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来自“叛逆子弟”——路易吉·尼古拉斯·曼吉奥内的故事

　　“你要做什么？你在一年一度的寄生虫数钱大会上干掉首席执行官。这是定点的、精准的，不会伤及无辜。”

　　文|阿洛伊

　　12月4日清晨，美国联合健康保险公司的CEO布莱恩·汤普森在抵达纽约希尔顿中城酒店准备参加投资者聚会时被人从背后开枪击中，汤普森后背和腿部中枪后便倒地昏迷，在送往医院后不久宣告死亡。

　　面带滑雪面罩的枪手显然对此次刺杀做了充足准备，待汤普森出现时便从人群中现身，使用消音手枪对着目标起码开了三枪。当汤普森倒下后枪手走到他身旁确认状况，之后迅速离开案发现场。事发后警方在枪杀现场中的弹壳上发现了三个单词——Deny（否认）、Defend（辩解）、Depose（废除），不免让人联想到美国保险公司避免支付索赔的常规策略。

　　案发后警方公布了枪手在旅店监控留下的面貌照片，之后又有一段枪手在曼哈顿一家星巴克出没的录像被警方公布，而他深邃的眼神和眉毛下露出灿烂笑容的照片尤为引人注目，并在互联网上迅速传播。

　　12月9日，枪手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一家麦当劳餐厅中因为被其他顾客认出而被赶来的警方逮捕。枪手几乎没有反抗，在被警方识破后坦然说出他的姓名——路易吉·尼古拉斯·曼吉奥内。随着警方调查深入和媒体披露，关于枪手的更多信息被公开出来。

　　枪击案发现场，图源：纽约时报

　　（一）

　　路易吉·尼古拉斯·曼吉奥内（Luigi Nicholas Mangione），1998年出生于一个富裕的巴尔的摩商界家族。他的祖父老曼吉奥内在二战时期曾于海军服役，战后成为了百万富翁房地产开发商，于2023年去世，名下拥有一个曼吉奥内家族基金会。老曼吉奥内生前热心于慈善事业，在宗教、教育和艺术领域均有慈善活动。曼吉奥内家族的名望在巴尔的摩广为人知，家族旗下的乡村俱乐部也是名流们经常聚集的高档场所。

　　而我们的主角路易吉不过是祖父家族下30余个孙辈中的一员，尽管如此，他的父亲路易斯·曼吉奥内也曾参与管理过家族企业，并直接拥有一个疗养公司。在这种名门的背景下，路易吉自出生起便享受到了家族提供的最优质资源。他高中就读于本地的名校吉尔曼高中（Gilman School），在学校表现优异的他在毕业典礼上也成为了毕业生一届的学生代表，并发表了毕业致辞。据他的同学回忆，路易吉可谓是“天才般”的人物，不仅为人热情友好，而且博览群书，甚至精通计算机技术，并独立开发了一款应用程序。

　　告别高中后，路易吉进入到宾夕法尼亚大学并在计算机科学专业继续大放异彩，本科时他主修人工智能，并辅修了数学。学业表现优异也让他收到了校内伊塔卡帕纽（Eta Kappa Nu）分会的入会邀请，该分会一直被视为是电气和计算机专业学生的荣誉社团，也只有成绩名列前茅的学生才有资格进入。在学习计算机技术的同时，路易吉对电子游戏的兴趣也逐渐浓厚，也时常活跃在各个电子游戏社区。2020年路易吉从大学毕业，疫情影响让他在校外完成自己的学业规划，再加上他本人的才华，使得他在大学四年就同时完成了本硕毕业。按照自己的未来规划，毕业后的路易吉会进入科技公司工作，继续遵循他自己的兴趣爱好选择。

　　（二）

　　就业上进过几次辗转后，路易吉在2022年初搬进了环境宜人的檀香山，并住进一家名为“冲浪歇息”（Surfbreak）的“共同生活”空间（指一种新型态的居住形式，住客们以租用形式和其他人一起进去一个集中式空间，过着共享、开放的“现代式生活”），并开始了居家远程办公的生活。讨人喜的路易吉在这结识了许多朋友，并与“冲浪歇息”的创始人马丁（R.J.Martin）成为室友和好友。我们可以相信路易吉在这里经历了一段愉快的生活。

　　但路易吉并非毫无烦恼，相反，他一直受背痛的折磨。在他的X账号中，背景图片正中央一张脊柱的X光照片赫然可见，图片上四根椎弓根螺钉证明他曾经做过脊柱融合手术。马丁回忆道，路易吉“经常对他抱怨背痛”，路易吉自己也曾说过“我的脊椎有点歪了，下脊椎骨差不多有半英寸长，它刺痛了我的神经。”在面对采访时，马丁忧心地说“他的下椎骨错位了几乎有半英寸，我觉得是神经被压住了。他的状态时好时坏。”在一次与好友冲浪之后，路易吉拉伤后背，进一步恶化了他的病情。而在2023年7月，路易吉在网上发帖说自己踩到地板上一张纸滑到，这无疑又加剧了疼痛。

