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化肥在农业生产中的大量运用,红花草便渐渐从平原上消失了,以至现在许多年轻的庄稼人都不知道红花草是何物。
冬去春来。天气虽然忽晴忽阴、乍暖还寒,但毕竟开始转暖了。在下了几天的连绵细雨之后,神皇洲每一户人家房前屋后的树木仿佛被谁用画笔瞄过一遍似的,忽然之间绽出无数鹅黄色的嫩芽儿。江堤上枯黄的狗尾巴草也开始返青了。苦熬了一个冬天的小麦率先从灰扑扑的土坷垃里挺直娇嫩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茁壮起来。油菜当然也不甘落后,二月花朝刚过,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就绽放了,起初,这些金黄色的菜花还只是星星点点的,构不成什么气势,但到了三月份,菜花就像火焰一样在平原上四处蔓延了。这个时节如果你乘车在平原上穿行,便会有一种置身在花的海洋的感觉。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平原上,见得最多的其实并不是油菜花,而是红花草。那时候,红花草是庄稼人最喜爱的绿肥,人们在头年收割完水稻后,就播下红花草种子,翌年一开春,这些生命力极顽强的植物就不顾春寒料峭,从阴冷潮湿的稻田里泼辣地生长起来。红花草的花是粉红色的,一串串,像葡萄似的,开得最旺时比朝霞还要绚烂,比火焰还要璀璨。在庄稼人眼里,红花草可真是宝物,既能做绿肥,又能喂牛喂猪,看着千娇百媚的,十分养眼。后来,随着化肥在农业生产中的大量运用,红花草便渐渐从平原上消失了,以至现在许多年轻的庄稼人都不知道红花草是何物。但今年,消失多年的红花草又在神皇洲出现了。种植这种绿肥植物的并不是神皇洲所有村民,而只是同心合作社的农户……
“天哪,这是什么花儿呀?太美了!”
发出这声惊叹的是一个长相靓丽,打扮也很时髦的姑娘。她坐在一辆机动三轮车上,开车的是一个小伙子,长相英俊,额头上有块显眼的马蹄形伤疤。他是包小立。
此刻,包小立正驾驶着机动三轮车,沿着平坦的水泥渠道,向神皇洲驶去。听到身后漂亮的女乘客操着一口陌生的武汉口音发出如此惊叹,心里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暗想,城里的女孩子只怕连韭菜和小麦都分不清吧?不过,这个女孩儿实在太漂亮了,漂亮得都不忍心取笑她。刚才,包小立开着三轮送了一趟快递回到河口镇的十字街口,正好碰上从省城武汉开来的长途汽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后,第一个走出来的就是这个姑娘。她戴着墨镜,长发披肩,亭亭玉立,那白如凝脂的脸蛋和修长饱满的长腿,以及大城市里的姑娘才有的那种像公主样高傲的气质,一下子就把包小立吸引住了,大声问道:“嗨,美女,你去哪儿?”
姑娘把目光转到包小立身上,审视着他,流露出不信任的神情:“我么样看你不像个开麻木的咧?”地道的武汉腔,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味道。
“哈哈,我在河口镇跑了好几年的三轮,还头一次听人说我不像是吃这碗饭的,真稀奇!”包小立摆出一副老江湖的口吻说。他显然撒了谎。因为从去年开始他就跟顺丰快递公司签约,改行跑快递了。只有当手头没有快递业务时,才偶尔做几趟拉客生意。
但省城来的姑娘相信了他的话,拎着鼓鼓囊囊的牛仔包,一撩长腿,上了三轮车。
这倒让包小立着急了:“美女,你还没告诉我去哪儿呢?”
姑娘一只手把那只牛仔包抱在胸前,另一只手从小包里摸出一个信封,瞧了瞧上面的地址,问,“我要去……神皇洲。多少钱?你可别宰人,宰也白宰,我没钱!”
包小立被姑娘的话逗乐了,心想,今儿遇上你这样的美女,不给钱我白送都行!车开出河口镇后,他不时找话跟姑娘搭讪:“你去神皇洲是走亲戚吗,我都熟,你找谁啊?”
“我找一个姓马的,叫马垃,你认识么?”
