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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人境》上部第七章

2024-09-07 16:14:08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刘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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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面对这样一个秉性特异的人,不管他沦落到怎样的处境,你都不能轻视和藐视他。

  回到神皇洲不久,马垃去了一趟沿河县城。

  沿河县城坐落在荆江南岸,地处江汉平原和洞庭湖平原的结合部,同湖南的华容县交壤,是连接湘北和鄂西南的重要通道,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据传三国时刘备曾经在此举行仪式迎娶过孙夫人,至今县城里还留有不少关于这一传说的遗存,比如照影桥,望夫石,刘郎浦等等,尽管历代不少史学家对这种传说提出过质疑,但沿河县人却笃信不疑,每向外人提及,都会流露出一种自豪感来,沿河县的地方志也对此不惜笔墨地加以记载和渲染。马垃跟着逯老师创办鲲鹏公司那会儿,沿河县大力开发旅游资源,计划在江边的那块望夫石边修建一座孙夫人塑像,旅游部门找到逯老师,希望他给予资助,当时公司处于初创阶段,资金并不宽裕,逯老师还是毫不犹豫地捐了3000元。但沿河县并没有像荆州古城这些三国时的州郡那样,成为世人瞩目的历史名城,而始终鲜为人知,倒是在几年前的一场特大洪水中,由于沿河县地处抗洪险段,中央电视台的气象和防汛节目每天都作重点播报,从而使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县,一下子成了全国人民关注的焦点……

  同十多年前相比,县城显然繁华了许多。当马垃乘坐渡轮从江北到江南,走进县城时,差点儿认不出来了。县城原来只有一条狭长的街道,被长江和城东的笔架山夹在中间,房子单调低矮,最高的影剧院只有三层,建于上世纪70年代,很长一段时期,都被视作县城的标志性建筑。马垃记得,他考上师范的第一个学期,第一次在刚落成不久的影剧院看电影。影剧院里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新鲜油漆味儿。电影已开始放映了。他勾着腰,蹑手蹑脚地穿过过道,在宽敞舒适的座椅上坐下时,银幕上呈现出一派阴郁、压抑的十九世纪的英格兰风光,空旷无垠的牧场,荒凉寂寥的乡村,一个身穿黑色长裙,头戴宽檐遮阳帽的年青女子踽踽独行着。那是他第一次看外国电影,很快便被这种奇异陌生的异国情调深深吸引住了。接着,镜头切换到一条崎岖不平,被深蓝色的大雾笼罩着的山间小径,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鹰勾鼻,鹭鸶眼,身披大氅的男子骑着一匹快马疾奔而来,在一个拐弯处,独行女子和骑马的男子狭路相逢,那位身材魁梧的男子勒住缰绳,马后退直立,仰天长啸,差点儿把他甩下马来……影片中的两位主人公就这样相识了,女的名叫简爱,男的叫罗切斯特,他们之间由此发生了一场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这部电影就是《简爱》。回到学校后,接连几天,马垃都沉浸在电影那忧郁和极富震撼力的氛围当中,耳边反复萦回着罗切斯特双目失明以后与简爱重逢时那段感人至深的对白。后来,马垃在逯老师那儿借到了那本同名的小说,奇怪的是,小说远远没有电影给他带来那么强烈的感染力。但不管怎么说,马垃后来对十九世纪外国文学的浓厚兴趣,却从这儿开始了……

  现在,影剧院早已被一座座新起的建筑物挤到了偏僻的角落,像一个家境衰败的破落子弟,看上去那么寒伧,黯淡,街道两旁的店铺和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广告缭人眼目,其热闹繁华的程度并不比汉口的汉正街逊色多少。县城的格局也比以前整整扩大了两三倍,由过去的一条街发展到围绕着笔架山辐射出好几条新的街道。笔架山也由原来的城区边缘成为了县城的中心,山顶上高高耸立的电视转播塔表明,县城居民的文化生活也迈进了信息时代。

  县政府从原来的地方搬迁到了位于新区中央的一栋气势威严的八层大楼。马垃颇费了一番辗转,才找到了县政府的办公楼。

  县政府虽然没有持枪的武警站岗,但身穿整齐制服的门卫对每一个进楼的陌生人盘查得比警察还要严厉。马垃没带证件,实际上,他自从入狱服刑以后,一切能够证明他身份的证件就没有了。按照中国的户籍管理制度,虽然他在外面生活工作多年,但他的户口所在地还在沿河县河口镇,当年河口镇派出所签发的那张身份证早就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况且即使没丢也过了有效期。倒是逯老师的那张身份证他一直保存着。所以,当门卫向马垃索看证件并盘问他是“干什么的”时,他满脸惶惑,甚至有些心虚。是呵,我是干什么的呢?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现在“身份”的暧昧不明,“对不起,我没带证件……”马垃嗫嚅道。他意识到自己是在撒谎,脸微微一红。但门卫并未察觉这一点,他大概从马垃的装束和气质看出他不是那种找政府“闹事”的人,并没有粗暴地将他拒之门外,问他找谁。马垃说我找丁友鹏。门卫用异样的眼光瞅着他说,你找丁……丁副县长?你是他什么人?马垃说我是他的同学。马垃再一次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走进传达室打了个电话,当他放下电话走出来时,说话的语气已经变得礼貌而客气了:“请上五楼吧,丁副县长在办公室等您……”

  马垃在一间十分宽敞的办公室见到了老同学丁友鹏。

  丁友鹏看上去比上次去劳改农场探望马垃时更加踌躇满志,连他同马垃握手和寒暄表现出的亲密劲儿都像在会场或电视镜头前似的,显得有些夸张。他一边同马垃说话,办公桌上的两台电话一边嘟嘟地响个不停,像电影中的战场指挥所。“你瞧,我只要走进这间办公室,就一刻也无法安静下来。”他作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有什么办法,我一边在W大学社会学系读在职研究生,一边还要抓分管的这一摊子工作,每次回到县里事情都积了一大堆,这不,最近正在搞企业改制,所有的事情全挤到一块儿了,一天到晚都有扯不完的皮,简直让人晕头转向……”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的硕士导师是个女的,是个挺有些名气的学者,听她说当年在咱们沿河插队落户过,而且还就在你们神皇洲,你说巧不巧?”

  马垃问:“她叫什么名字?”

  “慕容秋。”

  马垃轻轻哦了一声,觉得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被触动了一下,不禁有些恍惚。丁友鹏察觉到了,问:“你认识她吗?”

