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导师
星期六上午,王晟约好了去导师家谈他的学位论文。
王晟的导师是郎永良。郎永良既是他攻读硕士研究生的导师,也是他在楚州师专中文系读书时的老师。
王晟在楚州师专读书时,郎永良主讲的课程是中国文学史。师专的师资力量短缺,郎永良讲完古代文学史,又讲现当代文学史。在楚州师专,能够将中国古代和现当代文学史“打通”的教师,除了郎永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论学问和资历,郎永良在楚州师专堪称举足轻重的人物。中文系的学生都知道郎老师毕业于北大,五十年代参加过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主办的“全国文艺评论骨干研讨班”,参加这个研讨班的都是在全国文艺理论界崭露头角的一批青年学者,主持研讨班的是著名诗人和文艺理论家何其芳。如果郎永良不是在反右运动中被划为右派,小小的楚州师专也不会成为这样一尊“大菩萨”的栖身之地,因此,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楚州师专就率先给郎永良摘掉“右派”帽子,任命他当了系主任。据说,郎永良以前工作的东江大学早就想调他回去,可由于楚州师专校长何首乌一直不肯放行,所以没有调成。何校长当楚州师专校长之前是数学系主任,他是著名数学家华罗庚的学生,跟郎永良一样,五十年代就是东江大学的青年学术骨干,反右运动中双双被划为右派,又一起发配到楚州,后来还一起下放到娘子湖五七干校锻炼过,两个人堪称患难与共的朋友。何首乌不止一次在全校干部大会上公开讲,只要他当一天的校长,就不会让郎永良从楚州师专调走。那时候,楚州师专教师最高职称是副教授,没有一个正教授职称,为了留住郎永良,何校长特地向省教委和国家教委为他申请了一个教授名额。校长何首乌和中文系主任郎永良教授的这层关系,像钟子期和俞伯牙一样在师专传为美谈,几乎尽人皆知。但没过两年,何首乌就被调到东江大学当了副校长,后来,又提升为东江大学校长……
王晟考入楚州师专时,何首乌已经离开楚州,调到东江大学当副校长了。有一阵子,学生中传言郎永良要当分管教学的副校长,但传了一段时间不了了之,有的说是因为郎永良年纪偏大,过了副校长任职的年限,也有的说是郎永良自己不愿意涉足行政,想安安静静做自己的学问。至于真正的原因是什么,除了极少数人,大都不甚了然。
那时候,王晟已经成为郎永良十分欣赏和器重的得意门生:刚上大二,王晟就开始在《楚州日报》和《东江日报》文艺评论副刊上发表文章,他听完现代文学史课程后完成的一篇作业《我们是否还需要鲁迅式的文风?》,令郎永良大加赞赏,不仅给他推荐到学报上发表,还拿到课堂上向全班同学隆重推荐。王晟一跃而成了中文系学生中的佼佼者,经常在周末被郎永良叫到家里去“开小灶”。将自己特别欣赏的学生叫到家里单独辅导,是郎永良教授授业解惑的习惯。
那次,王晟去郎永良家里,听老师谈了一会儿专业上的话题,忍不住问:“老师,最近有很多关于您的传言……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不要信那些不靠谱的话。实话告诉你吧,我要离开楚州师专了。”郎永良语气郑重地说,“我本来打算这辈子都留在楚州了,可我那位老朋友不同意,他一走,也想把我一起带过去……”
王晟一听,就知道老师所说的“老朋友”,是以前的楚州师专老校长何首乌。“这么说……您要调到东江大学么?”
郎永良点点头:“是的。东大的学术环境比楚州师专好得多,趁还没有退休,我想好好做点儿学问。至于从政么,那是我年轻时代的梦想,早已随着青春韶华一去不返啰……”
听了老师的话,王晟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失落的情绪。郎永良察觉到了他的神情,问他:“王晟,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我还没想好……”王晟说着,避开老师探询的目光,“咱们学校的毕业生,绝大部分都会分配到中学教书吧?”
“你在学术上很有前途,不要耽误了。”郎永良沉吟了片刻说:“这样吧,等我调到东大后,你报考我的研究生吧?”
郎永良的语气像是询问,又像期待,王晟一时有点惶恐:“老师,东大是全国重点大学,我怕我考不上……”
“以你的成绩,不会有问题的……”
郎永良那满含期望和鼓励的目光,使王晟感到一阵温暖。
周末的这个上午,当王晟走在东江大学的校园里,回想起导师几年前的谆谆教诲和殷切期望,仿若回到了几年前的楚州师专。
郎永良教授的家住在北三区。
北三区是东江大学的老教工宿舍区,位于枇杷山北麓,同枇杷山西麓的枫园犄角相交。北三区由东西两部分构成,东区是前几年才建成的单元楼,结构和外观都很新,楼下的樟树还不到一层楼那么高;像大多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住房一样,四四方方,跟火柴盒似的,每栋楼五到六层不等,多为两室或三室一厅,东江大学的大部分干部和教师都住在这儿。
靠近南段,有一片树林掩映的乳白色三层小楼,外观喷了进口的涂料,阳台也很大,每套房子的面积据说将近二百平米。四周用一圈白色栅栏同周边的建筑隔开了,院内的草坪修剪得十分整齐,像一块绿色的地毯,显示出楼内住户不同凡响的身份。
住在白色小楼的都是校领导以及东大的资深教授,校长何首乌也住在里面。东大人私下把这栋楼叫做“白宫”。从“白宫”往南不到500米,就是前两年才建成的东大国际学术接待中心。校长住在“白宫”,去接待中心参加会议或接待活动倒也方便。
以白色小楼为界,东边被称为新北区,西边是老北区。所谓老北区,其实就是枇杷山北麓山脚下的一片老房子,红墙灰瓦,典型民国时代的建筑风格。每栋两层,一共有八栋,因此又被称为“老八栋”;民国时期,“老八栋”住的都是东大的名教授,每家住一栋,单门独院,俨然一副贵族气派,比如今住在那栋白色小楼里的校领导们还神气。但时过境迁,由于年久失修,昔日富丽堂皇的“老八栋”已变得颓旧不堪,墙皮剥落,四周杂草丛生,瓦砾遍地,一派荒凉景象,二三十年代,著名学者、作家宗达受聘于东大国文系任教时,曾在这儿住过一年多时间,创作过一部短篇小说《废园》,后来,东大人就给“老八栋”取了个别名:废园。
现在住“废园”的大多是东大普通教职工,每栋住几家人,有的还两家共用一个厨房和卫生间;同过去那些大教授一家住一栋的阔绰宽敞相比,显得既局促又拥挤。据说,校长何首乌刚从楚州师专调来不久,曾在“废园”住过一段日子,但没过多久,便搬到“白宫”去了。
郎永良教授就住在废园的一栋楼里。以他的资历,本来可以跟校领导一起住“白宫”的,但他从楚州师专调进东大时,“白宫”已经住满人,刚好“废园”还有一套空房,便搬了进去。
大概因为不同年代的建筑挤在一起吧,整个北区的房屋编号不统一,有些混乱,王晟第一次去“废园”拜访导师时,从新北区到老北区转来转去,像走迷宫似的,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
2.废园长谈(1)
郎永良教授的家住在一楼。
开门的是郎夫人齐世贞,王晟叫她“师母”。王晟在楚州师专时就是郎家的常客,郎永良调到东大不久,王晟又考取了他的研究生,逢年过节总要来导师家拜访的,师母对他像自家人一样随便,绝少客套。
齐世贞胸前系着围裙,胳膊上戴着袖筒,手里拿着拖把,正在客厅打扫卫生。
“师母,我来帮你拖地吧!”王晟一进门,便伸手去拿拖把,但齐世贞用胳膊挡住他,努努嘴道:“老师在院子里给枇杷树剪枝,你去帮他吧。”
王晟“哦”了一声,便在鞋柜里找出一双棉拖鞋换上,穿过客厅,朝院子里走去。
院子不大,一半是菜地,另一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草和盆景,正值农历三四月份,万物复苏,风和日丽。院子里的两棵枇杷树早已绿叶满枝,肥硕的树叶密密匝匝、层层叠叠,使原本秀丽挺拔的树干变得肥胖臃肿,看上去像有了身孕的女人。郎永良穿着一件开领毛衣,袖子挽得高高的,正拿着一把大剪子在修剪树枝,随着一阵咔嚓咔嚓的响声,赘叶冗枝纷纷掉下来,落了一地。那副熟练的架势,像一个老园艺工。
“老师,我来吧!”王晟没等郎永良反应,就把大剪刀从他手中拿过来。每次来老师家,王晟都要主动帮着干一些家务活儿,养花剪枝这类事情,他已经得心应手了。
郎永良显然习惯了王晟的这股勤快劲儿,退到一旁,从靠墙的晾衣杆上取下一条毛巾,擦拭着脸上的汗珠。晾衣杆的顶端,挂着两串腊香肠和一条咸鱼,那是王晟寒假从家里带来送给导师的。
王晟剪完树枝,又跟郎永良一起把地上的树枝收拾干净,两人都累出了一身汗。
师生二人忙活完,这才回到书房。
书房不大,四面墙壁都是书柜,靠窗摆着一张不大的书桌,桌上同样摆满了书籍。书房中间是一张老式的茶几,上面也堆放着厚厚一摞书。这些书柜、书桌和茶几,全是从楚州托运过来的,式样和色泽都如同这幢房子一样,显得有些陈旧。王晟每次在书房里同老师一起说话时,总会想起在楚州师专的时候,心里有一种恍惚之感……
王晟看见茶几上放着一本打开的小书,是最近正在热销的《干校六记》,作者杨绛,是著名学者钱钟书的夫人,王晟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读过几篇,印象很深,此刻在老师书房里又见到这本书,便忍不住拿起来翻了几页,目光在一段文字上停住了:
我们干校有一位心直口快的黄大夫。一次默存去看病,她看他在签名簿上写上钱锺书的名字,怒道:“胡说!你什么钱锺书!钱锺书我认识!”默存一口咬定自己是钱锺书。黄大夫说:“我认识钱锺书的爱人。”默存经得起考验,报出了他爱人的名字。黄大夫还待信不信,不过默存是否冒牌也没有关系,就不再争辩。事后我向黄大夫提起这事,她不禁大笑说:“怎么的,全不像了。”
这当儿,郎永良上了趟卫生间回到书房,在书桌后面的藤椅上坐下来,顺手端起桌上的保温杯,揭开盖子,喝了一口茶,他见王晟拿着《干校六记》看得那么投入,用手指头指了指,咕哝道:“的确是一本好书,百读不厌,我这是读第三遍了。”
“我在图书馆读过几篇,觉得作者的文笔真好……”王晟附和道。
“不只是文笔好,堪称是一部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史啊!”郎永良认真地纠正道。
王晟不做声了。他知道老师要发表高论了,作为学生,最聪明的态度当然是沉默。
