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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继明《黑与白》第一部·卷二·第三章

2024-09-19 11:11:03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刘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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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三人行

  王晟、杜威、顾筝在好妹子餐馆吃完饭,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顾筝还要去图书馆自习,提前离开了。王晟和杜威从学院路出来,在校园里走了一段,杜威显然喝多了,有点儿兴奋。杜威还把一条胳膊搭在王晟的肩膀上,杜威个儿比王晟高,看上去像是趴在王晟肩上,两人那副亲热的样子,引来不少行人的目光,王晟有点不好意思,就掰开杜威的胳膊,同他保持了一点距离。但杜威还是一个劲地往他这边凑,用手掩着嘴说:“想不到宗天一的妹妹都长这么大了,在楚中那会儿,她还是个黄毛丫头呢!”他嘟嘟哝哝地说,“哥们,你觉得这丫头长得漂亮不?……”

  王晟从他嘴里闻到一股呛人的酒气,他皱了皱眉说:“老威,你喝多了。”

  “这点儿酒就能让我醉?你太、太他他妈小看我了!”杜威仰着脖子说,但王晟分明看见他走路的步子歪歪斜斜,跟扭秧歌似的。

  没多会儿,他们走到一个岔道口,一条通往枫园,另一条是通往校园外面的。杜威住在校外面的民房,摄影班属于成人大专班,学校不负责学员的住宿。两个人在岔道口分了手,王晟回枫园,杜威回租住屋去了。

  王晟和杜威其实算不上多么要好的哥们。他俩是在楚州通过宗天一才认识的。

  那时,王晟刚考上楚州师专不久,校团委和楚州团市委联合举办了一个“青年企业家进校园”系列活动,邀请一些暂露头角的青年企业家到学校作报告,影响很大,楚州大大小小的报刊和电台、电视台都进行了报道。那会儿,“企业家”这个名词刚刚进入人们的视野,大家觉得新鲜和好奇,媒体和政府有关部门都在不遗余力地宣传这些先富起来的人,就像前几年农村推行“包产到户”时宣传“万元户”一样,头上戴着“弄潮儿”“改革先锋”等耀眼的光环,有的年轻人也忍不住跃跃欲试,像追星一样对企业家们羡慕乃至崇拜不已。所以,师专的“青年企业家进校园”系列活动引起了不少学生的兴趣,每次讲座都人满为患。

  但王晟一次也没有去听过。他是以中文系最高分被楚州师专录取的,本来可以上本科院校甚至东江大学,但由于英语拖后腿,他只好进了楚州师专,王晟一直心有不甘,大一时就立下宏愿,将来一定要报考东江大学的研究生,所以平时除了埋头功课,忙于英语四级的考试,对学校的其他活动很少参加。那天早上,他在图书馆门前的读报栏上看到一则海报,一行醒目的标题闯入了他的眼帘:

  “青年企业家进校园”系列活动之八——

  历经艰辛,勇闯商海

  主讲人:宗天一(青年企业家,巴州市新长征突击手、红石谷联合工贸公司经理)

  “宗天一”这个熟悉的名字,像磁铁一样牢牢吸住了王晟的目光。难道是他曾经认识的那个邳镇砖瓦厂临时工吗?但他马上摇摇头。不,绝不可能。当年,宗天一“杀人未遂”的事件,在邳镇上闹得沸沸扬扬。宗天一“畏罪潜逃”后,一直杳无音讯,生死不明,有人说他被抓判刑了,也有人说他逃进邳谷山,掉下悬崖摔死了。王晟不止一次地听父亲提起宗天一,“唉,这父子两的命咋这么相似呢!”,那会儿,父亲的砖瓦厂厂长已经被免掉了。每次学校放假回家,总是跟他说一些陈年烂谷子的旧事……

  难道真的是他吗?也许不过是同名?王晟不断地问自己。但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好奇,去了讲座的现场。

  王晟走进熙熙攘攘的报告厅时,报告已经开始了。主持报告会的校团委书记正在做开场白,坐在他旁边的一位青年褐黄的头发微微卷曲着,俊朗的面庞,一双淡蓝色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忧郁……王晟注视着那双忧郁的淡蓝色眼睛,差点儿叫出声来,天哪,真的是他!是他失踪多年的少年时代的朋友宗天一……

  整场报告会,王晟一句也没听进去。好不容易结束了,他迫不及待地向讲台走去。几位男女大学生正围着宗天一请他签名。王晟在人群外围耐心地等候着。宗天一的个儿高出周围的人一截,他似乎并不擅长这样的场面,签名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当一个女生请他在自己的T恤上签名时,王晟看见他的脸一红,犹豫了片刻,还是一丝不苟地在女生身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大学生们终于散去后,王晟才走过去,叫了一声:“宗天一!”

  宗天一转过身来,目光落在王晟脸上,愣怔了片刻,也认出他来了。

  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当儿,团委书记走过来,对宗天一说:“宗经理,今天的晚餐校长要来亲自做陪,咱们走吧!”

  宗天一迟疑着,团委书记把目光转向王晟,说:“你是宗经理的朋友,要不一起去吧?”

  王晟礼貌地道了声谢说:“不了,我还有晚自习呢。”

  宗天一仍然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仿佛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我就住在楚州城里,哪天你有空去我那儿玩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王晟,郑重其事地邀请道,眼里充满了真诚……

  2.楚州城

  楚州师专坐落在北门外十里远的毛竹山下,校园的风景不错,只是偏僻了点。1980年代初,楚州市的公共交通还不是很发达,从毛竹山到城里只有一趟34路专线车,大约五十分钟一班,每到周末,34路专线车便被进城的师专学生挤得水泄不通。王晟在学校食堂吃过早餐,到达34路站时,还是迟到了一会儿,专线车刚开出两分钟。下一趟班车还需要等50分钟。王晟见天气不错,决定步行进城去。

  王晟平时很少进城,周末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从入校至今,他总共才进过两次城,都是去新华书店买书。王晟生活费并不宽裕,每个月除了学校发的15元助学金,父亲还按月给他10元的零花钱。除了购买一些零星的生活用品,还能积攒一点钱给自己买书。除了读书,王晟没有什么别的爱好,这大概跟他儿时喜欢看小人书有关。从小学到初中,王晟买的小人书不下百本,砖瓦厂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他是个书迷。军人出身的父亲对他很严格,尤其反对铺张浪费和乱花钱,但唯独在买书这点上从不吝啬钱,只要他开口,一次都没落空过。考上师专后,王晟一有时间就去钻图书馆,师专图书馆的藏书不少,但毕竟有限,许多新书很难及时读到,所以每个学期他都要进一趟城,每次都要在新华书店买几本书。

  王晟前两次进城都是买书,总是来去匆匆,但今天进城是访友,显得比往常悠闲多了。他一边走,一边欣赏着沿途的风光。城北这一带是楚州市的蔬菜供应基地,包括师专在内,楚州市民们每天吃的蔬菜瓜果都是这里种的,公路两边居住的都是郊区菜农,远处是大片大片的菜地。这是个晴朗的日子,时值阳春三月,油菜花开得正旺,放眼望去,蓝天白云,花浪翻滚,宛如一片金灿灿的海洋。成群结队的蜜蜂在田野上飞来飞去,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油菜花混合在一起的芬芳。

