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谷雨觉得,马垃的话像当初他在中学的课堂里听到的一样,充满了哲理。
芒种刚过,人们一天比一天忙碌起来,平原上麦浪翻滚,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腥气和麦子灌浆的香味。“布谷——布谷——”布谷鸟从早到晚啼个不停,把人的心叫得痒痒的。农事一桩赶着一桩,这边小麦还没有开割,那边棉花就开始泡种,性急的农户早早地磨好了镰刀,只等着开镰收割那天的到来。
正值涨桃花水的时节,荆江水由清转黄,河道一下子宽阔了许多。岸边呢,也是一幅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景象。江堤边的杨树柳树全都披上了绿色的新衣,白色的柳絮纷纷扬扬,漫天飞舞,落到地上,像下了一层雪;钻进人的鼻孔,痒痒的,怪难受的,非得打一个喷嚏才舒坦下来。
才一年多的工夫,江边的猕猴桃树长得比人还高出了一截,繁花落尽之后,便开始挂果了。起初,只见花骨朵处绽出一个个手指头大小的绿苞儿,圆鼓鼓的,像珍珠似的,风一吹,在枝头上颤悠悠的,荡秋千一样,荡来荡去,绿苞儿一天天长大起来,沉甸甸的,压得树枝直往下坠,这时就该给果树支个木架,要不没等果实成熟,就得掉到地下腐烂了。
天一亮,马垃就钻进桃园,给桃树支架、培土。什么时候施肥、打药、剪枝啦等等,干得得心应手,一举一动,都像一个老练的果农。他想起在劳改农场的日子,如果不是那段经历,自己会想到回神皇洲种猕猴桃吗?
开春后,马垃从江西邮购了一包草莓种子,在屋门口的菜园里里开出几垄地做苗圃。经他一手栽培的草莓苗儿现在每株都有一拃来长,长得郁郁葱葱,茁茁壮壮,看上去煞是喜人……
江边的猕猴桃园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目光。主要是一些好奇心重的孩子和妇女,他们三三两两地来到桃园,这里走走,那里瞧瞧,有的还伸出手去触碰一下树枝上的果子,不小心折断树枝或碰落还未成熟的果子的事时有发生。马垃只得去河口镇买了一大捆尼龙网,把桃园围了起来,还特意竖了个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大字:“桃园重地,请勿闯入!”
桃园不让进去,他们就把目标转向了马垃的房子。那座带风车的房子,成为了神皇洲一道奇特的风景,每个人从旁边经过,都会投来好奇的目光。最初,他们害怕什么似的站在远处,一边伸出手指指点点,一边念叨几句什么,显得很神秘的样子。但奇怪的是,他们从不说出“马垃”这个名字,而只说“马老师”怎么怎么的。整个神皇洲的人都习惯称他“马老师”,反倒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后来,有胆大的小孩走近房子,朝里面探头探脑地张望。屋子里静悄悄的,也不知道主人是在里面,还是去桃园了。他们不甘心,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楼顶上的那个会转动的风车。他们不敢造次往里面闯。他们打心眼里对主人有点儿畏惧呢。其中一个胆大的小男孩,从地上捡起一块土坷垃,朝楼上扔去。土坷垃落到风车的架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正在书房里看书的马垃走出来,警惕地问道:“谁?”孩子们躲在墙边,鹦鹉学舌地模仿大人们的腔调喊了声“马老师”,便嘻笑着一哄而散。
那个扔土坷垃的男孩,是谷雨的儿子蝌蚪。
谷雨把家里的责任田转包给了大户赵广富,一家人都靠他在广东打工挣钱养活,钱不够花,他媳妇茴香就给村里的大户做帮工补贴一下,算是勉强能够把日子对付过去。按说,谷雨读过高中,在农村还算是个有文化的人,两口子才三十多岁,没病没灾的,日子也不应该过的这么窘迫,问题就出在他超生了两个孩子,前两个孩子都是女儿,到第三胎才是儿子。按照计划生育政策,光罚款就把他折腾的够呛。每到春节临近,村支书郭东生就带着一帮人挨家挨户地上门讨债,几年下来,谷雨家里凡是能搬得动的东西都让村干部搬去抵债了,连猪圈里的猪娃子都没落下。即便这样,还是欠着一屁股债没还清。为了躲债,谷雨已经连着两年没有回家过年了。
那天,茴香看见她男人走进家门时,真是喜出望外。可她很快觉得有点不对劲:男人抱儿子蝌蚪亲热时笨手笨脚,一只手好像有点儿使不上劲,仔细一看,男人的左手少了两根指头!
谷雨是因公致残的。老板赔了几百块钱就将他打发走了。
谷雨回家的当晚,等孩子们睡着后,两口子在一起说着话,谷雨不住地长吁短叹。茴香倒是懂得体贴自己男人,“不就是少了两根手指么,干活又不碍事!大不了我们把那几亩旱田要回来自己种。”
谷雨咕哝道:“种么子田哦,欠的债都还没还清呢!”
“欠债也不能不让人活吧。”茴香宽慰道,“听说,国家很快就要取消农业税了,到时候,种田不就有奔头了么?”
“你听谁说的呢?”
“马老师呀。”
“哪个马……老师?”
“还有哪个马老师,就是以前在河口中学教书的马……马垃老师么!”
