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王胜利
王晟的父亲王胜利参加过中国人民志愿军,只不过没等赴朝参战,中美双方就签订了停战协定。那一天是1953年7月27日,王胜利所在的部队刚刚从大江市乘坐闷罐列车抵达丹东,在鸭绿江边完成集结,整装待发时,抗美援朝战争就结束了。这成了王胜利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其实,王胜利的身体条件并不符合参加志愿军赴朝参战的要求:他只有一条胳膊。
王胜利是在解放东江省会大江市的战斗中负伤致残的。1949年10月8日凌晨,中原野战军解放大江战役先遣部队尖刀连连长王胜利率领一支突击队,化装成国民党守城部队的宪兵,潜入大江市内。其时,解放军攻城部队已将大江市围困了近一个月,为了避免无辜平民的伤亡,最大程度减轻对城市各项设施的破坏,上级指示攻城部队借鉴“北平模式”,围而不打,迫使敌人投诚,争取大江市和平解放。
守城的是国民党军第九军,这支部队曾参加过淮海战役,是国民政府国防部长白崇禧的嫡系部队,防守十分顽固,虽然被解放军重重包围,城内已快弹尽粮绝,却并无向解放军投诚的迹象。大江市地下党和攻城部队的代表同第九军的几次谈判努力,均以失败而告终。其时,毛泽东主席已经在天安门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由于围困多日,城内粮食短缺,市场波动,物价飞涨,不断有人因饥饿暴毙街头。根据大江地下党截获的情报,蒋介石正调集部队以解大江之围,一旦得逞,不仅会使解放大江的战役功败垂成,还将推迟解放军正在实施的东江渡江战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中原野战军首长在请示毛主席和中央军委后,决定对大江市发起总攻。
大江地下党派了一个联络员来接应尖刀连,那位同志约莫二十岁出头,听口音是本地人,戴一副近视眼镜,像个知识分子,行事十分谨慎,但很干练,透露出一种地下工作者特有的机警和敏锐。在他的带领下,王胜利和尖刀连顺利通过了城内敌人的严密防线,奇袭第九军的中枢——城防司令部,活捉了中将司令官卢鹏飞;随后,攻城部队根据地下党绘制的大江城防兵力部署图,向城内敌人的重点工事和防区实施了炮击,总攻开始后不到两天时间,国民党守军声称“固若金汤”的大江防线便土崩瓦解了。
在解放大江最后阶段的激烈巷战中,王胜利被敌人的手榴弹炸伤,失去了左胳膊。在部队医院疗伤期间,王胜利从一份刚刚出版的《大江日报》上读到了一篇署名为“本报通讯员骆正”的通讯《将红旗插到敌人的心脏》,讲述的是他接应尖刀连突袭敌城防司令部的过程:
“……趁着混乱和空虚,解放军尖刀连的战士像猛虎一样扑向国民党城防司令部,面对天兵天将一般突然出现的解放军,敌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组织有效的反抗,就被缴了械,城防司令部的中将司令官卢鹏飞也束手就擒……总攻开始了。在解放军震耳欲聋的炮声中,我和尖刀连连长王胜利同志爬上城防司令部的楼顶,扯掉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将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挂上了旗杆。我注视着那面冉冉升起的国旗,激动万分、热泪盈眶:被国民党统治和蹂躏的大江市终于解放了。我们胜利了!人民胜利了……”
看到自己的名字第一次上报纸,王胜利感到很自豪。当然,他也记住了文章的作者——接应他和尖刀连潜入城内,突袭城防司令部的那个戴眼镜的地下党联络员——骆正。
由于在解放大江的战斗中率领尖刀连潜入城内,一举端掉了敌城防司令部,王胜利荣立二等功,并获得了一枚解放勋章。颁奖时,王胜利还在解放军野战医院养伤。野战医院刚迁入城内,住满了在解放大江的战斗中负伤的解放军指战员。每天都有人出院,只不过他们不是回部队,而是以革命伤残军人的身份转移到地方去了。进城之前,王胜利刚做完截肢手术。一开始,他死活不肯做手术,“毛主席、朱总司令下达了‘解放全中国’的命令,我不能掉队,我还要留在部队打仗,解放全中国呢,如果丢掉了这条胳膊,我还怎么继续革命呢?”他拉着野战医院院长的胳膊恳求道,忍不住掉下了眼泪。院长是个外科专家,抗日战争时期给白求恩大夫做过助手。听了王胜利的请求,也不由得有些心软。截肢手术必须做,否则会危及生命。但院长被“不愿掉队”的王胜利感动了,将他的情况向上级进行了汇报。王胜利的一位老首长知道后,特地到野战医院看望了他。“你这只小老虎双手打枪,百步穿杨,丢掉了一条胳膊,还有一条胳膊可以打枪,不影响你继续革命嘛!”首长叫着王胜利的绰号说,并批准了他截肢后继续留在部队的申请。
王胜利的这位老首长叫洪虎,是中原野战军某兵团司令员,解放大军挺进中原那会儿,王胜利给洪司令当警卫员,在一次突围中,洪司令身负重伤,王胜利骑马驮着首长,从枪林弹雨中冲出了敌人的包围圈;就在那一次,洪司令给他取了个绰号:“小老虎”。
给洪司令当警卫员之前,王胜利刚参军不久,那会儿他还不叫王胜利,叫王剩儿。王剩儿是河南花园口人,爹娘生育过七个孩子,不是生病,就是饥饿,一个也没有活下来,父母四十多岁后才生下他,取名“剩儿”,意在祈求上苍让这个独苗儿活下来,不再夭折。王剩儿十二岁时,蒋介石为了阻止日军进攻,扒掉了黄河花园口大堤,王剩儿的爹娘在洪水来临之前,匆忙将他推上一棵歪脖子柳树,自己转眼被洪涛吞没了。
