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邳镇传说
楚州位于东江下游,距东江省会大江市约二百五十公里,是一座拥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古城,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始于先秦,属楚国,因境内多江河湖汊,素有“云梦泽”之称;楚州市历史悠久,城内文化古迹甚多,始建于唐代的城墙,除了东门和西门在民国时期毁于战火,北门和南门至今完好无损。楚州不仅是明代宰相郑居仁的故乡,还是山西并州人彟的为官之地。传说彟在楚州当都督武士时,曾在距楚州城50公里的邳谷山屯守练兵,娶了当地一位貌若西施的民女为妻,生下一对儿女,次女名瞾,就是后来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
邳谷山自东江发轫,绵延近百里,像一条绿色的长龙从邳镇边迤逦而过,直入同楚州交界的邻省巴州市境内。直到80年代以前,邳谷山里都没有一条正规的公路,从楚州到巴州还得从东江乘船;如果穿过邳谷山去巴州,少说也要三天时间,山路崎岖险峻不说,野兽的威胁就够让人捏一把汗了。在许多人心目中,邳谷山区是个闭塞落后的蛮荒之地,曾流传过一句民谣:“好女不进邳谷,好男不当抢犯”。在邳谷方言里,“抢犯”就是土匪。1949年以前,邳谷山一直是土匪聚集之地,新中国建立后,土匪倒是被剿灭干净了,却有一些作奸犯科之徒,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逃进邳谷山避难,有的一逃就是好多年,出来后物是人非,真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史书上记载,邳谷山北麓的邳镇就是彟屯兵的地方。
据说,彟在楚州当都督武士时,本来有更大的升迁机会,却因眷恋家中美妻,几次谢绝了朝廷的擢升机会,在邳谷山下领兵屯守、安之若素。彟熟读老庄,深谙道家真谛,精通辟谷之术。传说他能一连数周不进食物,吸风饮露,进入到一种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境界。彟白寿而终,死时108岁,鹤发童颜,看上去比他那个当皇帝的女儿瞾还要年轻。至今,邳谷山下还有一座据说是纪念彟修炼辟谷之术的百寿寺。除了百寿寺,邳镇上还保留着不少历史遗存,如武则天孩提时梳过妆的武瞾井,以及郑居仁被罢官回到楚州后,度过最后时光的一处别业“郑公祠”。
据楚州地方志记载,郑居仁从京城回到楚州时,轻车简从,并没有带多少珠宝银两,连追随自己多年的仆人也尽数辞退了,唯一带在身边的是小妾芸娘。芸娘原本是京城的一名艺妓,年方二八,不仅长得花容月貌,还能弹一手出色的琵琶。郑居仁朝廷失势后,经常独自来到一家叫楚云轩的艺馆,一边喝茶,一边听芸娘弹奏琵琶。楚云轩的老板也是楚州人,芸娘弹奏的也多是楚音楚调,到艺馆喝茶消遣的也以楚州人居多。楚云轩的老板姓褚,久居京城,与贵为宰相的郑居仁有数面之缘,却从未叨扰过他,虽为商贾之人,却颇有君子风度。郑居仁每次来艺馆,总要让芸娘弹奏一首楚州的民间小曲《采茶调》,那悠扬婉约的曲调,以及芸娘一颦一笑和眉宇间透露出的妩媚,都在他心里勾起一股浓浓的思乡之情。
其时,为官大半辈子的郑居仁已经厌倦了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再加上他竭力推行多年的改革,因触犯了大多数豪绅富商的利益,遭到了朝廷保守势力的合力反扑,业已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连起初对他鼎力支持的万历皇帝也开始动摇了。已届花甲之年的郑居仁预感到自己败局已定,遂流露出告老还乡的念头。
郑居仁辞官离京时,过去的同僚下属竟无一人相送,原本素昧平生的褚老板却带着芸娘一直将他送出京城。朔风飞扬,城柳依依。临别时,褚老板把一袭白色衣裙的芸娘推到郑居仁面前,说:“小的能结识大人,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今无别的相赠,只好把芸娘赠与大人为伴。前路坎坷,大人孑然一身,也好有个伴儿……”说罢,拱了拱双手,洒泪而别。
郑居仁携芸娘回到故乡楚州,并未在城中心的郑府久居,一则是他的那两房夫人对芸娘百般刁难,二则不堪忍受从京城蔓延到楚州的官场势利,过了不到半年,他便在远离楚州城的邳谷山下建了一座别业,带着芸娘离开郑府,在邳谷山住了下来。八年之后,郑居仁因病辞世,享年六十九岁,遗体被其子女迁回楚州城安葬;不久,芸娘也郁郁而终,死后葬在邳谷山下,按照她的遗愿,只立了一块墓碑,但上面光秃秃的,没有姓名,也没有碑文。
小小的邳镇虽处偏乡僻壤,却氤氲着一股厚重的人文气韵,让一些不速之客流连忘返。除了独特的人文景观,邳镇的自然风光也可谓得天独厚。邳谷山除了满山遍野的楠竹,还有银杏、香椿、苦楝、水杉、黄杨等数十种树木。邳镇东头的山脚下,有一株古银杏树,树高近百尺,树身三个人也合抱不过来,据说有八百多年历史了。
关于这棵银杏树,还有一段邳镇人老幼皆知的故事:民国时期,国民党的正规军和民团武装袭击邳谷山苏区,将留守的十几名红军战士俘获后,押到那棵银杏树下杀害了。面对着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红军战士大义凛然唱起了《国际歌》。歌声未落,枪响了,一排排子弹射进了红军战士的躯体,也射进了古银杏粗壮的树身。1949年以后,邳镇人就将这棵银杏取名为“红军树”,至今,树上还能见到一颗颗铜钱大小的弹孔……
在邳镇,最多的不是银杏,而是香椿树。你如果是外地人,初到邳镇,看见街道边一排排枝叶婆娑、婀娜多姿的香椿树,一缕缕沁人心脾的芬芳扑鼻而来,空气中暗香浮动,整个镇子都笼罩着馥郁的气味儿,你会发自内心地喜欢上这个地方,甚至想留下来不走了……
