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足以证明,“逯永嘉”绝不仅仅是个传说,而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男人。
唐草儿的到来,让马垃深感意外。
那会儿,他刚从江边的桃园回来。这之前,他正在给猕猴桃树积肥,手脚上还沾着黑乎乎的灰粪。小拐儿翻过堤坡,一路小跑着,气喘吁吁的,神情紧张地说:“马叔,有个从城里来的姐姐找你来啦!”
马垃怎么也没料到,草儿会逃出戒毒所,大老远地跑到神皇洲来找他。
半年多以前,他给唐丽娜写了一封信,谈到了那幢老别墅。“逯老师说,这是他留给女儿的唯一遗产,‘以弥补未能尽父亲职责之愧疚于万一。’……”他不动声色地对逯老师的“遗嘱”作了修改,隐瞒了自己作为别墅继承人的事实。他这样做是想让唐丽娜不再对草儿隐瞒逯老师的存在,让草儿知道自己有过一个爱她的父亲。马垃相信,如果逯老师临终前知道草儿的存在,肯定会这么做的。“草儿既不相信我的身份,也不相信我的话。现在只有请你这个做母亲的出面来解开这个疙瘩了。”他在信中恳求道,“请你告诉草儿,她的父亲很爱她,那份遗产就是有力的证明……”
尽管马垃上次在武汉对唐丽娜有所了解,但相信她为了那份遗产,会放下对逯老师的积怨,把事实真相告诉给女儿的。
“我妈一直都说那个逯什么来着,对,逯永嘉--他不是我父亲,现在突然改口又说是真的,还莫名其妙冒出一幢老别墅,编得跟电视剧似的,我怎么知道她究竟是以前撒谎,还是现在撒谎呢?”
这是唐草儿见到马垃说的第一句话。
从逻辑上讲,草儿的话当然有道理。马垃可以这样回答她:辨别你妈是不是撒谎很简单,那就是老别墅是不是真的存在。但马垃没有这样说。他担心的是:草儿这次又从戒毒所逃出来,她以后怎么办?况且,草儿和她母亲唐丽娜的关系一直又那么僵。马垃想,我得坐下来好好地跟草儿谈谈,而不是草率地将遗产交给草儿,把她打发走了事。
但眼下马垃还顾不上这事儿。后天他就要跟谷雨去长沙购买新的杂交稻种。惊蛰刚过,他就真正忙起来了。桃园的事,合作社的事都离不开他。今年过完春节,又有一些农户加入了合作社,稻田的面积比去年增加了近一倍。对稻种、肥料和种子的需求自然也进一步提高了。另外,网络推广和销售平台刚刚搭建起来,也需要进一步维护。工作上的事情千头万绪,马垃恨不得使出分身法。
“草儿,后天我就要去长沙买稻种,你先在这儿住两天,”马垃用商量的口吻说,“你父亲……还有别墅的事,等我从长沙回来后慢慢告诉你好不好?”
“住下就住下呗,反正不把问题搞清楚,我是不会回去的!”唐草儿回答得很干脆。
马垃把楼上的书房腾出来让唐草儿住,自己则搬到了楼下小拐儿房间隔壁那间堆放杂物的储藏室。
唐草儿就这样住下了。
马垃家突然来了一个漂亮摩登的城里姑娘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神皇洲。村民们充满新鲜和好奇的目光像长上了翅膀一样,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堤脚下那幢带风车的房子。他们不仅注意唐草儿的一举一动,议论她穿的每一件款式新颖的衣服,还悄悄猜测着她跟马垃究竟是什么关系。
谷雨去长沙前一天晚上,茴香问他:“村里有人说那姑娘是马老师谈的对象,是不是真的?”
谷雨正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什么,不耐烦地戗了她一句:“你是不是还想着给马老师介绍对象啊?”
