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途：南街村，你为什么“活着”？

     【破土编者按】21世纪，中国作为一个大国在世界冉冉升起。可是，我们关注小村。一个又一个形形色色的小村庄构成了这个庞大的国家。我们的作者们来到南街村、小岗村、周家庄、夏家峁……它们有的保留了集体经济，有的开创分田入户的先河，有的在新农村建设的大浪中，沉沉浮浮。记录它们，就是记录这个时代。破土将于10月推出一组中国村庄的故事，和大家一起讨论中国农村和农民的出路。 

南街村，在共和国历史上，算得上一个神话。在资本主义生产生活方式一统天下的年代里，它有所坚持。它坚持了什么？又有什么意义？我们与吕途一起走进南街村。感受种种“奇葩经历”，反思南街村存在的价值。由于每个人的见闻和看法都有特殊性，我们也欢迎更多的亲历者能分享自己的视角，共同还原一种经济形式的复杂性，一起探讨更加公平、正义的制度的可能性，来稿请寄groundbreaking@126.com。

南街村初体验

9月13-20日，我住在南街村宾馆，组织“团结经济”工作坊。来到向往已久的南街村，我迫不及待地拍照并发了朋友圈。立刻得到不同的反馈，一个朋友说：“这里不仅形成了对外村村民的剥削，而且本村也存在阶级分化。”另几个朋友发表议论：“一个怪胎。”我立刻升起了维护南街村的情节，认为第一个朋友是希望全国一步进入共产主义，忽略了历史进程的复杂性；后面的朋友们被资产阶级文化洗脑，对集体主义本能地反感。

据了解，南街村方圆1.78公里，本地人口3000多人，荣誉村民2000人左右，这5000多人可以享受南街村集体化生产带来的福利——

住房：村集体分配公房，居民区有几十栋公寓楼，包括74和92平米两种规格，配备全套家具和电器。干部职工都是按照人口确定分房标准，2代人住74平米，3代人住92平米。高薪聘请的外来技术人才给予特殊待遇，入住140多平米的住房。

医疗：实现全额报销制度。不管本地、还是去外地看病，都可以全额报销。

上学：本村有幼儿园、小学、初中和高中，不仅硬件设施先进，教师队伍也非常优秀。本村村民子女从幼儿园到大学，全部免费。在本村工作的外来职工子女享受学费优惠政策，非职工子女要交学费，比如读高中一年交2000元学费。

还有养老、生活资料等等20多项福利。外地职工，按照工作年限的增长，逐步增加福利。

我的一个伙伴听了关于南街村的介绍后说：“等我回去告诉我妈妈，她一定非常羡慕，我们辛辛苦苦一辈子，不就求的这些吗！”

在南街村宾馆和会议室的奇葩经历

南街村文化园会议室的价格很高，一天3000元，预算不够，我们决定入住套间，客厅容纳十几人开会绰绰有余。客厅中间一个起到隔断作用的矮柜很碍事，我们和前台商量是否可以挪动，服务员一口回绝：“我们这里都是集体的，不许动。”我被吓了一跳，回答说：“集体不等于僵化！”回到房间，我们偷偷地挪开了柜子，柜子很轻。

会议正常进行了2天。第二天晚上7点的电影分享前，我们刚唱了一首“团结互助歌”，经理来敲门，告诉我们开会不要打扰宾馆其他客人休息。我就很奇怪，首先，这两天我看到2楼就我们这一个房间有客人；其次，每天早上（8点前）在宾馆大院子里，服务员们合唱“团结就是力量”和“学习雷锋好榜样”，怎么就不打扰客人休息了哪！经过协商，我们支付500元使用原来定价3000元的会议室，需要表示感谢。

到了会议室，发现绕室一周的沙发很舒适，但彼此距离非常远，不适合近距离沟通。我问服务员是否有椅子或者板凳，我们聚集在会议室一角就够了。服务员立刻回绝。碰巧经理来了，我们又问，经理才安排服务员搬来了20个板凳。

又一天的早晨，我们刚到会议室，服务员提醒我们：“不要用茶杯泡茶，我们不好清洗。”我们一个伙伴很生气：“茶杯不是用来泡茶的吗？”服务员说：“我们这里就这么规定的，你们要泡茶用自己的杯子！否则我把杯子收走。”我说：“你收走我看看，我立刻找你们领导！”