1966年,有两个外地青年,从楚州城徒步到邳镇,一进镇,就被满街的香椿味儿深深吸引住了。
这一男一女两个青年,是红卫兵。
1966年,邳镇上来过不少红卫兵。他们有的来自首都北京,有的来自省会大江市,有的来自楚州城,一拨又一拨,浩浩荡荡,络绎不绝。他们身穿草绿色军装,挎包上扎着白毛巾,排着整齐的队列,唱着嘹亮的军歌,一举一动都很像邳镇老百姓在电影里见到过的解放军,唯一不同的是没有戴帽徽领章。镇政府组织居民以及邳镇小学的学生们在街上列队欢迎,高呼口号:“向红卫兵学习!”“向红卫兵致敬!”“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红卫兵向欢迎的群众一边挥手致意,一边高呼:“向邳镇人民学习!”“向邳镇人民致敬!”口号声此起彼伏,响彻云天。
正值酷暑炎热,有的居民学着电影里的群众欢迎解放军,提着水壶,拿着自己做的酸梅汤,给红卫兵小将喝。镇政府设立了专门的接待站,将红卫兵小将安置在邳镇小学的教室里,学校早已放暑假了,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吃喝都是组织群众做好以后送去的。红卫兵小将吃完饭后坚持付钱,说是要向解放军学习,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群众不收,他们就一遍一遍地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从“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唱到“第八不许虐待俘虏兵”,再到“全国人民拥护又欢迎”。红卫兵小将睡好觉,吃好饭,便开始在镇上“闹革命”。他们先是“破四旧”,把镇西头一座早已荒废的关帝庙给砸了,然后又把一个因腐败撤职的副镇长五花大绑在镇上游街批斗了一番。接着前往“红军树”进行拜谒。红卫兵小将们面朝那棵参天古银杏举起拳头,庄严宣誓:“为了保卫社会主义红色江山永不变色,不让烈士们的鲜血白流,我们一定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红卫兵小将们还走街串巷,深入学校工厂和居民家,或在大街上表演革命文艺节目、发表演讲,宣传“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道理,号召大家起来跟走资派斗争。每逢这时,街头总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比过年玩春景时还要热闹。
对于红卫兵的文艺节目,邳镇老百姓印象最深的是一对男女红卫兵,男的相貌俊朗、身材挺拔,眼睛瓦蓝瓦蓝的,有点像外国人,下巴微微上翘,这一翘,使那张原本显得过于圆润,有些女性气的脸庞变得硬朗了许多,给人一种桀骜不驯的感觉。女的身材苗条,眉似柳叶,面如满月,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明星,她的左眼下面有一颗并不显眼的痣,还是被眼尖的人看到了,并且马上指出,那是“美人痣”,长了这种痣的女人可是十足的美人坯子。但也有人提出异议,认为那不是美人痣,而是“泪痣”,一个女人如果长这么一颗痣,这辈子只怕命途多舛,要泡在泪水里了。人们正为此争论不休时,演出开始了。男的先唱了一首《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低沉浑厚的嗓音使这首歌的旋律更加悠远,听起来格外苍凉;女的用一把大多数邳镇人从未见过的乐器伴奏,镇小学的一位音乐教师认出那是古筝。接着,女的唱了一首《浏阳河》,这回是男的用一把笛子伴奏。女的嗓音清澈甜美,在笛子的伴奏下,这首湖南民歌被她演唱得情深意切、回肠荡气。男的看上去比女的要大几岁,显得成熟一些,但他俩的表演十分默契,仿佛不是两个人,而是融为了一体。有在场的妇女暗自思忖:这两个红卫兵会不会是“一对”呢?
他们猜对了,这两个红卫兵真的是一对恋人,男的叫宗小天,是东江大学的青年教师,女的叫顾影,是东江大学艺术系的学生。
2.蓝色火焰
宗小天和顾影是在一次文艺汇演中认识的。
东江大学准备排演现代芭蕾舞剧《白毛女》,参加全省青年文艺汇演,要从青年教师和大学生中间选拔演员。宗小天是东江大学艺术系63届的学生,毕业后在艺术教研室当教师,主要讲授西方艺术史课程,顾影是艺术系民乐专业大三的学生,两人同时被选拔进《白毛女》剧组,分别担任了男女主角——顾影演喜儿,宗小天演王大春。
顾影的父母都是上海人,五十年代初响应国家号召,支援边疆建设,到大西北一个大型炼钢厂工作,六十年代才调到刚建成的东江钢铁厂,父亲是工程师,母亲在子弟学校教音乐。顾影不仅天生丽质,长得酷似母亲,而且深得教音乐的母亲遗传,从小就能歌善舞,颇有艺术禀赋,母亲虽然只是一个工厂子弟学校的音乐教师,但一直热爱艺术。她青年时代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艺术家,可终究只是当了一名小学教师,因此将全副精力用在顾影的培养上面,初中时就把顾影送到市工人文化宫的少年芭蕾舞队。芭蕾舞队的老师都是市歌舞剧院的名角,按照母亲的意思,是想让顾影长大后也成为一名芭蕾舞演员的,但后来在练习时,顾影不小心脚踝受了伤,也就让她断了这个梦想。不过,高考填写志愿时,顾影的母亲还是让她上了东江大学艺术系。东江大学是全国重点大学,艺术系又是全国的重点艺术教育培养基地,这儿出去的毕业生从事的也大多是专业艺术团体的编导和表演工作。顾影能顺利地考入东大艺术系,也算是了却了母亲的一番夙愿。
顾影曾听过宗小天讲的《西方艺术史》,他的父亲是东江省的副省长宋乾坤,母亲是一个很早就参加了中国革命的“国际友人”。这种特殊优越的家庭背景在大学生眼里显得有些神秘,而且,宗小天的父亲姓宋,他却姓宗,这多少让人有些纳闷。