茴香被谷雨戗得莫名其妙,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谷雨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想说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跟村里人想的其实差不多。一开始,他也以为唐草儿是马老师的“对象”,如果她跟马老师八竿子打不着,干吗大老远从省城来找他,莫非她吃饱了没事撑得慌的?当然不是!谷雨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知道城里女孩儿不但让长得漂亮,脾气大,胆子也大,如果喜欢上哪个男人,才不管他年龄多大,是不是有了老婆呢。这个唐草儿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女孩儿?而且在谷雨看来,像马老师这么优秀的男人,就应该找一个年纪比她小得多的美女,一般的乡下姑娘压根儿就配不上他。以前茴香曾不止一次在他耳边咕哝,想托娘家人帮马老师找个老婆,“男人身边没个洗衣做饭的,几造孽哟!”但每次都被让他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就你娘家媒婆那种眼光,介绍的女人怎么配得上马老师?趁早收手吧,免得媒人做不成,反倒得罪了马老师,让我以后都不好做人呢。”谷雨对茴香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当面不相识,你就别瞎操心了,命里注定属于马老师的那个女人迟早会出现的!”
因此,当唐草儿出现在神皇洲时,谷雨还以为自己的预言兑现了。他就差点当面向马垃“道喜”了。
翌日一大早,为了最后确定购买杂交稻种的农户名单,谷雨去桃园里找马垃。
惊蛰已过,在阳光和雨水的滋润下,堤坡上的枯草纷纷泛绿了,外滩上春意盎然,桃园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晨雾。猕猴桃树的树枝上已经绽出了绿叶儿,正是需要积肥的季节。马垃每天都在桃园里忙活,不是积肥就是用锄头给每一颗猕猴桃树松土。一见他走进桃园,马垃就放下锄头,拍了沾满泥巴的双手,走到桃园边的空地上蹲下,摸出一包烟,递给谷雨一支,自己嘴上叼上一支,谷雨掏出打火机,咔嚓一声打着火,给马垃点上了火。
两人一边抽烟,一边商量着事情。谷雨说完几件紧要的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昨天老万和老孙几家也想托我们帮他们买点儿稻种,这事么样办呢?”
马垃低着脑袋思忖着,没有马上答复。
“他们见我们去年增收了那么多,也忍不住跃跃欲试呢!”谷雨说,“可他们没加入合作社,我们总不能平白无故地帮他们买稻种……”
“道理是这样,可乡里乡亲的,也不好拒绝么……”马垃吧嗒了两口烟,抬起脸来,“再说,去年合作社水稻增产,不单是稻种的功劳,还跟我们合理使用农家肥有直接关系嘛。”
“您的意思是答应他们?”
“反正也就是顺路捎点儿稻种回来,不费多大事儿。”马垃微笑地看着谷雨,“按照去年的代销合同,我们现在的产量可是供不应求,如果他们也按咱们合作社摸索出的办法种水稻,同心生态大米的种植规模也就扩大了,这是好事,他们加没加入合作社有么子关系呢?”
谷雨原本担心合作社其他农户有意见,听马垃这么一说,也就打消了心里的顾虑。
说完正事儿,马垃就站起身来,活动了几下蹲的太久有点麻木的四肢,要回桃园继续干活,却见谷雨还没有走的意思,不禁有点纳闷,“谷雨,下午就动身去长沙呢,你还不回去帮茴香干点活儿?”
谷雨还是没有动身。马垃意识到他还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就转过身来。“谷雨,你有么子事你就说么,为啥吞吐吐吐的?”
“昨晚茴香听村里人说,那个城里来的姑娘是你……对象呢!”
“好你个谷雨,这样的瞎话你也信?”马垃瞅着谷雨,哭笑不得地说,“那姑娘叫唐草儿,是我老师的女儿,逯老师临终前把她托付给我了……”
后来,马垃还说了一大通关于逯老师和唐草儿的事儿,但谷雨没怎么听进去。他感到失望,心想:我宁愿马老师这是编瞎话骗我,宁愿相信村里人的猜测是真的!
