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怎么是你
顾筝常常做梦,而且是恶梦。她梦见自己一个人在茫茫黑夜或无边的狂野上奔跑。有个人在身后对她穷追不舍。那个人穿着一件黑色的大氅,无声无息,仿佛一个影子,奔跑时大氅高高地飞扬起来,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蝙蝠。顾筝害怕极了,她拼命地跑啊跑,可越是想跑的快,双脚像被什么粘住了或被绳子拴住了似的,越发跑得慢。后面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顾筝知道那个人离自己很近了,一阵深深的恐惧从后背袭来,她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慌乱中,顾筝回过头,当她看见那个人的脸时,不禁吃了一惊,醒来后心砰砰直跳,大汗淋漓,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自从妈妈溺亡之后,顾筝就开始不间断地做这个梦。梦境每次都一样,只是那个穿大氅的人一会儿是妈妈,一会儿又变成了龚校长。妈妈浑身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里爬上来似的,龚校长的左眼扎着一把梭镖,鲜血如同喷泉那样迸射出来,像一朵盛开的梅花。类似的场景交替出现,像放幻灯片似的。有时候,那个穿大氅的人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人:高高的个子,五官俊秀,仪表堂堂,长着一双碧蓝的眼睛。尽管顾筝从未见过这个人,但她一见到那双碧蓝的眼睛似曾相识,有点像……她停止了奔跑,转过身大胆地问:“你是谁?”那个人慈祥地注视着她,眼里含着柔情,喃喃道:“孩子,别怕!我是你的父亲……”说罢,张开双臂拥抱她,但她使劲挣脱开那双手,尖叫起来:“不,你不是,我没有父亲!”说罢,撒开腿拼命狂奔起来。当她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眼里含满了泪水……
有一次,顾筝对哥哥宗天一讲起了自己的梦。那时她还在楚州中学读书,临近高考的一个周末,哥哥从巴州来楚州看她,提了一网兜东西,都是水果、牛奶和麦乳精之类的营养品。哥哥听完顾筝讲的梦,很长时间没说话。临走时,哥哥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发,闪烁其词地说:“我也常做梦,跟你梦见的一样……”顾筝发现,哥哥的眼睛也是蓝色的,跟梦境里那个陌生人一模一样。
考上东江大学后,顾筝还是经常做梦。每次梦醒都伴随着一声尖叫,同寝室的女生被她的尖叫声吓得大呼小叫。“天哪,这叫声太恐怖了,只有世界末日来临时才发出这种尖叫声……”睡在顾筝上铺的女生心有余悸地说。其他女生也随声附和,纷纷问她到底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顾筝低着头坐在床沿上,始终对自己的梦守口如瓶,久而久之,室友们看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异样起来,有人还向系里反映,说顾筝的尖叫干扰了她们的休息。从大一到大二,顾筝换了两次寝室。但恶梦并没有停止,仍然像幽灵一样追随着她。顾筝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教室和图书馆,晚上快熄灯时才回寝室,在室友眼里,她被当成了异类,久而久之,她的性格变得孤僻起来……
枫园圣诞舞会后不久,学校给浪淘沙文学社和《浪淘沙》编辑部分配了两间房,一间给编辑部办公,另一间给文学社社长兼《浪淘沙》主编栗红做寝室。栗红让顾筝搬过去给她做伴。那会儿,顾筝因为经常做恶梦,同室友的关系很紧张,稍一犹豫就答应了。
换寝室前一天晚上,顾筝去开水房打水时碰上了栗红,栗红问她东西收拾好了没?顾筝笑笑说,没什么好收拾的呀。那会儿她还有点顾虑,担心自己做恶梦影响栗红,一看对方热情的样子,欲言又止,拎着两个打满开水的暖瓶正要回宿舍,栗红又叫住了她:“明天我叫人来帮你搬东西!”
“没什么好搬的呀……”顾筝重复着那句话,但栗红手一挥说:“明天一早你在寝室等着吧!”
面对热心的栗红,顾筝不好再拒绝,只得答应了。栗红平时身边总是围着一帮人,男生女生都有,她会叫谁来给自己帮忙呢?
第二天早上,顾筝早早就起了床,收拾好行李,在寝室里等候。寝室里其他女生都上课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尽管与室友们处的不好,但临搬走时,顾筝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不舍之感。这是她第三次换寝室了,会是最后一次吗?顾筝正这么胡思乱想着,走廊里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还没回过神来,一个满头卷发、长着一双鹰眼的人在门口出现了。
顾筝怎么也没想到,来帮她搬东西的人是杜威。
“怎么是你……”
面对顾筝的惊讶表情,杜威呵呵一笑:“没想到吧?我现在是《浪淘沙》编辑部的特约摄影记者,栗红是我的顶头上司,听说你要换寝室,我立马就赶过来了,我本来想把王晟也叫来帮忙的,可最近他在忙着准备毕业论文,要去图书馆查资料……”
“这么点小事,用不着麻烦你们……”顾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不用栗红说,我和王晟也要过来帮你的。”杜威的话听上去很真诚,“谁让我们是你哥哥的朋友呢?”
顾筝心里激荡起一阵温暖的涟漪。
顾筝的行李很简单,两个人跑一趟就够了。当他们拎着大包小裹从楼上下来,经过传达室时,麻爹特意从窗口探出头来,盯着顾筝和杜威肩扛手提的东西来回瞄了好几遍,疑惑地问:“你这是搬到哪儿去呢?”
顾筝说:“大爷,我换寝室啦。”
麻爹的目光在杜威身上又停顿了一会儿,才放行。
“妈的,我刚才进楼时,老家伙盘问了我好一会儿……”走出宿舍时,杜威悻悻地骂了一句。
“他这已经是网开一面了,你要是找别人,根本就进不去……”
“这么说,老家伙对你还不错?”杜威的口气缓和了一些,又说:“对了,中午我请你和栗红去好妹子餐馆吃饭。”
顾筝说:“要请也应该我请你们么……”
“你哥哥每个月就给你那么一点儿生活费,哪来的钱请客啊!”杜威打断她的话,“我也不完全是请你,《浪淘沙》下一期封二封三发表我的摄影作品,我得向栗红表示一下感谢呢!”
顾筝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她想起上次的圣诞舞会杜威也去了,可见他和栗红早就相识了,而且关系不一般。摄影班的学员毕竟是从社会上考进来的,社交能力比一般的本科生强。
“我正在筹备一次个人摄影作品展,”杜威一边走,一边说,“栗红同意以东江大学摄影班和《浪淘沙》编辑部的名义举办。然后出一本摄影作品集,出版费由你哥赞助,宋晓帆和郎涛还答应给我写序呢……”
杜威穿着一件到处都是口袋的摄影服,口袋里鼓鼓囊囊,不知装的什么,后背上印有“福威摄影”四个美术字,颇为抢眼,再加上说话高声大嗓、旁若无人的神情,引来一道道好奇的目光。
顾筝脑子里浮现出几年前她和哥哥宗天一、杜威、王晟几个人在楚州聚珍园餐馆吃饭的情景,不由想,杜威进东大摄影班才几天,便如鱼得水,打通了这么多关系,真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呀……
2.大江和福威
1949年以前,楚州城有大江和福威两家老字号照相馆,但后来只剩下了“福威”一家。个中缘由,颇为曲折,还得从头说起。
大江和福威这两家照相馆,数大江的资格最老,民国十八年就开业了,老板姓詹,名大同,参加过辛亥革命,曾经是《大江报》的股东兼主笔。随着以黎元洪为首的一大批辛亥元勋逐渐失势,詹大同也急流勇退,从大江回到老家,用半辈子攒下的积蓄办了楚州城第一家照相馆——大江照相馆。之所以取名“大江”,显然有纪念詹大同担任过股东和主笔的《大江报》的意思。
詹大同早年毕业于东江师范学堂,即东江大学的前身,对邹容、秋瑾和陈天华等志士仁人推崇备至,曾将“革命军中马前卒”当作自己的座右铭,辛亥首义前夕,以记者的身份参加了孙武领导的共进会,秘密策动武装起义。辛亥首义后,革命军内部错综复杂的派系争斗使他逐渐失去了政治热情,从兴办报业到回家乡创办实业,昔日的革命者摇身一变,成了照相馆的老板。
詹大同原本是一介书生,虽然改行做起了实业,骨子里还是一个文人,对经商赚钱并无多少兴趣。况且,楚州城的照相馆,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不存在生意上的竞争对手,用不着他太操心,待在家里舞文弄墨,偶尔翻阅一下北京、上海和大江各地的报纸,坐看民国朝野纷争不断,南北各路军阀混战,风云际会,潮涨潮落,偏居一隅,怡然自得,照相馆的事情交给手下的伙计去打理,除了年终岁尾盘点一下账目,平日很少去过问。
在照相馆的伙计中间,詹大同最信任的是一个叫杜福的少年。杜福是楚州城外一户菜农的儿子,上过几年私塾,也就是能读懂《百家姓》、《弟子规》和《增广贤文》,会记账、打算盘,临几幅字帖而已。
杜福虽然只是粗通文墨,却极聪明,每天跟父亲拉着一板车从自家地里采摘的时鲜果蔬,到楚州城去卖,他们并不是像别的菜农在城里的菜市场租个摊位,而是拉着板车像那些卖豆腐、糖葫芦和爆米花的小商贩走街串巷叫卖,虽然人累,卖出的菜价却比在菜市场高出不少。有时菜地的活儿忙,杜父抽不出空来,杜福便单枪匹马拉上满载时鲜果蔬的板车进城去卖菜。一开始,杜父还担心儿子岁数小,没经验,容易上城里人的当,但杜福卖了几次菜之后,卖的钱一点不比自己少,杜父便放心让儿子单独进城卖菜了。
其时,大江照相馆老板詹大同住在文景街上一处僻静的宅院里,那儿离北城门不远,与被列为楚州名胜之一的明代首辅故居郑公府只有一街之隔。宅院是詹大同花了两千大洋从一个欠了赌债的商人手里买来的,两进两出的一座大院子,南北贯通,闹中取静,院内栽种了不少花花草草,还有一棵夹竹桃和一丛凤尾竹,深得詹大同喜爱。
詹大同对居住环境十分看重,在饮食方面也颇为讲究,平日家里买什么菜吃什么菜他都要亲自过问,有时还拄着文明棍,陪同夫人屈降尊驾去逛菜市场,亲自挑选一些时令的蔬菜瓜果回来,跟家人一起品尝。
杜福就是这样结识詹大同的。
无论晴天,还是刮风下雨,杜福每天早上都要拉着板车经过文景街,“茄子豆角黄瓜小白菜竹叶菜丝瓜南瓜冬瓜哎——”拖长的声调又脆又亮,满街人都听得见,一听到这声音,仿佛就能看见板车上滴着露水的时鲜蔬菜,闻到一股馥郁的果蔬香味儿。也许是因为杜福卖的菜比市场的新鲜,也许是杜福算账快,心眼灵活,很少像别的菜贩那样斤斤计较,或短斤少两贪小便宜,詹家在杜福那儿买了几次菜后,就有点离不开他了,每天早上,只要杜福那辆满载时鲜蔬菜的板车在文景街上一出现,詹家人就在门口远远地候着了……
后来,杜福生了一场病,接连几天没进城卖菜。詹大同吃饭时问了一句:“这两天的竹叶菜和茄子太老了,不是杜福的吧?”
