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青萍之末
这一年的夏天比往年来得早,清明节没过几天,天气就炎热起来,气温从20度一下子窜到30度以上,刚脱去冬装不久的大学生们还没来得及尽情体验春天的和煦暖阳,就一下子置身于烈日炎炎的炙烤之中。在连续下了几场豪雨之后,遍布东大校园的梧桐树冠盖如云、白絮漫天飞舞,像鹅毛一样飘落到地上,厚厚一层,像下了一场大雪。
对于季节的这种跨越式变化,正处在青春年华的大学生们似乎求之不得,男生纷纷穿上了T恤短裤,女生则拿出在箱子里压了一个冬天的裙子穿上,各种款式和五颜六色的夏装,如同盛开的鲜花竞相吐艳、纷纷登场,使整个校园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露天T台。
在这个夏天,东江大学发生了两件注定将载入校史的事情。
第一件是由著名青年学者郎涛和青年女作家宋晓帆担任总撰稿的大型电视片《大江东去》在东江电视台开播,在全省乃至全国产生了强烈反响,创下了电视片收视率的纪录,电视片脚本在杂志上发表后,人们争相购阅,畅销一时,报刊上连篇累牍地发表评论文章,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另一件事发生在五四青年节前几天:哲学系一个本科生在文科生占大多数的桂园食堂的饭菜中发现了一条虫子,要求重新打一份,但食堂师傅不仅没有满足学生的合理要求,反而指责他耍赖,两人争执起来,引来各自的拥趸,双方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殴斗,好几名学生被打伤,一名食堂职工的眼睛也差点儿被抓瞎。
这件事发生后,校方对参加殴斗的大学生和食堂职工进行了通报批评。虽然学生们对这种混淆是非、各打五十板的处理结果有意见,但毕竟只是一件小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孰料不到两天,有人发现桂园食堂供应的大米饭居然发了霉;接着,又有两个学生食堂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
“学生食堂供应的大米都发了霉……”
这个消息传开后,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大学生们先是在私下议论纷纷,很快地,有人在食堂门口的读报橱窗贴出了大字报,起初只是揭露和抗议学校食堂“大米发霉”等损害大学生健康的行为,渐渐发展到对官僚主义和腐败问题的批判,参加抗议的学生也不断增多。
一开始,校方对这件事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眼看事态不断扩大,便让各系的班主任和辅导员通过个别谈话的方式,对张贴大字报参加抗议的学生施加压力,甚至以处分相威胁,这下把学生们激怒了。大字报不仅越贴越多,还把矛头从后勤管理部门指向了学校和省委省政府,要求追究相关部门和领导的责任;声势越来越大,渐渐从东江大学校内扩散到校外,市内不少高校的学生也参加到声援的行列……
那段时间,桂园食堂门口的读报橱窗前一天到晚挤满了人,大家一边浏览大字报,一边交头接耳,有的蹙眉凝神,长吁短叹,有的神情激动、义愤填膺地高声议论,也有的一言不发,掏出笔记本抄录大字报上的内容,气氛热烈,像个露天的沙龙。
许多大字报已经超出了“发霉大米”这个议题,触及到一些尖锐的社会问题,光看标题,足以吓人一跳——
《“发霉大米”仅仅是个腐败问题吗》、《东江大学的改革将要走向何方》、《谁来保障我们不吃发霉大米的民主权利》、《学生会究竟是代表校方还是代表学生》、《从何首乌校长火车上被省委书记驱赶,谈特权问题的严重性》、《东大作家班究竟是为谁办的》、《东大向何处去》、《南湖小区究竟花了多少人民的血汗钱》、《省委领导们住进了豪华别墅,小学生们却失去了美丽的校园》……
诸如此类的大字报充斥着读报橱窗,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眼球,也使人们的情绪如同最近的天气进一步升温。有天傍晚,顾筝打完饭走出食堂,看见许多人围在一张大字报前面,就端着饭盒走过去,透过攒动的人头,看见那张大字报其实是一首诗《将军,你不能这样做》,“题记”写道:“一位遭‘四人帮’残酷迫害的高级将领,文化大革命后,官复原职,重新走上领导岗位,利用手中的职权竟下令拆掉当地的一家幼儿园,为自己建造别墅,全部现代化设备,耗用了国家几十万元外汇……”
“这诗谁写的?太好了!”
“诗中的将军真有其人么?”
“这种事在咱们东江省也有啊,昨天那张大字报揭露的南湖小区别墅看了吗,跟诗里写的差不多!”
“听说,南湖别墅的事早就有人反映到中央去了,一直没有处理……”
有人小声议论着,也有人大声朗诵那首诗,眼里闪动着激愤的光芒。一位个头瘦小、戴眼镜的男生掏出笔记本抄录着;天色暗下来了,字看不清,旁边有人用打火机帮着照亮,直到男生把整首诗抄完。
借着打火机的光亮,顾筝认出那个男生是浪淘沙文学社新加入的一名社员,叫什么名字,她一时想不起来了。
一开始,聚集在读报橱窗前的都是东大师生和教职员工,后来出现了外校的学生以及社会人员。甚至有人在食堂门口摆开了地摊,叫卖打火机、香烟、录音带、二手图书,女排文化衫之类,摆摊者中不乏富有商业头脑的大学生,也有社会上的职业小贩,随着校园的秩序渐渐变得日渐混乱,各种传言也越来越多,像蝗虫一样飞来飞去……
“发霉大米事件”还在继续发酵,传言越来越多。有人说校长何首乌不止一次到过桂园,一边看大字报,一边往小本子上抄,表情十分严肃。还有人说,不单是何校长,东江省委书记鹿东进和已经退居二线的原省委副书记兼常务副省长宋乾坤也到东大“微服私访”,考察的重点地区就是大字报最密集的桂园读报橱窗。据目击者称,他们戴着墨镜,打扮得像普通人,身边都有秘书模样的人伴随。食堂靠操场的路边,还停了几辆车牌号都是0开头的黑色小轿车……“省委领导的专车牌照都是0开头……我在电视上见过他们,绝对不会认错!”说的有鼻子有眼。
尽管大家对这些传言半信半疑,但近几天桂园食堂门口的确出现了一些来历不明、行迹诡秘的陌生人,有人说是省公安厅派来的便衣。气氛似乎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过了两天,顾筝去食堂吃早餐时,发现原来贴满了读报橱窗的大字报被撕得干干净净,像用水洗过一样。许多人围着一张新贴出来的告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顾筝踮起脚尖,才看清告示上写着:
鉴于近期校园里出现的一系列反常现象,部分学生在一小撮不明身份人员的挑唆鼓动下,借助个别偶发事件,在我校桂园食堂等处张贴大字报小字报,散布各种极端和不实言论,恶毒攻击学校和省市领导,并把矛头指向党和政府,严重影响了学校的正常秩序和社会稳定。