当天下午,谷雨就和马垃在河口镇搭乘长途汽车,到长沙购买杂交稻种去了。
三月是草木复苏的季节。乡村正在从冬天单调的黑白色向多姿多彩的春天迈进。这个变化是不经意发生的,也许是一场沉闷的雷声,或者连续下了几天雨后,村前屋后原先光秃秃的树枝绽出了浅绿色的新芽,仿佛是突然一下子,沟渠旁、水塘边和田间地头就长出了一丛丛、一片片嫩嫩的小草。庄稼地里,油菜正在呼哧呼哧地拔节,不出十天半月,油菜花就将汹涌绽放,使乡村变成一座金黄色的海洋。粉红色的当然是红花草,它们像一个初出闺门的小家碧玉,在水田里开得烂漫,却一点不像浩浩荡荡的油菜花那么张扬,显得有点儿羞怯。而在严寒中蛰伏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小麦,已经开始大面积地返青。绿色的麦田是乡村三月的主色调,就像一支部队的尖兵,率先给人们带来了春天的信息……
初到神皇洲,唐草儿对眼前见到的一切都充满了新鲜和好奇。这个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姑娘仿佛一株温室里的植物,突然置身到这春意盎然、气象万千的大自然里,觉得整个身体一下子舒展开来,每一缕风、每一寸空气和每一缕阳光都让她浑身的血管喷张,因长期在室内生活变得近乎病态的苍白脸色也泛出了健康的红润。
由于刚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来神皇洲后的头两天,唐草儿的睡眠都不好。夜里老是做梦。那个穿米色风衣的男人又出现在她的梦境里。当她醒过来时,脑子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远离武汉的乡下,而她要找的那个马垃却在昨天到长沙购买稻种去了。事情如此凑巧,让她不由得心生疑窦:莫非这个姓马的是在故意躲避自己?但这个念头只是在脑子里闪了一下,旋即就被她否定了。
吃过早饭,唐草儿让小拐儿陪她出去逛逛,小拐儿痛快地答应了。
马垃临去长沙前,把照顾好唐草儿的任务交给了小拐儿,除了做饭,也包括陪她“逛逛”。
在小拐儿眼里,这个从城里来的“漂亮姐姐”跟电影里的明星一样,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富有迷人的风采。作为一个懵懂未开的乡村少年,他眼里没有丝毫的邪念,有的只是人性深处对异性之美的热爱和崇拜,跟欣赏一幅雕塑和绘画艺术作品没有本质的区别。所以,当唐草儿提出让自己陪她出去“逛逛”时,他觉得有点儿受宠若惊,高兴极了,忙说:“我正要去给猕猴桃树搭篱架,草儿姐,你跟我一起去桃园玩儿吧!”
小拐儿每天都要在桃园里待一会儿,不是干点这就是干点那,或者哪怕什么也不干,干活累了,随便靠着一棵猕猴桃树坐下来,听见风带着尖细的哨音从江滩上吹过来,猕猴桃树枝在空中随风摇曳,像一群翩翩起舞的仙女。小拐儿心里惬意极了。马叔曾对他说,跟人一样,每棵猕猴桃树都是有生命的。小拐儿渐渐体会出了其中的道理。时间一长,他甚至揣摩出了每棵树的个性和脾气,知道它们各自对肥料的需求量,谁更耐热或者耐寒些,谁最害怕哪一种害虫。桃园里很少打农药。马叔说化肥和农药会破坏水果的口味和营养,咱们同心合作社的水稻不用那些玩意儿,桃园也尽量不用那些玩意儿!这样种出来的猕猴桃味道又甜又鲜,一点涩味儿也没有。去年猕猴桃上市不到半个月就销售一空。从今年开始,马叔开通了网上销售平台,现在猕猴桃还没结果,就有人在网上下订单了。前些天,马垃跟小拐儿商量,把他家那几亩责任田也种上猕猴桃树。小拐儿真是喜出望外,他早就盼望这一天了。以前他每次提出来,马叔总是说,咱们不打无把握之战,等我把市场打出来后,再扩大生产吧!后来,合作社又有几家农户要求把原来的旱田改种猕猴桃园。没过多久,马叔就和谷雨一起去武汉购来了一批猕猴桃树苗……
从那以后,小拐儿每次在江边的桃园干活儿,心里就忍不住想起自己那几亩刚种上树苗的责任田。我也要有自己的桃园了。小拐儿兴奋地想。过不了几天,他都要去看一眼,生怕黄鼠狼或兔子把树苗给啃坏了。有一天夜里,小拐儿做了个梦,他家责任田里的猕猴桃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枝头结满了猕猴桃,像一枚枚绿莹莹的宝石,把树枝都压弯了。
这会儿,小拐儿在桃园里加固被去年大雪压散的篱架。唐草儿在旁边看小拐儿干活,觉得有些无聊,一边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
“小拐儿,老马是你什么人?”
“老马是谁?”
“老马……哎呀,你真笨,老马就是你那个马叔呗!”
