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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刘继明《人境》上部第四章

2024-09-06 15:11:57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刘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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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直到他被送往内地的劳改农场服刑时,都未曾听说

  安泰公司受到任何法律追究的消息。

  逯老师是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被疾病击倒的。

  那时,鲲鹏公司的业务已经扩展到房地产、旅游、农产品加工等领域,还收购和兼并了几家濒临破产的小型企业,在佴城已经颇有些名气,规模和实力早已不能和从前同日而语了。逯老师将总经理的职位让给了马垃,他自己担任董事长,负责公司的宏观管理和重大投资决策。有一段时间,逯老师同佴城企业界头面人物和政府有关部门的要员过从甚密,经常在一起出入高级酒店和娱乐休闲场所,行迹十分诡秘。

  有天下午,逯老师通知他在泰华酒店订一桌酒席。泰华酒店是佴城新开业不久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如果不是重要的贵宾,公司是很少在泰华酒店宴请的。果然,逯老师特意交代他按最高接待规格订酒席,“总之,鲍鱼、燕窝之类的必须有,酒嘛,当然要茅台,不不,我这位表妹夫可是见过大场面的,茅台太土老帽了,还是X0吧!现在有身份的人物都兴喝洋玩意儿……”马垃还以为宴请的是生意上的重要客人或者某个政府要人,谁知是逯老师的“表妹夫”。他以前从未听逯老师有这么个“表妹夫”,而且如此高的接待规格,可见这个“表妹夫”绝非一般的人物。

  去泰华酒店的车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马垃忍不住问了一句:“逯老师,我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这位表妹夫呀?”

  “我也是今天上午见了面才知道他是我表妹夫的。”坐在后排座上的逯老师笑了笑。他上午刚参加了一场重要的商务活动。

  “说起来,我的表妹和表妹夫以前还在河口公社当过知青,”逯老师很有兴致地说,“我表妹落户的那个大队就在你们神皇洲,兴许你还认识呢!”

  “你表妹叫什么名字?”

  “慕容秋。”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马垃心里不禁一跳,脑子仿佛飞进一群蜜蜂似的,嗡嗡响了起来。慕容秋。慕容姐姐……难道是她?真的是她吗?

  “怎么样,你认识她吗?”逯老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哦,我不、不认识。”马垃支吾了一下,“当时我还小,再说那么多知青,我怎么认得过来……”说完,他就有些后悔起来,他想,我为什么要否认,为什么要撒谎呢?

  “我表妹是大学老师,表妹夫更了不得,现在是北京安泰公司的副总经理,他父亲是个老红军,背景可不一般哪……”逯老师一边说一边感叹着。

  马垃这几年跟着逯老师在生意场上走南闯北,也知道安泰公司是一家很有来头的公司,业内人一提起这家公司无不讳莫如深的。这会儿,他虽然坐在前排,也想象得出逯老师脸上兴奋的表情。不过,此刻马垃心里却被“慕容秋”这个名字的出现搅乱了,以至车抵达泰华酒店时,他都还没回过神来,还是逯老师提醒,他才如梦初醒,打开了车门。

  马垃和逯老师在豪华的包厢里等了好一会儿,客人才姗姗来迟。一共有三个人,派头十足,满口的京腔,其中一个戴墨镜的人绷着脸,始终绷着脸,对逯老师的笑脸相迎也爱理不理的。马垃听逯老师叫他“二公子”。另外两个人像保镖那样一左一右地簇拥着“二公子”。左边的是个女的,长相靓丽,身材高挑,留着短发,显得别有一番风韵。右边的那位仪表堂堂、身材挺直穿着一件褐色的皮夹克,目光冷峻,看上去颇有军人气质。马垃后来才知道,那个“二公子”是安泰公司的老板,是某位“首长”的二儿子。那女的是他的助理,实际上是情人,据说是从东方歌舞团的演员。至于那位军人气质的男子,就是逯老师的“表妹夫”辜朝阳。

