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内瑞拉的通胀与货币改革

　　近年来委内瑞拉经济深受通货膨胀的困扰，法定货币玻利瓦尔严重贬值，引起国际社会广泛关注。根据中央银行的数据，委内瑞拉2019年2月的年通货膨胀率达到最高的344509.50％，此后才逐步降下来。

　　对此，西方主流媒体及经济学家认为原因是委内瑞拉政府干预市场，经济管理不善，加上政府的效率贪腐问题，令经济陷于崩溃边缘。而委内瑞拉政府则指责有外国敌对势力以多种方式攻击本国经济，国内的商人及私人资本势力则予以配合。马杜罗总统在2015年政府报告中强调，造成委内瑞拉经济衰退和通货膨胀的原因主要是：第一，石油价格在不停地跌落；第二，没有可持续的生产系统能够替代石油生产收入，以满足国内对产品和服务的需求；第三，中小企业掌握在私人部门手里。第四、本国货币和汇率受到猛烈的攻击，游离于经济法规外的金融投机活跃。

　　客观的说，2014年后委内瑞拉的经济情况急速恶化。一方面是国际原油价格大降，令依赖石油收入的政府陷入财政困难；另一方面，美联储结束QE及重启加息周期引致全球新兴经济体出现震荡，委内瑞拉自难幸免，出现币值大跌、通涨恶化、物资严重短缺、社会暴力加剧、政治动荡等危机。因此，通胀的深层原因还需要进一步分析，在此基础上才可能提出有效的对策。

　　委内瑞拉现政权继承了前总统查韦斯的主要遗产，但不包括高通胀。1998年12月，查韦斯作为左翼玻利瓦尔运动候选人大选获胜，打破了民主行动党和基督教社会党两大传统政党长期交替执政的政治格局。查韦斯获胜的背景恰恰是当时国家经济长期处于高通货膨胀，民众生活困难，遂对原政府失望至极。查韦斯上台后进行了一系列的政治经济改革，正好赶上全球经济新一轮的高速发展，委内瑞拉经济也水涨船高。

　　1990—2013年度委内瑞拉通货膨胀率（%）

　　从上图可看出，查韦斯执政的2000—2013年期间，通胀率远远低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其中只有两个时期通胀率有所上升。一个是2003年前后，查韦斯政权遭到反对派的政变冲击，同时国家石油公司原有利益集团反对改革多次发起大罢工，导致经济困难、通胀率抬头。另一个是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爆发，委内瑞拉出口大受打击，收入锐减，通胀率上升。除这两个时期外，考虑到该国既有的单一经济结构，其通胀率算是它们的“正常”水平。

　　委内瑞拉2006—2018年通货膨胀率（%）

　　委内瑞拉2018—2019年通货膨胀率（%）

　　通过前文分析可知，委内瑞拉经济是在2014年后陷于到前所未有的困境，并且至今难有好转。而该国通货膨胀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步入快速上升通道，无法遏制。我们知道，为应对2008年的全球经济危机，各国纷纷开动印钞机救市，但好景不长，特别是在2013年中国出现生产过剩危机，全球经济危机再度严重起来。作为深度依赖资源出口的委内瑞拉经济无可避免的快速下滑，这是外部客观环境的变化所致，非一国能够抗拒。再加上美国从2017年开始的大规模经济制裁，对委内瑞拉无疑是雪上加霜。

　　而委内瑞拉从殖民地时代一直延续下来的单一化经济结构长期难以改变，大部分民生物质和消费品依赖进口，这就是高通胀的内部客观原因。2018年，因为受到制裁和封锁以及美元外汇的短缺，委内瑞拉只进口了100亿美元商品，其中食物和药品26亿美元。但在2013年，委内瑞拉仅食品就进口了112亿美元。

　　委内瑞拉2011—2019年货币供应量M0（百万）

　　从上图可以看到，随着2014年后经济下滑，该国货币供应量和通货膨胀开始进入连续上升通道，但还没到急剧恶化的程度。应该说进入2017年后，随着美国开始对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进行史无前例的严厉制裁，政府唯一的收入来源基本上被切断。一旦政府没有了收入，同时市场上因物质短缺物价开始上升，政府就不得不大量印钞来支付种种开支，比如最基本的公务员工资。如此就会跌入恶性通货膨胀的陷阱不可自拔，物价越上升，就需要印更多的钞票；印的钞票越多，物价就会上涨更快。

　　与此同时，政府也就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提高最低工资。但尽管如此，公务员和工人的工资收入依然赶不上物价上涨的速度。如果政府强制实施物价管制，就会出现哪种商品的价格被限制，哪种商品就会从市场上消失的现象。这说明，类似的政策是没有任何效果的。如下图所示，进入2016年后，最低工资调整越来越频繁，以赶上通货膨胀的速度。