顾影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她和宗小天在一起担纲主演芭蕾舞剧《白毛女》。在《白毛女》剧组,他们俩除了集中排练,也没有更多的交流。宗小天多才多艺,不仅能弹吉他,还有一副好嗓子,但平时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性格有点儿阴郁、孤僻。宗小天家在本市,却很少回家,无论是周末还是节假日,他都跟家在外地的学生一样留在学校,仿佛他家压根儿不在本市似的。这让顾影多少产生了一丝好奇心。
1966年的夏天比往年来得早,刚进入五月份,天气就炎热起来,气温从20度左右一下子窜到30度以上,校园里的蝉鸣一天比一天密集,到户外山坡和树林里晨读的人逐渐增多,每天天没亮,操场上跑步的学生便将椭圆形的跑道挤得满满荡荡。几乎一夜之间,大学生们就脱掉春装,换上了裙子或短袖衫,大学生尤其是女生们的多姿多彩的夏装,使校园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欣欣向荣的景象。
五月中旬的一个周末,《白毛女》剧组照常在体育馆排演,那天排的是王大春在山神庙寻找变成白毛仙姑的喜儿那场戏。两个人有一场双人芭蕾,难度较大。顾影和宗小天不知练过多少遍了,但总是过不了导演这一关。导演是从市歌舞剧院请来的,姓虞,毕业于中央芭蕾舞团,三十多岁,头发很长,梳了个马尾辫,走路时辫子就在背后甩来甩去,看上去像个女人。据说他在《天鹅湖》中演过男一号,还在苏联国家芭蕾舞剧团进修过半年,排练时要求极严。“整部戏能不能成功,就看喜儿和大春,你们俩要是演砸,整部戏就砸了,大家也跟着你们玩完……”每次说戏时,虞导翻来覆去总是这句话,听上去与其说是鼓励,倒不如说像是威胁。顾影那只受过伤的脚踝开始隐隐作痛。有一次,宗小天趁虞导去上厕所的工夫,用手背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悄悄对顾影说:“每次马尾辫说这话,我都恨不得抽他两耳刮子,或者把他那根丑陋的辫子给揪下来!”剧组的学生背后称虞导“马尾辫”。在一起排了这么长时间的戏,顾影头一次发现,宗小天顽皮时像个大男孩儿,挺可爱的。
就在这时,体育馆外面的广播喇叭开始播送一份中央文件,播音员的声调比往常高了一些,语气也颇为严峻、庄严。
整整一天,校广播台都在翻来覆去地播送这份文件。顾影后来才知道,这份中央文件就是著名的“五•一六通知”。
从那天开始,原本宁静的校园如同一锅煮开的水那样沸腾起来。没过几天,学校食堂门口的阅报栏,学生宿舍的宣传橱窗以及各个系乃至校行政楼门口,都贴满了大字报,一些名声显赫的教授及校领导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和“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成了大字报批判的对象。很快,各个系都成立了大大小小的学生造反组织,这些组织起初是零散的,各自为阵,各有各的政治纲领和主张,局面十分混乱;渐渐的,他们联合起来,成立起规模更大的“造反兵团”,从校内走到了校外,斗争也从写大字报、大辩论,逐渐转向游行示威、开批斗会以及罢课和组织工人罢工等更加激烈的形式,学校基本上都停课了,行政和教学工作几乎陷入了瘫痪的状态……
《白毛女》剧组的排练也停顿下来。没有谁下指示,也不可能有谁下指示。剧组的不少学生都回各自系里参加运动去了,排练的人越来越少。不久,马尾辫导演也不辞而别,回市歌舞剧院去了,剧组变得群龙无首,实际上等于自动解散了。
顾影对政治素来不感兴趣,反正已经停课了,闲着没事时,只好去体育馆练那段总也过不了关的舞蹈。偌大的体育馆空荡荡的,寂静无声,只有顾影一个人。她朝着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复练着那几个舞蹈动作。“记住,你不仅要把你的四肢变成另外一个人,还要将你的情感也变成那个人……”她脑子里回响着马尾辫导演的声音。渐渐地,她产生了一种幻觉,似乎镜子里的世界才是真实的,镜子外面的这个世界反而显得那么虚幻,不可捉摸,包括她自己。她伸出手去,想触摸到镜子里的那个自己,可触摸到的却是一面冰冷的镜子。她一只脚尖着地,是芭蕾舞最经典的“金鸡独立”姿势,但身体的重心却向那面镜子倾斜着,仿佛要钻到镜子里去似的。这当儿,顾影那只受过伤的脚踝又剧烈地疼痛起来,脑子天旋地转,就在她摔倒的那一刻,突然被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睁开眼时,看见宗小天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那双眼睛湛蓝湛蓝的,仿佛万里无云的天空或澄澈透明的湖水,不,那分明是两团燃烧的火焰;她觉得自己快要被那两团蓝色火焰点燃了。不知是渴望还是恐惧,她轻轻地呻吟起来……
从那天起,顾影和宗小天成了一对恋人,当然是秘密的。由于俩人住的都是集体宿舍,他们把体育馆排练厅当成了主要的幽会场所。无数个白天和夜晚,他俩从体育馆一扇松动的窗户悄悄溜进排练厅。这儿成了他们爱情的伊甸园,两个人经常一待就是大半夜,有一次,顾影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宗小天坐在身边,双手抱着膝盖,望着窗外发呆,那双蓝色的眼睛有点忧郁。顾影坐起身,从后面抱住他的脖子,轻声问:“亲爱的,你怎么啦?”
宗小天仍然沉默着,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窗外。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夜,他在看什么呢?顾影心里突然一沉,想起白天在读报栏看到的一条消息:“东江省革命群众召开大会,批斗叛徒内奸宋乾坤!”“宋乾坤”三个字上打了三个醒目的黑╳。一个响当当的红二代转眼间变成了黑五类,宗小天的心情可想而知。顾影把脸埋进他的后颈窝里,“亲爱的,是因为你父亲吗?”
