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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继明《黑与白》第一部·卷一·第四章

2024-09-15 09:56:47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刘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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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神医

  这一年,邳镇卫生院的对面开了一家诊所,开诊所的医生姓武名伯仲,他的名字就是诊所的名字。

  武医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像个中学老师。他坐诊时总是穿着一件黑里子绣白色花纹的对襟上衣,梳着大背头,乌黑油亮;让镇上人感到诧异的是,他不长胡子,像个娘们儿。有人怀疑他并不是不长胡子,而是剃掉了,但据到诊所看病近距离接触过他的人说,他嘴上光溜溜的,不像是剃掉的;由于不长胡子,让人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也看不到有显眼的皱纹;有人猜他六十多了,也有人说他才四十多岁,都没个准头。

  渐渐的,人们对武医生的年龄和胡子的兴趣转到他的医术上来了。起初,镇上人对武医生的医术抱着一种怀疑的心理,并没有当回事儿,去伯仲诊所看病的人也寥寥无几。近几年,镇上的私人店铺越来越多,五花八门,鱼龙混杂,私人诊所也陆陆续续出现过几家,但要么无人问津,要么过不了一段时间便关门大吉了。邳镇人对那些摸不清来头的江湖郎中总是不太信任,习惯了去公社卫生院看病。尽管公社早已解散,但人们还是习惯称镇卫生院叫“公社卫生院”。他们觉得,武医生胆敢把诊所开到卫生院对面,多半有什么背景,比如跟邳镇甚至楚州的什么领导是亲戚,要不就是给领导送了礼,否则能让他在卫生院门口开诊所?那不是同公家叫板吗?

  但后来证明他们错了。

  前先是邳镇一家姓仇的木匠得了肝病,家里人把他送到省城和楚州的医院,但没住几天院就给抬了回来,说是肝腹水晚期,肚子都大了,活不了几天了,与其在医院里白花钱,还不如回到家里好吃好喝,过几天快活日子。仇木匠还不满四十岁,手艺高,人缘也不错,镇上一半的人家都请他做过木匠活,见他年纪轻轻的就要死了,不免动了恻隐之心,纷纷登门探望。不久前还那么精力充沛的仇木匠躺在床上,双目无神,面皮寡瘦,身边围着他的女人和几个孩子,最小的是个女孩,刚学会走路,大的是个男孩,正在上初中,跟宗天一是同班同学,叫仇小苏,此时也请了假,跟全家人一起愁眉不展地围在病重的仇木匠身边,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前去看望的人见了这个情景,无不伤心落泪。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听说武医生治肝病很有办法,何不去找他看看?”

  “哪个……武医生?”有人问。

  “就是公社卫生院对面新开业不久的伯仲诊所的武医生呗。”

  “你咋晓得他会看肝病的呢?”

  “听好些人这么说……”

  “江湖郎中的话不可信吧?”

  “要晓得梨子的滋味儿就得亲口尝一尝,不去试试咋晓得可不可信?再说人都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总比躺在家等死强么!”这最后一句怕病人听见,是压低了声说的。很多人觉得有道理,仇木匠的女人本来已经绝望了,这时也动了心,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把仇木匠抬到伯仲诊所去了。

  仇木匠在伯仲诊所治了一段日子,竟然痊愈了。身体原本瘦得像一片树叶,站都站不稳的仇木匠,奇迹般地又出现在邳镇的街上,黄皮寡瘦的脸上露出了健康人才有的红润。他的儿子仇小苏也回到邳镇中学上课了。仇小苏和宗天一同桌,自从他爹生病后,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来上课了。

  关于武医生治好仇木匠肝病的事迹很快风一般传开了。至于他究竟开的什么药,用的什么法子,很少有人知道。有人曾向仇木匠和他老婆打听武医生开的方子,他们都讳莫如深。但邳镇人对武医生开始刮目相看,能治好大医院都无能为力的肝病,可见他是有点真本事,非一般的江湖郎中可比。于是,去伯仲诊所看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奇事。

  邳镇乡下的朱家台子有一个叫朱老倌的农民,肚子里长了个瘤子,一开始只有鸡蛋大小,平时感觉不到,只是每天打嗝胀气,放屁不断,因此并没有在意,后来,瘤子越来越大,饭都吃不下去了,这才去医院。朱老倌先去的是邳镇卫生院,医生把听诊器刚放到他肚子上,就像被开水烫一下似地移开了,二话不说,赶紧挥挥手,“快、快送到楚州医院去吧,再不去就来不及了!”结果到楚州医院一查,癌症晚期。朱家人问要不要去省城医院,医生说:“他这病就是到北京上海的大医院也没救,顶多让病人多受点罪。还是赶紧抬回家,好吃好喝伺候,没准儿还能多活几天……”朱家人只好把病人抬回来了,从长途汽车上下来,正要回朱家台子,碰上一个在邳镇做篾匠的同村人,好心地提醒道,“伯仲诊所的武医生专治疑难杂症,前不久镇上的仇木匠都要准备后事了,硬是让他从阎王殿门口拉回来了,你们何不去找他看看?”