“杨绛在书里写的那些事情,我在娘子湖干校时都经历过……”郎永良用一种沉思的语调说,“刚到干校时,我和何首乌一起住在湖边临时搭建的窝棚里,由于地势很低,棚子里十分潮湿,一到下雨或湖里涨水,蚂蟥和蟑螂到处都是。十几个人睡在一张大统铺上,地上只铺着一层薄薄的茅草,冬天时寒气从地上升起来,往人的骨髓里钻。首乌就是在那时得风湿病的。不久,干校开始自建宿舍。为了在梅雨季节之前竣工,连里要求每位学员每天脱一千块土坯——知道什么叫脱土坯么?就是把泥土装进一个长方形的木框,然后制成土砖,用来砌墙盖房子……”
王晟听到“土坯”两个字,忍不住啊了一声,心想,我家就住在砖瓦厂,从小就跟土坯打交道,不仅熟悉脱坯的每一道工序,上小学学工学农时,我还跟工人师傅学过脱坯呢!但他没有说出口,而是像平时在课堂听老师讲课那样,继续默默地听郎永良说下去——
“每天一千块土坯,可不是个小数目!好在那时我还年轻,起早摸黑勉强还能完成,可首乌就不那么容易了。他身体本来就比我弱,又有风湿病。每天到开晚饭时间,还剩下一半的工作量。为了完成任务,他吃完晚饭还得加夜班,一干就是半夜。一段时间下来,整个人瘦了一圈,腰都直不起来了,我怕他吃不消,就帮他一起干。终于坚持到月底,连里结算任务时,首乌不仅完成了指标,还超出了每天一千块土坯的目标,半年后,我们就搬进了新的宿舍,首乌还被评为全校的积极分子,不久,又当上了连长……”
郎永良停顿下来,喝了一口茶。很显然,《干校六记》这本书唤起了潜藏在他心底的回忆。
关于郎永良和何首乌校长的特殊关系,王晟早在楚州师专时就知道的。但他俩在干校的经历,还是第一次听到。从郎永良眼镜片后投射出来的沉郁目光和蹙得很紧很紧的花白眉毛,他能感觉到这段经历在老师心头留下的伤痕。这种伤痕,他在许多当代的小说中读到过,并不陌生。但此刻,当他从老师口里亲耳听到,还是感到有些震撼,说:“老师,您也可以像杨绛那样,把这些经历写出来……”
“对于这种噩梦般的经历,只要一想起来,我的神经就觉得难以承受,如果把它们写下来,等于再经历一次……无论如何,我受不了这样的折磨!”郎永良坚决地摇了摇头,“十年浩劫,毁掉了多少知识分子的梦想,真是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啊,好在那个荒诞的年代终于过去了,我也回到了东大,不过,对我来说, 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返’,我已经老了,再过几年,就要退休了……”
郎永良说到这儿,显得有些伤感。也许觉得在自己的学生面前轻易流露出感情有点儿失态,他很快就调整情绪,恢复了往日那种含而不露的矜持神情。“噢,今天是谈你的论文的,看我都说到哪儿去了,”他自嘲地微微一笑,“那么,说说你的论文吧……”
见老师将话头引向了今天的正题,王晟也暗自舒了口气。他改变了一下刚才一动不动的坐姿,从书包里掏出一沓文稿纸,双手恭恭敬敬地呈过去:“这是我的论文提纲,您先看看……”
郎永良从藤椅上欠起身,把保温杯放到茶几上,接过那几页文稿纸,认真看了起来。
这当儿,王晟见郎永良的保温杯已经见了底,就端起杯子往书房外面走去;他穿过客厅,来到院子,把茶叶渣倒进晾衣杆下面的垃圾桶,正要回屋,看见师母齐世贞和一位年轻姑娘正在菜地里加固丝瓜架。这个瓜架是前不久王晟跟郎永良一起搭的,眼下,瓜藤已经爬到架顶了,如果不加固,待丝瓜长出来后,很容易被压塌。此刻,王晟见师母和那个姑娘笨手笨脚的样子,就说:“师母,这活儿你先搁着,待会儿我和老师来干吧!”
但齐世贞继续忙活着,头也不抬地说:“没事,你们忙你们的吧,我和小丽一会儿就干完了。”
原来这姑娘叫“小丽”。王晟远远地打量她:小丽约莫二十五六岁,留着齐耳短发,穿一件米色方格灯芯绒外套,身材小巧,不到一米六的样子,五官紧凑、平常,显得很朴实。王晟觉得有点儿面熟,仿佛在哪儿见过,但肯定不是在郎永良家里,她和师母一边干活一边窃窃私语的亲热样子,像是一家人……王晟正思忖着,发现小丽侧过脸来也在打量自己,就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
当王晟端着换上新茶、加满开水的杯子回到书房时,郎永良已经看完论文提纲,蹙着眉头在思考着什么。王晟看见老师这副神情,担心他对自己的论文提纲不满意,不由紧张起来。郎永良平时对他虽然像父亲一样和蔼,但在学业上要求很严格,从不含糊。他忽然有点儿后悔起来,也许真不该将“论三十年代宗达的文学研究和革命活动”作为自己的硕士论文题目的。他想。从一开始,老师就不太赞成他选这个题目。无论在中共党史,还是现代文学史上,宗达都是一个充满争议的人物。“宗达研究涉及到很多复杂的政治课题,就连许多成熟的学者也不敢贸然涉足,你更没必要蹚这趟浑水。如果你真的对这个人有兴趣,等将来毕业后有了更好的条件再去研究也不迟嘛……”导师曾这样委婉地提醒和告诫过他。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听从导师的劝告。他甚至不无自负地想,导师的主要研究兴趣已经不在现代文学史领域,而是转到古代文学上去了,因而或多或少地忽略了导师的意见。对于王晟的固执,郎永良没有再反对。在学术研究上,郎永良不单是对他,对别的研究生一向都比较宽容。
可我为什么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王晟在心里问自己。难道就因为在中共中央东江分局旧址纪念馆看到的那张照片?
那是上学期的一个星期天,王晟无所事事,在枫园闲逛,逛着逛着,就到了中共中央东江局旧址纪念馆。虽然刚考上研究生时从《东江大学新生入学手册》里见过关于纪念馆的介绍,而且与研究生宿舍咫尺之遥,但王晟从未来这儿参观过。纪念馆坐落在一片茂密的枫叶林中,是一幢西式的洋楼,据说以前是美国传教士詹姆士的别墅,詹姆士同时还是东江大学的校董。抗战初期,詹姆士离开中国时,无偿提供给中共中央东江分局居住和办公使用。一楼展厅展示的是中共中央东江局自成立初期到撤离东江的两年半时间的重要活动的图片和文字介绍。
关于宗达的介绍文字只有短短数语:“宗达(1898年——1946年),中国现代文学家、翻译家、学者,抗战时期任中共中央东江局主要领导人,曾鼓吹右倾投降主义和托派观点,1938年被国民党军统特务秘密逮捕入狱后叛变。1946年病逝于香港。”
二楼是东江局几位领导人的办公室和卧室,宗达的卧室兼办公室比其他领导人要大一些,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里间是宗达和家人的卧室,外间是宗达工作和接待办公的地方。屋子的陈设十分简陋,除了一张红漆矮腿的办公桌和一套木质沙发和几把藤椅,别无长物。办公桌的上方,有一张用大玻璃镜框镶嵌的合影照片,镜框下方依次标着照片中几个人的姓名和身份:
左三:宗达,时任中共中央东江局主要领导;
左四:安娜·路易,宗达的妻子兼秘书;
左一:宋乾坤,时任中共中央东江局警卫参谋
……
因年代久远,或者由于是复制品的原因,照片上几个人的面影十分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各自的五官。王晟仔细端详着照片中央的宗达和安娜,宗达穿着西装,戴着近视眼镜,面容清瘦,风度翩翩,像一个儒雅的学者;紧挨着坐在她身边的安娜满头卷发,眼睛熠熠闪亮,使王晟想起曾经见过的德国女革命家罗莎·卢森堡的肖像照。这张照片十分眼熟。王晟觉得以前在哪儿见过。他寻思了半晌,恍然记起多年前,在邳镇,有一次,他和巴东去宗天一家玩儿。那是他和巴东第一次去宗天一的家,那时,他们三个人已经是要好的朋友。那天,他们在宗天一家里玩了整整一下午。为了找一本书,宗天一在他妈妈卧室的床底下打开一只藤木箱子,书没找到,却翻出了一本相册。王晟好奇地打开相册浏览着,但没等他看完,就听见宗天一叫了声:“快走,我妈回来啦!”一把将相册夺去放回箱子。王晟早就听说宗天一的妈妈是个疯子,吓得赶紧跟随宗天一跑出了他妈妈的卧室……
王晟确信,他在纪念馆看到的宗达办公室墙上那张合影照片,当年也曾在宗天一家的那本相册里见到过,两张照片一模一样。而且,他惊异地发现,宗天一酷似照片中的宗达。还有那个叫安娜的外国女人……
王晟想起在楚州城时听宗天一讲的家族往事,不由心一动:难道中国现代史上这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就是宗天一和顾筝的祖父?
这个意外的发现使王晟惊讶不已,好奇心更加强烈了。
3.废园长谈(2)
“不管是‘我注六经’,还是‘六经注我’,一篇严谨的学术论文应该做到言必有据,每一个论点都有充足的论据作为支撑,对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都不能满足于现成的结论,而是在对纷繁资料的爬梳和对各种观点仔细甄别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论点……”
郎永良教授坐在藤椅上,语气颇为严肃地说。王晟很少看到老师这样严肃,不禁有点儿紧张,赶紧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准备做记录,一副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
“就目前这份提纲来看,你在这两点上都做得很不够。首先,宗达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文学家或学者,还是一位曾经在中共党内担任过重要领导职务的革命家,这两种角色在他身上经常发生冲突,每当政治和学术发生矛盾时,宗达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放弃政治,坚守学术,体现出一个知识分子的专业本份和操守。其二,你现在引用的大部分史料都来自于左翼阵营,很少有来自右翼阵营的,这些史料都坚持同一个结论,即‘宗达是一个叛徒’,也就是说,宗达在二、三十年代的所有文学活动应该为他后来的政治变节负责。问题是,宗达在抗战时期的‘叛变投敌’至今还是一个谜,但即便是铁证如山,也不能因此推论出宗达在三十年代担任上海左联领导人期间的所作所为都是错误,甚至反动的……”
“老师,您的意思是说,宗达并不一定是真的‘叛变’了?”王晟被郎永良的话吃了一惊。
郎永良没有正面回答王晟的问题,喝了一口茶,继续说:“五十年代初我写过一篇关于宗达的论文,在查阅解放前的许多史料时发现,所谓宗达的叛变投敌之说,都来自国民党军统和中统,中共和延安的媒体报道这件事时,引用的也是国统区的报纸,宗达本人从被捕到去世的八年时间,除了他被捕后公开发表的那篇《我的自白书》,再没有发表过任何言论。作为一个从二十年代就开始从事进步文艺活动的学者,这显然是匪夷所思的……”
“您那篇文章发表在哪儿?”