为了维护改革开放的大局,经省委省政府批准,从即日起禁止在校园任何地方张贴大字报小字报,非经批准,不得以任何形式聚集,凡违反本规定者,将依照校纪校规严肃处理。
……
东江大学
校长:何首乌(签名)
中国共产党东江大学委员会
书记:╳╳╳(签名)
看完这篇告示,顾筝不禁有些紧张起来,整整一天心神不宁。栗红的父母出了事,这几天都不在学校,寝室里只有顾筝一个人,她心里乱糟糟的,书也看不进去,暗自盼望乱了几天的校园尽快平静下来。
但事与愿违,学校清理大字报后的第二天,东大校园里爆发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活动。示威学生在校行政大楼门前广场上集结,要求打压学生的东大领导同大学生代表对话,惩治撕毁大字报的幕后“黑手”,解决大家的“合理关切”。集会持续了整整一天,校方也没有任何回应。
校方的傲慢和冷漠不仅激怒了学生,也使一些原本置身事外的教师打破沉默,联名发表公开信,支持学生的“正义行动”。在“公开信”上签名的不少人都是东大知名教授,其中就有郎涛。
不到两天,游行便波及到了东大全校以及省内其他高校。东江师范学院、东江财经学院、东江工学院等十多所院校的大学生,纷纷举行集会,声援东大学生。此时,五四青年节临近,种种迹象表明,一场更大的风暴迫在眉睫……
2.游行
“五四”那天,顾筝本来要去图书馆自习的,可当她吃完早餐从食堂出来,就看见前两天还贴满大字报的读报橱窗前聚满了游行的队伍,他们有的举着标语牌,有的打着小红旗,一副整装待发的架势。
顾筝正要绕过去,被几个学生拦住了去路。为首一个举着小红旗的男生问她:“同学,去参加游行吧!”
顾筝瞧了一眼小红旗上“民主、科学、自由、平等”几个字,说:“我要去图书馆……”
那个男生热情而严肃地注视着她,用充满鼓动力的语气说:“69年前,先贤们为了民主科学走上街头,今天,为了发扬五四精神,我们也要走上街头,作为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每个人都责无旁贷……同学,走出书斋和课堂,跟我们一起迎接时代的洗礼吧!”
“是呀,同学,从个人狭小天地里走出来吧!”一个女生晃了晃拳头,像朗诵诗歌那样抑扬顿挫地说。“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几个男生看上去有点面熟,好像是哲学系的,有一个还戴着红校徽,是研究生;女生则很面生,大概是刚入校不久的新生。他们慷慨激昂,满口豪言壮语,让顾筝无所适从,没等她表态,就被连哄带劝地拉进了游行的队伍。
顾筝像一粒水花汇入了游行队伍,沿着操场边的那条道路,从体育馆面前的小广场,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校门口。
这时,校内其他院系和宿舍区的游行队伍已经在校门口聚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汇合在一起,人头攒动,红旗飘飘,场面十分壮观。
大约上午八点钟,游行开始了。游行队伍沿着预定的线路向前缓缓移动,为防止出现混乱,临时成立的大学生纠察队,负责维护秩序,纠察队有本科生,也有研究生,他们胳膊上都戴着红袖标,手拉着手形成一条人墙,将游行队伍和马路边围观的群众隔开,在他们的维持下,原本闹哄哄、乱糟糟的游行队伍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游行队伍行进途中要经过东江师范学院、东江工学院等几所高校,每到一处,都有新的队伍加进来。越往前走,加入的人越多,如同滚雪球似的。随着游行队伍的不断扩大,气氛也愈发热烈。后来,大学生们开始高呼口号:
“反特权、反贪污、反官倒!”
“要民主,争自由,求科学!”
“谁让我们吃了发霉的大米?”
“将军,你不能这样做!”
……
带头喊口号的大学生一手举起扩音喇叭,一手挥起拳头,在游行队伍旁边来回奔跑着,通过喇叭出来的嗓音有点儿沙哑,但正是这种沙哑得近乎声嘶力竭的嗓音,更加能够激起人们的情绪。口号声越来越高亢,犹如雷声从游行队伍的上空滚过,具有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
顾筝觉得那个喊口号的男生有点眼熟,定睛一看,认出是王晟,那个一只眼睛单眼皮,一只眼睛双眼皮的王晟。
顾筝还看见,在王晟身后不远处,有一个高个儿举着相机,对着王晟不停地拍照。那个人是杜威。他们俩形影不离,像一对并肩战斗的战友。
看着这两个熟悉的身影,顾筝心里涌起一股五味杂陈的感觉。
游行队伍穿过老城区繁华的中山路、解放路,拐到了工业大道。这条马路建于60年代初期,把东江钢铁厂和中心市区连接在一起,马路两边都是整齐划一的厂房和和火柴盒似的居民楼,一根根高大的烟囱拔地而起,高耸入云,让顾筝想起老家邳镇砖瓦厂的那根烟囱……
游行队伍到达了东钢厂大门口的广场——五一劳动广场,这是本次游行的终点。广场上人山人海,像沸腾的海洋。歌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这样宏大热烈的场面,顾筝以前只在电影里见过。她原本只是被动卷入游行队伍,但此刻,她不知不觉地融入其中,像所有参加游行的学生那样兴奋、激动,仿佛一滴水汇入到汹涌的河流……
对顾筝来说,这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游行队伍刚到达广场,从东钢厂大门涌出一队工人,他们身穿劳动布工装,头戴柳条帽,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广场中央走来。广场中央有一尊毛泽东塑像,塑像上空飘扬着鲜艳的五星红旗。工人们沿着毛泽东塑像一字排开,双手放到背后,面朝着游行队伍站立着,看上去十分威严。
工人队伍的出现,使在场的大学生们感到有些突然,歌声顿时停住了,气氛也有些紧张起来。
这时,游行队伍中走出几个男生,来到工人队伍前面,将自己手中的小红旗塞到对方手中,并热情地同他们握手。
大学生们的举动显然让工人们有些意外,有的不肯接受小红旗,有的跟大学生们握手时扭扭捏捏,像大姑娘似的,刚才那种紧张的气氛轻松下来……
男生的举动提醒了女生们,前排的几个女生也走向前去,把手中的小红旗送给了其他工人。
女生中就有顾筝。
顾筝不知道自己是主动还是别人怂恿的,反正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走出了人群。当她站在工人们前面时,才发现自己手里没有拿小红旗。正不知所措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顾筝!”