宗小天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不,他不是我的父亲。”他突然用力掰开顾影的手,转过脸来,黑暗中,一双眸子像两只火焰燃烧着,“他只是我的继父,而且,我母亲跟他早就离婚了……”
“那么,你的亲生父亲呢?”顾影有些惊讶,仿佛不认识似地看着他。
“他也是个大人物,一个叛徒,”宗小天冷笑道,“他已经死了,我从没见过他,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还活着,不过对我来说都一样,因为我出生后就跟继父姓宋,叫宋喆。我母亲和继父离婚后才改姓宗……”
顾影再次吃了一惊,怀疑他是受了刺激在说胡话。“我不信,难道你母亲嫁了两个……叛徒?”
“事实就是这样。”宗小天说着,再次把脸转向窗外,目光投向窗外黑沉沉的夜幕。“有时候,我真想跳进黑夜中,像一滴水,在水中消失……”他像朗诵诗歌那样一字一字地说,这神情毋宁说是迷惘,不如说是绝望。“爱情其实不过是一种鸦片,只有爱才能使我忘掉一切耻辱。”他显得那么伤心,孤单,像一个羸弱无助的孩子那样把双手举向空中,仿佛在祷告或求助。“亲爱的,你知道吗?革命使我成了一个可疑的杂种,我害怕革命!”他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真想找一个世外桃源隐居下来,忘掉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顾影被一股深深的怜惜之情攫住了,情不自禁地拥抱住宗小天。那天,他们在体育馆待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离开……
3.紫瓦屋、香椿树和阁楼
很长一段时间,邳镇人都将那两个红卫兵落户本镇,当作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成就之一进行宣传,并写进了邳镇地方志的“大事记”:
1967年5月,东江大学青年教师宗小天和大学生顾影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伟大号召,主动要求分配到邳谷人民公社,担任邳镇小学教师(后调任邳镇中学教师)。
被列为“重要成就”的还有以下几条:
1967年8月,楚邳公路经过广大社员两个寒暑的艰苦施工,终于胜利建成通车,从此结束了邳谷山至楚州和省会大江市没有公路的历史。
1968年元月,邳谷第一所高级中学——邳镇中学宣告成立,从此结束了邳镇只有小学,没有中学的历史。
1970年9月,一座现代化的砖瓦厂在邳谷山下建成,第一任厂长兼革委会主任是革命残废军人王胜利。在此之前,邳谷公社农村四分之三以上的房屋都是土坯茅草搭建的,砖瓦厂投产后短短三年,邳谷公社大部分农舍便改成了宽敞气派的砖瓦房,人民生活水平得到了显著的提高……
刚成立的邳镇中学师资力量奇缺,宗小天和顾影便双双被调到了邳镇中学。其时,邳镇中学除了一排新落成的教室,连一栋像样的教师宿舍都还没有,因此,宗小天和顾影仍然住在原来的小学宿舍里。
邳镇小学是在从前的“郑公馆”,也就是明代宰相郑居仁解甲归田后置办的那幢别业的基础上扩建而成的。这是一座具有典型明代风格的庭院,尽管主要的建筑已经毁损,但从残存的一排紫瓦屋和池塘边的一扇半月形拱门,以及池塘后面那座爬满青藤的绣楼,依然能看出明末时期庭院建筑的流风遗韵。紫瓦屋四面墙壁和地面均由青砖砌成,内壁则是古铜色的楠木和松木板,前后屋檐都雕有狮子和飞龙以及各种飞禽走兽的图案,虽年代久远,看上去仍然栩栩如生。据说,这一排紫瓦屋是郑居仁读书、会客、品茗的场所,池塘后面的绣楼则是为他从京城带来的小妾芸娘修建的。芸娘平日里除了陪伴郑居仁,便在绣楼上绣花抚琴。据说郑居仁死后,芸娘就再也没有从绣楼上出来,直到她郁郁而亡。遗憾的是,清同治年间的一场大火,几乎将绣楼化为灰烬,只留下半截倾圮的塔楼,因此谁也不知道绣楼里的格局和陈设。1950年代初,邳谷区人民政府刚成立时,区公所曾在紫瓦屋办过公,但没过多久便搬了出去,腾给新建的邳镇小学做教室和办公场所了。1960年代初,新的教学楼和办公楼建成后,紫瓦屋就用来做教职员工的宿舍了。
宗小天和顾影分配到邳镇小学工作不久,两人就结婚了,学校将紫瓦屋分了一间给他们做新房。虽然只有一间,但面积足有三十来平米,可以分出两小间,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客厅、餐厅和书房,廊檐比较大,用板壁隔开,便成了一间厨房。尽管小了点,生活却十分方便,门口紧挨着的那口池塘,水质清澈,可以直接饮用。那时候,邳镇还没有通自来水,学校食堂和成家的教职工做饭洗衣,都是从池塘取的水,有时炒菜锅都烧得快要冒烟了,主妇不慌不忙地到门前池塘里舀来一瓢水倒进锅里,发出吱溜一声响。
宗小天和顾影调到新成立的中学后,还是住在小学紫瓦屋里。此时,夫妻俩已生下了儿子宗天一。对顾影来说,那是她一生中最为甜蜜和幸福的时光。宗小天教高二年级的语文课,顾影教高中年级的音乐课。中学离小学只隔着一条街,抬腿的工夫就到了。每天早上吃过早餐,夫妻两双双将儿子送到小学旁边的托儿所,然后跨过青石板路面的小街,去街对面的中学上课或者备课,中午两人都吃食堂,下午顾影一般没有课,便提前回到家,像一个贤惠的主妇那样,拾掇一阵家务,做好晚饭,然后去托儿所接回儿子,正好宗小天也夹着课文教具,带着满身的粉笔灰回家了。吃完晚饭,夫妇俩牵着刚学会走路的儿子去街上散步。此时,喧嚣了一天的邳镇已经安静下来,窄窄的街道上空旷寥落,刚洒过水的青石板路纤尘不染,光滑得像一面镜子;街两旁的香椿树被阳光暴晒了一整天之后,婆娑的枝条随风飘拂,像一群正在翩翩起舞的少女。空气清新得像水洗过似的。每逢这时,顾影总想放开嗓子唱一首歌,最好宗小天也能和自己一起唱。她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宗小天唱《在那遥远的地方》,这两首歌都是他们喜欢的;当然,还是各自为对方伴奏,就像最初他们以红卫兵的身份到邳镇时那样,她用古筝,宗小天用笛子或吉他……
顾影和宗小天一家三口傍晚在香椿树下散步的情景,很长时间里成了邳镇人心目中的一道靓丽风景。
在顾影眼里,邳镇显得那么古朴、纯净,仿佛一块洁白无瑕的碧玉,让人美不胜收。她爱这个地方,爱这种远离尘嚣、与世无争的生活。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伊甸园。她确信,宗小天也是这样想的,正如她确信自己爱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爱自己一样——如果不是这样,他俩怎么会不约而同地选择来到这座偏远的小镇安家落户呢?