  没想到,篾匠不经意一句话,把朱老倌的命给救了。在伯仲诊所治了三个月后,朱老倌肚里的瘤子完全消失了,每餐能吃三大碗饭,下田栽秧,上山砍柴,干活比一个壮劳力还强。

  再后来,镇上的裴疯子也让武医生治好了。提起这个裴疯子,邳镇的大人小孩,没有人不知道的。裴疯子大名裴永玉,是邳镇大地主黄耀祖的小儿子。黄耀祖有五个老婆,裴永玉是他的第四个老婆生的,黄耀祖三十年代就被红军镇压了,所以他一直随母亲姓裴,50年代初毕业于东江大学国文系,年轻时在楚州市文化局当过干部,由于他父亲的原因,没能加入共产党,便退而求其次,加入了八个民主党派之一的民盟,还是民盟楚州支部的成员。1957年,积极参加“大鸣大放”,结果被打成了“右派”。裴永玉划为右派后,被遣送回老家邳镇,同他母亲,也就是黄耀祖的四姨太一起生活,接受劳动改造,不久就疯了。裴永玉以前是个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的人,自从发疯以后,头发又长又乱,像一堆烂稻草,指甲留得很长很长,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裴永玉跟发起疯来就打人骂人的“武疯子”不同,而是个“文疯子”,每天在邳镇街上逛来逛去,高谈阔论,从古代到现代,从政治到文化,从国内到国外,像发表演讲似的,一边喊一边挥舞双手:“变天啦,变天啦……”

  没成想,疯了几十年的裴疯子竟然有一天会被伯仲诊所的武医生治好了。裴疯子的病治好的显著标志之一就是他不再一天到晚在邳镇街上闲逛,发表演讲,也不再喊“变天啦,变天啦……”

  武医生从此获得了“神医”的称号,名气很快从邳镇传到了更远的地方,许多患者慕名前来求诊,一时间,原来门可罗雀的伯仲诊所变得拥挤不堪、络绎不绝。相比之下,对面的公社卫生院冷冷清清,看病的人越来越少了,长此下去,卫生院也许就要关门了。为了改变这种糟糕的局面,镇政府一度想以“无证经营”为由取缔伯仲诊所,但最终没有下手。具体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许多被治愈的患者联名向上面写信求情,也有人说是武医生通过关系打了招呼,邳镇政府才没敢贸然下手,但不管哪一种原因,伯仲诊所的名声越来响亮,赚的钱也越来越多。

  据说,武医生每天都要去镇上的银行存款,提着一个装满钞票的皮包,身后还跟着一个胸前挂着相机、戴太阳镜的年青人;据说,那是武医生为了防止坏人打劫雇的保镖……

  不久,宗天一领着他的妈妈出现在了伯仲诊所门口。

2.诊所

         其时,伯仲诊所因求医的太多,人满为患,已经租下对面公社卫生院的房子,正式搬进去了。卫生院以前占着一幢楼房,现在将三分之二的房间租给了伯仲诊所,剩下三分之一卫生院自己使用。即便如此,到卫生院看病的人也寥寥无几,卫生院的医生和护士大部分时间无所事事,而伯仲诊所每天川流不息,一派繁忙的景象。武医生一个人忙不过来,便从卫生院招聘了几位医生和护士过去帮忙,卫生院的院长大发雷霆,以开除相威胁,但还是没有阻止这股人才外流潮,毕竟,伯仲诊所开的工资比卫生院高太多。院长一气之下辞职不干了。这样一来,卫生院就等于名存实亡了。尽管“邳镇卫生院”和“伯仲诊所”的牌子并排挂在一起,但镇上的人看病,不再像以前那样说去公社卫生院,而改口说是去伯仲诊所了……

  宗天一一大早上就领着妈妈到伯仲诊所排队。自从搬进卫生院之后,虽然每一个患者都是冲“神医”武医生去的,但由于求医的人实在太多,武医生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只好实行“分诊制”。据说这是从省城和楚州的大医院学来的管理经验,即先由武医生的助手接诊或预诊——从卫生院招聘过去的那几个医生,都成为了武医生的助手——一般的病不用到武医生那儿,助手们就给治了,除非是助手们无能为力的重病人或疑难杂症,才能转到武医生手上去。

  宗天一领着妈妈经过几轮预诊,终于见到武医生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武医生的诊室非常宽敞,比那些助手的诊室大好几倍,设施也讲究气派得多,看上去不像一间诊室,倒像是办公室。实际上,这间诊室以前就是卫生院院长的办公室,院长辞职后,就变成了武医生的诊室兼办公室。武医生搬进去后,对原来的设施没怎么变,连墙上那行“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标语也没拿掉,只是把以前挂的领袖像换成了太极图,不过这一换,诊室的气氛完全变了。太极图对面的另一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锦旗,都是病人赠送的,上面写着诸如“华佗再世”、“当代扁鹊”、“现世观音”之类的感谢词,还有一面锦旗上写着:“武医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你就是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最引人注目的是,诊室里放了一张床,被子叠的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十分整洁,用一块塑料布帘隔开,平时供武医生午休,偶尔也会让病人躺到床上,做进一步的观察和诊断……

  当宗天一领着妈妈走进去时,武医生就坐在那张太极图下面,垂着眼皮,双手合十放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打坐。宗天一觉得,武医生身上的中式对襟衣衫的黑白图案,跟墙上那副太极图一模一样,二者互为映衬,给人一种高深莫测之感。

  诊室里安静得出奇,同外面的嘈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宗天一扶着妈妈在武医生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自己则站在妈妈身边,害怕她跑掉似的,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刚才在排队和预诊的过程中,如果不是他连哄带骗的,妈妈就差点儿跑掉了。

  让妈妈来看病,宗天一费了不少心思,自从打定主意要给妈妈治病以后,他就开始跟妹妹顾筝一起做妈妈的工作。顾筝一开始不大信能治好妈妈的病:“哥,那个武医生真的把裴疯子治好了吗?”