她一愣,没听清楚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
“顾筝!”又叫了一声。
顾筝这才听出声音是从工人队伍里发出来的。
不错,叫她的正是站在面前的一位年轻工人,穿着一套崭新的劳动布工装,柳条帽下面一双机灵的眼睛十分眼熟……
顾筝怎么也没想到,站在面前的竟然是小舅顾小乐。“小舅……是你!”她低声叫起来。
“是我。我从钢院毕业后,分配到钢厂上班了。”顾小乐也小声说,“不过,只是个工人……”
“当工人有什么不好呀,工人是咱们国家的领导阶级,瞧你现在多神气,多威风!外公外婆看了,一定很高兴……”顾筝端量着这位年龄比自己还小的小舅,由衷地赞叹道,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也许是被顾筝这句话提醒了,顾小乐左右瞅瞅,再次压低嗓门道:“对了,上面说这两天学生要借纪念五四节闹事,厂保卫处派我们到广场执勤,你们可要小心……”
顾筝嗯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周围的人群骚动起来,她意识到此刻不是跟小舅聊家常的时候,就把溜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
3.错乱的季节
由东大学生食堂“发霉大米”事件引发的学潮,直到五月中旬才逐渐平息下来。五月下旬,东江省委向东江大学和其他几所卷入学潮的高校派出工作组,作为学潮发源地的东大还成立了清查工作办公室,对学潮中的骨干组织者,以及支持学生的干部教师进行全面清查……
王晟也被列入了清查对象。在接到去行政大楼接受询问和调查的通知之前,王晟还怀有几分侥幸心理,觉得自己只不过带头喊了几句口号,既不是骨干,也不是组织者,清查也好,追究责任也罢,也轮不到自己。但不管怎么说他卷进去了,学潮初期,像他这样的本科生研究生不是少数。
王晟并不是那种热衷于关心政治的人,在楚州师专读书时,他连共青团也没加入。考上东大研究生后,他参加的唯一社团是浪淘沙文学社,但那也不过是为了在《浪淘沙》杂志上发表文章方便。可出乎许多人意料的是,当“发霉大米”事件发生后,他却第一个站出来写大字报,参加了最早的几场游行,还担任过维护秩序的学生纠察队,在集会上发表过演讲。其实他并不善言辞,也不爱抛头露面,在中文系几届研究生中,他给人的印象差不多是一个书呆子,究竟是什么力量使王晟仿佛变了一个人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王晟一直是个矛盾的人,他身上存在两个或多个“自我”,自卑与自信,坚强与软弱,乐观与悲观,常常彼此纠缠,难解难分。有时候他是理性、自律的,但有时候情绪失控,内心也会陷入某种非理性状态,正如他一面喜欢托尔斯泰,罗曼·罗兰和鲁迅,一面又迷恋弗洛伊德和海德格尔那样。这个时代,各种流行症候都能在他身上找到对应物。王晟的矛盾在于:他是如此渴望将全身心融入到时代大潮中去,却又顽固地想保持着自己的那一点点“初心”。不错,“初心”是二十一世纪初叶才流行起来的词儿,但在王晟这儿,却从少年时代就根深蒂固地存在着。他觉得,一个人的成长,往往伴随着他的“初心”不断被社会拒绝和容纳的过程。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自己。但另一方面,他总是瞻前顾后,游移不定,就像在一个十字路口,经常为下一个方向伤透了脑筋。在这种状态持续久了,会变得焦虑不安,仿佛一个被绳索捆绑的人,对解放身体的渴望,会远远超过心灵的解放一样;反过来亦如是,当一个人的心灵世界过于复杂,他也会产生一种返璞归真的渴望,使自己重新变得像孩子那样单纯。王晟就是如此,这两股力量始终处于一种拉锯状态,哪种力量占上风,往往取决于外部因素。很长一段时间,这两股“外表力量”来自他的父亲王胜利和导师郎永良。但自从父亲去世后,王晟的心里渐渐失去了平衡,就像一艘丢失了一条桨的小船,面对惊涛骇浪,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总之,王晟是一个混合的人,这与他少年时代的单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时也跟他置身其中的这个时代如此契合——在复杂程度上。
王晟一直把自己视为时代的旁观者——不是他甘愿“旁观”,而是一种宿命,从乡村仰望城市,到在城市找到栖身之地,都无法改变这种“乡下人”的身份,这注定了在一个文化结构正在发生颠覆性重组的时代,他只能是一个位居边缘的观众,被动地接受主流的塑造和教育,正如从前那些“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一样。东江大学这场突如其来的学潮,正好跟王晟的内心产生了契合,使他产生了一种冲动:由被动的旁观者变为主动的参与者,由被塑造变为主动“创造”,由“听”变为“说”——这种冲动是如此强烈,以至他从一个性情腼腆的人,变成了游行队伍中的“纠察队员”,他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那个迷恋小人书的“红小兵”又在他置身其中的游行队伍中满血复活了……
这时候,王晟笃信自己赶上了一个大时代的风口,即将或正在创造新的历史,正如1919年的先贤们赶上了五四运动,1966年的红卫兵们赶上了文化大革命那样。
他怎么也没料到,这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幻觉。时代的强大惯性和意志力,不可能因为某个偶发事件发生质的改变。在时代的列车上,大多数人都只是乘客,而不是掌控列车的司机。
其实,王晟是有机会从学潮中及时抽身的。“五四”大游行爆发之后的第三天,他曾经收到过导师郎永良的一封信,确切说,是一张装在没有封口的信封里的便条:“王晟:不要参加任何游行集会。为师这一辈子经历了太多政治运动,不希望你们重蹈覆辙。切记。师郎永良字。”寥寥数语,带有明确的警示意味。而就在前两天,郎涛的学术讲座《从黄色文明走向蓝色文明》突然被取消。导师的信与这件事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呢?尤其是信中的“你们”两个字,表明导师除了担心他,还有别人,这个人会不会就是他的儿子郎涛?王晟脑子里闪现出导师严肃的神情,可当时,他已经陷入学潮的漩涡中心,没有理会导师的警示……
行政大楼始建于1930年代,据东江大学校史记载,是美国建筑师迈克尔和中国建筑师梁思成共同设计完成的,数学般精确的方形结构,中式城楼风格的四角琉璃瓦飞檐和罗马拜占庭风格的圆形拱顶,组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王晟在东大读研究生快三年了,但只进过两次行政大楼。每次走近大楼,看到那座巍峨的拱形圆顶时那种恢弘庄严的气势,都使他仿佛走进了教堂,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这次也是如此,但除了肃然,还增加了一份忐忑的心情。