顾影从小性格内向。父母生下她不久,就奔赴大西北那座刚刚兴建的炼钢厂,支援新中国建设去了,将她交给外婆看管。外婆家坐落在上海虹口区一条叫虹镇老街的弄堂里,附近是一座菜市场,外婆在菜市场卖卤鸡蛋,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卤鸡蛋,然后推着一辆手推车,去菜场上叫卖,将刚满一岁的顾影独自扔在阁楼上,经常一待就是小半天,直到外婆卖完卤鸡蛋回来。阁楼的屋顶上有一扇方形的亮瓦,透过这片亮瓦,天晴时可以看到蓝天白云,刮风下雨时看到的则是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在小小的顾影眼里,这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世界如此之大,难以捉摸,而一个人的世界如此之小,小得如同阁楼。她性格中的多愁善感大概就是这样形成的。
顾影的父母三年后才第一次从大西北回上海探亲,顾影见到他们时,已经认不出父母了。此后,他们每隔一年回上海探一次亲,每次最多待十天半月就回大西北了,来去匆匆,顾影同父母之间始终没有建立起那种亲密的感情。直到小学快毕业时,父母从大西北调到东江钢铁厂,将她接过去,一家人才真正团聚。那时,外婆已经去世了。
似乎是为了补偿过去对女儿的亏欠,母亲对顾影格外溺爱,除了工作,几乎将全部的心血倾注到女儿身上。这让顾影觉得很不习惯,甚至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尽管如此,顾影小时候形成的那种忧郁和内向性格始终没有改变,直到考上大学。
上大学时,有一次,顾影在图书馆意外地读到张爱玲的小说《半生缘》、《倾城之恋》,还有《白玫瑰红玫瑰》,她忽然发现,自己很像张爱玲笔下的那类小女人,身在风云激荡的年代,偏偏喜欢岁月静好。可时代那么大,个人如此小,小的如同一粒尘埃;有时候,她甚至羡慕自己的父母,他们为了那个大时代,能够做到义无反顾,绝非易事。而她呢,却无力踏上时代的战车,只能偏居一隅,过自己的小生活,顾影想。她就是靠这种“信念”选择邳镇,选择宗小天做自己的爱人的。为了这个信念,她不惜跟父母——尤其是一心期望她能够成长为一名艺术家的母亲——决裂。自从来到邳镇后,顾影再也没有跟父母联系过。她给父母写过好几封信,但他们一封也没有回。对于这种选择,顾影从来没有后悔过。
然而,有一天,顾影突然发现自己的“信念”动摇了。动摇的源头来自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宗小天。
4.镜子里的男人
一切都是从那个夏天的周末开始的。
像往常那样,顾影提前回到家,把早晨急着上班没来得及收拾而有些凌乱的家里拾掇得井井有条,又将水泥地上昨晚儿子宗天一尿湿的水渍用拖把拖了一遍,还给门口廊檐下两盆有些枯黄的兰草浇了水;水是从门口池塘里舀的,浇水时,她看到水瓢里一只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小蝌蚪翘着可爱的尾巴游来游去,便返回身将水和小蝌蚪一起倒回池塘,重新舀了一瓢水。浇完花,她才掩上门,去托儿所接儿子。托儿所就在小学旁,出校门拐个弯儿就到了。
接回儿子,顾影让他在屋子里搭积木玩儿,自己去廊檐下的厨房里做饭。由于是周末,顾影下课回来时顺便到菜场买了点猪肉和芦笋。芦笋是菜农刚从邳谷山上采撷下来的时鲜菜,芦笋炒肉丝,宗小天平时最喜欢吃了。没多一会儿,晚餐就做好了。顾影做这一切时得心应手,有如行云流水,几年的时光,已将这个城里的女大学生锻炼成了一个称职能干的主妇。当她取下腰间的围裙挂到廊檐的柱子上时,习惯地瞟了一眼手腕上的表——那是结婚时丈夫送给她的一块宝石花牌手表——六点还差五分钟,比往常提前了一小会儿。宗小天周末的最后一堂课是五点四十五分下课,加上回办公室存放教具以及从学校回家的时间,最多十五分钟,也就是说,再过五分钟,宗小天的身影就会出现在家门口,一家三口的周末晚餐便可以开饭了。
然而,五分钟,半个小时,乃至快一个小时之后,宗小天的身影仍然没有出现。天已刹黑,紫瓦屋的其他几户人家已亮起了电灯,雪亮的灯光从门口射出来,斑斑驳驳,将紫瓦屋前面的池塘照得像撒了一地的碎银。突然,儿子将码得像小山那样高的积木一下子推倒了,带着哭腔叫唤起来:“妈妈,我饿啦,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顾影沉不住气了,拉亮屋里的电灯,给儿子盛了碗饭,哄他吃了几口,自己出了门,径直往隔壁的中学走去。她走得有点儿慢。那时候,她又怀上了身孕,已经三个多月了。
早已过了放学时间,中学校园里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顾影很少这么晚到校园里来。不知怎的,她心里有点儿紧张,仿佛担心要出什么事似的。她先是来到宗小天担任班主任的高二年级教室。教室的门都关了,看不到一丝亮光,黑黢黢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她迟疑了一下,向不远处操场边的教师办公室走去,那是一幢红砖灰瓦的平房,平时,全校的教师都在这儿备课、改作业,顾影所在的音体美教研室同宗小天所在的语文教研室只隔着两间办公室,但平时顾影从不去丈夫的办公室,免得招人说闲话。顾影站在语文教研室外面的门口,依稀看见大门紧闭着。她站了约莫半分钟,正要离开,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以及粗重的喘息声。顾影犹豫了一下,突然伸手一把推开门,同时拉亮了门边电灯的开关。灯刷地亮了,教室里一片通亮,把讲台上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完全暴露在灯光下,由于太过突然,两个男女还紧紧抱在一起,女的仰起脸,背靠着黑板,男的则背对着教室大门,把脸埋在女人的胸前,两条女人的雪白大腿像藤蔓一样盘在他的身后,整个儿看上去像一头怪兽……
这个场面仿佛电影里的镜头,在顾影的眼前定格了。她认出那男的是丈夫宗小天,女的是刚从楚州师专毕业分配到邳镇中学语文教研室的孙妮娜——一个长得小巧玲珑,胸脯异常饱满的圆脸姑娘。
顾影整个人都傻了,大睁着眼,站在教室门口,如同被雷击中了一般。当那两个男女反应过来时,顾影已经转过身,跌跌撞撞地从教室门口跑开了。
顾影生活中的一面镜子砉然碎裂了。