  “认、认识。”马垃神情异样地喃喃道,“她在神皇洲小学当过我的音乐老师……”他还想说,当年在神皇洲插队的一帮武汉知青中,慕容秋最漂亮了,嗓子又好,说话像百灵鸟唱歌似的,而且还特别爱看书。哥哥马坷经常从她那儿借书。马垃总是趁哥哥没看完,就偷偷地把书看了一遍……

  这当儿,丁友鹏接完一个电话,对马垃耸耸肩,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不行,这儿太吵了,咱们换个地方聊聊。”

  丁友鹏亲自开车带着马垃到了县政府招待所。招待所是沿河县的“国宾馆”,坐落在笔架山的半山腰,丛林掩映,格外幽静。以前和逯老师在一起开公司时,马垃在这儿接待过不少生意上的客人,但现在的招待所显然经过了装修,条件比过去改善了许多,尤其是新修建专门用来接待上级领导的“贵宾楼”,豪华得不亚于马垃从前在佴城住过的那些星级宾馆。

  在贵宾楼异常宽敞的套房里坐下后,丁友鹏特意关掉了手机。“天塌下来我也不去管了,”他把手机放到茶几上,身体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今天我全程陪同你……总之,咱们得好好聊聊。”他眯起眼睛瞧着马垃说。似乎只有到这时候,他才有工夫认真地打量他的这位老同学。

  此刻,坐在对面沙发上的马垃也在打量这位昔日的同学。丁友鹏的板刷头,休闲式的夹克,打得一丝不苟的领带以及锃亮的皮鞋,都使马垃不由联想到以前在小说和电视中见过的那些县长和县委书记。他甚至想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保尔大病初愈后在基辅找到当年修筑铁路时的战友德米特里的情形。当然,丁友鹏丝毫没有德米特里的那种官僚嘴脸,也没有摆出任何县长大人的架子,他热情得无可挑剔。可马垃仍然感到惶惑。他知道这是时间的“剪刀差”在起作用。他的确没法适应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劳改农场度过的那整整七年时光所留下的漫长空白。马垃的目光与丁友鹏短暂地碰了一下,很快躲闪开了,落在丁友鹏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上。那是一款最新上市的超薄型摩托罗拉手机,小巧得像一块薄薄的香皂。马垃这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手机……逯老师的大哥大拿在手里又大又沉,像一块砖头。手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了呢?马垃惊讶地想。

  丁友鹏注意到马垃走神了,并且从第一眼见到马垃起,就察觉到了他脸上那种迷茫的神情,以及背后藏着的那种他熟悉的敏感和自尊。但丁友鹏像没有看见似的继续寒暄着,他让服务员端来了泡好的茶,是今年新上市的极品龙井。他亲手给马垃沏上。他发现马垃坐在沙发上的姿势仍旧有点儿僵硬,腰板直挺挺的,仿佛还坐着劳改农场那些没有靠背的硬梆梆的木板凳上在接受管教人员的训话。凡此种种,都让丁友鹏心里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房间里异常安静。这是一间足有30多平方米的宽大套房,地上铺着厚厚的黄麻地毯,是沿河县地毯厂的产品。对面的绿色落地窗帘被风吹得像起伏的波浪,不时可以看到几株夹竹桃婆娑的枝叶在外面的山坡上摇曳。丁友鹏曾经在这儿多次向省上和地区来的领导汇报工作,或陪领导打打麻将扑克什么的,但现在面对着马垃,他似乎有点儿不知所措。马垃还是像从前那样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不了解他的人还以为他是一个迟钝或者笨拙的人,可实际上这个人的思想是何等的敏锐,内心是何等的丰富,这一点上简直太像他们的那位逯老师了!当年在师范同学时,正是因为如此,丁友鹏对马垃总是暗怀嫉妒,却又钦佩不已,从而在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说不清到不白的友谊。面对这样一个秉性特异的人,不管他沦落到怎样的处境,你都不能轻视和藐视他啊……

  丁友鹏悄悄地吁了一口气。那一刻,他显然想起了早已去世的逯老师,但他不愿意在眼下提及这种伤心往事。他掀起眼皮,瞅着马垃说:“老同学,你总算出来了。我一直就在盼着这一天,说说吧,有什么打算?是准备回佴城去东山再起,还是愿意在沿河县留下来……我知道,你是一个不会轻易被打败的人。以你的才能,远远在我之上,有时候我想,当初如果你不是跟逯老师去了佴城,咱们一起在沿河县干一番事业,该多么好啊……”

  “你太抬举我了。”马垃说,嘴角上显露出一缕自嘲和调侃的笑意。“我一个劳改释放犯,怎么敢跟你这个堂堂的县长相提并论呢?”

  “你说话还是那么尖刻,老脾气。”丁友鹏说,“十多年了,一点也没有变。说起来你不会相信,别看我现在当了副县长,可这些年又当孙子又当爹,扮完阎王再扮小鬼,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了。有时候累得发慌,真想撂下这顶乌纱帽,一个人自由自在,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可到头来却发现找个说真心话的朋友也找不到,连个平头百姓都不如。早知道这样,我当初真不该改行的哩……”

  丁友鹏的话也许不乏坦诚之处,但明显地有些故作姿态。这似乎是所有领导人特有的“癖好”。马垃嘴角又露出他那种惯有的笑意:嘴巴微微右歪,嘴角上翘,眼睛斜睨着,是那种并无恶意的嘲弄。以前在师范,每逢马垃同丁友鹏之间为某个问题争执不下时,他就突然沉默下来,脸上浮现出这种淡淡的笑意,让丁友鹏在刚刚感到胜利的刹那间,泄气地垂下头来。

  其实,不用丁友鹏自己表白,马垃凭自己对他的了解程度,也能想象出他是怎样从一个小小的教育局科员爬到副县长宝座上的。除了他父亲丁长水的南下干部背景,无疑还得益于他在师范时就表现出来的交往和组织才能。但丁友鹏在沿河县人的心目中是个什么样的“父母官”呢?可以肯定,他不会是《新星》中的那个李向南,精明练达的丁友鹏身上缺少那种理想主义的激情,尽管当初他那么热心地向马垃推荐过《新星》这本书,并且差不多把李向南当成了自己的偶像。但丁友鹏骨子里是那种爱出风头,虚荣心强的人,在师范时,他连一个合格的文学社社员都算不上呢!马垃想起自己曾替他带写情书的往事,忍不住想:这样一位副县长,能在沿河县干出一番引人注目的成绩吗?

  丁友鹏察觉到了马垃脸上的表情,及时收住了话头。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噢,都快中午了,咱们先去吃饭吧,边吃边聊。”说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们走进了贵宾楼餐厅的一间布置得颇为优雅的小包房。丁友鹏显然提前给餐厅打过招呼,想好好犒劳一下马垃,他们刚坐下,服务员就端上了酒菜。“今天我私人请客,不是公款。”丁友鹏对马垃作了个手势,半开玩笑地说,“你不用担心我搞腐败喽!”