父母双亡后,王剩儿跟随逃难的人群一路流亡,起初是以乞讨为生,在郑州火车站打过短工,后来又流落到东江省省会大江市,在江边码头扛大包。不久,抗战胜利了。王剩儿带着做苦力挣的一点钱回老家去,在途中被一伙叫“镇嵩军”的土匪打了劫,不仅身上的钱财洗劫一空,还被绑上山当了土匪。过了不到半年,国共内战爆发。“镇嵩军”趁火打劫,到处杀人放火,袭扰乡里,有一次竟抢劫了解放军的一支运粮队,打死打伤好几个人。解放军被激怒了,派一个团将“镇嵩军”的营地团团包围住了,限时缴械投降,“镇嵩军”首领开始还想负隅顽抗,但手下的一帮兄弟早被解放军的威势吓破了胆,私下一串通,将首领灌醉后五花大绑,投降了解放军。
王剩儿就这样成为了中原野战军的一名战士,他枪打得好,作战又勇猛,尽管当过几天土匪,但毕竟是穷苦人出身,没过多久,就被选中当了洪司令的警卫员。
第一次见到洪司令时,王剩儿有点儿紧张,一双眼睛不知往哪儿瞅,像大姑娘似的扭捏。洪司令参加过长征,抗战期间在115师当过旅长,是八路军中的一员悍将,虽然打仗时像张飞那样让敌人闻风丧胆,平时对人却和颜悦色,不像有的首长动辄发脾气。那会儿,洪司令见王剩儿一脸紧张,为了让他放松,就卷起一根烟卷儿,一边吸烟,一边跟他聊起了家常,问他是哪儿人,多大了等等,当听说他叫“王剩儿”时,哈哈大笑,“这个名字不好,我给你改个名吧!”洪司令略一思忖说,“就叫‘胜利’吧,对,叫‘王胜利’,你枪法好,打仗勇敢,要善于胜利,敢于胜利嘛!”王剩儿一听,高兴得咧开嘴笑了,说:“首长,这名字好听,我以后就叫王胜利啦!”……
大江市刚解放不久,野战医院临时设在东江北岸一座废旧的工厂里,各方面的条件都比较差。病房紧靠江边,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的王胜利听见浪涛拍打江岸的声音,觉得自己仿佛头枕着波涛,整个人都像波浪一样起伏翻滚。江面上不时响起几声轮船的汽笛声,震得耳膜一阵阵发麻。王胜利心烦意乱,更加睡不着了。
由于手术不及时,王胜利的身体恢复得比较慢。从收音机里听到人民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国民党军打得屁滚尿流,一座座城市纷纷被攻克,全中国的解放指日可待的消息不断传来,王胜利想到战友们在前线冲锋陷阵、英勇杀敌,自己却被困在医院里,整天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却又无可奈何。
有一天,骆正到医院来看他了。两个人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战斗中结下的革命友谊,总是叫人倍加珍惜、没齿难忘。王胜利格外高兴,心里的郁闷也一扫而光。
“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在这儿住院……”骆正一见王胜利,就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骆正给王胜利带来了刊载他那篇通讯的《大江日报》,虽然王胜利已经看过文章,但对他来说是一份特别的礼物。
王胜利用美国牛肉罐头和饼干款待骆正,那都是战友从南方前线寄给他的战利品。战友们在简短附言中写道:“连长,当你吃到我们在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时,就等于跟我们战斗在一起……”
王胜利看了,感到既欣慰又惭愧。
骆正穿着一套青年装,梳着分头,比初次见面时更像个知识分子。他告诉王胜利:“王连长,我调到《大江日报》报社当记者了。这篇《将红旗插到敌人的心脏》是我调到报社前写的一篇通讯,怎么样,写的还行吧?”
王胜利说:“好,好!不过,一半以上的字我都认不出来。我请护士念了好几遍呢!”
骆正说:“我这篇文章算啥,你率领队伍攻下敌人城防司令部,将第一面五星红旗升到大江上空,才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啊!”
王胜利摇摇头说:“我算啥英雄,那些给我寄战利品的战友才是真正的英雄,跟他们比起来,我就是狗熊!”
骆正见王胜利的情绪有几分低落,这才意识到他只剩下了一条胳膊,不知说什么好。
“这才几个月的工夫,国民党军队就快要被我们消灭光了,这帮龟孙子忒他妈不经打,等老子伤好后赶到前线,只怕打扫战场的机会也没有啦……”
听到王胜利这番话,骆正终于明白他并非因为丢了一条胳膊难过,而是在为失去了打仗的机会而懊丧,他不禁哑然失笑。
王胜利白了他一眼:“你笑啥,笑我,还是笑国民党那帮龟孙?”
“我笑你呀,王连长!”
“笑我是……狗熊吗?”王胜利脸黑下来,有些生气了。他的脸本来就黑,一生气就显得更黑。
“笑你怕没仗打……”骆正停住了笑,认真地说,他左右瞧瞧,见周围没人,压低了嗓门:“咱们国内大规模的战争的确结束了,但国际国外的战争随时可能会爆发……”
“国际国外的战争?”王胜利听了一愣。
“你没注意到最近报纸和广播整天报道朝鲜战场的形势么?”骆正有几分神秘地说,“美国鬼子的炮弹都扔到鸭绿江边了,一旦越过三八线,党中央和毛主席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你们这些耍笔杆子的脑壳就是灵光,啥事经你们一分析,就透亮了!”王胜利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嘿嘿笑了两声,“照这么说,看来还真有大仗打喽?”
