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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穷人宗教——《心灵史》改定版连载(2)

2024-09-27 16:58:43  来源: 我们文化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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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教领袖人物——无论谁都将在最终受到严厉的审视。几乎所有的细节、一切微小的言行,都将接受苛刻的驳难。无数历史人物尤其英雄的形象,都在这种后日的审读之中坍塌垮倒了。唯独马明心,唯他愈是在以后的岁月里,他的形象,他的轨迹,才像打磨之后的金子,愈发显露出夺目的光彩。

  什么是哲赫忍耶

  如果从西安城北上,或者从河套、长城、蒙古南缘的沙漠这一系列天然边界西行,远离中亚新疆的浪漫风土首先映入人的视野的世界——是一片莽莽贫瘠的黄土高原。

  不用所谓深入。只要凝视着它,只要你能够不背转身而一直望着它,这片黄锈红褐的裂土秃山就会灼伤你的双目。在恐怖的酷日直射之下,眼睛会干涩、皱裂、充血,一种难以形容的旱渴会一直穿透肺腑,让人永远渴水。

  虽然有一些干涸的河床,虽然有一些地方也有泉有井,但在这片天地里闻名的是窖水。

  ——用胶泥把一口大窖底壁糊实,冬天凿遍一切沟汊的坚冰,背尽一切山洼的积雪,连着草根土块干羊粪倒进窖里——夏日消融成一窖污水,养活一家生命。娶妻说媳妇,先要显示水窖存量;有几窖水,就是有几份财力的证明。

  庄稼是无望的指望。

  天旱的年头,种出去不仅颗粒无收而且割不回一堆麦草。人可以逃荒,牛只能饿死——灾年里人们更要花高价去买草;来年牛才能帮着人,把犁拖上高高的远山坡地。

  学生们个个发愤读书,为的是逃离家乡。

  女人们嫁不出去,她们穷得往往没见过邻村,没有一身衣裤。

  不用说古代,只是一九六○年前后的“自然灾害”期间——沙沟庄子,这个我将在这部书中一再提及的村子,共四十户、二百零几口,就有过饿死七十多人的惨剧。

  那时村子里都吃苦苦菜。有一家人的孩子进山挖苦苦菜,进了山就没有再回来。他连挖开地皮的力气也没有了,死在能救命的野菜旁。

  天天都吃苦苦菜,身子逐渐就透明了。农民们对我说,当时,你能看见对面别人肚里暗绿的苦苦菜疙瘩。

  儿子死在山里,同伴吓得跑回村,告诉那孩子的母亲。可是她刚刚弄来一碗糊糊汤,正打算等儿子挖回苦苦菜,给儿子喝,一听说儿子的死讯,这位母亲猛地抓起碗,只顾自己急急喝起来!

  在那里,我获得了一次重要的启蒙。农民马志文忿忿地说:苦苦菜救活了沙沟人。他的父亲不堪苦难,在一个夜晚逃向青海,而儿子回忆说:我那时,只想着吃俺达(父亲)放下的一块馍! 父亲背井离乡之际,奶奶和母亲哭着送父亲出沟——儿子却偷了那块馍,几口吞了下去。

  那时的沙沟——狼和狐狸在一家家屋里串窜。有一个女人病在炕上,狼进了屋。而人们却以为是狗,睬也不睬。

  这就是哲赫忍耶穆斯林的天地。

  当然并非年年饥馑,也有数年一度的风调雨顺;但就在这样一块天地里,居然人们并非万念唯求温饱,而是惯于紧抱着“教门”过活。

  一连几年,在哲赫忍耶百姓的土炕上,和他们拥着一床棉被,闻着他们烧炕的树叶和牛粪的呛味,我听着。他们零乱而激烈地讲着一些遥远的争斗,庄严又含混地提到一个叫“道祖太爷”的人。我听得很多但我似听似睡。我的倾听像是吸收。那不休止的山风一样的、那浓烈的炕烟一样的故事,没有留在我的记忆里,而是潜进了我的思索。信仰,一连几年我思索着这个词。

  有过一个这样的故事:

  有一户人,弟兄四个,穷得只有一条破棉褥子。那时人因信仰罹罪,官府把这四弟兄中捕走了两个。老大冒死越狱,后被捉回杀死。老四服刑,一直被监毙。留在沙沟家乡的老三老二,年长些的老二饿死在一次饥荒——空空的家里只有一条破褥子,后来那条褥子也被偷了。这完全是一件真事。存活下来的那个孤儿一族后来见到了我,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与这四兄弟在宗教迫害中毁家的同时,还有一段关于两兄弟的故事。那场大规模的逮捕使得平罗的劳改农场一度名声显赫,弟弟就是被关进了平罗牢里。

  久了,有消息传来,说弟弟已经在大牢里被折磨死了。哥哥听说后,决心要把冤死的弟弟埋进拱北——于是向远在平罗境内的大牢出发。

  到了监狱,官府见有亲属认尸,指给了地方。隆冬季节,屈死的人容颜不改,哥哥便背起埋体(尸体),向着沙沟,踏上千里路途。背尸体的人不敢走大路;他白天潜伏在荒地,夜里朝着沙沟家乡,一心赶路。

  就这样,这个汉子背着尸体回到了沙沟。从被捕走到这一天,活人变了死者,其间是十五年。他那二十岁的年轻媳妇等着他,这一年已是三十五岁。看见尸首的当刻,女人便哭得晕倒了。千里背埋体,这是沙沟最著名的历史故事。特别要留意的是:死去的人被埋进了拱北而不仅是祖坟,精神便得到了一点安慰和平衡。

  但是,故事还没有完。

  背尸的汉子因悲痛过度,再也不愿活了。他掩埋了兄弟以后,也在拱北里为自己挖了个坟穴。他绝了食,躺进坟坑。满村的人在找他,但不见踪影。后来有人突然想到拱北,于是发现了他。已是第七天,他仅存一口气。人们把他抬回家,他被救活后却大骂救他的人。村里人为他跪下了,求他吃一口汤水——

  这个故事后来我听不下去了,我愤怒已极,决不听也不问一句了。

  什么是中国的穆斯林?

  什么是哲赫忍耶?