小时候,顾影的父母从新疆回上海时,给她带了一面心形的镜子,手掌那么大,她如获至宝,爱不释手,每天捧着镜子照个不停,一次不小心掉到地上摔成了几瓣,她瞧着地上的碎玻璃,哭得昏天黑地,直到母亲用胶布把镜子粘贴好,她才破涕为笑。东江大学体育馆也有一面镜子,有一面墙那么大。顾影在《白毛女》剧组时,经常独自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仿佛镜子里那个长着一张俏丽脸蛋和曼妙身材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陌生人。她和宗小天第一次在体育馆做爱,就是在那面镜子前。那次,她不仅被宗小天烈火焚身般的疯狂吓坏了,而且被镜子里自己同样的疯狂惊呆了……
那个夏天,顾影和宗小天又在体育馆做过多次爱。他们是以排练的名义偷偷溜进去的。宗小天把自己的衣服铺在地板上,然后两个人躺到上面;地板是用油漆刷过的水泥,他们的膝盖和胳膊肘都被磨破了。宗小天不仅做爱雄劲猛烈,而且花样繁多,躺着、站着、趴着、蹲着,比芭蕾舞的动作还要复杂。但顾影最喜欢的还是倚墙而立,宗小天让她背靠着墙,迎面抱起她;有一次,宗小天抱着顾影来到大镜子面前,让她面朝镜子,双手撑着光滑的镜面,臀部高高地翘起,顾影从镜子里看见,宗小天的姿势和神情,仿佛一只下山的猛兽,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似的。当他们达到高潮时,宗小天突然嗷嗷叫喊起来。那一刻,顾影从镜子里看到宗小天那俊朗的脸孔变形了,而那双蓝眼睛则像两团蓝色的火苗熊熊燃烧着,显得狰狞凶狠,看上去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很长一段时间,顾影都拿不准自己之所以爱上宗小天,是不是因为他那非同一般的性爱能力。顾影有点儿疑惑,他做爱的技巧是从哪儿学的,直到有一天,他拿出一本清代插图版的《金瓶梅》。顾影见到那本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石刻本线装书时,吓了一跳。“这可是封资修禁书啊!你从哪儿弄到的?”宗小天的回答让他吃了一惊:“还能是哪儿,从老宋那儿偷的呗……”他每次都把自己以前的继父宋乾坤叫“老宋”。顾影似信非信:“宋副省长……老宋也有这种爱好?”宗小天讥诮地笑道:“瞧你这话说的,你以为领导只会作报告,不会操╳吗?”听到宗小天嘴里跳出一个粗鲁的字眼,顾影脸一红。
接着,宗小天给她讲起小时候偷看母亲和继父宋乾坤做爱的情景。“我每次半夜起来小便,都要经过母亲和继父的卧室,有一次从厕所回来,忽然听见他们卧室里传来母亲的叫声,叫声急促而尖利,听起来十分恐怖。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以为继父又在打母亲了。从我记事起,他们经常打架,有时打得头破血流。于是,我本能地推开门,冲进了他们的卧室。可当我拉亮电灯时,看到的不是我想象的场面,继父和母亲赤身裸体地搂抱在一起,母亲的满头金发遮住了她的半个身体,继父的身体完全露在外面……我被这个奇怪的场景惊呆了。‘宋喆,你闯进来干什么!’继父一边暴怒地吼叫,一边光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冲我挥舞拳头要揍我。继父曾经不止一次地打过我,每次都是母亲像老鸡护小鸡似的护着我。我害怕地转身从卧室里逃了出来,背后传来母亲的声音:‘老宋,别追了!’接着,卧室的门在我背后砰地一声关上了……”
“继父和我母亲做爱时总是把这本《金瓶梅》放在身边,照着书里的插图……后来,我母亲和他离婚时,我就把这本书偷出来了……”宗小天讲到这儿,嘴角露出一缕得意和淫荡的笑意。顾影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但没容她往下想,宗小天健硕的身体又压了上来……
顾影和宗小天结婚时,家具很简单,连一张像样的梳妆台也没有,但宗小天却趁着出差的机会,在楚州的大商场买了一面足有一人来高的镜子,放在紫瓦屋窄小简陋的卧室里,显得很不协调,甚至有点儿奢侈。但顾影没说什么,只是用毛巾把那面镜子擦拭了好几遍,直到把镜子擦得熠熠闪亮。在顾影心目中,镜子是她和宗小天爱情的信物。她相信,丈夫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现在,这面镜子突然破碎了,破碎得毫无预兆,破碎得比顾影小时候摔碎的那只小镜子彻底多了。她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全身心爱着的宗小天变得那么陌生,好像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她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但骗她的不是什么人,而是那面巨大的镜子,或者说,是她自己欺骗了自己。尤其当顾影回想起那天晚上在中学教研室里看到宗小天与孙妮娜靠着墙赤身裸体像两只怪兽似的紧紧环绕在一起的姿势,跟当初她和宗小天在东江大学体育馆做爱时的场景,何其相似啊……
从那天开始,顾影就同宗小天分居了。他们俩并没有像邳镇的许多夫妻发生这种事后大吵大闹,闹得满城皆知。他们都不是这样的人。顾影只是不和宗小天说话,甚至连正眼也不看他。宗小天呢,那天的事情发生之后回过家,但第二天一大早去学校上课时,顺手带走了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此后一段日子再也没有回家。他是觉得没脸见妻子,还是……不得而知。顾影知道他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那间宿舍原本是学校分配给他们的。起初,顾影还以为宗小天是为自己的行为羞愧,想独自待着反省一段时间,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还爱着宗小天,但如果宗小天回家向她认错悔过,她相信自己会原谅他的。这样他们就会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重新开始生活;她之所以宁愿这样做,不仅是为了肚子里的第二个孩子,还为了当初在东江大学认识的那个宗小天,当然,也为了自己的初恋。实际上,宗小天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