“他不是坐牢了么?”谷雨惊异地说,“十几年前,他可是咱们神皇洲大名鼎鼎的人物啊!”
“马老师回神皇洲种田了,”茴香说,“可我觉着他还是跟咱们不一样……”
“马老师现在在哪儿?”谷雨有些坐不住了,“我可有十几年没见过他了。我得去见见他……”
第二天一早,谷雨就趁着到江边挑水的工夫去找马垃。他走近江堤边那座带风车的房子,远远地看见有个人头戴草帽,手里拿着铲子,正在门前的苗圃里给草莓除草。那股专注和利索劲头,像个老农。谷雨一眼认出这就是自己中学时的老师,叫了一声:“马老师!”
马垃也认出了他这个昔日的学生,“是你呀,谷雨。”他从苗圃里往外走,并摘下头上的草帽。“你不是去广东打工了么,么时候回来的?”
多年未见面的师生都打量着对方,免不了一阵寒暄。
师生俩的年龄只相差七、八岁。当年,马垃从沿河师范比以后分配到河口镇中学,教高一的语文课,谷雨正好在那个班上。谷雨父亲去世早,娘身体本来就不好,一个人拉扯着他和妹妹,过日子过得很拮据,他经常连买餐票的钱都没有,每天只吃两顿饭,营养不良,个头也就比其他同学矮一截。那时候,马垃刚参加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但还是接济过他几次。马垃辞职下海不久,谷雨也因家境困难辍学了……
对于谷雨问起自己这么多年的“遭遇”,马垃用一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无论是失败还是成功,人都不能沉浸在过去。”他嗓音低沉地说,“重要的是现在和将来,否则,一切就无从谈起了……”
谷雨觉得,马垃的话像当初他在中学的课堂里听到的一样,充满了哲理。
马垃领着他把那座带风车的房子楼上楼下整个“参观”了一遍。除了楼顶的那个风车,谷雨重点“参观”了马垃的书房。书房在二楼,书房里有两个摆满了书刊的大书柜,靠窗的书桌上还有一台486电脑。这些玩意儿在乡下很少见到。
谷雨在外面打工多年,对电脑的好处也略知一二,他一屁股在电脑前坐下来,握着鼠标操作了几下,赞叹道:“这玩意儿能写字、画图,还能玩游戏啊!”
“还可以上网呢。”马垃纠正道,“网上什么都有!科学、文化、经济、政治、艺术,包罗万象啊!”他说着,兴奋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又突然停住,皱着眉头咕哝道:“可惜我这儿现在还上不了网,没有网线嘛。”他搓着双手,然后双掌合在一起,像作揖似的在谷雨面前晃了晃,“不过我正在想办法解决,很快就可以上……网,到那时候,想知道什么信息,轻轻动一下鼠标就解决了!”
那天,谷雨在那座带风车的房子里待了很长时间,直到茴香派蝌蚪来叫他,这才想起家里还等着自己挑水回去做饭。
从马垃那儿回家后,谷雨整整一天都很激动。他仔细回味着在那座带风车的房子里看到的一切以及老师说过的每一句话,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跟着了魔似的,嘴里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到了晚上,躺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觉,只好转过身,点燃一根皱巴巴的劣质香烟。茴香见男人到那座带风车的房子去了一趟就变成了这副样子,不禁有点担心,伸出手去摸他的额头,但谷雨一下推开她的手,索性披上衣服,坐起身来。说:“你以为我病了吗?我健康得很,除了少了两根手指,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健康!”他的嗓门很大,把茴香吓了一跳。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未见丈夫说话的嗓门这么大。
就在这天晚上,谷雨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要把那几亩转包给赵广富的责任田要回来自己种!茴香听了,有点不敢相信。“你就不怕赔本么?咱家里可有五张嘴巴要吃饭啊!”
“不怕!马老师说了,现在咱农村比城里的天地还要广阔,只要掌握好过硬的本领,咱家不愁没有好日子过。”谷雨用从未有过的自信说,“马老师以前可是当过公司老总,见过大世面的人。何况……那两个大柜子全是书,好有电脑……等上了网,什么信息都有了,有了信息,农村就跟城里差不多啦……你没见过那个带风车的房子吗?”
“只从远处见过那房子,还有风车……没有进去过。那个风车顶么子用咧?”茴香说,满脸茫然的神情,“我不明白,书又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服穿,马老师要那么多书做么子呢?”
“是啊,马老师的书太多了。他一个人看不完,得有人帮他看……”谷雨自言自语,“我总觉得,那个房子还缺点么子。”
“缺么子咧?”
谷雨没有回答,而是用感叹的语气说:“你不晓得么,马老师都四十岁了,还是一个人过日子。就冲这一点,他就是一个多么不平凡的人哪!”
第二天早上,茴香睁开眼睛,发现谷雨不在身边,赶紧披衣下床,到屋里转了一圈,也不见丈夫的影子。这个普通的农家真是家徒四壁,结婚时的家具和电视都被村干部搬走抵债了,除了吃饭的桌子凳子,别无长物。
茴香打开堂屋的后门,这才看见了谷雨。他正在修葺猪圈。几年没养过猪了,猪圈早已破败不堪,四面墙壁倒了两堵,半个屋顶也塌陷了。这会儿,谷雨卷着袖子,正弓着腰在收拾瓦砾碎砖,看那架势,是要准备重新养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