郎永良苦笑道:“还没有发表,我就被打成右派了。”
“就因为那篇未发表的论文?”王晟惊异不已,“您究竟提出了什么观点呢?”
郎永良回忆道:“那篇论文主要是以宗达的《我的自白书》为例,讨论人的信仰和自由问题。基本观点是:信仰不等于宗教,信仰的建立,是一个曲折艰难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信仰不是一劳永逸、恒定不变的,会随着实践以及人的认识的变化而变化。因此,如果一个人后期放弃或否定自己前期的信仰,并不能视为对自我或信仰的背弃,而是一种探求真理时必然会遇到的难题……这篇文章刚投到给学报编辑部,正赶上反右,便被当成宣扬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和违背马克思主义‘大毒草’,受到了猛烈的批判……”
“老师,我很想读这篇文章,”王晟抑制不住好奇地说,“您还有……原稿么?”
“我本来誊写了两份,可都在文革中被抄走了,一直没有找到。”郎永良遗憾地叹了口气。
郎永良这番话,使王晟原本十分清晰的思路彻底乱了,变成了一堆无法理清的乱麻。可是,学术和政治难道能分开吗?……他胡思乱想着,觉得这段时间自己的心血全部白费了,不禁感到有些沮丧。
郎永良察觉到了王晟的情绪,是为了缓和过于严肃的气氛,他换了一种语气说,“当然,这不能完全怪你,只要一天不摆脱那种无处不在的政治思维逻辑,我们就不可能对宗达的一生做出客观公正的评价。这也是一开始我就不赞同你写宗达的原因。在中国历史上特别是现代以来,文艺和学术同政治一直纠缠不清,彼此伤害的例子屡见不鲜,相对而言,古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空间和想象空间要自由宽松得多,如果在现代政治环境中,根本产生不了老子、庄子以及李白和苏轼那样我行我素、狂放不羁的文人。这也是我为什么在文革结束之后,逐渐将学术旨趣从现代文学转向古代文学和文化的原因……”
说到这儿,郎永良从藤椅上站起来,从紧靠书桌的书柜里抽出一本书递给王晟,“这是我刚出版的一本书,是在给作家班讲课的讲义基础上整理而成的。”
王晟双手接过书,一股新书的油墨味儿扑面而来,封面上印有《老庄新解》几个手写体大字。他打开目录页,见其中一章的标题叫《老子的“无”和“有”》,便饶有兴趣地读下去:
“在老子和庄子的思想里,‘无为’是一个重要的概念。‘无’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观念,在某种意义上,‘无’比‘有’还重要。西方的政治学也有类似的观点,它认为一个政府让人们去做什么并不是它最主要的责任,它最主要的责任,最不可或缺的地方,就是它明确了你不可以做什么:比如你不可以偷东西,你不可以杀人,你不可以放火,你不可以破坏公共秩序,你不可以对别人造成人身伤害,你不可以侵犯别人的财产或者是公共财产。除此之外,‘无为’主要指的是统治,它指的是君王,指的是臣子,它当然不是指工农、老百姓,工人不做工,农民不种地,老百姓不娶媳妇、不嫁人,那怎么行呢?所以庄子说得很清晰,说上无为而下有为。当然这种理解你也可以从反面说,它没有从勤政方面谈问题,没有从有一分热、发一分光这方面来谈。所以庄子不是鲁迅,老子也不是那些最有作为的政治家,但他们的无为,确实是针对了春秋时期的那种‘乱为’,压迫人民、折腾人民、压榨人民的一些‘为’……”
王晟早就知道导师给作家班开了一门谈老子和庄子的课,据听过的同学讲,这门课很有趣,但他一直没有机会去听,现在见到这本书,果然有趣,尽管只读了其中一段,却仿佛亲耳聆听导师讲课那样深入浅出,娓娓道来,耐人寻味,便说:“老师,这本书……您能送我一本么?”
“当然要送你的,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郎永良说着,转身从书柜下面拿出一摞同样簇新的书,抽出其中一本。王晟迫不及待地接过去,见扉页上写有一行字:“王晟同学雅正。”下面是导师的签名。
王晟在楚州师专读书时,曾获赠过郎永良担任主编的高校文学史教材,获赠导师的个人专著这还是第一次,不禁喜出望外,连声道:“谢谢老师,我回去后一定好好学习!”
郎永良若有所思地说:“唔,不仅搞现当代文学的人需要多了解中国的古代思想文化,研究外国文学和哲学的人也应该学习啊!现代人在许多方面都不如古人,比起老子庄子那种无贵无贱,无荣无辱,我行我素,自得其乐的大智慧,相比之下,鲁迅和胡适的格局和境界也显得狭小……这话我不只是对你讲过,还跟郎涛讲过。他研究的海德格尔被中国哲学界奉为西方存在主义大师,什么 ‘自我’‘本我’‘超我’这些玄奥的概念,听起来深不可测,其实老子庄子的思想里也有,例如‘道可道非常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比他那一套透彻得多。哲学在老庄那儿实现了真正的物我两忘,灵肉合一,可那位海德格尔呢,整天把‘诗意的栖居’挂在嘴上,到头来却依附于纳粹统治,成了法西斯的帮凶。为这个,我没少跟郎涛辩论……”
说起来,郎永良和郎涛父子都是王晟的老师,上个学期他还选修过郎涛的一门课。但郎永良很少当他的面谈起郎涛,而且让王晟纳闷的是,他虽然多次来过郎永良家里,却一次也没有碰见过郎涛。此刻听导师突然提起郎涛,他感到有些意外,不由想起上次在新四楼听郎涛讲海德格尔时自己递的那张纸条,觉得导师的观点跟自己不谋而合。他琢磨着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导师听,比如海德格尔和老师胡塞尔的关系,以及他对阿伦特的背弃……导师会怎么看呢?他看见对面墙壁上挂着一张放大的彩色照片,是导师、师母和郎涛的全家福,照片中的郎涛站在父母中间,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从背后的东江大学校门看,是导师调到东大后不久拍的。
王晟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片刻,原本想对导师说的话也咽了回去,说出口的是一句:“郎涛……他不住家里么?”
“噢,他住在学校分的单身宿舍,平时很少回来。”郎永良也把目光转向墙上的那张全家福,不无讥诮地说:“存在的被遗忘……他满脑子这些概念,我和你师母都快被他‘遗忘’了!”
王晟听出导师的话里有一种责备的意味,但脸上浮现出的却是一种父亲对儿子才有的宠爱,这种神情,他也曾从自己的父亲脸上见到过……
已近中午,王晟听见一阵砧板上切菜的声响,一股炒菜的香味儿从厨房里传来,师母开始做午饭了。以前如果碰上吃饭的时辰,王晟也许留在导师家里吃饭,但今天上午和郎永良的长谈,使他脑子里塞满了导师的话语,如同吃得太多不易消化一样,心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思绪烦乱,他想找个地方独自待一会儿,于是起身告辞。
“别忘了把提纲带上,”郎永良叮咛道,“多思考,多看资料,不要急于动笔……”
王晟嗯了一声,给导师恭敬地鞠了一躬,从书房出来,走到院子里。此刻,那个叫小丽的姑娘正蹲在地上择韭菜,见王晟出去,向他礼貌地点点头,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王晟觉得,小丽尽管相貌平平,笑起来却十分温柔、恬静。王晟从小丽同师母在一起时那副亲近的神情看得出,她跟老师家的关系肯定不一般,要么是亲戚,要么是……王晟心里这么猜测着,不知不觉走出了废园。
4.摄影家
从废园回枫园不到两公里远,王晟却仿佛走了很长时间。一路上,他思绪飘忽,游移不定,耳边回响着郎永良的那句叮咛:“多思考,多看资料,不要急于动笔……”尽管仍然是一种鼓励的语气,但导师脸上一掠而过的失望表情还是被敏感的王晟捕捉到了,他的心头像被蒙上了一道阴霾……
从楚州师专到东江大学一路走来,王晟的每一步成长都离不开导师郎永良的引导和谆谆教诲。每当学业上遇到什么困难,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向导师请教。导师的一言一笑,都对他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在王晟心目中,如果说父亲代表着过去,那么,导师则代表着未来,代表着眼前这个正在行进的时代,在他眼里,导师的经历、学养、成就都打上了一层庄严和辉煌的色彩,让他仰慕不已,并且暗暗将导师当成了自己的榜样。然而,尽管他一直试图跟上老师的节奏,融进这个充满魅惑的时代,可还是像一个正在磕磕绊绊学走路的孩子那样力不从心。作为一个看小人书长大的乡下孩子,黑白线条和色块构成了王晟少年时代的全部色彩,因此,当他突然置身在一个光怪陆离的彩色世界时,感到很不适应,仿佛一个色盲症患者,所有的人和事物在他眼里都显得那么怪异、夸张。他一度以为,知识和学历能将他从里到外地改变,但这个过程如此漫长、艰难,丝毫不亚于一只蚕化蛹为蝶的过程。尽管他一直在努力,而且表现得出类拔萃,至少在导师眼里是这样。但现在,他对这种自信隐隐产生了动摇。导师真的对我失望了吗?他忍不住问自己,像一个孩子在外面遇到麻烦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回家去问自己的父母那样。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难道一个人的自信不是建立在自我的认知,而是他人的态度上,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导师?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从楚州师专到东江大学,导师对我一直十分欣赏,要不也不会主动提议让我考他的研究生。他这样想着,心里的失落和沮丧便渐渐消失了……
对王晟来说,这终归只是一种“成长的烦恼”,因此,当他回到枫园时,心情已经变得像洒满阳光的天气一样明朗了。
正是吃午饭的时间,王晟在枫园食堂打了饭,迎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一边吃一边往宿舍走。当他回到寝室门口时,一碗饭已经所剩无几。他打开寝室门,正要放饭盒,见地上有张纸条,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钢笔字:
宗天一来了,晚上请他妹妹顾筝和我们一起吃饭,地点:江心屿“江上人家”666包厢。
纸条没有开头,也没有落款,但王晟一见那歪七竖八的字迹,就知道是杜威写的。地上还有一本崭新的杂志,最新一期的《浪淘沙》,显然是杜威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王晟拿起杂志浏览了一下。这一期是“杜威摄影作品专辑”,封面、封二、封三和封底刊登的都是杜威的摄影作品。专辑的末尾,有一篇王晟写的《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记青年摄影家杜威》,为这篇文章,前些日子杜威几乎天天来枫园找他,说了一大堆好话,还把宗天一搬出来激将他:“为了帮我举办影展和出这一期专辑,宗天一可是赞助了两千块钱!这篇文章非你莫属,谁要咱们是朋友呢!再说我不会让你白写,要给你开稿费的,一千字20元,《东江日报》还不到这个标准,我在他们副刊上发表一幅摄影作品,稿费才10块钱……”杜威说这话时,一副财大气粗的口气,王晟有些啼笑皆非,暗想,我啥时交上了这么一个朋友呢?
