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逃
宗天一逃出邳镇后,像一匹小马驹那样,一头扎进了莽莽苍苍的邳谷山。
宗天一不是第一次进邳谷山,上小学时曾随着学校组织的夏令营,到邳谷山游玩,那一次,他在森林里光顾着摘松茸,差点儿掉队了。“严打”期间,有两个在楚州杀了人的案犯逃进山,邳镇政府和派出所组织民兵追捕,连邳镇中学高中年级的学生也被动员起来协助民兵搜山,可搜了大半个月也没找到逃犯的踪迹,后来,还是因为那两个逃犯饿的不行,从山上溜到村子里想讨口饭吃,才被村民抓住的。
宗天一记得那两个逃犯被五花大绑在镇上游街的情景。游街队伍经过中学大门时,他看见了那两个逃犯,双手戴着镣铐,一高一矮,头发很长,大概好几个月没理过发了。通缉令上说他们是兄弟俩,哥哥叫王大山,弟弟叫王小山,通缉令上称之为“二王”。他们在楚州商场连杀了三人,还将商场的金银首饰和现金洗劫一空。兄弟俩年纪都不大,也就二十岁左右吧,个儿矮的看上去小一些,大概是弟弟王小山,始终低着头,看不清眉眼;个儿高的是哥哥王大山,戴手铐的双手握成拳头,像电影里的英雄那样昂着头,就差要喊口号了。走过中学校门口时,王大山的目光在围观的学生中间停顿了片刻,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宗天一离王大山只有几步远,见他右脸颊靠近眼角处有一块马蹄形伤疤。
现在,宗天一脑子里再次浮现出王大山右脸颊上那块伤疤,心里的恐慌进一步加深了。
进山以后,宗天一没走大路,实际上也没有大路可走;他不敢靠近村子,万一被人瞧见报了警,自己就跑不脱了。他朝着大山深处跑啊跑,双手和胳膊被荆棘划得大口小口,也毫无察觉。有一次,他从陡峭的山道上掉进旁边布满藤蔓的沟壑里,额头碰出了一个鹅蛋大的包,流出的血把眼睛都糊住了。他好不容易才爬上来,咬紧牙关,忍着疼痛,继续往前跑;从上午跑到中午,又从中午一直跑到下午,天快黑时,他才放慢脚步,放眼一望,四周山高林密,荒无人烟。他确信已经远离外面那个充满危险的世界,进入到邳谷山的腹地了,紧张的心才放松一些。
这一夜,宗天一是在一堵山崖下度过的。夏天刚刚过去,山里已经有几分秋意了,白天和夜晚温差十几度,山雾和夜露像蚊帐一样从四面八方撒落下来,仿佛下了一层霜。半夜,宗天一被一股彻骨的凉意攫住了,四肢冰凉,缩成一团。他在地上摸到了一些软乎乎的东西,那是被雨水从松树上淋下来的松茸,经过日晒雨淋,已经变成了松茸干。他咀嚼了两下,还没来得及品出味儿,便囫囵吞进了肚里,后来,他又摸到几粒松子,用牙齿磕开坚硬的松壳,叼出里面的松籽儿吃。吃完东西,他才感到自己的体温渐渐恢复了正常。
林子里静得听见露水滴落到地上的声音,不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然后又陷入了无边的寂静。透过树叶的缝隙,隐约可以看到深蓝色的天幕,以及天幕上一弯银色的月牙儿,距月牙儿不远的银河边上,有一颗宝石般的星星,又大又亮。宗天一记得,小时候乘凉时,他躺在紫瓦屋门口的竹床上,经常看见银河边上有一颗特别耀眼的星星。妈妈指着那颗星星说,这颗星叫牛郎星,正要趟过银河,去跟织女相会呢。于是,妈妈就给他讲起了牛郎织女的故事。但银河边的星星太多了,他始终没有找到那颗织女星。现在,他眺望着浩渺的天幕,不知自己看到的那颗星是不是妈妈说过的牛郎星,更不知道妈妈和妹妹怎么样了,她们会受牵连吗?……
宗天一的脑子越来越混沌,渐渐睡着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他被一阵啁啾的鸟鸣惊醒了。他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晨光穿过繁密的树林照射下来,驱散了浓重的夜雾。一只松鼠拖着长尾巴鬼鬼祟祟地走过来,小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宗天一,又倏地爬到树上去了。不远的一棵黑松上,两只白头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是对它们的呼应,林子深处响起一阵杜鹃的啼鸣,接着,更多的鸟鸣从四面八方传来,整个森林仿佛变成了一支庞大的乐队,在演奏一首百鸟交响曲……
宗天一用崖壁上滴落下来的水洗了把脸,继续往林子深处走去。临近中午时,他终于走出了这片森林。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幅典型的高山景色,山势和缓,连绵起伏,洁白的云朵仿佛棉絮一样柔软,触手可及,天空离地面更近了,草地像毯子一样,这儿一片,那儿一块,缀满了整个山坡;无数的野花竞相绽放着,开得那么恣肆,又那么寂寞。一条小溪从一片低矮的灌木林蜿蜒而出,宛如一条碧绿色的手绢,沿着草地舒缓地流淌着,琤琮的流水声十分悦耳,仿佛溪水不是从草地上流过,而是流进了人的心田。
穿过灌木丛,宗天一眼前出现了一片庄稼地,秸秆上缀满沉甸甸的玉米棒,有的快要被压断了。紧挨着玉米地的是一块高粱地,红色的高梁樱子随风摇摆,远远望去,像一支手握红缨枪整装待发的儿童团……
宗天一没想到在远离尘嚣的邳谷山深处还有这样茂盛的庄稼地。他怀疑自己是做梦,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痛使他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于是,他一头扑进庄稼地,像猴子那样掰了好几只玉米棒,一屁股坐到地上,饥不择食地啃了起来。他吃过煮熟的玉米,但从未吃过生玉米,白色的玉米汁像牛奶一样从嘴角流下来,都顾不上揩一下,那副贪婪的样子,仿佛吃的不是几个玉米棒,而是一顿美味大餐。从昨天早上到今天,他肚子里没进一粒粮食,实在太饿了。
正在这当儿,宗天一头上挨了重重一击,他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在地上了。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一个人扛在肩上,手和脚都被捆得结结实实。由于头朝下,他看不见这个人长的什么样子,只看到两条腿黝黑发亮,腿肚子上青筋暴露,脚上穿着一双树皮编制的鞋,捆他的绳子也是用树皮编制的,像牛皮一样结实。他试图挣扎了一下,绳子不仅没有丝毫松动,反而像橡皮一样勒得更紧了。那个人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是那种很久没洗澡的馊味儿,熏得他差点儿呕吐。“放开我!”他叫了一声,但那个人没听见似的,步子迈得更快了。由于头朝下,一切都颠倒过来了。原来在头顶的蓝天也转到脚下,像一座深不可测的湖泊。路边的野草在那双穿着树皮鞋的大脚的践踏下纷纷倒伏,蚱蜢和蚊蝇闻风而散,仿佛走过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辆坦克……
走了大约一支烟的工夫,不远处出现了一幢房屋,屋顶盖的是茅草,四面墙壁都是石头垒起来的,像一座小小的城堡。接着,宗天一听到了几声狺狺的犬吠。他正思忖着这是哪儿时,就被那个人像扔一袋马铃薯似的扔到了地上。刚落地,一条浑身长满杂毛的四眼黑狗狂吠着扑过来,眼看要扑到他身上时,突然响起一声断喝:“哆——!”
