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语
巴西时间2022年10月30日,巴西迎来了第二轮大选投票,左翼总统候选人卢拉当选!他在之前的辩论中指责现任总统博索纳罗撒谎、腐败,应对新冠疫情不力,导致超过68万巴西人死于新冠,还漠视亚马逊雨林的环境问题和粮食危机。2019年8月,巴西亚马逊热带雨林大火,博索纳罗放任火灾扩大,罔顾全球环境气候危机。
此外,巴西长期以来一直位于世界的饥饿地图之上。直到2003-2010年卢拉担任总统,通过实施一系列的政策,才解决了巴西的饥饿问题。但2018年博索纳罗上任以来,一系列新自由主义农业政策的实施,剥夺了原住民的土地资源,再加上新冠疫情带来的社会动荡,导致系列情况继续恶化。由此,世界粮食出口第二大国的巴西,再次重返世界饥饿地图,3300万巴西人民正面临着严重的粮食短缺状况。这些悲剧背后的政治经济原因是什么?在左右之间,巴西经历了哪些动荡?
我们人民食物主权网络邀请了四位巴西进步学者,为我们描绘巴西的政治、社会和历史图景。本文是对四位友人讨论内容的翻译和整理。
翻译 | 侯泠 侯马 毛毛
图片来源:纽约时报
讲者介绍
保拉·霍尔珀林(Paula Halperin),纽约州立大学珀契斯分校电影与媒体研究学院院长、历史系副教授。她的研究聚焦于20世纪巴西和阿根廷的媒体、历史与公共空间,她的父母因躲避阿根廷独裁政权迫害,于1970年代流亡到巴西生活。
路易斯·科斯塔(Luís Costa),巴西里约热内卢记者和历史学者,里约热内卢联邦大学社会史博士,目前在巴西一家杂志社任编辑。
维克多·马丁·米兰达(Victor André Martins de Miranda),左翼人权进步人士。Helena Greco人权和公民权研究所成员,主要研究跨学科健康,尤其是跨文化与健康领域的大众教育、传统治疗和护理知识等课题。
雷纳托·杜阿尔特·卡耶塔诺(Renato Duarte Caetano),米纳斯格里亚斯联邦大学政治学博士, Margem(民主与正义研究小组)和Medusa(民族摄影俱乐部)的成员。他目前的研究领域包括社会运动和民主创新、政治民族志、摄影与民族志等。
巴西选举政治的历史
Paula:
巴西的选举政治跟经济发展和巴西历史有关。
巴西在1888年废除奴隶制,是最晚废奴的国家之一,所以也可以说现存经济、政治和社会结构是漫长奴隶制的结果。
关于政治代表性,右翼因何在2018年的总统选举中获胜。巴西历史上有两个重要时刻。
第一阶段,1964到1992年。1964年有场军事政变,之后拉美大陆有接踵而来的军事政变,右翼以暴力手段夺权。当然也有风起云涌的社会运动反抗军事独裁。我研究过巴西和阿根廷的独裁政权(我父母因为躲避后者的独裁迫害逃到巴西生活),差别很大。
巴西独裁不像智利、乌拉圭、阿根廷独裁,允许一定程度的选举。当然这也可以说是政治表演,选举只允许两个政党参选,一个官方右翼政党和一个“反对”党,这只是为了制造一种“民主”的幻象。这种“半民主”方式巩固了右翼政党的势力,使其在很多保守地区都有影响。1985年相对民主化之后,1988年通过了新宪法。很多右翼小党,通过施加压力,也影响到议会的构成和总统的执政方式。
第二阶段,1994-2018【编者注:博索纳罗在2018年当选总统】,右翼在某些地区有影响力,但在联邦层面势力并不大。1992年右翼总统费尔南多·科洛尔·德梅洛(Collo de Mello)被弹劾,他的副总统成为总统。
1994年,曾积极参与政治活动反抗独裁统治的社会学家卡多佐当选总统,之后是两届卢拉政府,罗塞夫一届半(因为她于2016年被弹劾)。右翼一直没有机会在联邦层面赢得选举。
罗塞夫在执政期间延续了卢拉的政策,但社会状况已发生变化,削弱了她的执政力度,多方势力为了让她下台,捕风捉影捏造了荒谬的“贪腐”、非法行为指控。“非法”手段是每届政府都或多或少会使用的,但曾支持罗塞夫的政治力量不再支持她,使得这种“弹劾”(实际上是“政变”) 在2016年得逞。