  公路上来往的汽车不多,行人却不少,大多是进城卖菜的菜农和师专学生,菜农们有的骑自行车,有的拉着板车,有的挑着担子,满载着刚从地里摘的新鲜蔬菜,步履匆匆地往城里走去;也有一些赶完早市的菜农,他们挑着空担子走出城门,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往回走,有的手里拿着油条或油饼,边吃边走,脸上荡漾着满足和愉快的笑意。至于那些进城的师专学生,则比菜农们悠闲多了。他们大多是像王晟这样进城去访友或游玩的,并不赶时间,一路走走停停的,有些爱美的女生还跑进油菜地,撒欢追逐,不时响起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几个男生似乎并不认识那几个女生,但也被感染了,忍不住跑进油菜田,加入到狂欢的行列……

  王晟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并不赞赏这些男生女生的行为,他觉得,作为大学生,这样的举动未免有些轻浮,现在正是油菜花授粉的时节,他们这样会糟蹋多少油菜啊!

  一辆满载生猪的大卡车疾驰而过,刮起的尘土遮蔽了半个天空。卡车消失之后,空气复归澄明,没多久,楚州的北城门便映入了王晟的视野。

  楚州城墙始建于明初洪武年,崇祯年间闯王李自成兵败退守楚州,不日便被清军攻破,经此一役,西门和东门尽毁,惟有北门和南门得以幸存,是迄今为止楚州保存最完好的城楼。北门分内城门和外城门,内城门的城楼小,外城门的城楼大,城墙外的护城河约有一丈多宽,河水清澈见底,夏天能看到城墙和城楼巍峨的倒影。但现在刚开春不久,雨季尚未到来,护城河干涸的河床裸露着,河道上布满淤泥和垃圾,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臭气。尽管如此,初到楚州的人还是将北门城楼当作游玩的首选地点,游人成群结队,十分热闹。

  穿过北门不远就是大十字街口。大十字街是整个楚州城的中心,楚州的每条街道都以此为原点向四面辐射。十字街口既是全城的枢纽,也是最繁华的地方。市政府、文化局、新华书店、电影院、百货商场、工人俱乐部、照相馆、银行等都分布在这一带,每天从早到晚行人如织、热闹非凡,比起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也逊色不了多少。

  昨天晚上宗天一给王晟打电话说,今天中午要请他在聚珍园吃饭。聚珍园是楚州最有名的老字号餐馆,去那儿吃饭的都是有钱有身份的人,寻常百姓和王晟这样的学生只能望而却步。宗天一能在这种地方请自己吃饭,可见他真是发财了。王晟想,他看了看手表,还不到十点钟,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他便向电影院斜对面的新华书店走去。

  新华书店是一座四四方方的灰色三层建筑,进门的显眼地方有两幅名人语录:“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高尔基”,“知识就是力量!——培根”由于是周末,书店里人头攒动,像赶集一样拥挤,顾客以学生居多,也有一些穿着比较讲究的干部,偶尔还能见到几位穿劳动布工装的工人,以及头发蓬乱、身上沾满灰尘的农民。人们虽然身份各异,但挤在一起却并没有违和感,显得融洽自然,倘若有人踩了别人的脚,或是被撞了一下,也很少发生争执。置身在这个四面都是书籍的空间,即使秉性粗鲁的人也会变得礼貌、和善和有涵养,连说话的声音也比平时降低了不少。人们的目光在摆满书籍的书架面前游弋或停顿,心无旁骛,神情格外专注。这是一种只有书店才有的氛围。王晟喜欢这种氛围。小时候每次去邳镇供销社,他都要在图书柜台前面泡半天,遇上什么烦恼,只要在书店里待一会儿,心情就好起来了。

  书店的一楼主要是中小学生教辅读物和小人书,看到一群围着小人书流连忘返的少年,不时响起一阵嬉闹和叽叽喳喳的声音,王晟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脑子里闪现出他曾经买过的那些小人书,以及跟小伙伴们一起乐此不疲地玩打仗的情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

  书店的二楼是文学、哲学等成人读物专柜,相对于一楼的嘈杂喧闹,显得安静多了,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图书馆。顾客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王晟认出是师专的学生。他们也看见了王晟,相视一笑。楚州就这一家大书店,王晟每次都会碰上师专的同学,司空见惯了。

  王晟走到新书台前,发现有不少书都是他上次来书店时不曾见过的。他眼睛发亮,仿佛饥饿的人看见一桌丰盛的筵席那样,贪婪地翻阅了起来。金观涛主编的“走向未来丛书”,师专的老师曾经在课堂上隆重推荐过,王晟已经买过好几本了,现在,他又看到两本刚出版的《人的现代化》和《大变动时代的建设者》,以及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和林语堂的《人生的盛宴》,都是学术界正在热议的新书。王晟在楚州师专读的是中文系,却很少买文学书,买的书大多是哲学历史类。

  当王晟拿着几本书从二楼下到一楼排队付款时,已过了十一点,快到宗天一约定的时间了。

  聚珍园在楚州人民银行旁边,是一幢民国时期的老房子,红墙灰瓦,廊檐边镶着琉璃瓦,被阳光或灯光一照,反射出夺目的光芒;大门口有两只石狮子,一边一只,有半人来高,廊檐下挂着一排大红灯笼,远远看去,显得很有气派。

  王晟是第一次进这种高档场所,走到门口时,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步子。他正踟躇,就见宗天一从大门里走出来,老远就向他打招呼。

  跟上次在师专时那样,宗天一依然是西装革履,脚上的皮鞋一尘不染,泛着亮光。

  两个人肩并肩地走进餐馆时,门口的服务员恭恭敬敬地向宗天一鞠了一躬,对旁边的王晟却视而不见。很显然,宗天一是这儿的常客了。

  尽管刚到中午,餐馆大厅里已经座无虚席。上菜的服务员来往穿梭,井井有条,毫无一般小餐馆常有的那种杂乱和喧哗。

  当王晟跟着宗天一走进二楼包间时,见里面已经有一个人了。

  “这是杜威,也是我的朋友……”宗天一坐下后向王晟介绍道。

  王晟打量着杜威,见他比自己要高出一头,长着一双鹰眼,看人时有一种咄咄逼人之感。

  “我叫王晟,在楚州师专……”王晟自我介绍道,但他还没说完,杜威就打断了他,揶揄地说,“《英雄儿女》里的那个‘王成’吗?幸会幸会!”

  杜威也许只是一种幽默,并无别的意思,但王晟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杜威是楚州城小有名气的青年摄影家。”宗天一继续介绍着。“他以前在邳镇待过,我们也是前几天才碰上……”

  “啥摄影家,不过是摄影爱好者罢了。”杜威瞥了瞥王晟,既像谦虚,又像自豪地说,“每年的毕业季,我都要去师专拍毕业照,你是哪个系的?”