詹夫人一听笑了:“老爷的口味就是地道,杜福好几天没来了,这几天家里吃的蔬菜都是去菜市场买的,哪里比得上杜福的菜,又鲜又嫩,饭都能多吃两碗……”
夫人的话点到了詹大同的心坎上,他兴味索然地搁下筷子,咕哝道:“这杜福几天没来卖菜了,也不知出了啥事儿……”
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怅然。
过了一段日子,文景街上忽然响起一阵卖菜的吆喝声:“茄子豆角黄瓜小白菜竹叶菜丝瓜南瓜冬瓜哎——”那又脆又亮的声调,一听就知道是久违了的杜福。詹夫人赶紧拎上菜篮子往门口走,却被正在院子里那株夹竹桃下面练太极拳的詹大同叫住了:“夫人,我们一起去吧!”
夫妇二人双双来到街上,果然看见杜福那辆装满时令果蔬的板车停在离家门口不远的街上,左邻右舍围了不少人,杜福正拿着秤杆忙得不亦乐乎呢。
詹大同和夫人也加入到了买菜的行列。詹大同这是第一次见到杜福。他站在人群后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正在忙碌的杜福。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穿一套乡下人常穿的粗布短衫,由于常年在地里干粗活,日晒雨淋,脸上被太阳晒得黝黑,但那双浓眉大眼却透露出一股掩饰不住的机灵和聪明劲儿,浑身上下干净利落,看上去不像干粗活的农人,倒像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
此刻,围在板车周围的街坊邻居们争先恐后地挑拣着板车上的菜蔬,七嘴八舌,讨价还价,闹哄哄的,杜福却忙而不乱,有条不紊,手里那根秤杆握得稳稳当当,算账收钱又快又准,嘴里不时冒出一句:“一毛八分钱,这是找给您的零头……”“您拿好菜,别掉地上啦!”“您今儿买这么多,这把小葱送您吧,不要钱!”“大妈,您慢走,下次再来!”……
等街坊邻居买完菜陆续散去后,詹大同才走上前去,跟杜福攀谈起来:“后生子,你这名字取得好,跟大诗人杜甫同音不同字。看来,你父亲是个有文化的人……”
杜福听了脸一红:“我爹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呢!”
詹大同说:“噢,那你呢,识字么?”
杜福说:“我在村里读过两年私塾。”
詹大同像老师考学生那样问:“你在私塾里一定听先生教过杜甫的诗吧,能不能背一首我听听?”
杜福略一沉吟,大大方方地背诵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詹大同颔首问道:“你还会背哪首古诗呢?”
杜福眼珠一转,又背了一首唐代诗人韦应物的《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好,好!”詹大同听罢,连连点头,不知是称赞杜福背得好,还是称赞诗写得好。
这时,詹夫人已经挑好几样菜蔬,付了钱,临走时,詹大同忽然对杜福说了一句:“哪天有空,你到大江照相馆去一趟吧?”
杜福愣了一下:“大江照相馆?您要我把菜送到那儿去?”
“不,”詹大同摇摇头道,“我们家一直吃你卖的新鲜蔬菜,无以为报,我想给你照张相……”
“真的?我还没照过相呢!”杜福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一看詹大同的装扮和认真的神情,并不像开玩笑,他打量着詹大同,眼睛忽然一亮,“我经常从大江照相馆门口路过,没敢走进去……您是照相馆的老板吧?”詹大同点点头,杜福就像小孩子那样高兴地笑了。
拎着菜回家时,詹夫人半信半疑地问詹大同:“老爷,你真的想给杜福照相么?”
“当然不是,”詹大同微微一笑,“照相馆缺个得力的伙计。我觉得这后生子不错……”
不久,卖菜的杜福就成了大江照相馆的伙计。
大江照相馆坐落在十字路东街,位于楚州城最繁华的街市,是一幢两层楼的洋房,门脸很小,左右两边各有两扇气派的玻璃橱窗,橱窗内展示的是一帧帧黑白相片,这些相片除了照相馆自己拍的样品,也有一些来自北京和上海的大照相馆,其中还有几帧胡蝶、王人美、周璇和赵丹等电影明星的肖像照,都是从画报上剪辑或翻拍下来,放在橱窗里充门面的。楼下的店面不大,迎面有一条曲尺形柜台,柜台后面竖着一排立柜,里面除了陈列着文房四宝和宣纸,还有一些出自楚州城本地文人雅士之手的古玩字画,算是照相馆的第二业务。二楼除了照相室以及冲洗照片的暗房,隔壁还有一间办公室,詹大同平时就在这里处理照相馆的事务。
大江照相馆除了老板,还有一名照相师和一名伙计。照相师姓曹,是一个面孔清癯的中年人,老家在江苏无锡,说一口难懂的吴侬软语,在上海滩著名的王开照相馆当过学徒,后来到大江市的一家照相馆当照相师,是詹大同花高薪挖来的,因此很受器重,差不多可以给照相馆当半个家。伙计则是詹大同夫人的表侄,叫小五,一条腿小时候被牛车压断了,走路一瘸一拐,一直在家吃父母的,前两年,詹夫人就让小五进照相馆当了伙计。
伙计的工作主要是接待顾客,收款交货和经营那些文房四宝和古玩,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关键看人的心眼儿是否灵活。瘸腿小五每天吃住都在照相馆,倒也老实可靠,唯一的缺点是脑子不大好使,算账总是出错,似乎被牛车压伤的不仅是他的腿,还有他的脑袋。每到月底盘点账目,都会有几个大洋的缺口跟账目对不上。詹大同一直不大满意,可又碍着夫人的面子,不便解雇小五。直到前不久,小五在照相馆打烊后,出去买夜宵吃,竟忘了锁门,詹大同从本城一位富商手里进来的两件很值钱的古玩被盗了。詹大同心疼了好几天,决定换一位伙计。表侄犯下如此大错,詹夫人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自从卖菜的杜福成为大江照相馆的伙计后,不仅账目不再出差错,也没再发生过被盗的事情,原来总显得有些杂乱的店面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不少老主顾见到詹大同,也对他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连詹夫人也不得不承认丈夫好眼力,找了个得力的伙计,比小五不知强了多少倍……
且说杜福从一个菜农的儿子,忽然间成为了大江照相馆的伙计,这在他心理上引起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不仅他本人,就是他那个一辈子以种菜卖菜为生的父亲做梦也没有想到。杜福唯一想做和能做到的,就是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工作,来报答詹大同的知遇之恩。
杜福虽然出身菜农之家,却聪明过人,心性也非同一般。从卖菜到照相馆伙计这一戏剧性的身份转变,使他感受到了命运的奇妙和神秘,同时也让他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预期。于是,杜福在做好伙计的本职工作之余,还主动做一些不是他本分的活儿,比如帮曹师傅打打下手。照相室只有曹师傅一个人,顾客一多,经常忙不过来,他曾几次向詹大同申请雇一个助手,都没有结果,现在,新来的杜福主动给他当助手,曹师傅自然是求之不得,同时对这个勤快灵活的少年有了一份好感。久而久之,杜福不仅熟悉了照相馆的日常事务,而且从曹师傅那儿学到了照相的技术,不仅能照相,还会冲洗照片,这一切都是他在主动给曹师傅当助手时悄悄学到的,而曹师傅却对此浑然不觉,他每天下班离开照相馆后,吃住都在照相馆的杜福便在照相室学着摆弄那台德国进口的蔡司相机,曹师傅平时留在照相室的照相技术书籍,也都被杜福翻遍了……
杜福的这些行为,起初只是出于一位聪敏好学的少年对新事物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后来却改变了他本人以及大江照相馆的命运。
不久,曹师傅远在无锡的老家里出了一件事,他老婆跟一个丝绸商人私奔了。曹师傅不到四十岁,自成家后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挣钱谋生,除了逢年过节,很少回家,其妻耐不住寂寞跟人私奔,也是意料之事。曹师傅的父亲已过世多年,老母年逾八旬,剩下一对儿女也尚年幼,他只得辞掉大江照相馆的这份差事,回无锡老家。
这对大江照相馆来说,无异于突然失去了一根顶梁柱,但曹师傅遭遇的变故,却使詹大同也没法挽留,即使他开口,也留不住曹师傅,只好顺其自然。
由于事发突然,曹师傅离开后,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照相师接替他的位置,大江照相馆濒临停业关门的境地。就在这节骨眼上,伙计杜福向詹大同毛遂自荐,说:“老板,让我试试吧!”