关于宾馆服务的惹人生气的故事还有几个，我就不啰嗦了。我说的这些也许都是小事，但是，我从中反思到一些问题。

难道集体主义非要搞形式主义吗？每天在村子里面走动，吃早餐的时候大喇叭里播放毛主席的讲话，吃中餐的时候还是，吃晚餐的时候还是，我在村子里面一个星期只有一次在喇叭里听到了一个关于鲜花和小草的对话的童话故事。毛主席著作应该学习，而且仍具有很多指导意义。但如果只有这样一种声音的村民广播正常吗？当然现在更多的村庄，已经没有了村民广播，这个我也觉得非常遗憾。

还有就是，宾馆服务员虽然每天唱着“团结就是力量”和“学习雷锋好榜样”，可什么是团结？我在宾馆和文化园会议室看到的更多是层级管理，在和我们相处中也没有雷锋精神。僵化、形式主义和看领导脸色的层级管理是不能保证服务质量的。这让我想起了改革开放之初，姜昆的相声“江米条”，讽刺的就是公有制商店售货员的这种恶劣的服务态度……

且行且思：南街村的意义与问题

当我把我短暂的观察在朋友圈里和大家分享的时候，引起了一些朋友的关注，阳和平老师评论说：

南街村的模式只有在资本主义的条件下才有可能。以外来工为主的模式从根本上否定了它的普遍性。不象大寨的模式，村村可以是大寨，但是村村不能都是南街村，就像人人不能都当老板一样。南街村是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合作社模式，谈不上社会主义。南街村的价值在于它对小农致富谎言的抨击，对包产到户的否定。小岗村和南街村的对比让那些鼓吹改开神话的人很尴尬，难以自圆其说，因而不得不依靠长期“输血”去扶持小岗村这个虚伪的偶像。

对于绝大多数普通劳动者来说，只有依靠集体的力量才能走上共同富裕的道路！包括南街村在内的集体致富的村子们也说明了这一点。但是，以剥削外来劳力为前提、以牺牲民主和相对自由为代价的、在高压控制下才能拥有福利不是社会主义。今天的社会现实好像是这样一番景象，在集体主义村庄之外是虎狼称霸的丛林，在集体主义村庄之内是或者顺从或者离开。

对于我们这些反资本主义和反私有制的人们来说，是很不情愿对南街村提出批评的。那天晚上在街上溜达，突然发现脚底下坑坑洼洼，四周都是垃圾，抬头一看，没有了南街村标志性的漂亮路灯，才意识到已经出了南街村地界，心里顿时安慰：看看，还是南街村好吧！但是，不能因为看到了南街村好的一面就不去反思它存在的问题。

阳和平老师说：

南街村出现的问题是市场经济下所有合作经济都必须面临的带有普遍性的问题。南街村所说的那种“外圆内方”，就是对外的资本主义和对内的平均主义。但是为了生存，合作社就不得不向资本妥协，屈服于市场的逻辑。这种情况下，如果合作社内部资本积累的速度赶不上私人资本的积累速度，它迟早就会在市场上战败而归，难以为继。

即便是这样，也就是认识到资本主义制度下合作制的局限性，它仍然不妨是劳动者谋求自身解放道路中的一个台阶，谋求生存的一个方法，提高阶级觉悟的一个“入手点”。

劳动者对资本主义的认识是通过自己的现实生活一步一步提高的。相比单干、个人奋斗和成功学，劳动者通过集体的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认识不到这些合作经济的进步意义和认识不到它的局限性同样是错误的。

恰恰是在这种改良的努力中，越来越多的有觉悟的劳动者会领悟到它的局限性，认识到劳动者最终解放的根本道路是推翻资本主义制度，认识到只有直接的和资产阶级战斗才有可能达到这一目的，认识到不推翻资本主义制度，躲开资本家，自己干，自己中的少数人反而会成为新的资本家，大多数劳动者的命运并不能得到改变。