  我独自站在深夜的山村泥屋门外,苦苦思索。

  深远的夜空,浩大如谶。屋里人们并不知道,这个来客是一个曾为红卫兵命名、又经历了异族草原风雪、更在作家路上奔突抗拒的人。

  那一天夜里在沙沟,我下定了决心写这本书。那一天是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代表大会闭幕的日子——后来我在杂志上读到某作家讽刺另一作家是舞星、而他自己却陪“大会工作人员”跳了两圈的文章。

  人们听说了我,络绎不绝地来找我。我每天倾听着汹涌的苦难,觉得自己的这颗心被腌泡得变了。

  大雪纷飞,院里玩耍的孩子们赤着脚。我心里难受,问大人为什么不弄双袜子。农民笑着说:以前还没见过棉裤哩!……

  有人说话。

  黑暗中两顶黯淡的白帽在闪动;又是一家人来找我——讲古代。

  中国人中,只有这一支人能谙熟历史,代代不失传地记忆。我忙迎上去,问好,进屋,上炕前谦让。故事是相像的:

  ——就是那个同治十年!……官府来灭咱的教,咱们提起斧头。俺家先人,咳,老的领上三个儿子,和官军拼命。后来么?后来又来了一伙官兵,俺家又是老子儿子一搭上。败给啦,没吃的,一家十五口人死了六口。奶奶饿毁了。官兵捕了走的,去寻找时找不到。那城边大渠水里流的人骨头多得很。官家正法插个牌牌子么,找不上那牌牌子,只能找见一个人骨架子,跪下念个索勒,上个坟就回来了。被抓的人给打肿了头;后来越狱跑回家,不敢说,只说是蚊子咬肿的。大城南门外,平整土地,见了些死囚牌子,都是哲赫忍耶回民。没法可想。背个大包想拣些骨殖回来,拣不上,哭着回了沙沟。回来进村,人们以为拣回了骨殖,哭着迎上来接,其实是空着袋子回来。唉,哲赫忍耶么,前定的这么个口唤……

  年代是含混的,但又有些历史年份被记得清晰。我送走来人,夜深了。夜夜如此。我不知道,究竟是我在召开忆苦会,还是农民们在办历史系。

  一连多少年,包括它的初版问世并引起巨大的誉毁以后的很多年,我一直在紧张地思索。

  荒山无语。

  在这贫困得几近绝境的黄土高原腹心小村,我意识到,从未有过如此满含阶级性和终极意味的——中国命题,正沉重地逼近着我。

  我无心也没有寻求解答。但我看见了它最中央的贫苦底层。它鲜烈的阶级色彩,使我心动。

  夜里,我走出黄泥小屋。

  天上星斗灿灿,漆黑而清澄。我抬头凝望,想寻找答案。

  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是哲赫忍耶?

  风土与门槛

  在北中国,比较哪一块土地最穷——是个不得要领的思路。但可以说,直至现代化的风吹进来之前,黄土高原比比尽是穷乡僻壤。人常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乃是一种经验之谈。此地风景凄厉,民性硬悍。哪怕在今日,面对敢于犯禁惯于出事的百姓,官员们常有无计可施之感。

  本来这种土地干脆就该让给强盗土匪自生自灭——但奇异的是,这里却存在一种大道的运行。它是什么?从表面说,它是神圣的伊斯兰大义,是庄严的父子孝道,是混杂着农民创作的苏非神秘主义。

  风土是不可思议的。

  人能用文学或艺术对它抒发一时的联想,但洞彻不了它。知识人对它认知的缺乏能力,是宗教的黄土高原一直不为人知的原因。

  它不可理解,你只能敬远它。无水绝地窖雪度夏,但是却村长三里骡牛成群。数百户的大村落彼此毗连,既然无水他(它)们喝什么呢?文盲遍地识字人少,但他们却精熟二百年历史。——你知道乾隆四十六年、嘉庆二十二年、同治十年或者民国二十八年的历史细节么?

  除了流行不登大雅的历史学,更合乎这片弃土上草民脾性的,是神秘主义。这里充满了神秘的传说,在这里非常容易碰上奇异。

  一个伊斯兰术语——克拉麦提①,在这片天地里流行无度。但是许多克拉麦提说话都浸透着农民的思路与教养,在继续传下去时,又被别的农民添油加醋。

  本来奇迹是一个重大的概念,它象征着造物主的援助,是人心的最终慰藉。

  而在中国的黄土高原,太过深刻的克拉麦提不仅不过瘾,而且不能回答农民的质疑。

  “求情”这一伊斯兰概念,与中国的哲学非常接近。当然远不止中国。它成了一个最简捷最诱人的伊斯兰概念,以浓郁的宗教味儿,简化了也指明了去向,快刀乱麻地切入了血缘纠缠的地缘社会。

  这一伊斯兰概念,与中国人情中的求情告饶,一拍即合,可心遂意,所以长期以来两者混淆,任谁也难能区别。

  农民们特别相信报应,特别渴望末日降临时的“说情”。所以,尽管伊斯兰的先贤们早就申明“伊斯兰不用怪诞的奇迹来耸人听闻,基督教才把奇迹当作第一教旨”——农民头脑中根深蒂固的迷信,以及他们盼望说情搭救的朴素心理,仍然催动着庸俗的故事自称奇迹,不惭形秽,毒害社会。

  不信么?

  当人真的与一种丝丝入扣的契合突然遭遇,当不可思议的体验也因人私密心底的原因一瞬降临,人怎会只顾摇头不信呢?

  何况这类历史与神学,这些前朝故事和奇迹说话,它们虽时而荒诞不经,但它们满涂着底层的血污。穷人的心灵,确实需要依靠它们。谁能嘲笑如此的民众的思路呢?不能。虽然我逐一地与农民版的奇迹创作进行斗争。

  而且,奇迹论虽然必须警惕,但是人生中所谓不可思议、所谓特殊的体验,也是真实的。它也贯穿着我的长旅;如一根隐现的线,穿连了我生命的一盘散珠。

  被粗制滥造的克拉麦提,有时会成为一种指鹿为马、成为一种凶恶的权力宣言。克拉麦提的创造者,能飞速地从唯一的真主变为附近庄子的七爷四伯、变为一个急于发财的老农民!民众混迹其中,嗓音愤懑粗浊。他们不知道:他们危险的喊叫,他们粗硬的拳头——也许正剥夺着他们自己。

  ——但一切也因此更深具意味!