“你试……试?”詹大同一时没听明白,“你、你试什么?”
“照相……”杜福吞吞吐吐地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在曹师傅身边不单学会了照相和冲洗照片,还掌握了那台蔡司相机的原理,会拆装清洗呢……”
杜福说这番话的语气像报账那样平静、不慌不忙,透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自信,詹大同将信将疑,半晌才问一句:“杜福,你说的可是……真的?”
“有半句假话,您立马炒了我。”杜福说,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神情。
詹大同想到杜福平时给他的印象,有点信了。但心里还是不踏实,让杜福现场示范,给自己拍了几张相片,又跟杜福一起钻进冲洗相片的暗房,看他把从拍照到冲洗的全过程完完整整地演示了一遍,詹大同惊讶之余,才相信杜福没有撒谎,这小子真的学会了一个照相师的整套手艺……
于是,没过多久,原来的伙计杜福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江照相馆新的照相师。
这是民国二十六年的事儿。
其时,詹大同夫妇已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一女,名叫詹蓉,年方二八,正在楚州中学读书,夫妇二人视其为掌上明珠,宠爱有加。詹蓉虽然名为在楚州中学读书,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抚琴描红,一言一行和一颦一笑都像个典型的淑女。詹大同和詹夫人早已将女儿许配给了湘军一位叫郭达的旅长。郭旅长原本是直系军阀吴佩孚的部下,曾经在大江驻守过一段时间,由于跟詹大同同为楚州人氏,两人很早就认识了,当时,郭达还是驻守大江的一名小连长,北伐时期,吴佩孚在奉系和桂系等几路军阀和南方革命军的夹击之下节节败退,并放弃了镇守的东江省省会大江市,年轻的郭达因临阵反戈一击有功,被湘军总司令唐生智火线擢升为团长。自此,郭达成为了湘军中的少壮派,在北伐中屡屡建功,几年后,郭达因在赴江西“会剿”红军的战事中表现突出,晋升为旅长。肩上挂星的郭旅长回老家楚州乡下省亲时,特意到楚州城拜访了昔日的故交詹大同,两人相见甚欢,闲谈中詹大同获知,郭旅长的发妻几年前患肺结核病故,至今未续弦,詹大同便动了把女儿许配给郭达的念头,同夫人一商量,夫妇俩一拍即合,遂向郭达表明了这份意愿。郭达一向对詹大同敬重有加,詹小姐又长得花容月貌,娇媚可人,郭达旅长对这份佳缘求之不得。两人的婚事就这样订下来了。郭达比詹大同要小几岁,以前两人素以兄弟相称,现在变成了翁婿关系,称呼当然也得改。
詹大同原打算一俟女儿毕业,就把这桩婚事办了的,孰料没过多久,由于日本军队业已占领东三省,觊觎华北和华东的图谋昭然若揭,战事日益吃紧,郭达所属部队紧急奉命东进,会同十九路军移防上海。如此一来,郭达和詹蓉的婚事只得延宕下来……
3.造化弄人
詹蓉从楚中毕业后,在家闲了很长一段日子,平日除了跟母亲一起做做女红,读读新小说,实在无所事事,就溜达到父亲的照相馆去散散心。
大江照相馆与文景街只有一街之隔,抬腿的工夫就到了。自从曹师傅回老家后,大江照相馆都由杜福打理,詹大同去照相馆的次数尽管比以前多了些,但也只是在二楼的办公室里喝喝茶,写几幅字,或接待三两个访友,并不具体管事。詹蓉每次去照相馆,总要跟父亲一起临几幅字帖。詹大同年轻时就酷爱书法,临摹的王羲之、颜真卿和吴昌硕的字帖几可乱真,家里还珍藏着吴昌硕的一幅书画,那是吴昌硕去世前不久到访大江时,他当面向大师求来的。随着年事增高,詹大同的书法渐渐自成一格,笔力敦厚老辣、纵横恣肆、气势雄健,在楚州书界颇有些名声。詹家虽然不是名门望族,却也称得上书香门第,詹大同不希望女儿嫁给郭达旅长后被当作花瓶,也乐于教詹蓉习字,让女儿将来成为一个品味不俗的将军夫人。
如果父亲不在照相馆,詹蓉便从楼上下到一楼的照相室,看杜福给人照相,有时一待就是大半天。
照相室是个长形的房间,摆满了各种道具,顶头是一面背景墙,画的是大上海的风景,画师是本地人,技艺比较差,把外滩的洋楼、汽车和黄浦江上的轮船画得歪歪斜斜,变了形,看上去很假,但顾客们并不介意,况且冲洗出来后效果还不错,若不细看,还真以为是上海滩的实景。詹蓉曾跟父母去上海游玩过,一眼就看出画得太假,便在画面上指指点点,这儿不对哪儿不像,跟戳穿了西洋镜那样得意,杜福哭笑不得,又是作揖又是求告:“好我的大小姐,快别说了,你还想不想要人家来咱们照相馆照相啦?”
詹蓉似乎是成心要逗逗这个照相师,使出大小姐的性子,双臂一抱,头一扬说:“要我不说可以,但你得给我照几张相片!”
杜福生怕詹蓉的“胡闹”影响了照相馆的生意,月末报账时不好向老板交代,自然是满口答应,心想,照相馆都是你家开的,照多少相片还不是你说了算!但他提了个条件:照相可以,但必须是照相馆没有顾客的时候。对杜福的这个要求,詹蓉也同意了,毕竟照相馆是她家开的,生意不好,吃亏的还不是她家?
但出乎杜福意料的是,詹蓉想要照的相片不是在照相馆,“你让我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在照相馆里拍这种‘死照片’?”詹蓉仿佛受到了某种羞辱似的,满脸鄙夷、不屑一顾的神情。
“那你要去哪儿……拍?”杜福一愣。
“去户外,我要去户外拍,拍真实的风景,拍城墙、田园、农舍、朝霞、落日。上海很多有钱人家的小姐和明星照都是这样拍出来的!”詹蓉说着,反问杜福道:“难道你不晓得么?亏你还是照相师呢……”这末一句,让杜福哑口无言,只得依了詹蓉。
从那以后,只要照相馆没有顾客,詹蓉就让杜福带着她去户外拍照片。每次詹蓉都要拎着一只装满各式时装服饰的皮箱,每次照相都要换一身行头,讲究得跟明星似的,拍完街景,又拍城墙、护城河,还跑到几里远外的郊区村庄,拍田园农舍。杜福一只手给詹蓉拎皮箱,一边还扛着那架沉重的蔡司相机,累得气喘吁吁,一段时间下来,杜福觉得自己都快变成詹蓉的私人摄影师了……
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尽管詹蓉已经被父母许配给了郭达,但她毕竟是楚州中学的毕业生,接受的是新式教育,不仅读过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啼笑因缘》一类鸳鸯蝴蝶派小说,而且喜欢巴金的《家春秋》,脑子里塞满了诸如自由民主和个性解放的观念,对封建礼教充满了近乎本能的反感和抗拒心理,因此,对于她和郭达旅长依父母之命维持的婚约始终心怀不满,只是由于从小受父母管教,不敢公开反对罢了。这次因时局变化,跟郭旅长的婚期不得不往后延宕,詹蓉不仅没有感到一丝失落,反而有些庆幸。为了打发待字闺中的寂寞时光,她一反作为“大小姐”的矜持,“缠”着让杜福给自己照相,每每看到杜福被自己指派得团团转却任劳任怨的样子,她便觉得积郁在心底的块垒慢慢消散了,心里涌起一股近乎恶作剧似的快感。但也产生了一丝不满足,她不希望杜福总是对自己百依百顺,有时甚至暗暗盼望杜福拒绝一次自己,或者跟自己吵一架。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寻找各种借口,比如照片没照好或别的理由冲他发火,但这位菜农的儿子脾气好得惊人,对她哪怕是刁蛮无理的要求也从未拒绝过。詹蓉明白了杜福之所以深得父亲赏识和器重的原因,不知怎么,她心里略略有些失落。她觉得这个年龄跟自己一般大的青年长得眉清目秀,知书达理,一点也不像个菜农的儿子,尤其他那种温顺体贴的性情,比起行伍出身、满脸络腮胡子、年纪比自己大一截的郭达,看着让人顺眼多了……
后来有一天,詹蓉突然向杜福提出想看他是怎么冲洗照片的。“大小姐,暗房里药味太大,你会受不了的……”杜福支吾着,但一看詹蓉坚决的神情,还是答应了。
暗房就在照相室内侧,从里面开了一扇小门,没有窗户,门一关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如同置身在黑夜里一般,墙上投射下来一团暗红色的微光,仿佛鬼火似的,詹蓉忽然感到害怕起来,她下意识地抓住杜福的手,叫了一声:“我怕!”