  “中文系。”王晟说。

  “哦,其他几个系都请我拍过毕业照,唯独中文系还没有……”杜威遗憾地说,打量着王晟,“哪天我给你拍几张艺术照?”

  “好啊,谢谢。”王晟顺口道,他忽然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杜威,但肯定不是在邳镇,是在……楚州城北门,对,北门口有不少照相个体户,他们胸前挂着相机,肩上扛着三角架,像鱼儿那样在游人中间不停地穿梭,招徕生意。王晟考上师专后第一次进城,曾和几位同学在北门城楼上照过两张相片,一张合影,一张单照。拍照的个体户留一头长发、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那是王晟平生第二次照相,第一次照相是从邳镇中学毕业时照毕业照,所以印象很深……是的,的确是他,尤其是那双鹰眼,太眼熟了。王晟想。

  宗天一不知什么时候从包厢里出去了。两个人继续聊着。

  “听宗天一说,你是师专的高材生?”杜威从王晟放在椅子上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本书翻了翻,放回去,再拿出一本翻了翻,又放回去,咕哝道:“你买的这些书对我来说太深奥了。我跟宗天一一样,也是初中没读完。现在有一种说法,一个人要是没上过大学,就等于是半个文盲。所以在老弟你面前,我就是个文盲,会照相的文盲!……”他显然觉得这句话很幽默,说完嘎嘎大笑。王晟觉得他笑得有点儿夸张和做作,但出于礼貌,也跟着笑了几声。

  这当儿,宗天一从外面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竖着两条羊角辫,穿着朴素,五官很精致,跟宗天一长得很像兄妹俩,尤其是那双忧郁的眼睛,像极了。

  “这是我妹妹顾筝,在楚州中学读高中。”宗天一向王晟介绍着那女孩子。

  王晟早就知道宗天一有个妹妹,以前在邳镇上还见过,但那时顾筝还小,是个黄毛丫头。顾筝见王晟在打量自己,匆忙地看他一眼,便腼腆地垂下了眼睑。

  杜威站起身,搬过一把椅子,热络地向顾筝招呼:“就等你了,来,坐这儿吧。”听口气,似乎早就认识顾筝了。但顾筝并没有走过去,挨着他哥哥身边坐下了。

  宗天一这才叫服务员上菜。菜很丰富,摆了满满一桌子,都是王晟平时很少能吃到的。这样一桌子菜得要多少钱呢?他忍不住想。对于一个学生来说,实在有些奢侈了。

  宗天一不停地给顾筝往碗里夹菜,嘴里一边说:“多吃点儿,好好补一补。你们学校食堂油水太少……”又对王晟说:“你也多吃一点啊!今天就算是给你们两个学生改善伙食,”

  杜威则撬开一瓶五粮液的盖子,给宗天一斟满酒,给王晟斟酒时,他用手罩住面前的酒杯说:“谢谢,我不喝酒的。”

  杜威说:“老弟,这可不行,你我和宗天一都是朋友,几年没见了,好不容易相聚,一点酒不喝像啥话呢?”

  王晟坚持不让杜威给自己倒酒。杜威举着酒瓶,同王晟僵持住了。宗天一对杜威示意了一下,摆摆手说:“王晟是学生,不喝就算了,让他跟顾筝都喝饮料吧!”

  餐桌上还放着一罐可乐。王晟便拿过来,给顾筝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这是王晟平生吃得最好的一顿大餐。满桌的菜已经所剩无几。宗天一和杜威的酒量真不小,桌上那瓶五粮液差不多见了底,喝完白酒,两个人又开始喝啤酒。他们一边喝,一边不停地说话,而且嗓门越来越高,震得王晟的耳膜嗡嗡响。包厢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菜香味儿。

  王晟一直很少说话,坐在宗天一身边的顾筝也是如此,从进包厢起,顾筝就没说什么话,她甚至也不关心宗天一和杜威在说什么,仿佛那是两个陌生人。王晟隐隐觉得,顾筝性格有点内向,身上有一种她这个年龄的中学生不曾有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他又说不清楚。

  宗天一见罐子里还剩下一点可乐,就给顾筝和王晟倒上了,一边倒一边对顾筝说:“王晟是师专的高材生,他看的书可、可多啦。”

  “哥,你少喝点儿。”顾筝说,伸手去端宗天一的酒杯,但被他挡开了。“没事,你哥我今儿高兴,以后你要多向王晟学、学习……”他舌头有些打卷,显然已经喝多了。

  “向我学习?这我可担当不起,”王晟看了看顾筝说,“楚中是全省重点中学,每年都有一半以上的学生考上重点大学……”

  听王晟这么说,脸上很少露出笑容的顾筝竟然扑哧笑了。她笑起来时挺可爱的。可她很少笑,寡言少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这一点,倒是一点不像她哥……

  王晟的话让宗天一有些不高兴,“你别推脱,我不在楚州时,顾筝有啥事儿,你们俩可得多关照……”

  后半句话,是对王晟和杜威两个人说的。

  “你放心,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杜威把胸脯拍得啪啪响,他喝得满脸酡红,像上了油彩一样。

  王晟却没说话,打量着坐在对面的顾筝,心想:她会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呢?

  3.古城夜话

  四个人走出包厢时,已经下午两点了。吃饭的高峰期已过,聚珍园的顾客少了许多,偌大的一楼餐厅显得空荡荡的。

  宗天一站在聚珍园门口那排灯笼下面,对杜威说:“摄影家,给我和王晟拍张合影吧!”

  杜威尽管喝多了酒,脑子却一点也没迷糊。他说了声“好嘞”,就忙活开了,给王晟和宗天一拍完,又给宗天一和顾筝兄妹俩拍,最后,他把相机递给服务员,四个人站成一排,又照了一张合影,那股麻利劲儿,让王晟又想起北门城楼下见过的那位照相个体户……

  “走,咱们去逛城墙吧!”宗天一兴致很高地说。

  顾筝说:“哥,我想回学校……”

  宗天一瞅瞅妹妹,犹豫了一下,“好,我们先送你回校。”说完,他也不征求杜威和王晟的意见,亲热地揽着妹妹的胳膊,向马路对面走去。

  楚州中学距新华书店不到一百米远,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在校门口,顾筝挣开哥哥揽着她胳膊的手,回头向跟在后头的王晟和杜威挥挥手,就走进了校门。

  宗天一站在校门口,一直看着顾筝的身影消失不见,才转过身来,对王晟和杜威说了声:“走吧!”

