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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刘继明《人境》上部第五章

2024-09-06 15:13:26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刘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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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哥哥经常从慕容秋那儿借书,马垃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是其中的一本。

  第二天早晨,马垃从睡梦中睁开眼睛,看见阴暗潮湿的墙壁和凹凸不平的地面的一刹那,以为自己还置身在劳改农场的囚房里,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回到了神皇洲,昨晚喝了不少高粱酒,在大碗伯的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大碗伯已经出去了,“社员”也不在,屋子里静悄悄的,大门虚掩着,从门缝和屋顶的瓦隙间投射进来一道道明亮的光柱,天气显然晴朗起来了。马垃昨晚的确喝多了,这会儿脑袋还隐隐作痛。他躺在床上又出了一会儿神。床是用砖头垒起来的,宽大结实,至少能并排睡三个人。以前,防汛的民工被派到堤上,都住在这些用砖头垒的大床上。被褥和床单旧得已经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污渍斑驳,这儿一块补巴,那儿一个窟窿,露出了发黑的棉絮,使他想起小学时候的一篇课文:“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比当年他和东生钻过的破被窝强不了多少。这大概还是民工们当年用过的吧?马垃想。惟有床单下面铺的稻草大概是今年的早稻草,像沙发一样又厚又软,散发出马垃所熟悉的香味儿。没错,这是地地道道的早谷草。马垃吸了吸鼻子,舌头底下慢慢沁出一缕甜丝丝的口水来。小时候,每逢端午节后,天气格外地晴好,神皇洲上大大小小的水田一片金黄,微风吹拂,稻菽翻滚,空气中弥漫着早谷成熟的香味儿;天不亮,社员们就下田去割谷,忙得顾不上回家,早饭还要让家人送到田里吃。马垃每天差不多都是让嘭嘭的脱谷声从酣睡中唤醒的。那时候娘还活着。娘每次做好早饭,用一个大瓷碗装上,再解下自己的围腰布,将大瓷碗包得严严实实,让他给哥哥马坷送去。马坷那时也才十五六岁,已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他个子高,力气也大,干起活来抵得上一个整劳力了。趁哥哥蹲在田埂上吃饭时,马垃悄悄跑到脱谷的板桶边,惊奇地瞅着板桶内金灿灿的谷子,堆得像一座小山,阵阵扑鼻的清香使他舌底生津,嘴角流出了馋人的口水……

  马垃起了床,洗漱时,他看见灶台上一只装满煮熟红苕的大碗用筲箕罩着,这显然是大碗伯为他准备的早餐。“粮不够,苕来凑。”马垃还记得小时候从大人们嘴里听来的这句顺口溜。好多年没有吃过这东西了。马垃吃了几块,觉得又香又甜,特别可口,临出门时,他又拿了两块在手里,往外面走去。

  天真的放晴了。乌云消散之后的天空,仿佛汛期已过的河道,除了残留着几片帆影和棉絮般的白云之外,空旷如洗,异常洁净。太阳已升上一树杆多高了,秋日的阳光充沛得如同一个精力过剩的青年,炽热得像火焰,使深受雨水浸泡的树木和草丛滋滋地冒着热气,散发出夏天才有的生机。然而,在马垃的眼里,这种生机既是蛮荒的,强悍的,又是贫弱的,仿佛一位饱受磨难的老人的回光返照,甚至带有一种苦涩和隐忍的病态。他走在泥泞未干、爬满杂草的小径,目光所及,旷野无际,一片荒凉。不远处有一块不规则状的荒地,大概还是两年前种过庄稼,主人不知何故忘记或丢弃了收割业已成熟的黄麻,任其在风雨里纷纷倒伏、干枯和腐烂,散发出植物沤烂和发臭的气味,裸露的土地仿佛病人正在坏掉的内脏,颜色黑中带黄,与周边的野草和灌木丛连成一片,难分彼此了。不远的坡地上,并排矗立着三棵枝叶稀疏,躯干却异常高大挺拔的泡桐树,它们与江堤下的杨树林遥遥相对,仿佛在一场战争中夺取最后胜利的勇士和劫后余生的幸存者,显露出一副遗世独立、俾睨一切的姿态。马垃微微眯缝起眼睛,眺望着那三棵泡桐树,觉得自己恍若置身在远古的荒原上,时光似乎发生了倒流,心底的某处被隐隐触动了一下。这种树皮光滑、木质却很粗糙的树木,比一般树木都要长得快,而且越是贫瘠的土壤,越是长得快速茁壮,在神皇洲通常被看得很贱,连打棺材都不配,只能用来当柴烧。但马垃记得,娘病死后,没钱买上好的木料,只好用生产队作猪圈栏杆的泡桐树打成棺材下葬了,而哥哥被大火烧死后,也是大碗伯领着几个人,砍倒村头一棵两人环抱多粗的大泡桐树,连夜打了一口棺材,才将他入殓下葬的……泡桐树啊!马垃在心里轻轻吁了一口气,思绪一阵飘忽,他的脚步因而变得有些迟疑和滞重,被脚下的泥巴粘糊住了一般,每往前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双倍的力气;又像一个很少出门远游的城里人,突然来到荒郊野外,为眼前的陌生景象勾起满腹惆怅。这种感觉明显地写在马垃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之上,将他内心的风暴袒露无遗……