  偌大的包房只有五个人,山珍海味把餐桌都摆满了。整个酒席间,几个人都是不着边际地闲扯,对生意上的事情反而只字不提。看得出,一切都已经在上午的会晤中搞掂,这顿晚宴只不过是逯老师的“答谢仪式”罢了。逯老师不时起身给坐在上首的“二公子”斟酒,“二公子”约莫五十来岁,身高不到一米六,比他身旁的那位女助理矮一截,看上去文绉绉的,不显山不露水,酒量却很大,喝了一会儿的XO嫌不过瘾,捋着袖子大呼拿白酒来。逯老师赶紧让马垃临时要了一瓶茅台,亲手给“二公子”倒了满满一杯,为显示自己的诚意,也给自己的酒杯倒满了。马垃知道逯老师的酒量,喝了那么多XO,又要来白的,看这架势,真是要舍命陪君子了。他不禁暗自为逯老师担心。如果是平时,他完全可以走过去替逯老师干完那杯酒的。那会儿,他真打算这么做了。可马垃刚准备起身,坐在旁边的辜朝阳伸出手来按住了他的肩膀,并对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这是两个老板之间的事儿,你我都不要横插一缸子!

  这之前,马垃一直在观察逯老师的这位“表妹夫”,一边在记忆中搜索着,在当年下放神皇洲的知青中,他是不是见过这个看上去颇有风度的男人。

  辜朝阳似乎也在观察马垃。“我们喝吧。”他端起酒杯,向对面的女助理示意了一下,又特意跟马垃碰了碰杯。他们喝的还是XO,马垃不太习惯喝洋酒,只抿了一小口。这时,他听见辜朝阳压低嗓门问:“刚才听逯总说你是神皇洲人,我向你打听个人,你认识马坷吗?”

  马垃的身体像被点击中了似的一阵哆嗦。他抬起头来,迎面遇上的是一道疑惑、探究的目光。他犹豫了一下,迎着那道目光低沉地说:“他是我哥哥。”

  辜朝阳的眼睛像着了火似的亮了一下,但顷刻就黯淡下来。“哦,太巧了!”他神情异样地喃喃道,接着扬起脖子,一口喝光了杯里的酒。

  忽然,对面传来哐当一声响,“二公子”的酒杯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逯总,你真够哥们。你放心,这单买卖就这么定了,你就等着数钱吧……”话未说完,身子一歪,像摊烂泥似的倒在地上。辜朝阳和女助理赶紧奔过去搀“二公子”。

  这当儿,逯老师也已经醉得躺在座位上站不起来了。当马垃过去搀扶他时,他嘴里还在念念有词:“喝,二公子,谁不喝谁是王八!”

  逯老师直到第二天中午才从烂醉中醒过来。下午上班后,他向马垃透露了昨天跟安泰公司谈下的那笔“大买卖”。

  马垃听完以后,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他瞅着坐在像台球桌一样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的逯老师,半晌才咕哝了一句:“这,这太冒险了吧?”

  “冒险?什么叫冒险?”逯老师有些咄咄逼人地注视着他,把目光投向对面墙壁上的一条字幅,那是他特意请佴城的一位书法名家书写的庄子的《逍遥游》。“……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也,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阙者,而后乃今将图南……”他像当年在师范的课堂上那样抑扬顿挫地吟诵着,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往上高举起来,仿佛要展翅飞翔一般,“马垃啊,我们这只鲲鹏已经飞起来了,不冒险行吗?这个时代,所有的东西都被捣碎了,一切都在分化,重组,真正的百废待兴啊。而且现在的佴城,八面来风……多么好的形势,我们算是赶上好时候了。必须抓住一切迎面而来的机会,否则什么事也干不成啊!”

  马垃说:“可是,逯老师……”

  “你不用说了!”逯老师没等他说完,就摆了摆手,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身,有些激动地敞开衣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然后突然在马垃面前站定,压低嗓音道,“马垃,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了,脑子还没有转换过来呀,你这么年轻,可不能保守!嗯?当然,你应该知道,‘二公子’是一个何等重要的人物,他可以通天哪!再说,还有我那个表妹夫当‘内应’,咱们怕什么呢……”