“马垃?”包小立笑起来,“他是我叔,也是我最大的客户。他桃园的猕猴桃全都是经我手快递出去的,还有同心牌生态大米……”
姑娘对包小立的话并不感兴趣,而是充满好奇地把目光投向两边的庄稼。春天的田野在一个城里姑娘的眼里,如同一座姹紫嫣红、美不胜收的大公园,够她欣赏一阵的了。
三轮驶进神皇洲时,水田里大片大片像云霞一样绚丽的红花草终于让城里来的姑娘忍不住叫了起来。
这让自觉受到冷落的包小立有了表现的机会,赶紧像导游那样介绍道:“这是红花草,既能喂猪喂牛,又能当绿肥。不过,平原上很多年都没种过它了”
“这漂亮的花儿,为么事不种?”
“你以为农民种庄稼是为了漂亮么?”包小立调侃地说,“现在种田都用化肥呢,只有马叔这个人……”
“马叔?”
“就是马垃呗。”
“你是说,这些美丽的红花草跟他有关?”
“可不是。除了他,谁愿意为了种绿肥白耽搁一季油菜……”
“他为么事要这样做?”
“还不是因为他的同心牌生态大米。知道什么叫生态大米么?就是不打农药,不用化肥……那大米可真好吃啊!”
这时,三轮车已经穿过村子,开到了江堤边。包小立指了指前面说:“看见那座楼顶上有风车的房子吗?马叔就住那儿……”
姑娘一听,赶紧叫停车:“你就停这儿吧,我自己走过去。”说着,就付车费给包小立。
包小立推辞道:“你既然是马叔的客人,还给么子钱?”
但姑娘似乎并不领这个人情。“他是他,我是我,两码事儿!”她把钱塞到包小立手里,撩起长腿,迫不及待地向江堤下的那幢房子走去。
包小立在后面喊:“嗨,美女,你敢不敢留下大名呢?”
“这有么事不敢的?”姑娘满不在乎地丢下一句,“我叫唐草儿。”
唐草儿是从戒毒所逃出来的。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进戒毒所,又是第几次从戒毒所逃出来了。自从十七岁那年她在汉口江岸一家叫红月亮的迪吧染上毒瘾,母亲唐丽娜和继父老陈强制性地把她送进戒毒所后,那儿便成了她经常光顾的场所。起初,她对严西湖畔那个既像医院,又像监狱的戒毒所充满了恐惧。每次接受强制性戒毒时,她都觉得自己是在接受一场严酷的刑罚。无论是打针还是吃药,抑或是在“辅导员”(戒毒人员对戒毒所康复医师的称呼)的指导下做那些看上去有些滑稽的理疗体操,唐草儿都怀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排斥。她压根儿不承认自己需要戒毒,甚至也不认为自己是在吸毒。“能让人一瞬间忘记痛苦,进入快乐境界的怎么会是毒品呢?”况且,迪吧里大多数姐妹都吸那玩意儿。唐草儿想来想去,结论只有一个:包括娘唐丽娜和继父老陈,以及戒毒所的康复医师在内,都在折磨和欺骗她!所谓“戒毒”,只不过是他们用来囚禁和折磨他的一个幌子和借口。意识到这一点后,唐草儿感到很伤心。因为她一直以为母亲唐丽娜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她的人。她没料到现在唐丽娜也跟老陈一起来“报复”自己。是的,报复!她觉得用这个词形容自己面临的处境太准确了。
唐草儿觉得,继父老陈多年来一直都在寻找机会报复她。
十多年前,唐草儿跟着母亲唐丽娜从沿河县到省城武汉时,刚满十岁。十岁的唐草儿有点早熟了:鼓鼓的额头、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肤、长长的双腿,看上去像是跟娘唐丽娜同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但唐草儿见过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唐丽娜的鼻梁圆圆的,像一头剥了皮的大蒜头,如果不涂抹厚厚的脂粉,还能看到密麻麻的毛孔,而自己的鼻梁直挺挺的,光滑洁白得跟象牙一样。“你除了鼻子长得像你爸,别的地方都像我。”唐丽娜说。唐草儿当然知道,母亲说的不是现任继父老陈,也不是沿河县的那个前任继父李海军,而是她从生下来后就未见过面的生父。母亲的话显然吊起了在她心里藏了很久的好奇心,怯生生地问:“我爸……他是什么样子的?”唐丽娜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突然沉下脸来,说:“他死了!”这句冷冰冰的话像一块石头,将唐草儿撞入了无底的深渊……