  从进劳改农场服刑到现在,马垃几乎是十多年来第一次见到这样丰盛的酒席。他那副被劳改农场像猪食一样难吃的饭菜折磨得无比粗糙的肠胃,这会儿已经迫不及待地蠢蠢欲动了。对于老同学的这番盛情,马垃也就顾不上客气了。因此,接下来的整个进餐过程,用“狼吞虎咽”和“饕餮”来形容马垃,丝毫也不过分。

  “吃吧,多吃一点,这可是野生的乌龟,营养比那种饲养的丰富多了。”丁友鹏用勺子往马垃碗里捞了一大勺红烧乌龟肉说。他自己则几乎很少动筷子。他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马垃吃东西,那副神情,像是在欣赏一部作品。他显然对自己此刻扮演的角色感到满意。昔日曾经名噪一时的马垃在经受了多年的牢狱之苦后,找到他这个事业上可以说正如日中天的老同学,这样的场面难道不是他丁友鹏梦寐以求的吗?但他在自己的虚荣心感到满足的同时,更是对马垃有一种猩猩相惜的同情。不用问他也知道马垃目前的处境,他相信有过辉煌昨日的马垃在终于走出厄运之后,不会从此一蹶不振的,马垃之所以来找他,肯定是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帮助,他当然愿意在这种关键时刻拉这位落难的英雄一把。作为老同学,他责无旁贷。因此从他们见面一开始,丁友鹏就在暗暗期待着马垃主动向他求助。他想无论马垃提出什么要求,只要能够办到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他耐心地等待着。但此刻,看着始终埋头吃东西的马垃,他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他觉得马垃似乎压根儿没有求助于他的意思。从见面到现在,他甚至始终沉默寡言,很少说话,脸上那种心不在焉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这反而使丁友鹏困惑不已。是马垃被七年的苦役折磨得丧失了重新创业的勇气了吗?抑或还是他以前的执拗脾气在作怪?丁友鹏记起在师范时,马垃的餐票总是每月底就接不上茬,为了节约经常一天只吃两顿。可即使饿肚子,他也从来不向任何人伸手,当丁友鹏主动把自己多余的餐票送给他时,他也不肯接受……莫非时隔多年,已经人到中年的马垃仍然是那副老脾气么?

  “你来找我不会就是为了吃一顿饭,一句话也不愿意跟我说吧!”丁友鹏激将道,“说吧,你有什么打算?如果你仍然想干老本行办企业,要贷款,我可以……”

  但马垃没等丁友鹏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想干老本行,我就用不着回沿河来了。”他用餐巾擦着沾满油渍的嘴巴,瞟了丁友鹏一眼说,“我什么都不想干了,就想着告老还乡,过过清闲日子……”

  他说得很认真,一点不像开玩笑。

  “告老还乡?你可还比我小一岁呢!”丁友鹏讥讽道,“这可不像当年跟着普老师打天下,把一个鲲鹏公司闹得闻名全国的那个执行总裁说的话哟。”

  “我都把这些陈年旧事忘掉了,你倒还记着。”马垃似笑非笑地说。“我现在只是沿河县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难得你这位县太爷屈尊款待,我已经很知足了……”

  “老同学,你就莫跟我卖关子了。”丁友鹏说,“什么要求?你总不会告诉我你回沿河县,是想种几亩地,当个农民吧?”

  “你猜对了,我就是这样想的。”马垃慢吞吞地说,“乡下现在到处都是荒地,光神皇洲。反正荒着也是荒着,太可惜了……”

  丁友鹏吃惊地望着马垃,仿佛刚刚认识他似的。这不是从前那个野心勃勃的马垃了。他想,难道七、八年的时间,就能把一个人彻底打垮吗?

  丁友鹏的似乎要从老同学那张瘦削且胡子拉碴,多少显得有点儿潦倒的脸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丁友鹏满脸狐疑地瞅着马垃,“你这个企业家啊,总爱跟我搞突然袭击,就像当年突然告诉我要辞职下海一样……”

  两个人边喝边聊,都有了几分醉意。忽然,丁友鹏站起身说:“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去、去见谁?”

  “我们家老爷子。”

  “老爷子……”马垃瞅着丁友鹏,愣怔了一下,才想起丁友鹏的父亲丁长水以前当过河口公社的书记。

  两个人从宾馆出来,丁友鹏看了看腕上的表,手一挥,“路不远,步行不到一个小时,咱们走过去吧!”

  马垃寻思,步行一个小时,路程也不算近吧?对他来说,这点距离当然不算什么,但想到身为副县长的丁友鹏配有专车,却要陪自己走这么远,难免有点过意不去。

  两个人刚走到宾馆门口,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在旁边吱地一声停下了,车窗口探出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冲丁友鹏说:“丁县长,您要去哪儿?我送您一程吧!”

  丁友鹏摆摆手,“不用了,我陪老同学在街上逛逛。”说着,拉了一下马垃的胳膊,两个人显得很亲热地走出了宾馆大门。

  大街上人来人往,不时有人跟丁友鹏打招呼,满脸诧异的神情,走过去一截后,还回过头来瞅个不停。

  马垃咕噜了一声:“那些人看你的眼光可真怪……”

  “他们这是新鲜呢!我平时出门都是坐车,哪有工夫逛街?”丁友鹏哈哈一笑,舒展着胳膊腿儿,仿佛获得了某种解脱,一副轻松自得的样子。走了一截,丁友鹏凑近马垃的耳朵,像透露什么秘密似的低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步行去老爷子那儿吗?”

  马垃有些不明就里,“锻炼?”

  “你我都还没到靠锻炼维持健康的年纪吧?”丁友鹏瞥了马垃一眼,脸上现出一缕自嘲的笑意,“你莫看我在外面人五人六,说一不二的,可在老爷子面前就是个乖乖儿,他指东我不敢往西。每次去看他,绝不能坐公家的车。这是老爷子立的规矩,哪怕陪客人去也不行,有一次,我让司机开车把我送到老爷子住的那座房子不远处停下来,然后步行过去,谁知老爷子一眼就识破我是坐车来的。‘好小子,比蒙我了,走一个小时的路,你裤脚和鞋子上能没一点灰尘?’老爷子是小八路出生,七十多了还那么好的眼力,不过就是耳朵有点聋,听话总是听岔……”

  听见丁友鹏一口一个“老爷子”,马垃脑子里浮现出一个颧骨突出、面孔黧黑、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身穿旧军装,头戴草帽,肩上斜挎军用水壶,裤脚挽到膝盖,拄着竹竿,顶着烈日,大步流星走在乡间渠道上。那是少年马垃眼里的河口公社书记丁长水。时隔三十年,这个形象如同一张陈年底片,早已模糊不清。他心里再次冒出一丝疑惑:丁友鹏为什么要带他去看这个已经退休多年的老人呢?

  丁友鹏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老爷子退休后,一直闲不住,每天准时收看新闻联播不算,还自费订阅《人民日报》,比我这个副县长还操心国家大事呢!”

  马垃问:“你跟令尊大人不住在一起?”