  放浪于这片野性的荒山之中,我的世界观在潜移默化。东半个甘肃,一小角宁夏,银色的灌区和西海固山地,魅力难言的河州四乡,青海东南的壮丽视野,还有天山两麓那神秘的渠水绿洲——这世界会诱惑孤独的生命,会更新旧的知识,会使人思考生的意义。

  统治中国的孔孟之道,在这里最为薄弱。旧中国的主人——大地主阶级在这里数量质量皆差。很少有那种钟鸣鼎食藏书万卷的文化家庭,也很少有儒将宰相名人大师降临。在正统士大夫文化落后的环境里,土著的俗文化,很难压制和归化伊斯兰的精神。

  回民像汉族的邻居一样,无望地在这片穷山恶土迎送生涯。一般来说,他们没有必要羡慕那些邻人。伊斯兰的仪式,把要紧的孝道做得更像样。四周摧残人道的性压抑和肮脏的卫生状况,使实行割礼的男性和遮羞蔽体的女性,有了某种满足或者自尊。无水山间,宗教要求沐浴,家家都以水的清洁为大事。盛一瓢窖水下锅的汉族邻居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留着那么干净的水、一天五次地洗呢?

  最重要的是劳碌之余,当别人除了上炕吹灯之外再无一点可做的事时,清真寺里悠扬的念诵在黑夜里传荡。世界不仅如此,尚有贵重的抓揽——这另一种的生存方式,就在一望荒凉的寒村里,不仅成了现实,而且成了主宰。

  何止孔孟之道和官府告示,在这里连科学也是软弱的。被迫生存的人有另一种逻辑,靠另一种知识生活。

  这肃杀风景不能理解,这残忍的灾变不能理解,这滚滚千里的干枯黄色是虚假的——但是且慢,这走不出去离不开的穷家热土,又是一种机密。自然的不合理,消灭了端庄的思维。穆斯林农民们在代代的繁衍生息中,用迷信、也用神秘主义的逻辑,缓和了自己的绝望。

  通俗的科学知识被打破——各门各派的信众,都把自家门槛看得贵重无比。他们唯重传统,唯知前人规矩,唯以孝道为大。

  孝道——在这一点之上他们与汉文明合流了,抑或是从这一点才与汉文明分渠扬波。

  不止哲赫忍耶,在中国穆斯林社会的各个角落,宗教的结构都重叠着家族的组织。几乎每个褴褛穷人的一辈父祖,都与宗教链条上的一代领袖——丝丝契合筋骨粘连。一个巨大的孝字,它乃是村庄的纲绳。这一强韧的维系,把散沙般的农户串连一起。

  为了强调甚至可以说:所谓回教,即是执伊斯兰仪礼的儒家孝道。

  如此的宗教社会,是中国社会之一部分。它强韧地活着,并与中国共存。它实际上是一种富于地缘和血缘特征的、传统丰满的宗教共同体。

  以陇山为中心的千里方圆,风土呈着极度哀伤和恐怖的面相。在那种荒野走着,人心会被一种敬畏所笼罩,异样的感觉时而出现。理解这片风土、特别是理解河州城乡和西海固一带风土的不合理,对于理解哲赫忍耶及所有门宦老派,都非常必要。

  伊斯兰及苏非主义的思潮涌入,给了黄土高原以一种思想武器。诸门宦家,渐渐变得特立独行。怀着强烈的殉教记忆的哲赫忍耶,常常显得不能合群。在他们看来,没有这种记忆和传统,大西北简直就是一片丑恶的弃土。

  虽同在黄土大海,地点却大不相同。最是荒凉破败的山沟坡坎,也许却是地道的真境花园。

  所以,这块他们主观确认的、地缘世界的一隅,其实是被冥冥客观前定的、无法脱离的家。

  在这一块贫瘠土地上,活下去是最大的要事。在这里有不仅彼此知根知底且亲戚纠缠的多斯达尼,有与自己家族有关的辈辈相传的烈士传说,有中流砥柱的领袖导师,最重要的是有安息着烈士遗骨、更埋葬着自家祖先的拱北坟园。须知人还要留心末日归宿,须知教门追求乃是安身立命的重要保障。荒村野山藏着铁打的规矩,没有谁敢触犯共同体内的禁忌。人们将一次又一次地懂得——宗教与生存, 在这里水乳难分。

  这就是哲赫忍耶这一在中国史上屡禁屡出的传奇教派所寄身的土壤风土,它的地缘环境。

  哲赫忍耶对自己居住的地盘,有一点自我欣赏,仿佛他们对穷山恶水实行了净化。虽然他们大都是被安置于此的流民后代,但父辈的血曾浸入这片黄土,他们也就与这块土地难解难分。他们热爱自己的土地,一如中国人热爱自己的祖国。

  共同体的“心”

  赤贫的人群,挣扎在限界上。

  只要有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旱,只要冬天不下大雪无法填满那不可思议的水窖,只要夏天遍野稀疏的庄稼地落了一场冰雹——就会跌下边缘,由苟活坠向死亡。

  大西北的穆斯林,就像一种栖居在黄土崖边泥屋里的盲人,仿佛随时会坠向深渊,仿佛危机早已就是日常。

  这种赤贫的边缘、限界和危机,使神秘的种籽能顺利发芽并扎下根来。大西北、黄土高原——这种环境为哲赫忍耶及同期的姊妹门派,提供了酸碱相宜的土壤。

  既然尘世不能指望,人们只有虔敬地“信”,只有托靠“主”。苦难无望的生活,在迈进清真寺的门槛后被一划两线;日子居然还有如此干净的过法。男人们谨慎地洗净,女人们庄严地唤主。文盲相比之下显得少了,因为稚气十足的孩子们挟着本厚书,正成群结队地上学——但他们的“小学”是经堂,去那里念的不是汉字而是经文,不为念会多少、只为念个“伊玛尼”——这词只能译成“信仰心”。老人们则几乎抛尽了现世一切,终日徘徊寺里。那时在沙沟的夜里,眼界初开的我远远望着,天黑色暗,山影如墨,寺的一架轮廓,隐藏在夜的黑暗里,只有洞开的大门——满盈着桔黄的明亮。在那方亮色里,我看见一些老人的背影,起伏仰落,正在专心致志地行礼。我和他们相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但我感到了背上的推力。