  三个人便一起向城墙那边走去。

  从新华书店旁边的一条小巷拐进去没多远,就到城墙了。从北门到东门,是楚州城保存最完好的一段城墙,平时从这儿去城墙游玩的人也多,今天又是周末,所以虽然已经下午,城墙上还是人来人往,游客、招徕生意的照相个体户、兜售纪念品和卖小吃的生意人拥挤在一起,像赶集一样热闹。在城墙下面,杜威叫住一个买冰棍的老太太,买了三根冰棍,一人一根,然后带头往城墙上爬去。登上城墙,视野顿时开阔了许多,向城内放眼一望,鳞次栉比的屋顶,棋盘格一样纵横交错的马路,宛如一幅画呈现在人们的眼前;往城外的方向俯瞰,远处是广阔平坦的田野和民居,间或看到一根高大的烟囱拔地而起,黑色的浓烟从烟囱口冒出来,仿佛一把大扫帚,把蔚蓝色的天幕弄得乌烟瘴气,那是楚州市最大的企业——楚州化工厂。

  “看到这根烟囱,我就想起了咱们邳镇砖瓦厂。想当初,我还在砖瓦厂做过工呢!”宗天一指着化工厂的烟囱说。

  “邳镇砖瓦厂那根烟囱跟化工厂这根烟囱比,就是小巫见大巫啦!”杜威不屑一顾地说。

  宗天一和杜威你一言我一语,王晟望着那根像雪茄的大烟囱沉默不语,他想起已经被免去砖瓦厂厂长职务的父亲,有点儿恍惚。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北门城楼口。太阳已经西斜,金色的斜阳照在城墙上,像一条披着金色铠甲的巨蟒。他们走下城楼,热闹的城门口已空落下来,见不到几个游人。宗天一停下步子对杜威说:“你回家去吧,我和王晟再溜达一会儿。”

  “我还是再陪陪你们……”杜威说。

  王晟看着宗天一,说:“时间不早了,我也要回校了。”

  “今天你就别回校了,在城里住一晚上吧!”宗天一拍了下王晟的肩膀说,“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聊呢!”

  宗天一的话像恳求,又像命令,王晟觉得无法拒绝。

  杜威见状,就道了句“再见”,同他俩分手了。宗天一见杜威走远了,小声说:“杜威家就在前面不远……”然后,俩人肩并肩沿着护城河向前走去。

  天黑下来时,宗天一带着王晟回到他的公司——离北门不远一条小街上,一座三层楼的房子,门口挂着巴州红河谷农工商公司的牌子,很新,像是刚挂上去不久;一二层公司用来办公,三楼住着公司的员工。宗天一每次来楚州都是住在这儿。

  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公司大门紧锁着, 宗天一掏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对王晟介绍:“公司总部在巴州,这儿只是分公司临时租的。我在北门外买了一块地皮,下半年开工,明年公司就能搬进新楼办公了……”

  说话间,门开了,王晟跟着宗天一走了进去。楼房内光线暗淡,他俩几乎是摸着黑爬上了三楼。走进宗天一的宿舍,里面杂乱无章,到处摆放着文件夹、饭盒、包装箱,以及还没来得及洗的衣服。见王晟有些意外的神情,宗天一苦笑了一下说:“我在巴州和楚州两地跑,每次住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没办法,两边的宿舍都乱糟糟的,除非红隼来……”

  王晟问:“红隼是谁?”

  “我老婆。”

  “我以为你没结婚呢!”

  “我儿子都快一岁了。”宗天一表情有几份古怪地对王晟笑了笑,“你呢,有对象了吗?”

  “还没有……”

  王晟平时最害怕别人问这个问题,好在宗天一没追问下去。他中午吃得太饱,晚上什么都不想吃。两个人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合衣在床上躺下了。宗天一在床头柜上放了一个烟缸和一包香烟,抽出一支,问王晟要不要一支,王晟摇摇头,他就自己叼上烟,用打火机点燃,摆出了一副长聊的架势。“王成,我早就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了……”他深深吸了一口烟,“这几年,为了生意,我在巴州、楚州和红石谷几个地方来来回回地跑,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也结识了不少人,官场商场,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但没有一个是真正的朋友。杜威这人倒是挺仗义的,也很精明,在楚州城是个人物,但不是那种能掏心窝子的朋友。跟他在一起可以聊生意、聊女人,啥都可以聊,可我觉得跟他之间总像是隔着一层东西,究竟隔着啥,我又说不清楚。你就不一样了,当初要不是你和你爸给我通风报信,我肯定被派出所抓走了。我一直把你当作贴心的好朋友。那天在师专遇见你,你不晓得我心里有多高兴,就像见到了亲人一样。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妹妹顾筝一个亲人了……”

  宗天一的话匣子就这样打开了。他讲到了自己的父母,讲到了他从邳镇逃进邳谷山之后的日日夜夜,讲到了大山深处的白发老爹和哑巴父子,讲到了红石谷,以及他和红隼从相识到相恋的过程,讲到了他怎样从小煤窑的矿工成为红石谷村头儿“少东家”的传奇经历;最后,他讲到了自己把小煤窑的生意从红石谷一步步扩大到巴州和楚州等地的“创业史”……

  宗天一的经历充满传奇色彩,听起来像天方夜谭,让人难以置信,细想一下却又觉得入情入理,在引人入胜的故事背后,隐含着无可辩驳的生活的逻辑以及某种难以抗拒的命运。这种感觉,王晟只有在读那些情节曲折的长篇小说时才领略过,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眼前的宗天一不是真实的人,而是从某部小说中走出来的一个虚构的人物,比如基督山伯爵、冉阿让……

  对王晟来说,这注定是个奇特的夜晚。由于宗天一的讲述,这个夜晚变得既短暂又漫长:短暂的是宗天一的讲述还没有结束,天就快要亮了;漫长得仿佛宗天一几年来的坎坷经历被压缩到了一个夜晚,以至他像吃了一袋压缩饼干那样,觉得难以消化。

  “王成,你在听吗?”宗天一的声音从床的另一头传过来,有几分缥缈,仿佛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

  “在听呢……”王晟回答。老实说,曾经有一阵子他被困倦攫住了,差点儿睡着,但随着宗天一的讲述进入到某个新的段落,他的睡意很快便消失了。这跟他小时候半夜里看小说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编故事?”宗天一似乎讲累了,声音有些低沉下来,“其实,别说是你,我有时候想想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都像做了一场梦,总觉得醒过来后一切便会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啥都不曾发生过。所以我才迫不及待地想找到一个人说出来,只有这样,我心里才踏实一些,才觉得我讲的这些是真实发生过,而不是我杜撰出来的……”

  黑暗中,王晟听见打火机的咔嚓声,宗天一又点燃了一支香烟,这个夜晚,王晟已记不清他究竟抽了多少支香烟。

  “王成,我心里很矛盾。有时候我倒希望这一切都是梦,让生活回到从前,回到我刚出生那会儿,每天傍晚吃过饭,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在邳镇的街头散步,空气中弥漫着香椿树的芳香……而有时候,我又害怕这些年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如果是这样,红石谷、红隼,还有我那个快满一周岁的儿子也就不存在了。可是,这一切对我来说也是美好的,我害怕失去他们……我很矛盾,就像我曾经多么希望了解我爸爸失踪的真相,可又不敢正视爸爸的一切那样。包括我的祖父……”宗天一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沉默了半晌,又继续说,“有一次,我从爸爸留下的那只藤木箱里,发现了几封信,那是一个叫安娜·路易的外国女人写给爸爸的。她在信中说,我的祖父叫宗达,曾经是一个大学者,在共产党里当过大官,可后来跑到国民党那边去了,成了大叛徒。我不相信这是真的,那时我正在邳镇中学读初中,我悄悄跑到学校图书馆查了一下,历史书上真的有一个叫‘宗达’的叛徒,他的妻子是一个外国女人,叫安娜·路易,就是给我爸爸写信的那个女人,也就是说,她是我的祖母,给我爸爸写这些信时,她正在监狱里,罪名是外国间谍……”