唐草儿后来想,一切都是从那个夏天的夜晚开始的。她刚过完十岁生日不久。母亲唐丽娜在汉正街做服装批发生意,每天很早就出门,很晚才回来。那天晚上她有点不舒服,天一黑就睡着了。半夜,她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是做梦。她经常走噩梦,不是被磨盘压在下面,就是掉进深不可测的悬崖,每次都惊出一身冷汗。可这次不一样。这次压住她的不是石头,而是一个人。迷糊中,她听见了粗重的喘息声,还有一股像是从粪坑里冒出来的难闻气味。一只手在她已经开始发育的胸脯上搓揉。她疼得想叫,但嘴巴被一只手捂住了,使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过去了,终于醒了过来。当她睁开眼睛,发现她身上的确压着一个人,一个胖得像水桶的秃顶男人,是继父陈光盛。唐草儿吓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自从母亲唐丽娜带着她跟老陈在一起生活后,这个男人看她时的眼神总是直勾勾的,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仿佛要一口将她吞掉似的,即使唐丽娜在家时也毫无顾忌。类似的目光以前在沿河时,她从前任继父李海军眼里也看见过。起初,唐草儿不懂得这种目光意味着什么,后来渐渐明白了。因为她发现两个继父在跟母亲调情时总是这种目光。他们平时在一起亲热时从不避开她,夜里过夫妻生活时甚至连门也不关。这使她过早地窥见了成年男女之间的那些隐秘交欢。一刹那间,唐草儿明白老陈想对自己干什么了。她记得李海军也曾经在半夜里偷偷溜进过她的房间,只是直勾勾地看她,但没动过手。现在,老陈却是真动手了。一种巨大的恐惧和厌恶攫住了唐草儿。她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幼兽,突然抓起床头柜上的台灯,向压在自己身上的老陈砸过去。台灯砸中了老陈的额头,猝不及防的老陈惨叫一声,用手捂住额头,从床上滚了下来。唐草儿光着脚丫子从房间里逃了出去。
从那以后,额头上留下伤疤的继父老陈看唐草儿的目光阴沉沉的,总是不断地找她的茬儿,弟弟出生后,老陈的这种态度更加变本加厉了,对她轻则呵斥,重则谩骂。起初,唐草儿试图寻求母亲的庇护,但唐丽娜全部心思都倾注在儿子身上,对她跟老陈之间的瓜葛睁只眼闭只眼。这使唐草儿越来越没有安全感,时刻担心继父老陈会为了额头上的伤疤报复自己。她产生了从家里逃走的念头。幸好,第二年唐草儿小学毕业升初中,唐丽娜就把她送进了汉口的一所寄宿学校……
上初中的整整三年间,唐草儿没回过几次家。她已经在内心里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孤儿。在经历过两任继父的骚扰之后,唐草儿从心理和生理上比所有同龄女孩子早熟了许多,但另一方面她又变得更加缺少安全感。这显然跟她从小缺少父爱有关。可对唐草儿来说,父亲从小只是一个陌生而抽象的概念,或者是一个在母亲唐丽娜的长期诅咒下业已变形的木偶。母亲对父亲的仇恨,或多或少影响到了她对父亲的体认。但唐草儿没有料到的是,在她住进寄宿学校之后,这种仇恨慢慢发生了改变,她越来越渴望了解自己的生父,那个生下她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的神秘男人。仇恨与渴望就这样其妙地混合在一起,左右了她的意志,让她变成了一个性格孤僻、充满幻想的女孩子。
有一年暑假,唐草儿回家拿换季衣物时,无意中在母亲的一只漆皮剥落木箱里发现了几张褪色的旧照片,其中一张是母亲唐丽娜跟一个陌生男人的合影。合影里的那个男人高大俊朗,目光狂放不羁,脸部棱角分明,如同雕刻刀雕出来的一般,尤其是那挺直的鼻子,让唐草儿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鼻子。是的,那个男人的鼻子跟她太相像了。更重要的是,她从见到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第一眼起,就觉得很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唐草儿拿着旧照片,问母亲这个男人是谁?他是不是我爸?唐丽娜愣了一下,脸色变得惨白,她一把将照片抢过去,三下两下撕得粉碎,一边撕一边说:“他是我以前在文工团的同事,他跟你屁的关系都没有……”但如果跟我没关系,干吗要把照片撕掉呢?唐草儿疑惑地想。她觉得,母亲似乎有意对自己掩饰了什么。