在王晟心目中,杜威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杜威身上有一股浓厚的江湖气,有时候你觉得他热心快肠、行侠仗义,为了朋友能够两肋插刀,有时候你又觉得他说话做事过于夸张,掺了不少水分,以至让人不知道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尤其那双鹰眼,有一股让人说不出来的狠劲儿,经常不声不响地从远处盯着你,而当你朝着他的目光迎上去时,他又躲闪开了。从相识到现在,王晟始终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杜威,就像他了解宗天一那样。乍一看,杜威和宗天一这两个人颇有共同之处,两个人从小都没了父亲或母亲,一直在社会底层单打独斗,拼出了一番事业,单就这一点,王晟打心眼里佩服他俩。当然,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不足,那就是文化低,没读多少书。王晟这样一想,心里便释然了许多,对杜威身上那些看不惯的习惯和言行也忽略不计了……
枫园研究生宿舍每间住两个人,跟王晟同寝室的室友是法律系研究生,叫陆伟,家在本市,周末都要回家去住,每到星期六和星期天,寝室里便只剩下王晟一个人。杜威在校外租房住,吃饭却在枫园的研究生食堂,餐票和澡票都是王晟帮他买的,两人经常在食堂里碰面。有时上课或参加学校的活动晚了,杜威就跑到王晟的宿舍来休息一会儿,如果正赶上周末,陆伟不在,他便懒得回校外的租住房,在陆伟床上过夜,王晟怎么劝阻也没用。陆伟是个爱整洁的人,起床后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上收拾得一丝不乱,杜威却散漫惯了,又有抽烟的习惯,每次在陆伟床上睡过后,都要留下一股浓重的烟味儿,陆伟一回宿舍就闻到了,立刻沉下脸问,是不是有人在他床上过夜了?王晟从小就不会撒谎,只好老老实实地承认。杜威经常来宿舍玩儿,陆伟也认识杜威,杜威还曾给他拍过一张照片,但他还是生气地质问王晟:“老杜是你的朋友,又不是我的朋友,你凭什么让他睡我的床?”王晟无言以对。虽然并不是他让杜威睡陆伟的床,但杜威毕竟是他的朋友,这个责任只能由他来承担。于是,他一迭声地向陆伟道歉,末了还把陆伟的床单和被褥拿去洗了。
王晟有午睡的习惯。此刻,他躺在床上,手里拿着那本崭新的《浪淘沙》杂志。对面陆伟的床铺空荡荡的,他脑子里浮现出杜威躺在床上,跷着二郎腿吸烟的情景。无论如何,杜威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考入东江大学摄影班不到一年,就在校内校外搞得风生水起,不仅结识了郎涛、宋晓帆等一批名人,而且成功举办了自己的个人影展,《东江日报》还做了专题报道;在全省摄影界,俨然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青年摄影家;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调动这么多资源和人脉,整个过程像一场精彩的杂技演出,让人叹为观止……
带着这些乱纷纷的念头,王晟不知不觉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跟宗天一、杜威在楚州城墙上游玩,城墙上游人很多,杜威拿着相机,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四处拍照。镁光灯不断闪烁,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忽然,杜威不见了。王晟和宗天一急得到处寻找,从北城楼找到南城楼,始终没找到杜威的影子。就在他俩快要失望时,身后突然有人大喝一声:“举起手来,缴枪不杀!”王晟转过脸,看见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和宗天一,拿枪的人正是杜威。王晟和宗天一不知所措。就在这当儿,顾筝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死死抓住了杜威拿枪的那只手,惊叫道:“杜威,你搞没搞错,这是王晟和我哥——你的朋友啊!”杜威瞪着那双鹰眼,冷笑了一声:“没错,我要杀的就是他俩……”说完,就要扣动扳机。但枪没响。王晟这才发现,对准他们的不是枪口,而是相机的广角镜头……
5.江心屿
王晟原本打算下午去图书馆查论文资料的,但宗天一的到来让他改变了计划。午睡醒来后,他在寝室里看了一下午的书,直到天快黑时,才从研究生宿舍出来,往校外走去。
东江大学有东南西北四个校门,东门是正大门,其他几个门都是侧门。枫园的校门是西门,不通机动车,只能走行人。西门外紧挨着江边,是一座小渔村,叫风光村,村里的居民一半打渔,一半做买卖,开餐馆、小旅店、划游船,什么生意都做,没几年工夫,风光村就变得热闹繁华起来,不少居民都发了财,扒掉原来的低矮房屋,盖起了一幢幢漂亮的楼房。
杜威租的房子就在风光村,王晟曾去过一次,是一座刚建成不久的三层楼房的顶层,视野十分开阔,从窗口望出去,江上的景色像一幅画那样尽收眼底。
江心屿是东江上的一座小岛,以前隶属省军区的一个雷达站,通往岛上的路口设有岗亭,站岗的士兵头戴钢盔,全副武装,在当地人眼里颇有些神秘。后来,雷达站搬走了,江心屿就成了一座荒岛。前几年,风光村的一户村民将江心屿承包下来,在岛上搞起了旅游餐饮业,作为岛上主打产品的“江上人家”餐馆,开业不到半年就红火起来。食客除了本地的居民,还吸引了不少东江大学的学生和教工,每逢周末,食客们蜂拥而至,使岛上的生意格外火爆……
从江边到江心屿,有一条百米长的栈道。道两边的栏杆上挂满了五彩缤纷的三角彩旗,江风吹过,彩旗飞舞,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虽然天还没有黑下来,但岛上已经是灯火璀璨,很远就能看见“江上人家”几个金灿灿的大字,在朦胧的天空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当王晟走进666包厢时,杜威和宗天一、顾筝兄妹一干人已经到了。杜威正在张罗着点菜,仿佛请客的是他,不是宗天一。
王晟刚进包厢,正在喝茶的宗天一便站起身来迎接他。
王晟和宗天一已经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同几年前相比,宗天一似乎胖了一些,原来的长方形脸庞也变成了椭圆脸,看上去比以前稳重成熟了许多。当然,宗天一身上更大的变化是装扮,他的两只手上都各戴着两枚金灿灿的戒指,一台像砖头厚的大哥大须臾不离手,看上去,跟电影里的那些大款一模一样。
宗天一略显夸张地伸开双臂拥抱了王晟。对于这种成年朋友之间常见的礼仪,王晟不大习惯,他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兴许是包厢里的灯光有些暗淡,宗天一并未察觉,在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用亲昵的口吻说:“王晟,你还是一副书生气!这么久不见你音讯,是不是上了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把我忘啦?”
“谁忘了谁啊?你妹妹在东大上学,这么久也没见你来看看她……”王晟认真地辩解道,同时把脸转向旁边的顾筝,似乎要她验证自己的话:“你说是不是?”
顾筝只是来回看了看王晟和宗天一,什么也没说。她还是像以前那样不爱说话。
宗天一看了看妹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王晟说的倒是真话,这两年我光顾忙生意了……”
“知道你生意做大了,要不也不会给杜威赞助那么一大笔钱。”王晟说。
“生意做大没做大不好说,但只要兄弟们有难处,我绝不含糊!”宗天一一副行侠仗义的口气,“你以后如果需要赞助,我也一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会比给杜威的少……”
但王晟没有接他的话茬儿,瞧着那双蓝色的眼睛,他想起在东江局纪念馆见到的那张合影照片,心想,宗天一和宗达长得太像了……
包厢里除了宗天一和顾筝之外,还有两个面生的男女青年。一个英俊,一个靓丽,穿着也很时髦,一开始,王晟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儿,定睛一看,才认出那男青年竟然是巴东。两人的目光交汇了一下,王晟想打个招呼,巴东却不认识似地把脸转到了一边。想起他俩父亲之间那些扯不清辩不明的瓜葛,王晟也有点不自然,把目光转到了一边……
“王晟,你和巴东很久没见了吧?”宗天一察觉到了两个人的微妙神情,明知故问道,“巴东也考上大学了,在东江经济管理学院读书呢!”
王晟哦了一声,再次把目光转向巴东。巴东听宗天一对王晟介绍自己,再不好意思不理不睬,便冲王晟点点头,王晟也点头回应,顺口道:“噢,那太好了,祝贺你!”
“有啥好祝贺的,一个野鸡大学而已,怎么能跟东大比?”巴东撇撇嘴,耷拉下眼皮说,一副说不上是自嘲还是自卑的表情。
东江经济管理学院是前两年才成立的一所民办专科院校,学生大都是高考时没上统一录取线的,自费不说,发的还是成人教育文凭,所以被戏称“野鸡大学”。想到巴东复读了那么多年,最终只上了这么个不正规的院校,王晟不免对这个儿时伙伴产生了一丝同情,就说:“读什么学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专业。经济管理现在可是个热门专业,毕业后找的工作不一定会比东大差多少……”
“王晟,你不用这样安慰我。”巴东白了王晟一眼说,“我晓得你看不起我,我承认我读书不如你,但也用不着你同情!”
王晟的脸微微红了:“巴东你怎么这样说,我啥时候看不起你啦?”
见他俩眼看要掐起来,宗天一又像从前那样充当起了调停人的角色,“好啦,你们一个研究生一个大学生,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爱吵架呢?”
