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石| 记忆：吃场子

　　小时候生活艰苦，平日里难得吃上一顿油汤油水饭菜。只有逢年过节或家里来了稀罕客人，才能吃上一顿或几顿像样饭菜。

　　我家兄弟姐妹八人，我居中间，上面三个姐姐，下面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每次家里改善生活了，饭做好后，父母跟几个姐姐总是先尽我们年龄小的尽情受用，然后才轮到自己。小孩子贪吃，多没有眼色，不知道所享受的美味有限，一旦逮住机会，便不顾一切地快意受用已然到嘴的美味，其他一切全都不管不顾了。往往是，一阵风卷残云之后，大家一个个吃得满头大汗，不住打着饱嗝，露出甜美满足感。哪知抬头一看，不经意间，发现自己已经或多或少占用了父母和姐姐们该有的份额。大一点的，略通点人事儿，虽略略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有太多自责与愧疚。必定，父母和姐姐们都面含微笑，丝毫没有责怪样子。小一点的，自然是眉开眼笑，脸上流露出难得的满足感，他们丝毫体味不到自己的满足里，隐含着对父母和姐姐们份额的多吃多占。

　　那时的风俗跟今天差不多，村里四邻八舍谁家或亲戚家有红白喜事了，大家都要随礼祝贺。随礼后自然要在有喜事人家吃饭，饭菜质量当然远高于平时。农村习惯说法，去谁家送礼了，叫去谁家“吃场子”，或叫去谁家“吃大肉席”、“坐酒席”“坐席”。要知道，这样的机会对每一个农村小孩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天大好事。因为，这意味着有机会吃一顿油汤油水饭菜了。然而，每个家庭都不止一个孩子，去哪家送礼必要去一个大人，以示尊重，一般只能带一两个孩子。如果带多了，不要说自家难以为情，即便外人也会说闲话的，认为你爱占人便宜。如此一来，家里小孩多的，送礼时小孩要轮流去，这样才显得公平，不至于个别小孩为此哭鼻子。

　　亲戚家办喜事，距离有远有近。距离远的，离学校也远。上学的小孩要想吃场子，事先必得给老师请假。请假时自然不能说是吃场子，必要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要么说自己生病了，要么说家里有特殊事情必须自己在家帮忙了。老师批假了，自然皆大欢喜。老师不批了，必惹得万分沮丧，个别低年级的学生，甚至会偷偷大哭一场。当然，也有胆子大的，即便老师不批假，宁肯旷课，也要顶着风险赶去亲戚家美餐一顿。第二天来到学校，自会招致老师一顿严厉批评。尽管这样，受批评者一点不后悔，下去后依然乐滋滋的，不住跟同学们炫耀自己昨天受用的啥啥美味，引得不少同学面露羡慕之色，不停地咽口水。

　　升入小学中高年级后，我就很少参与吃场子了。这里面原因很多，一是我家兄弟姐们多，历来有大的让小的习惯；二是自小自尊心就强，不想为嘴头子营生被人说叨；三是吃场子过程中，有过次不愉快经历。

　　这里，还是简单追忆下几次吃场子经历吧。

　　刚上小学一年级时，母亲姑家表哥打发闺女。我们这里的传统风俗，谁家闺女出嫁待客时，亲戚与乡邻们都要去“添箱”。添箱时一般不带现金，大都带布料、被面、单子、毛毯、成衣等什么的。

　　事前几天，母亲就告诉我，让我和大姐到时候跟她一起去。我当然求之不得，必定又能吃上一顿好饭菜了。

　　母亲表哥家在我们村子北边，约十里左右，那地方叫姚营寨，紧挨着刁河。著名作家姚雪垠就是这个村里的，母亲姑家表姐的婆家，与姚雪垠是本家。姚营寨是方圆圈比较大的村子，有近百户人家，村子周围一圈夯土寨墙，寨墙外面环绕着护寨河。