  宗天一说:“这还有假,那天我在街上亲眼看见裴疯子穿得整整齐齐,在两个干部模样的人陪同下上了一辆小轿车,镇上人说裴疯子头上的‘帽子’给摘掉了,这是他原来单位的领导接他回去重新上班呢。”

  顾筝听宗天一讲着从镇上听来的传闻,讲得有鼻子有眼,终于信了。她说等妈妈病好了,我们陪妈妈一起去省城看外公外婆。宗天一说对呀,妈妈在东江大学读过书,我们一起带妈妈去东江大学看看,去看看外公外婆,还要带妈妈去北京上海玩儿!顾筝说那要花很多钱呢。宗天一说我算了一下,我在砖瓦厂做临时工挣的钱足够啦!顾筝的眼光停在宗天一那张自信满满的脸上,说:“哥,你真行!”……

  现在,宗天一站在武医生对面,紧张地注视着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他以前也曾不止一次见过武医生,但那只是在镇上偶尔遇见的,隔着一些距离,而此刻,武医生近在咫尺,连他脸上的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发现,武医生真的像传说那样,下巴没有长胡子,脸色红润,头发乌黑发亮,像抹了油一样,再加上他身上的黑白图案中式对褂,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到底多大年纪。

  宗天一等了好几分钟,武医生仍然垂着眼皮,双手合十,一动不动。宗天一感到妈妈开始烦躁,想挣脱他的手站起来。他有点沉不住气了,轻声喊了声:“武医生……”

  他的声音刚出口,武医生忽然竖起一只手指,对他示意了一下,“别出声,让我再看看。”

  但宗天一分明看见他一直紧闭着双目,不禁有些疑惑。

  又过了一会儿,武医生才缓缓睁开双眼,目光落到宗天一脸上,足足有一分钟之久,才咕哝了一句:“你早就应该来了。”

  这句话让宗天一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担心对方误会了,说:“武医生,不是我看病,是我妈……”

  武医生摆了摆手,似乎他的解释完全是多余的,“都一样,都一样。她的病就是你的病,你的病就是她的病,都是前世的业报……”

  宗天一听了似懂非懂,他望着武医生,生怕说错话地小声问道:“我妈的病……能治好吗?”

  武医生像念经似地说:“你的病就是你父的病,你父的病就是你的病……”

  听到他嘴里说出“你父”两个字,宗天一心里不由得一紧,好奇而紧张地问:“我父……你晓得我爸?”

  但武医生没回答,又垂下了眼皮,而且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下巴。宗天一发现武医生的手很白,很丰满,像女人一样。他听镇上人说,武医生亲自看病,收费比卫生院高好几倍,莫非他担心我出不起药费?

  “我有钱,只要治好我妈的病……”宗天一嗫嚅了一句,“我在砖瓦厂上班呢!”

  “你出去。”武医生说。

  “什……么?”宗天一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出去。”武医生重复了一遍,才慢慢睁开眼睛。

  宗天一不知所措,没有动。他发现,武医生的眼珠子往外凸得很厉害,看人时像聚光镜一样能照进人的心里——那是一双少见的“鹰眼”。

  这时,一个戴太阳镜的青年走进来,用命令的口气说:“你听见了吗,武医生要给病人诊断,让你出去呢。”

  宗天一曾听说武医生给病人诊断时,不允许其他人在场的,于是,他松开按在妈妈肩膀上的手,往外面走,但妈妈像小孩子那样使劲拽住他的胳膊,不肯松手,眼里露出害怕的神情。宗天一想安慰妈妈几句,但那个戴太阳镜的青年不耐烦地扯了他一下,他只好挣脱妈妈的手,向诊所门口走去。

  宗天一刚走出诊所,大门就在他身后啪的一声关上了。

  3.停尸房、暗房、《少女之心》

         戴太阳镜的青年留着长发,穿一件瘦瘦的牛仔裤,脚蹬一双白色的力士球鞋,一身城里人的装束,听口音不像是本镇人,宗天一以前也从没见过他。伯仲诊所在邳镇开业后,他才开始出现的。他跟武医生的关系很奇怪,既不像镇上人猜测的是保镖,也不像诊所的普通职工,有时没待几天便消失了,再过一段时间,又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诊所里,来无影去无踪,谁也不晓得他从哪里来,又去哪儿了。有人猜测戴太阳镜的青年是武医生的徒弟,理由之一是武医生不仅去银行存款取款,只要是外出,戴太阳镜的青年总是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也有人说,那个青年是武医生的干儿子,因为有人曾在街上亲耳听他把武医生叫“干爹”……

  总之,戴太阳镜的青年的真实身份,在邳镇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越传越离奇。但真正弄清楚他跟武医生之间关系的是宗天一。那时候,他每过一段日子都要陪妈妈去伯仲诊所治病,每次将妈妈送到武医生那间宽敞的诊室后,武医生就让那个戴太阳镜的青年带他出去。起初,宗天一并没有走远,他只是在诊所的走廊里等候,由于牵挂留在诊所内的妈妈,宗天一过一会儿就走到门口,耳朵贴近房门听里面的动静,他这样做一是出于好奇,因为迄今为止,武医生没给妈妈开过一味药,他很想知道武医生怎么给妈妈治病的;二是妈妈毕竟是跟武医生单独在一起,他心里放不下。但诊室的门密不透风,而且里面还加了一层厚厚的布幔,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有一次,宗天一正站在诊室门口,耳朵贴着门想听到什么时,门突然一下子开了,武医生走出来,眼睛像锥子似的盯着宗天一,什么也没说,只是拖长音调喊了一声:“杜——威——!”话音未落,那个戴太阳镜的青年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二话不说,抓着宗天一从诊所门口离开了。

  杜威拽着宗天一的胳膊,一直把他带到卫生院大院里的一幢单门独院的平房里才松开。杜威说那是武医生向卫生院租借的房子,“租金很低,等于白住。卫生院现在等于是让我们养起来了,这点钱算啥?”