　　委内瑞拉2013—2018年最低工资（VEF/每月）

　　随着美国不断加码对委内瑞拉的经济制裁，包括禁止美国金融机构参与委内瑞拉政府和国有的委内瑞拉石油公司新的债务和股权交易，禁止美方机构参与委内瑞拉公共部门现已发行的部分债券交易等。制裁导致委政府和委石油公司无法在国际公开市场发行新债券来减轻旧债务的偿还压力以及增加流动性。此外，与委政府相关的所有美元账户也受到极大限制，无法通过传统国际转账收到出口石油的货款，也不能汇出购买进口货物的款项。

　　面对此种情况，该国政府不得不进行货币改革。其实，早在2008年1月1日，查韦斯政权就进行过一轮货币改革，发行新货币强势玻利瓦尔（BS.F）取代之前的货币玻利瓦尔，强势玻利瓦尔与玻利瓦尔的兑换比率是1：1000。货币编号：VEF。随着2017年后委内瑞拉进入恶性通货膨胀的困局，该国于2018年8月20日尝试进行第二轮货币改革。此次马杜罗政府推行双货币制度，实行数字货币“石油币”与传统货币“主权玻利瓦尔”并行的货币政策。其中，“主权玻利瓦尔”（BS.S）将代替“强势玻利瓦尔”（BS.F）成为委内瑞拉的新货币，与旧货币的兑换率为1主权玻利瓦尔等于10万强势玻利瓦尔。

　　根据委内瑞拉政府发布的白皮书，“石油币”发行量为1亿枚，每个“石油币”用1桶原油作为实物抵押。奥里诺科重油带阿亚库乔区块1号油田的全部石油储量将作为发行“石油币”的物质基础，这是第一个由主权国家发行并以自然资源作为支撑的加密数字货币，具有跨境支付和国际融资功能，希望能帮助委内瑞拉重建国家信用。石油币（Petro）则将作为该国的国际记账单位，1石油币等于3600主权玻利瓦尔，当时一桶石油的价格约等于60美元，因此1石油币的国际参考价约为60美元。但由于美国对石油币交易的禁令，目前石油币还未在国际主流虚拟货币交易所正式挂牌。

　　委内瑞拉此次货币改革力度之大，且与经济、财政、社会福利等一揽子改革措施同时推出，显示了政府推动经济转型的决心，直面恶性通胀等棘手问题。但因为通胀的根本原因不是短时间就能改善的，即使发行新货币取代旧货币，也难以挽回该国法定货币的信用，主权玻利瓦尔依旧急剧贬值。

　　不过，此次货币改革同时启用的石油币却在发挥某种特殊的作用。最初，石油币作为一种加密货币诞生，有石油储备作后盾，据称被用来规避封锁和美元霸权。除此之外，据说它还会有助于打赢经济战争。但后来人们被告知，石油币也可以用于购买日常生活用品，用来支付圣诞奖金和税收，还可用于向地方政府拨付资金等等，有多种用途。事实上，石油币已经成为一种用于各种价值参考的会计单位，包括最低工资。鉴于石油币衍生出的复杂情况，这在委内瑞拉引起了各种争议。

　　原本，委内瑞拉当局反抗美国金融霸权和美元化，以石油作为后盾发行加密数字资产石油币，希望能够绕开美国制裁进行国际石油贸易。但显然，效果并不明显。国际石油贸易的美元结算被美国牢牢控制着，目前来看，想建立另一套货币结算体系不大可能。因此，石油币在一些力量的推动下，逐步演化成委内瑞拉国内的另一种流通货币。又因为它有石油储备作支撑，不会超发，它的价值能够得到保证。而石油依然是美元定价的，所以石油币实质上就是与美元挂钩的，并且以比较固定的比例对应。

　　表1：石油币的BS.S价格与官方汇率的关系

　　从上表可以看出，石油币以主权玻利瓦尔货币计价的价格，正好是该货币与美元的官方汇率乘以60，也即最初设置时1桶石油的平均美元价格。既然主权玻利瓦尔和石油币都进入了流通，前者相对美元越来越贬值，而后者则能够维持与美元的汇率。因此，问题的关键就是委内瑞拉政府在有差异的对待这两种货币，所谓的石油币美元化只是概念上的伪问题。这种差异的原因在于，现政权似乎放弃了由该国央行发行的主权玻璃瓦尔，央行因为美国的制裁手中没有美元，当然也就无法保证它自己发行货币的价值。拥有石油主权的现政权及国家石油公司，尽管受到美国的制裁但依然能够获得一定的石油收入，它们发行的石油币则是有保证的。

　　所以，石油币的发行数量也得到了严格的控制，能够获得石油币的人群也是有选择的。比如当局要维持政权的基本运作，首先就要保证公务员及相关政治队伍的忠诚，如果给他们发的工资都是主权玻利瓦尔，那显然是无法维持稳定的。因此，在最低工资之外，现政府优先给予这些人群包括退休人员石油币补贴。政府同时也会建立一些商店供应各种物质，在其中可以用石油币进行交易。市场上越来越多的商店也开始接受石油币结算。