自从省委清查工作组进驻东大以来,不少本科生、研究生和教职员工都接受了询问和调查。许多人心头笼罩着一股压抑和恐慌的情绪,王晟也不例外。就在他从枫园宿舍到行政大楼的路上,心里还在砰砰直跳,仿佛一个即将被押上法庭的犯罪嫌疑人,紧张极了。天气有点儿阴晦,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路上行人很少,偶尔碰到几个,也都低着头,匆匆而过。这无疑加剧了王晟内心的不安……
王晟没有料到的是,当他走进大楼后,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了。
“清查办”设在行政大楼一楼左角的112房间,隶属于教务处学生科,现在被“清查办”临时借用。办公室的门紧闭着,门口靠墙摆放着一张桌子,一位长着娃娃脸的年轻姑娘坐在桌子后面,对接受调查的人按先后顺序进行登记。办公室每出来一个人,外面就进去一个,像在医院排队看病似的。门口的条椅上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个王晟认识,是历史系的研究生,游行时他俩都参加过维持秩序的纠察队。王晟挨着他坐下,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马上转到一边去了,仿佛压根儿就不认识。
大约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轮到王晟。当他在那个娃娃脸姑娘带领下,走进112房间时,心里再次紧张起来。
娃娃脸姑娘把王晟带进办公室,便转身出去了,并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有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两张拼在一起的办公桌后面,一个年轻的,跟王晟差不多年纪,穿着一件浅色的学生装,脸上有一种故意装起来的严肃劲儿,像是刚工作不久的大学生;坐在学生装对面的是个中年人,穿一件黑色的干部服,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脸有点黑,像戴着面具似的,看不出任何表情。
此刻,两个人都在埋头看材料,他们面前堆放着高高一摞牛皮信封装的档案袋。办公桌旁边有一把没有靠背的条凳。王晟正犹豫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坐下时,那个年轻的“学生装”抬起头来,瞥了王晟一眼,示意他坐下。
当王晟在那把没有靠背的条凳上坐下后,中年“干部服”才把目光从面前的材料上抬起头来,他先是和对面的“青年装”交换了一下眼色,才转向王晟。在整个过程中,问话的一直是“干部服”,“青年装”自始至终都在做笔录,没说一句话。
“你叫王晟,东江省楚州市人,83年考入楚州师专中文系,86年毕业后,考入东江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攻读硕士研究生,你的导师是郎永良教授……你知道为什么找你谈话吗?”
“不知道……”
“那好,先给你介绍一下,我们是东江省委和东江大学联合清查工作小组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现在对你在学潮期间的行为和表现进行调查,希望你积极配合……”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调查我。五四运动是一场伟大的爱国学生运动,参加纪念五四运动的游行集会,有错吗?”
对于王晟的反问,“干部服”显然很不高兴,他板着脸说:“我们不是跟你讨论游行集会的性质,这个问题省委自会做出结论,你现在要认真交代学潮期间你做过的事情……”
他在“交代”两个字上加重了分量,王晟沉默了。
“干部服”见王晟不回答,似乎不想把局面弄得很僵,语气缓和下来,“省委在部分高校开展清查工作,惩处不是目的,除了极少数别有用心的极端分子,对大多数被裹挟进去的教师和学生,以教育为主,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组织上对广大学生是爱护的,不管他做了什么,只要主动坦白,都会给予从轻处理。毕竟,我们党的政策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干部服”说了一大通政策性很强的话,但王晟还是不明白,纪念五四运动怎么就成了“错误”呢?
见王晟仍然不愿意“主动交代”,“干部服”再次和对面的“青年装”交换了一下眼色,“青年装”从一个档案袋里抽出一叠材料,放到王晟的面前。王晟一看,是一叠照片,他随手拿起照片浏览着,全是他参加游行集会时的镜头,包括他演讲和带头喊口号……随着这些照片,不久前发生的那一幕幕令人热血沸腾的场面又浮现在王晟的脑海里。但让他感到惊讶和疑惑的是,自己在学潮中的活动竟然都被人用相机拍下了……
“这些照片足以证明你在学潮中有不少过激行为。”“干部服”收回照片,口气再次变得严肃起来。“你还有啥话说吗?”
王晟无言以对,他觉得不可思议:那些照片究竟是谁拍的,又是如何落到这些人手里的呢?
当王晟走出“清查办”时,还在百思不得其解地想着这个问题。
回到枫园已中午了,王晟在食堂吃了饭,回到宿舍,远远看见寝室门敞开着,同寝室的陆伟正在收拾行李。这位比王晟高一届的法律系研究生今年毕业,分配到省公安厅宣教处工作,虽然学校的派遣单还没有发,但已经提前到公安厅上班了一段日子,今天突然回学校,是来办理正式离校手续的。两人的关系一直比较冷淡,连话都很少说。这会儿,陆伟正在给行李打包,一个人手忙脚乱的,王晟就过去给他帮忙。
家住本市的陆伟在寝室住的时间少,行李比较简单,主要是一些书,不一会儿就忙完了。大概因为要分手了,陆伟一反往日的冷漠,主动问起学潮的事儿。
“听说这几天清查搞得很紧张,你没事儿吧?”他关心地问。他提前去公安厅上班了,连一次游行也没参加过,倒是一身轻松。
上午在“清查办”接受调查时蒙上的阴影还没有消除,王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陆伟见他那神情,大概猜测到了什么,叹口气说,“你呀,还是太书生气了……”
王晟听出他话里有话,不由看了他一眼,想着陆伟平时一副城里人的做派,对自己爱理不理的,也没再说什么。但过了一会儿,陆伟却突然问:“你那个朋友……杜威,最近怎么没见他呢?”