  宗天一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杜威知道宗天一被武医生逐出诊室,心里有些不悦,就解释了一句:“我干爹给病人治疗时最讨厌人干扰。这会影响治疗效果的。”

  宗天一听到“干爹”两个字,噢了一声,“原来你们真是……”他只说了半截话,后半句话刚要出口时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你叫杜威?”

  对方点点头。宗天一说:“我叫……”但没等他自我介绍,杜威打断了他:“我知道,”他用一种讳莫如深的口气说,“我不单知道你叫啥名字,还知道你和你妈的病情……”

  “你说错了,我没有病。”宗天一纠正道:“我是来给我妈治病的!”

  “你咋知道你没有病呢?”杜威冷笑了一声,“每个病人一开始都不承认自己有病。但我干爹知道。他只要看你一眼就看出来了,不仅看出你本人,还能看出你的父母……”

  宗天一觉得杜威的话太玄乎了,本来想怼他一句的,但想到镇上关于武医生的种种传说,只好又把话咽回去了,说出口的是一句:“可是……他至今没给我妈开过一味药。”

  “这你就不懂了。”杜威再次打断了他,“我干爹治疯病从来不用药物。裴疯子不是治好了吗,干爹也没给他开一味药。”

  “那他是怎么治病的呢?”宗天一睁大了眼睛。

  “发功。”杜威嘴里吐出两个陌生的字眼。

  宗天一本来想问什么叫“发功”,但一看杜威脸上那种神秘的表情,知道再问下去他也不会回答,只好知趣地住了嘴。

  从那以后,每次武医生在诊室里给妈妈治病时,宗天一都要被杜威带到那座单门独院的平房里去等候。

  那座平房从外面看十分简陋,红砖灰瓦,跟邳镇上的大多数房屋没啥区别。说是单门独院,其实只有两间半屋子,一间是武医生的卧室,一间是客厅,卧室的门始终紧闭着,宗天一在一次杜威打开半扇门时,看见里面只有一张床,异常宽大,几乎把整个房间都占满了。至于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没有看清楚。一个男人,不,两个男人的卧室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呢?宗天一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听杜威说过,有时他也去里面睡,“不过,有时我一个人在客厅睡……”杜威指了指那套样式很笨的木制沙发,补充道,“这是仇木匠为了答谢我干爹送的。”那会儿,他和宗天一坐在沙发上。杜威的话让宗天一深感诧异。他无法想象两个男人住在同一间屋子是啥样的感觉。不过,想到杜威叫武医生“干爹”,宗天一心里的怪异感便减轻了一些。不管怎么说,人家是父子呢。他无法想像跟自己的父亲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感觉,父亲失踪时宗天一还很小,他已经没有什么记忆了。他的心头掠过一丝儿伤感,不禁有点羡慕起杜威来……

  也许因为住着两个男人,又是临时租借的缘故,屋子里十分凌乱,除了那套沙发,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而且,屋子里总是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至于究竟是什么气味,宗天一又说不上来。虽然是水泥地,但屋子里还是很潮湿,地上到处是蟑螂爬过的痕迹。有一次,宗天一还看到天花板上有一只壁虎,像荡秋千似的,把脑袋伸得很长地朝下面张望,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他吓得尖叫起来。

  杜威笑嘻嘻地说:“你真胆小,这有什么好怕的,这东西浑身都是宝,我和干爹经常吃……”

  宗天一听了,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从小最害怕的就是壁虎,还有癞蛤蟆和蛇。

  “当然,癞蛤蟆、蛇也是好东西……”杜威说。

  宗天一觉得自己快要吐了。

  “这几样东西称得上美味佳肴……”杜威为了验证自己的话,拿起一双吃完饭随手扔在茶几上的筷子,走到墙边的煤炉子前,掀开一只正在咕咕作响、冒着蒸汽的大铁锅的盖子,夹出一块已经煮得变了形的东西,吹吹气,用牙齿咬了一块,放在嘴里嚼着,一边嘟哝:“呵,味道真不错!”说着,向宗天一伸了伸筷子,“还欠点儿火候,再熬一熬会更好。你要不要尝一口?”

  宗天一终于忍不住,哇地一下吐了。

  “我以前也像你这样,见了这些东西就想吐,后来才适应,”杜威哈哈大笑,用筷子指着宗天一说,“这可是上好的汤药,以后你慢慢就晓得这东西的妙处啦……”

  宗天一觉得,杜威的神态酷似武医生。

  杜威和宗天一在一起时,并不总是这样闲聊。有时,他把宗天一扔在客厅,自己钻进另外那半间小屋子,一待就是好长时间。宗天一无所事事,只好躺在沙发上打瞌睡。有一次,宗天一正睡得朦朦胧胧,突然有个东西砸到身上,他睁开眼,抓过来一瞧,是一本小书,宗天一疑惑地抬起头,见杜威站在小房间门口,对他挤了挤眼,“别睡懒觉,有时间多读书。我干爹说,书是人生最好的养料。”说完又回到那个小房间去了。

  宗天一觉得杜威说的有道理,他拿起那本小书,封皮上几个字跳入眼帘:《少女之心——曼娜回忆录》,宗天一像被一块磁铁吸住了,好奇地翻开书,见里面的字都是手写的,密密麻麻,像蝌蚪一样,但字迹很工整,读起来并不费劲:

  在我十八岁那年,我还在一所中学读书,当时,由于我的一门学科不及格,而且对于学习也不重视,所以我放弃学业,报考了一所体育学校,以前我曾经想当一个风流的电影明星的梦想也就这样成泡影,但凭我那优美健康的身姿及体育技能,没费什么力气便考中一所体育学院。

  宗天一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继续读下去——

  突然,他猛地搂住我的身体,一只手开始解我的上衣钮扣,另一只手伸了进去,将我那白色的乳罩扯开,一下握住了我那软绵绵而富有弹性的乳头。一股说不出的快感传遍了全身,浑身上下顿时感到酥软无力,发热。我下意识言不由衷地问:“表哥呀,别……你要干什么?哎呀?唷!”“让我摸摸嘛!”他说,一边忙着来回地抚摸。我一只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不自觉地伸到他那硬挺的地方,再一把握住那“咚咚”发跳的东西,一股陶醉的暖流像过电一样通过手心开始在我全身荡漾开来,真让人觉得幸福无比呀!……

  宗天一浑身一阵发热。他想起家里的那本《金瓶梅》,由于是繁体字和文言文,读起来很吃力,他一直没有读完。相比之下,这本手抄书显然更有吸引力。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如饥似渴地读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杜威又从小房间出来了,手里拿着那架经常挂在胸前的相机,对准了宗天一。他警觉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你、你要干什么?”

  “给你照张相。”杜威做了个鬼脸,“你看书的样子很酷。”

  宗天一意识到自己还拿着那本小书,脸一红,像烫手似的把书扔到沙发上。

  “别不好意思。我干爹说,书是好东西,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可这是本黄色书。”宗天一咕哝了一句。

  “我第一次看到这书时也像你这么想来着,可我干爹说……”

  杜威每次说话都把“干爹”挂在嘴边,像一只鹦鹉似的。宗天一觉得有点儿可笑,忍不住打断他,讥讽道:“武医生……我是说你干爹,他知道的可真多!”

  “当然,干爹是我的人生导师嘛!”杜威有几分得意地说。“他可不只是一个医生,他什么都懂,比如……”他瞥了一眼那本小书,拿起来翻了几页,“这可是人生哲学第一课,值得好好学习,否则你啥也不懂,啥也干不成!”

  宗天一觉得杜威说得挺深奥的,不禁对他有些钦佩起来,“我不懂你说的什么……”

  “我以前也不懂。我干爹说,世界是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搞懂了男人和女人的小事情,才懂得人生的大道理。一个男人如果连女人都没搞懂,它能有啥出息呢?”杜威说着,再次将那本手抄书扔到宗天一手上,“这本就送给你了。读完你就啥都懂了!”说罢,转身回小房间去了。

  宗天一觉得,杜威说话的口气很像武医生,关键的是,他也像武医生那样,长了一双鹰眼。他想,杜威是个蛮不错的人,尽管说话云山雾罩,不着边不着调,但对人还算仗义……

  宗天一胡思乱想着,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看杜威究竟在小房间干什么,他把门推开一条缝,里面黑洞洞的,连窗户也用厚厚的帆布布帘遮着,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团红红的微弱灯光,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地显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像见到了传说中的鬼火那样,宗天一有些恐惧,脊梁上冒出一层冷汗。这当儿,那团“鬼火”倏然熄灭了,屋子陷入完全的黑暗。宗天一正不知所措时,突然感到有一只手将他推到了门外。接着,杜威从里面走出来,随手把门反扣上了。“你要干啥?”他沉着脸训斥道,“你不晓得暗房里是不能透半点儿光的吗?你差点把我这几天拍的照片全毁了!”

  宗天一这才知道里面是冲洗照片的暗房。由于刚从暗房出来,也或许是因为生气,杜威的脸格外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宗天一心里的紧张尚未平复过来,他端详着杜威的脸,仿佛想看清楚他究竟是人还是鬼。“你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见了鬼呢!”

  杜威甩了甩沾满显影液的双手,问宗天一:“你怕鬼吗?”

  “谁不怕……鬼呢?”宗天一觉得杜威问得有点儿怪。

  “这么说,你见过鬼喽?”杜威奇怪地笑了一下。

  “这个……没见过。”宗天一摇了摇头。

  “我见过。”杜威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就在这间屋子里。”他见宗天一满脸惊讶地注视着自己,补充道,“我不是亲眼见到的,是用相机拍到的。”

  宗天一想起杜威经常挂在胸前的那架相机。但他对杜威的话半信半疑。他觉得杜威是在故意吓唬自己,以惩罚他刚才擅自闯入暗房的行为。他意识到这家伙是个不一般的角色。

  “我晓得你不信,我一开始也不信。”杜威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他扯起搭在沙发背上的一块毛巾,仔细地擦着手,“但我听干爹说,这座小平房以前是卫生院的停尸房,就不得不信了。”他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又说:“等照片洗出来,我给你看看吧,到时候你就信了。”杜威瞟了瞟宗天一,“我不仅在这间屋子里拍到了鬼,还在诊所——在你妈妈的身上也拍到了!等会儿我给你也拍一张吧,看你妈妈身上的鬼是不是跑到你身上来了……”

  宗天一觉得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这才想起还在武医生诊室里治病的妈妈,他没等杜威把话说完,就突然冲出屋子,往诊所飞奔而去。在他身后,传来杜威开心的大笑声:“哈哈,害怕了吧?你这个胆小鬼!”