顾影默默地期待着。每天晚上,她都要把那面镜子擦拭一遍,然后对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因怀孕有些浮肿的面孔发呆。白天,她在学校偶然看见宗小天从单身宿舍出来,夹着课本和粉笔盒去上课,像往常那样挺着胸膛,俊朗的脸孔微微扬起,一副骄傲的不可一世的表情,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顾影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无名的愤怒。他凭什么这样骄傲?就因为他是高干子弟吗?顾影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了亵渎。她回忆着同宗小天在一起生活时的种种细节,包括他对性爱近乎变态的狂热。顾影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宗小天,她和宗小天之间像隔着一层冰冷冷的玻璃,仿佛跟她生活在一起的不是现实中的男人,而是一个镜子里的男人……
顾影期待的场面始终没有出现,直到放暑假,宗小天也没有回家。学校组织高中学生“开门办学”,进邳谷山农场参加劳动,宗小天作为高二班的班主任,带领学生进山了。进山的前一天,宗小天回过家,带走了一只藤木箱。碰巧那天儿子宗天一感冒发烧,顾影带孩子去医院,回来时看见了宗小天留下的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三个字:“我走了。”
看到这没头没脑的三个字,顾影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没多久,宗小天就失踪了。
5.失踪与疯癫
宗小天失踪的消息,最初是跟他一同带学生进山劳动的同事悄悄告诉顾影的。一开始,顾影还没太在意。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不明不白地失踪呢?她以为宗小天的“失踪”只是暂时的,也许丈夫只是私自回省城探亲,没有请假而已。他一向我行我素,自由散漫惯了,类似的行为以前也曾发生过,那还是刚结婚不久的一个周末,宗小天独自搭乘长途汽车,不声不响地回省城去了,连招呼也没跟顾影打一声。整整两天,顾影寝食不安,把邳镇的每一条街都找遍了,也没有看见宗小天的影子。第三天,宗小天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看见顾影噘着嘴巴生气,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一个在外交部工作的同学从苏联回来,给我带了一张唱片,让我去拿……”仿佛他不是离家整整两天,而是在邳镇上逛了一圈回来似的。
这一次,宗小天会不会同样如此呢?
但直到进山参加劳动的师生们回到学校,宗小天仍然杳无音讯。
此时,关于宗小天失踪的消息,已经在邳镇中学以及整个邳镇蔓延开来,并从各个渠道传进了顾影的耳边。传说宗小天是在诱奸班上的一个女学生被人当场发现后,自觉“无脸见人”才“失踪”的,有人说宗小天诱奸他担任班主任的那个班上的女生不止一个,早就有人向校领导和楚州专区教育局举报过他。这一次,终于东窗事发,被人抓了现行。还说“捉奸”的是跟宗小天同一个教研室的孙妮娜,他俩早已是情人,而且据孙妮娜亲口对人说,宗小天答应过要跟自己老婆离婚,同她结婚的。正因为如此,孙妮娜发现宗小天诱奸女生的秘密后才不能容忍,悄悄跟踪到邳谷山农场,抓了他的“现行”。还有人说宗小天是个猎艳老手,在床上很有一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比西门庆还要厉害,凡是跟他上过床的女人都离不开他。还说宗小天的这些传闻,邳镇中学的老师几乎无人不知,唯有他的老婆顾影被蒙在鼓里……
传说有鼻子有眼,由不得顾影不相信。她再次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一块玻璃,渐渐碎裂了。她听见了玻璃碎裂时发出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她的心被碎裂的玻璃片儿割伤了,血一滴滴往外流淌。但她始终坚持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每天照常送儿子宗天一上幼儿园,去学校上课,碰到同事或熟人异样的目光,她也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直到有一天,邳镇中学的龚副校长和教导主任来到紫瓦屋,正式向顾影通报了宗小天失踪的消息,但他们只说宗小天是在带领学生上山劳动时意外失踪的,也许是出于照顾顾影的承受力,也许是为了宗小天的面子,也许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们对“失踪”原因只字未提。他们说,学校和镇政府组织人员搜遍了整个邳谷山,都没有找到宗小天的踪迹。
“……顾影老师,宗小天同志的失踪,是邳镇中学的重大损失,我们深感痛心和难过。”身穿蓝色卡其布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的龚副校长像宣读文件那样垂着头,干巴巴地说,“我代表学校向你表示深切慰问,当然,我们也向宋副省长……呃,我是说宗小天同志的继父汇报了。宗小天同志是一位优秀的人民教师,不仅业务出色,政治上也很过硬。校革委会本来已决定提拔宗小天同志任副校长兼校革委会副主任的……”龚副校长说着,满脸遗憾的表情。他心虚似的瞥了顾影一眼,没等顾影说什么,就带着那个始终一言未发的教导主任离开了。临走时,他们留下了一只颜色泛黄的藤木箱,就是宗小天离开家时带走的那只。以前放在家时,箱子总是锁着,不知放了些什么东西。
当屋子里只剩下顾影一个人时,她忍不住好奇地打开箱子,里面除了一本她曾见过的《金瓶梅》,还有一张看上去很新的英文唱片,顾影的英文不是很好,勉强认出是英国滚石乐队,1966年出的一张唱片《Folwer》(《花》);除此之外,还有一摞信封,收信人都是宗小天,地址写的是东江大学艺术教研室,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不详,只有一个潦草的英文签名:Anna Louie (安娜•路易)……
大约过了半年,一天上午,顾影正在给高一年级(1)班上音乐课,教学生们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龚副校长派教学干事叫她下课后去办公室一趟。
下了课,顾影便往龚副校长办公室走去。刚到办公室门口,龚副校长便迎出来,压低嗓音说:“顾老师,宋副省长要见你……”
“宋……副省长?”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宗小天的继父呀!”龚副校长提醒道。
顾影表情木讷地哦了一声。自从宗小天失踪后,她跟人打交道时总是这么木讷,同过去相比,几乎判若两人了。龚副校长见顾影这副神情,打量着她那隆起的腹部,提醒了一句:“顾老师,你这身子……没事吧?”