  二百年前,村庄和暗红的山峦,更潜伏在这一片夜影里。二百年前,已然有了这样的生存、也有了这样的群体。那一幕不会轻易黯淡,离褪尽更遥遥无期。我看到了人群的等待。至少听见了他们的叹息。能肯定的就是这叹息,还有祈求,伴着痛苦的忍耐。

  阿米乃——容许吧。给我们指引,为我们出世吧。

  我们微渺无力,我们羸弱如羊。我们污浊不洁,我们无法战胜。我们没有搭救的桥。我们住在这种家乡,已然就是降生火狱。容许吧。我们刚刚洗过阿布黛斯,我们日日身带乌斯里,我们趁这一刻洁净向您伸出双手。阿米乃! 我们愚钝无力,我们别无出路。把金桥就这么架给我们、把道路在荒山里显现吧。容许我们吧。带领我们走向恕饶,帮我们说情求个允许,让我们能来世做个天堂的住民。阿米乃,阿米乃,看在我们辈辈人流血的功干上,容许吧。看在我们为众牺牲的太爷的冤魂上,容许吧!

  而当苏非主义演化成一个个教团派别以后,所谓中介问题就被提出;各种指谓“圣徒”的概念,立即席卷了世界包括半个中国。

  导师、太爷、老人家、毛拉、沙赫、卧里、穆勒什德、哈里发——这些称谓,如雨后新枝蓬勃滋生。不用说,最著名最有资格的、和最冒牌最危险的,都拥挤混迹于这个队列之中。

  他们真的神圣?真能在弥留之际为人向真主说情?

  究明真假的问题固然重大,但并非解决的办法。复古主义或教条主义者坚决追求的、扫荡一切世俗坚守“认主独一”的一神论真谛,虽然正确但常常又与社会现实相悖。

  重要的思路也许在于:留意这种脚上泥巴的首领,与一方贫瘠边地的百姓的关系。

  毋庸置疑:伪劣假货早就蔓延、假沙赫遍地皆是。于是,提出一系列“真”的标准,确定一名确有资格、而且能在日后依然经得住考验的人物,就成了最紧要的事情。此人举足轻重。他未必是主和人的中介,但他往往代表着共同体的“心”。

  他是谁?

  他存在?

  他和我逐渐习惯了的农民那么相像。我为一种亲切而震惊。在滚滚人流的最前头,独自走着一个人。

  他是谁?

  人们对他至死不渝地追随。我不断目击到:哲赫忍耶的几十万多斯达尼,对他的感情,山高海深。我没有一刻不在心里怀念着他。但我更多是在持久地想象着他。

  这个人名叫马明心。

  在我描写的这个世界里,你再也找不到比这三个字更响亮的名字了(为行文方便,本书直呼其名)。且它的响亮,在于它只轰鸣在数十万人的心里,而并非被人用嘴诉说。“马明心”三字因为受到极度的崇敬,所以遭到民众避讳:无人直呼这个名字。

  他像一块被风雨漫漶已失去了细节的巨大的岩石雕像。他如一座奇峰,屹立在黄土高原林立的门户岩石丛中。他是刚强粗糙的穆斯林的心灵,上面刻着刀斧风雨的痕迹。

  信仰的黄土高原,因他而有了准确的说明和解释。滚滚黄土海洋里散布的共同体,只因这一颗“心”依然不死,才保存了价值。

  当然这都是后世对他的追认。

  相传的也门

  他是从童年启程的,相传那一年他仅有九岁。

  他是一个孤儿,随着叔父上路。

  马明心的童年,和一切穷苦的西北儿童无疑并无两样。他生于那个赤贫时代,又长在瘦瘠旱海,何况又是孤儿——农民对领袖的童年毫无记忆。

  说他是一座岩石,但岩石的形象是模糊的。

  感赞万能的造物主,文盲瞎汉的哲赫忍耶人群中,出现了一位文笔大家。唯他的草纸竹笔,使一个时代的内里秘处,获得了宝贵的记录。

  这位著者官名不详,经名阿布杜·尕底尔,人称关里爷。

  他祖籍凤翔伏羌一带,家系细节已经很难追究。只知他的坟茔,在今张家川域内的莲花城。

  关里爷用阿拉伯文和波斯文创造了一种文学或历史的新形式:一是不用外人能读的汉文写,以求守密;二是著作采用伊斯兰文史叙述的文体结构。

  关里爷留下的这部著作是我最崇拜的作品,书以前半使用阿拉伯语、后半则改用波斯语写成。书并未命题,因全书首词为Rashaha,而命名《热什哈尔》,意为“渗泄”,含义为“伟大海洋泄露渗出的珠玑、机密或露珠”。

  杨万宝、马学凯是我结识的哲赫忍耶青年满拉。那时他们正在念经,立志为伊斯兰献身,成为有信仰的人才。他们同窗切磋,学友携手,翻译了秘籍《热什哈尔》。我为此书做了力所能及的秘书工作,并以它作为本书(《心灵史》)依据的第一基础史料。

  ——关里爷的《热什哈尔》随着我的作品,一块介绍给你们了,读者们。我盼你们珍惜,因为民众一直不敢信任。这部书写成于一百多年以前,哲赫忍耶原来是打算永远拒绝阅读的。

  《热什哈尔》书中当然不称呼“马明心”三字。一般用他的道号“维尕叶·屯拉”(Wiqāyat-Allāh, 真主的护卫)行文。也称毛拉、沙赫,或者 “太爷”,不外意为长者圣徒。

  ——大海潮动时渗出的露珠、《热什哈尔》记述了马明心的幼年西行。但正如苏非的传统,唯一的一笔仍惜墨如金,关里爷在意的是其中的神秘经验,而没有过多涉及诸如道谱的萍踪蛛迹、辈辈太爷的师承传授、仪礼的细末和念法的高低。