  当宗天一以百米赛跑的速度跑到武医生的诊所时,诊所的门大开着,只有武医生一个人坐在那张宽大的桌子后面,闭着眼像在养神。他身后那道严严实实的门帘掀开了,里面的那张床上有些凌乱,像是刚刚有人躺过。

  “我妈呢?”宗天一神经质地喊道。

  武医生没有回答,也没有睁开眼睛,自言自语地说:“只差一点,我就捉到了,就差一点儿……”

  宗天一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继续大叫大嚷,“我问你我妈呢?她在哪儿?”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把桌子上一块镀金的怀表震得差点掉到地上。

  那块怀表原本是装在武医生上衣口袋里的,还系着一块心形翡翠,但现在那块翡翠却不见了。

  “孩子,你妈妈身上藏着一个鬼,就是那只鬼把你妈的心窍迷住了。”武医生缓缓睁开了眼睛,“我刚要捉住时,他(她、它)就跑了、跑了……”

  宗天一不明白武医生说的“他”究竟指的是妈妈,还是他说的“鬼”。他觉得武医生的话跟杜威说的几乎一模一样,原来一寸不乱的头发有几绺耷拉下来,脸上显得有些沮丧。

  宗天一盯着武医生,仿佛要从一幅画上面找出什么可疑的瑕疵,突然,他转过身,撒开腿狂奔起来。他从诊所跑到街上,穿过布满行人的街上。不少人停下脚步朝他张望,以为发生了什么。

  “你看见我妈了吗?”宗天一迎面拦住一个刚从菜场出来,挑着两只空篮子的熟人问。

  “没有。”那人摇摇头,反问了一句:“早上我去买菜,不是还看见你陪着你妈去诊所吗?”

  宗天一又接连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晓得。他们从宗天一脸上焦虑的神情,猜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宗天一从街上一直跑进了邳镇小学。在紫瓦屋门口,他看见了刚放午学回来的妹妹顾筝,正坐在家门前那棵海棠树下。

  “小妹,妈妈呢?”宗天一一把抓住了顾筝的肩膀,连声问,“你看见妈妈回来了吗?”

  “妈妈躲到绣楼里去了。她好像受了什么惊吓,一句话也不说……”顾筝噘着嘴巴,略带责备地反问道,“你不是陪妈妈去诊所看病么,怎么让她一个人回来啦?”

  宗天一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妈妈自从得了疯病后,经常一个人跑到绣楼上一待就是好半天,吃饭时才肯出来。

  宗天一和顾筝在那座周围长满荒草、四壁爬满藤蔓的绣楼上找到妈妈时,见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枚心形翡翠,满脸惊恐,不停地嘟囔:“我没病,我没病。我不要去看病!”

  “好,你没病,妈,咱们不去看病了……”宗天一上前轻轻抱住了妈妈,跟妹妹一起搀着她回家了。

  从那以后,妈妈再也不肯跟宗天一去伯仲诊所看病,一提起“诊所”两个字,脸上就现出惊恐的表情。

  4.红缨枪和龚校长

         绣楼坐落在一片荒凉的园子里,四周长满了蒿草及野葡萄、酸枣树,经常有野兔和刺猬出没,每年春天和夏天,院子里成群的蝴蝶、蜜蜂和蜻蜓飞来飞去,显得十分热闹。园子与紫瓦屋隔着一堵布满青苔的围墙,中间有一个半月门,门是木板做的,因年深月久,在风雨剥蚀下早已腐烂不堪。小时候,宗天一经常同小伙伴们从半月门钻过去,在园子里捉蜻蜓、躲迷藏,玩打仗的游戏。宗天一还花五毛钱,专门到镇上的铁匠铺打了一支红缨枪,缠上红布巾,自封儿童团长,率领几个小伙伴,向被当作日本鬼子炮楼的绣楼发动进攻。绣楼实际上只有半边,听大人们说,另一边是被日本人的迫击炮轰塌的。剩下的这半边堆满了残砖碎瓦,木质楼梯如同齑粉,脚一踏碎木屑四溅。宗天一和小伙伴们每次攻下绣楼后,都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在绣楼上撒一泡尿,时间一久,绣楼里充满了刺鼻的尿骚气。同白天的热闹相比,一到夜晚,园子里就沉寂下来了,变得阴森森的,别说小孩,大人也很少进去。邳镇上没人不知道,明代宰相郑居仁那个叫芸娘的小妾就是在绣楼里上吊自尽的。早年间,还有人在夜里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园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放声大笑,一会儿嘤嘤哭泣,据说那就是芸娘的鬼魂。但这也只是一种传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

  上初中后,宗天一就很少进园子了。但自从上次听杜威讲到“鬼”以后,他也想起了绣楼和芸娘的传说。那天,他和妹妹顾筝好不容易把妈妈从绣楼里弄回家,整整一天,心里都怔忡不宁,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拿着红樱枪,带领两个小伙伴往绣楼上发起冲锋,那两个小伙伴是王成和巴东。他冲上绣楼,回头一看,王成和巴东没有跟上来,再转过身,看见绣楼上有一个人,披头散发,长衣飘飘。他紧握红缨枪叫了一声:“不许动,举起手来!”那个人慢慢转过身来,衣服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淌水。他认出是妈妈……这当儿,宗天一醒了,发现自己浑身都被汗浸湿了。

  那段日子,砖瓦厂开窑出砖,宗天一经常加班,每天很晚才回家,上班之前反复叮嘱妹妹,别让妈妈再到绣楼上去。

  已经放暑假了,顾筝在家除了做作业就是看小说。那些小说都是从妈妈的皮箱里翻出来的。《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呼啸山庄》、《简爱》、《安娜·卡列宁娜》、《飘》……顾筝越来越迷上这些外国小说了。每当她捧着小说看时,妈妈就坐在她身边,拿着一把掉了几根毛的鹅毛扇替她扇风,一边扇,一边哼着听不清歌词的歌儿,显得特别安静,一点也不像病人。顾筝想,妈妈也许真没有病,哥哥压根儿就不应该带他去伯仲诊所治病的……

