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英(中)与陈永贵等一起在大寨规划山河治理
所谓陈永贵的“汉奸”问题
大寨的党组织到1946年才发展了3个党员,1947年前只是一个小组,合并在武家坪的支部里。到1947年后半年,全村发展到6个党员,这才单独成立支部。陈永贵提出入党要求后,贾进才和支委们经过讨论,同意发展陈永贵入党。那时入党手续很简单,只要有区委下乡干部介绍,支部会议通过即可。可是就在这时,各基层党组织接到上级通知,停止发展新党员,原来的基层组织也都停止活动,区干部都集中到地区整党。这样一来,陈永贵的入党问题就被暂时搁置起来,没有报到区委。经过将近一年的使人发怵的整党,就是前面提到的“搬石头运动”,中央发现这次运动搞得有点过火,及时采取了纠偏措施,从1948年7月开始吸收新党员。不过入党手续比过去严格了许多,必须有两人介绍,支部大会通过,报请区委审查批准,并经区委书记签字后才能生效。这时陈永贵又提出入党请求,大寨党支部开会讨论时,有人提出了异议,说陈永贵当过伪代表,有些问题还不清楚。但是经过讨论,多数人认为陈永贵当伪代表全村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最后还是通过了。
不久,区委秘书交给我几份申请入党的名单,我看了一下,其中有陈永贵的名字。
陈永贵的入党问题刚在区委传开,区政府有一个姓张的秘书说:“陈永贵当过伪代表,1945年秋天昔阳解放时还在群众大会上挨过批斗,他怎么能入党呢?”当时像这样的问题,一般是划掉就算了。可是对陈永贵,我却有点不忍心这样做,轻易断送掉他的政治生命。因为自从1946年我认识他以后,陈永贵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再加上他领导“老少组”的成功,更使我认为这是一个不寻常的人。可是面对这些问题又不能不认真对待。经过再三考虑,我觉得对陈永贵的入党不能简单从事。抱着对党负责、对陈永贵本人负责的态度,我决心把他的历史弄个水落石出。于是就派区委组织委员阎维周到大寨去调查,看看陈永贵是在什么情况下当的伪代表,在当伪代表之前、之后干过什么坏事没有。
这些情况陈永贵很快就知道了。他知道区政府的张秘书和他有隔阂,也知道我对他印象好,经过几天几夜的考虑,最后下决心到区里找我反映情况,免得有人把事情搞得复杂化,使他的入党要求落了空。
一天晚饭后,我正坐在区委大院里乘凉,忽然看到陈永贵走了进来。我一见他便站起来说:“老陈,你吃过饭了吗?
陈永贵说:“吃过了。”
我说:“咱进屋坐吧!”
到屋里后,我发现陈永贵坐在椅子上不像往常那样自然,看样子还有点紧张。我估计他是来找我谈他的入党问题的。为了缓和一下他的情绪,我便给他倒了杯水,又让他抽烟。过了一阵,陈永贵一改往日能说会道的习惯,甚至还有点结结巴巴地说:“张书记,我想给你说一说我当伪代表的事。”
我见他这样紧张,就宽慰他说:“好,你不要急,慢慢说。今晚我不开会,没有其他事。”
陈永贵听我这么说,情绪才有所好转,接着就很自然地对我谈起了他的心酸往事。他说:
“我7岁时母亲被卖掉,父亲后来也被逼上吊。我逃荒流落到大寨,在村里是外乡人。42年、43年日本活埋人的时候,当伪代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不小心,进了城就回不来了。敌人当时逼着要组织维持会,伪代表的差事有钱人当然不会干,穷哥们儿也都不愿干、不敢干。后来在财主贾太元的把持下,他们欺负我这个外乡人,三番五次逼着我当伪代表,穷人们都知道这是在捉我的大头。当时我又急又气,准备往解放区跑,或是跑到别的村定居。正在这个时候,恰好一个叫老曹的卖布人,找到我对我说:‘他们让你干你就干。日本人需要维持会,共产党、八路军也要利用维持会。你表面上给日本人送情报,实际上给八路军办事,这不也是在抗日吗?等打走了日本人,就是咱们的天下,那时候穷人就可以翻身了。’我一听心里就亮堂了。那时我觉得老曹有来历,又不好明说,就问他到哪里去找八路军。他说:‘这好办,你跟我联系就行了。’我一听说能给共产党、八路军办事,就高兴。共产党不是爱穷人吗?1937年八路军刚到昔阳,我就有参军的打算。所以老曹这样一说,我就满口答应了。我们规定了接头地点和时间,就分手了。这些地点和时间都不固定,每次都是在接头后再确定下一次接头的地点和时间。老曹临走又嘱咐我:他们让你干,你要提出条件,汉奸来了都要好招待,吃谁的,喝谁的?你进城要给村里办事,又要给咱们了解情况,自然得交朋友。人常说‘酒肉朋友,米面夫妻’,朋友不吃不喝怎么能交上?这些开支你也要给他们讲清楚,请他们都答应了你再干。我遵照老曹的嘱咐,向贾太元提了出来,贾太元满口答应说:‘好办好办!皇军进村自然到咱家来,吃咱的,喝咱的。你进城里看着办,该送就送,该请就请,下来月底算,由全村人摊派。’就这样,我干上了伪代表,可是心上总是七上八下不踏实。我把了解到的一些情况送给老曹,也照老曹说的给鬼子送了一些情报。干了三个月,就说啥也不干了。”
陈永贵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我问他:“老曹除了让你了解情况,还给你安排过什么特殊任务没有?”