“我只是瞎分析,你可别外传。”骆正叮嘱道。
“不外传,绝不外传!这是机密呢,我还能不懂?”王胜利笑呵呵的连连点头,像是又得了一枚军功章。
从那天起,王胜利开始注意每天的广播和报纸,他以前是个文盲,参军后参加扫盲班,识字不多,就请医院的护士帮他念,每次念到关于朝鲜战争局势的报道,他都要护士念几遍。他因此多认识了不少的字。
1950年7月27日,中国人民志愿军正式赴朝参战。王胜利第一个向上级递交了请战申请书。那时他已经伤愈归队,但他“归”的不是野战军,而是驻守大江市的地方部队。因此,尽管他向上级递交了不知多少封请战书,但迟迟没有获得赴朝参战的机会,一直到1953年……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不久,王胜利带着满腹的遗憾转业了。对于父母双亡、无亲无故的王胜利来说,家乡这个概念早已模糊。他没有回老家河南,而是转业到了楚州地区。一开始,王胜利被分配到楚州农业局工作。但不到两年,他嫌机关太清闲,整天坐办公室胳膊腿都生锈了,就向上级打报告要求下基层去工作,领导考虑他曾经是战斗英雄,只有一条胳膊,担心他适应不了基层的艰苦环境,一直没同意,但在他的蘑菇战术面前,最终妥协了。
1958年,王胜利被下派到邳谷人民公社,担任了公社副社长兼人武部部长。
2.公社的爱情
王胜利结婚时快40岁了。
王胜利的老婆叫裴凤兰,是公社食堂的炊事员。结婚第二年,裴凤兰给王胜利生了个儿子。裴凤兰生产时,王胜利正带领公社的民兵集训,听说老婆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连夜赶回邳镇,抱着眼睛都还没睁开的儿子笑得合不拢嘴。裴凤兰提醒他说:“别光顾着乐,还没给儿子取名呢!”王胜利想了半天,脑壳都快想破了也想不出给儿子取个啥名字。他想起前两天在民兵集训地刚看过一部电影《英雄儿女》,志愿军战士王成背着步话机,一遍一遍地呼叫:“为了胜利,向我开炮!”一刹那间,他感到热血沸腾,仿佛自己变成了那个英勇的志愿军战士,情不自禁地挥舞着仅剩的那条胳膊呼喊道:“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紧接着,民兵们也跟着他高呼起来:“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叫王成吧!”王胜利对老婆说。
裴凤兰也看过这部电影,以为自己听错了,“王……成?”
“对,”王胜利一字一顿地说,“咱们的儿子就叫王成!”
裴凤兰虽然是公社食堂的炊事员,但见识比一般的妇女多,她也觉得这名字不错,儿子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了。
裴凤兰嫁给王胜利都快三十岁了,细皮嫩肉的,扎着两条大辫子,笑起来有两个好看的酒窝,还有文化,但为何这么晚才出嫁呢?
裴凤兰她爹是被镇压的大地主黄耀祖的内弟,给黄家当过多年的管家,在邳镇乡下置办了好几十亩地,土改时被划成了富农。她有个堂兄叫裴永玉,曾经在楚州市当干部,后来被打成了右派。裴凤兰二十五岁前都在乡下种地,但她毕竟在解放前念过几年私塾,心性比一般的乡下女孩子大,只是由于家庭成分高,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嫁出去。
1958年,邳谷公社副社长兼人武部部长王胜利同志到他们村蹲点,村里办大食堂,由于裴凤兰妈做饭做得好,王副社长点名让她当了炊事员,那时全村人都在大食堂里吃饭,凤兰妈忙不过来时,经常叫凤兰去食堂帮厨,一来二去,凤兰也练出了一身做饭的好手艺。后来,村里的食堂解散了,由于到公社食堂搭伙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人手不够,王副社长就抽调凤兰到公社食堂当了炊事员。凤兰从小在乡下长大,细活粗活都能干,公社食堂就凤兰一个女的,许多女人干不了的活她能干,许多男人干不了的话她也能干,再加上凤兰继承了她妈的手艺,菜又烧得好,每次上面有领导来检查工作,王副社长总是点名要凤兰掌勺。
那时候,王胜利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还没成家。在公社大院,像他这个年纪没成家的人找不到第二个。每逢节假日,公社的其他领导们一个个都回家吃老婆的“小灶”去了,惟有王胜利还在跟其他单身职工一起吃食堂。王胜利是河南人,喜吃面食,即使是香喷喷的大米饭,他吃起来也觉得索然无味。但食堂除了早餐供应馒头花卷和面条,中餐和晚餐都只有米饭。就因为这,王胜利还患上了胃炎,时不时地肚子痛,要是吃了凉食品,疼得更厉害,时间一长,人消瘦了不少。裴凤兰从王胜利蹲点那会儿就知道他这个饮食习惯,到公社食堂工作后,每天中餐和晚餐时就另外给他下一碗面条,或是把早上没卖完的馒头花卷在锅里热一下,这样一来,王胜利一日三餐都能吃上面食了。王胜利每天工作很忙,到食堂打饭总是比别人晚,凤兰便提前给她打好饭菜放在蒸笼里,所以无论王胜利多晚去食堂,饭都是热乎乎的……
