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子出了两家专业合作社,这可是神皇洲历史上多少年都未曾发生过的“新生事物”。
像江汉平原上的所有村庄一样,秋天是神皇洲一年之中最丰盛的季节。大地从春天和夏天一路走来,在经过春雨的洗礼和酷暑的炙烤之后,终于烹制出一桌桌色彩斑斓、美不胜收的筵席,不仅让每个庄稼人垂涎欲滴,就连那些鸟儿也整日整日地在田间地头觅食,直到夜幕来临,才恋恋不舍地摇动着因吃得太饱变得笨重的小身躯,吃力地扇动着翅膀,飞向归途。
如果说大豆、高粱、芝麻和荞麦是一道道别具风味的小菜,作为平原上主要农作物的小麦、水稻和棉花,就是让饕餮者胃口大开的美食大餐。庄稼人把全部收成都寄托在它们身上了。每年差不多都是这样。但在许多人眼里,今年的神皇洲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其中最显著的变化就是同心合作社种植的生态大米获得了大丰收。不单产量超过了每亩800公斤,比去年的产量整整多出了100公斤。而且在经过精心加工和包装后,以比一般大米高出近两倍的价格卖到了沿河县的各个大小超市,这意味着,合作社每个农户的水稻亩产收入平地里比别人高出了整整一倍。这让其他农户眼馋得慌,心里不免生出一些羡慕嫉妒恨来。暗想,真他妈邪了门,都是一样的杂交水稻,贴上个“同心生态大米”招牌就能卖那么高的价?这年头,会出力气的终归不如会动心眼儿的啊!另有了解底细的人反唇相讥:你晓得个屁!那生态大米可是没用一粒化肥农药,全靠有机肥料种出来的,能不值钱?再说了,同心合作社的马垃那可不是一般人,年轻时就在外面打拼,开过大公司的,什么没见识过?莫说一个小小的同心合作社,就是把整个神皇洲交给他,也能立刻变个模样来。被奚落的那个人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就抢白道:你把他吹的那么神,为么子不去参加那个合作社咧?对方被这么一激将,当即拍了胸脯:你以为我不想?只要马老师同意,我明天就入!你信不信?这样一来,“马老师”的名声在神皇洲越来越响,同心合作社从两年前的四五家农户渐渐增加到了十几户。这无疑让起初并不是很有信心的谷雨、胡嫂和曹广进几个合作社“元老”觉得扬眉吐气,尤其是胡嫂和曹广进,再也没有以前那种低人一等的感觉了……
当然,“扬眉吐气”的并非只有同心合作社那几个人。对神皇洲的种田大户赵广富来说,今年也是个少见的丰收年。从去年开始,他家的几十亩庄稼地改种国外进口的“抗虫棉”后,短短两年,产量就比以前翻了近一番。而且,今年的棉花又涨了价。眼下中秋刚过,田里的棉花还剩一半没摘,亩产收入翻倍已然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这样从未有过的好收成,赵广富高兴得梦里也会笑出声来,岂是“扬眉吐气”几个字能形容的?但赵广富终归是赵广富,他总是比一般的庄稼人想得远,看得深。他心里不只是装着自家那几十亩田,还装着整个神皇洲呢。村里每户人家的大事小事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其中也包括马垃和同心合作社。这两年,赵广富眼瞅着马垃把一个由几户“歪瓜裂枣”凑合起来的“合作社”,摆弄得一天比一天兴旺,以至现在村里人一提起他们就啧啧称赞个不停。整个神皇洲的风光都让他们占去了。这让以前深受村里人拥戴的赵广富觉得自尊心大受伤害。长期下去,神皇洲还有我赵广富的位置吗?想来想去,他觉得不能就这么“认孬”。难道只有你马垃会鼓捣“合作社”这些花样不成?再者,合作社也不是你马垃发明的,早几十年前村里人就试过,现在不过是旧锅熬新汤呢!这两年,赵广富从收音机里也学了不少新政策,知道国家上上下按下都在扶持农民专业合作社。他不再认为这是“走回头路”了。上面的好政策人人有份,不能让马垃吃独食!赵广富越想越愤愤不平,寻思着也成立个“棉花种植专业合作社”。说干就干,赵广富联系了几家跟他一样种植抗虫棉的农户,鉴于他平时的威信,大家伙一拍即合,没多久,便成立起了神皇洲第二家农民专业合作社,赵广富当了理事长……
一个村子出了两家专业合作社,这可是神皇洲历史上多少年都未曾发生过的“新生事物”。村支书郭东生不仅无条件地表示支持,而且像自己家里办喜事一样高兴。原因很简单:农民成立了“合作社”这样的经济组织,自己管理自己、发展自己,他这个村支书不就少操心了么?县电视台还以“一个村两个合作社”为题采访了他。这个住在河口镇上,平时连村里都很少回去的村支书,面对记者和镜头,讲起话来却很有政策水平:“归根结底,这是生产力解放的结果!咱们神皇洲只要解放了生产力,就会像这两个农民专业合作社那样,形成你追我赶、争先致富和共同富裕的大好局面。早一天建设成社会主义的新农村!”