  马垃在劳改农场度过的七年,使他真正尝到了“度日如年”滋味。

  最初两年,马垃同一群盗窃犯、抢劫犯、强奸犯关在一起,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大概他们听说马垃当过公司的总经理,而且是由于走私罪被判刑的,把他当成了有钱人和发泄仇恨的对象,想方设法地盘剥和侮辱他,夜里让他睡在尿桶边,每天逼迫他倒尿桶;每次加餐把份下的肉鱼供奉给狱头吃,就差没有被他们鸡奸了。倘若稍有不从,那伙人便背着管教干部恶狠狠地整治他,凶残得如同一群地狱里来的恶鬼。后来,狱头知道了他从小是个孤儿,又见他蹲了快两年牢,连来探监的人也没有,怪可怜的,遂动了恻隐之心,马垃的日子才稍稍好过了一些。

  那段日子马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有好几次,他觉得实在挺不住了,真想一死了之。他曾经无数次地设计过自杀的方式:吃饭时故意摔破饭碗,悄悄将碎瓷片带回牢房,夜里趁其它人睡熟之后割腕;下田劳动穿过公路时,突然从队列中窜出去,一头撞向迎面驶来的汽车;把管教干部发到各个牢房的灭鼠药偷偷藏起来,等到攒够足以致命的份量时,服药自尽;或者,白天上厕所时,解下裤带上吊……他甚至对各种方式都作了精心筹划,不放过任何一道环节,对任何可能导致自杀失败的不利因素都做了充分的考虑,其一丝不苟的程度,不亚于当初和逯老师在佴城时进行市场分析。尤其到了夜晚,尽管劳动了一天,身体疲惫已极,可他的神经系统却异乎寻常的活跃,脑子里幻像丛生,一幕幕自杀的场景纷至沓来,使他仿佛堕入了沼泽地,越来越难以自拔。那是马垃有生以来与死亡相处得最为亲密的时期。

  自从父母和哥哥相继去世后,死亡便像一面硕大的网似的笼罩住了马垃的整个幼年时期,使他如同一条孤立无助的鱼儿,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下。这成了造就马垃忧郁性格的最直接因素。他生活的全部目的似乎都是为了冲破这张连续夺走了他的三位亲人的网。残暴、阴郁、恐怖,这便是马垃对死亡的最初认识。当他学会恨的第一天起,他就把死亡当成了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可这个仇人是如此强大,马垃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是它的对手,二者之间的悬殊实在太大了,以至他觉得唯一战胜对方的办法只有与之同归于尽。这既是一种鱼死网破,又是仇敌间的最后和解。一般来说,这种对死亡的恐惧和仇恨到“和解”,人只有在老年时才会发生。可它居然在尚处于幼年和少年阶段的马垃心里发生了,但他毕竟是个孩子,这注定了“和解”只能成为他生命中的某种幻觉,具有巫术和童话般虚无飘渺的性质。