  宗天一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我以前只听说我祖父在省里当大官,还经常嚷着让爸爸妈妈带我回省城去找爷爷呢,可这几封信一下子把我的梦打破了,原来那个大官并不是我的亲祖父,我的亲祖父是个大叛徒。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幻灭感,这种感觉爸爸失踪时我都没有过。我知道‘叛徒’和‘间谍’意味着什么。我想也没想,就把藤木箱连同里面的信件和唱片,扔进了紫瓦屋门口的池塘里,唯独留下了那本《金瓶梅》。那时候,我宁愿希望自己是个孤儿……”

  王晟是第一次听到宗天一讲他的家史。借着微弱的烟火,他看见宗天一的神情显得那么迷惘和无助。

  “你知道我只上过初中,没有什么文化,每次出差,我都要买两本杂志带在身边打发时间,前不久,我在《读者文摘》上看到一篇文章,说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无法选择的,因为决定我们命运的不是我们自己,而是一双神秘的大手,在西方人那里,这双神秘之手就是上帝,在中国人心中呢?那篇文章没说。你是大学生,你说说,主宰我们命运的究竟是啥呢?”

  宗天一的这个问题太突然,也太复杂,王晟一时回答不上来。好在宗天一并不指望他回答,继续说:“我经常做梦,每次醒来,我的脑子总是一片空白,想不起我是谁。每次出差路过一些寺庙,我都要进去烧几炷香,但我不是佛教徒,当然,我也不是党员,甚至连团员也不是,可去年巴州市团委却给了我一个‘新长征突击手’的称号……”宗天一说着,大概觉得这事儿很荒唐,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也不是团员……”王晟喃喃道,仿佛在替自己声辩。但他为什么要申辩?向谁申辩呢?

  “对了,前几年我回邳镇时,本来要去找你的,却碰上了巴东。从他那儿才晓得你考上了师专,巴东的爸爸接替你爸爸当了砖瓦厂厂长。你爸爸还好吗?你知道,我心里多么感激他老人家啊……”宗天一的话,使王晟的心往下一沉,不知道怎么回答。

  在许多问题上,一个人的智慧并不是体现在他读过多少书或有多高的学历。正如此刻,当他和宗天一共同面对那些关于命运的大问题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一样。王晟想到这儿,突然被一种跟宗天一同样的虚弱和无力感攫住了。这种虚弱感和无力感,并非因为听了宗天一的家史才产生的,而是很久以来就潜伏在他的内心深处,只不过今天才被唤醒罢了……

  窗外出现了一缕鱼肚白,市声从外面隐隐传来,汽车驶过的轰鸣声、街上早行人杂沓的脚步声以及各种混杂的声音杂糅在一起,响成一片。天蒙蒙亮了。但王晟却觉得自己还笼罩在黑暗中,这是一个人在面对自己内心时常有的感觉。在这种时刻,白天与黑夜、过去和未来、个人与世界、理想与现实往往呈现出一种胶着错乱和晦暗不明的状态,海德格尔在《林中路》一书中称这种状态叫“世界黑夜的贫困”。海德格尔是中国知识界最受推崇的存在主义哲学家,在许多学者口中几乎是一个神话般的人物,大一时,王晟听东江大学哲学系一位教授来楚州师专讲过海德格尔后,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厚厚的《存在与时间》,当成枕边读物;后来,又去图书馆借了一本海德格尔的传记,他发现海德格尔竟然在二战时期投靠纳粹,出卖过他的老师、著名哲学家胡塞尔,还把一直爱恋着他的女学生阿仑特像对待一只破鞋那样抛弃了。从此,海德格尔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而那本《存在与时间》也被他放进了箱子,心里很长时间笼罩着一种迷惘和失落……

  “我爸爸也常念叨你……”王晟说,把思绪收回来,接着宗天一的话茬说了一句。

  “你爸是个好人,下次回邳镇,我一定去看看他老人家……”宗天一长吁了一口气,掐灭烟头,翻了一下身,过了一会,便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鼾声。

  王晟却毫无睡意,宗天一那句“我是谁”像一只蝴蝶似的在他脑子里飞来飞去。后来,他终于睡着了,很快进入了梦乡。他梦见了邳镇和砖瓦厂那根高耸入云的烟囱,梦见了父亲给他用弹壳制作的玩具手枪以及小人书,当然,他还梦见了死去多年的母亲。他甚至梦见了巴东,拿着一杆长长的红缨枪……此刻,梦成为了他的现实。而在梦中,现实却成了他的一个梦。

  在梦中,父亲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他,问:“你是谁?”

  王晟说:“我是你儿子呀!”

  “不,你不是我的儿子。”父亲摇了摇头,漠然地说,“我的儿子叫王成,你是王晟……”

  “我不是王成……”他惶惑地说,“那我是谁呢?”

  “你是谁,我也不晓得……”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哀伤的表情,那条空袖筒在风中飘荡着,猎猎作响,像一面破败的旗帜。

  考入楚州师专不久,王成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为“王晟”了。

  4.回家

  事实上,王晟从走进楚州师专的大门那一刻起,他就被“我是谁”这个问题缠住了,如同一个漩涡,他读的书越多,在里面陷得越深。

  对王晟来说,这并不只是课堂上老师讲的形而上命题,而是一个十分具体的问题。他越来越不喜欢自己的名字:王——成。入校后第一次上课,当老师点名点到“王成”时,班上的同学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到他身上,那种惊诧、嘲讽乃至歧视的眼神,只有在面对一个异类或不合时宜的人时才会有;有一次学校放映电影《英雄儿女》,当银幕上出现那个志愿军战士对着步话机大呼“为了胜利,向我开炮”时,坐在王晟旁边的几位同学恶作剧地向他喊道:“王成,你打炮了吗?”一边说一边吹口哨。在许多男生嘴里,“打炮”暗指“性”,是一个粗俗暧昧的词儿。王晟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耻。曾几何时,“王成”这个名字还是一个令人称羡的符号,代表着英勇、献身、壮烈、崇高,等等,他心里常常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自豪和得意,尤其在带领小伙伴们玩打仗时,由于这个名字,他似乎天然拥有了扮演正面角色的资格。但不知从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许多以前被当作英雄的人物不再是人们学习的对象,也不再被尊重、仰慕,有时甚至成了嘲讽和羞辱的对象。还是在邳镇读中学时,王晟就曾在报上看到一篇文章,说雷锋日记是伪造的,地主周扒皮其实是一个善良仁慈的好人,刘文学被地主掐死活该,地主不过偷了公社的一点辣椒而已,他却对人家不依不饶,太过分了……在王晟的少年时代,雷锋和刘文学都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为了学习他们,他曾将路边的牛屎捧到集体的庄稼地里。很长时间,他都为自己的这种行为而自豪,而现在,他非但不再感到自豪,反而觉得脸红,仿佛那是一件丢脸的事儿……王晟为此困惑不已,就在这种困惑中,他从少年变成了青年,迈进楚州师专大门的那一刻,他意识到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每个人都在跟过去那个时代告别,包括过去的那个“我”,唯恐被这个新的时代所抛弃。就在这个过程中,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名字成了他走向新时代的一块绊脚石,他必须搬掉它,就像必须忘掉他少年时代的那些英雄一样。