王晟很奇怪他怎么问起杜威来,模棱两可地说:“哦,他母亲生病,这两天回楚州老家去了,跟你一样,他也是今年毕业……”
杜威的母亲生病是上个月的事,他回家探望过一次,回校后就积极参加了学潮,但最近几天突然消失了,连招呼也没跟王晟打一声。
“我想起来了,他们摄影班是两年制吧?”陆伟说,“你知道他是公安厅的信息员吗?”
“信息员?”王晟一时没明白,“什么叫信息员?”
“公安厅在各高校和省直单位发展了一批信息员,负责向公安厅提供信息,这次学潮,这些信息员发挥了不小作用……”陆伟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一缕神秘的表情,“你那位老乡就是。前几天公安厅召集信息员开会,我还看见他了……”
“你是说杜威……”听了陆伟的话,王晟忽然想起上午在“清查办”看到的那些照片,学潮期间,他和杜威几乎形影不离,能拍到那些照片的也只有杜威。事实上,杜威也的确给王晟拍了不少照片,可至今一张也没给他。想到杜威这几天的神秘消失,王晟脊梁上不由冒出一层冷汗。
“对了,你们中文系的那位郎涛教授这次也卷进学潮了……”陆伟漫不经心地说。
王晟听了,想起导师郎永良给自己写的那张便条,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陆伟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心思听了……
4.不谈爱情
《大江东去》停播的前一天上午,郎涛被父亲郎永良叫回了家。给他传信的是父亲新招的一个研究生。
郎涛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过家了,当他跨进家门时,竟然觉得有几分生疏。院子里的那棵玉兰树又长高了一些,树枝被修剪得有型有貌,像一个身材修长的俊美男子。家里的一切都打理得整洁干净,井井有条,处处都能感受到母亲勤勉的影子。
郎涛进家门后没看见母亲,家里只有父亲一人。“我妈呢?”每次从外面回家,郎涛总是这样习惯地问一句。这自然是因为他从小过于依赖母亲的缘故;相反,如果父亲不在家,他却很少这样问母亲。这显然跟父亲郎永良一直对他比较严格有关。
“你妈买菜去了。”郎永良说着,弯腰将儿子换下的皮鞋放到鞋柜里,由于过道的光线阴暗,郎涛没看见父亲有些阴沉的脸色。
他把随身带的几本外文书放到自己的卧室后回到客厅,看见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有一束鲜艳的玫瑰,娇嫩的花瓣上水珠闪烁,芬芳四溢,不禁赞叹道:“好漂亮的花儿,爸,是谁送的吧?”
郎永良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面对父亲略带讥讽的目光,郎涛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你自己忘了,我和你妈可没有忘。”郎永良说,“人家小丽也没有忘,今天一早就给你送来了花,又陪你妈一起去买菜……”
郎永良一边说,一边背着手往书房里走去。郎涛愣怔了片刻,也跟着走进了父亲的书房。
父子俩面对面在书房里坐下来。
“我看你不单忘记了你生日,把我和你妈也忘了吧!”郎永良接着刚才的话说。
“这段时间的确太忙……”
郎永良没等儿子说完就打断了他:“我当然知道你忙,又是游行又是签名的,还有你参加撰稿的那部电视片,红遍全国,动静可大啦……”
郎涛听出了父亲这句话里更浓的嘲讽意味,一时语塞。
郎永良继续说,“老子曰,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后汉书》有云,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你的西学功底不薄,在国外拿了博士,可对中国传统文化和人情世故的认识,恐怕还不及一个本科生呢……”
自回国以来,父子俩虽然没少发生口角,但郎涛很少听到父亲对他这样严肃和尖刻地说话。他以为是自己坚持在单身宿舍住,惹父亲生气了。“爸爸,请原谅,我只顾忙自己的事业,没有经常回来看你和妈……”
郎永良听郎涛这样说,蹙起了眉头,“如果因为这个,那倒好了……”
郎涛见父亲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就问:“爸,发生什么事了?”
郎永良顿了顿,才说:“昨天晚上,何校长打电话告诉我,你们那部电视片要停播了……”
对郎涛来说,这句话不啻于一声雷鸣,使他吃了一惊,“不会吧?我昨晚还看了两集……”
“这是真的。”郎永良神情显得沉重地说。他本来还想告诉郎涛,事情的严重性还不在于此,但看着儿子一脸懵懂的样子,就暂时住了口。天气有点儿闷热,他起身去打开窗户,让外面的空气流进来,书房里这才凉爽了一些。他站在窗前,望着院子里的那棵玉兰树出了会儿神……
昨晚,何首乌打电话过来,除了提到《大江东去》被停播的事情,还告诉郎永良,省委清查组列出了一份参加过签名和游行集会的高校教师名单,要求东江大学重点处理,这份名单中有郎涛。就在学潮前不久,何首乌告诉他,郎涛已被列入了“二梯队”业务干部的序列,这意味着,回国不到三年的郎涛继评上教授之后,还将获得重用。这正是郎永良的夙愿。他之所以苦心孤诣地培养儿子,就是希望儿子能够实现自己青年时代破灭的梦想,不仅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学者,还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一切都按照他给儿子计划的那样发展着,但自从学潮以来,他心里越来越不踏实。从儿子参加那部电视片的撰写开始,他就有些担心,特地找郎涛要来了脚本的未定稿看了,觉得这本片子的基调与中央的精神不合拍,过于偏激,父子俩还曾交换过意见,但郎涛没听进去:“爸,现在是八十年代了,你别总是拿五十年代的老观念来看现在。再说,这部片子是学校和省委支持的,经费还多亏宋晓帆他爸帮的忙,你担心什么呢?……”
儿子一番话,让郎永良哑口无言。
“永良兄,事情还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何首乌在电话那头说,他告诉郎永良,对这份名单,他已经向省委清查组提出了不同意见,建议打击面不要扩大,并划掉了包括郎涛在内的几名从海外回来的知识分子的名字。“为这事,我还给老省长宋乾坤打了电话,他也支持我的意见,并向省委鹿书记反映了……我们这样做,不单是为了保护郎涛,也是为了替东大多保住一些人才呀!”
郎永良深知,在已经受到省委点名批评的情况下,宋乾坤和何首乌这样做承担着很大的风险。“何校长,我代表郎涛感谢你和老省长……”他感动地说。
“永良兄,你我之间,何须客套。况且,郎涛是我积极建议他回国的,岂能坐视不管……”何首乌的话很中肯。放下电话之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我听说郎涛和中文系一位女生在谈恋爱,你知道这事吗?”