  爹去世时马垃还年幼,对一切毫无印象;娘去世时他已经开始懂事了。娘死于一场意外。那一年的冬天,马垃和哥哥马坷守着一堆树兜火,一边烤火,一边像往常那样等候着娘回来。外面寒风怒号、漆黑一片。就在这个晚上,娘给人缝衣服回家,从村头的木桥上掉进了水渠,冰冷刺骨的渠水很快冻僵了娘的四肢,也冻住了她还没来得及喊出口的呼救声。后半夜,当大碗伯领着马坷马垃兄弟两在村头水渠里打捞出娘时,娘手里还紧紧握着她每天出门必带的剪刀和尺子。马坷和马垃尚未成人,娘的后事是由大碗伯一手操办的。村里为娘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悼词是只有高小文化程度的马坷起草的,马垃只记得其中有一句:“姚裁缝的去世,使神皇洲的乡亲们失去了一位好裁缝,使马坷和马垃兄弟失去了一位好母亲……呜呼哀哉,尚食!”听到最后一句,披麻戴孝跪在娘棺材前的马坷和马垃兄弟泣不成声。

  马垃十四岁那年,哥哥马坷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死了。一连许多天,他都在已经化为废墟的生产队仓库附近徘徊,那场染红了大半个天空的大火仿佛还在熊熊燃烧,耳边传来大人和孩子们的嚎啕大哭声。大火发生时,马坷正在大队小学上音乐课,知青慕容秋给他们教唱新歌《社会主义好》,经常迟到和旷课的郭东生突然满头大汗地出现在教室门口,连汗也顾不上擦一下地喊:“马垃,四队仓库失火了,你哥哥他……”他听了一怔,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见正在黑板上抄写歌词的慕容秋手里的粉笔掉到地上,啪嗒摔成了几截。马垃和慕容秋赶到四队仓库,看见了被烧得像一块黑炭的马坷。后来听大碗伯说,哥哥马坷不顾人们的的劝阻,一头冲进已被大火吞噬的仓库,接连扛出了几袋稻种,整个人变成了一个移动的火球……“你哥是为了抢救集体的种子牺牲的,县革委会追认他为烈士,号召全县青年工人农民向他学习呢……”大碗伯的话使马垃想起了邱少云、王杰和金训华等英雄人物,但并未减轻他心头的悲痛。哥哥之死,使他成了在这个世界上失去了最后的亲人。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的孤儿。马垃再次感到了死亡令人恐惧的力量。多年以后,当马垃又一次因逯老师同死亡狭路相遇时,他突然获得了一种与以前截然不同的感受:“死亡从来不是人的对手,他们是孪生兄弟,或者说,它是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这或许是逯老师之死给他的重要启示。也是他与死亡达成“和解“的开始。事实上,在马垃感到无比绝望和孤独的那些日子,逯老师的幽灵曾经不止一次造访过他的梦境,那种认真而亲密的交谈,似乎比逯老师活着时还要真切、热烈,以至马垃怀疑逯老师是否真的已经死去了。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作为一桩震惊全国的汽车走私案主犯之一,逯老师只不过是逃匿到了一个令法律鞭长莫及的所在,在那儿,人世的一切规则均被废除,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自由。马垃觉得,这也许是对他目前囚犯身份的合理解释。意识到这点,他产生了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这是他小时候接连失去亲人之后曾经反复体会过的隐痛。但同时,他又为自己最终能够在逯老师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能够替他把肩膀上的那份重量接受过来独自承当而感到些许安慰,乃至有一种主动走上祭坛的悲壮之感!这最终成了马垃为自己找到的活下去的真实理由。但那种因为失去亲密导师后在他的生活中留下的巨大空白和孤独并没有消除,而是像一头巨兽那样不断啃噬着他的内心。他的脑子里浮现出在沿河师范求学时读过的尼采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的一句话:“呵,孤独!你是我的家。孤独啊!我在陌生的蛮人中落荒太久了,所以我不能不泪水汹涌地回到你这里。现在你只是像慈母一样抚摸我,现在你像慈母一样对我微笑,只是对我说:‘从前是谁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我?’”是的,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我。逯老师不就是像一阵风那样突然刮进他的生活之后,又突然离开的吗……