  “本来是住在一起的。”丁友鹏说,“老爷子是从县人大主任位置上退下来的,在老县委宿舍大院分了一套200多平的房子,我们一家老小住着都显得空荡荡的。自从前几年我母亲过世后,老爷子不知哪根筋动了,放着宽敞的房子不住,偏要拿出自己的积蓄,在县城边上买了一幢农民的旧房子,一个人住在那里,每天种地种菜,养鸡养鸭,忙得不亦乐乎,日子倒是过得充实,唯一不满足的只是没人陪他说话,我每个星期都要过去陪陪他。老爷子话匣子打开就没个完,没有个把小时脱不了身……”

  “这么说,你是想让我去陪你父亲聊天?”马垃忍不住打断了他。

  丁友鹏顿了一下才回答:“严格来说,是老爷子想见见你。”

  “你家老爷子认识我么?”马垃不相信丁友鹏的话。三十年前自己还在上小学,一个公社书记怎么会认识他呢?

  “老爷子是不认识你,可他认识你哥哥马坷。”丁友鹏说,“有一次我跟他谈起你和逯老师的事儿,提到你们兄弟俩的关系,没成想老爷子拉着我问个没完没了,还跟我一个劲地讲你哥哥的故事……”

  一听到哥哥的名字,马垃心里就咯噔一跳。

  “从那以后,老爷子过一段时间总要提醒我一句,‘啥时候把你同学,我是说马坷那个弟弟带来让我见见么。’我被缠磨得不耐烦了,就呛他一句:‘人家还在农场服刑,你要真想见,就想办法把他早点弄出来么!’老爷子听了眉毛一拧,对我正色道:‘这可不行,依法治国嘛,可不能不讲原则!’哈哈,老爷子就是这么个死心眼的人……”

  丁友鹏说起“老爷子”时乐呵呵的,真像个大孩子。不知何故,马垃此时却不再介意自己被丁友鹏拉来陪自己父亲聊天,反而有点迫切地想见到那个“老爷子”了。

  从县城的主干道下去不远,穿过一片高高矮矮、杂乱无章的住宅区,就到了城郊地带。这儿的房屋拥挤而凌乱,毫无章法,有装修得颇为豪华的楼房,门口停着轿车或卡车;偶尔也能见到几座破败不堪的老屋,门口杂草丛生,堆满了垃圾,倾圮的墙壁上还残留着几十年前的标语。农地和菜园像一块块补丁似的,这儿一片,那儿一块,庄稼和蔬菜长得十分茂盛,很少看到抛荒的土地。这儿毕竟地处城郊,土地的含金量自然也高……

  “每次来都要出一身大汗,老爷子可把我害苦喽!”丁友鹏掏出手帕擦了下额头的汗珠,指了指前面,“喏,那座红砖平房就是。”

  红砖平房一栋三间,一看也是老房子了,但除了木质窗户有点残破不全,四壁和屋顶看上去倒还结实。大门敞开着,堂屋收拾得很干净,有些年头的水泥地面好几处起了壳,露出赭色的泥土来。两边的墙壁光秃秃的,布满了裂纹和烟熏的印痕,正墙中央贴了一副毛主席像还很新,两边各有一幅对联:“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门前有一棵大楝树,树干比屋脊还高,树枝像一只巨掌伸向天空。树底下放着一张颜色发黑的带扶手的老式木椅。木椅面前摆着一张同样显得很老旧的长形木桌,桌上一摞报纸,上面压了副老花眼镜,旁边放着一个搪瓷杯,杯沿上布满了褐色的茶垢。

  “老爷子准是在院子里忙活。”丁友鹏一边说,一边往屋子里走。

  马垃迟疑了一下,跟随丁友鹏穿过堂屋,从虚掩的后门走出去,来到后院,眼睛不由一亮。面前是一个木槿篱笆围成的菜园,说是“菜园”,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园子里除了已经枯萎的辣椒、豆角、黄瓜之类的蔬菜,还种着高粱、玉米、芝麻和大豆。园子虽然不大,大约只有两三分田的面积,但这些蔬菜和庄稼却井然有序,分布得十分合理,可见园子的主人是个种地的行家。

  “看见了么,这就是老爷子的‘杰作’。”丁友鹏对马垃耳语道。话音未落,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个声音:“还没到‘探视’时间呢,今天怎么来啦?”

  “老爷子把每个星期爷儿俩见面叫‘探视’。”丁友鹏对马垃挤了挤眉眼。马垃觉得这父子俩挺好玩的,他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说话的人,正疑惑着,那声音又响了,带着浓重的陕西口音:“还愣着干啥,还不过来搭把手!”

  “每次来,老爷子都要拉我的差……”丁友鹏满脸委屈地对马垃做了个鬼脸,顺手把公文包塞到他手里,往园子里走去。马垃跟着走了几步,这才看清声音的“源头”:木槿篱笆后面蹲着一个老人,约莫七十多岁,满头花白,脸上的皱纹又深又密,像一颗结实的核桃。他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发白了的旧军装,袖子挽到了胳膊肘,头上戴一顶只能在博物馆见到的八路军军帽,同样旧得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此刻,他嘴里含着几根细尼龙绳子,一只膝盖着地,另一只膝盖顶着木槿篱笆,正在将过大的缝隙使劲收拢,并用绳子固定下来。

  这个活儿原本需要两人才能完成,老爷子一个人干自然很吃力,一缕缕汗珠从他脸上的皱纹里流淌下来,一直滴到地上,他腾出手来揩了一把满脑门的汗,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再不把篱笆扎紧,庄稼就让那些龟孙子黄鼠狼全给吃喽……”

  马垃在老爷子对面蹲下,接过他递过来的尼龙绳,父子俩将一段篱笆缝隙合拢在了一起。丁友鹏这才住了手,指了指马垃说:“爸,你瞅瞅,今天我给你把谁带来啦?”

  老爷子这才发现旁边站着个人。他的目光在马垃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又转向他儿子,咕哝道:“这是谁啊?”

  “你不是要见我的同学么?今天我给你请来了!”

  “你是说……马坷的弟弟?”老爷子目光又转向马垃,定定地瞅着他,重复了一句,“你真是马坷的弟弟?”

  马垃点了点头。

  老爷子突然站起身,把手中的竹条和绳子扔到地上,拍了拍沾满泥土的手,“走,到门口喝茶去!”

  马垃见丁友鹏还蹲在篱笆边,正犹豫着,丁友鹏对他使了个眼色,“我爸这是要把你当贵客待呢,还不过去?”