  维尕叶·屯拉(愿真主净化他的心灵)的儿子、我们称之大爷的穆罕默德·阿布杜拉讲道,他以前曾听过父亲这样说:

  我们原是阶州(今武都)的马姓。后来迁到了巩昌府(今陇西)。在那里,我们一些亲戚住在内官营,一部分在这里。随后又迁到了河州城,住在大西关。祖母归真后,人称为二爷的我爷爷的弟弟,他就领着孤苦伶仃的九岁父亲去朝觐。抛下了他三弟和两个孩子。两个人离乡背井,尝受着旅途艰险,朝荆棘之地、荒无人烟的云南路走去。他们走进了不通言语的阿佤国,越过了九条汹涌的底格里斯河。

  一天,当他俩寻水找柴,想烧些饭吃时,狂风掀动了。尘砂在弥漫,漆黑降临眼前。太阳隐形,灾难驱逐了吉庆。维尕叶·屯拉看不见叔父,哭泣着,但哪里也不见叔父形影。他惊愕地独身一人,在那个清晨失去了方向。多么渴望能见到叔父啊,多么悲哀。

  奢望的禾苗结不下果实。封斋的夜晚见不到月亮。但愿这分离的诡异中藏着机密。叔侄二人永别了。

  《热什哈尔》这一笔记载所以重要,在于它指出了马明心的西行路线。这条路,即出云南的海路,直指红海与阿拉伯半岛,而不是指向说突厥语的中亚。

  就这样,一个名叫马明心的中国穷孩子,踏上了无法考查也无法想象、不知终点唯知出路的、茫茫的孤身长旅。这个人后来征服了一批最刚强最硬悍的中国人。在他逝世之后第二百零三年,我突兀地撞在他的形象上——至今我还在回味着自己的心被他征服时的感受。

  谁也不敢臆测当年的马明心。后来,民间的大学者关里爷终于举意,描写这位开创的导师。

  我猜关里爷一定是觉得事情紧急。关里爷一定是觉得使命已经降临己身,心灵中听见了某种召唤、感觉自己与遥远的马明心发生了神交。

  这种一丝脉息般的飘忽不定的接续感觉,也曾经在河州城角的大西关、后来又在伊犁河边的峭壁上、接着还在千里苦碱的关川、在烟瘴弥漫的他郎——几次轻轻地拂过我的心。

  我一直强烈地盼望见见他本人,也是由于同样的紧迫感。

  我从每一位他的教众门生的眉宇相貌之间,默默地猜测品味。我无法想象他的少年孩提——他统率着半个大西北,支使着西北中国的真正悍民。谁能想象九岁的他呢?谁能想象在中东、在阿拉伯沙漠中一步一陷地前行的那个孤儿呢?

  从此人们便传诵道祖太爷的故事。

  也传说一位也门太爷——道祖太爷的老师。

  传述愈是动情,故事愈是神秘。那些头戴六角帽的哲赫忍耶农民讲述的不是“学术”,而是瘦瘠黄土的念想、是艰难人生的需要。

  关里爷著《热什哈尔》中,涉及哲赫忍耶源头的记载是这样的:

  沙赫把我送进鲁姆的一个地方,托付与一个沙赫。……后来沙赫让我出去,把我送进一所尊贵的学堂。……

  我二十四岁时,碰上了一位年迈的沙赫。……一位放牧羚羊的老人,给了我十个大石子。

  ……大沙赫并为他(指马明心)建立了一个完美的达依尔。

  一九九一年出版的《心灵史》第一版,依据最早成书且从未公开的阿拉伯- 波斯文《热什哈尔》等资料,以为也门说基本成立。因为这些资料,乃是考证的首要依据。

  ——首先,《热什哈尔》一书中透露的主要信息包括:

  马明心幼时西去阿拉伯,乃是选择了“云南路”,即出云南走海路、经红海进入阿拉伯域内;

  马明心在漂泊中抵达过“鲁姆”——即阿拉伯半岛之外的,通行突厥语言的地域。这样,马明心在流浪与求学中,就曾经分别在阿拉伯与中亚滞留过;

  马明心跟随过不止一位长老,他们乃是苏非派的导师。

  ——其次,哲赫忍耶派内部的阿拉伯文道谱《尼斯白提》明确把也门作为自己的起源。信众称之为“也门七辈”的《尼斯白提》中如下排列:

  مُحْىِ الّدِينِ →بِهَاءُالّدِينِ→تَاجِ الّدِينِ→بَا قِى →زَيْنِ→عَبْدُالْخَالِق→اِبْنِ زَيْنِ

  穆罕引丁尼→普哈丁尼→塔准丁尼→巴给→载尼→阿卜杜哈里格→伊本载尼

  虽然在《热什哈尔》中并未出现过“也门”一语,但《尼斯白提》的出现肯定很早,因为到了清末民初,“也门、也门道堂、也门大沙赫”等词已经在曼苏尔·马学智的《哲赫忍耶道统史传》中比比皆是。

  “也门太爷”的谱系和认同,或许在乾隆年间就已确立了。这是一个可靠的传承。因为毫无世界知识的赤贫农民,是不会听闻、因此也不可能编造“也门”这么生疏的地名的。

  但是,这个谱系存在着一些疑点。

  一般苏非派的道谱,都上溯到四大哈里发甚至穆圣本人,链条的排列大都长达四五十辈,尤其并不混入其他大的体系。而哲派《尼斯白提》仅记七辈,而且明显至少有两个以上体系。

  这一认识也可从哲派自己的表述中看到。曼苏尔·马学智在他编著的《哲赫忍耶道统史传》中,写出了一种意味很深的自我认识:

  须知:我们的沙赫维嘎耶(指马明心)的教乘是哈乃斐派、道乘是嘎德忍耶和乃格什坂顶耶,在中国以哲赫忍耶著称。

  这一说法本身,就意味着哲赫忍耶并非一种体系而只是一个称呼;它的苏非操守的内里,其实存在着不同的两种源头。

  他们与第一辈穆罕引丁尼——谁也不敢判定他是否就是伊斯兰西班牙的伟大苏非主义思想家穆罕引丁尼·伊本·阿拉比;以及与第二辈乃格什坂丁耶领袖普哈丁尼(他同样声名如雷);甚至与 “也门太爷”之间的关系,不像是派别链条的承继,而仅像思想认同的表示。