  后来,马垃被调到农场图书室当管理员,整天同那些颜色泛黄、布满灰尘的图书打交道时,觉得自己像在外浪迹多年的游子,终于踏上了回家的旅途。

  农场图书室又破又旧,藏书更是少得可怜,不只是因为缺乏经费,还是以前的管理员跟不上时代步伐,藏书中大部分都是粉碎“四人帮”以前出版的革命战争题材小说,当然,少不了对劳改犯们进行政治教育的马恩列斯毛的著作。有趣的是,这些藏书虽然陈旧过时,却保存得完好无缺,有的甚至跟新书差不多,不仅少有破损,连一点折页和污迹看不到。马垃暗自有些惊疑,但当他整理借书卡片时发现,图书室的部分藏书竟然没有被借阅过一次,难怪那么新的!

  马垃意识到,这座专门为犯人们开设的图书室,压根儿就没什么人借阅。也就是说,图书室纯粹是一个为了应付上面检查的摆设。马垃觉得不胜惋惜,心想这些书真是浪费了。不过,这倒让他有了一个难得的读书的机会。

  《安娜.卡列尼娜》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是他从一堆差点儿被前任管理员当做废品处理掉的旧书中发现的。

  马垃在沿河师范读书时就看过《安娜.卡列尼娜》,连版本都一样,1979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版本,绿色封面,上下册。至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更不用说了。他最早读到这本苏联小说时还在上小学,音乐老师慕容秋是武汉知青,听哥哥说她来神皇洲插队落户时,带了满满一箱子书。哥哥经常从慕容秋那儿借书,马垃也跟着沾了不少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是其中的一本。

  农场图书室一天到晚静悄悄的,沉寂得像一座深山古刹。马垃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重读了《安娜.卡列尼娜》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起初,马垃只是为了打发突然变得奢侈的时光,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他完全遁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消失已久的世界。马垃发现,在时隔多年之后,当自己从一个性格内向、多愁善感的少年和青年,变成一个几经沉浮的中年人时,他对这两部曾经读过的小说也有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认识和感受。比如当初读《安娜.卡列尼娜》,马垃最感兴趣的是安娜和沃伦斯基之间的爱情纠葛,热烈与冷漠、痴情与虚伪、忠诚和背叛,而现在,他的阅读重心明显从安娜转向了以前被他视为“次要人物”而忽略掉了的列文身上。列文那种柮朴的实践家的性格,他对莫斯科贵族生活的厌倦,他在农场实施的一系列改革,以及他躺在干草堆上思考的那些关于人为什么活着,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有意义之类显得迂阔、玄奥的思考,都对马垃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吸引力。他深深喜欢上了这个被托尔斯泰描绘成有点古里古怪不合群的人物。对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呢,马垃也有了全新的阅读体验。以前,他总觉得保尔.柯察金是一个无私无畏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保尔式的英雄梦差不多贯穿了他整个的少年时代,而塑造这种少年英雄梦的,无疑就是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为代表的一批革命小说。在马垃眼里,冬妮娅浑身散发着一股酸腐的资产阶级小姐的臭气,保尔在筑路工地上对冬妮娅和她的丈夫的训斥那么解气。相比之下,漂亮勇敢的共青团女干部丽达才是配得上保尔的革命伴侣。因此,小说中对保尔为了挤火车,在火车站掏枪威胁闹哄哄的群众是那副“小流氓”的作风,马垃觉得“帅”极了!然而多年后,在劳改农场简陋空旷的图书室里,当马垃重新打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时,他的目光却匆匆掠过保尔作为一个革命者经历血与火洗礼的时期,落在了他身患重病,在疗养院休养修养的后半部分。保尔坐在海滨疗养院的长椅上,那种沉浸于往昔峥嵘岁月,壮心不已的烈士情怀,还有保尔那段关于生命的格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当他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人应当赶紧的充分的生活,因为意外的疾病和悲惨的事故随时都可能结束他的生命”。马垃忽然对长期以来纠缠着自己的“死亡“有了更真实的理解。就在这一刻,马垃意识到他已不再年轻。当然,更重要的也许是:那个伴随过自己少年时代的红色精神背景早已不复存在了……