这当儿,杜威点完菜回到了包厢。“你总算来了,我还担心你没看到我留的纸条呢!”他对王晟说,“巴东就不用我介绍了,给你隆重介绍一下梦菲小姐,东江艺术学校的学生,马上就要成为楚州歌舞团的演员了,待会儿我们请她献歌一首……”
叫梦菲的美女正在和宗天一小声说话,听杜威介绍自己,便抬起头抿嘴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杜威拍了下手,清清嗓子,用主持人的腔调说:“今儿是我请客,天一买单!首先,我要郑重指出的是,本人的影展能够胜利举办,全靠天一的鼎力支持!所以,在晚宴正式开始之前,请允许我向咱们楚州著名的青年企业家,当然,也是我的铁哥儿们宗天一先生,表示最真挚的谢意和最崇高的敬意!”
“得了得了,这里又没外人,别跟唱戏似的!”宗天一笑道,“再说酒菜都还没上来呢,你拿什么谢我敬我啊?”
杜威也自嘲地笑了,放下酒杯提议道:“咱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要不先照一张合影吧?”
“呵呵,这个可以有,”宗天一说,“跟你这位摄影家一起吃饭,怎么能不拍照呢!”
于是,杜威取下从不离身的摄影包,取出相机,像导演那样招呼大家照相。这是杜威的老本行,干起来自然得心应手。他先是把宗天一推到中间位置,其他人依次排开。包厢足可以容纳七八个人,并不显得拥挤。杜威像开会在主席台排座次那样,把几个人扒拉来扒拉去,一开始,杜威把自己和王晟一左一右排在宗天一身边,后来又觉得不妥,把原本坐在最边上的顾筝拉到她哥哥左边,梦菲原本跟巴东坐在一起,也被他拎出来,安排到宗天一右边坐下了。
王晟紧挨顾筝坐着,见她蹙着眉头,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似乎对杜威的安排很不满意,她甚至有意跟哥哥宗天一拉开了一点距离,把身体朝自己靠过来,而梦菲坐在宗天一的另一边,一只手还轻轻挽着他的胳膊,显得很亲密。
杜威安排好座次,退到包厢门口,端起相机先拍了一张,然后又叫来一个女服务员,把相机交给他,自己飞快地在王晟身边留的空位子坐下。女服务员显然是第一次给人照相,手有点哆嗦,连拍了几张,杜威看后都不满意,折腾了好几遍。
照完合影,菜就上来了,一张大圆桌摆得满满当当,全是农家菜。主菜名为“活煮江鲢”,是“江上人家”最有名的一道菜,一条足有三四斤重的大鲢鱼,放在一个长方形的铝制托盘里,洒满了红红绿绿的葱花辣椒,诱人的鱼香味儿充满了整个包厢,还没有开始吃,就让人想流口水。
王晟在外面上馆子的机会屈指可数,到东江大学读研究生后更是如此,在他记忆中,像这样规模的聚餐,大概只有几年前在楚州聚珍园的那一次可以媲美,同样是宗天一请客,只不过这次比上次多了巴东和梦菲两个人。时过境迁,几个少年时期的好友还能聚在一起,也的确不易。这样一想,王晟心里有些恍惚,一向很少喝酒的他竟不知不觉有了些醉意。
此刻,大圆餐桌上摆满了空啤酒瓶子,长方形托盘里的那条大鲢鱼也吃得只剩下一个骨架了。包厢里有几分闷热起来。杜威敞胸露怀,扯着嗓门大叫:“服务员,这么热咋还不开、开空调?”
“给我满上!”宗天一也喝了不少,说话都有些结巴。坐在她旁边的梦菲小声说:“你都喝了五瓶啦!”
“少、少废话,这杯酒我必须喝!”宗天一不耐烦地从桌上拿过一瓶啤酒,先给自己斟满,然后又给杜威和王晟斟酒。接着,他端起满满一杯啤酒,对他俩说:“这杯酒,我敬你们二位!”
杜威赶紧也举起酒杯说:“你可别折煞兄弟了,还是我们敬你吧!”
“老威你先听我说,”宗天一说,“我妹妹在东大读书,我平时生意忙,一直没时间来看她。今天,我应该给你和王晟敬酒,多谢你们照顾她……”说着,他对顾筝示意了一下,“小妹,你跟他俩喝一杯吧!”
但顾筝压根儿没有端酒杯的意思。实际上她一直没有喝酒,酒席间很少说话,那副淡漠的神情像个局外人。
“小妹,哥这次可是专程看你来的……”宗天一又说。
但顾筝像没听见似的,瞥了坐在宗天一身边的梦菲一眼,“哥,这话你还是跟梦菲小姐说吧!”说完,突然站起身往外走去。
宗天一愣了一下:“小妹,你去、去哪儿?”
“我还有事儿,回学校了。”顾筝撂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宗天一有点儿尴尬,掩饰什么似的松了一下脖子上的领带,王顾左右而言他:“包厢里这么热,空调开了么……”
包括梦菲在内,其他几个人都面面相觑。王晟觉得,跟刚才那股热闹劲儿相比,包厢里明显冷却下来。
似乎是为了摆脱眼下的尴尬气氛,杜威提议道:“梦菲,你给大伙来首歌吧?”
梦菲被顾筝呛了一句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正有些不知所措,听了杜威的提议,把目光转向宗天一,征求他的意见。但宗天一也正在为顾筝的赌气离开生气,没察觉到梦菲的目光。梦菲迟疑了片刻,勉强地笑笑说:“那我就唱一首《童年》吧……”然后站起身,双手扣在胸前,屏了一下气,唱道:
池塘边的榕树上
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操场边的秋千上
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师的粉笔
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梦菲的嗓音清脆,细腻婉转,带点儿童声,把这首正在大陆流行的台湾校园歌曲蕴含的青春怀旧情愫,演绎得淋漓尽致。
“不愧是省艺校的学生,唱的真棒!”梦菲刚唱完,杜威就率先鼓掌喝彩。
王晟和巴东也跟着鼓掌。唯独宗天一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坐在那儿郁郁不乐。杜威拿起啤酒瓶,往他和梦菲的杯子里倒酒,“我敬你们俩吧!”说着,又端着酒杯对王晟和巴东使了个眼色:“王晟和巴东,你们俩也一起来敬天一和梦菲啊!”
王晟从杜威的眼色看出了他的用意,看来,宗天一和梦菲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他想起宗天一是有老婆孩子的人,顿时明白了顾筝赌气离去的原因。
几个人又轮流喝了一圈,平时很少喝酒的王晟脑子也有点儿晕了。宗天一的情绪好转了一些,反过来又轮着给大家碰杯。他明显有了些醉态,伸出胳臂紧紧搂着梦菲,大声问杜威:“老威,今天在这儿你给我透个底,菲菲进歌舞团这事儿,真的靠、靠谱么?”
杜威说:“这事儿你放心,我已经跟老爷子说了,他亲口答应给歌舞团的张书记打招呼,没问题!”
王晟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菲菲”自然是梦菲,但“老爷子”是谁呢?心里正嘀咕,杜威又要同他碰杯,“老弟,我把你那篇文章也给老爷子看了,他还夸你文笔不错呢!”
王晟听得出来,杜威表面上在夸他,其实是在炫耀自己,便好奇地问了一句:“老爷子……是谁?”
“噢,就是老省长宋乾坤,宋晓帆的父亲呗。”杜威拍了一下王晟的肩膀说,“对了,你不是在《浪淘沙》上发表过一篇评宋晓帆小说的文章吗?”
听杜威嘴里冒出来的“宋乾坤”这个名字,王晟有些吃惊,一时没说话。杜威说话做事一向喜欢夸张,吹牛,但他跟宗天一说得有鼻子有眼,又让人不得不信……
“你怀疑我撒谎不成?”杜威看出了王晟的怀疑,拍了拍胸脯说,“我下星期就去老爷子家,你要是不信,跟我一起去?”
杜威很认真,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王晟想起在东江局旧址纪念馆看到的那张宋乾坤和宗达的合影照片,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宋乾坤当过宗达的警卫参谋,也许会掌握一些图书馆都没有的资料吧?他心里这样想着,一句话便脱口而出:“我正在写毕业论文,正想拜访一下宋……乾坤……”
“这个没问题,”杜威满口应允道,“我正想找个伴儿呢!”
王晟将信将疑地看着杜威,又看了看宗天一,仿佛在问杜威的话是否可信?但宗天一正把玩着手里的空酒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王晟再次觉得,宗天一不仅长得像宗达,而且跟安娜也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
6.意外的探访
一个星期后,王晟像往常那样早晨六点起床,洗漱完毕,读了半小时的英语,才去食堂买早点。研究生食堂的早餐比本科生那边的要好一些,包子、馒头、稀饭、面条、油饼和油条,还有煮鸡蛋。王晟在吃饭穿衣上不太讲究,每天早餐都是包子馒头,一会儿就吃完了。这段日子,他为了准备毕业论文,每星期差不多大半时间待在图书馆。他回到宿舍,背上书包,正要去图书馆,刚出门,就同迎面匆匆走来的杜威撞了个满怀。
王晟满脸讶异地瞪着他,“老威,你这么早来,有啥事啊?”
“好你个王晟,咱们不是说好了今天去老爷子家么?”杜威显得比王晟还要讶异。
“老……爷子?”王晟愣怔片刻,怕了拍脑门,才记起上个星期在“江上人家”吃饭时说的事儿。他原以为杜威信口开河,自己也只是那么随口一说而已,没想到对方当了真。此刻,他见杜威刮了脸,平时总穿在身上的那条脏兮兮的牛仔裤也换了一条新西裤,像出门做客似的,比往常讲究多了。王晟也是一个不注重穿着的人,平时总是穿着一件蓝色的学生装,袖口都磨得脱线了,“我也去换件衣服吧?”他返身回到寝室,换了一件米色风衣出来,衣服很新,是他前不久才买的,也是他唯一一件比较像样的“礼服”,胸前还戴上了平日很少佩戴的红校徽。
杜威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打了个榧子:“嗬,这身行头不错,像个研究生!”
听杜威这么一赞,王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咧嘴笑笑,“你呢,非要我说你像个摄影家么?”
杜威听了,也哈哈笑起来。
两个人一起步出枫园,向西校门走去。
王晟是个路盲,在楚州师专读了三年书,每次从新华书店出来,常常分不清东南西北,错把东城门路当西城门路,把北城门路当南城门路,到东大读研究生一年多了,对大江市的街道交通都很陌生。杜威跟他不一样,对环境像跟人打交道一样是个“自来熟”,进东大虽然比王晟晚,却早已对市内的交通了如指掌。
出西校门不到50米,就是15路公共汽车站。由于是周末,等候乘车的人不少。杜威摸出一包香烟,问王晟要不要来一支,王晟摇了摇头,杜威就自己叼上一支吸开了。
王晟见杜威背着一个草绿色的双肩挎包,好奇地问:“里面鼓鼓囊囊装的什么呀?”
