2022年底俄军增兵三十万不可能在全局意义上从乌克兰战场反守为攻,苏联时代卓娅式人民战争再也没有机会撑得起普京版俄罗斯寡头政治噱头了。
俄乌战争前夕俄罗斯政府以三桩命案通缉昔日富豪霍多尔科夫斯基,报复其违背不干政默契而以“开放欧洲”平台资助俄反对派参加2016年杜马选举。另一位俄富豪普罗霍罗夫在2012年总统大选中夺得第三名,加上近来俄反对派蠢蠢欲动,让普京重新忌惮起霍氏的影响力。2014年末普京将四十个俄罗斯最有钱的富豪请到克里姆林宫,商量共渡经济难关的法子。这些富豪是俄罗斯经济转轨中诞生的特殊财富群体,与政权的关系时有紧张但又远非势同水火。普京上台后扬言,只要经济寡头们远离政治就不追究那些让他们被选民唾骂的可疑的私有化交易。
已成公论的是,经济寡头是俄罗斯当局“避免左翼复辟”的同盟军。据《世纪大拍卖》一书披露,1992年面对俄共等左翼势力的攻势时,俄罗斯代总理盖达尔领导的改革团队决定尽快将国家财富交予私人之手。私有化的制度设计仓促而漏洞百出,未遭清算的苏联既得利益阶层捷足先登攫取财富。以1996年总统大选为标志,这个暴富群体开始干预政治,其中最大的七位在利用“贷款换股份”交易获得俄几家大企业的同时直接帮助几无胜选可能的叶利钦连任总统。那次大选,俄政治史上首次出现了对竞选专家的使用与大规模的竞选广告。叶利钦的胜选宣告了以资本形式存在的舆论、智力、动员手段等在俄联邦政治生活中的有效性乃至不可或缺,私有化将俄政治牢牢固定在了西方式选举民主与市场经济的“底盘”上。
20世纪末俄主要政坛人物都有自己的“领导班子”,彼此之间摩擦不断。1994年叶利钦心腹、前克格勃长官科尔扎科夫的手下与古辛斯基的手下在莫斯科市政府大楼前爆发械斗,这种资源分散的状态显然与普京希望看到的权力垄断不符。普京在1998年被叶利钦任命掌管国家安全局而在该局实现力量统一,随后针对经济寡头将舆论、智力、动员手段等资源“集中上收”。普京昔日的心腹(如谢钦、伊万诺夫、帕特鲁舍夫、梅德韦杰夫、亚库宁、米勒)纷纷进入体制各掌一摊。借助第二次车臣战争胜利之威与提高待遇的承诺,普京彻底接管军队。2000年,古辛斯基不愿让旗下媒体与克里姆林宫协调报道政策,惹上案子后身陷囹圄,保释后逃离俄罗斯。2003年,霍多尔科夫斯基在机场被抓。同年,别列佐夫斯基在数案缠身后逃至英国获得政治避难。至此,普京这场驯服寡头的“天鹅绒革命”大功告成。
俄罗斯石油天然气公司总裁伊格里·谢钦
但普京要的是经济寡头手中的资源而不是他宣称的要将经济寡头“作为一个阶级消灭掉”。抓捕霍多尔科夫斯基后,其旗下能源巨企尤科斯集团遭拆分,普京心腹谢钦接下了其中最大的尤甘斯克公司,这为谢钦日后成为新经济寡头埋下伏笔。老经济寡头臣服后,普京扶持听命于自己的新经济寡头,比如季姆琴科从学生时代起便与己交好的罗滕伯格兄弟与在自己任职圣彼得堡副市长期间一同成立“湖公司”的科瓦尔丘克。2013年,普京赦免了霍多尔科夫斯基,因为霍氏已无法像一个经济寡头一样提出挑战,顶多能做一个较有影响的政治反对派。包括德国在内的欧洲多国一直有此要求,赦免霍氏也成了一张外交牌,别列佐夫斯基在英国的暴毙也压根儿不是普京关心的问题,阿布拉莫维奇在将自己的俄罗斯资本几乎全部脱手之后也就能安心地每周观看切尔西队比赛了。在上述“天鹅绒革命”中,普京对经济寡头的杀伐决断如同秋风扫落叶且十分高调,丝毫不在意外界指其“让俄罗斯民主倒退”。普京是借俄罗斯选民的“道德与文化起义”上台的,只要有选民的支持就够了。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代》一书描述了这种社会心态的变化:昔日偷偷批评政府或在自家厨房里聊索尔仁尼琴就可获得精神满足的选民突然发现,俄罗斯人开始热衷于美元、别墅而根本追不上迅速变化的社会。尤其是俄罗斯年轻一代陷入迷茫,相关社会调查中年轻人把混黑帮与当妓女作为理想职业的情况在当时较为频繁,社会失范之严重由此可见一斑。
