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
毛泽东《送瘟神》改动最大的一处,是改了整个的一句。原稿第一首最后写的是“牛郎欲问人间事,那个瘟公尚在么?”现在改成“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其实原稿那句,分明更自然天成,下笔如神,把本来就出身劳动人民的牛郎给写活了,而且调侃风趣中流露出对瘟神的蔑视。
2006年12月22日,在这一年中黑夜最长的晚上,在去无锡的Z1次火车中,我随手读了《人民铁道》报上的一篇短文,袁鹰的《副刊上的领袖诗》,略有几分感触。
毛泽东的七律二首《送瘟神》于1958年6月30日写完后转到《人民日报》文艺部,因为是感慨现实生活的新作,总编想发在头版——以前主席的旧作都给发在副刊,跟一般文人骚客同样对待的。可是主席忽然说要修改,结果国庆后才定稿,10月3日发表。主席把原稿中的“红雨无心翻作浪,青山有意化为桥”改成“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这两处改动,颇具匠心,由俗套改为妙语,一种庄子《逍遥游》的浩大气势喷薄而出。但另两处改动我感觉值得商榷。
一处是原稿写“坐地日行三万里”,主席在数字上不自信,怕人家说自己是“伪科学”,便去征求了科学家的意见。科学家说地球赤道周长4万公里,合8万华里。主席就改成了“坐地日行八万里”,看上去很科学了,而且显出地球转得更快,跟下句“巡天遥看一千河”配起来,仿佛评书里夸赞宝马良驹“日行一千,夜走八百”似的,很有气魄。可问题是我们中国人并不住在赤道上啊,全世界人民大多数都不住在赤道附近的热带,而是住在回归线两侧的温带。主席自己住在北纬40度的北京,中学生朋友给算一下,他老人家每天跟着地球免费转一圈,恐怕是“三万里”更接近实际吧。所以这处改动既没有更“科学”,也没有增添诗意,反而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向了地理和物理知识方面,削弱了抒情主人公的形象。
很多人想当然地认定毛泽东不尊重科学,其实毛泽东一生最注重探索科学规律,大事小情都努力弄出个合情合理的道道,结果有时候反而因为太尊重科学而犯了拘泥的错误。比如科学家说要消灭四害保护庄稼,主席就说好吧,咱们发动群众,轰麻雀、捉老鼠,弄得鸟不聊生。过俩月科学家又说麻雀打不得,因为麻雀吃害虫,是保护庄稼的。主席便说好吧,咱不打麻雀了,光打帝修反。钱学森等大科学家指挥搞两弹一星,主席全力支持。可钱学森也发表科学小论文,把阳光照在叶子上的能量都统计进去,证明亩产十万斤是完全可以达到的,农民出身的毛泽东心里虽不相信,但实际也纵容了好一阵子。
主席被科学家折腾了很多回,终于摸索出了对待这些科学家的“科学规律”,就是对于科学家的话,既要尊重,也要反思。既不要搞“伪科学”,也不要随便给别人扣上“伪科学”的帽子,注意不要搞“唯科学”。实事求是,历史地、辨证地、联系地、全面地、不断质疑地看问题,可能才是最“科学”的。比如全世界的科学家都说中国不可能有大油田,已成定论,李四光都不敢说太冒险的话。但主席心想:我们炎黄子孙造了什么孽啦?这么大个地球,那石油就埋在别人脚底下,这么大个中国,九百六十万,就偏偏没有?难道那石油是耶和华和穆罕默德家的私产?
主席不懂什么地质构造啊、什么陆相沉积啊、什么第四纪冰川啊,但是知道什么事情应该去求什么人。他就麻烦李四光他们再找找、再找找,就如同秋菊麻烦律师“给个说法”一样。结果一找,找出个大庆;再找,找出个胜利,于是,就找出了中国经济腾飞的主力能源,等于找出了中国在世界上能够挺直腰板说话的两枚腰子。
毛泽东的医生让他减肥,理由是书上都说人应该瘦一点好。主席说:你那个书上,说瘦一点好,十年以后,就会有一本书上,说胖一点好。这话听起来真像“伪科学”呀,可是那个医生等了十年,真的看到了有本书上说胖一点好,望着毛泽东的遗像,他不由得痴了。这究竟是科学的胜利还是科学的失败呢?
毛泽东《送瘟神》改动最大的一处,是改了整个的一句。原稿第一首最后写的是“牛郎欲问人间事,那个瘟公尚在么?”现在改成“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现在这样,当然也很好,高雅庄重,悲天悯人。但我觉得主席还是担心文学大师们说他“土”。“八万里”是向自然科学家致敬,“逐逝波”则是向人文科学家低头。劳动人民要是都像他老人家这样瞻前顾后地害怕“不科学”,连中西医结合都不敢试验,那就甭想消灭那些天花梅毒传染病啦。
其实原稿那句,分明更自然天成,下笔如神,把本来就出身劳动人民的牛郎给写活了,而且调侃风趣中流露出对瘟神的蔑视。鲁迅胡适一代五四思想家都指出中国人民的苦难之一是疾病横行,蒋介石最无奈的事情之一也是列强总叫中国人“东亚病夫”,战胜国被当作战败国对待。毛泽东以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不但抗美拒苏,移山倒海,而且一举消灭了大量传染病,把医疗卫生工作普及到几乎每一个穷乡僻壤,使国人寿命从30多增加到60多。这才是一篇消灭血吸虫的通讯报道激动得他“夜不能寐,遥望南天”的原因。所以原来的“那个瘟公尚在么?”才是毛泽东真正的自我脱口而出的精彩表现。
可惜我这番闲言碎语颇有废话的嫌疑,因为如今的牛郎据说已经等不得每年一次的鹊桥相会,组织了“二十八宿一夜情”俱乐部,与河外星系接轨了。牛总玩腻了的时候,偶尔一低头,发现如今老家已经是“瘟公随心翻作浪,河水枯干只剩桥”了。瘟公给我们带来了GDP的高速增长,带来了数不清的新药猛药蒙汗药,带来了做不完的屁超假超天下文章一大抄,带来了大量的科研论文和成千上万的职称学位,所有著名演员都在做瘟神广告,所有医院里都供着瘟君的牌位。看来主席摸索出的科学规律还真管用,世界每过十来年就要倒转横转自由转一回,让你摸着石头也过不了河,捐了门槛也拜不上佛,风马牛整到一块也整不出骡,在外累死累活奔忙一天回家也看不见老婆。如今那首《送瘟神》,也应该倒过来念啦,最后一句是:“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
选自孔庆东著《生活的勇气》,原题:华佗无奈小虫何,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