  马垃在劳改农场度过了他的三十八周岁生日。即便按照但丁的划分,这个年龄对一个男人来说,也是进入中年的开端。他觉得有必要重新检视自己走过的路,思考下半辈子该怎么活了。对他来说,这的确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马垃待在劳改农场的图书室里,经常很长时间既不整理藏书,也不读书。就那样呆呆地坐着,目光痴痴地望着某个地方,仿佛中了魔怔一样。就在这段时间,他萌发了写作的欲望。不过,他不再是像从前那样迷恋于“作家梦”,而是觉得心里充满了太多的表达冲动。他先是写一些零零星星的诗歌,这些诗歌跟他当年读师范时那种青春期的伤感和浓郁的罗曼蒂克情调已经迥然不同,而是散发出一种曾经沧海、洞彻世事的沉思之美。他甚至想写一本书,一本关于故乡和记忆、幻想和现实的书。但马垃刚开了个头,就被调出了图书室,接替他的是一个劳改干部的家属。

  离开图书室的马垃又回到了犯人们中间,但他并没有参加高强度的大田劳动,而是被安排到了农场果园。

  劳改农场的果园规模很大,面积上百亩,果树品种不仅有柑橘、苹果、李子,还有市场上还不多见的猕猴桃,这种外表难看的的水果据说是从新西兰引进的,种植技术含量较高。劳改队干部大概考虑到马垃曾经的文化人和企业家身份,就让他跟几个有果树栽培经验的犯人一起种猕猴桃。曾经的教师生涯和企业家身份,使马垃养成了对任何事都认真执着、一丝不苟的习惯。没多久,他就对猕猴桃的品质特性有了深入细致的认识,猕猴桃也叫苌楚、猕猴梨、木子、杨桃、阳桃、藤梨、连楚、二维果、毛木果,还有章镇最新品牌舜阳、红阳。美国人称其为醋栗,英国叫它中国鹅莓,日本叫它中国猴梨。他还通过查阅资料惊讶地发现,猕猴桃并不像一般人说的来自于新西兰,它的祖籍其实是中国。100多年前,一位新西兰的女校长在中国旅游时,发现了猕猴桃,并将它带回新西兰,开始了移民生涯。改良后被称为奇异果的猕猴桃,在国际上名声大振,之后又大举回到中国,价格却比中国猕猴桃翻了数倍。据说猕猴桃其果肉绿似翡翠,清香诱人,吃起来甜中带酸,味道极其鲜美,有“维C之冠”的美誉,营养价值极高,近些年开始在中国市场上大受欢迎……

  经过一段时间的钻研,马垃熟练地掌握了猕猴桃的培植技术。在他的精心伺弄下,不到两年,猕猴桃树便结出了第一茬猕猴桃。

  这一年,劳改农场的各色水果大获丰收,其中就包括最难“伺候”的猕猴桃。马垃也被评为“技术能手”,并获得了一年的减刑。

  就在这时,马垃迎来了第一个来农场探监的人。

  这个人就是他的老同学丁友鹏。

  当马垃看见丁友鹏在劳改农场的一位领导陪同下走进简陋的探视室时,不由吃了一惊。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几年的服刑生活,已经使他的思维变得有点儿迟钝了。后来,当农场领导客气地让“丁副县长”和他单独呆一会儿,离开探视室后,他仍然半晌也找不出合适的话说。

  丁友鹏显然早已不是当年沿河县教委的普教科副科长了,西装革履,整个人似乎比过去胖了一圈,脸微微仰着,腰板挺得笔直,举手投足都颇有副县长的派头。农场领导离开探视室后,丁友鹏才彻底放下副县长的架子,走过来与马垃握手。马垃握住他那双白皙的手时,觉得软绵绵的,有点儿像女人。