那条狗闻声停住了,已经伸出的两只利爪收了回去。
宗天一看见一个满脸皱纹,皮肤像上了桐油那样黝黑发亮的老人坐在屋檐下的一块石头上,满头白发像一堆乱茅草,跟同样白的胡子混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是胡子哪是头发。老人嘴里衔着一根硕大的卷烟,不是人们抽的那种纸烟,而是生烟叶卷的,邳镇上叫做叶子烟,邳镇小学看门的雷大爷吸过这种烟,有一次,宗天一从雷大爷那儿吸了两口,辣得他眼泪都差点儿掉下来了。
白胡子老人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烟,一边眯缝起眼睛打量着躺在地上的宗天一,像是看一只被俘获的动物,那个把宗天一扛回来的人拿着从宗天一身上缴获的红缨枪,一边比比划划,嘴里一边发出咿哩哇啦的声音,原来他是个哑巴。跟白发老爹一样,他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只不过没有白,眉眼上两个人也很相像,从年龄上看,大概是白发老爹的儿子。
对于哑巴的比比划划,白发老爹显得有点不耐烦,他似乎对那支红缨枪产生了兴趣,一把从哑巴手里夺过去,拿在手里颠来倒去端详着,然后,又把目光转到了宗天一身上,伸出一只手指着他问:“你,从哪儿来的?”
嗓音粗重,而且生硬,像从山上滚下来的一块石头。宗天一觉得老人的口音有点陌生,吐词怪怪的,像是刚学习说话的小孩儿。他看见老人那只快要伸到他鼻子底下的手指甲很长,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脖子。
宗天一没有回答。虽然他估摸这一带已经离邳镇很远了,但还是害怕暴露自己的身份。他瞧着被老人握在手里的红缨枪,灵机一动说:“我进山采药……迷路了。”
“噢,这么说,这是你采药的家伙什儿?”老人瞟了一眼红缨枪,喉结蠕动了一下,仿佛吞下了一口痰,声音有些含糊。
显然,他并不相信宗天一的话。
“嗯,我用它来采药,也能防野兽……”宗天一说,心里一边琢磨,这大山深处住着这么一户孤零零的人家,一个白胡子老人,还有一个哑巴,真有点儿像小时候听过的神话故事中的仙人或妖怪……
“这些日子,经常有野物闯进庄稼地来,玉米和高粱给糟蹋惨啦……”白发老爹咕哝道,“我和大熊每天在庄稼地里设卡,就等着野物来,没想到,野物没逮到,却把你逮到了,哈哈哈……”说着,大笑了几声,把手里的红缨枪扔到地上。趴在他面前的四眼黑狗吓了一跳,从地上猛地跳起来,撅了一下屁股,往屋后头跑了。
这时,哑巴端着一个黑色的小木桶,手里抓着一只煮熟的红薯,边吃边从屋后头往这边走来。哑巴的嘴唇很厚,牙齿参差不齐,黄灿灿的,仿佛镶了满嘴的金牙,胳膊腿都非常壮实,像一座铁塔。他走到白发老爹身边,将木桶往地上一搁就走了。
宗天一看见了木桶里的红薯,一股香味儿扑面而来,他的口水快要流下来了。白发老爹看在眼里,拿起一只红薯,递给他,“吃吧,煮熟的红薯总比生玉米好吃……”
宗天一接过热乎乎的红薯,泪水一下子从眼眶里冒出来了。
2.白发老爹
不知不觉,半个多月过去了,宗天一同白发老爹和哑巴像一家人那样住在一起。这座石头垒的房子共有三间,中间是堂屋,同邳谷山区大多数人家一样,屋后头有四间用土坯盖的小矮房,分别是灶屋、猪圈羊圈,还有一间专门堆放犁耙等农具的杂物间。四周是用小石块垒起来的低矮的院墙。起初,白发老爹让宗天一睡在西边那间装满粮食的屋子里,他自己跟哑巴睡在东厢房。
西厢房堆满了大袋小袋的粮食,够一家人吃上几年的,大概是为了防潮防雨,唯一的一扇小窗户被堵死了,即使白天也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儿。
每天夜里,宗天一都要被偷吃粮食的老鼠惊醒几次,有时候,老鼠爬到他的身上,撕啃着他的衣服,发出吱吱的响声,有一次差点儿咬到他的耳朵,他吓得大叫一声,再也不敢入睡,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玉米和高粱已经熟透了,哑巴每天都要去地里收割庄稼。哑巴的力气大得惊人,每次从地里回来,身上背的玉米和高粱棒子比他的头还要高出一大截。宗天一有时候帮白发老爹在石屋门前的平地上掰苞谷和搓高粱穗子,有时候也跟着哑巴去地里收割庄稼,一段日子下来,他已经跟白发老爹和哑巴相处得像一家人了。白发老爹很喜欢他,晚上在后院里冲澡,瞧着宗天一发育得非常健壮的身体,啧啧个不停,伸出手摩挲一下他胳膊上的腱子肉,或在他突起的胸大肌上轻轻捏一把,发出两声赞叹,“嗯哦,多壮实的娃儿,跟我年轻时一样……”
过了两天,白发老爹让哑巴搬到西厢房去住,要宗天一搬过去跟他一起住东厢房。哑巴一边不情愿地往西厢房搬东西,一边冲宗天一呲牙咧嘴,很不高兴的样子,走过宗天一身边时,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大熊的鼾声太大,吵得我睡不着……”面对宗天一疑惑的眼神,白发老爹咕哝了一句。“好多年了,我身边就这个哑巴儿子,说个话的伴儿都没有。他说的我听不懂,我说的他又听不见……”白发老爹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这种神情,宗天一曾经从只见过一面的外公脸上见到过。
夜里,白发老爹躺在床上总是很晚才睡着,睡不着时就一支接着一支地吸叶子烟,嘴巴发出丝丝的声音。人一老,瞌睡就少了,瞌睡一少,话就特别多。白发老爹的话像纺线一样絮絮叨叨、不绝如缕,直往宗天一耳朵里钻……
“我刚上山那会儿,就跟娃儿你这么大。记得那是甲戌年冬月二十三,再过一天就是小年,村里家家户户都在打糍粑、做年糕,摊豆皮子。那一阵子,我们村正在闹红,邳镇上也成立了苏维埃工农民主政权,邳谷山一带都成了红区。娃儿,晓得啥叫‘闹红’么,就是红军带领穷人打土豪,分田地……我们村最大的一户财主姓黄,叫黄耀祖。黄家不单是我们村最大的财主,也是整个邳镇最大的财主。说起黄家的田产,你在邳谷山下的平原上撩开腿小跑一晌午,随便找个种田人问问他东家是谁,准保还是黄耀祖。黄家不单在邳镇上开有店铺、饭馆,油榨坊,还在楚州城里开了两家商号和当铺。黄耀祖虽说是我们村的人,但自从他当上镇长后,一家老小就搬到邳镇上去了。留在村里的是他的本家侄儿,也是我们村的村长。那时候,黄家要钱有钱,要枪有枪,他要是看中了你家的啥,不用开口,你就得给他送去,要不就得遭殃了。我爹从小在黄家当长工,在山上放羊时一只羊掉到山崖摔死了,被黄耀祖用鞭子抽得半死……甲戌年春上,刚过完元宵,从邳谷山下来一支红军游击队,连夜把黄耀祖家给抄了,抄出来的银元就有几大缸,全分给了邳镇四乡八村的穷人。要不是红军来的前一天,黄耀祖带着民团去了楚州城,红军一准把他拿住给枪毙了。我听说红军游击队的大队长是个女的,是黄耀祖的外甥女,是他二姐的闺女,原本在省城念书的,不知怎么当了红军,还带人把她舅舅的家给抄了。我还听说,那次跟着红军游击队抄家的还有黄耀祖的小儿子,就是他提供情报,红军游击队才趁机抄了黄耀祖的家,在邳镇成立了苏维埃工农民主政府……这些都是听大人们说的,我不大信,问过我爹,我爹也没说是真是假。那会儿,我爹是村苏维埃主席、赤卫队队长,认识那个红军女游击队大队长。他只是说了一句:‘红军游击队的女大队长?哦哦,那妹子长得真俊,还是个神枪手呢……’娃儿,你睡了么?”