  在新的时代大潮面前,谁也不愿意落伍、掉队。作为一名大学生,王晟更是如此。大一下学期,王晟决定改掉自己的名字。他翻阅《新华字典》找出了很多备选名字:王澄、王诚、王晟、王丞、王宬、王谌、王骋、王堘……然后去派出所,但户籍民警说,学生改名需要得到家长的同意。放假时,王晟回家把改名的事跟父亲说了。父亲问他为啥要改名。他吞吞吐吐,吭哧了半晌才说:“这名儿太……土气了!”他并没有把改名的真正原因告诉父亲,而是编了这么个理由,但父亲火了,瞪了他一眼说:“你嫌这名字土气?你是不是还嫌弃你爹?”父亲气咻咻地说,“上了几天大学,连你老子我给你取的名字都要改,这是忘本呢,我和你妈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敢情是养了一头白眼狼啊……”

  父亲越说越生气。长这么大,王晟还没见父亲这么生气过。如果我把改名的真正原因说了,以父亲的暴躁脾气,肯定会揍我一顿的。王晟想,就不吭声了。他暗自怨恨父亲,为什么要给他取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名字。这种怨恨在他心里埋藏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他上外国文学史课,听老师讲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学到了一个时髦的新词:弑父情结。他为自己对父亲的怨愆找到了一种正当的理由,觉得心安理得。他从图书馆借了一本巴金的《家》,巴金这本小说出版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近几年再版后又成了畅销书。一同再版的还有钱钟书的《围城》。王晟看书速度很快,这是他小时候看小人书练成的功夫。一本20多万字的小说,两个晚上就看完了。一连几天,王晟都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虽然生活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却觉得自己像主人公觉慧那样,正承受着封建家庭压制的痛苦,他将父亲当成了《家》中的老太爷,心里充满了一种冲破旧观念旧文化的强烈冲动。

  王晟同父亲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了。大一暑假和大二寒假期间,他都没有回家。

  春节前几天,王晟突然收到一封电报,电文只有四个字:“父病速归”。

  其时,王胜利已经离休了。以他在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资历,本来在镇上分到了一套住房,但他却用退休金在江滩盖了一座房子。父亲提出要在江滩上盖房子时,王晟一直强烈反对。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放着镇上宽敞舒适的房子不住,偏要住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江滩上去。父子俩为此大吵了一架。房子建成后,王晟只回去过一次,而且只住了一晚就回校了。

  看着父亲发来的电报,王晟原本平静的心突然乱了。他什么也顾不上去想,匆忙收拾起行装,搭上了回邳镇的班车。

  班车到达邳镇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冬天昼短夜长,天黑的早,街上空荡荡的,看不到几个行人。王晟想找一辆三轮车,就往镇里走了一段,他发现原来的石板路换成了水泥,也拓宽了不少,街两边的香椿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排低矮的梧桐树,梧桐是大城市常见的行道树。这几年邳镇的绿化越来越城市化了。

  王晟终于找到了一辆三轮车,他连价格也没问,就迫不及待地让车夫把车往江边开去。在离砖瓦厂不远的江堤上,他让车夫停下车,自己顺着堤坡,向江滩走去。

  江滩上暮霭低垂,能见度很低。穿过防浪林,没走几步,王晟就看见了那座房子。

  王晟走进家门时,看见父亲坐在堂屋里,吧嗒吧嗒地吸着烟,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王晟迟疑地停下步子,仿佛认错了门似的。

  “爸,你不是……病了么?”王晟疑惑地问。

  “我不说病了,你会回来么?”父亲狡黠地一笑,“小杂种,难道你想让你老子我孤零零地一个人过年不成?”

  王晟从小对父亲有点儿畏惧,军人出身和当惯了领导的父亲干什么都一副发号施令的架势:“给我买包烟去!”或“给我打瓶酒去!”要是淘气,更免不了挨一顿打。因此,父亲很长时间在王晟心目中都是一副令人畏惧的威严形象。母亲去世后,父亲的脾气倒是好多了,他也很少再挨过打,但还是动辄对他斥责一通。文化程度不高的父亲似乎习惯了用粗暴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

  但王晟这次回家,觉得父亲对他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如果说父亲以前总是拿他当孩子,现在则开始把他当作大人了,说话和颜悦色,做事也一副商量的口吻,甚至小心翼翼,带点儿讨好的味道。王晟觉得,这是前一段时间他跟父亲因改名发生冲突之后的结果。通过这场“冷战”,他终于获得了跟父亲平等相处的权利,王晟心里掠过一丝喜悦。

  晚上的气温异常寒冷,王晟和父亲吃过饭后,面对面坐在堂屋的火塘边烤火。柴禾是在江滩上挖的干树兜,烧起来哔剥作响,红红的炭火照亮了半边屋子,将父子俩的身影投射到堂屋的墙上;王晟看见墙上父亲的影子比自己矮小得多,那条空洞的衣袖耷拉在一边,像一座摇摇欲坠的悬崖。小时候,王晟眼中的父亲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而现在,这座山已变得这样低矮,岂止低矮,简直快要坍塌了……的确,父亲早已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砖瓦厂厂长了。他已经老了。

  “爸,我想毕业后报考研究生……”王晟说。

  父亲对这个词显然有点儿陌生:“研究生……”

  “是的,考东江大学的研究生。”王晟重复了一遍。他的语气并不是跟父亲商量,而是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父亲听出了儿子的意思,没有说话,只是吧嗒吧嗒地吸着烟。当他吸完一支烟,将烟蒂投进火塘,溅起一团火花时,抬起那张像烤熟的红薯的脸,一双已经失去锐利和锋芒的眼睛看着儿子:“东江大学……好啊。想当年,我和战友将第一面五星红旗插上敌人的城防司令部……”

  这是父亲从前讲过无数次的故事,王晟的耳朵都快听起茧了。他的脸上露出了厌烦的神情。

  “明天是小年,去给你妈坟上培培土吧。”父亲很识时务地换了个话题,“你妈过世都十年啦……”

  去楚州师专上学之前,每年清明和大年除夕,王晟都要去给母亲上坟的。

  第二天一早,王晟就跟着父亲一起去母亲的坟地,父亲扛着铁锹,王晟挑着箢箕。

  母亲的坟在离房子不远的江滩上,中间隔着一片杂树林和茅草地,片刻的工夫就到了。王晟见母亲的坟比两年前低矮了一些,墓碑上的字,也模糊了许多。坟头残留着父亲清明节来扫墓时烧的香烛的余烬。坟的四周是砖瓦厂的取土基地,坑坑洼洼,高的像山,低的像湖。起初,王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在这样一片不毛之地盖房子,后来他才明白,父亲这样做是为了陪伴母亲。他不止一次听父亲对自己说:“我死后,就跟你妈埋在一起……”

  父亲对母亲的这种感情,王晟多年后才能够理解。一个人如果不懂得爱,就不能说已经成熟,成长并不等于成熟;从这个角度说,王晟还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成人,尽管他已经二十岁了……

  王晟和父亲干了整整一上午的活儿,给母亲的坟培完土,已快中午了。还没到家,就看见门口有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大声冲他叫道:“王晟!”