  马垃这才如梦初醒,转身跟在老爷子身后进屋了。

  老爷子一阵忙活,又是泡茶,又是端凳子,好像真的是招待贵客。马垃有些局促,仿佛老爷子要招待的那个“贵客”并不是自己,是另有其人,而自己不过是一个替身。这种奇怪的感觉,使他更加惴惴不安。尤其是当他面前的这位显得有些干瘦的老头儿,那么陌生,跟他小时候记忆中那个身材魁梧、走路两脚生风的公社书记丁长水一点也对不上号……

  老爷子给马垃泡了一杯热气腾腾、清香扑鼻的茶,放在那条长形木桌上。“30年的普洱茶,是前几年我一位老战友送的,一直舍不得喝……”他自己在那把老式木椅上坐下,不停地瞅着马垃,“我(音è)这眼神越来越不济了,眼皮底下的东西都看不清楚。”他咕哝着,拿起个在报纸上的老花眼镜戴上,眼睛睁得大大地继续打量马垃,“唔,哥俩长得挺像的,不仅脸型,连身坯都差不多,就是没你哥壮实,眉毛也没你哥浓……”老爷子像对着一幅画似的不住地念叨,“当年,公社党委已经选定你哥哥作为‘第三梯队’了。知道什么叫第三梯队么?就是接班人。我打算第二年就提他当公社团委书记的。可谁知没多久就发生了那场火灾。”老爷子用回忆的口吻说,“记得当年在神皇洲插队的一个女知青,叫什么来着,对,慕容秋,没错,是神皇洲大队的团支部委员,知青中涌现的一位难得的优秀青年。那会儿你哥正在和她恋爱,这可是一件新鲜事物。如果能成功,我寻思还要做他们的证婚人的。可谁知……多好的小伙子啊,就那么牺牲了。”老爷子说到这儿,多皱的眼眶里隐约有泪光闪烁。

  马垃心里一热。哥哥去世快三十年了,可这位老人提起他还这么动情。在外漂泊的这些年,马垃甚至很少想起哥哥。但现在,他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自豪,甚至骄傲。这种感觉很多年没有过了。

  “噢噢,不说了。几十年了,都是一些陈谷子乱芝麻的事儿。”老爷子用手背抹了下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端起那个搪瓷喝了一口茶。马禾刚才喝过一口,浓得发苦。但老爷子显然习惯了喝浓茶。而且他喝茶的方式与众不同,连茶叶一并吞进嘴里咀嚼着,直到把茶叶嚼烂才吐掉。

  见马垃在打量自己,老爷子突然问:“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马垃。”

  “马、垃。”老爷子重复着这两个字,再次端详着他,“我听友鹏说起过你的事儿。浪子回头金不换。人这辈子走点弯路、栽下跟头不算什么,关键要走正道,跟对人。就像我年轻时,如果不是参加八路,跟了国民党,甚至是伪军,不等于栽大跟头?”老爷子用长辈的口气,循循善诱地说,“说到底,你吃亏就吃在不该跟你那个老师走上了邪路。”

  马可知道老头儿说的是逯老师。他想解释点什么,嗫嚅道,“可是……”但他刚开口,老爷子就摆摆手,打断了他,“你那老师就是个邪货!不仅生活作风腐烂,思想观念上也存在严重问题。当时,教育局和县委都有人主张宽大处理,并没有意识到如果对这种人多一份纵容,党的事业就多一份危险。所以我才坚持对他从严处理。现在看来,我的态度没有错。他后来不仅自己走上了资本主义的邪路,还断送了你这样的青年的前途。想想就让人痛心哪”

  马垃想为逯老师申辩几句。“也许,逯老师并没有像您说的那么不堪……”而且,他并不想为自己“跟错了人”而后悔,包括自己这么多年跟随逯老师在生意场上打拼的经历,也不是“浪子”二字就能概括的。毕竟,“资本这头烈马总需要人驾驭啊”,逯老师当年说的这句话可没错。然而,同样没等马垃说出口,老爷子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像个演说家那样,措辞凌厉、咄咄逼人,富于雄辩。马垃想提出诘问也轻易找不到破绽。这似乎让他找回了当年那个公社书记的影子。马垃想起来的路上丁友鹏对自己的提醒。果然名不虚传,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住了。他想。好在老爷子这时忽然转移了话题,“马坷,你对农村的现在的形势怎么看?”

  马垃听老爷子叫自己“马坷”,知道他是一时的口误,并没有去纠正对方。但对于老爷子提出的问题,他觉得一时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么……您知道,我在劳改农场待了七八年,刚出来。”他机灵地反问道,“您怎么看呢?”

  老爷子显然没料到马垃会反将他一军,但毕竟当过多年的公社书记和县领导,对付他的本领绰绰有余,“我跟你差不多,离休后就不再过问政事,再说我想过问人家也不理,哪怕有个副县长儿子也白搭。政府的事儿,友鹏从不对我讲,躲都躲不及。不过人家也没错,这是组织原则嘛!”老爷子不无自嘲地说,“毛主席讲,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幸亏这几年我搬到这里,除了种种庄稼,总算有了一些跟老百姓打交道的机会。我好赖有了点儿发言权嘛。可这还远远不够呢!前两年,我回了一趟陕西老家,嗯,那可是一场真正的调查……”