“嗯嗯,我在听呢。”睡意朦胧的宗天一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见床那头白发老爹的烟斗明明灭灭,一闪一闪的,像传说中的鬼火。闹红,红军游击队,神枪手,苏维埃……这些陌生而熟悉的词汇,宗天一曾经从课文里读到过,现在从白发老爹嘴里听到,让他惊奇不已。
“娃儿,我晓得你不相信我讲的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以为我在编故事解闷呢。”白发老爹咳嗽着,翻了一下身。“这些事我也给大熊讲过,他听不见也没关系,反正只要有人听,我就讲下去,大熊不在家,我就给四眼讲。我说的是那条黑狗。要不再过些年,我就全忘了,忘掉我是怎么躲进这大山里来的……娃儿,我讲到哪儿啦?你不记得了,那我还是从头开始吧,甲戌年冬月二十三,再过一天就是小年了。从进入冬月起,全村人就开始杀猪宰羊。在我记忆中,人们还从没有这样开心过。那时候,我们村也成立了苏维埃政权,我爹当了村苏维埃主席和赤卫队队长,我娘是农会妇女主任,连我和我妹子桂花也参加儿童团,扛上了红缨枪。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天夜里,黄耀祖回来了。他带着民团偷偷地回来了。那几天,红军游击队的主力不在邳镇上,镇苏维埃只留下了一支十几号人的小分队。据说黄耀祖是从他那个逃出去的弟弟嘴里得到情报,才趁机杀回来的。他不仅带了一支几十号人枪的民团,后面还跟着一个团的正规军。他们打的口号是“血洗邳镇,斩草除根!”先是占领了邳镇,把驻守镇苏维埃的那十几个红军全部枪杀了,然后对邳镇周围几个村子挨个儿进行清剿,各村的苏维埃干部和赤卫队员,还有他们的家属,连小孩也没有放过,一夜之间都变成了黄耀祖的枪下鬼,其中也包括我爹和我娘。那天半夜,黄耀祖的民团进村抓人时,如果不是爹娘把我和我妹子桂花从被窝里拉出来,藏到后院存储红薯的地窖里,我和桂花的命也没了。我爹临盖上地窖盖时,叮嘱我和桂花:‘记住,有机会一定要逃出去,再也不要回来!’那会儿,爹肯定知道他和我娘都活不成了,只想给我和桂花找一条生路……我和桂花在地窖里藏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我们才敢从地窖里爬出来,走到村街上,见家家户户关门闭户,许多人家的房子被烧成了一堆废墟,有的还冒着烟。祠堂门口,有民团和正规军把守着,士兵手里的枪刺在太阳照射下,发出一道道惨白的光。几个村苏维埃干部被吊在旗杆上,第三个是我爹,他的舌头伸得老长,看上去很吓人,紧挨着的是我娘,她的头发散乱,衣襟也被撕掉了半截,胸前的血迹还没有干。村中央的禾场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尸体,其中有两个是儿童团团员,也是我最好的伙伴,一个叫大栓,一个叫狗儿。村里人死的死,逃的逃,看不到一个人。我和桂花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悲伤和恐惧使我们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想起爹的那句话:‘记住,有机会一定要逃出去,再也不要回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从这个人间地狱逃出去……”
渐渐的,白发老爹的声音微弱下来,打起了呼噜。很快,宗天一也睡着了。除了山风吹过屋顶的呼呼声,整个世界一片沉寂,如同死了一般。
一连几天,宗天一脑子里都被白发老爹讲的故事塞满了,像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也辨不出真假。他怀疑白发老爹在这深山里独处久了,给自己编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解闷儿。可他讲的有鼻子有眼,那么逼真,以至宗天一几乎能闻到一股呛人的血腥味。
又一个夜晚,白发老爹继续讲道:
“……甲戌年的冬天,我和桂花逃进了邳谷山。我们一开始是住在山洞里,但山洞里的潮气太重,住久了容易得风湿病,就自己盖了一座茅草棚。我们吃过野菜,啃过树皮,也捕杀过野物,还偷摘过山里人家的庄稼。有一次,我设陷阱猎到了一头熊,足足有两百多斤,我和桂花吃了一个冬天都没吃完。多亏这头大熊,帮我和桂花度过了那个寒冷的冬天。几年过去了,我想回邳镇和村里去打探打探动静。可刚下山,就看见一队枪兵从远处走来,他们头戴钢盔,领头的举着一面膏药旗,中间一个军官骑着高头大马,腰里挂着军刀,嘴里伊哩哇啦不知说的什么。他们如狼似虎地闯进山脚下的一座村庄,见人就杀,见物就抢,许多房屋被火点着了,哀叫声、嚎哭声此起彼伏,跟几年前我们村发生的情景一模一样。但那些举着膏药旗的枪兵不像是黄耀祖的队伍。我正不知所措时,从村子里逃出几个村民,我上前拦住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人问:‘大哥,这些枪兵是黄耀祖的队伍吗?’那个人气喘吁吁地说:‘什么黄耀祖吴耀祖的,那是鬼子!’‘鬼子……是谁?’‘鬼子是……日本兵?’‘日本兵就是东洋兵!’那个人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连日本兵都不晓得,你究竟是人还是鬼?’没等我回答,他就慌慌张张地往山里跑去,没跑几步,又停下来叮嘱我道:‘兄弟,你也快逃吧,莫糊里糊涂把命丢喽……’说完就钻进山林里,不见了踪影。我也赶紧逃离了那个村子。从此,我再也不敢下山了,也断了回家的念想。不久,我就和桂花像两口子那样住在一起了。没法子,我们家三代单传,我不能让祖宗的香火在我身上断了啊。一年多以后,桂花生了个娃儿,是个儿子。我还记着帮我和桂花度过严冬的那头熊,就给儿子取名大熊。可大熊长到两岁都不会说话;再过了一年,桂花又生了个男娃儿,我给他取名小熊,小熊找到两岁多也不会说话。面对这两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儿子,我心凉了半截,可我不死心,寻思怎么也要让桂花给我生个耳聪目明的儿子,实在不行生个闺女,等他们长大了延续祖宗香火。为了让桂花接着给我生娃儿,我每天起早摸黑干活。那时候,我已经在离茅草棚不远的山洼里开出了一片荒地,用从庄稼地里偷来的种子,种上了玉米、大豆和高粱,一年下来,够全家人吃饱肚子的。过了不久,桂花又怀上了。看着她那微微鼓起的肚子,我心里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可就在这一年刚过完端午节,我在地里干活时不断见到从山下逃进山来的人,他们见了我都说:‘鬼子扫荡了,扫完平原,还要进山扫。