杜福握着那只又软又小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大小姐,别怕!”他一边说,牙齿却忍不住地打战,连詹蓉也听到了,小声问:“杜福,你也害怕啦?”
杜福掩饰地说:“我不怕……”
詹蓉偷偷地笑了,她看见杜福的眼睛像两颗星星那样在黑暗中闪烁着,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故意逗他:“你不害怕谁?是不怕我爹,还是不怕我?”
杜福吭吭哧哧回答不上来了,黑暗中,詹蓉扑哧一声笑了。
“小姐,我们出去吧!”杜福惴惴地说,一边用力往回抽自己的手。但詹蓉的那双手不仅没松开,反而越来越紧,整个人也向杜福贴过去……
最先察觉到詹蓉和杜福关系不正常的是詹夫人。
一开始,詹大同看到照相馆的玻璃橱窗里展出了几幅女儿的写真照片,放的老大老大,跟那几帧明星照摆在一起,很是引人注目。这自然是出自照相师杜福之手,詹大同没有太在意,觉得这不过是一般女孩子喜欢赶时髦的小毛病罢了。况且,女儿的确姿容出众,与那些明星照放在一起并不逊色,放在橱窗内也算是给照相馆做广告。他甚至悄悄欣赏了一番,觉得杜福干照相师的时间虽然不长,照相的技术倒真不赖。
可是,詹夫人那天上午去了一趟照相馆回来,沉着脸说:“老爷,咱们的女儿出事了!”
詹大同吓了一跳,“出、出啥事了?”
詹夫人问:“你看见照相馆橱窗里摆满了詹蓉的相片么?”
詹大同说:“看见了……”
詹夫人又问:“你晓得那都是杜福给拍的么?”
詹大同说:“是杜福拍的,那又怎样……”但话未说完,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再看夫人的脸,已全然变了色。
“老爷,你难道没看见那些照片上詹蓉满脸的柔情蜜意,跟个新娘似的……自从许配给郭旅长后,咱们女儿脸上何曾露出过那样的笑容?”詹夫人说,见詹大同还是一脸懵懂,索性提高嗓门道:“女孩子只有堕入情网时才有这样的笑容,我是女人我懂……”
夫人的话像扔了一颗炸弹,使詹大同脑子嗡嗡一阵乱响,他急急忙忙赶到照相馆,先是把小五拉到一边,问:“你注意没注意,小姐跟杜福有啥不正常的来往没?”
自曹师傅回无锡老家,杜福当上照相师之后,照相馆急缺人,詹夫人就让她这个瘸腿的表侄又回来当了伙计。小五脑子虽然笨点儿,人却老实,此刻见老板一脸严肃地问自己,略微迟疑了一下说:“表叔,小姐不让我说,说了她会生气的……”
詹大同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你是怕小姐,还是怕我生气?”
小五说:“当然怕你,你一生气我这差事就干不成了。”
詹大同说:“晓得就好,那你赶紧告诉我吧……”
小五老老实实地说:“小姐经常跟杜福待在暗房里……”
詹大同的嗓门一下子高了八度:“他们在里面干啥?”
小五吞吞吐吐地说:“有一次,我看见他俩在……亲嘴!”
詹大同一听,脸色铁青,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
这一天,大江照相馆破例早早关门歇了业。詹大同和詹夫人分头像审犯人那样把詹蓉和杜福“审”了半天。
在照相馆二楼的办公室里,杜福对她和詹蓉之间的“私情”供认不讳。“老板,您别怪大小姐,是我先喜欢上他的……”杜福把全部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还一个劲地替詹蓉开脱。
这更让詹大同生气。
在他眼里,杜福不仅胆大妄为,而且厚颜无耻,愧对了自己的信任和器重。“我真是瞎了眼,怎么看中了你这个白眼狼……”他冲杜福咆哮着。杜福自觉愧对老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垂着头说:“老板,我对不起您,要打要罚随您,但我真心喜欢大小姐……我想娶大小姐,愿意倒插门,姓詹……”
但话未说完,詹大同就啐了他一口:“呸,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配姓詹,也配……喜欢我的女儿?”
杜福那张本来就很白净的脸孔更加苍白了。
对于詹大同来说,更令他焦虑的是不知如何向未来的女婿郭旅长交代。由于急火攻心,他的心绞痛发作了,跌坐在那张平时用来写字的办公桌后面的太师椅上,上气不接下气,直翻白眼。
杜福见状,不顾脸上还沾着詹大同啐的口水星子,跑到街上去拦黄包车,此时天已大黑,街上寥无人迹,过了好一会儿,杜福才拦到一辆车,接着,他又叫上小五,两人七手八脚地把詹大同从二楼弄到黄包车上,送回了文景街的家中……
第二天,大江照相馆就关门歇业了。照相师杜福也被詹大同解雇了,至于他被解雇的原因,很少有人知道。
没过多久,詹大同一家人便远赴上海,带女儿找郭旅长成亲去了。楚州不少认识詹大同的人都以为他从此靠着将军女婿这棵大树,留在大上海不回来了。可过了大约半年,詹大同又携妻带女回到了楚州城,引人注目的是,詹蓉胸前佩戴了一朵小白花,全身素装,跟她父母一样,满脸凄然落寞的神情。后来人们才得知,郭旅长倒是将詹家大小姐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娶进了将军府,对詹大同夫妇也是礼遇有加。但没过多久,日军突然向上海发动了袭击,新婚燕尔的郭达旅长率部同十九路军将士一道向日军发起了顽强的阻击。三日后,在同日本海军陆战队的激烈巷战中,郭旅长身先士卒,勇猛作战,不幸中弹,成为淞沪会战中阵亡级别最高的中国军人……
噩耗传来,詹大同如遭五雷轰顶,心绞痛再次发作,一口气差点儿上不来,被送到医院才抢救过来。
数日后,詹大同携夫人和新婚不久便成了郭旅长遗孀的女儿詹蓉,离开沪上回到了楚州城。获悉詹大同的这番遭遇,有人不免发出一声感叹:詹大同年轻时也是个有抱负的志士,年老后原本想靠女儿攀上个将军女婿作靠山,以苟全于乱世,最终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岂不是造化弄人?
关门歇业了很长时间的大江照相馆又重新开业了。除了小五,照相馆的伙计和照相师都换了新人。
过了几年,日本人由东向西,先后占领了南京、大江,最后,连地处内陆的楚州城也挂上了膏药旗。
大约是日本人占领楚州城的第二年,就在距大十字东街相隔不到百米,与楚州中学比邻的大十字路北街上,新开了一家名叫“福威”的照相馆。照相馆老板很年轻,面容白净,斯斯文文的,一身西装革履,论派头和装束,像是见过大世面的。
有人觉得眼熟,认出是几年前突然从大江照相馆消失的那个照相师杜福。
4.阴谋与爱情
新开业的福威照相馆老板的确是杜福。
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的杜老板已非过去那个菜农的儿子、大江照相馆的伙计和照相师可以同日而语了。关于杜福的发迹,在楚州城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杜福因勾引大江照相馆老板的千金詹大小姐被辞退后,先后在大江、天津卫的照相馆当了几年伙计和学徒,后来,又到了北平,终于在东四大街的丽新照相馆谋了个差事。
说起这个丽新照相馆,在北平可是个鼎鼎大名的老字号,辛亥革命第二年1912年就开业了,北平的许多达官贵人都在丽新照过相,照相馆两边门脸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的名人照片排了一大溜,那阵势在整个北平城都盖了帽儿。
丽新照相馆的那老板,是个八旗子弟。一开始,杜福也只是一般的伙计,干了没多久,那老板见他不单熟悉照相的技术活儿,而且十分精明能干,再一了解杜福的经历,觉得是个人才,不用实在可惜,就让他给照相师做了助理。照相师李汉斯是一名德籍华人,父亲是汉堡一家工厂的老板。李汉斯曾经在德国著名的海德堡大学读过书,学的就是摄影专业,毕业时曾在生产莱卡等名牌相机的工厂实习过。丽新照相馆用的那台照相机也是莱卡,相比大江照相馆的那台同样出自德国的蔡司相机,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作为丽新照相馆花重金从国外聘请来的照相师,李汉斯的技术在整个北平城也是凤毛麟角,不但地位高,工资也高,虽然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却派头十足,连老板平时也对他礼让三分。