  老爷子说到这儿,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我是陕北绥德人,听说过绥德么?‘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绥德三十里铺村’,就是信天游里唱的那个绥德。信天游还唱,‘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这是大实话。咱绥德的男人个顶个儿,从没出个孬种!从刘志丹谢子长‘闹红’那会儿起,光我们村就有一百多号人参加了红军。我那时候还小,11岁,要不也一准跟着红军队伍走了。后来不是抗日了么,红军摘下帽子上的五角星,患上了八路军的服装,开赴抗战前线时正好路过我们村,休整了两天,八路军的一个营部住在我家,这下被我逮着机会了。营长姓辜,单名一个烽字,听说给毛主席当过警卫员,长得方方正正的一张脸,说话做事都很讲政策,用我家一把辣椒几根大蒜都要付钱。经过一番死磨硬缠,辜营长终于同意我参军了。那次,跟我一起参加八路的本村人有十几个,其中数我年纪最小,刚满十五岁,个儿还没枪杆子高呢……我是不是扯远了?还是跟你讲我那次回家吧!我参加八路后,只回过一次家。解放战争一开始,我不是跟着刘邓大军南下,千里挺进大别山,胳膊受伤后就留在沿河工作了么?直到1955年,我娘病重,家里发电报让我回去,我才有了一次探亲的机会。我在家排行最小,爹在我刚参军不久就死了。娘这么多年一直跟着两个哥哥姐姐过日子。我回到家第二天,娘就咽气了。哥告诉我,娘之所以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等着看我一眼。为了这一眼,娘等了几十年。我们村出去当红军和八路的一共两百多号人,活下来的也就二三十个人,我能回家看一眼娘,已经够幸运了。那次给娘送完葬,我又在家待了两天。全国不正在开展合作化运动么?我们村也不例外,从互助组到初级社、高级社,像黄河水那样一波推着一波往前赶。当然,也有人想不通的。就拿我哥来说吧,土改时分了十几亩坡地,几年下来,不仅全家人吃饱穿暖了,还存了不少余粮,手里的钱款也阔绰起来,日子正像芝麻开花一样节节高,这突然又要把分到手的田地重新交出去,他心里能悦意?可后来,经过县乡工作队同志的一番苦口婆心,才明白成立合作社并不是把自家的土地充公,而是并拢到一起,把各家各户的力量集中到一起,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农村出现新的地主富农,穷人又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走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康庄大道。我哥是个爽快人,这脑门一开窍,行动上也就利索起来,不仅很快成了合作社的的积极分子,还当上了合作社副社长。我回家那阵子,他正带领社员在村边旱塬一块寸草不生的盐碱地上种果树苗,这样既能扩大副业生产,又能抵御封杀,村里人没有不赞成的。连我也被乡亲们热火朝天的劲头感染了,离家前,还跟着哥哥一家人去塬上种了半天的树……我跟你讲前两年回家的事,怎么扯到55年那次啦?嗨,我这脑子越来越不听使唤了。还是说前年吧,本来想让友鹏陪我回陕北的,可他那会儿刚当上副县长,工作太忙,我就让友鹏他二姐陪着回了一趟。离上一次回老家都四十多年了,离改革开放也过去了二十多年,我原以为老家人都过上富裕生活了。可刚一进村,我看到村里还是一副破旧的面貌,有的人家还住在几十年前箍的窑洞里,在窑洞门口晒太阳的老人仍然破衣烂衫,村道上坑坑洼洼,一辆驮水的架子车陷在坑洼里出不来,拉车的老汉攒足了力气,车轮子也纹丝不动一下,眼瞅着这情景,也没见人过去帮扶一把,因为村里几乎见不到一个成年男人,他们都进城‘淘金’去了。留在村里的不是妇女孩子,就是连路都走不动了的老人。靠种庄稼,村里人没法过上体面日子,又不甘心受穷,只好外出讨食。本事强运气好的,在外面干上几年,回来还能箍一座新的砖窑,甚至盖上一栋气派的楼房,大多数人则没这样的福气,辛辛苦苦、忍辱负重一年到头,除了填饱自己肚子,回家时连像样的年货都置办不上……我哥老得连牙齿都快掉光了,家里只剩下他和嫂子还守着那孔四十多年前我回来时住过的窑洞,两个儿子和孙子孙女们都在城里打工,过年才回来。老两口每天还拄着拐杖下地,跟自己挣点儿口粮。指望儿子每年捎回来的那点钱,只能买点油盐酱醋的。那次,我在老家只住了一晚就离开了。回到沿河好长一段时间,心里还堵得慌。我在县里当领导那会儿,从沿海到内地,从南方到北方,从东部到西部,走过不少地方,在那些富得冒油的经济发达地区,很多的农民卖地收入多达几千万元,全家人什么活也不用干,整天打牌喝茶,一辈子也花不完。可像我老家那样偏远的山区,日子却还跟几十年前一样,甚至还不如。这样的贫富差距不是个别的,而是很普遍的现象,咱们沿河也差不多。这是多么严重的问题啊!我从参加革命那天起,就知道共产党的宗旨是为穷人打天下,那么多先烈流血牺牲,还不是为了建设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平等的新社会。可现在解放五十多年了,改革开放也过去了二十多年,我们离奋斗的目标不仅没有接近,反而比以前更远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想到这一点,我就睡不着觉、吃不好饭。我不甘心,只好重新打开《毛选》和《邓小平文选》,想从中找到答案。中央说毛主席犯了错误,现在不大有人信他的话了,可小平同志的话总不能不信吧?他说过,如果我们国家发生严重的两极分化,出现了一个新的资产阶级,我们的改革开放就失败了。无论如何,我可不希望小平同志这句话变成现实。如果那样,我们就真正背叛了自己当初的理想,死后有啥脸面去见那些牺牲的烈士……”

  老爷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终于把堆积在心里郁闷吐了出来,但她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他把头上的那顶旧军帽揪下来,拿在手里使劲地搓揉着。脸上的皱纹紧缩在一起,显得十分痛苦。

  对老爷子刚才的那些话,马垃觉得很陌生。七八年的劳改生活,已经使他对这个时代产生了一种深深的隔膜。但他确信,老爷子说的都是自己的肺腑之言。那一刻,他觉得老爷子显得那么孤独,甚至可怜,让他心里产生了一丝怜悯。他想安慰一下老人,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老爷子大概看出了马垃的心思,苦笑了一下,“你啥也不用说,能安安静静听我说说心里话,我就心满意足了。这些年,找个说心里话的人太难了。想当年,我在河口公社当书记那会儿,一年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农村,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在一起待久了,感情也就深了。有了深厚的感情,工作还怕做不好?关键还在于工作究竟是为了个人生官发财,还是真正为人民谋福利。这是原则问题。可友鹏他不愿意听我唠叨,他觉得我这脑子已经落伍,赶不上时代了。现在的干部都这样,成天把眼光盯着上面和外面,不是找领导拨款,就是找老板招商引资,一年上头难得下一次基层。不单是不愿下基层,平时出门不管远近都坐车,年纪轻轻养出一身肥膘。就说友鹏吧,每次从城里到我这儿,就那么一点路,也不愿意步行……”

  趁老爷子“诉苦”的工夫,马垃起身提起开水瓶,给他和自己的杯子里续满开水。老爷子抬起头看着马垃,哦了一声,“我还没问你,接下来准备干点儿什么呢。”

  马垃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没有完全想好。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想在神皇洲带待下来……”

  “嗯,待下来好!”老爷子很快接过话,连连点头表示赞许,“我离休后很少下农村,前一阵子县人大组织老干部下乡考察,我跟着走了几个村子,看到的情况跟我在老家绥德看到的差不多,全是老人孩子,没几个年轻人。我在河口公社当书记那会儿,农村可是年轻人的天下,姑娘小伙子们一边劳动一边赛歌,那叫啥来着,对,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田野上歌声嘹亮、人欢马叫,那场面想起来就让人热血沸腾……”老爷子说到这儿,挥起手臂打起了拍子,嘴里还轻轻哼唱起来,“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丁友鹏趁老爷子和马垃聊天的工夫,躲在屋子里偷偷睡了一觉,这会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了出来。“爸,唠够了吧,耽误了人家过轮渡,你还得管晚饭呢。”说着,对马垃使了个眼色,马垃明白他的意思,也就放下手里的茶杯,站起身来。

  老爷子一直把马垃送到公路边,一副依依不舍的神情,分手时还不停地招手,“咱爷儿俩投缘,以后常来么……”

  两个人告别老爷子,顺着公路走了没几步路,一辆黑色轿车从县城方向开过来,悄无声息地在他们身边停下了。丁友鹏二话不说,拉开车门钻了进去。马垃还没反应过来,站在公路边愣着呢,丁友鹏在车里向他招手,直呼,“你发什么呆,上来呀!”