你也别种地了,快点逃吧!’我都逃到山里这么久了,还能逃到哪儿去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没过几天,邳谷山里出现了大队的枪兵,跟我上次见到的那支队伍一样,举着膏药旗,戴着钢盔,我知道了他们的名号:鬼子,日本兵。鬼子进山‘扫荡’的次数一天天增多,我心里也越来越不踏实。那天,我扛着䦆头正要下地干活,刚出门,就看见不远处的林子里钻出一队鬼子,直奔我家的茅草屋来了。我赶紧返身回到屋里,让桂花围着被子躺在床上。我把大熊小熊藏到床底下,为了防止大熊小熊叫出声,我用两块破布巾堵住了他们的嘴巴。我刚做完这一切,鬼子就冲进屋来了。他们把枪栓拉得哗啦哗啦响,嘴里伊哩哇啦,听不懂说的什么。奇怪的是,面对那一只只黑洞洞的枪口和闪亮的刺刀,我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大胆地注视着他们。我就想看看鬼子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我看见他们除了个儿矮,腿短,跟黄耀祖队伍里的那些枪兵其实没什么两样,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活像从地狱里跑出来专门替阎王拿人性命的小鬼。那会儿,我怎么也没想到,鬼子连一个孕妇也不肯放过。一个当官的上前扯掉桂花的被子,像饿狼一样扑了上去。我急红了眼,顺手从墙旮旯抄起一把䦆头,向当官的鬼子头上砍去,只听见扑哧一声,一把刺刀深深扎进了我的后腰。䦆头从我的头顶上掉了下来。我一下子瘫倒在地。接着,那些兵嗷嗷叫着争先恐后地朝桂花扑了上去。起先,我还能听到桂花凄厉的惨叫声,渐渐地,除了鬼子们发出的野狼似的嚎叫,啥也听不到了。我昏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睁开眼睛,屋子里已不见鬼子的踪影,大熊和小熊不知何时从床底下钻出来,趴在他们死去的娘身上嚎啕大哭。桂花躺在床上,满身是血,眼睛睁得大大的,眼角上还挂着一滴泪珠……”
白发老爹讲到这儿,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从床上爬起来,点亮墙上凹槽里的一盏油灯,掀起裤腰带,露出自己的后背,宗天一看见他的腰眼上果真有一块显眼的刀疤。
一天上午,大熊收割玉米秸去了,四眼黑狗也跟着去了。宗天一和白发老爹在石屋门口掰玉米棒。趁这个机会,宗天一说出了一个盘桓多日的疑问:“老爹,你一直说有两个儿子,大熊和小熊,可我怎么没看见小熊呢?……”
话刚出口,宗天一就有点后悔了,白发老爹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他停下手中的活,点燃一支叶子烟,吧嗒吧嗒地吸着,好一会儿,脸色才缓和了一些。
“桂花死后,我就带着大熊和小熊搬到了现在这个地方,慢慢盖起了这座石头屋,地里收的庄稼够我们爷儿仨吃的,吃不完就背下山去换点盐巴、煤油和针线布匹啥的。桂花死后,我又当爹又当娘,大熊和小熊穿的衣服都是我一针一线缝起来的。只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下过山,也没见过山外面来的人。连土匪也没碰见一个。每次背粮食下山换东西,都是让大熊去的。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我渐渐老了,我不晓得这么多年来山外面发生了什么,鬼子是不是还在到处杀人放火。每次大熊从山外面回来,他跟我比划半天,也说不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一些啥变化。那个世界离我越来越远,远得像是上辈子一样。但我不能忘记死去的爹娘和桂花,还有那么多乡亲。我只好一遍一遍地讲给大熊和小熊听,他们听不见,我就讲给山上的狼呵熊啥的听。野物们经常来我家偷吃粮食和鸡鸭,可它们听不懂。我还是一遍一遍地讲,不是为了让它们听,而是为了让我自己不要忘掉过去的那些事情。可现在,大熊二熊也快要满四十岁了,我一死,他们咋办?祖宗的香火咋办?一想到这事儿,我就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后来有一天,我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让小熊去山外面闯闯。他比大熊小两岁,脾气也没有大熊这样暴躁,脑子也比大熊聪明,如果运气好碰上个女人,不管是瞎子跛子,生个一男半女的,也算把祖宗的香火延续下去了。我就这么把小熊送下山去了。从那天算起,十年过去了。我掰着指头算的,整整十年,一天也不少。每年小熊下山这天,我都要在前面的那个垭口等他,一坐就是一整天,可始终没见到小熊的影子。我怀疑他是不是像他娘那样,也被鬼子杀了。要不他为啥至今都不回来呢,哪怕捎个信回来也好啊……”
说到这儿,白发老爹布满皱纹的眼眶渐渐被浑浊的泪水填满了。他用那只枯藤一般的手揩了一下眼角,把脸转向宗天一,问:“娃儿,你是从山下来的,告诉我,鬼子还在杀人么?”
“鬼子……”宗天一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摇了摇头,“我没见过……鬼子。”
“这么说,鬼子是到别处扫荡去了。”白发老爹说,“娃儿,你可别大意,他们过一阵子还会回来的。”
对于白发老爹的话,宗天一总是似信非信,因此也没有当真。过了一些日子,他帮大熊去地里播麦种,干了一上午的活,回到石屋时,看见门口有两个陌生人,正在跟白发老爹说话,他们一人扛着一个带镜头的三角架,有一个人还戴着眼镜,这装束一看就是从山外面来的。
宗天一觉得那个镜头有点眼熟,细想了想,跟杜威经常挂在胸前的相机有点相似。他顿时警惕起来,把白发老爹叫到一边低声问他们是干啥的。大概因为多年没有同山外人接触了,白发老爹有点紧张,说他们是上门讨水喝,别的不清楚。
那两个人对宗天一似乎很感兴趣,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还跟他套了几句近乎,宗天一没理睬他,反而冷冷问了一句:“你们是干啥的?”
“哦,邳谷山要修楚巴公路了,就是楚州到巴州的公路。我们是来勘察地形的。”戴眼镜的说,“勘察一结束,大批的队伍就要开进来,这沉寂的大山深处要热闹起来啦……”
宗天一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喝完水,那两个人就背着三脚架离开了。这天夜里,白发老爹破例没有讲故事,而是反复问宗天一,白天那两个人究竟是干啥的,他们肩上扛的那个三脚架是不是杀人武器。“娃儿,他们跟鬼子和黄耀祖的队伍……是不是一路人?”