作为李汉斯的助手,杜福吃够了苦头。李汉斯穿着格外讲究,每天上班都西装革履,皮鞋擦得能照见人影子来,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连苍蝇也站不住脚,说话还时不时冒出一两句英文或德文。照相馆的伙计背后都叫他“假洋鬼子”,杜福却从来不在背后议论李汉斯,始终像徒弟对师父那样,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每次李汉斯给顾客照相时,他都端着一只泡好茶水的保温杯,像个仆从那样站立一旁,一旦李汉斯口渴了,便赶紧把茶杯递过去;假如李汉斯的皮鞋粘上泥巴或是灰尘,杜福便顺手捡起一块抹布,弯下腰给他把皮鞋擦得干干净净。丽新照相馆不少人包括老板在内,都觉得杜福在李汉斯面前这样低三下四,实在有点儿过分,背后经常冷嘲热讽、嗤之以鼻,但杜福仍然我行我素。
两年后,因父亲去世,李汉斯突然辞职,回德国去继承遗产。离开丽新照相馆之前,他向老板郑重推荐杜福接替自己的职位。老板颇感意外,担心杜福年纪轻轻,资历肤浅,胜任不了如此重要的职位。但李汉斯微微一笑道:“老板,你就放心吧,我已经把自己掌握的技术全教给他了。如果你不信任他,也等于不信任我……”
老板想到杜福这两年给李汉斯当助手时那副鞍前马后的样子,轻轻哦了一声,再无二话。
杜福二十岁出头就当上了大名鼎鼎的丽新照相馆的照相师,在当时的北平照相业界,也算一桩不大不小的新闻。后来的事实证明,那老板的选择没错,杜福担任丽新照相馆的照相师后,生意比李汉斯辞职前不仅没有下滑,而且连续两年呈上升势头。
第三年,那老板便把杜福的薪水在原来的基础上提高了一倍,跟李汉斯完全平起平坐了。
但谁也没料到,正当杜福在丽新照相馆干得风生水起时,他却突然向那老板提出辞呈,回老家楚州去了。认识杜福的人莫不觉得匪夷所思,那老板更是暗自叹惜,扼腕不已。
杜福之所以放弃自己在京城的锦绣前程,回到楚州城,不为别的,只为了大江照相馆的大小姐詹蓉。
前面说过,杜福同詹蓉的私情暴露后,詹大同一怒之下将他解雇了。杜福虽然出身低微,却有一副自尊和敏感的性格。如果不是詹大同的慧眼,他也许至今还在楚州的小巷子里叫卖蔬菜;同样,如果不是詹大小姐暗通款曲,在照相馆的暗房里与自己上演了一出只有在文明戏中才能见到的男欢女爱,他也许还是詹大同赏识的那个勤勤恳恳、安分守己的小伙计。詹大同詹蓉父女无意中充当了杜福的生活导师,使他意识到一个菜农的儿子也有机会追求自己的人生大目标,更有权利追求像詹蓉这样的富家大小姐。此后多年,杜福无论是在天津卫还是到了北平,心里始终没有忘记他和詹大小姐的那场露水情缘,还有詹大同那口唾沫带给他的羞辱。他暗暗制定了一项宏大的目标:有朝一日回到楚州城,开一家像大江那样的照相馆,娶詹大小姐为妻,不达目的,誓不为人!因此,当杜福攒够他认为足以开一家照相馆的钱后,便毫不犹豫地决定离开北平,回到楚州城,并在距大江照相馆仅一街之隔的大十字路北街,开了一家规模跟大江不相上下的照相馆……
对于这一切,詹大同完全蒙在鼓里,即使在他知道福威照相馆的年轻老板就是自己过去的伙计杜福后,也压根儿没有想到,这其中隐含着杜福蓄谋已久的一出人生大剧。
唯一有所预感的是詹大同的女儿詹蓉。作为郭达旅长的遗孀,詹蓉心里经历了一番怎样的愁云惨雾可想而知;杜福的出现,仿佛在她阴霾密布的心空骤然投射进一束阳光,詹蓉忽然意识到,她跟杜福之间发生的那一切,并不是外国小说常写到的那种贵族小姐跟穷家小子的轻佻偷情游戏;更为严重的是,她发现自己真正爱的并非已经壮烈殉国的郭达旅长,而是跟自己有过一场“露水情缘”的菜农的儿子杜福。
意识到这一点后,詹蓉百感交集。从那一刻起,她就预感到杜福迟早会来见自己。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自从跟父母从沪上回到楚州后,詹蓉一直恪守未亡人的本分,缟衣素面,深居简出。一天上午,詹蓉像往常那样吃过早餐,正在家里读书习字,忽见邮差上门,送来一大束灿若云霞、鲜艳欲滴的玫瑰,并交给她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只有薄薄一纸信笺,上面抄写的是李商隐的《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诗下面附有一行工整的小字:“郭夫人詹蓉女士芳鉴:中午在聚珍园二楼略备薄酌,祈候芳驾。福威照相馆杜福敬启。”
詹蓉看毕,已是泪目。此时已近中午,她稍作犹豫,便略施淡妆,在家门口拦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大十字路北街的聚珍园而去。
聚珍园是楚州城的名菜馆,最拿手的原本是本帮菜,日本人占领楚州后,又在二楼增设了日式料理,除了专门从日本聘请的大厨,服务生也一律穿着和服,由于提供的地道日本服务,每到周末和节假日,聚珍园吸引了不少日本军官携家带友前往进餐,因此,生意不仅没有因楚州沦为日占区萧条下来,反而比以前更加兴隆了。
詹蓉走进二楼的包间,一眼看到的就是端坐在榻榻米旁边的福威照相馆老板杜福。
四目相对,犹如雷电相击,火花四溅,在两个人的内心深处激起了一股冲天巨浪。
“郭夫人……大小姐……詹蓉!”
“杜老板……杜福!”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叫着对方的名字,注视对方的目光既像初次相识时那样陌生、腼腆,又像长相厮守时那样缠绵、柔情。虽则短短几分钟,却仿佛越过了漫漫岁月,时光的风霜雨雪一下子涌到了各自的脸上。两个人都不能自已,在包间里相向而泣……
接下来,杜福向詹蓉讲述了自己离开大江照相馆后在天津、北平等地谋生的经历。他的语调十分平静,仿佛讲述的是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但对詹蓉来说,每一句都像鼓槌那样敲击在她的心坎上,尤其听到杜福为了取悦丽新照相馆照相师李汉斯,像仆人那样低三下四、忍辱负重地伺候他时,詹蓉不禁热泪盈眶。
杜福稍微平静了一下之后,从怀里掏出一叠照片,在那张榻榻米上铺开。詹蓉一看,全是杜福当年给自己拍的写真照片。一刹那,詹蓉脑子里浮现出杜福陪伴自己在户外和照相馆内狭小暗室里度过的那些燃情时光。“这些年,无论多忙多累,我每天都要把这些照片拿出来看一遍,对我来说,看到这些照片,就等于看到了你……”杜福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大小姐,我从离开你的那天起,没有哪一天忘记过你。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如果没有你,这一切对我毫无意义,我向老天爷发誓,这辈子我只做你的仆人,我要娶你为妻。包括福威照相馆在内,我的一切的一切,都属于你。无论穷困和富有,我都只爱你一个人,不离不弃,直到永远……”杜福像基督徒宣读祷告词那样说着,突然跪下来,把那张布满泪花的脸埋在詹蓉的双膝上。
詹蓉像被雷电击中了似的,情不自禁地抓住杜福的双手,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这当儿,包间门忽然被拉开了一条缝,一个敞开衣领、斜挎军刀的日军少佐探头探脑地看着杜福和詹蓉,淫邪地笑了两声,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这个喝得醉醺醺的日本军官叫中岛,是日军楚州宪兵司令部的司令,他无意中成了杜福和詹蓉相许终身的见证人。
不久,杜福在聚珍园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迎娶的新娘就是大江照相馆大小姐詹蓉。
婚礼那天,楚州各界不少名流都应邀出席了,日军宪兵司令部的中岛司令也去为杜福捧场,并当场宣布将福威照相馆列为驻守楚州的日军指定照相点,还给杜福颁发了一张“日中亲善友好人士”的奖牌。
让许多人疑惑的是,作为新郎杜福岳父的大江照相馆老板詹大同,却没有在婚礼上露面,代替他出席的詹夫人脸上也很少露出笑容。有人说詹大同心绞痛又犯病了,正在医院治疗,也有人说詹大同自始至终反对女儿嫁给杜福,并骂杜福是汉奸。詹大同参加过辛亥革命,素有很强的民族气节,说出这种话不奇怪。但也有人说,杜福非但没有邀请詹大同亲临婚礼现场,反而在婚礼前夕给住进医院的詹大同送去一封书信,上面只有一句话:“大人:我这只癞蛤蟆终于吃到天鹅肉了!”