杜威故作神秘地一笑:“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宋……乾坤,我是说老爷子……他住哪儿啊?”王晟不习惯用“老爷子”称呼一个陌生人,更何况是一个地位显赫的人。
“南湖。省委省政府领导都住在那儿……”杜威说,听口气,仿佛他自己也住在那儿似的,
“很远么?坐哪路车?”
杜威用那只拿着香烟的手画了一个大圆圈。“东大在西边,南湖在东边,穿过整座城市,你说远不远吧!”
王晟暗自有些纳闷,杜威是如何结识宋乾坤的?听他一口一个“老爷子”,跟一家人似的,王晟觉得有几分可笑,但又不能不佩服杜威自来熟的本事。
15路公共汽车慢吞吞地开过来了。王晟跟在杜威身后上了车。15路是一辆两接头的公共汽车,长长的车身显得有点儿笨拙,尤其在急拐弯时,整个车身倾斜十分厉害,像要倾翻似的。王晟不得不紧紧抓住头顶的横杆。车上的人很多,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和人体味儿夹杂在一起的混合气息,使他想起砖瓦厂制坯工地上那些四处流淌的乌黑的柴油。
王晟比杜威矮半个头,站在杜威身后,看见那只鼓鼓囊囊的草绿色双肩包在眼前晃来晃去,像一座移动的小山。里面究竟装的什么东西呢?他忍不住好奇地想。杜威曾告诉他,这只双肩挎包是他一个在部队里当连长的哥们儿送的。“地道的野战包,防水呢!”他不无炫耀地说。杜威喜欢军用品,以前在楚州时经常戴一顶军帽或穿一双军用皮鞋,显得威风凛凛。王晟听杜威说过,他以前最大的梦想是参军,可几次报名参军都被刷下来了,“不是身体原因,是因为出身于资本家家庭……”杜威说这话时,神情有些阴沉。王晟想,如果自己不考上大学,说不定也会参军的,小时候,他多么迷恋打仗的游戏啊……
15路车像一条长蛇,摇摇晃晃,一路向东。王晟从乘客的头顶向窗外望去,一座座参差错落、高矮不一的楼房从眼前一闪而过,汽车的喇叭声和人的喧哗声像波浪一样灌进耳朵,一刹那间,王晟恍若置身在从邳镇到楚州城的公路上,在师专读书时,他曾经在那条省级公路上无数次地往返,对那辆长途汽车上的气味和公路两边的景色已经烂熟如心了。
两边的建筑越来越稀疏、低矮。公共汽车已经驶出闹市区,进入了城市的边缘。没过多会儿,车停下来,杜威拉了王晟一把,说:“到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车。马路两边都是茂密的森林,满目翠绿,一眼望不到边,遮住了大半个天空,像屏风似的在眼前次第展开又合上,每次一开一合,都呈现出不一样的风景。
两个人走了大约不到十分钟,拐进了南湖边一条幽静的林荫道,在一座铁栅大门前停住了。铁栅大门紧闭,右侧有一扇小门开了一半,旁边一个绿色的尖顶岗亭里站立着一名哨兵,大概不到二十岁,脸上稚气未脱,虽然没带枪,但军装上鲜红色的帽徽领章和腰上的武装带,都给人一种威风凛凛的感觉。
杜威让王晟把学生证掏出来交给他,“你在边上等一会儿。”他吩咐了一声,向岗亭走去,走到哨兵跟前,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哨兵接过杜威递上去的证件看了看,就去打电话。由于隔得远,王晟听不清哨兵说的什么。过了片刻,哨兵放下电话,对杜威做了个手势,杜威就转身回到了王晟这儿,“进去吧!”
两个人从那扇半开的小门走了进去。眼前是一排排高大的梧桐树、云杉、冷松,以及其他叫不上名字的树木,阳光透过浓密的树枝洒落下来,在地上描画出一幅幅光怪陆离的图像。偶尔有鸟声从林子里传来,更加深了四周的幽静,让人仿若置身于一座植物园里。
王晟和杜威沿着曲曲弯弯的小路往前走。路面铺着深蓝色的沥青,干净、平坦,看不到一点灰尘。每走到一个路口,就看到一个标有数字和红色箭头的路牌,箭头所指的方向,隐约可见一座灰墙红瓦的别墅。
杜威一马当先走在前面,看他那副轻车熟路的样子,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他们来到一个路口,沿着路牌指示的方向,走近一座跟刚才见到的别墅一模一样的楼房。
“到了。”杜威说,按了下门铃,听见一阵滴滴的门铃声,门开了,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位收拾得很体面、保姆模样的中年妇女。她打量了一下杜威和王晟说:“宋老还在写字,你们在楼下客厅先等一会儿吧。”
“好的,赵阿姨。”杜威说,换了一双拖鞋,王晟也找了一双拖鞋换上,两人这才往客厅里走去。
客厅几乎有半个羽毛球场大,白色的墙壁,栗色的木地板刚打过蜡,像镜子一样光可鉴人,客厅中央摆着一套褐色的真皮沙发,王晟坐上去,半个身体陷在里面,他仰起脸来,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觉得自己十分渺小。
赵阿姨给王晟和杜威各沏了一杯茶放到茶几上,提着一只拧干的拖把上楼去了。
“宋老每天上午都要练一会儿书法的……”杜威小声说,端起冒着热气的茶杯,喝了一口。
杜威这会儿没有称宋乾坤“老爷子”,显得比平时庄重了许多。
王晟注视着茶杯里的热气袅袅上升,像炊烟一样渐渐飘散,心里有点儿紧张。为了镇定自己,他学杜威那样端起茶杯,玻璃茶杯里漂浮着几片黄色的菊花,散发出一缕淡淡的清香,看上去宛如一幅静美的水墨画。
王晟欣赏着这幅“茶杯风景”,一时竟忘了喝茶。这当儿,赵阿姨从楼上下来,小声说:“宋老让你们上楼去呢。”
杜威和王晟不约而同地放下茶杯,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他们上了楼梯,拐过楼梯口,面前是一个甬道,两边的房间都关着门,惟有甬道尽头的一扇门大开着,从门口射出来的光,使暗淡的甬道明亮了不少。
两个人走到门口时,不知不觉放轻了脚步。尽管门敞开着,但杜威还是弹起手指敲了敲门。
“进来吧。”里面传来一个低沉而浑厚的声音。
王晟跟着杜威走了进去。这个房间同样很宽敞,由于是在二楼,又是落地窗,整个房间的光线十分敞亮。门口靠左的是一排书柜,摆满了整整一面墙,书柜的顶端与天花板相接,因此也可以说是一面“书墙”。由于隔得比较远,王晟看不清书柜里都是一些什么书。门口靠右边是一排博物架,同样摆满整整一面墙,顶端与天花板连在了一起。博物架上摆满了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古董和工艺品。房间的中央有一张像乒乓球桌那么大的办公桌,桌子上堆满了各种文件,还有电话、砚台、镇纸、毛笔和宣纸之类。
王晟的目光落在了办公桌旁边的一排木质沙发上。由于沙发是背朝着门口,他只看见了一颗靠在沙发上的稀疏花白的头颅。
“宋老……”杜威朝着那颗花白稀疏的头颅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
“呣。”花白稀疏的头颅微微动了一下,缓缓转过来。这是一张保养得很好的老者的脸庞,花白的头发往后梳着,露出宽阔的额头,他的脸呈赭红色,像一块坚实厚重的岩石,看不到衰老松弛的迹象。他的鼻尖上驾着一副金丝老花眼镜,从镜片后透过来的目光严肃庄重,仿佛在审视和思考着什么。
王晟注视着那张令人生畏的脸庞,确信以前肯定在哪儿见过,不过,那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报纸和电视新闻里。
宋老和杜威握完手,这才把目光转向王晟。
“宋老,他就是前天我给您打电话说过的王晟,在东大中文系读研究生……”杜威在旁边介绍道。
宋老漫不经心地“呣”了一声,垂下眼睑,同时把那只刚刚跟杜威握完的手向他伸过来。王晟赶紧往前走了半步,双手握住了宋老的手。软软的,十分温暖,不大像一个老人的手……他正想说什么,宋老已经把手抽回去,转过身重新在沙发上坐下了。“呣,坐吧。”他垂下眼睑丰厚的嘴巴蠕动了一下,鼻孔里发出几个含混的音符。
杜威没有坐,取下双肩包,从包里拿出一只牛皮纸文件袋,双手递到宋老手中,说:“这是给您修复的照片,您过目一下。”
宋老打开文件袋,取出一摞黑白照片,放到面前的木质茶几上,然后在茶几上拿起一个放大镜,对着照片一张张地审视,像一个文物或古董商人。“呣,不错,修复的很不错嘛。”他一边看,一边咕哝,把那摞照片看完后,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一缕笑容,“小杜,你能把这些几十年前的老照片修复得跟新照片一样,不容易嘛!”他停顿了一下,问:“你上次说令尊是照相师,你家以前还在楚州开过照相馆,照相馆叫什么名字?”
“最早的名字叫大江照相馆。”杜威说,“后来改成了福威照相馆……”
“哦哦,大江、福威……”宋老叨念着这几个字,把放大镜重新放到茶几上,“我想起来了,当年在楚州中学读书时,我还在你们家的照相馆照过相呢,不过早已遗失了……”他见杜威还站立着,伸出手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语气和态度完全松弛下来,“这些老照片都是战争年代拍的,我在身边保存了几十年,破损很严重,以前我让办公厅的同志找人修复,都不理想……多亏晓帆把你推荐给我,帮了我的大忙!”
“宋老,这是小事儿,您太客气了。”
“对你是小事,对我就是大事啊!”宋老笑呵呵地说,似乎想起了什么,“你等一下,”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架老式相机,对杜威说,“小杜,你是行家么,瞧瞧我这个老古董吧!”