陈永贵想了片刻,说:
“我不干伪代表后,有一次,老曹让我了解一下给日本人当过伪县长,人称‘二毛先生’家的情况,看他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有些什么人。后来我进城一打听,他是西大街人,住在城里,不过家里有些什么人,很长时间也了解不到。这一年快秋天了,我进城去办事,在一个井口上碰到过去和我一块儿扛过长工的李二福。他手提一个篮子,拿着一根杆杆坐在那里。我说:‘二福,你这几天干什么活哩?’他说正给西大街的二毛先生扛长工。我一听就说:‘那不是给日本人当过县长的二毛先生吗?’他说是。我想这可是个好机会。我就问他二毛先生家里种多少地,有些什么人。他说,除了老两口,就是两个女儿,没小子。我说:‘你提着篮子拿着杆杆做甚?’他说:‘二毛的大姑娘想吃酸枣,让我出来打。可这城里没几根好酸枣,只打下几个绿蛋蛋。’我说:‘这好办,大寨有好酸枣,明天我给你送点儿来。’二福说好。说着我们就相跟着进了城。二福指给我他住的地方,并说明天晌午他在家,我来的时候在门外叫他。第二天我提着一篮酸枣来到二毛家,在门外‘二福、二福’地喊了两声,出来一个40来岁的女人,问我叫二福干什么。我说明来意,这个女人很高兴,笑着说,二福还没回来,你进来吧。我一看这是个了解情况的好机会,就跟着这个女人进了院。只听这个女人喊道:‘小妮,有人给送来酸枣了,你快拿个家具倒下。’叫声没落,我就看见从西房出来了一个20来岁的姑娘,穿着旗袍,打扮得象个妖精一样,一见酸枣,连声说:‘这酸枣真好啊。’边说边抓起来就吃。当时我想,这妮子大概是怀孩子了,不然为甚这样爱吃酸枣。随后又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妮子,长得很精干,像是还在念书。她们把酸枣倒下,我提着篮子就走,边走边说,如果还要,我以后再送点儿来。那个40多岁的女人说,再要时让二福告你吧。我往回走的时候,在县城东关的街上碰见了二福。我说,我去你不在,就把酸枣送家里去了。二福又惊又喜地问我:‘你去见到什么人没有?’我说只见到三个女人,一个年龄老一点儿的,两个年龄小的。二福说,啊呀呀,这还好,我不在,你一个人进去真危险呀。我说有甚危险。他说:‘你还不知道?他的大姑娘在日本人面前很吃香,经常去报告这报告那,日本人也经常到她家。如果让日本人撞见你,起了疑心,那你还出得来吗?’我听了也有点儿后怕。后来在和老曹接头时,我把这些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曹。老曹说:‘你说的这些很真实,很重要。’”
听他说完这些话,我又问:“你跟老曹联系的情况,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陈永贵说:“没人知道。老曹告我说,这是咱们两个人的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我又问:“是不是有些人觉察到你跟老曹有联系?”
陈永贵说:“有可能。自从我不干伪代表后,还和老曹经常联系,替八路军办点儿事。联系得多了,难免引起别人的怀疑。日本人关我,就是有人告我,说我通匪。我估计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仇人想借日本人的手把我除掉,另一种就是日本人对我产生了怀疑。”
我问:“日本人怎么关了你?关了多长时间?又为什么把你放出来了?”