“不是。”宗天一干脆地回答
白发老人噢了一声,一会儿就打起了鼾。宗天一却毫无睡意,他想到白天那个人说的“大批人马就要开进来”这句话,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难道他们要搜山了吗?他觉得石屋已经不安全了……
第二天早上,白发老爹醒来后发现,睡在床那头的宗天一不见了。
3.红石谷
离开白发老爹和哑巴大熊后,宗天一直顺着连绵的邳谷山脉往南走,这是与邳镇完全相反的方向;他记不清翻越了多少座山,脚上那双解放牌球鞋磨得稀烂,脚底板也打了好几个泡,他索性扔掉球鞋,学着白发老爹讲过的那样,用树皮编了一双“皮鞋”,绑在脚上继续走。
几天后,宗天一来到了一个叫红石谷的地方。从山势地貌看,已经走出了邳谷山脉的主峰,这儿的山与石屋那一带相比,低矮了许多,只能算是丘陵;植被也不像主峰那样茂盛,山上树木稀疏,裸露出赭红色的岩石和泥土,这儿一块,那儿一片,远远看去,像一面面被焚烧得支离破碎的旗帜,使宗天一想起地理课上老师讲过的“丹霞地貌”。人们住的房子也跟邳镇大不一样,每幢房屋的风火墙都是用红石块砌的,屋脊尖尖的,显得高而陡峭,屋角微微上翘,仿佛展翅欲飞的雄鹰。
宗天一走进村子时,正是早晨。太阳刚刚出来,朝霞给四周的山峦镶上了一道道金边,雾岚尚未散尽,村庄像一个害羞的少女,露出半张脸庞,其余的部分影影绰绰,隐没在茫茫的雾幔中。
宗天一刚走到村口,突然从大雾中冲出一条小黑狗,一声不响地向他扑过来。
宗天一躲闪不及,裤腿被小黑狗撕破了一条口子,踉跄着跌倒在地上。惊慌之中,他看见小黑狗的双眼下面有两块显眼的白毛,像长着四只眼睛。一刹那间,宗天一还以为是白发老爹的那条四眼狗。难道四眼狗这几天一直在跟着我?他脊梁上冒出一层冷汗。但仔细一看不对,白发老爹的四眼狗长腿虎背,高大威猛,发起攻击时两耳直立,双目圆睁,像一头黑色的云豹;而这条小黑狗却长着四条短腿,两只耳朵软软的下垂着,像一只没有长角的黑山羊。
小黑狗朝跌倒在地的宗天一汪汪吠叫着,张开前爪,正要发起第二轮攻击时,响起一个脆亮的声音:“虎子,回来!”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不容抗拒的号令,小黑狗闻声乖乖地收回了两只爪子。宗天一回过头,只见白茫茫的大雾中,出现了一个红色的人影。由于是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那个人身披霞光,看上去像一束燃烧的火苗。当人影走出雾幔后,宗天一才看清是一个背着背篓的红衣女子,红褂红裤儿,连脚上的鞋都是红色的……
“小兄弟,你吓着了吧?”红衣女子关心地问,伸出一只手来,宗天一犹豫了一下,把手递过去,握住了那只手,对方轻轻一用力,宗天一就从地上站起来了。
宗天一觉得自己的手被捏疼了。他没想到一个女子的手如此有力,他不好意思地抽回手,脸微微红了。
红衣女子一点也没察觉到宗天一的表情,大大方方地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并顺手摘下几根草屑——那是昨夜他在山上的草稞子露宿时粘上的,“小兄弟,瞧你身上脏的,赶了不少夜路吧?”
红衣女子的口音听起来有些陌生,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脸红扑扑的,圆圆的,像一只熟透的大苹果,再加上那身裤褂儿和头发上的红头绳,从头红到脚,乍一看去,真像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
红衣女子见宗天一在偷偷看她,扑哧一笑,没有一点害羞的意思,而是大大方方地打量着他,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那样忽闪了几下,咦了一声,“小兄弟,我咋觉得你这么眼熟?你以前是不是来过我们村?”
“长这么大,我可是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宗天一嘟哝道。
“那就怪了……”红衣女子自言自语地说,目光仍然没有从宗天一身上离开,“小兄弟,你是从哪儿来的呀?”
宗天一没有回答。
“哦呀,你是从楚州来的吧?”红衣女子一对黑眼仁滴溜溜地转动着,“上次那人说话也跟你一样呢……”
“你说的是谁?”宗天一有点摸不着头脑。
红衣女子没有回答,关心地问宗天一:“小兄弟,你这是要去哪儿?饿不饿?去我家吃点东西再赶路吧。我给矿工做的饭还剩一些,够两个人吃的……”
听红衣女子一口一个“小兄弟”,完全是一副姐姐对弟弟的口吻,宗天一有些心动了。
“我家就在村西口,几步路就到了。”红衣女子说着,也不管宗天一答应没答应,背着背篓,径直走了。
宗天一犹豫了片刻,跟在红衣女子后面,往村里走去。
红衣女子走路很快,两脚生风,宗天一小跑着才能跟上她。没走多远,迎面过来一个头扎羊肚头巾的粗脖子老头,赶着一群山羊向山坡上走去。
“红隼,这么早就去过矿上啦?”放羊的老头一只手拎着粪筐,一只手拿着粪铲,拖长声调说,“真是你爹的好闺女……”
“老黑叔,您也早呀!”红衣女子礼貌地回了一句。
原来她叫红隼。宗天一想,脑子里还在琢磨着刚才说的那句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
眨眼的工夫,就听见走在前头的红隼说:“小兄弟,咱们到家了!”