杜威从宋老手里拿过相机,很内行地上下左右看了好几遍,边看边说:“哦,莱卡3D!德国莱茨公司生产,世界上最早使用35毫米标准电影软片的35毫米相机。它把电影软片的18×24毫米画幅扩展到24×36毫米,纵横比也随之从4:3变为3:2。莱卡公司先后推出过好几款便携式相机,您这一款是1930年的产品,所用的爱尔玛50毫米f/3.5镜头由马克思·贝雷克博士设计,焦平面快门速度可在1/20秒至1/500秒之间调整。我家里有一款1925年的莱卡,听我母亲说,是我外祖父开办大江照相馆时,专门托人从德国买的,还没有您这款先进呢。当时用莱卡的普通百姓很少,大多是记者和军方人士……”
杜威如数家珍,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呵呵,不愧出身于照相世家嘛!”宋老赞叹了一句,“这架相机是一位老首长送的,跟着我历经战火、颠沛流离,可以说是我大半生革命生涯的见证,我的很多照片都是用它拍的。文革被抄家时,摔坏了,不能用了,留在身边,做个纪念而已……”
“这可是革命的文物啊!”杜威把相机还给宋老,顺势恭维了一句。接着,他又打开自己的双肩包,拿出一个木盒子,“宋老,这是我干爹收藏的一件文物,据说是文革时楚州郊区农民挖渠时挖出来的,被人当破铜烂铁卖到废品收购站,被我干爹买了回来,他懂一点历史,说这是唐代开元年间的东西,我也不懂,留在手里也是埋没,还不如拿到您这儿……”他说着,打开木盒,揭开盖子,从里面捧出一个形状古怪的物件。
“开元年间?……”宋老满脸狐疑地咕哝了一句,再次拿过放大镜,对准那个物件认真察看着。那物件四方形,周身镂刻着一条条龙的图案,看上去像鼎,其实是一只铜铸的盒子,上面还有一把铜锁。“呣,这有点像铜匦,就是武则天发明的举报箱。很多人只闻其名不见其状,究竟是个啥样子,连历史上都少有记载。武则天是楚州都督武士彟的次女,铜匦在楚州发掘出来,倒也可信,不过,这玩意儿并不是真正的铜匦,可能是楚州官吏为了歌颂武则天惩治贪官污吏的功绩做的仿制品,尽管如此,也是一个稀罕的文物……”宋老像一位考古学者那样说着,把目光转向杜威,“小杜,你这个干爹倒是慧眼识珠,他是做考古工作的么?”
“我干爹是个民间郎中,专治疑难杂症。说起来,我的出生跟他也有些关系。”杜威说,“我父母四十多岁还没有孩子,后来,我爹到处寻访名医妙方,把一个姓武的郎中请到家里,我母亲吃了武医生开的药方,一年以后就生下了我。父母为了感谢武医生,就让我认他当了干爹……”
“呣,这么说,你干爹是个神医嘛!”宋老饶有兴趣地说,“有机会我倒想见见这个人,跟他好好讨论一下铜匦……”
“您现在见不到他。”杜威说,“我也几年没见到他了……”
宋老见杜威吞吞吐吐,问道:“哦,怎么回事呢?”
杜威说:“好几年前,我干爹在邳谷山下的一个小镇上开了一家门诊,为老百姓治病就医,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由于他的医术高明,当地人把他当成了华佗转世,到门诊看病的人把门槛都踏破,街对面的镇卫生院却冷冷清清,无人上门。后来,有人借口我干爹误诊死了人,告到上面,封了我干爹的诊所,还要把他抓起来……”
“后来呢?”宋老问,他显然被杜威的讲述吸引住了。
“这些年,他一直在邳谷山隐居修行……”
“修行?”
“说是修炼辟谷……具体啥意思我也说不清楚。”
“呣,这个我知道,辟谷是道家修炼成仙的一种方法,用现代的话说,就是气功……”宋老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看来,你这个干爹不仅是个神医,还是一位气功师嘛!”
宋老和杜威谈得兴奋,几乎完全忘记了另外一个人。被晾在一边的王晟觉得有些无聊,坐在木质沙发上东张西望,看见墙上有一幅画,是吴昌硕的《牡丹图》,看成色颇有历史感,也不知是真品还是赝品;与《牡丹图》并列挂着的是一幅书法:
八十毋劳论废兴,
长征接力有来人。
导师创业垂千古,
侪辈跟随愧望尘。
亿万愚公齐破立,
五洲权霸共沉沦。
老夫喜作黄昏颂,
满目青山夕照明。
左下边的落款写着一行小字:“离休时录叶剑英元帅《八十抒怀》,借以明志。乾坤左书”。王晟不懂书法,但还是能够感觉字幅中蕴含的神韵和气度。
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宋老接完电话,去了一趟隔壁的卫生间。
这当儿,杜威走过来,指着墙上的《牡丹图》小声问:“看见那幅画了么?”
王晟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没有回答。
“这幅画是吴昌硕大师亲自赠送给我外祖父的!”杜威几乎贴着王晟的耳朵说,“看见‘詹楚州藏画’几个字了么?‘詹楚州’就是我外祖父的雅号……”
王晟顺着杜威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行小字,还有日期:“民国2年正月12日”。他的目光在那行字上面停留了片刻,转向杜威:“这幅画……是你送给宋老的?”
“嗯,这件宝贝放在我家里实在有些浪费,”杜威嘻嘻一笑,“宋老是行家,俗话说,好马配好鞍,好船配好帆嘛!”
两人正说着,宋老从卫生间出来了。他似乎这时才意识到王晟的存在,“呣,小杜,我们只顾说话,把这位客人冷落了。”他把目光转向王晟,和蔼地问,“你在东大读研究生,哪个系的?”
“中文系。”王晟赶紧把靠着沙发后背的身体坐直,回答道。
“这么说,你认识郎永良教授?”
“郎教授是我的导师。”
“哦哦,郎永良和郎涛,是东大有名的父子教授哟!”宋老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来,“小杜跟我说,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我可只是一个中学肄业生,只怕回答不上你这个研究生的问题哟!”
宋老的风趣和谦虚打消了王晟的拘谨。“宋老,我正在写一篇关于宗达的论文,对一些史料把握不准,抗战期间您曾经和他共过事,所以来拜访您,请您谈谈您认识的宗达……”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了笔记本。
宋老“呣”了一声,垂下眼皮,从木质茶几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那是一只小小的紫砂壶,上面刻有“岁寒三友”松竹梅的图案,一看就是陶瓷中的上品。
“抗战时,宗达是东江局的主要领导人,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参谋,说我跟他是同事,恐怕不妥当……”宋老喝了一口茶,双手握着紫砂茶壶,微微眯起眼睛,用回忆的语调说,“调到东江局工作之前,我在延安的抗大学习,读过宗达写的《联共(布)党史》,在我的心目中,他不仅是我党的重要领导人,还是一位著名的左翼知识分子。我没想到有一天会在他的领导下工作。我在东江局负责安保工作,直接受宗达领导,他在东江期间的重要活动都由我安排保卫。东江局在枫园办公,宗达和他的夫人安娜·路易女士住在二楼,我和警卫人员住在楼下。我的职务是警卫参谋,安娜是宗达的机要秘书。那时候,虽然是第二次国共合作时期,但国民党并没有消除对中共的敌对态度,不仅经常破坏和阻扰我党组织的抗战活动,还对东江局领导人进行秘密盯梢,甚至策反和暗杀。我来东江之前,我的前任董参谋就是在参加一次私人集会时被军统特务暗杀的。从那以后,中央指示,东江局从领导人到普通干部,都不得私自外出活动。作为警卫参谋,我更是百般小心,到东江半年,一次街也没逛过。但尽管我如此谨慎,还是发生了一件后来让我遗憾终身的事……”
“您指的是宗达叛变投敌这件事吗?”王晟停住记录,抬起头问道。
“是的。”宋老叹了一口气说。“在宗达投敌这件事上,感到最痛心的是我,在东江局工作期间,宗达在工作上对我悉心指导,生活上、思想上关心我、启发我。还曾送给我一本他在苏联担任共产国际代表时写的《访苏见闻》……”
王晟见宋老的话像河水一样漫延开来,不得不打断他问:“学术界有人对宗达的叛变投敌提出过质疑,认为宗达是被国民党特务秘密绑架,而不是主动投敌。您赞成这种说法么?”
“主动和被动有什么区别呢?宗达在国民党的报纸上登出了《我的自白书》,这是他叛变投敌的确凿证据……”宋老瞥了王晟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提出这种观点的学者,不用猜我就知道,是你的导师郎教授吧?”
王晟一时语塞。
“我很了解郎教授。我们可是五七干校的战友呢,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同意他的观点!”宋老很直率地说,“学术界提出这些质疑也难怪。前些年以阶级斗争为纲,搞得学术界文艺界百花凋零,实践证明,用政治代替学术和文艺,只会把学术和文艺带向死胡同。当然,也要防止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比如在宗达叛变这件事上,有人因为他曾经是一位在学术上卓有成就的知识分子,就怀疑甚至否定他在政治上的变节行为。这就不好喽。西方有句谚语,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学术也好,文艺也罢,都不能完全脱离政治嘛!”
宋老说到这儿,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书桌边,在抽屉里翻了一会儿,拿出一本杂志,递给王晟说:“《东江文史丛刊》上发表的这篇文章,选自我正在写的回忆录,你看看吧……”
王晟接过杂志,翻开目录,一行醒目的标题跳入眼帘:《我和安娜·路易的婚姻》——
五十年代中期,我和安娜之间虽然偶有争执,但只是生活方式和性格方面,安娜毕竟是个外国人,我在中国土生土长,青年时期都是在战争中度过的,直到五十年代才有机会跨出国门,很多习惯都不一样。但总体上还比较和谐。可当我再次举家从北京调回东江省之后,我们的婚姻终于爆发了严重的危机。
就感情上来说,尽管安娜和我已结婚多年,但她始终没有忘掉宗达,一直保留着他们俩在英国和苏联旅游和生活的照片,包括宗达用过的那部莱卡3D相机,有一次我出差拿去用了几天,安娜跟我大吵大闹,差点没把我的脸抓破。这让我在感情和思想上都接受不了。宗达是大知识分子,有学问有风度,曾经在我们党历史上有过较高的地位,我年轻时还崇拜过他,可他毕竟已经叛变投敌,成了公认的大叛徒。安娜在感情上对他还这样一往情深,让我难以接受。
更重要的是,在政治思想上,我和安娜也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安娜年轻时崇拜罗莎·卢森堡,到苏联后又受到了无政府主义以及托派的影响,曾经信仰过托洛茨基的“世界革命”理论。在这一点上,她跟我党历史上那类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颇为相似,一方面对共产主义保持着一种虔诚而狂热的信仰,另一方面,容易脱离实践,犯小知识分子特有的教条主义和左倾幼稚病,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宗达从一个王明主义者堕落为党的叛徒就是明证。作为宗达曾经的追随者和前妻,安娜早已同他离婚,但思想上却没有摆脱他的影响。因此,从五十年代中期起,随着政治环境越来越复杂,安娜身上的隐疾也开始暴露。
关于宗达的问题,尽管党史上早有了定论,但解放后,每遇到一场政治运动,我和安娜作为宗达的前妻和下属都会受到调查,这渐渐影响到了我们俩的感情乃至夫妻生活。后来,我在枫园疗养院认识了一位女护士,并逐渐发生了恋情。安娜知道后大吵大闹,使我无法正常生活工作,无奈之下,我只好从家里搬出来,住进了枫园疗养院。这更加激怒了安娜,为了报复我,她向省委和中央写信,揭发我调到北京工作和升任东江省委常委、宣传部长,都是因为表姐韩英和表姐夫洪虎同志的关系。这纯属无稽之谈。我调到北京和后来调回东江工作,都是中央和省委的决定,符合组织程序。韩英同志和洪虎将军作为我的亲戚和我参加革命的领路人,对我的关心乃人之常情,安娜的指控毫无事实根据,是对我和韩英、洪虎将军的污蔑,不仅如此,安娜还重新翻出组织上早已做出结论的宗达“叛变事件”,指控我向国民党特务出卖宗达外出散步的时间路线,并故意调走警卫人员,让特务劫走了宗达……安娜对我的控告可谓刀刀见血,每一刀都可以致我于死地,但由于没有任何证据,组织上自然不会采信。
经过这件事,我和安娜的关系彻底破裂,不久,我就和安娜离婚,组建了新的家庭。
文革爆发时,安娜在省广播局工作,是东江省最早张贴大字报的“外国专家”。当时我还没有被打倒,曾读到过她的那篇大字报:
我们要平等,不要特权!