2017年,极右翼势力扩张,也与全球趋势呼应。在世界各地,包括拉美各地,我们都能看到这种趋势,这种趋势使得他们不再需要军事政变来夺权。2018和2019年,我居住在巴西,注意到过去几十年曾在政治博弈中保持沉默的军方又成为重要的力量。据说博索纳罗获得至少两千名上层军警的支持。这种政权结构的转变、军方在巴西政府的影响、选举结果等,都与巴西社会的转变有关。
卢拉的工人党执政期间,社会结构发生变化:有些曾被边缘化的社会群体,比如产业工人,生活有改善,有更高社会参与度;公共领域有关于前黑奴对土地权益的、原住民部落土地权益的、性少数群体健康权益的、关于性别和种族主义的公开讨论等,包括重视家政工人作为产业工人、有获得医疗保险的资格。所有这些讨论都非常重要,也具体改善了很多人的境况。这些也团结了反抗右翼的力量,包括一些精英、中产阶级,甚至比较保守的无产阶级。
巴西人捡拾牛骨用以充饥的惨状
图片来源:英国卫报
巴西曾有的积极的社会变革到2015年出现危机,也使得右翼抬头。有些政治冷感的社群认为右翼有解决问题的可能性,这也与宗教力量有关,比如五旬节教派,福音派等。巴西以前主要是天主教国家,但也允许其他宗教仪式和信仰的存在。但现在愈发排他,右翼保守政客依靠教会势力。“五旬节”教派形成一种势力,一些福音派攻击源自非洲的其他宗教流派,比如在里约热内卢,五旬节福音教派和非裔巴西教派间矛盾很深。
右翼掌权——
巴西政治不稳定促使博索纳罗当政
左:博索纳罗,右:卢拉
图片来源:雅虎新闻
Renato:
博索纳罗在2018年之所以能当选总统,是因为当时的政治环境处于两极化的状态,社会持续不稳定。2013年以来,发生了最大规模的街头抗议,2014年的选举贪污丑闻,2016年前总统罗塞夫遭弹劾,以及不受欢迎的前总统特梅尔2018年提前下台(他在2017年的支持率只有3%)。接下来就是2018年左翼领导人卢拉(博索纳罗的主要竞争对手)被非法监禁。
博索纳罗是谁?博索纳罗之前是个军官,1988年,因被指控参与谋划了在里约的一次炸弹袭击,以上尉军衔退役。1991到2018年,他是巴西的议员,期间多次更换党籍。这些年来,因为他的政治影响力很小,一直被认为是政治圈的局外人。在他第七次当议员时,因发表支持军人独裁的激进言论而闻名。他也被女权主义者诟病。有一次他评论一名女议员长得“太丑”,“都不够格被强奸”。后来,这位女议员提起诉讼,博索纳罗被判入狱。
为何他得票这么多?博索纳罗竞选总统的时候,许多男性选民对政治机构持怀疑态度。刚开始,博索纳罗得到的政治支持和捐赠基金都很少,因此胜算很低。在选举的第一轮开始前一个月,他在一次集会中被一个后来证实精神不稳定的人刺伤了。这个风波对他非常重要,一方面,他把自己塑造成巴西社会动荡的受害者形象;另一方面,他提出要通过激进的改革使社会转入正轨。
博索纳罗很会利用社交媒体拉票。他建了很多WhatsApp群,并在里面发表挑衅言论。于是,他的支持网络不断扩大,曝光率也随之增加。他的支持者弄了各种表情包和图像,打造博索纳罗的话语框架,企图用社交媒体来“激化民众在政治辩论中的情绪”。
结果,博索纳罗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救世主的形象,有能力帮助国家“清理”腐败的政客、共产主义分子和活动家,从而登上了巴西第38任总统的宝座。
博索纳罗的政权特点?按照目前的观察来看,博索纳罗作为一个政客,非常符合新民粹主义者的各种特征。他声称要把权力还给人民,并通过非正统的手段来打击不爱国的精英。他挑战传统的宣传机构,通过社交媒体与支持者沟通,把异见者定为敌人。他的强硬手段和政治不正确,往往被包装为忠心耿耿的形象,这些都是他话术的中心元素。他还因公开吹捧许多右翼的民粹主义者而闻名。