王胜利虽然只剩下一条胳膊,工作起来却像在部队时打仗那样,有一股子不要命的拼劲儿。公社干部被要求每年三分之一时间下乡,跟社员们同吃同劳动,王胜利不像别的干部拖家带口的,一身轻松,更是三天两头往农村跑,一住就是十天半月。
那年夏天,王胜利在他蹲点的村里参加“双抢”,跟社员们一起割完稻子又插秧,一口气干了半个来月,终于累趴下了,回到公社,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了。
裴凤兰是个细心人,见王胜利头天晚上到食堂打了一次饭,第二天中午却没看见他,便问平时跟几个公社领导的通信员小雷,王副社长是不是又下乡了?小雷说没有呀,王副社长下乡刚忙完双抢回来,一时半刻不会下乡呢。凤兰心里犯了嘀咕,傍晚,凤兰等忙完食堂的事情后,便拿了几个馒头和包子给王胜利送去。
凤兰知道,单身或家不在本地的公社干部都住在食堂后面的一栋红砖瓦房里,但她不知道王副社长具体住哪一间房。当她终于打听到王胜利住的房间,敲门时却没人开门,轻轻一推,门自动开了。进去一看,只见王胜利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黧黑的脸孔惨白惨白,没有一点血色。裴凤兰吓了一跳,伸手在王胜利额头摸了摸,像火一样烫。“王副社长,你咋病成这样?”凤兰惊叫起来,赶紧去公社值班室告诉了小雷。
两个人一起把王胜利送到了公社卫生院。
王胜利得的是高烧引起的急性肺炎,在卫生院打了三天吊针才退烧。医生说,要是迟一天送到医院,王副社长可就危险了。为此,公社领导还表扬了裴凤兰。王胜利住院那几天是裴凤兰送的饭,都是王胜利爱吃的面食。出院后,凤兰继续给王胜利送饭,还帮他把堆在宿舍已经发馊的脏衣服拿去洗了,顺便把那间乱糟糟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看着裴凤兰为自己做的一切,王胜利觉得很过意不去,有一天,见凤兰又送饭来了,就说:“凤兰,食堂的活儿忙,打饭的事你交给小雷吧!”
裴凤兰没做声,第二天,送饭的果然改成了小雷。到了晚上,王胜利躺在床上还没入睡,听见有人敲门,打开一看,见凤兰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碗里还卧着两个荷包蛋。
王胜利不肯吃,连声说:“凤兰,你这是做啥,我病快好了么!”
裴凤兰说:“王副社长,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得好好补补身子呢!”
王胜利又说:“凤兰,你可、可不能让我犯错误呀!”
裴凤兰明白了他的意思,忙说:“王副社长,你放心,这碗面条和鸡蛋是我用自己的钱买了给你做的,没沾公家的便宜。”
王胜利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缄默下来。裴凤兰抬起头看了王胜利一眼,白净的脸上泛起一缕绯红……
一年后,王胜利和裴凤兰双双从公社民政助理手里领到了一张盖着大红钢印的结婚证。
他们的婚礼举办的既简朴又热闹,公社的几位领导都参加了。据说,为了王胜利和裴凤兰的这桩婚姻,公社党委还专门开了一次会,鉴于王胜利的革命干部身份和裴凤兰的家庭成分,请他慎重考虑一下,但王胜利像在部队时向上级宣誓那样挺着胸脯,挥了挥那条唯一的胳膊说:“奶奶的,就算裴凤兰是一座反革命碉堡,我把她攻下来,对革命也是有利无害么!不用考虑,裴凤兰我是娶定了……”
大家被王胜利的这股狠劲儿逗乐了,哄堂大笑起来。
3.接班人
自从有了儿子以后,王胜利完全变了一个人。以前他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一天到晚都扑在工作上,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就闷得慌。他就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不工作干啥呢?但现在不同了,他不仅有了老婆,还有了儿子,像大多数人那样,有了一个真正的家。对于从小孤苦伶仃,多年单身的王胜利来说,这的确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每天下了班,王胜利就迫不及待地往家里跑,进家门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抱起儿子王成一阵猛亲,也不管儿子是在摇窝里睡觉,还是在妈妈的怀里吃奶。儿子被他的络腮胡子扎得哇哇大哭。
裴凤兰把儿子从王胜利怀里抱回来,逼着他去把胡子剃掉,要不以后就别想亲儿子了。王胜利只好乖乖地去理发店。对王胜利来说,不让他吃饭可以,但不让他亲儿子,比革他的命还难受。
从那以后,裴凤兰为了照顾好儿子,就没去公社食堂上班了。这是王胜利做出的决定。一开始凤兰不愿意,说自己可不能因为儿子,放弃革命工作和追求进步的机会。可王胜利表情严肃地说:“啥叫革命工作,啥叫进步?目前对你来说,抚育好王成就是最重要的革命工作,就是最大的进步!”他不容置疑地大手一挥,表现出十足的家长制作风。“有啥比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还重要呢?”