  王晟走近后才认出是巴东。几年不见,巴东比以前长高了许多,穿着一件蓝白格子的羽绒衣,头发留得很长,一副城里人的时髦打扮。

  王晟和这位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伙伴一直貌合神离。高考时,巴东名落孙山,后来又在邳镇中学复读了两年,还是没有考大学。今年下半年,巴东又转学到楚州中学去复读了,为了转学,巴东的父亲,现在的砖瓦厂厂长巴光明专程到楚州请客送礼,花了不少钱。这些都是王晟从另外一位中学同学那儿听说的。

  现在一见到巴东,王晟有点儿意外。他看着对方手里拎的大包小包,讶异地问:“巴东,你这是……”

  “噢,这不是要过年么,厂里发年货,我正好碰上,就给送来了。”他说着,向一旁的王胜利礼貌地打了声招呼:“王伯伯,这儿还有一百元钱,我爸说这是跟您发的奖金……”

  巴东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过去,但王胜利连眼皮子也没抬,径直往屋里走去,撂下一句:“我早就退休了,发的哪门子奖金,要发奖金,也得先发给那些工人,他们连工资也没领到……”

  “我爸说您是老厂长,砖瓦厂的发展有您的一份功劳呢!”巴东拿着红包,想跟进屋去,但王胜利砰地一声把大门关上了。巴东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把目光转向王晟,尴尬地说,“你看这……”

  王晟见父亲对巴东这副生硬态度,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把红包接过来了。毕竟人家是来送年货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么。但他不便说什么。他知道父亲和巴光明两人关系一直很紧张,前些年,父亲向上级举报巴光明贪污,在邳镇上和砖瓦厂闹得沸沸扬扬,那时王晟正在邳镇中学读书,还帮父亲写过一份举报信。

  对于老同学的解围,巴东一脸感激。他拉了王晟一把,往屋后头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本来,我爸要安排人给你爸送年货和奖金来的,可我听说你昨天从楚州回来了,就借机会来见见老同学……”

  巴东的话里明显有一种套近乎的意味。自从父亲被免职,巴东的父亲接任砖瓦厂厂长后,巴东很长时间对自己爱理不理的。当他考上楚州师专后,巴东的态度才发生明显的变化。

  此刻,巴东见王晟肩上还挑着箢箕,主动帮他把箢箕取下来,“走,咱们到江滩上散会儿步吧!”

  王晟犹豫了一下,接受了巴东的建议。于是,两个人肩并肩,从屋山头向江滩走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江边。

  虽然已是中午,但由于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挡着,天空显得阴郁,像一个愁眉不展的人。江水流得十分和缓,波澜不惊,远远望去,仿佛一面长形的镜子或一条蔚蓝色丝绸。江中心的沙滩浅浅地露出水面,线条犹如女性的胴体,十分柔和、优美。一艘运煤的驳船从上游往下游驶来,骤然响起的汽笛声,将一群在沙滩上栖息的野鸭惊飞了……

  “你晓得我转学到楚中了吧?”巴东望着那群惊飞的野鸭飞远后,才把目光收回来,对王晟说,“我本来想去师专找你玩儿,可你现在是大学生,我复读了两届都没考上,不好意思打扰你……”

  巴东的话听上去很诚恳,王晟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用鼓励的语气说:“你不要泄气,楚中的高考升学率在全省名列前茅,明年你肯定能考上的,宗天一的妹妹顾筝也在楚中……他现在成企业家了,对了,你们俩不是见过面了么?”

  “嗯,见过。那次他来找我爸,想卖煤给砖瓦厂……顾筝的成绩那么好,我怎么能跟她比呢?”巴东苦笑了一下,有点儿自卑地说。“你不必安慰我,我晓得自己的底子,离楚中的水平还差得远。要不是我爸给教育局和学校领导送礼,人家肯定不会要我。其实,我自己真不想再复读下去了,你晓得,我不是读书的料。条条大路通罗马,我干嘛要死守着高考这根树呢?可我爸非要我复读不可,为这个我没少跟他吵架……”

  王晟看着巴东那副沮丧的神情,一时无语。他能理解巴东的心境。暗想,要是我复读几年还考不上大学,心情不会比他更好。但他不知如何安慰巴东。他不是那种擅长敷衍应付和虚与委蛇的人。

  巴东似乎也不期待别人的安慰,他只不过想找个人倾吐一下内心的郁闷而已吧?

  “……你晓得的,你爸这几年一直在告我爸,说我爸贪污,故意抬高砖瓦价格,随意开除工人,拖欠工人工资,你爸爸还把农民住不上砖瓦房的责任全推到我爸头上了。”巴东忽然换了个话题,嗓门略略提高了,“其实,这一点也不能怪我爸,砖瓦厂承包给我爸了,他是遵照上面的指示,按照商品经济规律办事,如果照你爸说的那样搞,砖瓦厂早就垮了……”

  “这两年,我对我爸的事儿一点也不清楚。”王晟含糊其辞地说。

  “听我爸说,你爸最近还纠集厂里一些被解雇的工人,给他在中央和省里工作的老首长、老战友写联名信,告我爸的状……我爸从来没做过对不起王伯伯的事儿,他一直很尊重你爸的……”巴东紧锁着眉头,用恳求的口气对王晟说,“老同学,咱们就不绕弯子了,你能不能帮忙劝劝你爸?这也是为了他好,毕竟,他那么大年纪了。再说,我爸每年春节还给你爸额外发一笔奖金和年货,他为啥这样咬着我爸不放呢?”

  巴东的话听上去入情入理,让他无言以对,以至他觉得无法替父亲辩解。王晟这才明白,巴东来找自己,并非只是为了和老同学叙旧,而是替他父亲当说客来了。王晟忽然发现,巴东跟他那个当厂长的父亲一样精明透顶,从说话的语气到神态都像极了,很难跟小时候那个调皮捣蛋、爱耍小聪明,成绩老差的同桌同学联系起来……

  5.过年

  王晟和巴东在江边分手后,回到家,王胜利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问:“小巴都跟你说啥啦?”