郎永良几乎是本能地否认道:“不会吧?我怎么没听说过?”
何首乌说:“噢噢,我只是随便问问,小丽这孩子感情上太认真,容易受伤害,对了,她今天还跟我说,明天是郎涛的生日,惦记着给他送花呢……”
接完何首乌的电话,郎永良后半夜几乎没合眼,今天天一亮,就打电话把郎涛叫回家来了。此刻,他看着神情茫然的儿子,多少有点夸张地说:“还有比《大江东去》停播更严重的事情呢!”
《大江东去》这部耗费了大量心血的电视片中途停播,对郎涛来说,已经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事情呢?
自从学潮发生以来,郎涛经历了太多,当他看到游行队伍中那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面孔,情不自禁地受到了感染,他深信自己正置身于创造历史的伟大洪流,就像“五月风暴”中的萨特等知识分子一样,这也许正是他从海外回国所追求的理想。但孰料风云突变,学潮很快失控,演变成了一场骚乱,前几天,他的一场讲座突然被取消,现在又听到了《大江东去》停播的消息,心里原本一片光明的郎涛,仿佛突然站到了悬崖边上,脚下是看不见底的深渊……
“省委清查组列出了一份参加过签名和游行集会的高校教师名单,要求东大进行处理,这份名单中有你……”
郎涛觉得,仿佛一只手在自己背后猛地推了一把,他摇晃了一下,眼看就要坠下悬崖,但父亲随后的一句话,又将他拽了回来:“不过,何校长把你从名单中拿掉了,为这事,老省长宋乾坤也出面了……”
郎涛沉默着,好一会儿没做声。他没想到这一连串事件的背后隐藏着这么多的人际关系。
“老省长最近日子也不好过啊!”郎永良叹了口气说:“学潮中有人写大字报,把修建南湖别墅的责任推到他头上了,还有,她的宝贝女儿宋晓帆前不久跟那个叫李鑫的老作家约会,被公安局在宾馆里当成嫖娼,闹得沸沸扬扬……”
关于宋晓帆和老作家李鑫在宾馆约会的事儿,郎涛早已听说过,虽然那是一个误会,后来公安局向宋晓帆赔礼道歉了,但此事给她名誉造成的损害已经无法挽回。没等从作家班毕业,宋晓帆就休学了。从那以后,郎涛一直没见到过她。此刻听父亲提起这事儿,他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儿。
“可即使这样,老省长还是在想方设法保护你,真难为他了……”郎永良说着,目光落到郎涛身上。那种充满了父亲对儿子的深切关切和担忧的目光,让郎涛心里怦然一动。很久以来,郎涛总觉得跟父亲之间存在代沟,许多观念都不一致,有意无意疏忽甚至拒绝了父子之间的沟通和交流。此刻,对于父亲默默为自己做的这一切,他内心里涌起一股感激之情,但一时又不知道怎样表达这种感情。于是,他再次沉默下来。
“你和小丽的事该定下来了。”郎永良这句话,仿佛在郎涛心里扔下了一块石头,让他好一阵子回不过神来。“我和小丽……什么关系?”
对于郎涛的明知故问,郎永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转身从那张堆满书刊的书桌上拿起一本杂志,丢到他面前的茶几上,“上面这首诗是写给你的吧?”
那是一本最新出版的《浪淘沙》。郎涛拿在手里翻了翻,咕哝道:“这首诗跟我有什么关系……”
“行了,你就别给我打马虎眼了,《我的太阳——致LT》,不是写给你的会是谁呢?”郎永良讥讽地看着郎涛,“我已经了解清楚了,作者栗红是这本杂志的主编,浪淘沙文学社社长。你们俩的关系,中文系不少学生都知道,唯独我和你妈被蒙在鼓里……是这样吗?”
郎涛觉得自己被父亲逼到了墙角,脸色涨得通红。事已至此,他也就不再隐瞒了,“是的,爸,我和栗红的确有恋爱关系……”
“恋爱关系?那你和小丽呢?这么多年,我跟你何叔叔像亲家一样,你妈早就把小丽当成了儿媳,你倒好,背着我们跟这个女生恋爱上了。你让我在你何叔叔面前这张脸往哪儿搁?”
郎涛见父亲由于生气,脸都变白了,嗫嚅道:“可是,我们……”
“别‘可是’了,我知道你会说你爱那个女生,什么‘爱的权利’啦,‘爱是不能忘记的’啦,这一套我年轻时也玩过,比你还疯狂,可那又怎么样,风浪一来,那些山盟海誓比纸糊的风筝还要脆弱。到头来你会发现,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小孩子玩家家游戏,除了带来一时的欢悦,什么也不会留下。真正的爱情是生活和事业中相濡以沫、同舟共济,就像我和你妈那样……”郎永良越说越激动,“我已经去系里了解过,这个女生的父亲因为贪污问题被抓了,可能要判重刑。她的毕业分配也受到了影响……醒醒吧,儿子,不要把小说中的浪漫故事搬到生活里来,自欺欺人了!”
父亲的话,使郎涛心里忍不住一颤,坐在那儿动弹不得。一直以来,在同栗红的相处过程中,尽管掺杂着犹疑、误会乃至猜忌,但他的确是喜欢栗红的,栗红那种无拘无束、热烈得近乎狂放的性格,包括她身上无处不在的性感,都令郎涛怦然心动。他确信这正是自己推崇的那种爱情,一如海德格尔和阿仑特那样。但听了父亲这番话,他突然产生了怀疑:海德格尔既然那么深爱阿仑特,为何最终没有跟她结合,而是选择同妻子终身在一起生活呢……
郎涛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被触动了。他抬起眼望着父亲,小声问:“这件事……小丽知道吗?”