裴凤兰见王胜利把抚育儿子的事情上升到政治的高度,无话可说,只好一门心思在家里照顾儿子和丈夫了。
王胜利对老婆说的那番话,可不是套话和空话。他从小就是孤儿,如果不是参加解放军和共产党,他恐怕还在山上当土匪呢。对王胜利来说,党的事业就是他的事业,他的儿子也是党的儿子,将来要继承的也是革命事业。所以王胜利说,抚养好儿子就是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培养接班人,这话一点没错,是他心底里流出的真心话。
王成刚生下来时,两只眼睛都是单眼皮,三个月后,裴凤兰发现儿子的左眼长出了双眼皮,她欣喜地告诉王胜利后,他却显得有点失望。原来,凤兰长着一双漂亮的双眼皮,王胜利的两只眼睛都是单眼皮。“这娃究竟随谁呢?”王胜利咕哝了一句。
裴凤兰白了丈夫一眼,嗔怪道:“这你还看不出来,儿子左眼双眼皮,右眼单眼皮,这不是你我都随了吗?”
王胜利再次仔细端详了一番,发现儿子不仅眼皮随了他和裴凤兰,皮肤也是不黑不白,既不像他娘那么白,也不像自己这样黑。他觉得老婆说的有道理,满意地笑了。
王成周岁时,王胜利给儿子送的礼物,是他亲手制作的一把玩具手枪。当年在部队时,每次打完仗清扫战场,王胜利都要把散落在阵地上的弹壳捡起来装到口袋里,那些弹壳有手枪子弹的、步枪子弹和机枪子弹的,五花八门,琳琅满目。从部队转业时,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一样没带,就带了那些弹壳,装了整整一条干粮袋。到地方工作后,每过一段时间,王胜利都要找出干粮袋,将大大小小、型号各异的弹壳翻出来,用布片儿擦拭一遍,看到那些暗黄的弹壳重新变得铮亮起来,王胜利脑子里浮现出一幕幕硝烟弥漫、枪林弹雨的场面,仿佛回到了烽火连天的战斗岁月……
王胜利工作起来从不含糊,培养起“接班人”来也毫不含糊。家务事全由裴凤兰包了,王胜利在家里唯一的活儿就是带孩子。儿子刚学会走路,王胜利就带着他玩打仗的游戏。每次都是他扮国民党兵或日本鬼子,儿子扮新四军、八路军或解放军。他在前面装作逃跑,儿子在后面追,头上戴了一顶有五角星的小军帽,手里握着那支弹壳制成的手枪,响亮地喊着“冲呀,杀呀”,在公社大院里来来回回地奔跑,后来,王胜利躺到地上,儿子追上来一只脚踏在他身上,用手枪指着他的脑袋,奶声奶气地尖叫一声:“举起手来,缴枪不杀!”王胜利便乖乖地把一只手举到头顶上。那一刻,是王胜利最开心的时刻。
每天晚上入睡前,王胜利都要给儿子讲一段革命故事。除了人们耳熟能详的如董存瑞炸碉堡、黄继光堵枪眼之类的英雄事迹,还有他自己亲身经历的战斗故事。他讲的最多的是自己骑着战马驮着身负重伤的首长冲出敌人重重包围,以及在解放大江的战斗中带领尖刀连潜进城,突袭国民党军城防司令部,活捉中将司令的经历。转业后,地方中小学请王胜利给学生们进行革命传统教育,他每次都是讲的这两段故事,久而久之,他都能背诵了。突袭城防司令部这段,王胜利基本上照搬了骆正的那篇通讯《将红旗插到敌人的心脏》。当然,他也没忘记给儿子王成讲讲电影《英雄儿女》的故事,“你老子本来已经到鸭绿江边了,要是美国鬼子晚两天投降,你老子我没准也成为大英雄了。”王胜利用一种遗憾的口气说,“不过,这样一来,我就不会遇上你妈妈裴凤兰同志,也不会有你啦!”说到这儿,他严肃地注视着儿子,问:“现在你明白你老子我为啥要给你取名王成了吧?”
王晟眨巴眨巴单眼皮,又眨巴眨巴双眼皮,点点头,又摇摇头,王胜利一头雾水,不知儿子是否明白了自己的话。
王胜利给王成讲这番话时,文化大革命已经轰轰烈烈地展开了,不久,他从邳谷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兼人武部部长的位置上卸任,改任邳镇砖瓦厂厂长。说是“卸任”其实不准确,应该叫“解职”或“降职”。
文革开始没多久,王胜利就被打倒了。王胜利被打倒的罪名有两条,第一条是参加革命前当过土匪,凭这条给他戴上了一顶“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的帽子;第二条是利用职务之便照顾大地主黄耀祖亲侄女、富农的女儿裴凤兰,并娶其为妻,凭这条给他戴上了一顶“蜕化变质分子”的帽子。挨批斗时,他跟群众一起高呼“打倒蜕化变质分子和阶级异己分子王胜利”的口号,那副淡定平静的神情,仿佛被“打倒”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回到家里,晚上等儿子睡着后,王胜利让裴凤兰给自己炒了几个鸡蛋,一个人喝闷酒,喝着喝着就骂开了:“奶奶的,他们说我娶了你是蜕化变质,扯淡!我王胜利这颗心从参加革命那天起就一直是鲜红的,直到死也不会变色!”他一边说,一边睁着血红的眼珠子问凤兰:“你信吗?不信你拿把刀剖开给他们瞧瞧!”说着就要去厨房拿刀,凤兰吓得赶紧从后面抱住他,连声说:“我信,我信!可光我信有啥用呢……”说完,泪如雨下。
或许是王胜利认罪态度好,或许因为王胜利毕竟是为新中国的建立献出了一条胳膊的老革命,公社革委会没有将他的职务一撸到底,而是当作人民内部矛盾降职处理。革委会考虑到王胜利只有一条胳膊,想安排他在公社哪个部门担任一份闲职,王胜利却主动提出去邳镇砖瓦厂工作。那时候,邳镇砖瓦厂的厂房刚刚落成,领导班子尚未组建完成,公社革委会主任是一位年轻的造反派,正为物色不到合适的厂长发愁,见王胜利毛遂自荐,有点儿拿不定主意。砖瓦厂是文化大革命的新成果,交给王胜利这样一个“阶级异己分子”,似乎不大合适。但王胜利跑到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办公室,拍着胸脯说:“我王胜利自从参加革命后,这条命就交给党了,骂也好打也好,撤职降职也罢,我都没怨言,只要让我干革命就行,要是不让我干革命,还不如拿枪毙了我!”他越说越激动,“你们要是不放心,我可以立军令状,如果让我当砖瓦厂厂长,我保证五年之内,全公社十几个大队的贫下中农都住上砖瓦房……”
年轻的公社革委会主任看着王胜利那条空衣袖,有些感动,握住他仅有的那只胳膊,晃了两下说:“要巩固好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就必须抓革命促生产,咱们的任务多么繁重啊!广大贫下中农能不能在较短时间都住上砖瓦房,就看你的了,王胜利同志,你就去砖瓦厂吧,希望你为革命再立新功!”