  “我早就听说你的事了,一直想来看你,可总也找不到机会……”丁友鹏打量着马垃,斟酌着字眼说,“这次去省劳改局办事,顺便来看看你。”见马垃没吭声,他又说,“一晃过去了十多年,我们都人到中年了。马垃,这两年,我常常回忆起咱们在师范读书的日子,你整天捧着那些比砖头还要厚的哲学书和文学书看,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念头,我琢磨将来你即便成不了哲学家,至少也能当个作家什么的吧?可我怎么也没有料到,你后来跟着逯老师走上了那么条路……”丁友鹏说到这儿,脸上流露出一种不胜惋惜的表情。他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对他晃了一下,“你还是不抽烟吧?”不等马垃回答,他把烟叼在嘴巴上,用打火机点燃,慢悠悠地吸了一口。“最近我在W大学读研究生,听一个教授讲课,他把与你和逯老师那批下海经商的人,称为改革开放诞生的第一代‘弄潮儿’,对中国的经济建设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功不可没。他通过列举大量的数据证明,这一代人在目前的市场格局中,已经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有不少国内外知名的大公司的老总,都是差不多和你们同时下海的那一代‘弄潮儿’。当然,也有的人运气不佳,中途被淘汰出局了,比如你和逯老师……”丁友鹏说着,大概意识到自己的话会刺伤马垃的自尊心,就突然住了口。

  马垃始终面无表情地听着,此刻见丁友鹏缄默下来,反而诧异地瞟了他一眼,似乎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给我一支烟吧。”马垃忽然说。

  丁友鹏的一席话,显然触动了马垃,他想起许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大浪淘沙》,在20世纪初期的大革命浪潮中,一群亲密无间、经历过五四运动的青年,纷纷被卷进时代的洪流,每个人都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他们经受了各种严峻的考验和利益的诱惑,有的成了志同道合的战友或恋人,有的则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青春,信仰,忠诚,背叛。影片中洋溢着的那种理想主义气息,曾经让马垃感到热血沸腾,激动不已。现在,马垃面对着他的老同学丁友鹏,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将他们俩人放到电影中,他和丁友鹏各自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中午,丁友鹏请马垃在劳改农场的职工餐厅吃了一顿饭。席间,他们谈起了逯老师。“当我听到逯老师的死讯时,几天没睡好觉。一个多么优秀的人物啊!尽管他在商场上失败了,可他仍然算得上是一个英雄……”丁友鹏像在追悼会上那样神情肃然地说,“作为沿河县的第一位民营企业家,逯老师对沿河县的发展是做出过贡献的。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却还活着。前不久,咱们县新修县志,我还建议把逯老师写进‘沿河县风云人物谱’哩。”

  丁友鹏说话的风格虽然像在会上作报告,有点儿夸张,但他的表情看上去倒不无诚恳,看来,他对当年逯老师拒绝给县教委捐款的那件事,并未一直耿耿于怀。毕竟,我们都是逯永嘉的学生,在精神上接受过逯老师的启蒙啊。马垃这样想着,那种由于时间和不同的人生际遇在他和丁友鹏之间造成的生疏之感,似乎消除了不少。

  “不过呢,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丁友鹏感叹了一句,“咱们的逯老师也有弱点,犯过一些错误,甚至很严重。连毛主席也犯过错误,逯老师岂能例外?作为他的学生,我们不能搞为尊者讳嘛!”

  马垃听出丁友鹏话里有话,以为他指的还是走私案那档子事,就没吱声。但对方突然压低嗓门,问道:“你还记得那个被逯老师把肚子搞大的女人么?”

  马垃迟疑地看着丁友鹏,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儿来。“不是县文工团的一个女演员么?”

  “那可不是一般的演员,她叫唐丽娜,在舞剧《白毛女》中扮演过喜儿。”丁友鹏诡秘地一笑,“但更重要的是,她父亲是一位刚退休不久的副县级干部,解放初期和家父一同南下的战友……父女俩告到县委书记那儿,逯老师在劫难逃。县里考虑到是师范的王牌教师,没有开除公职,而只勒令他辞职,也算给他留了点面子吧!”

  “原来是这样?”马垃喃喃道,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但丁友鹏说得有鼻子有眼,丝毫不像编故事。“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如果你知道了,怎么会死心塌地跟着逯老师一起辞职下海呢?”丁友鹏的话里隐含着一丝讥讽。

  “我想知道,那个孩子生下来了吗?”马垃忽然问。

  丁友鹏犹豫了一下才说:“生下来了,是个女孩儿。听说长得很像逯老师,但遗憾的是,那孩子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