  丁友鹏是什么时候打电话要车的呢?马垃想,这当儿子的对付老爷子真有一套。马垃这样想着,一弓腰,也钻进了车内。

  当轿车驶动后,丁友鹏抓住马垃的手,夸张地摇晃了两下,“今天替我陪老爷子说了那么久的话,真是辛苦你了。”

  “没什么,还好……”马垃淡淡一笑。

  “还好?”丁友鹏有些不相信地盯着马垃的脸,“要是我听他翻来翻去倒腾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早就疯了!”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马垃有些吃惊地看着丁友鹏,“我倒觉得这一下午,很有收获的。”

  “收获?就老爷子那些陈旧的观点?”丁友鹏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 “可能是你刚出农场出来,脑子你的东西还没有来得及更新吧!”

  “有时候, 不一定什么东西都是新的好,包括知识和观念。”马垃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车窗外。

  “你说什么呢?”丁友鹏对马垃的话惊讶不已,“都互联网时代了,如果没有新的知识新的观念,还改什么革呢?”

  “可温故而知新这句话也没有过时吧。”马垃把目光收回来,落到丁友鹏脸上。

  两个老同学好像要就这个问题好好理论一番了。但丁友鹏似乎没这个兴致,他盯着马垃的脸,忽然想发现了什么似的,“难怪你那么耐心地听老爷子唠叨一下午的。我发现你们俩的性格还真有相似之处呢!”

  “哪儿相似?”

  “死心眼啊!用党校老师的话说,这是教条主义毛病!教条主义既害国家也害人。死抱着教条有什么用?什么‘永远站在大多数劳动人民一边’,嘴巴上说说可以,实践中行得通?共产党现在不仅是工人阶级先锋队,还是全中国人民的先锋队,不仅代表工人农民,还要代表先进生产力,企业家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我们当然要维护他们的利益嘛!这就叫与时俱进。可老爷子不懂得这一点,他这辈子就吃了死心眼的亏,否则,凭老爷子三八年参加八路的资历,怎么会到离休时才是个正县级呢?那韩副省长轮年龄和资历都比老爷子小得多,可同为辜峰的部下,人家都副省级了。这差距也太大了吧!”丁友鹏说得振振有词,口水都溅到马垃脸上了。“说出来你恐怕不信,我从教育局科员混到副县级,一点也没靠老爷子。老爷子从来不给我牵线搭桥,他的那些老关系什么老上级老战友,都是我自己接上头的……”

  “说来道去,那不还是他的关系么?”马垃忍不住呛了他一句。

  丁友鹏不吱声了。过了半晌,才嘟哝一句,“反正老爷子这辈子太窝囊了!”

  “我觉得老爷子挺可爱的,真的!”马垃若有所思地说。“像这样的老人,越来越少了……”

  “那是因为他不是你爸!”丁友鹏没好气地瞪了马垃一眼。

  两个老同学眼看就要争论起来,这时车驶到了县政府门口。争论只好戛然而止。丁友鹏用拳头捣了下马垃的肩头,“既然你这么喜欢老爷子,下次来县城就多陪他唠会儿吧!”

  临分手时,马垃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丁友鹏:“对了,你知道那个唐丽娜现在的情况吗?”

  丁友鹏斜睨着他,半开玩笑地说:“怎么,你想去找咱的那位‘师母’?”

  “不,我想去看看逯老师的那个孩子。”马垃垂下眼皮道。

  “想不到你还记得这事儿。”丁友鹏见他这副神情,也不再开玩笑,“你去百货大楼找一个叫李海军的公司老板,这个人以前在县文化馆呆过,拉得一手好洋琴,曾经是唐丽娜的丈夫,不过后来分手了,但他应该知道唐丽娜的下落。找到唐丽娜,自然就能找到那个孩子了……”

  李海军。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

  和丁友鹏分手后,马垃径直去了百货大楼。

  百货大楼就在影剧院对面,同样是三层楼,曾经也是县城的标志性建筑,尽管现在看起来显得那么低矮、土气,但当年也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上影剧院看电影的一般都是城里人,进百货大楼买东西的城里人乡下人都有,自然也就比影剧院的人气旺。

  当年,鲲鹏公司的第二桶金就是从百货大楼挖到的。那时候,公司刚成立不久,用逯老师的话说,正处于资本原始积累阶段。作为总经理助理,马垃拎着一只装满各式合同的公文包,跟在逯老师屁股后头,走南闯北,长了不少世面。起初,他们把目标主要放在中小城市,跟乡镇企业打交道,在山沟沟里钻来钻去,一趟差下来,整个人都变得灰头土脸的,像电影里的游击队员,就差腰上别把驳壳枪了。实际上,他们做生意的确像打游击,东一枪西一枪的,农工商贸易公司嘛,经营范围无所不包,木材、毛竹、皮张、钢材、煤炭,低价进高价出,用以前的说法就是投机倒把。商品经济嘛,马克思把这叫赚取剩余价值。逯老师像在课堂上讲课那样字斟句酌地说。每次出差,逯老师的行李箱里总要放一两本经济学方面的书,其中就有马克思的《资本论》。有一次在火车上,趁逯老师去上厕所,马垃从他的座位上拿起那本《资本论》翻了翻,见里面画满了横线,有的段落还加了眉批。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商品流通是资本的起点。商品生产和发达的商品流通,即贸易,是资本产生的历史前提。作为货币的货币和作为资本的货币的区别,首先只是在于它们具有不同的流通形式。……作为这一运动的有意识的承担者,货币所有者变成了资本家。他这个人,或不如说他的钱袋,是货币的出发点和复归点。这种流通的客观内容──价值增值──是他的主观目的;只有在越来越多地占有抽象财富成为他的活动的唯一目的时,他才作为资本家或作为人格化的、有意志和意识的资本执行职能。因此,绝不能把使用价值看做资本家的直接目的。它的目的也不是取得一次利润,而只是谋取利润的无休止的运动。价值在这里已经成为一个过程的主体,在这个过程中,它不但地交替采取货币形式和商品形式,改变着自己的量,作为剩余价值同作为原价值的自身分出来,自行增值着。既然它生出剩余价值的运动是它自身的运动,它的增值也就是自行增值。它所以获得创造价值的奇能,是因为它是价值。它会产仔,或者说,它至少会生金蛋。”逯老师在旁边写了一行字:“马克思这段话多么深刻啊!如果不能弄懂它,就摸不清商品经济的奥秘,永远只能当一个小商人,成不了真正的企业家,资本家!”逯老师还在“资本家”三个字下面重重地划了三个小圈圈。马垃盯着这三个小圆圈,揣摩着其中的含义。逯老师从厕所回来,见他在发愣,从他手里把书拿了过去,笑了笑:“《资本论》我都读了三、四遍了,每读一遍都有新的发现。这可是我们办企业的《圣经》,你以后也要认真读一读。至少要读三遍。”他竖起三根手指头,又像在课堂上讲课那样认真地说。“一篇《共产党宣言》,一部《资本论》,我们过去搞社会主义也好,现在搞资本主义也罢,都离不开它,马克思实在太伟大了。咱们得好好补课,时不我待,再不补就来不及啦……”马垃插了一句:“咱们现在不是资本主义,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话未说完,逯老师便打断了他,像驱赶蚊子似的摆摆手,哈哈一笑,“差不多,差不多,措辞不同而已,而已罢了。”以前在课堂上,每逢哪位同学答错了问题,逯老师也是这样一副神情。在这位昔日的老师、现在的老板面前,马垃再次感到了自己的幼稚和肤浅。也就是那一次,逯老师主动和马垃聊起了自己的家世。逯老师出身在资本世家,祖父曾经在张之洞的手下当过招商局长,父亲是武汉最大的造船厂的老板,他们家造的船几乎占去了整个长江航运的半壁江山。逯老师的母亲是父亲的第三房姨太太,嫁入逯家前,曾经是汉口民众乐园的汉剧当红小旦。自记事起,逯老师就很少看见母亲和父亲在一起相处过,他和母亲待在武昌小东门蛇山脚下的一幢欧式洋楼里,除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佣人,很少能见到其他人。逯老师说,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养成爱读书的习惯的。解放前夕,父亲带着家人仓惶离开大陆去台湾,扔下了他和母亲,临走时除了他们住的那幢小洋楼,别的什么财产也没留下……