陈永贵说:
“有一天,两个伪军抓住我审问大寨有哪些人通匪。我说不知道。那两个伪军照我的脸打了两巴掌,说:‘他娘的,不知道?你就是通匪的!’接着就把我抓进留置厂(即看守所),不断审问我通匪的情况。我想,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那就死吧。日本人几次把我打得死去活来,没有问出一点儿情况。我当时一方面准备死,有时候也想,村里的穷哥们儿会不会想办法搭救我呢?老曹有没有办法搭救我呢?只要我什么也不说,遇到有人搭救就还有活的希望。半年多以后,有两个伪军对我说,没你的事了,回去吧。回去后我才知道,是我女人到处找人想办法,在穷哥们儿的逼迫下,贾太元才出面写保证把我保了出来。出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老曹。”
听完陈永贵的话,我说:“老陈,这些情况总会搞清楚的,你放心。现在是共产党掌权,和过去不一样了,不会冤枉好人。”
陈永贵听了我的话,很高兴,就说:“张书记,不早了,我回去吧。”
我把他送到区政府门口,说:“老陈,有什么事你还可以来找我谈。”陈永贵说好,就回去了。
送走陈永贵后,凭着我对陈永贵的了解,我断定他谈的都是真的。战争年代有规定,特勤(指为我方工作的人员)一旦被捕,我方地下工作人员必须立即转移,为的是防止特勤叛变。虽然陈永贵和老曹是单线联系,直接的证明人难以找见,但是既然有老曹这么个人,就总可以找到旁证。
陈永贵的谈话给我提供了不少线索。我知道,抗日战争时期,昔阳县共产党领导的独立营经常住在后龙凤垴村,县里和一区的地下工作员也常在那一带活动。那一带离大寨很近,到那里一定能找到旁证。于是我就本着既不要把好苗苗关在门外,也不要让坏人混进党内的原则,到后龙凤垴村了解情况。
这个村的支部书记李先模证明说:“独立营住在这里的时候,武工队一个化名老曹的队员向我打问过陈永贵的情况。我给他介绍说,那是一个穷光蛋,多年给人扛长工,人倒是挺聪明。后来我发现在后龙凤垴村外,陈永贵跟老曹有过单独接触。”
我又问他:“还有没有其他人了解这个情况?”
李先模说:“我发现老曹不断到阎庄窝活动,你到那里了解一下。”
随后,我又来到阎庄窝,那里的党支部书记也证明陈永贵和老曹有过联系。
陈永贵当伪代表的由来,总算有了个眉目。既然如此,解放后在反奸清算运动开始后,陈永贵又为什么被群众批斗呢?这个问题必须搞清楚。
为了慎重起见,我找到当时负责阎庄窝这一片工作的工作组组长张永顺。张永顺详细给我介绍说:“反奸清算开始后,咱们在区里的工作人员很少,全区分了五个片,阎庄窝这一片包括大寨在内的11个村,只有3个工作员。那时的工作重点放在武家坪、留庄、阎庄窝这三个200多户的大村,其他100户以上的中等村也只是去照应一下,像大寨这样的几十户人的小村根本就顾不来。多数村在我们的指导下,反奸清算对象一般还能选得准,大寨没人去,大权还在地主手里,为了应付我们,他们自动搞开了反奸清算。后来一了解,是把一个当过伪代表的穷光蛋当作对象斗争了一下。”
听张永顺一说,我才明白陈永贵不是区里批准的斗争对象,而是村里自己选下的,显然有问题。我又问:“当时他们斗争陈永贵的理由是什么?”