  天气一热,家里就更少做饭了,一日三餐都吃食堂。但暑假期间小学校食堂关门,顾筝只好去街对面的中学食堂打饭。平时都是哥哥去食堂打饭,若是到砖瓦厂上班,这差事就交给顾筝了。中学食堂的伙食比小学食堂差远了,做的菜难吃不说,价格还比小学食堂平均高好几分钱。以前去打饭,顾筝总是不敢点肉菜,但自从哥哥在砖瓦厂做临时工后,就大不一样了。“每餐要买肉菜,哥现在有的是钱呢!”哥哥把餐票塞到顾筝手里时说,一副财大气粗的口气。这让顾筝觉得,打饭是一件开心的事情。每到开饭时间,顾筝就拎着一个铝制的饭盒,从家里出来,准时出现在中学食堂。那个饭盒有三层,第一层装饭,第二三层装菜,足够两三个人吃一顿的。到中学食堂打饭的人很多,去的稍晚一点,便要排很长时间的队。

  那天中午,顾筝排了好一会儿队才打到饭。回到家时,却发现妈妈不见了。她刚才去食堂打饭时妈妈还在家里的,一会儿的工夫咋就不见了呢?顾筝把饭盒放到桌子上,到外面转了一圈,也没看见妈妈的影子。再次回到家时,顾筝听见她和妈妈住的卧室里传来人的说话声,不是平时妈妈的自言自语,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门虚掩着。顾筝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门缝往里看去,见一个男人正双膝跪在妈妈面前说着什么。那个男人背对着门,顾筝只能看到他的后背和有些秃顶的后脑勺,而妈妈卷缩在床边,双手绞在一起抱在胸前,脸上浮现出悚惧的表情……

  顾筝吃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她听见那个人絮絮叨叨地说:

  “……顾老师,自从你到邳镇后,我就喜欢上你了!这么多年了,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你。宗小天有你这么好一个老婆,还在外面沾花惹草,勾引女教师女学生,真他妈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他在邳谷山失踪,说明老天都看不过去,把他给收走了。真是大快人心啊!……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心里很难过。好在我终于把那个靠造反起家的校长赶下台了,当上了校长,可以给你继续发工资,虽然只能发一半,但已经够你和两个孩子的生活费了,按照政策,你疯了这么多年,学校没有义务把你养起来。现在知青可不像以前那样被当作宝贝疙瘩了,好多人回城后连个工作都找不到,跟他们相比,你算是幸运的呢。当然,我本来是可以把全部工资发给你的,这样你们娘仨的日子会好过许多,可宋乾坤……宋副省长只是宗小天的前任继父,我原来还以为他们是亲生父子呢!害得我信以为真,拍了那么多马屁,原来是拍到了驴屁股上,你知道那次宋副省长为什么来看你吗?他是来撇清和宗小天的关系的——他被打成走资派刚‘解放’,生怕跟宗小天那个当了叛徒的亲生父亲沾边儿呢!还有他的前妻,那个叫安娜的洋女人,也就是宗小天的妈妈……算了,宗小天的背景太复杂,不说了。我现在只关心你。在别人眼里,你是个疯子,但在我眼里,你是邳镇上第一大美人,比我家里那个黄脸婆强他妈一万倍都不止。每次我不得不跟她同房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你,要不那玩意儿就硬不起来。老天爷作证,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要是有半句假话,我愿意像宗小天那样死了连尸骨都找不到……宝贝儿!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们娘仨的,宗天一初中毕业后,也别读高中上大学了,找份工作挣钱养活家里吧,我可以让他在中学上班,就当是顶你的班,政策上也说得过去。宝贝儿,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顾筝见那个人说到这儿,一把抓住妈妈的手,把整个脸埋进去,像鸡啄米那样亲吻着。妈妈拼命挣扎,想抽回自己的手。这当儿,她看见了正从门缝往里面窥视的顾筝,尖叫了一声。那个人被吓了一跳,松开手,回过头也看见了顾筝,脸红一阵白一阵,慌乱地站起身来,理了理耷拉到额头的乱发,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顾筝认出,那个人是邳镇中学的龚校长。

  龚校长以前是副校长,也住在邳镇小学的教工宿舍楼里,跟紫瓦屋面对面。龚副校长调到邳镇中学之前,是邳镇小学的教务长,人很瘦,说话时声音又尖又细,开会讲话不用扩音器也让人觉得刺耳;他从前总是穿一件中山装,胸前口袋里插一支钢笔,调到中学当副校长以后,口袋里的钢笔就变成了两支,再后来,中山装改为西装了;他上班时胳膊下总是夹一个公文包,走路时低着头,皱着眉,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似的。龚副校长的老婆在小学食堂当炊事员,膀阔腰圆,绰号“大面团”,一袋面粉轻轻一抓就能扛上肩,说话粗声大嗓,总像在跟人吵架似的。实际上,龚副校长和他老婆经常在家里打架,每次都要被老婆揍一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挨过揍后,龚副校长就住在中学的办公室,几天不回家,直到他老婆三番五次去请才肯回来。

  龚副校长的儿子叫龚小鹏,与顾筝是同班同学。龚小鹏跟他妈妈一样胖,同学们背后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小面团”。“小面团”格外贪吃,口袋里总是装着一大堆零食,上课时嘴巴也像老鼠一样咯嘣咯嘣嚼个不停。邻座的同学烦死了,却又不敢声张。因为他跟他妈一样力气大,喜欢找人打架,看谁不顺眼就要找人岔子。不过,“小面团”对顾筝倒挺友好的,从来不找她的岔子,还经常从口袋里掏出好吃的东西往她手里塞:“这是我妈从食堂里拿出来的,可好吃呢!”顾筝不接,他也不生气,只咕哝一句:“咦,你这么瘦,咋还不肯吃东西呢?”