　　除了以上两种货币出现在市场流通中，委内瑞拉国内还流通着其它多种货币，简直就是货币的无政府主义。比如，美元已经被用作各种小型贸易的直接交换手段，该国一些边境地区也常常使用与其接壤的国家的货币，与哥伦比亚接壤的地区就用比索，与巴西接壤的地区就用雷亚尔。甚至，物物交换在很多场合也都出现了。

　　总之，委内瑞拉官方第二轮货币改革后推行的两种货币都还不能算作是正常的货币，各自都有着重大缺陷。民间市场上物质紧缺，投机倒把、囤积居奇屡禁不止，主权玻璃瓦尔贬值不断，一些超市因为拒收这些货币导致打砸抢事件屡屡发生，政府甚至不得不对超市实行军管，并且让军队来负责基本生活品的运输和分配。表面上看起来是委内瑞拉的货币出现了问题，但根本原因在于原材料的供应不足，哪怕将所有工厂军管也没有用，本国长期依赖进口，一旦遭遇美国的制裁和封锁就必然导致物资奇缺，这是任何货币政策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所以，马杜罗政府一边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况，需要实行战时配给制，另一边鼓励建立各种农村公社和城市合作社，大力发展小商品生产和家庭生产，想尽办法增加物资供应。石油币因为是一种电子货币，便于发放和管理，交易可追踪，随着在实际应用中的探索，发现它的真正作用有点像中国过去计划经济中的票证，可以理解为官方体制内实施某种变相的配给制的记账单位而已。

　　既然网络时代电子支付的数字货币比起传统的纸质票证更适合于对经济分配的计划管理，因为美国的制裁封锁而不得不实行部分管制经济的马杜罗政府，于2021年10月1日进一步推出了第三轮货币改革，委内瑞拉央行发行流通一种新的数字货币Digital Bolivar（数字玻利瓦尔），与之前流通的主权玻利瓦尔的兑换比为1：100万。Digital Bolivar是基于短信运行的，对于委内瑞拉政府来说有明显的好处，它可以追踪所有用Digital Bolivar支付的款项，既可以利用互联网信息化技术帮助实施有管制的“计划分配经济”，也可以帮助委政府获得更多更准确的税收，而那些不想使用基于短信的系统进行支付的人仍可以使用纸币版本的“数字玻利瓦尔”。从最初的“玻利瓦尔”，到“强势玻利瓦尔”、“主权玻利瓦尔”，再到此次的“数字玻利瓦尔”，委内瑞拉的货币改革中一共删掉了14个零，可见通货膨胀之严重。

　　当然，马杜罗依然指出：“随着数字玻利瓦尔的推行，我们将实现百分之百的数字经济，这才是21世纪应有的面貌。我们并不依赖于SWIFT系统，国内没有这个系统。随着时间的推移，SWIFT系统将会衰弱下去，在这个十年之后世界将摆脱其束缚，像委内瑞拉这样依靠自己的力量，用自己的技术和货币制度来发展，对我们来说就是数字玻利瓦尔。”

　　事实上，美国的确是利用美元在SWIFT系统中的全球支付和结算主导货币地位屡屡发起金融制裁，彰显其金融霸权的威力。但这导致越来越多的国家不愿意承担使用美元的制裁风险，当前这些国家在很多方面正在进行“去美元化”的尝试。据报道，截止2022年11月，委内瑞拉使用石油币销售了80亿美元石油，每个锚定石油币与油价挂钩，而且这一锚定石油的数字货币还可以用于储蓄、流通和支付工资。尽管委内瑞拉的“石油币”和“数字玻利瓦尔”在国际支付中规避美元金融制裁的作用还不明显，但其在国内的经济重建探索中却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一种货币要变得稳定正常，必须建立在本国充足而活跃的生产基础上，哪怕是以小农家庭和小商品生产为主都可以，货币与这些交易丰富的商品挂钩，自然就可以执行其价值尺度和流通手段的职能，从而摆脱对美元的依赖。

　　在经济自主化走向好转的同时，2021年委内瑞拉经济实现了自2018年以来的首次正增长，委内瑞拉持续高企的通胀也有所缓和。根据委内瑞拉央行公布的数据，该国2017年-2021年的年通胀率分别为862%、130000%、9500%、3000%、686.4%，具体如下图所示。委国对粮食进口的依赖也有所减少，这有助于进一步巩固委内瑞拉的经济。各种经济政策让该国的粮食自给率从2017年的20%增加到2021年的89%。在创下每天石油产量39万桶的历史最低点后，该国的石油产量已飙升至每天100多万桶。2022年6月，委内瑞拉石油出口量环比增加61%，达到每天63.05万桶。在2020年至2021年间，委内瑞拉的税收收入增加了53%。2022年11月，美国财政部宣布向雪佛龙石油公司发放许可证，允许企业有限恢复在委内瑞拉的原油开采业务。目前国际地缘政治格局进一步朝着有利于委内瑞拉的方向变动，相信委国经济会加速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