  王晟闪烁其词地说:“没说啥……”

  “你莫给我打马虎眼,我早看出来了,小巴跟老巴是一个鼻孔出气。”王胜利哼了一声。

  王晟本来不想提这件事儿,免得又发生争执,听父亲这么说,忍不住戗了他一句:“人家给您送年货奖金,有啥错?”

  “巴光明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王胜利的声音猛地提高了几度。“巴光明承包砖瓦厂后,一下子把砖瓦的出厂价提高了两倍多,谁还买的起?这还不算,巴光明又把他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安排到厂里各个部门,凡是亲朋好友和上面的领导买砖瓦,价格都减半。巴光明自己在镇上盖了一幢洋楼,用的砖瓦更是一分钱没花……”

  王晟打断父亲说:“您早就退休了,何必管这些闲事呢?”

  “你这是啥话!”王胜利被儿子的话激怒了,瞪了他一眼,“我退休了,可我还是共产党员呢。毛主席说过,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我只要活一天,就要跟那些挖社会主义墙角和损害群众利益的贪污腐化分子斗争到底!”

  王晟看着父亲那副义正辞严的神情,知道再说下去,又会跟父亲争吵起来,只好沉默了。

  但王胜利心底的义愤却像火山那样爆发了。他继续对儿子说:“这几年,砖瓦厂明面上都是亏损,可巴光明自己的承包奖金照拿,工人莫说奖金,连工资都一拖再拖,过年也不发,工人们闹到镇上,可镇上领导得了巴光明的好处,都护着他呢。工人们走投无路找到我这儿,我能不管?”他越说越愤怒,转身进到里屋,拿出一沓信件来,朝王晟面前抖落着,“你瞧,这都是我的老首长和老战友给我的回信。等着吧,查处巴光明的那一天不远了……”

  王晟从父亲手里拿过信件,拆开了一个落款为“中央军委办公厅”的信封:

  王胜利同志:

  首长已经收到你和群众反映邳镇砖瓦厂厂长巴光明贪污问题的来信,已按规定转信访部门处理。

  此致

  敬礼!

  中央军委办公厅

  198╳年╳月╳日

  接着,王晟又拆开了另一个落款为“东江日报社”的信封:

  王胜利同志:

  你和邳镇砖瓦厂部分工人的联名信今天才收到。我已转呈省委有关领导,但愿能引起上级部门的充分重视。

  你曾经为解放新中国立下过赫赫战功,值得我学习,在新长征途中、你坚持真理、继续革命的斗争精神,同样值得我学习。当年我们共同将五星红旗插上大江市海关大楼的楼顶,今天,我愿与你一起继续奋斗,革命到底!

  握手!

  战友:骆正

  198╳年╳月╳日

  王晟很熟悉“骆正”这个名字。关于父亲和战友将第一面五星红旗插上国民党军城防司令部的故事,他不知听过多少遍了。

  王晟默默将信还给了父亲。他知道,那是父亲一辈子的光荣,曾经让儿时的他仰慕不已。现在,他却感到深深的隔膜,但也仅此而已。他无权冒犯父亲的尊严。

  “你现在明白小巴为啥给我送年货和奖金了吧?”王胜利像对待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收拾好信件,有几分得意地说,“前一阵子,巴光明指使人半夜里往咱家屋顶扔砖头,大门也被人砍了好几刀,他们想恐吓我,见硬的不行,现在又来软的,想用糖衣炮弹收买我,没门儿!他们在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私下同样也别想得到……”

  王晟觉得,父亲说这番话时,像个倔强任性的孩子。他原本想讥讽几句父亲的念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年初一早上,王晟被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惊醒了。他知道是父亲在放鞭炮。昨晚是除夕,他和父亲去母亲的坟上烧香,也放了一挂鞭炮。从邳镇上传来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将春节的气氛推向了高潮。如果是小时候,王晟这会儿早就爬起床,在地上捡鞭果子(残留的鞭炮)去放,或是找砖瓦厂小伙伴玩儿去了。现在,王晟早已没了儿时的兴致,尽管早就醒了,还躺在床上看书。回家时,他在学校图书馆借了一套《约翰·克里斯朵夫》,这是外国文学课老师指定的必读书目,他计划假期读完,眼下还只看完第二册。王晟喜欢这部小说,书中关于约翰·克里斯朵夫少年时代生活的描写,总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两个有钱的孩子,突然对穷小子起了一种儿童的、残忍的、莫名其妙的反感,看他默不作声更大胆了,想用什么好玩的方法折磨他。小姑娘尤其不放松。她看出克利斯朵夫穿着紧窄的衣服不能跑,便灵机一动,要他做跳栏的游戏。他们用小凳堆起来做栅栏,叫克利斯朵夫跳过去。可怜的孩子不敢说出不能跳的理由,便迸足气力望前一冲,马上倒在地下,只听见周围哈哈大笑。他们要他再来过。他眼泪汪汪的,拚了一下命,居然跳过了……

  王晟刚读到这儿,听见外面堂屋传来一阵喧哗声。以前父亲还是砖瓦厂厂长时,每逢大年初一早上,来给父亲拜年的干部职工总是络绎不绝,川流不息,把整个屋子都挤满了。自从父亲离休后,这种情景再也没有出现过,尤其是搬到江滩上后,更是很少有人跑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给父亲拜年了。王晟有些纳闷,就合上书本,穿上衣服,走出房门,看见堂屋里挤满了人,他们大多已经年老,其中很多人以前是砖瓦厂的工人,他们围着父亲频频合掌作揖,道贺新年,嘴里念叨着“老厂长”,脸上流露出对父亲的尊敬。父亲满脸堆笑,跟他们手拉手寒暄着,亲热得就像一家人。

  过了一会儿,父亲倡议道,“咱们还是给毛主席拜年吧!”于是,人们在父亲身后自动站成两列,面向中堂上的毛主席像鞠躬。父亲站在最前排,像指挥员一样发出号令:

  “给伟大领袖毛主席拜年,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这是王晟小时候经常看到的场景。父亲不拜财神,也不拜菩萨,但每年初一早上,都要在客厅中央的毛主席像前烧一炷香,然后牵着王晟的手,给毛主席三鞠躬,嘴里还念念有词:“给伟大领袖毛主席拜年了,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这么多年过去了,王晟竟然又看到了这一幕。

  从初一到初二,每天都有人来给父亲拜年。那几天,父亲的精神气也格外好,天不亮就起床,烧好茶水和招待客人的零食,然后穿上那套平时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箱子里的旧军装,守在门口,等候上门拜年的人。

  有一次,父亲还把在房里看书的王晟拉出去,向大伙隆重地介绍了一番:“这是我儿子,在楚州读大学,将来还要考省城的研究生呢!”

  那些面孔黧黑、年龄都可以当王晟叔叔伯伯的老工人们,纷纷对王晟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有人还要给他“压岁钱”,当王晟看见一双双指甲里积满泥垢的手,捏着皱巴巴的钞票往他口袋里塞时,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流……

  过完年,王晟就回学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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