“你才比我大几岁,按理应该叫他叔咧。”
“就你们乡下人规矩多,我平时都这么叫比我大的男人。我把我继父也叫老陈呢。”唐草儿撇撇嘴说,好奇地问,“你和马叔,呸,真别扭!我还是叫老马吧。你跟老马非亲非故,怎么像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呢?”
“这有什么奇怪?不是一家人就不能像一家人过日子么?”小拐儿停下手里的活儿,对他翻了个白眼,“我还没问你为么子来找马叔呢。以前我可从没听马叔说起过你。你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样的……仙女。”
“你为么事说我像仙女?”唐草儿好奇地问。
“因为你漂亮呗!”小拐儿说完这句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真的漂亮吗?”唐草儿白皙的脸上掠过一抹红润,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嗯,比仙女还漂亮!”
又是仙女!唐草儿被这个古怪的比喻逗得咯咯笑起来。作为一个十七岁就开始跑场子的迪厅歌手,她当然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在武汉的歌厅和迪吧里,无数的男人为她的风采和歌喉喝彩过。她习惯了那些沾着唾沫星子和铜臭味的赞美声和掌声。但此刻,面对一个乡下少年的赞美,她竟然感到有点儿羞涩,心里某个地方被触动了一下,沉默下来。
三月的江滩虽然有些空旷,但已经呈现出一派盎然的生机。芦苇和蒿草长得有些咄咄逼人,把那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挤得没了插身之地,风一吹,它们就挺直细长的身体,摇头晃脑的,仿佛在炫耀着自己惊人的生殖能力。防浪林像一群发育成熟的少女,早已绿叶满头,再过十天半月,白花花的柳絮就该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了。
江水还是像冬天那样顺着浅浅的河道流得不紧不慢,平静如一面长形的镜子。大概是航道太浅的缘故,也可能是负载的货物太重,过往船只航行的速度十分缓慢,偶尔拉响的汽笛嘶哑低沉,有气无力,像一个垂暮老人的叹息。
桃园深处传来一阵吱吱的声音,听起来像小狗或者小兔的叫声。唐草儿放下手中的树枝,警惕地站起身,四处张望着,“是什么东西在叫?”
“嘻嘻,莫紧张,是大林小林。”小拐儿冲唐草儿挤挤眼睛,“它们准是饿了,要吃的呢!”
唐草儿睫毛忽闪忽闪的,诧异极了。“大林小林?”
“嗯。”小拐儿话音未落,两只浑身长满毛刺的小动物从猕猴桃树林里钻出来,一眨眼就爬到了小拐儿身边,一边伸出尖尖的小嘴往他身上凑,一边围着他转圈儿,样子可爱极了。
“是小刺猬!”唐草儿拍着手惊呼起来,
小拐儿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青豆撒到两只小刺猬面前。刺猬马上丢下他,敏捷地伸出爪子,狼吞虎咽起来。
唐草儿被这奇妙的场面惊呆了,“多么可爱的小动物啊!只是……你为什么把它们叫大林小林呢?”
“是马叔给它们取的名字。”小拐儿解释道,“我也不晓得为么子叫这个名字。马叔说,有一篇童话叫《大林和小林》。大林小林在桃园里定居好久了,马叔每天都给它们带吃的。马叔不在,我就给它们带吃的。小家伙都习惯了,每天这时候准时从桃园里钻出来……”
“这本身就是一篇童话呢!”唐草儿咕哝着,伸出手去抚摸刺猬,小刺猬也许是对唐草儿感到陌生,也许是吃饭时不喜欢被打扰,没等她触摸到,就缩了缩身子,身上的毛刺马上竖立起来,一根根像针似的尖利。唐草儿的手刚触到刺猬,就痛得哎呀一声尖叫起来。
“扎出血了吧?”小拐儿像自己被扎了一样跟着惊叫道,抓起唐草儿的手指一看,果然出了血。他略一迟疑,低下头张开了嘴。唐草儿还没反应过来,小拐儿就含住了她那根受伤的手指头,使劲吮吸起来。吸了好几下,噗地吐出一口血沫。
“你这是搞么事?”唐草儿不解地瞪着小拐儿。
“刺猬身上的刺有毒,不吸出来就会浑身发冷,跟打摆子一样……”小拐儿说,“我有一次不小心被扎伤了,马叔给我吸了一下就没事了。”
原来如此。唐草儿觉得刚才还疼痛难忍的手指轻松了许多。她这才想起那两只刺猬,转过脸去,却不见了它们的踪影。
“哈哈,它们吃饱了,又去桃园里捉虫子啦。”小拐儿说着,抬起头看了看天上,已经快中午了,“大林小林吃饱了,我们也该回去吃午饭了。”
小拐儿走出桃园时,忽然想起什么,对唐草儿说:“你等我一下。“说罢,返身钻进了桃园。几分钟后,小拐儿又回来了,手里变戏法似的拿着一把又嫩又白的蘑菇,说:“草儿姐,今儿中午咱们吃腊肉烧鲜蘑菇,好不好?”