“这本杂志就是今早小丽送来的,她能不知道?”郎涛没好气地说,但表情明显缓和下来,“小丽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什么也没说……你呀,如果能跟小丽成家,那是你的福气,别有眼不识金镶玉,耽误了真正的幸福,还把自己的前途也断送了……”
郎永良说完,在书桌前的那张旧藤椅上坐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几乎超过了父子俩之间一年来说话的总和。他有点累了。
这当儿,郎涛听见外面传来母亲和小丽的说话声,两个人拎着沉甸甸的菜篮子,走进了院子。脚步声、低语声由远而近,从院子里穿过客厅,直到厨房。刚才还显得过于沉寂的屋子里顿时充满了一股温馨、亲切的气息。恍惚间,郎涛觉得又回到了从前,在楚州师专,郎家同何家亲密得像一家人,他和小丽之间两小无猜,情同兄妹,像传说中的青梅竹马……
他知道,自己必须在何丽与栗红之间做出选择了。
5.精神孤儿
五月下旬,随着东江大学的秩序恢复正常,“发霉大米”直接责任人、东大后勤处的处长被撤职,校长何首乌也受到了省委的批评。据说,中央派工作组开始调查“南湖别墅”的相关责任人,其中就包括已经调到中央工作的原东江省委袁书记和已退居二线的宋乾坤;两名指挥和组织“五四大游行”的东大学生被开除学籍,新闻系一名参与幕后策划的教授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公安部门依法抓捕了极少数趁乱打砸抢的破坏分子。
东江日报还发表了一篇社论,对学潮做出了权威定性:“对于广大学生的爱国热情,省委是充分肯定的,同学们对省委省政府和东大工作指出的缺点,省委也高度重视,对于群众反映最集中的问题,省委也开始着手进行调查。但这次游行示威活动中,部分学生被少数人利用,抓住我们工作中的某些错误,唆使不明真相的群众向党和政府发难,在省内外和国内外造成了不良影响,严重损害了改革开放和安定团结的大局,有关部门要在总结经验的基础上,认真做好清查整顿工作,消除影响……”
形势的发展似乎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糟糕,但另一件事却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大型电视片《大江东去》突然被停播。《东江日报》文艺评论文艺版刊登了一篇长文,对《大江东去》提出了尖锐的批评。由于那段时间参加学潮,王晟没有收看过《大江东去》,只看过由郎涛和宋晓帆担任总撰稿的电视片的文学脚本,他对其中的一些观点并不赞同,本来打算等学潮过后,写一篇文章同郎涛、宋晓帆“商榷”一番的,但现在,他不禁对自己的观点产生了怀疑。
过了一些日子,王晟见自己并没有受到任何处分的通知,悬着的心才渐渐踏实下来。此时,学校已经快要放暑假。过去不到一个月,“五四”大游行带来的喧嚣和躁动,转眼就被学子们的欢声笑语荡涤殆尽,一切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仿佛那场震动全省乃至全国的学潮,压根儿就不曾发生过……
一天早上,王晟去图书馆还完书,从图书馆背后的一条小径,爬上了枇杷山。他还是在刚考上东大研究生时,跟几个同学爬过枇杷山,但那次他只爬到半山腰,就因为腿抽筋中途下山了。
天气异常燠热。王晟顺着崎岖的山道往山顶攀去,没多会儿,已浑身是汗,身上的T恤衫全湿透了。短短不到五百米的距离,不得不歇了两三次。当他距山顶只剩下百米之遥时,两条腿像灌满铅一样,喉咙里如同拉风箱,呼哧呼哧直喘气,半步也迈不动了……
这时,一阵清凉的风迎面吹来,仿佛突然被注入了一股真气,王晟觉得神清气爽,很快恢复了体力。
接着,他一鼓作气地爬上了枇杷山。
站在山顶上放眼远眺,天空澄澈如洗,东江像一条玉带蜿蜒而过;远处,高楼林立,近处,枇杷满山。由于前些日子一直下雨,连续几天的高温和晴朗天气,使枇杷山林中的湿气被蒸发出来,形成一股股云雾,在山坡上萦绕。
数步之外,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石碑,环绕着石碑,有几根只剩下半截的石柱,从形状推测,这儿本来有一座亭子,不知何故被毁掉了,这几根半截石柱就是亭子留下的遗迹。
王晟走近石碑,见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依稀可以看出是一首诗,他仔细“考证”了一会儿,才辨认出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山枇杷》:
深山老去昔年华,
况对东溪野枇杷。
火树风来翻绛艳,
琼枝日出晒红纱。
回看桃李都无色,
映得芙蓉不是花。
争奈结根深石底,
无因移得到人家。
望着这块残缺破败的诗碑,王晟出了好一会儿神。前不久,他的毕业论文已获通过,但他并没有丝毫的轻松感,心里反而觉得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石头。对宗达的研究,使他无意中闯进了一扇大门,他原本以为可以从中解开一些历史疑团,结果却事与愿违,不仅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反而像小时候在那片长满芦苇和茅草的江滩上玩耍,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那么孤独无助。这种孤独感,父亲去世后曾一直笼罩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想起上次听骆正叔叔讲述的往事,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宋乾坤真的是叛徒吗?抑或骆正叔叔脑子真的有毛病,疑神疑鬼、捕风捉影?还有宗达,他到底是被特务绑架的,还是变节投敌的呢?……
王晟心里一阵茫然,仿佛堕入了某座错综复杂的迷宫,或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是的,孤儿,精神的孤儿,一个在历史和时代的荒原上迷失了方向的孤儿,王晟想。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在宋乾坤家里看到的那张旧照片:宗达和宋乾坤在石碑前面并肩而立,两个人脸上洋溢着舒心的微笑,显得那么亲密,耳边响起两个人爽朗的笑声,其中还夹着安娜·路易的笑声,像百灵鸟那样清脆、鲜亮,在岁月的山谷引起阵阵回响……
6.一切都会成为亲切的怀念
进入六月下旬后,连续下了几天的雨,东江大学校园里到处积满了雨水,一些低洼地几乎变成湖泊,都可以划船了。空气潮湿得像一块抹布,稍用力就能拧出水来。地上落满了梧桐树叶,没有掉落的树叶耷拉着叶片,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勃勃生机,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但时令毕竟刚刚进入盛夏,当天气终于放晴,第一缕久违的阳光穿过阴霾,洒满大地时,沉闷了一段日子的校园,便又恢复了青春的活力,正如一位名人所说,“青春是那样一种生命,即使最贫瘠的土地也不能使她枯萎。”何况这是一块肥沃的土地呢?