　　路易吉的“X”账号个人空间

　　此外，路易吉也逐渐表现出一种背离集体生活的倾向。早在大学生活中他就埋怨过学生社团活动严重扰乱了睡眠，并恶化了他一直以来存在的“脑雾”（医学上称为“意识混浊”，即患者对时间或周围环境的认知较为模糊，不易集中注意力）。2023年初，路易吉最终选择辞职，尽管先前的工作薪水丰厚。之后他一边继续寻求治疗，一边沉浸于阅读。失去收入后的路易吉是如何继续承担治疗费用的，目前我们还无从知晓，于今年才满26岁的他可能当时还在家庭医保计划过期之前继续参与家庭医保。

　　路易吉辞职后后不久就创办了一个读书会，邀请了他在夏威夷认识的一些朋友参与。路易吉读过许多励志类的书籍，还有相当一部分是讲述战胜疾病的他人经历。大量的读书笔记和个人心得或许意味着他希望能从中学到一些面对生活的智慧。但读书会的其他同好们也逐渐发现路易吉的阅读也慢慢变得“奇怪”起来：路易吉读书并非仅仅是要学会应对疾病，他的思想也慢慢变得激进。

　　在漫漫书海中，路易吉找到了一个新的偶像：外号“炸弹客”的卡钦斯基，其在1978年至1995年自制炸弹并袭击公共社会，造成多人死亡。值得注意的是，卡钦斯基也是一个自幼便展现出非凡才智的人，曾在哈佛大学深造，但之后他放弃了伯克利的教学工作以及人类文明，而在偏远农村隐居下来。而卡钦斯基选择恐怖袭击的动机在于他认为现代科技和社会分化正在毁灭人类，并且他为此撰写了长篇宣言来阐明自己观念。卡钦斯基在全球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他的观点和作品一直在全球互联网上有流传，甚至著名的2011年挪威爆炸与枪击恐袭事件的凶手安德斯·布雷维克也声称自己从卡钦斯基那里得到过灵感，而卡钦斯基至今也是全球“犯罪模仿”的著名人物。路易吉完整阅读过流传的卡钦斯基的作品，并在阅读网站Goodreads（全球影响力最高、资料库最全面的书评网站之一，与豆瓣类似）的个人主页中称赞过卡钦斯基的“宣言”。路易吉身上表现出的这种倾向让他与其他读书会会员渐行渐远，不久就有人对路易吉的选书表示疑惑和不安。

　　路易吉留下了许多个人笔记，他在其中写道：“我们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我发现：比起去描述无法忍受的疼痛以及它如何影响生活质量，医疗行业对这些关键词的反应要‘热心’的多。”路易吉早在家族旗下的疗养院做义工时就见到过许多被拒保病人的惨状，而长期接受治疗让他对医疗行业愈发感到失望，之后这种对医疗制度的抱怨很快在他脑中发酵，让他对社会产生更大的怀疑。他还引用了一句广为流传的话：“企业为了赚一块钱而不惜烧掉地球，如果我们为了生存要烧掉这些企业，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他还在书中写道：“和平抗议完全被无视，经济抗议在现行制度下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要多久才能认识到，对那些将我们引向这种毁灭的人使用暴力是正当的自卫？”

　　2023年夏天，路易吉回到东海岸接受手术。他在Reddit（美国互联网论坛）上表示说“手术很成功，几天后就可以正常走路和坐着了”，他还鼓励其他病人考虑接受手术治疗，并批评了对手术方案持谨慎态度的医生。他一度建议，人们或许应该直截了当告诉医生，他们的背部问题有多么严重地影响了他们的工作。

　　手术后，曼吉奥尼去了夏威夷的许多岛屿旅行，看望了马里兰州的家人，然后在2024年初开始了亚洲之行，目的地是泰国和日本。警方在搜查中也发现了一段路易吉在日本旅游时录下的语音，这是他在雨中沿着奈良的河谷徒步中途停下给一位在旅行中认识的朋友留下来的。而他独自一人在亚洲的漫漫旅行的目的也正如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语音中所说的“想放空一段时间”，另外他还对佛教产生了兴趣。路易吉远离了夏威夷的日常生活，去泡温泉、冥想、读书和写作。在日本，路易吉强烈感受到现代都市和自然世界之间的差异感，所以也批评过日本过于拥挤的城市环境和畸形的城市文化生活。

　　曼吉奥尼大约在案发六个月前不再与朋友和家人联系，他的母亲于11月向警方提交了失踪人口报告。警方表示，就在11月18日的几天后，曼吉奥尼登上了一辆从亚特兰大出发的大巴前往纽约市，在那里他将以自己的方法一鸣惊人。

　　（三）

　　路易吉被捕之后，警方在他随身的一个背包中发现一份手写文件，其基本概述了路易吉最后的想法，也很明显是路易吉留给社会的最后呼声，因此它也被警方称为“宣言”（Manifesto）。