唐草儿一听,连声叫好,被扎伤的手指一点也不痛了。
晚上,唐草儿总是很难入睡。乡村三月的夜晚寂静而漫长,窗外蛙声如潮,屋子内的某个墙角响起一阵阵蛐蛐的聒噪。楼下,小拐儿还在看电视。每天晚上,他总是看电视看得很晚,不过十二点不上床睡觉。他最爱看打仗的电视剧。而唐草儿最讨厌的就是这些打打杀杀的电视剧。
马垃的卧室兼书房到处摆放着图书和报刊,杂乱得像个杂货铺。书桌上有台电脑,可以上网。实在睡不着时,唐草儿就上网打游戏。在戒毒所的娱乐时间,她和那帮学员差不多都是在电脑游戏室度过的。游戏能够使人忘掉心里的空虚和躁动。这大概是就是戒毒所放任甚至鼓励学员玩电脑游戏的原因。但他们不知道,游戏总有停下来的时候,一旦停下来,那种莫名的空虚和躁动就会像幽灵一样从某个地方钻出来,重新控制她们的大脑和身体。电脑游戏因此成为了唐草儿身体内的另一种病毒,她不甘心束手就擒,竭力强迫自己从电脑面前离开。但离开了电脑,她不知道如何打发眼下这单调乏味的时光。
唐草儿就是在这时候发现那个厚厚的笔记本的。
那个笔记本就放在电脑桌左边的抽屉里。一开始,唐草儿并不知道那是马垃正在写的一部书稿。当她信手翻了几页之后,突然从中看见了“逯永嘉”几个字。这不是那个传说中的那个“逯永嘉”吗?唐草儿脑子激灵了一下,从头至尾地开始阅读这部字迹潦草的手稿。
起初,唐草儿的阅读是漫不经心的,但随着马垃的的叙述,她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身材高大,面孔俊朗、风度翩翩的男子。这个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从省城发配到偏僻的沿河师范,后来从一名普通的教师摇身一变成了大名鼎鼎的企业家,这样的经历怎么都像一部传奇小说的主人公。当然,在这部尚未完成的书稿中,逯永嘉只是一个次要人物,真正的主人公是马垃自己。主要篇幅讲述的还是一个跟着母亲和哥哥从水上漂泊到神皇洲落户的少年如何长大成人,开始自己曲折人生的故事。作为马垃的老师和引路人,逯永嘉的形象只是若隐若现,点缀在他人生旅程中的某些关键节点上,显得支离破碎。其中的某些细节如逯永嘉和唐丽娜的恋情,还有逯永嘉最后的死因等等,都语焉不详,作者似乎有意回避或省略了什么。但对唐草儿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因为这足以证明,“逯永嘉”绝不仅仅是个传说,而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男人。他和唐丽娜相爱过;也就是说,这个男人真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整整一夜,唐草儿都在看这部书稿。当她放下笔记本时,天已经亮了。窗外鸟声啁啾,不远处的村子里传来牛羊出圈的喧闹声。唐草儿打了个哈欠,非但没有一点睡意,脑子反而格外清醒。她觉得,自己从一场迷离漫长的梦幻中苏醒过来了……
马垃和谷雨是两天后的下午回到神皇洲的。
在往返长沙与沿河的旅途上,马垃一直惦记着被自己撂下的唐草儿。他并不是担心这几天草儿的生活起居。动身前他都已经向小拐儿交代好了,用不着他操心。马垃想的是回去后如何对草儿谈逯老师──她的亲生父亲。
自从几年前在武汉见到唐丽娜和唐草儿母女后,马垃觉得有一种喜出望外之感。他庆幸孑然一身的逯老师竟然有一个女儿!如果逯老师活着,这该是多么大的安慰!他暗暗做出决定,自己要为逯老师“还债”。但他没有料到,见到的唐丽娜完全是一个娇柔做作的小商人,让人缺少起码的信任感。尤其是当他在戒毒所见到唐草儿之后,心里的疑虑和担忧便愈发强烈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她竟然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唐丽娜为什么要对女儿隐瞒这一切呢?难道就因为逯老师抛弃了她?正是因为如此,马垃对唐丽娜母女暂时隐瞒了逯老师留下的那笔遗产。