  事情尚不仅如此。

  清朝官方文献中含混提及的“马明心不过在喀什噶尔叶尔羌学经”一语,仍然不可忽视。

  马明心虽然曾入也门苏非派道堂,但他与中亚费尔干纳-喀什噶尔之乃格什坂顶耶系统的关系,仍然能从哲派的《尼斯白提》、以及维吾尔人的记忆中窥见一斑。

  我曾在一九九七年拜访过一个自称“哲赫忍耶”、其源头在费尔干纳盆地的篾儿乞兰(Mergiland,或译马尔格兰)、而且居然戴黑色六角帽的维吾尔苏非派别。他们至今牢固记着:在三代之前,他们曾有过“一个撒拉弟子”。

  这个维吾尔派别三代传承的谱系是:

  第一代:穆尔·尼亚孜·卡迪·依兹莱提(Mur Niyaz GadiIzreti)。

  第二代:帕夏·米尔扎(Pasha Mirza)。沙赫穆尔·尼亚孜·卡迪·依兹莱提的第五子,1958 年128 岁逝,生于1830 年。

  第三代:纳吉姆丁·米尔扎(Nazim-din Mirza)。1997年93-5岁。他在没有提问的情况下主动说起:“在我祖父的时候,篾儿乞兰曾经来过一个从麦加朝觐回来的、撒拉人的穆里德。”

  根据《热什哈尔》可以判定,马明心与中亚的关系,一定发生在他从也门归来的路上。而自128 岁逝于1958 年的第二代上溯,卡迪·依兹莱提掌教光阴与马明心归国的时间大体吻合(约在1745年前后)。因此,维吾尔人记忆中,大约在这个时代从麦加回来的那个“撒拉人的穆里德”,很可能就是传授了哲赫忍耶的马明心。

  尤其这一支维吾尔人强调:只有他们戴六角帽。他们进而解释说,这种六角帽,起源于麦地那时代的乌侯德战役。当时,穆圣受伤被打落了一颗牙,曾以一块衣袖掩住伤口。这块布,后来变成了六角帽——维族人叫它“迹象之证”。

  令内地的东干人(哲赫忍耶)震惊的六角帽,也许就是这样诞生的。除此之外,哲赫忍耶派以及戴过这一类六角帽的各古老派别(比如西道堂),从未对六角帽做出过解释。

  还有,从马明心后日一直倾注力量在循化撒拉人地区传教、并娶撒拉妻子这一现象观察,几可断定他会说撒拉语。可能孩提时期的他,在河州就一直会说撒拉语。后日天涯孤旅,他以撒拉人自称并与中亚说突厥语的民族打交道,是可能的。

  而维族苏非社会全然不知乾隆回变,更不懂一字汉文。维吾尔人因汉语记载和传承诱导而加以演绎的可能,几不存在。

  他曾经跟着叔父,向西方去寻求出路。他曾经渡过的“九条底格里斯”,显然是从横断云南到纵穿沙漠的条条大河。他在沙漠中渴得晕倒,幻视了美丽的端水碗女人。长途中他失散了叔父,只剩枯弱一身。在大沙漠中他终于盼来了奇迹:一个老人给了他一串葡萄,并把他引领进了“也门”的一个院落。那里是一个伊斯兰苏非派的传道所,他住了下来,衣食有了着落。以后曾在“也门”、也在“鲁姆”,他逐日入围行礼,循时赞念坐静,日期已含混不清,地点也未必一处。而十几年的时光在异国的沙漠绿洲上空倏忽流逝——儿童变作了成人,并谙熟了仪礼的一脉。

  他悄无声响地走近了他的契机关口。他放牧过的四十只黑山羊,他讲话时使用的语言,他饥饿时经受的忍耐,他跟随过的从“幸福的阿拉伯”也门到“突厥的腹地”费尔干纳的一位又一位沙赫、他最初得到的那顶六角攒尖的神秘帽子、他身怀的一套套从嘎德忍耶到乃格什坂顶耶的、高念或暗诵的即克尔念辞,以及传说的石子,以及羊毛衫、拜毡等等,都已经无法钩寻了。

  大约十五年后,据说在二十五岁那年,他回到了中国。

  维尕叶·屯拉·马明心回到了甘肃,从那一年起他便再也没有离开这里。多年来我奔波于黄土高原,总觉得还能再找到他。我看见了一条隐现的路,他的背影遥遥在眼前摇曳。他的境界随着他的历史一面面展开,渐渐超越了回民的古老惯习。穆斯林们陶醉般想念着他,那心意使我流连忘返。诗句在心中冲突,因为受到了莫名的刺激。我逐日变化,也像农民一样,沉沉堕入,无心解释原因。

  ——原因很快就会讲清。

  乾隆十年前后,马明心回国。哲赫忍耶,一个赤贫贱民却要谈心灵投靠的幽灵,突然出现在饥苦的甘肃。

  饥寒交迫的西北穆斯林,猛地掀起了一场追随的热潮。伊斯兰苏非主义——它诱人的思路和情理、它共同体的组织和依附的可能、它聚众赞念的即克尔魅力,不可思议地与大西北的风土文化丝丝入扣。几乎就在第一个瞬间,如同干柴遇上了火苗,它就被大西北的穆斯林拥抱心里,并改造成了一种中国式的宗教形式。

  文化上的不平等和无形压迫在一日之内被颠覆。如毛附皮的中国知识阶级不懂阿拉伯- 波斯文,面对褴褛的穆斯林,秀才举人变成了文盲。而底层农民有了护心盾一般的思想武器,今天早晨的他们,已不是昨夜的他们了。

  那个人来了,他出世了。追求归宿的路通了,接近真主的桥架上了,没有指望的今世和花园般的来世都清楚了。天理和人道降临眼前,阿米乃,请容许吧,都瓦应验了,煎熬的现世要崩垮了,大光阴就快要成立了。

  约在乾隆八年到十年之间,当那个从传说的“也门”回来的人——当他的两脚又踏上甘肃坚硬的嶙峋山道时,在一派苍凉的黄土高原上,性情硬悍而毫无出路的穆斯林们,已经把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穷人的念想

  对我来说,如下述的一些故事极其重要——

  有一户住在村角的农民,家里只有半片烂席铺炕。以前他是从来不上寺礼拜的,他躲着邻里亲戚,避着回民的一切节日。每逢到了自己父母忌日,他总是借口外出,离开村子。人们为悼念亲人,常有一些叫作尔麦里(请阿訇和亲友来家念经纪念)的宗教仪式;而他孤苦一人,院里没有一只鸡,缸里没有一点细粮——穷人不单念不起书,也信不起教!