从那以后,唐草儿开始经常梦见那个跟母亲合影的男人。每次梦境都惊人地相似:男人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双手插在衣兜里,独自行走在一条空旷的马路上,两边竖立着茂密笔直挺拔的白杨树,而不是城市里随处可见的法桐。她在后面紧追慢赶,怎么也追不上,好像有一根绳子从后面拉拽着自己。她急得大喊:“等等我!”但那个男人像没听见一样,像故意躲避似的,脚步迈得飞快,拐过一条街,在前面一晃就不见了……
在职校时,唐草儿功课不咋样,但歌唱得好,每次全校文艺演出的声乐类一等奖都非她莫属。她成了职校引人瞩目的小歌星。音乐老师经常当着全班同学夸奖她像王菲。这当然不是说她的长相,而是说她的歌喉。的确,唐草儿有一副纯净、柔美的嗓子,她最喜欢的歌手也是王菲,她差不多收藏了王菲所有的CD。当唐草儿演唱《相约1998》和《容易受伤的女人》时,几乎真的让人把她当成了歌星王菲。实际上,不少同学私下都把她叫“小王菲”。这无疑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凭借这个特长,唐草儿中专还没毕业就开始在汉口江边一家叫梦巴黎的迪厅里唱歌。也就是从那时起,她不再依赖娘唐丽娜和继父老陈,开始自己养活自己了。
后来,唐草儿就认识了画家刘唐。刘唐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个子不高,微胖,长得其貌不扬,像所有搞艺术的男人那样留着女人一样的长发,当他坐在迪厅里一边喝啤酒,一边欣赏歌手演唱时,如果不是满脸的络腮胡,很容易被当成女人。唐草儿第一次看见刘唐时,就差点这样。那天晚上,她接连唱了好几首歌,有点儿累了,正想下去休息一会儿时,又有人递上一张点歌单,是王菲的《暧昧》。这首歌她刚才已经唱过两遍了。她想推掉,但迪厅老板威哥说这个单子你不能推。她问为什么?威哥说这个客人近一个月每天都来听歌,而且只点你。“这样的铁杆粉丝你怎么能忍心拒绝呢?”威哥对她挤了挤眼,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唐草儿犹豫了一下,只好把这首《暧昧》再唱了一遍。刚唱完后,威哥将着一个留着女人似的长发,满脸络腮胡的矮胖男人走过来,对她说:“草儿,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刘唐老师,武汉画院的著名画家。”原来一个月来天天点她歌的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老男人。唐草儿不免有点失望。刘唐说我可以请你喝杯啤酒吗?她本来想拒绝的,但威哥没等她开口就抢先替她答应了,她不想拂威哥的面子。她还是个新手,得罪威哥就等于把自己的饭碗砸了。何况威哥平时对她不错呢。“好吧,威哥,我听你的。”
从那晚开始,每次唱完歌,刘唐都要请唐草儿喝一杯啤酒。直到有一天,刘唐注视着她,用赞美的语气说:“草儿,你不仅嗓子好,身材也是一流的。这么好的身材不做模特儿,太可惜了!”接着,他直接了当地开了价:“你如果愿意给我做模特儿,一晚上我给你付比唱歌高一倍的工资。”
唐草儿刚开始自己养活自己,钱对她来说具有一种不可抵御的诱惑力。她同意了。
唐草儿就这样跟着刘唐走进了汉口大智路上那间散发着油漆味和霉味混合气息的画室。刘唐的画室里到处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油彩、画框,以及一些尚未完成的半成品油画,当然,也有刘唐从北京、上海和国外买回来的油画名家名作。乱糟糟的像个仓库。刘唐喜欢喝一边喝酒一边作画,他说这样有助于激发创作灵感。他喝的酒比较杂,既有啤酒,也有葡萄酒,还有他从国外带回来的洋酒。刘唐这种典型艺术家的做派,抵消了最初给唐草儿的那种猥琐印象。所以当有一次刘唐问她要不要也来一杯杜松子酒时,她略一迟疑后就答应了。唐草儿怎么也没料到,就是这杯杜松子酒,让她迷迷糊糊地跟着刘唐进入了画室内用一副屏风隔开的休息室,那里有一张异常宽敞的大床。醒来后,她感觉到两腿之间隐隐的疼痛,还有自己的脑袋像塞了一团麻布那样,晕晕乎乎的。她来不及穿上衣服,冲出屏风,对正在作画的刘唐质问道:“你这个骗子、流氓!你在酒里放了什么东西?”刘唐放下画笔,微微一笑:“小甜心,只要能让人销魂,你管他是什么东西呢?”