　　好像那是个春天，早饭后，天气晴朗，太阳暖融融地照着，感觉很舒服。母亲收拾完锅灶上事宜，便喊我和大姐准备赶路。临走，母亲将一块蓝色布料交给大姐。我很好奇，问母亲：就拿块布啊？母亲扭头看我一眼，笑着说：咋，你还想拿啥？

　　那一刻，我顿感不好意思，立马对母亲说：这多难看，咱们都去仨人，就拿块布，多小气啊！

　　母亲一听，看了大姐一下，不由得笑出了声，边笑边说：添箱都是这样，谁能拿多少东西啊。走吧，早点去，还能给人家帮点啥忙。晚了，光剩下吃喝了。说着，母亲拉起我就要走。不知咋的，那一刻，我突然别扭起来，扯着身子不愿去了。心里一直犯嘀咕：拿一块布，就去人家那里吃场子，多不好意思。

　　然而，我终究没能扭得过母亲，还是别别扭扭跟着她上了路。一路上，我很少跟母亲和大姐说话，心里一直憋个疙瘩，像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儿。

　　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刁河岸边。顺着一道土炕走下去，清悠悠的刁河水顿时呈现在眼前了。河水缓缓流着，发出细碎哗哗声。水面不宽，约两三丈，没有桥，我们只得脱下鞋袜，蹚水走过去。河水微凉，但一点不刺骨。走到对岸，我们坐在沙滩上，用手抹去腿上脚上的水痕，穿好鞋袜，循路走上岸去。

　　一上岸，姚营寨立刻闪现在眼前。直到这时，我心里的阴影仍未消去，始终带着难以言说的不安，郁郁地走到母亲表哥家。一走进院子，里面人哄哄的，很热闹。礼单桌旁，站满了前来添箱的人。多数人手里拿着布料或其他物品，依次走到礼单桌前，大声给写礼单的人报着自家的姓名。直到这时，我犹疑的心才算落了地，原来大家真都这样子啊。

　　饭后回家，路上，母亲问我：看到了吧，送礼的人不都拿着布块啊。由于释去了心理包袱，午饭又吃喝得心满意足，我自然难掩高兴心情，一路蹦跳着，哼唱着，一刻也没闲着。

　　上小学三年级时，父亲舅家老表家里有事，按照轮次，该我跟父亲一起参加了。那时年龄渐渐大了，对吃场子的事儿已有所节制了。原本不想去，可考虑到表叔家距离学校很近，只有一里多路，上午放学后，我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慢腾腾赶了过去。

　　由于去得晚，赶到表叔家时已经开席了。父亲看到我，埋怨道：人家其他学生早就到了，你咋来真晚？我嗫嚅了一下，没有回答父亲啥原因。这时，支客看到了，急忙对父亲说：快叫娃们坐桌吧，菜都上几道了。恰在这时，早到的堂哥看到我了，大声喊我坐他那桌。见到熟人，我很高兴，飞快走到堂哥所坐桌子旁，挨着他坐了下来。堂哥也是放学后赶来的，他问我：你咋来真晚？我说：原本不想来，耽搁了。

　　小孩们的桌上不提供酒，一边上菜，一边上饭。等我盛了大米饭坐定时，桌上早先上来的菜碟里，早已空空如也。不要说菜了，连汁水都没有。堂哥小声跟我说：你看对面那个吃牙子，坏里很。刚上的几个菜，都被他们几个抢完了。我循着堂哥指点看过去，果然看到那个上嘴唇外突，门牙露在外面的男孩，年龄跟我差不多，一脸嬉皮笑脸样子。他眼前饭碗里根本看不到大米，全是肉菜，正大口大口地受用着。