据说,詹大同当场就气晕了过去。
当然,这只是传言,并不可信。唯一可信的是杜福和詹蓉结婚三年后,詹大同就去世了。作为唯一继承人的詹蓉和杜福顺理成章地接过了詹家的全部财产,自然也包括大江照相馆。
从此,楚州城的大江和福威两家照相馆便合成了一家,规模越做越大,名气越来越响,成了楚州城照相业的翘楚……
5.杜威出世
杜威出生时,已经同杜福和詹蓉结婚的抗日战争时期,跨越了整整两个时代: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在新中国建立后的第一个十年里发生的土地改革、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公私合营、农业合作化及大跃进、人民公社等一系列轰轰烈烈的事件和运动中,杜福、詹蓉夫妇和福威照相馆也经历了一次次近乎脱胎换骨的变化。在大规模的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中,楚州最负盛名的老字号福威照相馆摇身一变,成为了国营的红光照相馆,以前的老板杜福担任了照相馆的副经理,老板娘詹蓉原本也在照相馆里有一份工作,但由于受不了每天八小时上班时间的约束,干了不到一个月就辞职赋闲了,照相馆被国营后,政府还按月给杜家支付利息,靠这笔钱,詹蓉完全可以像从前那样继续过养尊处优的生活。
杜福詹蓉夫妇尽管失去了老板和老板娘的名分,却减少了打理照相馆需要承受的各种繁冗和压力,倒也轻松省事,杜福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像钟摆一样准时。这位昔日的福威照相馆老板和楚州城最有名的照相师,变成了一个安分守己、知足常乐的男人,对于福威照相馆被国营,杜福似乎毫不在意,唯一在意的是他和太太詹蓉这个家。解放前他们家里是雇过保姆的,但解放后新社会提倡人人平等,自食其力,各尽所能,按劳分配,家务活儿就由杜福自己来做了。多年来,杜福始终恪守着自己当初对詹蓉发下的誓言,“像仆人一样”爱着詹蓉,一直称呼她“大小姐”。詹蓉平时在家里除了习字、养花,很少做家务活,家里的一切脏活累活,从买菜、做饭、拖地,几乎全由杜福包了。两人自从结婚后,无论春夏秋冬,每天吃过晚饭都要手挽着手沿着城墙散步,这种习惯伴随着他们从青年到中年,一直延续至今。多年来,虽然时代风云变幻莫测,洪波迭起,但对于杜福和詹蓉这对恩爱夫妻来说,却如同桃花源中人那样,自得其乐,别有洞天。如果说有什么缺憾的话,那就是夫妇二人虽然都已过了四旬,却一直未有生育……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看着杜家的香火就要断在自己手上,杜福暗自着急,为了给杜家延续香火,他陪着“大小姐”詹蓉把楚州城大大小小的医院都跑遍了,始终不见效果。杜福不死心,遍访民间,四处搜罗秘方,为了防止中毒,杜福每次把药方子抓回来后,都要自己先尝过后才给“大小姐”吃。过了几年,詹蓉的肚子仍不见动静。杜福差不多绝望了。就在这时候,杜福在楚州乡下寻访到了一位“神医”。
这位“神医”姓武,大家都叫他武医生。
对于这位武医生,杜福所知甚少,只听说他治好过许多大医院都治不好的疑难杂症,其中就包括不育不孕,人们提起武医生时莫不交口称赞,感激涕零,纷纷竖起大拇指称其“神医”。以杜福阅人知世的经验,他也觉得此人有些不凡。武医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讲一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字斟句酌,嘴里偶尔冒出几个文言词汇来,让人觉得高深莫测,顿生敬畏之感;除此之外,武医生相貌上也很不一般,额头饱满,鼻梁挺直,人中很宽,脸部的线条不像大多数男人那样硬,显得很柔和,脸上的皮肤细腻,不像干过粗活的样子,以至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尤其令杜福感到惊奇的是,武医生的细长眉毛下长着一双鹰眼。杜福年轻时钻研过《麻衣相术》,里面讲,凡是长了这种“鹰眼”的人,莫不是奇人异人,切不可等闲视之……
关于武医生的具体来路,杜福只听说他以前当过解放军的军医,也有的说是在国民党的军队,众说不一。但总归是来历不凡。杜福觉得自己也许真的遇上了“神医”,于是就将武医生从乡下请进城,在家里住了下来,好吃好喝地供着,指望武医生妙手回春,使“大小姐”詹蓉为杜家生下一男半女,别让杜家香火断在了自己手上。
前面说过,詹大同家住在文景街上一幢两进两出的宅院,詹大同夫妇过世后,詹家宅院就由“大小姐”詹蓉和丈夫杜福继承下来了。后院以前是夫妇二人的睡房兼书房,前院是客房、厨房和餐厅。1949年后,福威照相馆虽然被政府收归国有了,但这幢宅院并没有被没收,仍然由杜福和詹蓉夫妇住着。与詹大同夫妇在世时相比,宅院的格局和面貌没有太大的变化,唯一的变化是院子。杜福没有岳丈大人那份养花弄月的闲情逸致,将花圃改成了菜地,种上豆角、茄子、辣椒和丝瓜之类,种菜本来就是杜福的老本行,他干这些轻车熟路,每天下班回来就在菜地上忙活,种的菜足够他们两口子吃了,有时吃不完,还给左邻右舍送去一些。
杜福和“大小姐”詹蓉住在后院,武医生被安排在前院的客房里,每次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正好是中药的两个疗程。
煎药是一件需要时间,也需要耐心的活儿,杜福因为要上班,这桩活儿便主要由武医生来干。武医生为詹蓉制定了一套完整的中药治疗方案,从开方子到煎药和服药,都十分讲究。他每次开完方子,都要亲自去药房抓药,每一味中药的剂量都要亲自过目,多一钱或少一钱都不行。药抓回来后,武医生亲手把草药倒进药罐,按照比例加进清水,然后放到煤炉子上,用文火慢慢煨。每服药煨的时间大约一个小时,这段时间,武医生寸步不离守在炉子旁边,专心致志地观察着药罐的火候,那副一丝不苟的神情,像科学家在从事一项实验。
杜福几次三番想把抓药和煎药的活儿揽过来,都被武医生拒绝了,后来才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了保密,防止药方和煎药过程泄密,如此一来,杜福只好作罢,心里也对武医生增添了一份信任和敬重。
詹家宅院的前后院之间有一个天井,天井中央有一棵枣树,穿过屋檐,树枝像长长的手臂那样伸向天空。武医生就在天井下面的廊檐里煎药,空气中充满了刺鼻的煤烟和草药味儿,白色的水蒸汽从天井中间蒸腾而上,在空中弥散、消失,整个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中药味儿。
每次炉子上的药罐子发出煮开的咕咕响声时,坐在旁边竹椅上的武医生便赶紧站起身,掀起盖子,把一双银质筷子插到药汤里浸没一会儿,再抽出来,放到眼底下仔细查看,见时间和火候没到,便重新盖上盖子。
煎药的大部分时间,武医生面前总是放着一本书,那本书不厚,是线装本的,颜色泛黄,封面都没有了,密密麻麻的繁体字。有一次杜福从红光照相馆下班回来,凑过去问:“武医生,你看的啥书,这么认真?”
武医生回答说:“《黄帝内经》。”
杜福只念过私塾,读的书不多,没听说过这本书,好奇地问:“这是本医书吧,好看么?”
“不只是医书,里面很多内容看似医术,讲的却是人间万物的道理。我都看过不知多少遍了,但离真正读懂它还差得远……”武医生讳莫如深地说,小心翼翼地合上了书本。
杜福见那本书的边角和书页都翻烂了,像冬天的树叶那样枯黄,只消轻轻一捏就会化为齑粉。那一刻,杜福觉得武医生不仅是个医术高明的人,还有很深很深的学问。
晚上,杜福在卧房里提起武医生看的那本书,“大小姐”詹蓉轻轻哦了一声,说:“这本书我晓得,从前我爹的案头也经常放着这本书,一有空就拿起来看,书都快被翻烂了……”
听夫人提起去世的詹大同,杜福就不吭声了。多年来,他始终对这个对自己既有知遇之恩,也曾严重地羞辱过自己的岳丈怀着一种复杂的情感,总是尽量避免提到他。詹蓉了解丈夫的这块心结,杜福在任何事情上对她都百依百顺,唯独在这点上表现得出奇的执拗。因此,她纵有千般不快,也无可奈何。这会儿,她瞥见丈夫蹙起的眉毛,只好转移了话题:“吃武医生的药也快半年了,怎么还不见一点效……他真的像你说得那么神奇?”
杜福没有回答。显然,詹蓉的疑问也在他心里盘桓已久,但他不便吐露出来。毕竟,武医生是他费好大劲从乡下寻访到的。他伸出一只手掌摸了摸妻子的肚子,还是像以前那样平缓,甚至有点儿冰凉,像一块因缺少底肥总是结不出瓜果的菜地。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武医生以前在部队里当过军医,不像是那种江湖上坑蒙拐骗的游医……”
杜福的语气十分肯定,但詹蓉听了却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家里长期住着一个陌生人,我心里总不踏实。你白天去上班后,我一个人在家里害怕,练字看书都心神不定,午睡时总觉得有人在外面走来走去,有时去上厕所,也觉得有一双眼睛像钉子那样从背后盯着我……”
詹蓉已经年过四十,但还是像个小姑娘,喜欢在丈夫面前撒娇,说话细声细气,胆子也小,近乎于神经过敏,杜福已经习惯了,因此听了妻子的话,像往常那样哄着她:“你只是不大习惯家里有外人,神经过敏。过两天,我让武医生在方子里加两味药,帮你镇定镇定神经……”
但这时詹蓉已经睡着了,一只手还紧紧抓着杜福的胳膊。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杜福没有去照相馆上班,在家里种菜、打扫卫生。中午吃完饭,詹蓉像往常那样在后院的书房里习字,杜福和武医生在天井下的廊檐里喝茶,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时值五月份,穿堂风从后院的过道里吹过来。拂到人身上,十分凉爽惬意。
“武医生,听人说,你以前在部队上当过兵,”杜福显得漫不经心地问,“究竟是在共产党的队伍还是国民党的队伍呢?”当他把这个压在心底已久的疑问说出来后,心里觉得轻松了许多。
“起初是在国民党军队,后来又在解放军……”武医生闪烁其词地说,目光从那本《黄帝内经》上移开,见杜福脸上狐疑的神情,又补充道,“徐蚌会战时,我在黄百韬兵团第二十五军当军医,二十五军的军长是陈世章……”
“那为什么又当解放军的呢?”杜福饶有兴趣地问。
“徐蚌会战,不,应该叫淮海战役,国军不是兵败了么,我在战俘营待了几天,共军,哦,不,解放军的长官听说我是军医,就给我做工作,动员我参了军。不过不是在军部,是在纵队医院,相当于国军的兵团,纵队的司令叫王必成,他长期患有风湿病,严重时不能走路和骑马,只能躺在担架上,我开了几服草药就给他治好了……”武医生不无炫耀地说。
杜福没料到武医生有这样的传奇经历,更加好奇地问:“那后来……你为啥离开部队呢?”