宗天一紧走几步,抬起头一看,一座红石头墙、黑瓦屋顶的房子呈现在眼前。那条叫小虎的黑狗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前面去了,此刻正蹲在大门口,摇头摆尾的,像主人迎客似的对宗天一汪汪地叫个不停……
4.梁奎和钱老黑
红隼是梁奎的女儿。梁奎是红石谷村的村头儿。
说起梁奎这人,村里无论喜欢不喜欢他的都承认,这是个精明能干的人。这人从小走南闯北,不仅在巴州的旱码头扛过货包,还到更远的楚州和邳镇贩卖过土特产,虽说没有发什么财,却长了许多见识。刚解放那会儿,村里闹土改,一开始,村里人碍着乡里乡亲的面子,都不敢面对面同红石谷唯一的财主钱永禄斗争。或许因为钱永禄平时对人并没有太刻薄,也或许是红石谷的人思想落后,胆子小,任凭土改工作队的同志磨破嘴皮子,谁也不肯率先站出来批斗钱永禄,红石谷的土改工作陷入了僵局。就在这节骨眼上,原本在巴州做小生意的梁奎突然回到村里,带头闯进钱家大院,把钱永禄五花大绑捆起来,架到村中央戏班子唱戏的土台上,又是喊口号,又是控诉的,狠狠批斗了一番。从此,红石谷的土地改革运动轰轰烈烈开展起来了。
分浮财时,村里人谁都想分到钱永禄家那些值钱的东西,有的还为争抢浮财打得头破血流,唯独梁奎在一旁吧嗒吧嗒地吸着叶子烟,像看热闹似的,工作队的同志觉得梁奎是土改功臣,分浮财不应该亏待他,想把钱永禄家那座据说是德国货的自鸣钟分给他。
钱永禄的本家侄子钱小黑正死死抱着自鸣钟,嘴里直嚷:“这是我三叔从楚州城花一百现大洋买来的,说啥也不能给你们分了……”
其实,钱小黑虽说是钱永禄的本家侄子,并没有沾他三叔多少光,只是靠给钱家赶马车挣点儿脚力钱,有货就多挣,没货就少挣甚至没钱挣。这会儿见钱永禄倒了,他也沉不住气,加入到了争抢浮财的行列。
钱小黑平时仗着钱永禄是他本家三叔,心气很高,认为他之所以没有像钱永禄发起来,并非自己没本事,而是运气不好,因此,除了钱永禄,他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唯独对梁奎不敢小觑。论年龄,钱小黑比梁奎大一岁,两家还是邻居,是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在他眼里,梁奎打小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狠劲儿,无论是打架,爬树掏鸟窝,还是上山砍柴撵兔子,他从没在梁奎面前占过上风。长大后也是这样。每次看见梁奎从山外面回来,对一帮簇拥着他的村里后生神吹海聊,显摆他在外面见到的各种西洋景,钱小黑心里的忌妒就不打一处来。现在,他见工作队的同志要把那座自鸣钟分给梁奎,再也忍不住了。那座自鸣钟是他帮钱永禄从楚州城买回来的,是浮财中最值钱的东西,说啥也不能让它落到梁奎手里了。
出乎钱小黑意料的是,梁奎没要那座自鸣钟。
“我不要,”他拔下嘴边的铜嘴烟杆,摇了摇头,“分给小黑吧,我啥都不要……”
说完,看也没看钱小黑一眼,就慢吞吞走出了分浮财的现场。
梁奎这态度,不仅在场的人,就连工作队同志也惊讶不已。只有钱小黑满腹疑窦,觉得以梁奎的心性,不可能睁着眼睛吃这么大的亏。他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有另外的盘算。
果然,刚分完浮财不久,村里就传出一个消息:梁奎把钱永禄家那个叫英子的使唤丫头娶回去做了媳妇。
英子也是钱永禄花了100大洋从巴州城的戏园子里买来的,长得跟花骨朵似的,村里人第一次见了,莫不以为是仙女下凡。钱永禄原本是打算买来给自己做小妾的,可无奈他老婆寻死觅活的,怎么也不同意,钱永禄没办法,只好做顺水人情,给他老婆当了使唤丫头。说起来,钱小黑还曾打过英子的主意,每次去钱家办事儿,只要见到英子,眼睛就发直,脚也迈不开了。无奈那时他已成了家,还是钱永禄老婆,也就是他三婶做的媒;媳妇是个豁嘴,却是钱永禄老婆的内侄女,钱小黑即使不情愿,也不敢拂了钱永禄和他老婆的面子,再说豁嘴媳妇也算是有钱人家出身,还带着一笔不菲的陪嫁呢。钱小黑从此对英子断了念想,只是每次见了英子,还是免不了心旌荡漾,魂不守舍。
钱小黑听到梁奎娶了英子的消息,不禁恍然大悟:梁奎不要自鸣钟,原来葫芦里卖的是这么一副药啊!心头再次涌起一股强烈的嫉妒,但嫉妒之余,他又不得不对梁奎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人宁愿舍弃钱财,也要把英子娶到手,这得需要多大的一股狠劲儿啊!
钱小黑对梁奎算是彻底服气了。
后来,梁奎入了党,合作化运动开始时,又带头成立了红石谷第一个初级社。再后来,就当了红石谷大队的支书,二十多年来,一直是红石谷说一不二的“村头儿”,从去年开始,上面又出新政策,说是要包产到户,把集体的土地重新分给各家各户了。
最早听到这消息的是钱小黑,跟梁奎一样,他也已经五十多岁,“小黑”变成“老黑”了。早年间,老黑的妹妹嫁到了平原上,每年少不了去妹妹家走动走动。“包产到户”的消息,他就是从妹妹家听到的。听到这消息后,老黑这么多年像一潭死水的心里顿时活了起来,他连夜赶回村里,一夜之间,红石谷家家户户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有兴奋的,也有疑惑的,总之,整个村子一下子骚动起来了。在老黑的带领下,一帮子人涌到村头儿梁奎家,逼着他问,到底有没有这个政策?梁奎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人们的疑心更重了。有人就跑到公社打听了一下,果然有这个政策,平原上的几个村子都已经把田分了,梁奎却一直拖着,上面曾几次把梁奎叫到公社去做他的工作,说“不换思想就换人”,梁奎脑子再不转弯,村头儿就当不成了。那阵子,梁奎心里头正激烈斗争着呢。经老黑带着人这么一逼,梁奎终于扛不住了,没几天,便召开全村社员大会,宣布了被他压了一段日子的新政策……
老黑分到了村东头红石岗的一块坡地,满打满算,一共九亩六分。这可是一块肥得冒油的好田,插根树枝也能种出一片绿荫来,他那个早已死去的地主三叔钱永禄当初买这块地,可是花了50块现大洋。那段日子,老黑睡着了都会笑醒,白天走到村街上,那根总是缩在肩胛窝的短粗脖子像鹅一样竖得高高的,一向佝偻的脊背也挺得直直的。活到这个岁数,他何曾有过现在这种挺直腰板的时候呢?没有。从来没有过。他自问自答,觉得自己窝囊了几十年,今天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
梁奎虽然还当着村头儿,可说话办事却不像以前那么管用了。人这一辈子走好运的时候谁也挡不住,但要是走起背运来,照样没人能拦得住。
梁奎的背运从十几年前他媳妇英子死的时候就开始了。
那一年,梁奎响应“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定下了三年之内将红石谷的粮食产量翻一番的目标,向大寨学习,在山上修梯田,把全村的男女老少动员起来,不分春夏寒暑,不管白天黑夜地轮流上山造田。那年夏天,红石谷爆发了一场特大的山洪。山洪仿佛是从天上降下来的,那天,正轮到梁奎的媳妇英子带领一群妇女在村西的红石岗修梯田。英子是妇女队长,平时跟梁奎总是夫唱妇随,修梯田自然也不会落后。山洪袭来时,英子和几个妇女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被呼啸而至的泥石流冲走了。
那一年,梁奎和英子的女儿红隼刚满十岁。后来,红石谷的梯田倒是修成了,粮食产量也如期翻了一番,但梁奎的脸上却见不到一丝笑容。自从媳妇英子死后,村头儿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包产到户时,梁奎本来有机会给自己分几亩好田,可他连通过抓阄抓到他名下的责任田都不要,偏偏要了前几年他抓队办企业时倒腾出来的那座废弃的小煤窑。小煤窑离村子有几里远,用了几百斤炸药,差点儿把村里一个后生子的眼睛炸瞎,挖出的那些黏糊糊的黑疙瘩,卖不出几个钱不说,分给社员做烧饭的柴禾还嫌熏眼睛呢,所以没过多久便废弃了。老黑琢磨,梁奎八成是中邪了。但他想起年轻时候的经历,心里又有点不踏实,俗话说,骆驼倒了架子还在那儿呢。梁奎放着上好的责任田不要,把废弃的小煤窑揽到手里,莫非指望从那个破洞里挖出个金娃娃来不成?
