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技术而言,调查研究有典型调查和统计调查两大类,统计调查是占有大量同质性资料的基础上,找出事物与事物之间相关性和因果关系的普遍规律,形成报告而面向受众,典型调查是选取典型事例和代表,找出事物间相关性和因果性的普遍规律,形成报告而面向受众。
管他典型调查还是统计调查,没有“普遍规律”+“代表性”这么一种强制性要求,那就不成其为“研究”,也就类似“事件调查”或者记者采访之类的。统计调查因为其调查手段的特殊性,他得出的结论或多或少总是带有一定普遍性和代表性的,但是因为统计调查种类繁多,不同手段得出的普遍性大小代表性多少是有高低之分的,因为不得不考虑调查成本之类的,金钱太多做不起。相比之下典型调查的代表性看似不如统计调查,但是只要你组织得当,效果也是不错的,很多情况下甚至不亚于统计调查。
比较著名的典型调查有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和费孝通的《江村调查》,一篇是政治杰作,一篇是社会调查,我们那时读书是拿来做范文的。历史沉淀、荡清尘埃后的今天,既使纯技术和方法论角度看,这两篇杰作作为范文也是当之无愧的,我们今天同学们上课是否仍把他拿来当范文?
但是典型调查烙有强烈的个人风格,厌者如弃敝屣,喜者如捧金玉,就象文艺作品那样喜恶对立强烈,无论你怎样调和,让大家一致接受总是个难。网上有许多模板,好模板的标准是调和众人口味,但总也众口难调;讲个笑话:有IT公司老板让市场部经理提供一份本公司市场占有情况分析,经理也勤快,不日一份报告就呈现在了老板办公桌上。老板看罢几乎吐血,把经理叫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把我开发的模板再粘贴几个数字来糊弄我,我这么好打发吗?
可见在一行怨一行,那个老板也不能免俗,他开发了千篇一律的模板,可他自己更喜欢个人风格的东西。受传统文化熏陶,我们华人似乎更愿意接受个人风格的东西――比如司马迁的《史记》。《史记》和汤因比的《历史研究》都是讲历史的,都是关于历史的“调查研究”,我们那时读书“西化风”浓郁,有一股淡淡的贬司扬汤情结,说司马迁讲了几百上千历史故事,每篇就象一篇文学作品,就象孩童故事读本读来津津有味、百读不厌,可最后告诉你谁好谁坏一大堆道德训条,其他什么历史规律之类全都都没,汤因比同样讲了几百上千历史故事,但他告诉一个真理――推动人类文明发展的是“制度”,特别他讲的26个文明体的故事,最后告诉你,文明体和“制度”就像有机体“活物”,也会有生、老、病、死(我们华人很熟悉的讲法是“与时俱进”),这个有机体就是靠“制度”推动着。
但是我们华人象那个老板那样更喜欢读司马迁《史记》那种风格的作品,读汤因比《历史研究》总感觉枯燥乏味读不进――还好我那时读的是缩略版,还有一大堆教授注解和助读,总算读进一点。
统计调查普遍性高不高?代表性大不大?质量高低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技术和方法本身,当然花钱多少、组织得当之类人的因素也很重要;相比之下,典型调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个人――取决于他的学识、观察力、个人风格等等不下几十种因素。如果统计调查可以看作“技术”,那么典型调查更象“艺术”。
我个人是更倾向于接受技术观的,尽可能模板化、去文艺化、去个人风格,因为都是搞“调查研究”的,同一个大门进去的,同一个调查对象,仅因个人风格和方法论之别而结论悬殊,真理何在?