“这个……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呀!”武医生支吾了一下,不再往下说了。
杜福见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也就没再追问,而是换了个问题:“你这么高的医术,一定是师从哪个名医吧?”
“我家祖上就是行医的,家父还在省城的济民大药房做过坐堂郎中,我算是自学成才吧……”武医生说着,眼睛并没有从书本上离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但看不出是自信还是谦虚。
“你太不简单了!”杜福的这句赞扬同样显得有些夸张,少顷,他又试探地问,“军医除了抢救伤员,还能治些啥病呢?”
“啥病都治,跟地方上的医院差不多。”武医生把目光从书本上移开,慢悠悠地回答,“当年,陈世章军长和夫人结婚二十多年还没有子嗣,我给他们开了几服中药,不到半年,陈夫人就怀上了,生下个胖小子……说起来你恐怕不相信,我还给蒋夫人,哦,就是宋美龄女士瞧过病。其实她没有什么大病,就是很一般的妇科病,神经衰弱,夜里睡不着觉,吃了几服药就好了,后来我才晓得,宋美龄和我们军座的夫人是同乡,都是海南文昌人……”
武医生说到这儿,看了杜福一眼,见他脸上浮现出怀疑的神情,意识到什么,便把那本《黄帝内经》放到旁边的竹制茶几上,思忖了一下,说:“老杜,我晓得你是担心尊夫人能不能怀上。这样吧,我给他换一服新方子,再吃两个月,应该就差不多了。不过,有几味药城里买不到,我得亲自去乡下采……”
杜福见武医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只好不再说什么,反倒是自己对他一再问这问那,有些不好意思。这当儿,他看见詹蓉从书房里出来,向隔壁的卧房走去,便站起身来,“噢,大小姐要午睡了,别吵了她,武医生,你看书,我去拾掇菜地啦。”说完,在廊檐角落抄起一把锄头,生怕吵了詹蓉似的,轻手轻脚地往前院的小菜园走去。
翌日一早,武医生就离开杜家,到乡下去了。
没多久,武医生从乡下回来了。他带回来的方子中,有一味药是乌龟。这味药不仅在城里的药店买不到,就连菜市场也买不到。在楚州民间,乌龟是一种不洁和不祥之物,除了那些到处流浪的乞丐,很少有人吃。
“我费了好大劲才从一个老乞丐那儿买到,他用一支专门用来叼乌龟的直钩,足有一尺长……”武医生一进杜家,就跑到厨房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连舀了两大瓢水喝了,一边用发白的旧军装的衣袖揩着嘴巴,一边叙说着买乌龟的来历,他那风尘仆仆的样子,让杜福感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在武医生新开的这个方子里,乌龟是一味重要的“引药”,配药、服药和治疗过程十分讲究,也很复杂:先是将乌龟用清水洗净后,放进一只大木盆,注入开水,等乌龟被烫死后,用刀将乌龟肉和乌龟壳剥离;然后,用石碓或其他工具将乌龟壳碾成粉末,撒入药罐,与其他几味药搅匀,用文火煨二至三个小时。
服完汤药,武医生还要给詹蓉“发功”,“发功”是在詹蓉的书房里进行的,按照武医生要求,“发功”开始之前,他和詹蓉都要沐浴,“发功”过程中,书房里除了武医生和詹蓉,不能有其他人在场。时间短则一个小时,长则两个小时不等。
每次“发功”时,杜福就从家里出来,去街上溜达,从城墙根溜达到北门城楼,有时回到家,书房门紧闭,“发功”还没结束,杜福就蹲在天井里那棵枣树下吸烟,好不容易等到书房门打开,他赶紧掐灭烟头,小跑着迎上去,只见武医生额头上冒着汗珠,显得很疲乏,再看“大小姐”詹蓉,满脸赤红,双眼迷离,半坐半躺在书房靠窗的沙发上……
“每次给夫人发一次功,我都要失掉不少元气……”武医生接过杜威递上去的湿毛巾,一边揩着额上的汗,一边咕哝道。
“武医生辛苦了,晚饭时炖一罐鸡汤,给你好好补一补。”杜福还没说完,武医生就摆了摆手,“老杜,鸡汤还是给你夫人喝吧,现在最需要补的是她。你把那些乌龟肉给我红烧一下就行了。”
“武医生,那种东西你也、也敢吃?”杜福半信半疑地问,“你要不说,我就把它们喂猫喂狗啦!”
“徐蚌会战时,战场上的死人肉我都吃过……”武医生脸上掠过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走到天井下,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转过身向杜福交代道:“对了老杜,每次发完功,要让你夫人好好休养,两到三天时间,你们不能……”他咽下了后半截话。
杜福明白武医生的意思,连连点头:“好的,这两天我到书房里去睡。”他嘴里这么说,心里想的是:只要让大小姐怀上,你让我干啥都行。
大约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杜福临睡前,伸手摸了摸詹蓉的肚子,发现比以前略略凸起了一点儿。
詹蓉怀孕了。
那几年,城市居民粮食定量供应,不少人家都不够吃,杜家虽然不至于饿肚子,但也好不了多少。为了给怀孕的詹蓉补充营养,杜福只好拿出解放前开照相馆留下来的积蓄,到处买营养品,自己却饥一顿饱一顿,有时肚子饿得慌,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得口干舌燥,满嘴苦味。原本没什么烟瘾的杜福就是这样染上烟瘾的。
一年后,“大小姐”詹蓉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杜威。儿子满月那天,中年得子的杜福再次拿出开照相馆攒下的积蓄,在楚州城最好的餐馆聚珍园摆了好几桌筵席。
从红光照相馆的干部职工到文景街的左邻右舍,凡是吃过杜威满月喜酒的人都感叹不已。人们已经很久没吃过这样丰盛的筵席了。
6.干爹
杜威三岁之前,跟在蜜罐子里似的,过着让许多孩子羡慕不已的生活。1960年代中期,由于刚度过饥荒不久,社会上物质供应比较匮乏,牛奶等营养品还属于紧缺商品,偌大的楚州城都很难买到。为了让儿子喝上牛奶,杜福几乎每年都要跑两趟上海,每次都要买一大堆奶粉和奶糖蜂蜜等营养品回来,解放前的那点积蓄差不多快要花光了,所以杜威打生下来起一天也没断过牛奶,长得白白胖胖,个儿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截。由于父母宠爱,杜威的脾气也格外大,生气起来六亲不认,闭着眼睛乱打乱咬,像一头狂暴的小兽。有一次,杜福去红光照相馆上班,同事见他脸上红一道紫一道的血印子,诧异地问:“杜师傅你这是咋啦,跟老婆打架了?”同事知道杜福怕老婆,故意逗他。
“哪里的话,是我儿子抓的。”杜福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不仅没有丝毫生气,反而显出一种幸福的表情。
奇怪的是,杜威虽然在父亲杜福面前刁蛮得有些不近常理,却在武医生面前格外听话。有一次,杜威又耍开了小脾气,像练沙袋那样对着父亲杜福拳打脚踢的,杜福的眼角都被打出了血,却不仅不生气,还乐呵呵的,一副受用的样子。赶巧武医生来了,见此情景,板起脸,大声喝道:“住手!”
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杜威乖乖住了手,钻到母亲詹蓉怀里,连头也不敢抬一下。詹蓉一边哄孩子,一边嗔怪道:“武医生,你把孩子都吓坏了,他只是跟他爹闹着玩儿……”
“是呀,娃儿只是跟我闹着玩,他力气还小,再打也打不死我。”杜福也附和道。
“他现在力气小,打不死你,可将来长大了呢?”武医生冷冷地说。
杜福夫妇俩不说话了。
按理说,武医生只是一个为杜家看过病的江湖郎中,孩子生下来后就跟他没关系了,可这些年,每隔一段时间,武医生都要来杜家串门,每次来少则住一晚,多则数日,跟走亲戚似的,杜家对他呢,也像招待亲戚那样好酒好菜地款待。看得出,武医生心里是喜欢杜家这个孩子的,每次来杜家时,他总要从衣兜里变戏法似地摸出一两件礼物,那是给杜威带的,有时是一架小风车或风筝,有时是一个拨浪鼓,再不就是棉花糖或者冰糖葫芦。原本因武医生的出现有点儿紧张的杜威,一见礼物便把什么都忘到了脑后,从武医生手里接过礼物,飞也似的跑出院子,到街上找小伙伴玩儿去了。
“难得武医生对咱们杜威这么好……”杜福和詹蓉夫妇俩在一起时,不禁这么感叹。
“大概因为他没有成家,也没有孩子,就格外喜欢小孩儿吧……”詹蓉说。
“咱们能有儿子,还真多亏了他……”杜福说,“要不,就让杜威认武医生做干爹吧?”