博索纳罗3月访问了美国,受到了特朗普的欢迎
图片来源:BBC新闻
左翼沉浮
Luís Costa:
现在是巴西民主非常关键的时刻。首先,我们必须了解,巴西的民主是一个非常脆弱的制度。例如,最新的民主宪法比我还年轻,于1988年颁布,是巴西在二十年的军事统治之后的第一部民主宪法。它在一个极度不平等的国家中扩大了一系列社会权利,使公民身份不止于拥有基本的公民权利。它意味着给予公民工作机会、免费公共教育以及医疗保障的权利。它还试图在巴西开辟一条民主正常化的道路。然而,这种正常化现在正处于危险之中。这种危险是由巴西极右翼的上位造成的。
在整个再民主化的过程中,巴西的极右翼几乎总被降低到巴西实际权力的边缘。巴西的权力核心,特别是总统的权力,在宪法颁布之后的二十多年里一直被两股力量分割。我们可以将其归类为中右派(翼)和中左翼(翼)。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似乎没有空间,也没有机会允许巴西进行法西斯主义的冒险。
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是2013年6月。圣保罗的一个左翼团体对公交车票价小幅上涨进行抗议,引发了全国各地一系列的抗议活动,并在几天内迅速达到了巨大的、意想不到的规模。数百万人走上街头,抗议糟糕的公共服务、腐败,以及最重要的,抗议当前的政治和政治家。
但左翼没有意识到,那一刻他们已不再是主导巴西街头抗议的群体了。一部分左翼,在我看来是一大部分左翼,认为他们可以把这种抗议运动作为再次赢回左翼上台的机会。但是这场运动从一开始,就非常分散,具有较大的不确定性。它的主要旗帜、主要思想、主要议程之一,成为了政治的犯罪化,即社会体制不再回应社会需求,政党都是一样的,都不再代表人民的意志。具有这些想法的团体开始通过社交网络平台壮大。
而巴西的极右翼,则开始公开捍卫一个中立的、保守的、非系统性的政治议程,这一点在2014年的总统选举中变得非常清楚。尽管当时巴西民间已有强烈的情绪,迪尔玛·罗塞夫仍以微弱的差额(巴西1989年以来最小的选票差额)连任成功。不过她的第二个任期实际上并没有实现。
在许多以反卢拉和新右派领导人自居的人中,博索纳罗是设法成为他们领袖的那一个。
今年10月2日举行的第一轮选举,卢拉以微弱优势进入了第二轮选举。然而,博索纳罗已经是赢家。他们成功地选出了许多右翼国会议员,许多代表,特别是参议院代表。今天,极右翼在巴西是一股远超其名的力量。正如许多人分析的那样,2022年的选举是对巴西民主的一次公投。
这样的极右翼政府对巴西的土地资源、生态环境、农业、大众的福祉、粮食安全及原住民社区已经和即将带来怎样的影响?
巴西生态和农业危机
Paula:
首先我要解释右翼政治和博索纳罗政府如何影响和剥削亚马逊雨林地区的环境,这又如何关系到农业。
这是巴西地图,亚马逊雨林地区在中西部的北边及北部(黄色和绿色交界部分)这两个区域。
图片来源:koronawirusunas.pl
我提到“法理亚马逊”,因为这里有原住民保护地,法理意义上不应用于经济开发,但我们知道目前这点已被违背了。“法理亚马逊”地区在1970年代人口稀少,那时约有八百万人(当时巴西人口约为1.4亿人),但到2000年约为2100万(此时巴西人口是2.4亿人),现在约有2500万人居住在亚马逊雨林地区。
图片来源:mining.com
这张地图里绿色和蓝色部分为农业用地和居住地,红色部分是开矿区。我们可以看到图中农业区和矿区有重叠的部分。黄褐色部分为原住民地区,绿色的部分应该被保护,但法规并未被遵守。
我最近读到的关于对亚马逊雨林的砍伐破坏的数字是,从2021年8月到今年7月,有800万平方米(面积相当于圣保罗大区)的雨林被砍伐。雨林正在以史无前例的速度被破坏。这个砍伐森林的趋向非常危险,这是2019年以来博索纳罗政府的政治行为,视亚马逊雨林地区为牟利资源,在那搞种植、畜牧和开矿。