我们华人传统上似乎更青睐典型调查,西方人则有着发达的统计调查传统,他们因为政治多元而无序,他们的精英为虏获民众而至统计技术发达――他们那里有个词“state”,既可做“国家”、“政治”解,又可做“统计”解,可见他们那儿统计与政治有着多么深厚的渊源关系,英国人直接将“统计”称作“政治算术”――英国人配第就写过一本书《政治算术》。
不过我还是喜欢读司马迁的《史记》,我的文字启蒙一大半来自他,许多故事陪伴了我一辈子,故事中的“请人吃饭却在屏风后埋伏刀斧手”情节灵动闪现、惊心动魄,对这种事情疾恶如仇,我们华人的许多道德观就来自于他;不过那还是我们华人升腾时期,没有这样的道德训条就不会有我们今天强大的华人文明,今天我们文明已走过急流险滩,许多事物都在改变――甚至“调查研究”这样细节具体的东西。
话题有点大,打住。
×××××××××××××××××××××××××××××××××××××××
“中办”发《关于在全党大兴调查研究的工作方案》,提倡在全党大兴“调查研究”之风,我们论坛也展开了热议,非常踊跃。同志们的观点和建议我都看了看,都是切中恳綮,说到了点子上,比如不能热热闹闹走过场,比如要传承我党优良传统,比如青年干部要沉下去、静下心,特别陈先义罗列的几种比如“前呼后拥式”、“提前打招呼式”、“居高临下式”、“蜻蜓点水式”更是切中要害。
我想说的大家都说到了,本也没啥好补充的了,最近几天正好在写文化比较方面的内容,忽地起了灵感,于是拟就这篇感文。
我的看法:这样的提倡每隔几年来一次,就象车轱辘不停转动,已形成我们华人新传统,“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深入人心,成为我们华人行事风格,我想补充的是有个文化根子上的事应该关注――比如文中所称过于“文学化”甚至“文艺化”传统,一言以蔽之曰过于个人风格,以我看法这个传统是有待改观的。既然涉及文化传统,那种改观必然是漫长过程;但是再漫长我们也得走,其中有认识与无认识(或者“有意识”与“无意识”)天壤之别。如果有意识了,那么可以发觉千变万化都是他的外观表象,他的根子却在那一边,后面的步骤可能好走一点;如果没有意识,那么这样的提倡可能就是个车轱辘话,每隔几年来一次。
这篇短文我来回审读好几边,看看有什么得罪人的地方,似乎没有,不多或者不严重;不过灵感刚来时确实对着“得罪人”的地方而去――我的另一个看法是:“调查研究”过于个人风格,就有可能便宜了小人。
这个看法好像有点得罪人,因此不妨把大话说在前面,铺垫一下,尽可能说深说透,得罪人的细节方面也许不那么严重了,那就再聊聊吧。
“调查研究”过于个人风格,就有可能便宜了小人。那时我机关上班时每个人要分管几个企业――大的几个,小的十几个,每月要填写一大摞表格和报表,都是企业经营方面的数据,那时还没电脑和Excel之类,都是纯手工。那时领导要求,重要数据必须到企业现场去取,可我们一帮小赤佬经常偷懒,打个电话就填表,或者装模作样说是今天去企业了,其实与女朋友逛街去了;下有敷衍,上有对策,领导又规定,除了每月提交的表格报表,还要提交信息,上半年一份,下半年一份,两份是规定的,多多益善,评先进可以加分,直接提交领导或发表在《信息通报》上。我们其中有个小赤佬平时独进独出,从不与人攀谈说笑,一脸正经,每年评先进“良”都评不上几次。
按我刚才说法,报表报告就是“统计调查”,信息就算作“典型调查”,至少就形式风格上这么说。
可没过几年,这个独进独出,每年先进评不上的小赤佬忽地“连升三级”,于是乎风言风语来了,其中针对最多一条,他就是靠写信息,文字功夫了得,其他什么都次;于是领导把我们这帮小赤佬一个个找去谈话,我是其中一个。领导说:小道呀,可不能在人背后乱说,有什么意见直接跟我说,我办公室门总是开着的。
翻车总是会来的!那年头企业兴转制,一股风,被独进独出小赤佬“信息”过的那家企业也跟风搞转制,他把大量产能转移到乡镇企业,自己“轻装上阵”。被“信息”后名声大噪,竟然到了更高领导耳朵,更高领导派人一查,“转制”子虚乌有,原来是该企业与乡镇企业签了一份场地租赁合同,把自己过剩成品存放在此,其实他自己老的产能也全都没动过,大量生铸铁还码放在原场地,飞机行拍都能拍到;更气人的是;那时转制先进企业可得到市府奖励,那份场地租赁合同的钱正是来自这笔钱;因为那时还计划经济,买米钱不能买酱油,而奖励钱可以自由支配,谁也发现不了。
这事可大可小,从大的方面说这是“弄虚作假”,还好那企业还是保下来了,那时比他严重的事多的是,可我那位独进独出、一脸正经的“文艺工作者”可就惨了,没多久就被从业务部门调到后勤部门。正是他的那篇雄文信息,雄出我们机关,一路上报“雄”到上海市府,惊动了那位更大领导;没这篇雄文,企业那件事没过几年就蒙混过关。
事后局务会以分析,我这位同事也算不上“小人”,动机不坏,只是太想靠一篇雄文“一鸣天下”了,结果只顾得文字功夫,文字外的功夫全靠“打电话”敷衍了;我们这帮小赤佬也不比这位独进独出者好多少,那时交“信息”时,多半只是把表格和报表“翻译”成文字或汉字敷衍罢了,领导布置“信息”的本意是提供表格和报表之外的信息,我则更坏,把表格和报表“翻译”成文字,只是多加修饰,看起来不像“翻译”。
这事真的,我自己年轻时经历的,希望不要得罪更多人。“调查研究”过于个人风格,就有可能便宜了小人。这是我今天的看法,读了论坛上同志们的议论再补充一点。可这事涉文化传统,“好文字”的文化传统;不改变这个传统,有些提倡就象车轱辘话。
【文/道一人,红歌会网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