唐草儿后来才知道,刘唐在那杯杜松子酒里放的是罂粟。从那以后,她变得离不开这种玩意儿,也离不开刘唐了。每次喝完酒,她就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幻觉之中,身体变得像一枚多汁的热带水果,散发出一股灼热的气息。她只要闭上眼睛,以前幻想的许多事物奇迹般地出现在眼前,包括那个她经常梦见过的穿米色风衣的男人。这一次,唐草儿不仅追上了他,而且互相紧紧拥抱在了一起,一种巨大的快乐使她浑身颤抖,心跳加快,像打摆子一样呻吟着,大声喊道:“爸--!”刘唐被这声怪异的叫喊吓了一跳。
不久,刘唐的妻子,一个满头卷发的女人用脚踹开画室门,将躺在大床上的刘唐和唐草儿堵在了里面。
从那以后,刘唐就从唐草儿的生活中消失了。但唐草儿对罂粟的依赖不仅没有随着刘唐一同减弱,反而比以前更强烈了。威哥再一次出手帮了她。她开始接触各种各样的毒品,从白粉、冰毒、海洛因针剂到摇头丸。她发现,威哥不只是给他一个人提供这些玩意儿,迪厅里许多歌手都有吸用白粉的习惯。至于摇头丸,不仅是他们这些歌手,就连不少来迪厅嗨歌的顾客也喜欢。直到有一天,公安突然对迪厅进行突袭搜查,在唐草儿几位歌手身上和威哥的办公室当场搜出了海洛因。梦巴黎遭到查封,威哥以贩卖和销售毒品的罪名被判刑,唐草儿和几位未成年歌手则被送进了戒毒所……
在戒毒所,戒毒者都被称作“学员”。唐草儿第一次进戒毒所时只有十六岁,在学员中年龄最小,戒毒时也表现得很积极主动,戒毒三个月之后,各项指数都达到了预期目标。当她离开戒毒所时,康复医师和唐草儿都以为她从此将永远和戒毒所以及毒品告别了。唐丽娜被娘唐丽娜领回家后,整整半年没有找工作,唐丽娜觉得草儿之所以染上毒瘾,都跟她在迪厅那种地方工作有关,所以不让她再去迪厅唱歌。“你就在家呆着吧,妈养得起你!”很长放一段时间,唐草儿足不出户,除了上网玩游戏,整天无所事事。但即便如此,她的毒瘾还是不可避免地复发了。她很快从网上了解到从武汉有一个地下毒品市场,并买来了海洛因,当她在自己房间里偷偷注射时,被继父老陈发现了。老陈立马打电话告发了她。当公安上门将她带走时,母亲唐丽娜眼睛红红的,拉着她的手说:“草儿,你莫怪妈,也莫怪老陈。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渐渐的,唐草儿成了戒毒所年纪最小,资格却最老的“学员”。每次因赌赢复发被重新送进戒毒所时,那些康复医师都像老朋友一样对她笑脸相迎,一边鼓掌一边说:“欢迎我们的优秀学员回来!”他们的确是从内心里欢迎唐草儿。因为每个戒毒学员的费用都由家长支付,当然国家也补贴一部分,但也是按人头拨付的,也就是说每多一个学员,戒毒所就多一份收入。康复医师们对每个学员是否真正彻底戒了毒,并不真正关心。相反,他们甚至希望每个学员都有“二进宫”的机会,因为只有这样,戒毒所的“生源”才会源源不断,他们的收入才会得到保障。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戒毒所对学员中途逃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只要毒瘾为彻底根除,你今天逃出去,明天照样会被送进来。这叫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相反,重新进来还得多交一次“报名费”,这等于增加了戒毒所的收入。
唐草儿也从戒毒所逃走了。她逃得那么容易,以至觉得戒毒所是故意放自己走的。这次唐草儿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汉口江滩一家迪厅里找到了一份签约歌手的工作。但没过多久,唐草儿就因在迪厅化妆间吸毒时被公安安插的眼线举报,第三次被送进了戒毒所。唐丽娜是在接到公安局的电话,通知她去戒毒所缴费时才知道的。在家属探视室里,唐丽娜把草儿痛骂了一顿。草儿,你这是成心要把这个家毁掉!你毁掉我和老陈不算,还要把我儿子也毁掉呢,可那好歹也是你弟弟。他马上要4年级了,让人知道有你这么个姐姐,他今后怎么在同学面前抬头?咹?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草儿,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要是再被送到这儿来,你就莫说我是你妈,我也不会来给你送钱了!