  他呆滞地坐在高高的荒山坡上,熬过自己不敢正视的日子。

  马明心来了,带来了哲赫忍耶。

  他半信半疑地听着。

  村里每个角落都在议论——这位老人家,传的是穷人的教门!真的不要海地叶(施散),真的!

  村庄里,每天都有别人家的泥屋里,传出悠扬的《曼丹叶合》之声。干过尔麦里的人,脸上浮着满足的神情。

  他的心跳了。

  深夜里,辗转在烂席炕上,他呜呜哭了。他想起被官府杀害的父亲,想起饿死的母亲,独自哭得凄惨。

  几天后,他鼓足勇气,请了那位年轻的神秘哈只(曾去麦加朝觐过的人)。马明心点点头,订下了日子。

  ——来人围成一个圈子,肃穆地跪在土炕上。人人都洗过大净,个个是专职的学者。尊贵的《古兰》念起来了,带着听说是“也门”的音调。动人的《曼丹叶合》念起来了,此起彼伏悠扬顿挫。他痴痴听着,时间在行进。

  人的孝道,总算实践了。枯干的心,被安慰了。

  他站起来,走出半塌的黄泥小屋。院里拴着一只他朝邻居借来的鸡。他又用一只大粗碗借来两碗白面,准备给刚念完的人做饭。尔麦里之后的饭,是圣餐——这是起码要花费的。

  马明心拦住了他。

  院里有一棵枣树,马明心命令他摇下枣子来。几个枣子,在碟子里一一摆好。马明心说,哲赫忍耶的圣餐,就是这个果碟。穷人不必为了教门宰鸡宰羊,只要摆放果碟时记住提念真主。尔麦里靠的不是钱财,而是靠真诚的举念。

  在半张褐黑的破席上,念经人们严肃地拾起枣子吃着,谈笑着。

  他哭了。

  在这个入口,我被牢牢吸引住了。

  穷人、被压迫的人、无助的人、受苦的人——是不会绝迹世间的词汇。

  朦胧之中的贫寒记忆,革命留下的满心遗恨,浪迹天下的一望愁苦——使我选择了一个立场:脚站在穷人一边。它同时是一种坚决的判断原则:无论是对一个人或一件事,或是对于一种制度、一种宗教。

  马明心带给中国的哲赫忍耶,是一种穷人的宗教。大西北没有预料到,它兴奋得不知说什么。外界却毫无觉察;他们早就看惯的,只是一片沉默的黄土。

  树上摇下来的枣子,演化成了果碟。

  任何一次尔麦里,任何一个省,人们都在忙着摆果碟。我在半个北方一隅南方,数不清多少次看见这果碟。人们庄重地摆着——如今已能摆进各色的干果鲜果了。“这果碟子是最尊贵的”——他们只是说。

  果碟,象征着一个接受阿拉伯- 西亚苏非主义浸染的、派别的成立。

  随着它散发的七种味道,人们从《热什哈尔》透露的一个个细节中,渐渐读出了滋味——至乾隆三十年之前,一个新的宗教共同体,已见规模。

  比如:

  一个……麻脸满拉,他回家探亲。他的表弟是个贫穷的阿訇。(看着亲戚窘迫的日子,这人对麻脸满拉)说:

  “主啊,我没有见过比你再穷的人了。我们伏羌的多斯达尼多,你跟我到那儿去吧,走一走是有好处的。”到了伏羌,当地的多斯达尼给他施散了衣服、鞋袜和钱财。

  得到了这些援助,麻脸满拉高兴地回来见维尕叶·屯拉。毛拉推辞不见。经过很多天不断的央求纠缠,毛拉召见了他。

  毛拉见了麻脸满拉便问:“你的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麻脸满拉说:“伏羌的多斯达尼散的。”

  毛拉生气地说:“你在用我们的教门索取财物!真主说:‘你们切不可把我的征兆用微薄的代价做交易。’快去把东西退回!”

  满拉把全部衣服都脱下,光着膀子跪在毛拉面前。毛拉说:“如果遮蔽羞体不是天命,我叫你把裤子也脱了!滚出去,从今以后,再不要进我这个门!”……

  故事读来栩栩如生,因为它遍布远近世间。那一次麻脸满拉悔恨痛哭,门徒百姓纷纷说情,事情才算平复。故事里有点睛般的一句:麻脸满拉的行为,“是我们大家都有的缺点。”

  早在十八世纪,那时的酸山碱土一望赤贫。寒窗远寺、念经谋生,其实从来都是黄土高原上求生的一条路。马明心当然对念经人的甘苦深知三味。但他更深知钱财的腐蚀。不许为钱帛施散而走坊念经;不许把伊斯兰以微薄的代价做交易——他的思想,已经在呼唤着对“念经吃油香”、对共同体的古老传统的改革。但是,宗教改革永远也不可能回避贫富与阶层的问题。

  这一节用村言土语讲述的——关于宗教共同体的运转与宗教内部经济利益的故事里,隐藏着中国穆斯林社会最本质的一项内容:圣职者指导民众的生活,而民众供养圣职者的衣食。

  在门宦共同体中,其核心更存在着穆勒什德与教团信众的经济关系,以及诸如乜贴、走坊、依附、求生的真实。无须讳言:藉教门之名行谋私之实的现象、财迷心窍唯求敛财的现象,如泥沙随流,永远不会绝迹。同时,那些安贫乐道、淡漠财帛、唯求大义的虔诚人物,也在这泥沙俱下的大河行进之中,积蓄信仰的财富,赢得真挚的尊重。

