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是一个让人听起来不那么舒服的字眼。在这个时代统治全球资本主义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一直以反对暴力的“宽容”的面貌出现。从表面上看,它反对所有形式的暴力,“从直接的物理暴力(大屠杀、恐怖统治)到意识形态(种族主义、煽动、性别歧视)”(p10)。它以一副纯洁无瑕的道德圣人的形象出现,批评马克思主义的暴力革命理念所造成的所谓“革命恐怖”,批评各种形式的社会“骚乱”所造成的混乱和流血。
齐泽克将人类社会的暴力模式分为三种:主观暴力、客观暴力和符号暴力。主观暴力是三种暴力模式中最明显的一种,也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暴力模式。前现代社会的统治者使用的主要就是这种主观暴力模式,即用显而易见的镇压和恐怖政策来维系自身的统治。这种暴力模式可以找到直接的施暴者,我们可以分析出这些施暴者内心的“邪恶”的动机和意图。
但是资本主义的主要暴力模式却并不是这种主观暴力。它的暴力统治以一种更隐蔽的形势表现出来。马克思分析了资本在利润动机的驱动下“疯狂的、自我促进的循环运动”。在这种机制之下,“整个阶层的命运,有时甚至是整个国家的命运都可能被资本的‘自私自利’的投机之舞所决定”。这种资本的投机之舞只会冷漠地以追求利润作为它的目标,“丝毫不会顾及自己的整个运作会如何影响社会现实”(p12)。
这种资本自我驱动的形而上的舞蹈,“是导致真实生活发展和灾难发生的关键所在”(p12)。在资本的这种自我运动之中,潜藏着资本主义的基础性系统暴力,“这种暴力比任何直接的、前资本主义的社会意识形态暴力更诡异”。因为我们不能将这种暴力归咎于任何个人以及他们的“邪恶”意图,“它是一种纯粹‘客观的’、系统的、匿名的暴力。”(p13)
这种客观的、匿名的暴力,是资本积累和增殖机制所形成的“抽象统治”的必然后果,伴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始终。资本为了实现其利润最大化的目标,把人和自然界都作为资本增殖所必须牺牲的“养料”,造成了大量的失业、贫困现象,以及由此而生发出的种种不幸、犯罪和死亡。但是这些暴行是一个看似“客观”的过程的结果,没有人刻意策划和执行,因而我们也找不到一个直接的“罪犯”来为这些暴行负责。正因为如此,自由主义者得以将资本主义塑造为一个消解了暴力统治的宽容、和平的世界。
比如一个在经济危机中长期失业的失业者,在极度绝望之中选择跳楼自杀。他的死亡,跟任何一个资本家有直接关系吗?跟任何一个统治者有直接关系吗?没有。他被这个社会杀死了,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施暴者。这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客观暴力”。我们看不到施暴者,但每时每刻都有人被杀死。
饱受资本压迫之苦的民众在其无法忍受之时,也会起来以暴制暴,用暴力形式来反抗资本无声的、匿名的客观暴力。但此时,资本主义的辩护士们就会祭出“宽容”和“反对暴力”的大旗。他们会质问坚持社会变革理念的激进左翼:“这些暴力行为不就是你们所想要的结果吗?这些暴力行为不就是你们煽动起来的吗?”而齐泽克则理直气壮地回击了这种质问:“不,是你们自由主义造成的!这就是自由主义所拥护的政治的真实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