在中国工作的外国人,不论他是哪个阶级,不论他对革命什么态度,都受到了“五没有”“二有”待遇:
五没有:
一、没有体力劳动,
二、没有思想改造,
三、没有接触工农的机会,
四、不搞阶级斗争,
五、不搞生产斗争。
二有:
一、有特别高的生活品待遇
二、有各方面的特殊化。
请问:是哪个牛鬼蛇神指使给外国人这种待遇?制定这样的待遇是什么思想支配的?
这不是毛泽东思想!
这是赫鲁晓夫思想!
我们不要“五没有”,也不要“二有”,我们不要一切特权,只要做一个彻底无私的无产阶级革命者!
这篇大字报轰动全省,甚至传到了北京,据说毛泽东主席极为欣赏,还亲自批示:“我同意这张大字报!”安娜也因此名声大振,并以“国际共产主义者”的身份,当上了省文教战线造反兵团副司令,成为文革期间东江省造反派最活跃的人物之一。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我那位过去的下属再次揭发我的所谓“叛变”问题,连安娜也参加进来,写大字报指控我出卖宗达。这一次,我终于没有逃脱厄运,很快就戴着“走资派”和“叛徒内奸”两顶大帽子被关进了监狱。
颇有戏剧性的是,当几年后我重新回到领导岗位时,安娜却以“间谍罪”被关进了监狱,直到1977年才获得释放。
安娜出狱时我曾见过她一面,她告诉我说想回英国去。我劝她留下来,她在英国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回去孤身一人生活,也许并不比留在中国好多少。但谈了没几句,我就发现她比以前更偏执了,大概是因为在监狱里待的时间太久,她显得有点神经质,怀疑是我为了报复把她关进监狱的,满脑子还是“世界革命”“造反”那一套,看到她这副样子,我只好作罢。
安娜出狱后不久,便回英国了。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八十年代初,我率领东江省党政代表团访问英国,大使馆的张大使告诉我,安娜回到英国后,撰写了一本回忆录《我和两任中国丈夫的曲折经历》,其中还在对我进行攻击和谩骂,称我是“走资派”和“叛徒内奸”。张大使问我要不要撰文反驳安娜,大使馆可以帮我把文章翻成英文在英国的报刊上发表,我苦笑着,摇摇头,谢绝了张大使的好意……
王晟把这篇文章匆匆浏览了一遍。他看见文中还刊登了一张宗达和安娜的合影照。照片上,两个人并肩站在山顶上,互相依偎着,显得十分亲密,背后是一座古色古香的亭子,亭子中央有一块长方形石碑,由于是黑白照片,碑上的文字模糊不清,但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一首诗……
照片下面有一行署名:“1938年夏宋乾坤摄于枇杷山”。
7.杜威的哲学
临近中午时,杜威和王晟才从宋乾坤家的别墅出来。他俩走出那座树木掩映的大院,经过大门口的岗亭时,正碰上哨兵换岗。那个一脸稚气的小哨兵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高体壮、满脸青春痘的战士。王晟发现,他头上的军帽戴歪了,风纪扣也没有扣好,军容气质比那个小哨兵差多了。
刚出大门,大院的铁闸门徐徐打开了,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从外面无声地驶进了院子。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哨兵双腿并拢,拍地打了个敬礼,一直目送小轿车驶进院子深处,才把手从帽檐旁放下来。车窗被黑色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面坐的什么人,但从小轿车长驱直入,根本不用接受哨兵检查这一点看,坐在车上的人肯定住在这座大院里。王晟想,宋乾坤平时大概也是坐这样的车在大院里进出的吧?
“你好像很紧张,”杜威瞟了王晟一眼,“我第一次进这座院子时也跟你差不多。后来就好了……”
“你真的是把那件文物,叫什么来着,对,铜匦……请宋老鉴定的?”王晟打断他问。
杜威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王晟,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怎么会问这样幼稚的问题呢?”
杜威这么一反问,王晟答不上来了。杜威见他被问住了,就缓和语气说:“老弟,你读的书比我多,可是太不接地气,你想想,像宋老这样的大领导平时咱小老百姓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能随便收下别人送的礼物?如果我不说请他‘鉴定’,宋老会收下么?”
王晟承认杜威的话有道理。他想起宋老家墙上的那幅《牡丹图》,又问道:“你把你父亲和干爹的宝贝都拿来送给宋老了,他们愿意?”
“这你就不了解我父亲和我干爹了。”杜威满不在乎地说,“我父亲要是还在世,他说不定恨不得亲自给宋老送来呢!至于我干爹,实话告诉你吧,就是他出主意,让我把铜匦送给宋老的……他老人家真是英明啊!”
“你不是说你干爹在邳谷山修行么?……”
“是呀,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来过我们家了。自从他开始修行后,一直拒绝见陌生人。可我不是陌生人,是他的干儿子呢。干爹允许我每年进山去见他一次……干爹已经有很多年没去过我家了,以前他每次去我家,都要给我带几只乌龟,他煨的乌龟汤真好喝啊,而且强筋补肾……算了,不跟你这个书呆子说了,说了你也不懂!”
杜威的话让王晟觉得有些没头没脑。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走出了那条浓阴夹道的湖畔小道。这时,杜威看见前面不远有一家兰州拉面馆,说:“都中午了,我请你吃拉面吧!”
于是,两个人走进拉面馆,一个头戴小白帽,脸上像被火烧焦了那样黑红的回族男人正在案板前拉面,旁边是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收银台后面站着一个戴着花头巾的高鼻梁女人,正在低头算账。虽然是中午,店里却没有什么顾客,显得有些冷清,见杜威和王晟进去,那个男人停下手里的活儿,满脸堆笑地招呼:“二位吃啥?”
“两碗牛肉拉面!” 杜威说着,转过脸问王晟:“你要香菜吗?”
王晟犹豫了一下说:“不要。”
“好,我也不喜欢香菜。”杜威提高嗓门说,“老板,不要加香菜!”
“好唻,两碗牛肉拉面,不加香菜!”回族男人高声回应道。
眼前的情景,使王晟想起多年前宗天一请他和巴东在邳镇供销社旁边的小餐馆里吃肉丝面,巴东一边吃一边许下将来有钱了请他们吃大餐的宏愿。
“你知道宋老还担任一个什么职务么?”杜威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啥职务?”王晟心不在焉地问,他觉得杜威还没有从刚才同宋老见面时的兴奋状态中摆脱出来。
杜威说:“东江省文联名誉主席。”
王晟不明白杜威为什么要对他提到这个职务。难道“文联主席”比副省长还重要么?
杜威说:“别看文联主席这个职务不大,可管着十几个协会呢!其中也包括省摄影家协会……”
王晟想,他到底要说什么呢?
“告诉你吧,我已经加入省摄影家协会了!”杜威像宣布一项重大新闻似的从那只双肩包里摸出一个黑色的“派司”,在王晟眼前晃了晃,“喏,这是会员证!加入摄影家协会只是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总有一天,我要当上……,你信不信?”
王晟见杜威那副自信满满的神情,不知该如何回答。
“衡量一个人是不是有才能,就在于他能不能抓住迎面而来的机会。”杜威故弄玄虚地说,“你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么?”
王晟觉得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谁说的。杜威平时喜欢抄录一些名人名言,比如“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撑起整个地球”、“弱者啊,你的名字叫女人”等等。
王晟正想着怎么回答杜威的话,戴花头巾的女人端着两碗拉面过来了。
两大碗拉面,汤里漂浮着葱花,一股浓郁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王晟觉得真有点饿了。
杜威抓过桌子上的佐料瓶,往自己碗里加了两勺辣椒酱,问王晟:“你要辣酱不?”
王晟摇了摇头:“我这两天牙齿疼,不敢吃辣的。”
不一会儿的工夫,两个人就把碗里的拉面吃得精光。杜威抹了抹满嘴的油渍,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一上午没抽烟,显然把他的烟瘾熬坏了。
“你觉得顾筝咋样?”杜威嘴里吐出一串烟圈,忽然问了一句。
“什么……咋样?”王晟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她漂亮么?”
王晟没料到他问这个,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说你是书呆子,你还不服气!”杜威脸上又习惯地浮现出一缕讥讽的神情,“宗天一让我们照顾他妹妹,你却一点也不关心,连她漂亮不漂亮都说不上来,难道你就是这样照顾她的吗?”
王晟觉得杜威这句话偷换概念,在逻辑上根本不成立,但他没有反诘。
“你见过顾筝的妈妈么?”杜威突然问。
“见过……”王晟说,“时间太久,记不清楚了。”
“多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啊,可惜我干爹没有治好她,最终还是被恶鬼把魂勾走了。”杜威自言自语地说,嘴角掠过一丝古怪的笑意,“顾筝长得很像她妈妈,既迷人,又让人不敢接近。我真有点儿喜欢她,就是太孤傲了,可她越是这样,越是让我欲罢不能……”
“杜威,你咋能这样想?”王晟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他记得杜威亲口告诉过他早就有了女朋友,是楚州工人文化宫书记的女儿,叫姜黎黎,杜威就是沾了姜黎黎父亲的光,才到工人文化宫当摄影专干,现在又脱产到东大摄影班带薪学习的。可此刻,杜威竟然不停地念叨着顾筝的名字,像中了魔怔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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