郭东生说的也不全是面子话。这两年,随着国家对农村的重视和扶持,他也多少转变脑筋,开始腾出自己的一部分精力操心村子里的事情了。正如他爹郭大碗说的,他不是没有能力的人,关键在于他把心思放在哪儿。这不,短短不到半年的工夫,神皇洲连接通往河口镇的水泥路就竣工了。这只是上面提出的“村村通”工程的第一项。接下来,他还要领导村民尽快接通自来水、电话线、有线电视和互联网,使神皇洲过上城里人一样的生活。这要是搁在以前,郭东生做梦也不敢,也懒得动这个念头。但现在不同了,村民们散了多少年的心似乎又重新聚集起来了。村里一下子冒出两个专业合作社就是最好的例子。可别小瞧这两个合作社,有了它们,修路也好,接网线也好,起码不用他一家一户地去收款,只消把文件发到合作社,几天的工夫,集资款就由合作社集体交上来了。再说这通自来水的事儿,是解决村里饮水用水难的关键性工程,村民们反映好几年了,一直拖到现在,这次之所以很快解决,除了政策上的支持,主要还多亏前两年马垃为同心合作社搞的那个灌溉水利设施。现在,村里人不仅吃上了自来水,连庄稼地也都装上了灌溉设备,再也不用为抗旱缺水发愁争吵了。
对于马垃和他那个合作社,郭东生的心情多少有点儿复杂。马垃回神皇洲才短短的几年,声望一天却比一天高。他每次回村里跟人谈事情,听人一提到马垃这个名字,无不充满了敬重的神情。让郭东生心情“复杂”的还不只是这些。村里现在许多事都不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即便他说了还能算数,也会有人找他的“茬儿”。最大的“茬儿头”就是谷雨。今年修路工程还没开工,镇上要求村委会成立个修路工程领导小组,其中设了个“监事”的职务。按郭东生的意思,是想让马垃代表同心合作社来当监事的,可他自己不肯当也就罢了,却推荐了谷雨。村里人都知道前些年为了催债,郭东生带人牵过谷雨家的猪,逼得他过年都不敢回家。这以后两个人就结了怨。谷雨年轻气盛,平时见了面,总是把脸朝向一边,一副跟他势不两立的架势。碰上跟自己过不去的机会他能放弃么?果不其然,修路工程刚完,谷雨就以监事的身份向镇上反映,说他负责采购的水泥没有达标,存在质量上的隐患,还怀疑他拿了回扣。为这个,郭东生一连给镇委会纪检组写了好几份汇报,到现在都还没过关。
摊上这些窝火的事,他心情能不“复杂”吗?如果仅仅是谷雨在修路上跟自己过不去,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但谁能说谷雨背后没有人指使?如果有,这个人不是马垃还会是谁呢?谷雨是同心合作社的副理事长,平时对马垃言听计从。他想起几年前马垃刚回来时,赵广富就曾提醒自己:“一山容不得二虎,你可要防着点儿!”不禁叹了口气:“唉,终于没能防住……”
当然,也可能是我多心了。马垃虽然打小就比我有能耐,但他不是那种耍心眼的人。郭东生转念这么想。平心而论,他也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目光短浅之辈,凡事也知道进退,拿得起放得下,毕竟干了这么多年的村支书嘛。况且,在郭东生内心深处,他早在就没把自己当做农村人了。他现在的心思也不在神皇洲,而是在镇上自家的家具厂里。他以前就对村支书这个职务没什么兴趣,当年在城里木匠活儿原本干得好好的,如果不是他爹郭大碗软硬兼施把他弄回村,他现在没准儿混的比现在好得多呢。捋来捋去,郭东生渐渐变得心平气和了。只要有人愿意,神皇洲那么屁股大小个地方,就由着他们去闹腾吧,我还愁没人给我分担分担呢。这样一想,郭东生像获得了某种解脱一样,心里轻松了不少。
这天早上,郭东生打算回神皇洲去看看他爹郭大碗,他已经快半年没见到他爹了。可没等他动身,赵广富来了。