  马垃意识到,自己是没法说服逯老师了。在后来的一些日子里,他看着逯老师同安泰公司频频来往,经常连招呼也不打就飞到北京,接连好几天销声匿迹,诡秘得像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有时候,逯老师会突然从某个神秘的地方打来电话,让马垃火速将一笔巨款打到一个陌生的账号去,然后又好长时间失去了联系。当再次给马垃打电话时,他已经是在另外一座城市或者另一个国家了。电话内容当然照例是给马垃发出新的令他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指示,而且每次通完话时都要郑重地提醒一句:“记住,绝对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能吐露我们跟安泰公司的合作,包括公司的员工……”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逯老师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突然出现在马垃面前。当他不声不响地走进总经理办公室时,马垃简直吓了一跳。一段时间不见,逯老师整个儿都瘦了一圈,颧骨一下子突起了许多,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面容苍白,没精打采的,连平常总是那么有神的眼睛都黯淡下来了。马垃起初以为是因为旅途奔波的缘故,赶忙倒了一杯开水端过去,“逯老师,你脸色不大好。”但他坐到沙发上,乏力地作了个手势说:“没关系,坐一下就好了。”马垃注意到,逯老师的手微微抖动着,端着的茶杯盖也哐当响了两下。“款子过几天就会打进来……是用的公司备用账号。”他在沙发上歪斜着身体,耳语般地告诉马垃,那双细长且骨节粗大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神经质地弹动着,“我的确有些累了,真像打了一场大仗啊。不过,以后摆在我们面前的事情会更多,尤其是急需一些真正懂企业管理的人才,硕士、博士……对了,关于公司的股份改制,你先考虑一下吧。”他一只手撑着脑袋,声音听起来极为虚弱。马垃见状劝说道:“逯老师,你太累了,这些事情,你先回宿舍去好好休息以后再说么。”“也好。”他站起身往门口走时,踉跄了一下,差点儿跌倒。马垃急忙上前扶住他:“逯老师,你怎么了?要不,我送你回宿舍?”但他摇了摇头:“不用,我大概是晕机,时差还有倒过来,嗯,那个国家的尤物真是妙不可言……”他嘟嘟哝哝说着,推开马垃的手,走了出去。

  望着逯老师像一片树叶那样摇摇晃晃离去的瘦长身影,不知怎的,马垃心头忽然掠过一缕阴影。

  过了几天,逯老师就病倒了,一会儿高烧,一会儿呕吐,马垃拎着一网兜香蕉和芒果到宿舍去看他时,见他躺在床上,眼窝似乎一夜间凹陷了下去,比前两天更消瘦了。

  马垃心里咯噔了一下,二话没说,便亲自开车把逯老师送进了医院。医院的诊断结果出来那天,医生把马垃叫到办公室,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瞧着他,问他和病人是什么关系。马垃怔了一下,说是学生:“逯老师身边没有别的亲人,大夫,有什么事,你尽管对我说吧。”

  “那好吧。切片和血清化验结果表明,你的老师患的是……而且已经到了晚期,日子不会太长了……”医生用责备的口吻说,“你们怎么现在才把他送进医院来呢?”

  马垃脑子里嗡地一响,如遭雷击般呆住了。

  逯老师住进医院之后,马垃一直对他隐瞒着化验结果,并且吩咐前来探视的公司员工,千万不要将逯老师的病情张扬出去。逯老师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却还始终牵挂着公司下一步的发展大计,不断地用“大哥大”同外界保持着联系。逯老师是佴城最早用上“大哥大”的少数几个人。为了让他安心养病,马垃不得不偷偷将那个像砖头一样厚的“大哥大”藏了起来,惹得逯老师冲他大发脾气,像孩子似的嚷着要出院,可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差点儿摔倒在地上。马垃几乎是抱着把逯老师搀扶回病床上时,感觉他的身体轻飘飘的,忍不住鼻子发酸,努力控制着才没流下眼泪来。

  那时候,由于和安泰公司合作那个“大项目”,公司的资金差不多全投进去了,连发工资都靠找银行贷款。对这种不计后果的投资行为,马垃暗自捏了一把汗,几次提醒逯老师,但都被挡了回来。“舍不得孩子,讨不到狼。有‘二公子’这样过硬的后台,还怕什么?你就等着数钱吧!”

  可没多久,“大项目”就被人捅到了北京。很快,中央就派出专案组进驻佴城,开始着手调查这一被称为佴城成立经济特区以来最大的汽车走私案,据说包括海关在内的佴城一些重要政府部门的官员也被牵涉其中,当然,也包括几个手段可以通天的高干子弟。国务院有关领导做了“从重查处”的批示。一时,佴城的大街小巷议论纷纷,许多不乏神秘色彩的传闻不胫而走,各家报纸的记者也像猎犬一样到处捕捉与案情有关的新闻。鲲鹏公司一下子被推倒的风尖浪口,不断接到诸如此类的采访电话,马垃每次都用“无可奉告”搪塞了之。与此同时,专案组开始频频传唤有关当事人,派人到鲲鹏公司调查。他们点名要找逯老师“了解情况”,都被马垃断然拒绝了。“我们董事长都病成这样了,你们还讲不讲一点起码的人道?”有一次,他忍不住发了火,“我是公司总经理,你们有什么事找我好了!”