但选民的道德要求也对普京的寡头政治提出了新挑战,既然普京终究要靠经济寡头帮助自己掌握政治资源,那就难免会被经济寡头的负面形象殃及。在2015年经济沉沦且对外战争消耗国力的背景下,俄大货车司机群体在联邦公路上连日举行示威集会而影响很大。这场示威就是因为政府欲对大货车司机收高速公路费引起的,而收费系统的经营者恰恰是普京系经济寡头罗滕伯格兄弟的公司。在2015年的大型记者会上,普京直接遭遇诘问“权贵二代”的问题后语无伦次。这种道德疑问因为官商勾结问题而聚焦到普京身上,很难说这将对其未来的支持率构成何种影响。2000年普京的心腹米勒进入体制时面临一个选择,是做“俄气”总裁还是成为能源部部长?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其实,普京权力体系的成员们多半喜欢去大公司掌控天量财富,而不是直接在政治体系中襄助普京。谢钦在梅德韦杰夫当总统时面对“政府成员不得在商业公司任职”的新法律去当俄罗斯石油公司总裁而辞去了在任的副总理一职,这是一种新型的经济寡头化。谢钦的年薪问题常年被媒体热衷,凸显出将优势权力地位“变现”的问题,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谢钦与俄罗斯铁路集团前总裁亚库宁公开拒绝公示财产。他们的财富有问题,而他们作为事实上的经济寡头集体对抗普京的政治意志更是昭然若揭。在普京有待束缚从政治心腹变成经济寡头的这个群体的同时,其体系内原有的经济寡头也有“脱缰”之势。大货车司机们的示威表明:政府即使是在俄经济困难时也要首先顾及经济寡头的利益。索契冬奥会、符拉迪沃斯托克APEC峰会等有普京系经济寡头插手的建设项目中都闹出过丑闻,经济寡头现象的要害在于寡头政治,甚至经济寡头就是俄罗斯寡头政治的内核之一。这种畸形的政商关系妨碍到了俄罗斯的改革,也让普京很难将“壮士断腕”的言论变成行动,进而在增兵乌克兰问题上难免力不从心。
普京为什么要打压叶利钦给他留下的经济寡头这种“政治遗产”?第一,俄罗斯的政治体系来看,普京必须给自己留一条路,政治方面的掌权人物都很难有寿终正寝的圆满结局,所以普京希望建立一个比较稳定的政治体制,让俄罗斯的政治变得更宽松,普京执政俄罗斯二十多年而树敌越来越多在所难免,只有政治方面有可能威胁自己的对手全部剔除才能让自己的退休之路更加平坦;第二,俄罗斯寡头政治影响国家稳定,而转型期的俄罗斯急需一个稳定的政治局面,以往俄罗斯遇到的困难其实就是因为苏联解体导致全国的经济实力与军事实力的大滑坡;第三,俄罗斯寡头政治导致俄罗斯经济每况愈下,进而是腐败与政府部门效率低能,在俄罗斯的经济发展与自己的既得利益之间如何权衡取舍?以叶利钦家族为保护伞的俄罗斯特色经济寡头们现在并没有彻底被消灭,只是在普京当政期间不得不暂时行事低调而刻意保持着与政治的距离,以免遭到普京的进一步打击。但普京早晚是要下台的,这种经济寡头会不会重新控制俄罗斯的经济?这就不是俄罗斯一国的历史潮流问题了,去寡头(无论经济寡头还是政治寡头)化之“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乎?