张永顺说:“主要是说他当伪代表到城里大吃大喝,花的钱多。”
至此,陈永贵从当伪代表到受批斗这段历史终于水落石出。我对陈永贵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当时我还有点不放心,又专程到陈永贵的老家石山村查看,看到的是一片凄凉景象。陈永贵在老家连间房子都没有,只有他的父亲陈志如当年上吊的那棵松树还在。这时候,我完全放心了。出身在这样人家的长工汉,不可能为日本鬼子卖命。
1948年9月的一天夜间,陈永贵第二次到区里找我。我热情地招呼陈永贵坐下,先问他今年的收成怎么样。陈永贵说,大局已定,又是个大丰年。我知道陈永贵这次来还是为他的伪代表一事,没等他开口,我就主动说:“老陈,你的问题弄清楚了。地主富农拿你在日本人面前做顶风墙,在共产党面前做替罪羊。你不是汉奸,当伪代表是经过地下党组织同意的,算是我方的特勤。”
我这么一说,陈永贵如释重负,脸上马上出现了笑容。他只喝了一口水,就站起来说:“张书记,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我回去了。”我把他送到区政府门外。陈永贵走出去几步,又回头望了望我说:“张书记,你回去吧。”我说:“好,你慢些走。”
过了几天,阎维周向我汇报了他在大寨村调查到的情况,和我了解的基本一致。我又到大寨做了进一步调查。经当时的村党支部书记贾进才和宋立英证明,大寨村的第一任伪代表并不是陈永贵,而是宋立英的父亲宋克俭。1942年日本人搞维持会时,各村都要派伪代表。那时大寨村刚经过日本人几场屠杀,前后死了几十人。经过这场杀戮,村里人吓破了胆,谁敢违抗日本人的命令?当时把持村政大权的地主贾太元兄弟在议论派谁当伪代表时,贾春元说:“捡那些外来小户,胆大不要命的派去两个就行了。”贾登元说:“只怕这些人的脑袋难剃。”老奸巨猾的贾太元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愿意去,每月贴他一石谷子。”在这种情况下,宋克俭被地主们连哄带逼,干起了伪代表。干了两个月,宋克俭说啥也不干了,因为日本人对这些伪代表非打即骂,稍不留意,就要掉脑袋。宋克俭对家人说:“就是饿死也不当了,受不了这个气。”第二次派到陈永贵。陈永贵干了三个月,也不敢再干了。贾太元把条件改为每干20天伪代表贴一石谷子,这样,村里的另一个老贫农李喜庆又被迫干起了伪代表。干了没几天,李喜庆也不敢干了。1944年底,陈永贵在不干伪代表两年后,日本人怀疑他私通共产党,就把他抓进监狱,到1945年6月前后才放出来。出狱时间不长,日本人投降,昔阳县就解放了。村里人知道陈永贵在当伪代表期间没有干过什么坏事,因此,当地主发动村里人斗陈永贵时,没有人真心斗他,他也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只是走了个过程了事。
搞清了这一段复杂的历史后,我对阎维周说:“陈永贵可以入党了。你带上表去给他填一下。”
区政府那个姓张的干事听说区委批准了陈永贵入党,便直接向我提出:“陈永贵当过伪代表,有问题,怎么还能入党?”我回答他说:“你过去还当过伪村长,可以入党,还可以调到区里工作。陈永贵只当了两天伪代表,怎么就不能入党?”他说:“我当伪村长是党组织派去的。”我说:“你怎么知道陈永贵当伪代表就没有来头?”
他听我话里有话,也就不再说了。陈永贵被正式批准入党后,激动得几夜睡不着觉,对党和政府充满了感激之情。他说:“以后我这100多斤就交给党了,党说什么咱就干什么,不能给党丢脸。”
按说陈永贵的历史问题到此应该有了定论,不应该有什么疑问了。事情却并没有这么简单。如果陈永贵一直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党员,这个事可能也就算是了了。可是,随着陈永贵的地位不断提高,尤其是在他要走进中南海的关键时候,和他从副总理的位置上退下以后,他的问题又曾多次被翻出来。后来有一本书上甚至说,陈永贵历史上有问题,在讨论他入党时就曾有过争议,但在当时的条件下没有对这些问题展开认真讨论,缺乏深入考察和耐心教育,因此,陈永贵身上的不良痼习不断膨胀,以至后来给党的事业带来了不应有的损害。这种说法纯粹是不负责任的无稽之谈。陈永贵是1948年9月入的党。从前文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知道,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要吸收一个农民入党,就是想不负责任、马马虎虎也是做不到的。一些不研究党史、不注重实际的所谓学者,为了适应形势需要,只是根据一些道听途说的材料,就得出“吸收陈永贵入党很不慎重”的结论,这是极端荒谬的。
本文节选自《大寨·陈永贵——我的回忆与思考》。作者张怀英是山西省昔阳县的老县委书记,他和陈永贵从1946年相识到1986年陈永贵去世,保持了40年的战斗友谊。正是他发现和扶持了大寨陈永贵这个典型。本书是张怀英晚年历时十余年完成的力作,详细叙述了大寨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改造旧山河的壮举,和陈永贵从一个不识字的农民成长为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艰辛之路。书中很多鲜为人知的历史,可以帮助我们撩开人为制造的重重迷雾,认识更加真实的大寨和陈永贵。
大寨是毛主席树立的全国农业战线上的一面红旗,“农业学大寨”是毛泽东时代农村社会主义建设的重要力量源泉。大寨道路是人民群众的伟大创造,这个创造也倾注了陈永贵大半辈子的心血和荣辱。陈永贵的命运折射了大寨的命运,大寨道路的命运,中国农村合作化、集体化的命运。通过本书作者大量的一手资料,我们可以全面、完整地了解这段波澜壮阔又令人感慨的历史。
张怀英与美国友人寒春在自家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