在此之前也有砍伐亚马逊雨林的问题,但不像现在这么严重。亚马逊地区的森林大火与大肆砍伐雨林密切相关,去年和今年的新闻都播报过。当树木被大量非法砍伐,被留在地上等待风干,木材在旱季起火。这些土地被清理出来准备搞养牛场。
还有很多在原住民地区非法采矿的行为。博索纳罗参访一处深受开矿破坏的原住民地区,他甚至在本地人面前公开维护这些非法行为。一个月前,联邦政府颁布了一项很有争议的法令,允许私人开矿,其实就是允许非法采矿。这明显是违反宪法的,因为宪法明确规定这一地区应该被保护,任何开发行为都是违法的。
图片来源:maaproject.org
上图里你可以看到,红色部分是毁林最严重的区域,因为开矿或养牛。巴西人对肉类的消费在世界名列前茅,也向世界各地出口牛肉。数周前我看到的新闻说,有些非政府组织抗议在亚马逊雨林地区非法养牛,要求在超市售卖的牛肉中标出产地。当然在博索纳罗政府治下是不可能的,但很多人在关注和讨论这一问题。
今年夏天的新闻也报导有位长期在亚马逊雨林部落做研究、与当地人关系密切的巴西人类学家Bruno Pereira和英国《卫报》记者Dom Phillips失踪,因为他们要向全世界发声,希望大家关注在保护地的非法捕鱼问题(及毒品走私和其他非法行为),他们因此被杀害。
原住民纪念被杀害的巴西人类学家和英国记者
图片来源:horadopovo.com
本应保护这些地区的政府部门、组织机构因为资金缺乏几乎停摆,被从司法部移到妇女问题和人权部门。暗杀事件后,当地负责保护原住民土地的办公室甚至被关闭。政府给出的理由是考虑到工作人员的人身安全问题,但真相是要极力减少维护原住民权益的法律的、官方的资源和支持。
问题得不到解决的原因
Victor:
我们需要认识博索纳罗政府的内阁组成,所有的部长都不代表本部门的利益。
萨雷斯是在博索纳罗政府任期最长的环境部长(2019-2021),实施了一系列措施来剥夺原住民的森林和土地。后来他因为卷入非法开采木材的风波而被迫下台。但是,我们看到他彻头彻尾是个反环境的部长。很不幸,今年的大选,他被选为议员,这可以看出巴西的右翼运动组织有多么强大。
他再次加入博索纳罗的政府将会引发持续的危机,之前政府否认环境灾难的存在,包括:亚马逊雨林大火、沼泽大火、非法捕鱼以及因开采黄金和伐木对原住民土地进行征用。
在这次大选中,博索纳罗获得票数多的地区,是森林日益恶化的地区。
总之,博索纳罗的环境政策是为农业企业服务的。巴西正在经历持续的去工业化进程,国家正在不断整合成一个原材料出口国。
制度化的博索纳罗主义话语会促发非法的活动。森林防火和侵占原住民土地激发了巴西农村的许多冲突。此外,博索纳罗还鼓励枪支的推广,鼓励农村居民配枪,他们需要对抗农民和原住民的社会运动,而农民和原住民都被称为共产主义者。在他当政期间,平民拥有枪支的数量达到之前的三倍,仅亚马逊地区的增长就达到了之前的7倍,这是非常疯狂的飙升。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看到巴西创造了另一项惊人记录:巴西当前的农村冲突事件是自1985年民主时期以来数量最多的。
总之,我们可以说巴西右翼的法西斯政府主要的政策是反对环境保护和生态保护。
结 语
这场大选关乎拉美的政治势力角逐、关乎全球右翼势力、关乎亚马逊雨林这个“地球之肺”的未来。卢拉的回归,同8个南美洲国家左翼在选举中取得胜利(如玻利维亚、秘鲁、智利、洪都拉斯、哥伦比亚等……)一起,显现了在疫情困局下,南美集体左转的趋势。
今天你或许只是在手机上的新闻弹窗上看到了巴西大选二轮投票的一条窄窄的消息,但你可以和我们共同关注尽管远在南美、与我们同属第三世界国家或发展中国家的巴西,那里的左翼一直关注着中国,并将中国视为第三世界国家独立自强、反抗霸权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