顾影还是那样木讷地摇了摇头。龚副校长就不说什么了,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中山装的风纪扣,“那就走吧,宋副省长在学校会客室呢。”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步子,似乎有点不放心地说:“顾老师,宋副省长刚‘解放’出来,就来参加楚邳公路剪彩仪式,还抽出时间见你,你还是尽量少提要求,不要让领导为难……”
但顾影像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嘀咕道:“一个大活人,怎么说失踪就失踪了呢?……”
学校会客室是校领导平时接待和会见上级领导的场所,顾影还是第一次来。她看见门口停着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车身四周布满了灰尘,像是走了很远的路。会客室门口站着一个穿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人,见他们走过去,快步迎了上来,龚副校长恭敬地握住对方的手,说:“黄秘书,我把顾老师带来了……”
黄秘书敷衍地同龚副校长握握手,转过脸打量着顾影,礼貌地说:“顾老师你好,我是宋副省长的秘书,你叫我小黄就行……”
但顾影像没听见他的话,自言自语道:“一个大活人,怎么说失踪就失踪了呢?”
黄秘书愣怔着,不知说什么好。龚副校长凑近他耳边低语了一句:“顾老师精神有些不正常哩。”说着干咳了一声,提高嗓门,“黄秘书,你带顾老师去见宋副省长吧,我就不进去了。”
当黄秘书带着顾影走进会客室时,看见居中的沙发上坐着一位气质儒雅的长者,下巴有点儿尖,眉毛浓浓的,腰板挺得笔直,头发虽然已经花白,但还很茂密,往后梳得整整齐齐;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装,衣领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衬衫,见顾影走进去,微微欠了欠上半身,朝旁边的沙发抬了抬手,顾影迟疑了片刻,就在那把沙发上坐了下来。黄秘书将一杯茶端到她旁边的茶几上,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会客室只剩下了两个人,非常安静。顾影感觉到宋副省长一直在默默打量着自己。过了一会儿,宋副省长两只手在沙发扶手上不停地敲击,像发电报似的,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宗小天的情况,邳镇中学的同志已经向我汇报了,对于他的表现以及莫名其妙的失踪,我很失望,也很……气愤。我没想到他道德败坏到这种地步!”宋副省长说到这儿,显得有些生气的样子,手指头在沙发扶手上用力敲了两下,站起身,背着双手,在会客室中间来回踱了几步,才转过身来,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带着探询的口气问道:“小顾,宗小天跟你谈起过他为什么不姓宋而姓宗吧?”
顾影不知如何回答。但宋副省长似乎并不需要她回答什么,接着说:“你知道,我曾经是宗小天的继父,他的亲生父亲叫……”宋副省长嘴里念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同时,脸上浮现出一种神秘的表情。“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宗小天的母亲叫安娜……是个英国人,我们好多年前就离婚了。”
顾影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塑。宋副省长见她这副表情,似乎有些惊异,他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瞟了瞟顾影高隆的腹部,说:“作为宗小天曾经的继父,我为他的行为感到遗憾……你如果有什么个人工作和生活上的要求,尽管跟我提出来……毕竟,我和宗小天曾经是名义上的父子嘛!”他耸了耸肩,“我这次来参加楚邳公路剪彩仪式,当地领导向我反映了宗小天的情况,我深感痛惜,对你的不幸遭遇也深表同情,所以来见见你,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说到这儿,宋副省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拭了拭眼角。
但顾影什么也没说。从走进会客室到现在,她一句话也没说。
沉默片刻后,宋副省长才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与此同时,虚掩的门开了,黄秘书无声地走了进来。
顾影知道,这是要送客的表示。但她仍然什么也没有说,一只手撑着沙发扶手,一只手抱着大肚子,艰难地站起身,慢慢往外走。
走到门口,顾影回过身,朝宋副省长的背影古怪地笑了笑,喃喃道:“一个大活人,怎么说失踪就失踪了呢?”
这时,龚副校长从远处一溜小跑地朝会客室门口奔过来,脚下溅起一股尘土,他跑得很快,仿佛一个因迟到害怕被老师罚站的学生,他一边跑,一边用尖细的嗓门喊:“宋副省长,您吃了饭再回省城吧,食堂已经把饭准备好了!”听起来不像挽留,而像是恳求。
但宋副省长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低头钻进了黄秘书替他打开的轿车门。随着屁股后冒出一股黑烟,轿车向前窜去,撂下气喘吁吁的龚副校长站在那儿,一脸尴尬。
顾影瞅着龚副校长,吃吃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