随着期末考试进入尾声,学生们开始陆陆续续离开学校,学生宿舍人去楼空,喧闹的校园突然沉寂下来。大多数毕业生分配去向已定,从六月中旬就开始奔赴各自的工作岗位,剩下的多半是还没有找到接收单位,只好留在学校等待,那种滋味就像因婚期推迟等着出嫁的新娘,焦急、不安,还有憧憬……
顾筝还有两年才毕业,不像那些毕业生,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满怀着憧憬,何况,并不是每个毕业生都在“憧憬未来”,例如栗红。
栗红父亲的贪污案已经从检察院移送到法院,不久就要开庭审理了,她的母亲也受到牵连,正在停职接受审查。在这之前,栗红本来已经被一家中央部委机关看中,连档案都调过去了,可由于父母这件事,用人单位突然退回了她的档案,后来,一家中央新闻单位来学校要人,栗红的成绩和各方面的表现都符合要求,可在进入政审时,一了解到她父母的问题,立马就放弃了。原本前程似锦的栗红,从一个人人羡慕的公主,突然变成了被遗弃的灰姑娘。这对一个心高气傲的女生,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啊!
但对于栗红来说,更加严重的打击还是,她和郎涛分手了。
那天晚上,栗红出去了很长时间才回寝室。栗红是去和郎涛见面了。而这之前,栗红曾几次想见郎涛,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起初,栗红还以为朗涛是因为电视片《大江东去》被停播,心情不佳,后来才知道郎涛故意躲她。栗红回到寝室后一言不发,坐在窗前发了好一会儿呆,顾筝反复问她,才说出一句:“我和郎涛拜拜了。”栗红说这话时,目光空洞,面如死灰,样子有点吓人。
“为什么?”顾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也因为你的父母?……”
“我爸妈不出事,郎涛也不会跟我结婚。”栗红冷笑了一声,“他其实早有未婚妻了……”
“未婚妻,谁?”
“咱们校长何首乌的女儿。在校图书馆当管理员,我见过,长得跟豆芽菜似的……”
听栗红这一说,顾筝也想起来了,有一次在社科阅览室,栗红曾指着一位女管理员说是校长何首乌的女儿。但是她没怎么在意,连对方究竟长什么模样也没看清楚。
顾筝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真的吗?”
“我真傻,前几天还在担心郎涛为了学潮的事受处分呢!人家有校长岳父罩着,还有宋乾坤做大靠山,谁会处分到他头上去……”栗红说着,泪水从眼里夺眶而出。
顾筝知道,栗红对郎涛多么痴情,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不管不顾,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投进去了。栗红总是这样,敢爱敢恨,有些过了头,到头来也最容易受到伤害。顾筝不知道怎么安慰栗红。她还不曾恋爱过,不理解爱一个人或被人爱的真正滋味,为这个栗红还嘲笑过她。但现在呢,看到栗红那副痛苦的神情,顾筝心里却为自己感到庆幸。
那天晚上,顾筝在寝室里陪着栗红坐了大半夜,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雨点打在梧桐树叶上,如泣如诉,如切如磋。后来,栗红突然说了一句:“我终于成了那座纪念碑的殉葬品……”
顾筝一时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过了好一阵,才明白栗红说的是她和郎涛的关系。她想起一年前那次关于海德格尔的讲座,郎涛曾说过,伟大的男人是一座纪念碑,一个女人如果真正爱他,最好把自己放在一个恰当的位置,而不是让自己隐身在纪念碑庞大的阴影之下……
然而,海德格尔或郎涛——他们真的是“伟大的男人”吗?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顾筝,咱们去情人林走走吧!”听了栗红的话,顾筝有些吃惊,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要去情人林,莫非……顾筝有点担心,仔细打量着栗红,见她脸上平静如水,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临出门时,栗红带上了一本《浪淘沙》,是刊登《我的太阳——献给LT》的那期杂志。
自从上次杜威把她带进情人林的事情发生后,顾筝就再没来过。现在,当她和栗红走进山坡上的那片林子时,看见林中小道两旁的草丛长高了一截,初霁的阳光从繁密的树叶间照进来,投射出斑斑驳驳的影子。大多数学生已经离校,看不到一个约会、散步和朗读英语的人,偌大的林子里显得有些空旷、荒凉。蝉鸣像潮水一浪接着一浪,越发衬托出林子里的幽静。几只正在草丛中寻觅虫子的鸽子一见他们,扑啦啦一阵风似地飞走了,留下一株蒲公英在微风中摇曳着白色的小花……
走进情人林,栗红的脚步放慢下来。她把那本杂志抱在胸前,一步一步往前走着,仿佛在用脚步丈量这条林中小道的距离,忧伤写满了那张美丽的脸庞。
她一定是在回忆跟郎涛在情人林约会时度过的那些美妙时光,就像林黛玉葬花那样。顾筝想,脑子里浮现出普希金的一句诗:“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犹如昙花一现的幻影,犹如纯洁之美的精灵,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都将成为亲切的怀念……”
在常青亭下,栗红站住了。她望着环形石柱上爬满的葡萄藤,缓缓地打开手里的杂志,一页一页撕碎扔到地上,散落的碎纸片在水泥地上随风飘舞,像下了一场大雪。
这首诗是顾筝责编的,她读过许多遍。此刻,那些熟悉的句子,仿佛音乐一样,在她的脑海里回荡:
我总相信你不会遗弃我,总相信
你也像我挚爱你一样挚爱我
一旦乌云飘离心的上空
你会义无反顾地奔我而来
使我冷却的心再度复活
……
她听见了栗红压抑不住的啜泣声。
第二天上午,栗红就离校了。顾筝一直把她送到校门口。以前栗红每次从家里到学校,或从学校回家,都是爸爸妈妈派车接送,可现在,栗红毕业后连工作都没有着落,一个人孤零零的,只有顾筝送她。栗红的心情可想而知,从寝室去校门口的路上,她没有说一句话,直到上了公共汽车,才转过脸来,向顾筝挥手道别。
望着公共汽车摇摇晃晃驶远,顾筝忽然想起当初报名参加浪淘沙文学社第一次见到栗红时的情景,心里变得空落落的。她不知道今年暑假怎么过,是去外公外婆家,还是回楚州呢?
刚走到校门口,顾筝隐约看见前面不远有个人穿着圆领T恤,背后印着“东江大学”几个醒目的美术字,肩上挎着一个发黄的书包,从那乱蓬蓬的头发和走路的步伐,顾筝认出是王晟。自从学潮后,顾筝一直没见到过他,想不到在这儿碰上了。
“王晟,王晟!”顾筝喊了两声,但对方没有听见,越走越快,一眨眼,就从人群中消失了。
顾筝站在原地,眨巴着眼睛,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一时有点儿恍惚。
这是1980年代的最后一个夏天,在顾筝的记忆中如此短暂,以至她尚未来得及仔细回味,便像流星那样消逝在茫茫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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