　　（事后媒体公开的“宣言”内容 图源：《华人头条》）

　　此外，背包中还有一个详细记录刺杀行动计划的笔记本，警方披露上面写着：“你要做什么？你在一年一度的寄生虫数钱大会上干掉首席执行官。这是定点的、精准的，不会伤及无辜。”

　　布莱恩·汤普森作为路易吉眼中的“寄生虫”，生前在联合健康保险工作的20多年里不断晋升，并于2021年4月成为联合健康保险的首席执行官。他所在的公司是联合健康集团的子公司，该集团市值约为5600亿美元，是美国最大的上市公司之一，旗下员工约14万人，2023年的收入为2810亿美元。而汤普森本人去年的总薪酬为1020万美元，其中100万美元是基本工资，另外还有大量的现金和股票奖励。据监管文件显示，截至今年9月底，汤普森持有约2000万美元的联合健康集团股票。而联合健康保险长期因为拒绝索赔而受到患者、立法机构和其他人士的批评，拒绝理赔有时会让患者不得不自掏腰包支付巨额医疗账单。有数据统计，联合健康保险公司拒付率在同行中居最高，达到了惊人的32%。枪击现场留下的弹壳上所写的那三个单词，有可能对应《拖延、否认、辩解》（Delay, Deny, Defend）一书，该书详细揭露了保险行业拒赔的现象和背后一些原因。

　　路易吉在12月17日在纽约被正式指控，他被指控为一名恐怖分子，残忍杀害了布莱恩·汤普森。路易吉本人目前面临大陪审团提出的11项罪名，若罪名全数成立，他将面临无期徒刑并不得假释甚至是死刑。他本人对此十分不满，始终拒绝认罪，在法庭外还曾大声呼喊过“这是对美国人民的侮辱”。

　　（四）

　　与法庭上的一边倒相反，路易吉在网络上广受同情和关注。医疗保险问题一直是美国民众生活中一个“老大难”问题，许多民众都有和保险公司打交道的经历，并对保险公司逃避理赔这种现象深恶痛绝，很多网民在互联网上分享自己遇到过的拒赔经历。此外，路易吉本人的出身也相当引人注目，人们对这样一位“叛逆子弟”的所作所为感到惊讶，因此有人赞赏他为“罗宾汉式的人物”。在路易吉受审的那一天，法庭旁听席上甚至还有20余名他的“粉丝”，就连接受为他辩护的律师也是业内水平一流的明星律师。

　　即将面临指控的路易吉 图源：纽约时报

　　眼下路易吉已经成为风口浪尖上的焦点人物，在互联网上他因各种原因受网民同情，在各个发布会上他是受批判的“恐怖分子”。有人称他为新一轮的造神运动产物，更有人怀疑这种炒作本身也是辩护律师的公关做法。

　　美国医保的费用复杂繁杂。医保大致由三部分组成：第一是常规的医保费，需要个人每月定期交纳。第二是自付额（Deductible），只有患者完成支付每年要求的3000美元或者8000美元后，才能报销医疗费用。但这还没有结束，保险公司还有一个共付额（Co-Payment），其中那些昂贵药物则需要患者与保险公司共同承担支付。但保险公司往往会在治疗前要求患者和医院申请治疗前审查，然后以各种以前理由拒绝理赔，其中最经典的借口是以“既往病史”（Pre-Existing Condition）为由将患病归咎于以往而非当下保险范围。

　　希尔顿酒店门口的枪响给全美保险公司敲响了警钟。联合健康保险公司的母公司联合健康集团CEO安德鲁·维蒂（Andrew Witty）公开为汤普森哀悼，尽管他为其公司辩解说“卫生系统需要像联合健康集团这样的公司”，但各保险公司事实上已经考虑加强安保手段。警方同样对此保持警惕，因为他们担心路易吉会成为新的“犯罪模仿”对象。纽约市警察局局长提许（Jessica Tisch）批评那些赞扬路易吉行为的民众，他批评道“我们竟然看到有人为冷血谋杀案庆祝，实在令人震惊，骇人听闻”。

　　但现实已经演化出了他们担忧的现象。曼哈顿的人行道上已经被不知名者张贴了许多模仿“通缉令”格式的海报，上面印有知名公司高管的照片。社交媒体上的一段视频显示了三张传单上分别印有不同公司高管的照片，其中一张就印有汤普森的脸，上面已经被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就在路易吉于麦当劳被捕几小时后，还有一名年轻女子站在那家门店外举着标语，上面写着“腐败的保险CEO必须滚蛋”。

　　除了担忧新的效仿者出现，联合健康保险公司和其他保险公司仍面临着诉讼、媒体和政府等各个机构的调查。各保险公司的反应或许证明了路易吉的暴力行为让它们有所收敛。有分析人士认为，汤普森之死会对美国医疗保险行业产生长远的冲击影响，未来或许有更深层次的改革。至于保险公司们除了增加高管身边的保镖和要求警方逮捕街头那些张贴海报的蒙面人之外是不是别无他法，CEO和警长们的回答暂时还难让民众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