　　堂哥刚说完，又一道菜上来了。端菜人还未走到我们桌前，吃牙子一见，急忙丢下饭碗，快速起身，飞跳出座位，急奔到端菜人面前，不待说话，端起菜盘上的菜碗折回了座位。他直立着把菜往自己碗里扒一些，扭身将剩余的扒到身边不知跟他啥关系的俩小孩碗里。然后，得意洋洋地大笑着，吧唧吧唧受用着，一副旁若无人样子。堂哥见状，小声骂了句：日他姐，真不要脸！

　　其他小孩也愤愤不平，都忍不住小声咕哝着骂他。吃牙子肯定听到了，但他充耳不闻，依然故我，一直反复着他无所顾忌的捷足先登把戏，直到宴席结束。

　　那天上午，虽说去吃场子，我和堂哥几乎未吃到哪怕一块肉。只在吃牙子吃美喝足后，才在最后上来的素菜中，夹了几筷子草草了事。

　　自那以后，我很长时间不愿意走亲戚吃场子。那个先吃为快的吃牙子，自那以后一直烙印在我心里，直到今天也难忘记。

　　还有一次，我们村西院一家儿子结婚。父亲擅长焖大锅米饭，村里谁家有事，都要请父亲过去帮忙。那天早饭后，母亲对我和二弟说：今儿上午，你俩去西院吃场子吧。

　　上午放学后回到家里，我喊上二弟，带着母亲给的礼钱赶到有事人家。上了礼单，已经开席了。我俩站在那里，看到支客喊罢这个小孩落座，又喊那个小孩落座。已待一番客了，始终不喊我俩入座。下午还要上学，时间紧，再耽搁下去，吃完饭上学肯定会迟到的。

　　刹那间，我不由得怒火窜心，大声喊了二弟一声：走，不吃了，回家！说完，一扭头赶回了家里。母亲见状，忙问：吃真快！我大声吼道：啥球东西，谁稀罕！我们等了大半天，没一个人喊我们吃饭。

　　一边说，一边冲出屋门，再次来到有事那家，看到二弟仍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由得加倍怒火中烧，大声喊二弟：还站着干啥？走，回家去！

　　二弟犹豫一下，心有不甘，磨蹭着不愿回家。我一气之下，走上前拉着他就往家里走。回到家里，母亲无奈，只得急匆匆给我俩做了饭，我们胡乱吃了点，便赶往学校。

　　晚上，父亲回来后知道了，狠狠批评了我：人家大待客，忙里跟啥似的。哪有空闲招呼你们小娃儿家？遇到这样的事儿，自己快点找个座位坐下就是了，还让人家当客敬你？

　　母亲也数叨我：娃儿们家，不要脸皮那样薄。咱是给他家送礼的，不是去白吃白喝的，有啥不好意思的？

　　父亲听了，跟着埋怨：我在那里焖大米饭，你俩没处坐了，就不会过去跟我说一声，盛碗米饭，再去灶上要点菜，对差吃一顿就行了。恁些人，人家主家哪能顾得过来？你们不吃白不吃，谁还承你啥情哩。

　　从那以后，村里谁家有事，我再没去吃过场子。

　　后来随着年龄增大，逐渐明白了不少道理。当时人们生活相对艰苦，相互来往所送礼金物品都很微薄。多数人家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几顿有滋有味饭菜。一日三餐能填饱肚子不挨饿，已心满意足了，哪敢奢望跟今天似的天天大鱼大肉随便吃，来往礼金物品动辄千元之多。

　　如今，不得已下参加亲友家喜庆宴席，菜是很不错的菜，酒是合不错的酒，大家尽管尽兴吃喝，不必担心哪一样不够。主家所上菜肴，每每落落大满的，咋着都吃不完。酒呢，更准备得绰绰有余，即便客人个个喝得酩酊大醉都绰绰有余。

　　时代在变迁，人类在进步，社会在发展，文明在演进，生活在提高。昔日由于科技落后造成的生活困窘现象，今天早不见了踪影。惟愿生活在今天的人们，能不忘过去，珍惜美好时光，快乐度过浮生每一天。

　　2024.1.25

　　【文/伏牛石，红歌会网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