威权政治与经济增长之间并无必然联系,威权政治建立后出现的经济增长红利期往往来自威权政治结束了此前政治与社会秩序的混乱,经济自然出现的恢复与增长。这一红利期能维持多久、是否有可持续性取决于威权人物本身的执政艺术与威权政治的转型,但评价普京的威权政治或许更加复杂。朴正熙与蒋经国均受美国影响,李光耀治下的新加坡承袭了英国法治体系,所以可称为右翼威权;普京威权政治脱胎于前苏联体制,带有强烈的左翼色彩。普京对俄罗斯最大的贡献或许是用威权政治取代了更坏的寡头政治,尤其是扬言“权力真空导致私人公司与机构攫取国家职能,他们控制着自己的影子集团、势力集团以及通过非法手段获取信息的非法安全机构。”踏着寡头政治残骸,普京一改叶利钦时代弱政府强社会的格局,在俄罗斯建立新的威权政治。在经济上,普京逐渐推行资源、传媒等产业国有化,收回了国家对战略资源的控制权,油气出口成为政府财政与公共福利的资金池,俄罗斯由此走上国家资本主义道路。相对于寡头政治,威权政治更能为俄罗斯带来稳定的治理秩序。但仅以国家垄断代替寡头垄断不可能催生真正的市场经济,普京并没有成功建立良好的市场经济秩序,也没有形成公平、自由的市场环境。
事实证明,普京治下形成了政治经济复合型寡头集团,一是深得普京信任的官僚寡头掌控了俄罗斯经济命脉,二是顺从普京、协助政治动员的私营经济寡头。在普京的前两个任期内,普京权力核心区至少有十名高官共同控制着俄罗斯最为盈利的国有大公司而垄断了国家的经济命脉。根据福布斯“十亿富翁”富豪榜,俄罗斯富豪有96位上榜,超过中国位居第二。在经济增速与体量远不如中国的情况下,榜单只能说明俄罗斯社会财富集中的速度何其惊人。尽管普京很早就意识到俄罗斯经济过度依赖资源性产品,但经济结构转型的努力收效甚微。梅德韦杰夫出任总统期间曾试图通过自由主义倾向的改革扭转俄罗斯经济对资源的过度依赖,但随着乌克兰事件的爆发而不了了之。普京的左翼威权政治导致俄罗斯经济失败,俄罗斯特色经济危机的根源仍然是寡头政治问题。相对于诸多右翼威权的实用主义精神,普京左翼威权政治的不确定性更大,也更容易走向经济失败。但右翼威权的执政合法性离不开经济,左翼威权则能依靠政治而实现统治。普京要想赢得俄罗斯人的支持并不难,普京赢得总统选举后竞选发言人孔德拉绍夫称:只要俄罗斯受到不分青红皂白或无凭无据的指控,俄罗斯人民就会团结在权力中心周围,而今天这个权力中心无疑就是普京。
俄乌战争爆发后,俄罗斯的各级官员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统一俄罗斯党党员,承袭自前苏联的军事力量依然强大,西方国家对俄罗斯的影响力日渐减弱,选民对经济现状的忍受力不断增强。以“强大的总统,强大的俄罗斯”为竞选口号的普京,放言将带领俄罗斯人民走向复兴。但诚如郑永年所云:一个国家强大的主要标志是制度,即一套新的制度的出现。强人的出现对这套制度的出现至为关键,因为新制度不会从天而降,暂时只能靠强人去造就。但强人的出现不见得一定会导致新制度的出现,如果强人只是为了自己则很难把自己的权威转化成为新制度,籍此强大的只是这个强人而非制度。普京塑造了一个强大的自己,但其治下的俄罗斯则很脆弱。人物变了,俄罗斯文化没有变化;制度形式变了,制度的本质没有变。俄罗斯正在陷入一种死循环:社会混乱-权力膨胀-行政低效-经济下滑-官员腐败-犯罪猖獗-经营困难-增长缺乏。被叶利钦一手培养出来的普京根本不可能彻底清算叶利钦时代的政治遗产,这使得俄罗斯根本无法实行一场真正的变革,普京只能修修补补俄罗斯这个破旧的木船。普京凭借自己的威权成功统治俄罗斯,但后普京时代俄罗斯权力继承势必沦为举世瞩目的政治难题。俄罗斯要恢复大国雄风在至少在理论上要满足以下几个条件:世界人口急速增长,由此带来的石油需求就会爆增,与此同时还要欧佩克国家严重减产,这样俄罗斯的石油份额就会占据大比;美国停止制裁俄罗斯,转而大力援助反普京政权;俄罗斯能具备先进的轻工业体系,有能力抢占国际市场。但这三项条件实现的可能性很小,一个国家是否强大的重要指标是经济,否则就谈不上民生工程与国防体系而所有的“强大”都是空中楼阁。只要普京还想延续寡头政治,未来的俄罗斯还会持续现在这种经济萎靡不振的窘态,无论俄乌战争鹿死谁手。