老黑做梦也没想到,梁奎竟然真的从那个破洞里挖出了“金娃娃”,不,应该叫“黑娃娃”。那时,梁奎每天天不亮就进山,不到天黑不回家,比种田还忙,吃饭都是他女儿红隼送去的,挖出的还是那些村里人烧饭都嫌熏眼的黑疙瘩,可被梁奎拉到楚州城卖的钱,却比村里人辛辛苦苦几年的种田收入还多。不到两年的工夫,梁奎就发起来了,成了红石谷第一个万元户,上面还给他发了个大奖牌。老黑这时才意识到,梁奎这匹骆驼并没有像自己想的那样倒下,他还像从前那样,是个有心性的狠角色,做事情总是高人一筹。想到这一点,老黑沮丧不已,暗想,难道他这一辈子都被梁奎罩住了吗?
然而,没过多久,小煤窑发生了漏顶,正在挖煤的梁奎埋在了里面,被村里人救出来后,命算是保住了,却成了个瘫子,挖煤的事只好雇人了。看着梁奎祸福不断的时运,老黑也不由得暗自叹息,人这一辈子,真是世事难料啊。不过,不幸中之万幸的是,梁奎有一个好闺女。每次看见长得跟她娘英子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红隼家里家外、山里山外地忙个不停,硬是把一个眼看已经塌下来的家撑起来了,老黑心里便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儿,不知是替梁奎感到欣慰呢,还是妒忌……
5.红隼
梁奎家的房屋是他媳妇英子被山洪冲走前一年建的。
上梁那天,梁奎到供销社买了两挂一千响的鞭炮,称了五斤糖果,震天的鞭炮声和娃儿们争抢糖果的喧哗声闹腾了半天,来看热闹和庆贺的人挤满了整个屋场。
自土改以来,梁奎在红石谷当了二十多年的村头儿,全身心都扑在集体的事儿上,像这样大操大办家里的事儿还是头一遭,当初,他把地主钱永禄的使唤丫头英子娶回家时,也没这么热闹过。当然,说“大操大办”也只是个说法,对上门庆贺的人,梁奎不仅没收一分钱的礼,反而还贴进去不少香烟糖果,媳妇英子私下抱怨他,别人建房子哪家不是赚得盆满钵满的,就你还往外倒贴。梁奎笑笑说,倒贴就到贴吧,谁让我是村支书和党员呢?打铁还需自身硬,沾大伙便宜的事儿,我绝不能干!梁奎并不是说大话,要不是凭着自身过硬,“四清”、社教、文化大革命,这么多沟沟坎坎,哪一坎都足以让上面撸掉他的村头儿了。
梁奎家的房屋还是土改前他爹娘手上盖的,过去了几十年,村里大多数人家的房屋早就翻旧盖新了,唯独他家的房屋纹丝不动,一下雨到处滴滴咚咚漏水,两边的山墙都裂了缝,冬天老北风呜呜地往里灌,媳妇不知数落过他多少次,梁奎就是下不了决心。
那次,公社领导来红石谷检查工作,路过梁奎家门口,进屋里歇了会儿脚,领导见屋子破成这样,尅了他一顿:“老梁啊,你这屋子可是拖了全村后腿了,该盖新的啦,我下次来要是看见你还没盖新屋,非把你的支部书记撤掉不可……”
可是,谁也没想到,梁奎盖新屋不到一年,媳妇英子就被山洪冲走了,尸首在山脚下好几里外才找到。
一晃十来年过去,梁奎老了,从前挺得笔直的腰杆子也佝偻下来。不过,梁奎还是个硬气的汉子,自打包产到户后,公家的事没多少要他操心,他就承包了村里人谁也不稀罕的小煤窑,每天进山挖煤,浑身上下、头发眉毛都沾满了黑乎乎的煤屑,跟个泥猴似的。
村里人没想到,不到一年梁奎就靠挖煤卖煤成了红石谷第一个万元户;更没想到的是,梁奎成为万元户没几天,那座小煤窑塌了,他被埋在里面,虽然捡回来一条命,整个人却废了……
梁奎成瘫子后,家里的事就落到了女儿红隼身上。红隼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那俊模样,跟她娘一模一样。不过,红隼的性格随她爹,不仅硬气,能扛事,而且精明,有主见。她一边伺候瘫在家里的爹,一边把塌陷的小煤窑修整好,雇人继续挖煤,还张罗着把挖出来的煤一车一车运到山外,生意不仅没有像村里人想的那样垮下去,反而越来越红火了。
瘫痪后整天躺在床上的梁奎那颗死了的心逐渐活了过来。随着红隼年龄渐大,梁奎多了一桩心事。
红隼十八岁了,山里姑娘像她这么大的,要么嫁了人,要么有了对象,红隼却还是一只落单的孤雁。梁奎暗自着急。以红隼的俊模样,他倒不是担心女儿嫁不出去。在梁奎心里,只要小煤窑能出煤,他就像拥有了一座聚宝盆,钱只会越聚越多,可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要是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婿,家产再多也会打水漂……
梁奎越想越发愁,一个人躺在床上,经常扳着指头把那些在村里以及小煤窑上挖煤的青年后生排来排去,看有没有配得上女儿的,还把挑中的人选说给女儿听,可红隼一个也相不中。梁奎闷在家里干着急。他知道女儿心气高,一般的小伙子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可眼皮底下就这么些后生子,她去哪儿找一个配得上自己的对象呢?
也就在这当儿,红隼不声不响地把一个半大小子领回家里来了。
那天早上,梁奎刚吃完闺女做好闷在锅里的饭,正躺在床上吧嗒吧嗒抽烟,就见红隼背着背篓进了家门,他正要问问这几天小煤窑的出煤量,却看见女儿身后还跟着一个半大伙子,满脸灰尘,头发乱糟糟的,像个泥猴儿。
梁奎觉得面生,还以为是窑上新招的工人,问了句:“从哪儿招的,咋这么面生呢?”
红隼扑哧一笑,“招?我这可是捡来的!”
“捡的?”梁奎愣了一下,平时他一个人在家里憋久了,心情不好,红隼总爱拿话逗他开心。那会儿,梁奎以为闺女又拿话逗他呢。可红隼认真地说:“真是捡的,爹,就在村口……”
红隼把在村口碰见半大小子的经过,给梁奎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接着,从锅里端出原本给她自己留的饭,让半大小子饱餐了一顿,然后又叫他洗了个澡,还找出梁奎年轻时穿的衣服给他换上。经过这么一番整饬,刚才那个泥猴儿变成了一个眉清目秀、仪表堂堂的后生,整个过程像变戏法似的,让梁奎惊讶得合不拢嘴来。
就这样,宗天一在梁奎家住下了。每天早上跟着红隼一起去小煤窑挖煤,晚上又一起回来,两个人成双成对,看上去像两口子似的。
村里有人背地里议论:“听说那俊小伙是红隼的对象,这下老梁奎不怕绝后喽……”
也有人说:“小伙儿是够俊的,原来红隼挑来挑去,就是为了找个小白脸呀!”
“俊是俊,可看模样,只怕要比红隼小好几岁呢!也不晓得她是从哪儿找的,该不会是花钱买的吧?这年头只要有钱,啥不能买?”
“别瞎扯,是红隼捡的!”住在梁奎隔壁的钱老黑说:“那天我在村口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话传到梁奎耳朵里,让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当了这么多年的村头儿,还没这样被人议论过。晚上,他把女儿叫到身边,问她听到村里人的闲话,心里头到底咋想?红隼却撇撇嘴,满不在乎地说:“谁要嚼舌头就让他嚼吧,捡也好,买也罢,都是我的事,跟他们不相干!”