赵广富开着他那辆车厢和轱辘都沾满了泥巴的农用三轮车,把车停稳后,没等主人出来,就开始往下搬东西。赵广富的裤腿捋到膝盖,袖子卷到胳膊肘,一双在河口街上十块钱不到就能买到的胶鞋被脚趾头顶穿了两个窟窿,整个人像那辆农用车一样泥糊糊的。这个黑瘦的老资格庄稼人,尽管胡子头发都已花白,明年就满六十岁了,搬麻袋时却脸不变色心不跳,气力并不比年轻后生子差多少。每只麻袋有好几十斤,里面装的都是赵广富自家田里收的大豆和芝麻。市场上这些杂粮的价格比小麦大米还贵,而且很难买到。郭东生老婆张玉兰每年冬腊月都要自己动手打豆腐、做豆筋子和熬芝麻糖,大豆芝麻都缺一不可。所以,自从郭东生把家里的几亩责任田转包给赵广富后,心眼活泛的赵广富除了按规定缴纳村镇提留款和转包费,总要额外给郭家送来一些大豆芝麻。这让郭东生两口子特别受用,觉得“老赵”真义气,心理上就更加把他当成“自己人”了。
郭东生刚吃完早饭,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还没喝呢,就听见门口响起农用车的马坷声,从后院的厨房里走出来时,见赵广富已经把那几袋大豆芝麻从车上搬下来了。他赶紧把放下手里的杯茶往墙下一方就去帮忙,两个人又一起把那几袋杂粮顺进了楼梯口堆放杂物的储藏间。
忙完后,郭东生从墙根下拿起那个自己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的茶杯,顺手递给赵广富。忙了这一阵子,正口渴着,赵广富也不客气,接过茶杯,牛饮式的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喝掉了大半杯。
郭东生掏出平时待客的金芙蓉递给赵广富一支,赵广富没接,却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盒皱巴巴的长城烟,“这金芙蓉抽一支都可以买碗肉丝面了,烧钱咧!我还是抽这两块钱一包的长城棒子踏实。”
郭东生就自己把烟叼上,说:“你这人太想不开,赚再多钱还是舍不得,留给谁呢?你儿子现在在城里当老板,他可不稀罕你种田挣的那点儿钱。你真是有福不会享,就是个种田的命么。”
“你这话算说对了。我要一天不去田里晃一圈,闻闻土坷垃的气味儿,我心里就发慌咧!”
两个人正在一楼堂屋里扯着闲话,张玉兰从菜场买菜回来了,她看见堆在楼梯的那几袋杂粮,满脸堆笑地向赵广富打招呼:“广富哥,吃了午饭再走唦。”
“饭我就不吃了。过些日子,我请你们去喝喜酒,这不,我正要去酒厂打酒呢!”
“噢,满月要结婚啦?日子定下来了没?”
“嗯哪,定了,腊月初八。”
“满月的喜酒早该喝了。”郭东生哦了一声,顺口问道,“女婿还是那个李总……李海军吧?”
“是呀,也不晓得被灌了什么迷魂汤,满月就是认定他了。”
“依我说,李海军除了年纪大点儿,别的都不错。要不是他帮忙,你家能这么快就种上抗虫棉?”
赵广富老老实实承认道:“倒也是,从抗虫棉种子到那个草甘膦除草剂,都多亏了他……”
“满月找的这哪里是女婿,分明就是给你找了个财神爷么!”郭东生开了个玩笑,但马上又正色道:“不过这样也好,当这些知青到神皇洲插队时给咱们添了多少麻烦,现在做点贡献也是应该的么!”
“那是那是。”赵广富随声附和着,“下次我专门来给你们两口子送请帖吧,满月非要学城里人的习惯,送什么请帖。不过,请你可不只是喝喜酒,满月说了,要请你做主婚人呢!”
“这个没问题。”郭东生答应得很爽快。
赵广富抽完烟,就走了。郭东生把他送到门口,说:“酒厂雷厂长跟我是朋友,你就说是我侄女办喜事,让他打个折。这个面子他肯定会给的。”
但这时赵广富已发动了农用车,马坷轰轰隆隆的,也不知听没听清郭东生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