调令下达的第二天,正下着小雨,但王胜利没等天晴,就带着老婆裴凤兰、儿子王成去砖瓦厂报到了。
离开公社大院那天,院子里的人几乎倾巢出动,为他们一家送行。人们站在濛濛细雨中,目送着王胜利一家三口从宿舍里走出来。裴凤兰提着鼓鼓囊囊的行李走在前头,王胜利右手牵着儿子王成走在后面,王胜利像去参加某个重要会议或出门做客一样,穿戴十分整齐,那套转业时从部队带回来的旧军装穿在身上,一点褶皱都没有,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两腮泛出青光;他迈着军人的步伐,那一只空荡荡的衣袖被雨淋湿了,像一面被战火熏染的褪色的旗帜,那副斗志昂扬、意气风发的神态,丝毫不像是一个被降职处理的人……
4.妈妈死了
在王成的少年时代,发生过两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妈妈去世。
妈妈死的时候,王成刚满十岁。那时他和父母一家三口住在砖瓦厂的宿舍里。父亲王胜利在砖瓦厂当厂长,王成在厂子弟学校念书,母亲裴凤兰不用像以前那样全天候照看他了,就重操旧业到厂里的食堂当了炊事员。裴凤兰每天忙完食堂的工作,还要抽空回家给王胜利和王成父子做饭,实在抽不出空做饭,就从食堂打饭带回家来。王成打小就喜欢吃妈妈做的菜。尽管家里和食堂的菜都是妈妈做的,但他总觉得妈妈在家里炒的菜比食堂的好吃。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一次问妈妈,妈妈笑了,戳着他的脑门说:“傻儿子,妈在食堂炒的大锅菜,油放的少,家里小锅小炒,油水足,当然好吃啦!”
王成不知道妈妈是啥时候病的。起初,他只觉得妈妈越来越瘦,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儿,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他经常听到妈妈咳嗽,有时半夜都会被妈妈的咳嗽声惊醒。妈妈咳嗽时脸色惨白,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嘴巴张得很大,哆嗦得很厉害,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有一次,王成看见妈妈咳嗽得吐血了,放在床边的盆子里全是血。他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血,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这种恐惧,他也从爸爸的目光里看到了。那会儿,爸爸正在替妈妈捶背,他虽然只有一只手,却显得灵巧有力,动作格外轻柔体贴。在王成的印象中,爸爸一直是个严肃粗犷的人,一天到晚在外面忙工作,很少在家里对妈妈这样体贴过。
那天以后,妈妈就不去食堂上班,住进了公社卫生院,又过了一段时间,爸爸把妈妈送到了楚州的大医院。王成听人说,妈妈肚子里长了个大瘤子,要在楚州的医院动手术。再后来,爸爸回来了,妈妈也回来了,躺在一只方方正正的匣子里。那是妈妈的骨灰盒。
妈妈死后,王成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他觉得爸爸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那张方方正正的脸庞变成了长脸,上宽下窄,就是俗话说的马脸,以前总是剃得光溜溜的下巴和两颊变得胡子拉茬,胡子像江滩上的蒿草那样茂盛。
但对王成来说,最大的变化是一日三餐都要去厂里的食堂吃饭,他再也吃不到妈妈做的“小炒”了。
妈妈死后,埋在离砖瓦厂不远的江滩上。江滩是砖瓦厂的取土基地,砖瓦厂脱坯用的土都是从那儿取的。从砖瓦厂到江滩,有一条碎砖渣铺成的道路,一辆辆运土的鸡公车每天川流不息地往返于砖瓦厂和江滩之间,那壮观的场面,很像电影《车轮滚滚》中给解放军运送弹药的支前民工。砖瓦厂每个星期天都要放映露天电影,每次放两部正片,第一部正片通常是样板戏,第二部正片是战斗故事片,电影放映之前,厂长王胜利偶尔也给砖瓦厂的职工讲一段话,都是关于砖瓦厂的工作。
王成坐在放映机旁边,听见扩音机将爸爸浓重的河南口音传遍了整个露天放映场,心里感到很自豪。
王成最喜欢看的是战斗故事片,如《烽火少年》、《平原游击队》、《地道战》、《地雷战》、《侦察兵》、《渡江侦察记》、《奇袭》、《车轮滚滚》《难忘的战斗》、《闪闪的红星》、《英雄儿女》……这些电影中的故事王成听爸爸讲过,但他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战斗故事片看多了,王成忍不住也想学电影里讲的故事那样去打仗。他经常腰里插着爸爸用弹壳给他做的那把手枪,带领小伙伴到江滩上玩打仗的游戏。被挖得坑坑洼洼的江滩很适合“打仗”。王成有手枪,别的小伙伴只有红缨枪,他理所应当地成为了“孩子王”——电影中的首长不都是拿手枪吗?每次玩打仗游戏,总是王成演解放军或八路军,巴东演国民党军或日本鬼子及美军。巴东和王成是邳镇砖瓦厂子弟学校的同班同学,他爸是砖瓦厂的副厂长。巴东对王成演正面人物很不服气,提出让他俩轮流演,但被王成一口拒绝了。
巴东不干,王成叉着腰说:“我爸是厂长,你爸是副厂长,你应该服从我安排!”