梁奎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半大小子要真是闺女给自己相中的对象,也没有啥不好。相处这些日子,梁奎觉得半大小子不单模样俊,人也老实,平时除了按照红隼的吩咐干这干那,不显山不露水,一句多话也没有。这性格倒是让人喜欢。唯独心里不踏实的是他的底细。
直到现在,梁奎除了知道半大小子叫宗天一,比红隼小好几岁,其他的一无所知。为这事,他问过红隼好几次,可女儿并不当回事儿,“管他的,啥背景也没有眼面前一个大活人实在!”
有一次,女儿神神秘秘地问:“爹,你看宗天一像不像一个人?”
“像……谁?”梁奎一愣。
“以前村里不是来过一个人,还在咱家吃过一顿饭……”
女儿这么一提醒,梁奎忽然记起来了。那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他老婆英子还在的时候,村里突然来了一个年轻人,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戴眼镜,文质彬彬,像个城里人,说话外地口音。那天,两个民兵把他带到梁奎家,说这个人在村口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怪可疑的。梁奎问了几句,觉得不像个坏人。英子还留他吃了一顿饭。吃过饭,那人就走了。那时候,红隼还没满十岁吧。梁奎早就忘了这茬事儿,他没想到闺女还记得这么清楚。
“噢呀,我想起来了。”梁奎话没说完,红隼突然问:“爹,你觉没觉得宗天一跟那人长得很像?”
梁奎摇摇头:“我不记得了,一点也不记得了呢。”
不过,从那天起,梁奎就明白,闺女并非率性而为,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是真的拿定主意了。这样一想,他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6.回到邳镇
宗天一回到邳镇,已经是几年后的事了。
此时,宗天一已经完全长成大人了,褐色的头发带点自然卷,戴着墨镜,跟那个时期刚开始流行的干部和生意人一样,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深蓝色西装,走在邳镇的街上,显得颇为打眼。
对宗天一来说,邳镇已让他觉得有几分陌生了。首先是街两边的香椿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刚开始发芽的梧桐树。然后是原来的石板路变成了水泥路,街上行人的服装五颜六色,也比从前丰富、时髦多了。
邳镇小学也修了新校门。宗天一差点儿认不出来了;原来与小学隔街相望的邳镇中学搬了新校址,迁到镇东头去了。
宗天一正在小学校门口踯躅着,看门的雷大爷一瘸一拐地从门房里走了出来,问宗天一找谁,宗天一摘下墨镜,恭恭敬敬给雷大爷鞠了一躬,说:“大爷,您认不出我了吗?”
雷大爷打量着他,叫起来:“嗨呀,这、这不是宗……天一么?都长这么高了,真认不出来了……孩子,这么多年你跑到哪儿去啦?”
宗天一顾不上回答,问雷大爷:“我妈和我妹呢,她们……还好吗?”
“唉,别提了,自从你走后,你妈的病加重了,满街乱跑,到处找你,半夜也不归家,有一天掉进紫瓦屋门前那口池塘里……”雷大爷说到这儿,眼圈有些发红,停顿了一下才说,“你妈死后,有人就把龚校长举报了,调查的结果说龚校长是啥涉嫌强奸,对你妈的死负有间接责任,被开除了公职,派出所还把通缉你的案子也撤了……”
“那我妹呢?”宗天一迫不及待地问。
“你妹……”雷大爷说,“你妈过世不久,从省城来了两个人,说是你外公和外婆,他们找到学校领导商量后,说是要把她接到省城去上学……毕竟还是个孩子呢,一个人怎么过?”
宗天一打断雷大爷,“我外公外婆……不,我妹她走时没说啥吗?”
雷大爷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他们走时给你留了封信,说要是你回来交给你,让你按照信里写的地址去找他们……”雷大爷说着,一瘸一拐地走进门房,出来时,手里拿了一个皱巴巴的信封。
宗天一看完那封信,半晌没说话。
那天,宗天一在人去楼空的紫瓦屋里待了一下午,走出校门时,雷大爷看见他眼圈红红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不由叹了口气:“唉,可怜的孩子……”
第二天,宗天一去了镇东头的邳镇中学。在中学门口,宗天一看见穿着校服的学生们进进出出,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显得那么鲜亮,让他想起几年前自己在邳中读书时的情景。
忽然,宗天一在学生中间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脱口叫了一声:“巴……东!”
巴东闻声站住了,他也看见了宗天一,愣怔片刻后,也认出了他。“宗天一!听人说你杀人后畏罪潜逃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宗天一端量着这个在砖瓦厂认识的小伙伴,握住他的手,“巴东,你长高了,也比以前帅了。”
巴东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刚一米六八,比你还差一截呢!”他眼珠子在宗天一身上转来转去,尽量学着大人说话的口吻,“你这个头,快一米八……嘻嘻,还穿的火箭头皮鞋,你从哪儿来呢,发财了吧?”
见巴东还是过去那副精明的样子,宗天一忍不住笑了。“你在邳中读书吗?”
“是的,高三……”
“王成呢?他也在邳中读书?”
“王成……”巴东欲言又止,“他去年刚毕业,考上楚州师专了。”
“他不是跟你同年级吗?”
“我、我没考上……这是复读呢。”巴东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这么说,王成不在邳镇了?”宗天一有些失望,“我正要找他……”
“你找他干啥?”
“我想找他谈点儿生意,”宗天一吞吞吐吐地说,“不,我其实是想找他爸……”
“谈啥生意?”巴东一听到“生意”两个字,眼睛一下子亮了。
“王成他爸不是砖瓦厂厂长么,”宗天一支吾着说,“我想找他做点煤生意……”
“这么说你真的发财了!”巴东兴奋地叫起来,“不过,你找王成和他爸是找错人了。”
“为……啥?”
“王成现在就是一个书呆子,除了读书啥也不懂。再说,他爸早就没当厂长了,你找他有啥逑用呢!”
宗天一想起以前巴东和王成一见面就吵嘴的情景,没吭声。
“我要是没猜错,你是想卖煤给砖瓦厂对吧?”巴东摆出一副谈生意的架势,“这事儿你不用找别人,找我就行了。”
“找你?”宗天一半信半疑。
“对呀,我爸现在是砖瓦厂厂长。你找我不就等于找我爸吗?”巴东拍了一下胸脯,“找我爸的煤商多着呢,这里面的道道我懂……”
“看不出,你还蛮有做生意的头脑……”宗天一的目光在巴东脸上停留了大约半分钟,“行,我就找你吧,谁让咱俩是朋友呢!”他亲热地搂着巴东的肩膀,后一句话明显带着夸奖乃至奉承的口气。
“那当然,我爸说我天生就是做生意的,不是读书的料!”巴东一点也不谦虚地说。
宗天一想:看来,我是歪打正着,找对人了。
在邳镇待了两天,宗天一始终没有找到伯仲诊所。原来的邳镇卫生院盖了一栋新楼,医生护士的面孔都很陌生,宗天一都不认识。他问了好几个人,才打听到一点消息:他逃进邳谷山不久,一个肺结核病人吃了伯仲诊所的药后突然死了,病人家属告了武医生一状,上面派人调查后,就把伯仲诊所封了,武医生也不知去向,有人说他被抓了,也有人说畏罪潜逃了。
宗天一本来还想问问杜威的下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第二天,他就离开邳镇,到省城外公外婆家找妹妹顾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