的确，南街村3000多当地村民中只有1000多名在职，而外来职工人数达到1万多人，大都是青壮年劳动力。据村接待办的一位主任介绍，外来工中有年薪50万的，也有工资1000多元的。我们简短询问了几个外来职工，她们告诉我们：“一天工作10个小时或者更多，一周休息一天或者没有休息，工资1000多不到2000元，免费吃饭，住员工宿舍。”

一个伙伴在来开会的火车上遇到一个南街村人，交流之后，那位南街村人说：“真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受罪！”后来我问村接待办主任，是什么原因让南街村人有这样的看法。主任回答：“年轻人觉得这里不自由，我们这里不允许摸口红，不允许戴耳环。要自由可以呀，别待在这里，去外面买飞机都可以。”听了这样的回答，我理解了为何周围的服务人员对一位75岁的领导言听计从、唯唯诺诺，也理解了为何在一个4代人聚居的小村落，表面看到的只有老一代人的文化。

我的工友朋友在朋友圈里议论：“在这样恶劣的大环境下，南街村能够让本村人有那么好的福利就不错了，别那么苛求，我都想嫁过去了。”也有人议论：“没有层级管理和控制，南街村可能很快就垮掉了，说不定下一辈人上台后就垮掉了。”对于这些议论我没有答案。

思考新工人群体的出路

文章的开头提到，我们到南街村主要是为了开一个“团结经济”工作坊，与会的10多个人来自全国各地为新工人群体服务的民间机构。共同特点是，各机构都在尝试用团结经济（二手商店社会企业、社区互助厨房、打工妈妈互助托管、电脑维修和培训、生态农园等）的形式来创收进而维持机构生存和为打工群体服务。我们这些机构都很弱小，都是无根的漂泊者，聚集到一起想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扎根生长，并为社会做出微薄的贡献。

新工人群体指的是在城市生活和工作、户籍在农村的劳动者。现在中国新工人群体的人数接近3亿。这些人的现实生活状况是：（1）待不下的城市：在城市工作不稳定，待遇低，没有社会保障，买不起住房、子女不能公平入学；（2）回不去的农村：农业生产无法维持生活、农业生态系统瓦解、农业基础设施崩溃、农村基层管理缺失；（3）迷失在城乡之间：“过客心态”是打工群体迷失的最显著的特征。打工者生活在南方的工厂宿舍和北方的打工者聚居区，生活条件非常差，但大家认为打工生活只是暂时的，所以才将就和忍受。在生活中的过客心态，让我们不去争取很多的现实需求，比如居住条件、子女在城市义务教育的权利等，在工作中的过客心态，让我们不去争取工人应得的权力。更重要的是，这样的过客心态让打工群体没有任何抗争的动力和谈判的合力，最后只能被各种势力和利益群体牵着鼻子走。

这样一个庞大的迷失群体出路在哪里？改革开放30多年的经验教训告诉我们，单干、个人奋斗和成功学只是有钱有势的少数人的出路。南街村提示我们，集体致富是有可能的，但是南街村不是打工者的出路。所以，我们也许可以思考“自由人的联合体”，尝试在城市集体创业的道路。

“团结经济”本身是个外来词汇，结合我们的理解，这个概念包含下面几层含义：（1）是与私有制相对立的发展方向和模式，我们认为土地、阳光和雨露是万物和生命的本源，这一切不应该被任何私人占有，世界和人类是个共同体；（2） 有尊严地劳动，劳动者之间地关系不是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3）生产、交换、消费、分配和管理过程，应该保护生态环境、参与者公平参与和受益；（4）要有可持续的、有道德的经济收入，并有竞争力来参与社会经济循环过程，所得收入应该用于公共事业和集体的福祉；（5）这个概念不是一个蓝图，而是一个坐标和空间，坐标给予我们的是价值导向和前进方向，空间给予我们的是多样性的创新和学习过程。

在中国探索新工人的团结互助合作经济，有丰富的历史资源可以借鉴。从1938年到1941年，工合国际在中国共建立了1400多个工人合作社，社员从10人到300人不等，估计社员总数有3万人。建国之后，有人民公社的集体主义道路的探索。今天，物质技术条件和人民文化思想水平都有所提高，我们需要开拓创新。在过去的30年，打工群体为中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同时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现在一个新的历史时刻已经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