巴东也不甘示弱地反驳道:“我爸听你爸的,可我不是我爸,为啥要听你的呢?”
王成眼珠子一转:“你不服从可以,以后你甭想抄我的作业啦!”
巴东一听,顿时焉了。这是王成对付巴东的杀手锏,屡试不爽。
王成的学习成绩好,经常在班上考前三名,他写的作文还被老师当范文在学校的墙报上发表过;巴东学习成绩差,总是排在最后几名,经常抄王成的作业……
然而,自从妈妈死后,王成就不再玩打仗游戏了。
妈妈下葬那天,王成和爸爸离开江滩上时,忽然觉得给他和小伙伴们带来过无数乐趣的“战场”显得那么空旷、寂寥、凄凉。回到家,屋子里也显得空空荡荡,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那天,爸爸拉着他在妈妈的遗像面前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
爸爸先是给他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死人的事情是经常要发生的,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前途,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爸爸能背不少毛主席语录,不管是在厂里开大会,还是在家里,都喜欢引用几句。
家里的客厅中央,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毛泽东选集》,那是爸爸经常读的书。旁边还有一本新华字典。每次碰到不认识的字,爸爸就翻那本字典,都快被翻烂了。
“儿子,你妈不在了,以后咱俩在一起吃食堂。你老子我要忙革命工作,没有时间和精力给你做饭,以后,你不仅要学会照顾自己,还要向潘冬子、嘎子和海娃学习,帮你老子我完成任务。我向上级交了军令状,五年之内要让全公社的贫下中农掀掉茅草房,住上砖瓦房,现在三年过去了,还有近一半的任务没完成呢!”爸爸说到这儿,那张消瘦的脸上变得严峻起来,“你老子我自从参加革命那天起,对上级交给的任务从来都是不折不扣完成。儿子,你不能让你老子我丢脸哪!”
潘冬子、嘎子和海娃是战斗故事片《闪闪的红星》《小兵张嘎》和《鸡毛信》中的小英雄。有一次,砖瓦厂放映《英雄儿女》,当他看到志愿军战士王成对着步话机呼叫“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的场面时,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他大声说:“爸爸,我也叫王成,我要当英雄!”
爸爸听了,伸出那只粗糙的大手摩挲了一下王成的脸蛋,脸上浮现出一缕久违的笑意,说:“中,这才不愧是你老子我的接班人……”
那一刻,王成心里充满了自豪。
5.英雄和狗熊
妈妈去世后的第二年,毛主席就逝世了。这是王成少年时代发生的第二件大事。
毛主席是爸爸最崇敬的人。爸爸不仅在客厅中央最显眼的地方贴着主席像,还在卧室五斗橱上供着一尊去韶山参观时买的毛主席半身塑像,塑像旁边摆放着一套《毛泽东选集》。爸爸文化水平不高,读的书不多,他读的次数最多的书就是毛选,他总是把毛主席语录挂在嘴边,每次工作上遇到什么困难和烦心的事,回到家除了跟妈妈唠叨几句,就是读毛选。读着读着,紧锁的眉毛就舒展开了。
爸爸很少唱歌,王成听他唱的唯一一首完整的歌曲叫《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
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哟下功夫
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里头热乎乎
哎好像那,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呀
小苗儿挂满了露水珠呀,毛主席的雨露滋养了我呀啊
我干起革命劲头儿足,我干起了革命劲头儿足
毛主席著作像太阳,字字句句闪金光
照的战士心里亮,工作学习有方向
照的战士心里亮,工作学习有方向……
爸爸五音不全,而且是个破锣嗓子,但他唱的很认真,一边唱,还一边打着拍子,看上去有些滑稽。
王成最早是从砖瓦厂的广播喇叭里听到毛主席逝世的消息的。那会儿,他和巴东正在露天电影场上滚铁环。那天是星期六,晚上即将放映的两部电影是阿尔巴尼亚影片《海岸风雷》和朝鲜影片《看不见的战线》,一部是战斗片,一部是反特片,都是他和巴东喜欢看的。
这当儿,砖瓦厂的广播喇叭响了。王成觉得有点儿奇怪,广播喇叭每天都是早中晚各播放一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省台的新闻,再不就是砖瓦厂厂长王胜利同志播送什么重要通知。他停下铁环,抬头望了望西边天幕上的那轮太阳,离天黑还早着呢。
“肯定是你爸又要播送通知啦。”巴东吸了吸鼻子,又把铁环滚了出去。王成握着铁环没动,他想等听完爸爸播完通知后再玩儿,但出乎意料的是,在播放一段低沉压抑的音乐之后,广播喇叭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沉痛宣告: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中国各族人民的伟大领袖,全世界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的伟大导师毛泽东主席,因病医治无效,于1976年9月9日零时十分不幸与世长辞,终年83岁……”
王成怔怔的,还没反应过来,巴东从露天电影场的另一头跑过来,步子踉踉跄跄,显得有些慌乱。他一边跑,一边喊:“王成,你听见广播了吗?毛主席死啦!”