俄军在乌克兰战场上何以拉胯得连普京都要大跌眼镜了?俄罗斯的腐败问题已蔓延到军方高层,这是关乎到俄罗斯军队战斗力,也就是生死存亡的严重问题不由得令俄罗斯人倒吸一口凉气。一直以来,无论普京还是梅德韦杰夫,对俄罗斯的贪污腐败问题都非常重视,两人对贪污腐败分子更是零容忍。但三十年过去,俄罗斯还是那个俄罗斯,贪污腐败问题愈演愈烈且横行无忌。那么,为何俄罗斯尤其是俄军的贪污腐败问题如此严重?腐败的根源,在于权力的高度集中且缺乏制约,而自古以来的俄罗斯就是一个有着浓厚专制传统的国家。超级大国苏联作为俄罗斯历史上最强大的时期,非但没有改变高度集权的政权组织形式,反而被高度强化斯大林模式。为增强个人权威,应对严重的国际威胁,斯大林领导苏联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工业化运动,斯大林模式也逐渐形成。而之后上台的勃列日涅夫则更加强化斯大林模式,尾大不掉的特权阶层彻底形成。苏联的解体,本质上是因为这些尸位素餐的特权阶层惧怕被人民清算而做出的釜底抽薪之举。苏联解体后,这些既得利益者摇身一变为俄罗斯新贵,也就是经济寡头,继续统治着这个半死不活的国家。
绍伊古治下的俄罗斯军方曾有深刻改革,比如合并军区,但未能改变军二代甚至军三代掌权的局面,比如在艾尔斯拉诺夫之前被逮捕的库特霍夫上校,祖父就是苏联元帅与空军司令,父亲也是俄军中将。在这样的大环境,尤其是阶级分化严重的大环境下,缺少监督的俄军贪污腐败自然层出不穷。普京的铁腕反腐,看似雷厉风行,实则雷声大雨点小。普京至今还要在弥补叶利钦欠的账,叶利钦这个眼高手低的领袖并没有带领俄罗斯东山再起的能力,加上深受西方国家的蛊惑,俄罗斯在叶利钦领导期间每况愈下,行将崩溃。不仅经济长期难以好转,社会矛盾尖锐,西方国家的围追堵截也让俄罗斯累觉不爱。在这样的背景下,叶利钦的民意支持率一路走低,在1996年总统大选前更是低到11%的历史最低水平。为了竞选连任,叶利钦找到了叱咤风云的七大经济寡头,签定了肮脏的政治交易,开启了俄罗斯寡头政治的先河,也彻底打开了俄罗斯贪污腐败的闸门。从1992年俄罗斯国防部成立到2003年,十年间俄罗斯高层就有国防副部长两名、陆军总司令副总司令、海军副总司令各一名,以及数百名将军落马,其中2002年更是有五百多名军官因贪腐被判刑,其反弹力度空前严厉。但因为没有完善的反贪体系,纵然普京一身是胆,也无法在污浊的俄罗斯高层激起一丝涟漪。
普京是在为叶利钦还欠账,但本质上也仍然与叶利钦一样是经济寡头集团的一份子。他的反腐,本质上是统治集团内部的自我修复,指望普京彻底拔除经济寡头集团,革自己的命是非常不靠谱的想法。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普京搭档梅德韦杰夫也被爆贪污腐败,但依然平安无事。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俄罗斯是不可能反腐成功的,在贪污腐败成风的普京寡头政治模式里,阿尔斯安诺夫不会是第一个大老虎,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俄罗斯的贪腐,既有历史惯性的原因,又有制度设计缺陷的因素,再加上是苏联解体以来俄罗斯经济长期一蹶不振,国民收入整体水平较低,尤其是俄罗斯军官的工资水平不仅低而且稳定,例如普通士兵月工资大概在5000元人民币,少将、中将与大将的收入则分别为2.5万、3万与4万左右。在西方国家自由化思潮猛烈冲击的作用下,这些意志不坚定的低收入军官铤而走险也就不足为奇了。而从马后炮的角度来看,贪污腐败之所以多如牛毛,除了权力没监督,更重要的原因是内心无信仰,它让贪污腐败分子意志不坚定。“战斗民族”即便没了苏维埃,参加战争打打杀杀也是一种执念,可惜俄罗斯承平日久而很难让一潭死水的俄军从根本上脱胎换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