他觉得,相对于继承遗产,更重要的是应该让唐草儿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几年来,他跟唐草儿几次信件往返,都未能让这个在毒品里难以自拔的女孩子相信自己。无奈之余,马垃只好给唐丽娜写了一封信,并告诉了那笔遗产的事。正如他所预料的,唐丽娜的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答应把她和逯永嘉的关系告诉给草儿,并让她早日接受那笔遗产。马垃知道,唐丽娜真正感兴趣的是那栋老别墅。只要草儿认自己的亲生父亲,这算不了什么。但马垃怎么也没有料到的是,草儿会只身一人地来神皇洲找他。这种执拗果敢的性格,的确有点儿像逯老师;包括草儿的长相,那挺直的鼻梁、高挑的身材,也酷似逯老师。马垃想,如果逯老师知道有一个从长相和性格都像自己的女儿,他的在天之灵该多么欣慰啊……
马垃和谷雨一回到神皇洲,就忙着给合作社的农户和其他几户村民分稻种。等忙完这一切后,已近傍晚了。他这才从一个熟料袋里拿出在河口镇下车后买的鱼和肉,进去厨房做饭。让唐草儿受了几天的冷落,他要亲自下厨点,做点好吃的,犒劳犒劳这位不速之客。
马垃和小拐儿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会儿,便端出了一桌像模像样的饭菜。这几年,他和小拐儿在一起“搭伙”过日子,平时总是轮流做饭,两个人的厨艺都给锻炼出来了。
这是唐草儿来到神皇洲之后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当一切都收拾停当之后,马垃一只手端着一杯茶,另一只手拿着一包在长沙买的白沙烟,来到了楼上的书房间卧室──现在是唐草儿的临时客房,一看就是要长谈的架势。
当马垃在电脑桌前平时自己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下后,发现这间平时杂乱无章的屋子变得整洁了许多,书桌和书架乃至床头上到处乱放的书刊整齐地放回到了书柜里,连电脑屏幕上厚厚的灰尘也擦拭的干干净净,像用水洗过一样。原来堆放脏衣服的窗台上引人注目地摆了一个啤酒瓶子,里面插着一束从田野上采来的红花草,粉红色的花蕾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屋子里氤氲着一股清新、馥郁的芳香……
这显然都是唐草儿的“杰作”。
马垃把目光落到电脑桌上,不由一怔:他那部尚未完成的书稿,那个厚厚的笔记本就摆放在面前。此刻,唐草儿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她的神态表明,她已经看过书稿了。
原本不知从何说起的马垃,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这么说,你看过这部书,不,还不能算是书,充其量只是一部手稿……”马垃喝了一口茶,同时点燃一支烟,眯缝起眼睛,用缓慢的语调说道:“这是一本关于我和我的母亲、哥哥,还有神皇洲的乡亲们的生活史,其中,逯老师,也就是你的父亲,在我的生活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塑造了我的前半辈子,进而影响了我整整的一生。你现在看到的部分,还只是我们作为师生从相识到相知和相伴的最初阶段……”
在马垃讲述的整个过程中,唐草儿始终一声不吭地倾听着,眼珠睁得大大的,长长的睫毛偶尔扑闪一下,像个幼儿园的乖孩子在听一个遥远的神话或传奇故事。似乎她到老远从武汉来到这个陌生的小村庄,就是为了听马垃给她讲这个故事。她的神情显得那么安静、单纯,跟马垃第一次在戒毒所见到她时那副神经质的样子判若两人……
当马垃终于讲到逯老师去世的情景时时,唐草儿已经泪流满面。
唐草儿啜泣地问:“他……我父亲得的是什么病?”
马垃没有回答,而是巧妙地搪塞过去了。无论如何,他都要维护逯老师作为一个“悲剧英雄”的形象,尤其在草儿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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