  马垃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临走前,丁友鹏像领导对待下属似的拍着马垃的肩膀,用勉励的语气说:“在师范时,你的思想就一直比我深刻,读的书多,也比我有学问。别的话不用我多说了,再咬咬牙坚持一下吧,听说你被减刑一年了,剩下的一晃就过去了,出去以后,有什么事用得着我的,只管去找我。谁让我们是老同学的呢!”丁友鹏的语气里充满了同情,“毕竟,你在很大程度上代人受过,是为逯老师坐的牢嘛……”

  马垃听了,不禁有些感动。

  第二年,当马垃的劳改生涯进入第七个年头时,他终于出狱了。

  出狱之前,马垃找到了那位曾经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劳改干部,从实际上已经处于闲置状态的图书室挑选了一些旧书,其中就包括《安娜.卡列尼娜》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装了差不多整整一箱子。

  马垃走出劳改农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佴城处理逯老师的骨灰,以了却这桩心头的夙愿。当时的情况不允许马垃从容处理这件事儿,逯老师的骨灰只得临时存放在殡仪馆,而逯老师去世前交待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希望马垃能够将他的骨灰撒掉。“我没有后代,我老家的亲属们也没有享受过我的任何好处,因此,我也不想拖累他们每年去给我上坟,那么,就让我干净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吧!”逯老师像哲人那样超然地说,“随便撒到哪儿都行,只要别留坟墓和墓碑……”

  时隔多年之后重新踏上佴城的街头,马垃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在佴城建立特区之初,整座城市都还没有几座高层建筑,但今天的佴城,遍地高楼,并且一座比一座雄伟,富有现代气派。人走在鳞次栉比的楼群之间,如同置身在深山峡谷里;马垃上汽车像流水一样不绝如缕,行人却寥寥无几,这与当年满街拥挤着求职者的熙熙攘攘场面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映入马垃眼帘的是一张张更加年轻和富于朝气的面孔。这使马垃意识到,对这座城市来说,他已经是一个十足的陌生人了。

  马垃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听到了鲲鹏公司过去的几位部属的下落。当初,由于逯老师的猝然病逝和马垃的啷当入狱,鲲鹏公司也随之土崩瓦解了。公司的员工不得不作鸟兽散,各奔前程。其中的一位叫郝建,当初是马垃亲自把他招进鲲鹏公司的,经过一些年的商场沉浮,那个来自安徽,身材瘦高,说话总爱红脸的大学生,看上去比过去成熟了许多。他现在经营着一家综合性的饮食连锁店,分店开了好几家,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举手投足都像个有头有脸的生意人。不过,郝建没有像其他几个部属那样对昔日的上司爱理不理,一见面就亲自把马垃安排到佴城最豪华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住下,不仅请他吃几千元的海鲜大餐,还张罗让他去洗桑拿和泰式按摩,说是给他“松松筋骨”。马垃婉言谢绝了郝建的一番盛情。末了,他只好请马垃去著名的望海楼茶轩喝晚茶。在布置成南亚风格的茶室里,郝建用怀念和惋惜的口气谈起了鲲鹏公司的董事长逯永嘉。“如果逯董不得病,如果鲲鹏公司不卷进那桩走私案……”郝建的嘴里里频频出现这类假设式的语句。马垃其实也可以从中听出另外一层意思:如果没有这一切,他自己也不会有今天,说不定还在给鲲鹏公司打工哩。郝建是个精明过人的小伙子,当年马垃就只是看中了这一点,进鲲鹏公司不到两年就把他提升为市场营销部总监。郝建显然还记着马垃对自己的器重和栽培,“马总以后有什么打算?鲲鹏公司重振旗鼓,也只有靠你啦!需要我帮忙,您只管吩咐……”郝建的话让马垃想起逯老师去世前握着自己的手说的那句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以后……只有靠你了!”他暗自苦笑了一下。丁友鹏的话也许是对的,他想。我压根儿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倘若当初不是因为逯老师,我现在没准真的报考研究生,成为了一名学者吧?

  “让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吧。”马垃闪烁其辞地说。

  几天以后,马垃就与郝建不辞而别,悄悄离开了佴城。在回沿河县的火车上,他将逯老师的一部分骨灰撒在沿途的铁路线上,当年,他就是同逯老师经由这条铁路,赴佴城创业的;逯老师的另一部分骨灰,他准备带回老家去……

  马垃相信,如果逯老师地下有知,一定不会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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