  龚副校长成为“龚校长”后,全家就搬到中学新修的宿舍楼,他老婆也调到中学食堂当炊事员了。除了在食堂打饭时经常见到龚校长的老婆,顾筝很少看见龚校长本人。如果不是今天突然在家里撞见,顾筝几乎都快忘记他的模样了。整整一天,顾筝脑子里都在琢磨龚校长当着妈妈说的那些话,对一个小女孩来说,那些话实在过于费解了,尤其是龚校长跪在妈妈面前的那副古怪姿态,让她惊讶不已。

  晚上,哥哥宗天一从砖瓦厂加夜班回来,顾筝几次三番都想把白天见到的那一幕告诉他,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从那时起,顾筝就处于一种惶恐不安的状态,担心龚校长什么时候突然又出现在家里。

  那段日子,宗天一白天在砖瓦厂做工,有时太累了,晚上就在砖瓦厂同工人们挤一宿,即使回家,往往已经半夜了,冲完澡,便钻进那个用板壁隔出来的小房间,扎到床上倒头就睡,第二天不等天亮又去上班,也没有察觉妹妹的情绪有什么异常。

  暑期即将过去的时候,宗天一在砖瓦厂连续一个月的加班终于结束了。下班之前,他到财务室领取了这个月的工资,厚厚一摞,揣在口袋里,宗天一觉得特别充实。这段时间太忙,顾不上照顾家里,他想犒劳一下妈妈和妹妹。回家时特意绕到供销社餐馆,买走了最后两笼包子。

  天还没有刹黑,西边天幕上还残留着一抹殷红的晚霞,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没有一丝风,街道两边被太阳暴晒了一天的香椿树焉头耷脑,一动不动。宗天一走进邳镇小学大门时,见看门的雷大爷正在用一个塑料脸盆往地上洒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灰尘味儿。

  宗天一快步往紫瓦屋走去。家里的门敞开着,屋里空无一人。正是食堂开饭的时辰,宗天一寻思妹妹多半去中学食堂打饭去了,他把那两笼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放到桌子上,见卧房的门虚掩着,便叫了一声“妈”,没人答应,却听到一阵奇怪的呻吟。

  宗天一脑子里咯噔了一下,紧走几步跨到房门口,顿时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他看见一个秃顶男人光着两条瘦骨嶙峋的大腿,趴在赤身裸体的妈妈身上,妈妈仰躺在床上,嘴巴被一只手捂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呼叫。这当儿,那个男人听见动静,回头张望了一下,微弱的光线下,宗天一看清他是中学的龚校长。对于十五岁的宗天一来说,他已经不止一次在书中读到过或梦见过这样的场面。羞辱和憎恶使他觉得一股热血往脑门上涌,他什么也来不及想,就回头跑进自己的小房间,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一支卸掉了枪杆的红缨枪。当他反身出来时,正好与从妈妈卧房里仓皇跑出来的龚校长碰了个正着。他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将手中的红缨枪投出去。龚校长本能地往旁边一躲,红缨枪便从他的右眼扎了进去,溅起一股血浆……

  这当儿,顾筝提着饭盒刚走到家门口,正好看见龚校长一只手捂着右眼,鲜血如同喷泉似的往外涌,另一只手扶着门框,嘴里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杀人啦,快救命啊!”

  顾筝手里的饭盒“当”地一声掉到了地上。她朝屋里一看,见哥哥宗天一拿着一把没有枪杆的红缨枪,枪尖还在往下滴血,急忙跑过去,一迭声地叫道:“哥,哥……”

  宗天一呆呆地站在那儿,像个木头人一样毫无反应。

  一刹那,宗天一知道自己闯大祸了,他脑子里闪过的唯一念头就是逃。他把刚领回的工资塞到妹妹手里,趁着混乱溜出了小学校园。

  他一口气跑到了砖瓦厂的集体宿舍。所谓集体宿舍,不过是一座用废砖瓦搭建的工棚,住在里面的都是跟他一样在砖瓦厂做工的大哥大叔,平时对他很照顾,由于白天太累,此时都已早早地睡下了,见宗天一不声不响地进来,以为他根本就没回家,像以往那样跟他们挤一晚,都没有在意。

  宗天一在一个值夜班没回来的工友床上躺下了。但他毫无睡意,满脑子都是那个不堪入目的场面,以及一只汩汩冒血的眼睛,耳边回荡着龚校长的惨叫声,那只握过红缨枪的手不停地哆嗦着。直到后半夜,他才迷糊了一会儿。

  天刚蒙蒙亮,宗天一就被一阵急促的叫喊声惊醒了,他睁开朦胧的眼睛,看见王成站在床边,用力摇晃着他:“宗天一,你醒醒!”

  宗天一浑身一激灵,睡意全消了,一骨碌爬起身。“啥……事?”

  “还啥事呢,镇上到处传说你杀人了,派出所正在组织民兵捉拿你,还打电话问我爸,你是不是躲到砖瓦厂来了,正好被我听见……”由于紧张,王成说话结结巴巴,“快,进山去躲一躲吧!”

  宗天一没想到王成这样仗义,心里一热,顾不上说什么,一咬牙,跑出了工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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