  尽管马垃早有心理准备,可当后来,当法院向鲲鹏公司发来传票,马垃以公司总经理的身份接受传讯时,他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承受。逯老师都病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能经受如此沉重的打击呢?所以,在接受调查的整个过程中,马垃始终都瞒着逯老师。为了封锁消息,他让医护人员取消了逯老师订阅的所有报纸,隔断了他与外界的任何联系。每次去医院,逯老师问起公司的近况时,马垃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或者编造一些子虚乌有的“好消息”,看到逯老师憔悴的脸庞泛起他所熟悉的那种笑容,马垃的心里便一阵阵发痛。但这愈发坚定了他的决心,他太知道公司的前途对逯老师意味着什么了,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总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逯老师知道公司眼下的处境……

  在逯老师生命的最后日子,马垃只要有空就去医院和他待在一起。两个人说着话,那种亲近和默契,使他们体验到只有亲人之间才有的感觉。那时候,逯老师对自己的病情已经了然于心,最初的烦躁没有了,反而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坦然,只是在偶尔谈到公司的前途时,多少有些伤感:“我从大学时就能整段整段地背诵歌德的《浮士德》,我的内心里也有一个靡菲斯特,可我至今不知道我们之间谁胜谁负,他太厉害了,也许只有浮士德才能够战胜他,所以我平生最崇拜的人是浮士德。马垃,你知道办公司并不是我的最终目标,我多么希望有朝一日购买一座海岛,在岛上建造建造自己的理想国啊!可现在……”他喃喃自语着,目光黯淡下来,无神地望着的马垃,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以后的路,只有靠你自己去走了……”

  逯老师那道希望和遗恨交织的眼神,让马垃想起“壮志未酬”这几个字。他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哭出声来,猝然把脸转到了一边。

  那件像利剑一样高悬在头顶上的“大案子”,对鲲鹏公司不啻于一场灭顶之灾。就在前不久,逯老师已经吩咐马垃把公司的固定资产变卖掉,一部分捐给了一个全国性的民间慈善基金,剩下的则作为遣散费发给了公司的员工。

  逯老师还提出把他母亲留下来的那幢老房子送给马垃。可他怎么能够接受这样的馈赠呢?

  逯老师似乎明白了马垃的顾虑,紧紧握着他的手说:“你知道我一辈子单身,没有一个法定意义上的遗产继承人。你是我最喜爱的学生,我一直把你看做我精神和事业上的继承者。跟了我这么多年,没沾什么光,而且说不定还会代替我坐牢。”他摊开双手,苦笑了一下,”你看我现在一贫如洗,除了那幢老房子,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补偿你了……”

  望着那双濒死者的目光,马垃觉得无法拒绝。

  几天以后的一个深夜,逯老师在病痛的折磨下离开了人世。临终时,逯老师的身边只有马垃以及公司的另外一位同事。看着逯老师曾经那么高大的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马垃脑子里不由浮现出逯老师穿着一件旧军大衣从师范到河口镇中学找他时的情景,逯老师的一言一笑恍若昨天,历历在目。一个满脑子智能,怀着非凡抱负,不断创造着奇迹的企业家,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堆冷冰冰的骨头,那么多惊世骇俗的梦想竟然再也与他无关了!在马垃的心里,他一直把这个人当作自己的导师乃至亲人。多年以前失去娘和哥哥时曾经有过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悲痛骤然涌上心头,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料理完逯老师后事的第二天,马垃就被警方以“涉嫌参与鲲鹏集团走私”的罪名拘捕了。

  半年后,马垃以参与鲲鹏集团走私案的罪名被判处八年徒刑。

  那场影响全国的特大汽车走私案就这样落下了帷幕,让马垃觉得匪夷所思的是,直到他被送往内地的劳改农场服刑时,都未曾听说安泰公司受到任何法律追究的消息。我们只不过当了人家的替罪羊。马垃心里愤懑不已。如果逯老师地下有知,他会怎么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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