  对于逯老师的家世,马垃知道的也就这么一鳞半爪的,但他由此认定,逯老师改行做生意绝非心血来潮,而是有家传和天份的。这使他更加坚定了追随逯老师、弃教从商的信心。没多久,逯老师就为鲲鹏公司挖到了“第一桶金”。他凭借逯家在武汉的老关系,拿到了几家省直和中央在汉大型企事业单位长达五年的生活用煤采购供应的订单,揣着这几份合同,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到湘鄂川交界一座名叫刘家场的煤矿,以低廉的价格签下了购煤合同。半年后,鲲鹏公司的资产便从公司成立之初的三千元注册资金,一下子增加到五十万。有了这“第一桶金”逯老师跃跃欲试,开始筹划向更大的领域进军。他把目光投向了当时已濒临倒闭的沿河县百货大楼。当时,县级国营商业民营化的浪潮在全国正方兴未艾,沿河县的领导大概也想早点甩掉这个大包袱,所以,逯老师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以不到五万元的价格,把百货大楼的经营权收购到鲲鹏公司名下了。新的百货大楼改名为鲲鹏商场,开张那天,场面空前热闹,鞭炮声响遍了大半个县城,全县三大班子的领导悉数出席,逯老师西装革履,上衣兜插了一朵塑料花,在仪式上发表了言简意赅、极富感染力的讲话。多少年后,马垃还记得他那洪亮的嗓音:“鲲鹏公司这艘巨轮已经起航,它将从这里出发,走向全省、全国,乃至全世界。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从那以后,公司的发展迈入了快车道,没几年的工夫,鲲鹏总公司的招牌就挂到了省城武汉以及与武汉相隔几千里的佴城……

  不管怎么说,这儿是鲲鹏公司的“井冈山”,是逯老师事业的摇篮哪……马垃走进百货大楼时,忍不住想。

  百货大楼的格局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一楼二楼是卖场,服装、电器、家具,五花八门、卖什么的都有;商铺一家挨着一家,像鸽子笼似的,熙熙攘攘、拥挤不堪,令人窒息。也许是招租不理想,原来也是卖场的三楼改成了写字楼。通向三楼的楼梯口,整面墙壁上参差不齐地挂满了各个公司的招牌。好在就那么十几家公司,马垃挨个儿打听,没费多大工夫,就在一个只有两间房的公司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我就是李海军。”一个穿着米色休闲西服的人从电脑前抬起头来,语气生硬地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马垃一边打量着这个狭长脸庞、眉毛很浓,头发修剪得一丝不苟,年纪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李海军,一边在脑子里努力搜索着,记忆深处渐渐浮现出一个熟悉的影子来。

  “李老师!”

  “你是……”李海军被这声称呼叫得有点儿发懵。

  “我是马垃,是你在神皇洲大队小学教书时的学生啊!”

  李海军噢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急剧地变化着,他从电脑前站起身,伸出一个手指头指着他,“呵呵,神皇洲的马垃。我想起来了,你在班上的成绩总是排在前三名,对吗?”

  马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还教我学过吹笛子。那首《扬鞭催马运粮忙》我现在还会吹呢。”

  “对对,我想起来了,你的悟性不错,一点就通。“李海军握着马垃的手,并亲昵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拉着他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还亲手给他倒了一杯加热的矿泉水。“你是不是在公社中小学文艺汇演中得过三等奖?”

  马垃说:“是的,奖品是一本《雷锋日记选》。”

  “一晃二十多年了!自从招工返城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神皇洲变化一定很大吧?”李海军打量着马垃,感慨地说,“你跟你哥马坷长得真是一摸一样,只是个头没他高。唉,他死的太可惜了,不过,用那时的话说叫死得其所,团县委发出号召全县青年向金训华式的好榜样马坷同志学习,包括我们这些知青……”

  马垃见李海军在沉浸对往事的回忆中,一时倒不晓得怎么向对方对出自己的真正来意了。马垃记得,当时到神皇洲知青的有两拨人,一拨来自武汉,一拨来自沿河县城,两拨人平时互不买账,经常找对方的茬儿,还曾发生过一场群殴。至于这个李海军,不单是在神皇洲小学当过一段时间的音乐老师,还因跟大队的女赤脚医生谈恋爱闹得沸沸扬扬,所以马垃对他的印象才格外深……

  “对了,马垃,你现在在哪儿高就?怎么会找到我呢?”李海军把话题扯了回来。

  马垃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趁机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这么说,你跟那个姓逯的在一块干过?”李海军侧过脸打量着他,“你怎么会跟一个到处沾花惹草的老流氓在一起混呢?”他一脸鄙夷甚至愤怒,神情跟刚才完全判若两人了,让马垃有些尴尬,他想替自己的老师辩解什么,但说出口的却囫囵不成句:“请别这样说……”

  好不容易等李海军消了气,马垃小心翼翼地问:“那么,唐丽娜……”但话刚出口,李海军就粗暴地打断了他,“莫给我提那个婊子,我这辈子算是倒大霉啦,结婚前怀上别人的孽种不说,结婚后她又让我戴了一次绿帽子,你说我还能和她过下去吗?”

  李海军唾沫横飞,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情绪激动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由于嗓门大,隔壁房间的一个女员工朝里面探头探脑,被李海军一挥手,斥责回去了。他埋下头,在沙发上重新坐下来,显得有些颓唐,跟刚才比像换了个人似的。半响,他的情绪才调整过自己来,他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抹了把脸,抬起头来,“这样吧,我给你一个地址,是好几年前唐丽娜和我离婚后,临去武汉留下的,能不能找到她就很难说了。”说罢,他起身在办公桌上找了张便笺写下地址,交给了马垃。

  马垃连声道谢。分手时,李海军把他送到楼梯口,咕哝了一句:“等有时间,我一定回神皇洲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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