唐草儿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这是要跟她断绝母女关系呢!罢罢,我反正从小就没有父亲,这次没了母亲,可就真正举目无亲了。她近乎恶毒地想。那是一种毁灭和堕落的快感。
这一次,唐草儿没有想再逃出去。她甚至暗暗希望在戒毒所里一直待下去,待一辈子。直到有一天,那个穿着旧军大衣、头发乱蓬蓬,目光温和的中年男人站在面前,亲切地注视着她说:“我是你父亲的朋友,叫马垃,我是受你父亲的生前嘱托来看你的。我原本应该八年前就来看你的,没想到推迟了这么久,对不起……”
唐草儿觉得,这个男人的口气像是在忏悔,听起来像是一个牧师,尤其是那低沉的嗓音十分容易打动人。那一刻,她差点儿就相信了。但她很快就警醒过来。刘唐的教训使她再也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个男人,哪怕这个人是以他父亲的名义。
“我没有父亲。我从来就没有过父亲。”唐草儿冷笑着说,“你这个骗子,从哪儿来的赶紧回哪儿去吧!”说完这句话,她觉得自己像打摆子一样浑身发冷,牙齿直打颤,快站不稳了。那个男人赶紧过来扶住她,轻声问:“孩子,你怎么啦?”
那一声轻轻的“孩子“,让唐草儿差点儿掉下泪来,但她怎么会在一个被自己视为骗子的陌生人面前流泪呢。她咬紧牙关拼命忍住了。
离开那个陌生男人,回到宿舍后,唐草儿在床上躺了半天,晚饭也没吃。第二天,她就恢复了正常。她以为自己把这件事儿忘掉了。过了不久,他收到了一封信,署名“马垃“,是那个自称是她父亲朋友的男人。她只是草草地浏览了一下就扔进了废纸篓。后来又收到过第二封、第三封信件。唐草儿原本想一直不理睬的,可最终她回了一封信。
也就是在散发出这封信不久,宣称再也不会来戒毒所来看她的母亲唐丽娜来了,手里拿这一封信,一看那字迹,唐草儿就知道是那个叫马垃的人写的。
唐丽娜说:“草儿,妈妈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你爸爸叫逯永嘉,他以前是沿河县师范的一名教师,我们的相爱曾经在沿河县引起过轩然大波……”
唐丽娜的讲述让唐草儿惊讶不已。母亲一直对她生父的所有信息守口如瓶,今天是什么原因让她一反常态呢?
“草儿,这个姓马的人的确是你父亲生前的学生和助手。”唐丽娜从刚才有点激动的情绪中平静下来,“姓马的写信告诉我,你父亲生前给你留下了一份遗产,是他父亲,也就是你祖父为你祖母购买的一幢别墅,就在武昌司门口,是一栋民国时期的老建筑,值不少钱……”
母亲的话使唐草儿觉得像在听天方夜谭。母亲一反往常的态度和兴奋的表情,又使她不得不相信其中的真实性。但马垃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而写信给母亲呢?
“傻孩子,这都不懂?我是你妈妈,法律上叫么子来着,对,监护人!”唐丽娜一反往常,絮絮叨叨地说,“你是那幢老别墅唯一的合法继承人。这是你应该得的。老逯……你父亲这一辈子欠你的,也欠我们母女俩的。草儿,妈妈一定要帮你把这份遗产要回来……”
唐草儿总算明白了,母亲真正感兴趣的是那幢别墅。尽管她对唐丽娜的话仍然半信半疑,但没法无动于衷。这倒并非她对那幢别墅有多大兴趣,而是因为,这是迄今为止能证明亲生父亲存在过的唯一证据。另外一个“证据”就是那个叫马垃的男人。
唐草儿产生了再次从戒毒所逃出去的念头。她要去找那个姓马的男人。她相信,只要找到了马垃,有关父亲的一切都将会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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