“这……”詹蓉略一迟疑,就同意了。
这是杜威三岁之前的事。杜威长到三岁以后,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先是文景街的一些街坊发现,杜家的那个宝贝儿子杜威越大越不像他爹杜福,每次杜福牵着杜威的手从街上走过去时,人们从背后左看右看,横看竖看,都觉得怎么也不像一对父子。但杜威长得不像他爹,长得像谁呢?人们左思右想,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杜威长得酷似他的干爹——那个隔三差五到杜家串门的江湖郎中武医生,尤其是那双鹰眼,几乎一模一样!
得出这个结论后,许多人都大吃了一惊。
自此以后,人们看杜福和杜威父子的眼光和态度渐渐变了,比方说,一群邻居刚才还在街边上聊天儿,见杜福和杜威父子走近,像听到有人喊了口令似的突然鸦雀无声,直到父子俩走远,这才又叽叽喳喳地聊开了。与此同时,关于杜威身世的种种流言蜚语也随之在文景街上传开了……
终于有一天,流言蜚语传到了杜福耳朵里。
这天,杜福从菜场买菜回到家,像往常那样做好饭,待詹蓉和儿子杜威从后院来到前院里,坐到餐桌边开始吃饭时,他却坐在旁边不停地抽烟,而且一个劲地盯着杜威的脸,那目光怪怪的,像看一个陌生人,而不是自己的儿子。
詹蓉有点奇怪,以前每次吃饭,杜福总是拿筷子给杜威的碗里夹满了菜,今天是怎么啦?她不由纳闷地问:“老杜,你怎么不吃?”
“噢噢,你们吃,我不饿……”杜福躲开詹蓉探寻的目光,摸出一盒皱巴巴的大红花牌香烟,从里面抽出一支,当他用烟蒂接火时,一只手抖抖索索,费了很大劲才接上火。詹蓉看到,杜福平时夹烟的两只手指被烟熏得又黄又黑,像两根枯黄的树枝。
詹蓉明显察觉到杜福心里仿佛藏着什么心事,几次想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天晚上,杜福没有进他和詹蓉的卧房去睡,而是在书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像往常那样给詹蓉和杜威买好早点,就去红光照相馆上班了。
这一去,杜福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段日子,如同全国和整个楚州一样,红光照相馆的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照相馆成立了革委会,革委会成员都是一些年轻人。原来的领导班子靠边站了,其中也包括杜福。但对他来说,丢掉副经理职务还只是厄运刚刚开始。没过多久,革委会就宣布对杜福隔离审查,理由是他在抗日战争时期存在卖国行为,还拿出了一大串证据,其中包括杜福在日军占领楚州期间,宪兵司令中岛出席他和詹蓉的婚礼的照片,以及杜福被任命为楚州日中友好亲善联谊会会长的新闻剪报。
关于杜福在抗战时期的这段“亲日”经历,抗战胜利后,楚州市国民政府甄别汉奸时早已做出过鉴定,认为杜福只是一般的商业行为,够不上通敌卖国罪名,因此只是决定对杜福进行经济制裁。本来,福威照相馆是要作为“战时不义资产”没收充公的,但由于照相馆的产权人写的是杜福太太詹蓉的名字,并不属于杜福的财产,最后只好罚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钱了事。但这一次,革委会派人去北京外调,发现了杜福同原北平丽新照相馆的照相师李汉斯的特殊关系。而据二战结束后解密的情报,这位李汉斯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华裔德国人,而是纳粹德国派遣到中国的间谍,在北平期间,曾向德国乃至日本军方提供了不少重要情报;更要命的是,几年前,刚从监狱释放的李汉斯还给杜福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几经辗转,从北京转到了杜福手中,而且被他一直藏在办公室的档案柜里,这次才被专案组搜出来,尽管信的内容只是叙旧,无关政治,却坐实了杜福和德日间谍李汉斯的“特殊关系”……
如此一来,杜福头上的汉奸帽子就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
对于这一切,杜福在家里只字未提,“大小姐”詹蓉也浑然不知。她以为那天杜福是像往常那样去照相馆上班了。殊不知,就在前一天,照相馆革委会已经通知杜福,这天要召开照相馆全体干部职工大会,公开批判他的“叛国通敌”罪行。
批判大会是在照相馆二楼举行的,照相馆虽然是国营单位,但人少,加上勤杂工才十多号人,由于每个人都被要求发言,开完会已经中午了,杜福戴着一顶纸糊的写有“汉奸杜福”的高帽子在会场上站了几个小时,浑身僵硬,腰都挺不直了,当他从二楼往楼下走去时,腿肚子发软,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幸亏走在旁边的一位同事伸手扶住了。
“老杜,你没事吧?”同事瞧瞧左右无人,小声问,“你脸色蜡黄,好像生病了……要不要我扶你回家?”
杜福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说了声“谢谢,不用”,就像一片秋天的树叶,摇摇晃晃地飘出了红光照相馆的大门。
天气很好,又正是中午,太阳当头照着,四周被耀眼的阳光照射得明晃晃的,如同着了火一般,十分刺眼。杜福站在照相馆门口,举目四望,马路上熙熙攘攘,行人如织、车辆如梭,杜福呆呆地看着这幅跟平时没有两样的街景,目光有些迷茫,像一个初次进城的乡下人。
事实上,那天杜福离开照相馆后没有回家,而是拐上了一条与他家所在的文景街完全相反的马路。
过了两天,有个晨练的老工人在护城河边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年纪约莫五十多岁,由于在水里泡的时间太久,整个尸体都浮肿了,难以分辨出死者的身份。老工人在死者落水的岸边一棵垂柳下,发现了一包皱巴巴的大红花牌香烟,里面是空的,地上撒落了一地的烟头。可见,死者溺亡之前在岸边坐了很长时间,抽光了整整一包香烟。
老工人从溺亡者胸前的口袋里发现一张湿透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胖乎乎的脸蛋,一双眼睛圆溜溜的,模样十分可爱。照片右下角印有一行字:“国营红光照相馆”。
后来,派出所就是从这行字找到了红光照相馆,并确认死者是照相馆原来的副经理杜福。
詹蓉跟她父亲詹大同一样也患有心脏病,当她闻知这一噩耗,当场就昏了过去。
大约过了半年,一个冬天的傍晚,有个穿旧军大衣的中年男人走进了文景街,经过一群正在玩老鹰抓小鸡的孩子身边时,忽然有个孩子尖着嗓门叫起来:“杜威,你爹来啦!”另一个带着毛线绒帽的男孩子抬头看了那个人一眼,也尖着嗓门说:“你错了,他是我干爹,我爹已经死啦!”
男人远远地看着那个男孩,停顿片刻,转身踅进了一座宅院。
那人是武医生。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文景街出现过了。
那天夜里,武医生就住在杜家,不,现在应该叫詹家了。这一回,他没有像过去那样住前院的客房,而是住进了后院——以前杜福和詹蓉夫妇的卧室。
詹蓉显然还没有从丧夫的悲痛中恢复过来,脸色有些憔悴,跟武医生睡在一起时,显得心神不宁,几次披上棉袄、趿着拖鞋去隔壁的小房间看儿子杜威是不是睡着了。
“你还在为老杜的死难过?”武医生倚靠在床头说,“这样不好,会伤身子的……”
“老杜为了我放弃了财产权,要不照相馆早就被国民政府当作‘战时不义资产’没收了,解放后我能过衣食无忧的日子,多亏了老杜……”詹蓉喃喃自语,“可我却为了这孩子,把他害死了,我对不起老杜呀!”
“老杜投河自尽也不是因为孩子,据说是因为背上‘汉奸’罪名挨了批斗……”武医生的声音有些含混。
“不不……他临死前一天晚上神情就不对,死后口袋里还装着杜威的照片。”詹蓉一连说了几个“不”字,“他是知道了孩子不是他的才跳护城河的!”
说到这儿,詹蓉因悲痛和内疚无法自制,忍不住抽泣起来。
武医生从搭在床头柜上的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递过去,詹蓉不接,他就亲手给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过了一会,詹蓉的情绪才缓和了一些。“只是可怜了杜威,他还不晓得自己的亲生父亲……”她咽下了后半截话。
武医生试探地问:“你的意思,把真相告诉他?……”
“不,绝对不行。不仅现在不能告诉孩子,以后也不能告诉他真相。不能让孩子承受我们带给他的羞耻……”詹蓉摇摇头,“再说,老杜家三代单传,到他这一代香火就断了,他是指望杜威给他传宗接代的,我不能让杜福这个夙愿落空……杜威永远是老杜家的后代!”
武医生见詹蓉的态度如此坚决,沉默了一会儿,伸出胳膊抱着詹蓉的肩膀,像发誓那样庄重地说:“‘大小姐’,我向你发誓,我不会让你和孩子受委屈,也不会让你们受苦的……”
“这么多年,只有老杜叫我‘大小姐’,你这样叫我不大习惯,”詹蓉嘴角露出一缕苦涩的笑意。“你还是叫我詹蓉吧!”
武医生那双鹰眼直直地盯着詹蓉,像锥子一样,她有些害怕,嗫嚅道:“老武,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大小姐。”武医生目光有些阴郁地注视着詹蓉,“人的时运跟国运一样。我不会一辈子当个游医的。我看过卦象。我的时代和我儿子的时代统统都会到来……你一定要相信我!”
武医生的话有一股奇特的魔力。詹蓉闭上眼睛,梦呓似的呻吟道:“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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