仿佛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王成手里的铁环咚地一声掉到了地上。他觉得,天一下子黑了。
王成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家走去,从制坯工地到厂宿舍一路上,他看见许多人一边听着广播,一边大声哭泣。一个穿着劳动布工装,身上沾满尘土的中年妇女拖长声调,扯起喉咙悲伤地哭喊着:“毛主席呀毛主席,你老人家不是万寿无疆么,怎么说走就走呢……”
哭声此起彼伏,从砖瓦厂的每一个角落传过来,汇集成了一股悲伤的河流。
王成回到家,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他脑子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广播喇叭在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哀乐,爸爸还没有回来,屋里静得出奇,他抬起头望一望墙上的主席像,毛主席像往常那样慈祥地注视着他,目光那么和蔼;再望一望对面墙上妈妈的遗像,妈妈也像往常那样慈祥地注视着自己,目光那么温柔。王成觉得,毛主席和妈妈的目光照在自己身上时,都像阳光那样温暖。在他心里,毛主席跟爸爸妈妈一样,是自己的亲人。可现在,这个亲人跟妈妈那样,也不在了!想到这儿,王成难过极了,不禁嚎啕大哭起来,哭得跟妈妈去世时一样伤心,泪水从脸上滚落下来,把衣服都打湿了。
爸爸回来得很晚。他进门后第一眼就看见了王成脸上的泪痕,王成也看见他脸上有一道泪痕。爸爸已经在外面哭过了,王成想。爸爸一句话也没说,紧挨着王成坐下来。父子两肩挨肩坐了很长时间,忘记了去食堂吃饭。后来,王成听见爸爸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声音沙哑地说:“毛主席不在了,革命还要继续干下去哪……”
毛主席逝世后,爸爸难过了一阵子,又重新振作起来,将全副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了,他每天很晚才回家,有时王成半夜醒来,床上空荡荡的,不见爸爸的影子。每逢砖瓦出窑时,爸爸都要带领厂里的干部,跟工人一起加班。窑洞里的温度高达50多度,跟蒸笼一样。
一天上午,王成正在上课,校长把他从教室里叫出去,神色凝重地说:“王成,你爸爸在窑洞里晕倒了,正在医务室抢救呢,你快去看看吧!”
砖瓦厂医务室离子弟学校不远,王成一溜小跑进了医务室,见爸爸躺在床上,鼻子插着氧气管,一群大人围在床边。
大人们见王成来了,自动让开一条路,他走到爸爸床前,看见爸爸双目紧闭,脸上红一块紫一块,像是被烫伤的。有人低声说:“你爸在窑洞里接连值了两个班,窑洞里那么高的温度,年轻工人都受不了,为了完成公社下达的指标,你爸爸真是连命都不要啦……”
几天后,爸爸出院了。王成在食堂买了几个菜,还到小卖部买了一瓶酒。爸爸好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王成要给他打牙祭。那顿饭,爸爸吃的很香,由于喝了酒,缺少血色的脸上显出了红润。爸爸吃得很开心,笑得也很开心,他用筷子指点着王成说:“嘿嘿,儿子懂得心疼老子了。”
王成没有笑,认真地说:“爸,你上次到我们学校做报告,不是要求红小兵学英雄见行动吗?我也想为咱们砖瓦厂做贡献,有啥任务,你就下命令吧!”
“嗬,不愧是老子的儿子,这是主动请战哪!”爸爸哈哈大笑,他思忖了一下说:“最近厂里很不太平,外面的小偷经常摸进来偷东西,有的工人下班时竟然顺手牵羊把厂里的东西带回家。这些蛀虫,再不给他们一点颜色,别说完成生产任务,就连砖瓦厂恐怕也要被他们蛀空啦……”爸爸越说越生气,“儿子,我给你布置一个任务,放暑假后,你带红小兵们在厂里巡逻,抓到小偷,我给你们每人奖一根冰棍吃!”
“是,坚决完成任务!”王成打了个立正,响亮地答应道。
但王成未曾料到的是,没等砖瓦厂完成公社下达的生产任务,爸爸就被免职了。
巴东的爸爸巴光明成了邳镇砖瓦厂的新任厂长。
几年后,王成从邳镇中学毕业,考上了楚州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去楚州上学的前一天晚上,爸爸带着他在邳镇供销社旁边的那家餐馆里吃了一顿。爷儿两好久没上过馆子了,爸爸点了一满桌菜,还给自己要了一大杯酒,酒还没喝完就醉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成说:“儿子,你现在是大、大学生了,你比你老子我有出息,当初我去砖瓦厂当厂长,是立了军令状,五年之内让全公社贫下中农住上砖瓦房的。可我没有完成任务,我打败仗了。我不仅没有完成任务,连阵地都给丢了!我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首长,也对不起你妈妈裴凤兰同志!我不是啥英雄,我是……是狗熊啊!”
爸爸说着,竟然像小孩子那样,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