  马明心留下的,首先是清贫与紧抱底层的遗训。他为穷人办教的美好传说,多少年来一直在哲赫忍耶内外流传。

  传说他为教民干尔麦里,教民奉赠的乜贴,他一律转手散给穷人。

  有两块白面饼,可能因为在当时太稀罕了,所以被人们特别记着。

  某一个斋月,有人来到他家,送来两块白面饼。相传:马明心当即转手,把这两块白面饼散给乞丐。

  对穆斯林最重要的殡仪葬式,相传他只取几十个麻钱。

  他住旧窑,住干沟,家里没有一头毛驴——他的妻子以一生抱杵磨面而闻名远近。他有一件著名的羊毛衫,便是妻子手织。后来进监狱时,他穿着这件衣裳上路,直至牺牲兰州城头。

  羊毛织的衣衫——伊斯兰神秘主义也叫作苏非主义,而苏非一语意即羊毛衫。古代那些神秘的行吟诗人或修行隐士,曾流行穿这种羊毛衫袍。

  马明心有两位夫人。一位是不孕的撒拉族夫人,一位是通渭草芽沟的张夫人。不清楚是哪一位女人为他织了这件羊毛衫。后来官军血洗关川抄马明心的家时,寒窑中一贫如洗——今日的关川窑也同样一贫如洗——院里一盘磨、半窖水。

  撒拉夫人为丈夫自杀在窑外。张夫人被五花大绑押走充军。官军刨地三尺,翻了又翻,一共发现了半串小麻钱。

  那几个麻钱乃是一个细节。从宁夏到云南,老人们指点说:

  “那半串麻钱有个来历。不是铜元,是小麻钱。家里穷得掀不开锅盖了,哪位夫人包上了羊毛衫,走了郭城驿。有一家当铺开在郭城驿街上,夫人给掌柜的说:当件衣裳。郭城驿开当铺的掌柜接下一打开,只觉得光芒闪闪,满屋香气。掌柜的心里暗暗明白了。他取来一串麻钱,两手恭敬托着:‘这串钱算是我给自家求饶恕。衣裳不敢留,您快快包起来!’花费了半串,剩下的半串子公家抄上走了。这就是那半串麻钱的来历。”

  老人们说完又沉默了。他不善言语,他不会说——所谓哲赫忍耶,从不是为了金钱。

  关于“穷人宗教”的思路,后日居然与中国的原教旨主义者发生了思想的交锋,这一点令我惊奇。他们认为:真主的宗教是宇宙间的绝对终极真理,无论穷富都可以包容。使用穷人宗教的观念,贬低了伊斯兰的伟大。

  这种涂着神圣脂粉的宗教表演,与当年把话语说到极端、先把毛泽东无限神格化后来再疯狂诅咒毛泽东的民族丑剧,惟妙惟肖,出自一个基因。但它出现在穆斯林的营垒,这令我感到惊奇。

  高调的赞歌,不过是虚伪与蛀蚀。它不能解释一千数百年来——伊斯兰一直在与高利贷、与资本主义抗争的历史;也不能理解闪烁在伊斯兰旗帜之上的、鲜明的和战斗的阶级色彩。

  对表演“绝对真理”卫道士的人,我想说:为私人的出世,做教义的矫情,与我投奔的伊斯兰并不相同。

  我是从社会承认的山顶、我是从命名红卫兵的起点——启程跋涉,投向伊斯兰伟大父亲的怀抱的。我只清楚地看到:在革命的大潮退败之后,伊斯兰已是第三世界和全世界受苦的人紧紧抓揽、无畏地对抗全球化资本侵犯、争取更好未来的精神依靠。

  不是奥义的玄学、而是滚烫的安慰,进入了烟熏的泥屋和半塌的窑洞。心的平衡,使焦枯的风景柔和了,使赤贫的痛苦轻缓了。饥饿的穷人不单可以苟活,而且一天天在精神上富有起来。可以断言:一切伟大宗教在早期的成功,都因着贫苦阶层的支持。穷人的教门、阶级的意味,此即马明心这个名字当年迅速传播、至今依然魅力不减的主要原因。

  赤贫绝望的人、精神干渴的人、求学教门的人——都背上了木头背筴,踏上了向甘肃的路,寻找马明心。

  哲赫忍耶在迅速传播。

  但官府和外界并不知道。

  今天,在操汉语的中国回族之中,这样的一种存在、如此的一种方式,大约已经湮灭了。

  一些肩负背筴的人,八方来聚,在此地居住下来。他们追随着认定的导师领袖(多称沙赫,在中国多称穆勒什德),形影不离。在指导下,他们反复进行功修,礼拜坐静,兼商务农,度着清贫的日子。他们的心唯存一念,他们的衣食,全在教门之中。

  一些隐形的世界,被渐渐建立了。

  半个甘肃、南北宁夏、一角青海和陕西,甚至山东、江苏、云南,都有人奔向马明心。

  那是逝去的十八世纪。那时中国穆斯林之中出现过一股不为人知的“求道”风潮。

  追随马明心的这些求道者,成了哲赫忍耶的核心。他们不是一般的满拉,他们是特殊的门客。他们对家庭似舍似系,日月即是追随导师。他们与导师之间形成的组织渐渐发育,于是不免招祸,危险如刀斧上悬。他们含辛茹苦的妻子惯了“出事”,男人被捕就去探监,丈夫走了再送上儿子。

  导师叫“穆勒什德”,他们叫作“穆里德”,彼此的关系,如古语所说的“赴汤蹈火”,十分牢固。这是一种从马格里布到东部印度尼西亚、从高加索山脉到阿富汗和印度,到处都成为强韧维系的——穆斯林社会的一种纽带。

  维尕叶·屯拉·马明心的弟子们不仅是些阿訇满拉。他们在河州或者陇东关川的黄土窑洞里,在窖水、土豆、饥寒和苏非的念辞里迎送岁月。《热什哈尔》写道:

  他们都去山里打柴,他们浑身褴褛。但富贵不能诱惑他们。

  由于贫穷的本色,哲赫忍耶干脆以素为贵,他们没有雕梁画柱的清真寺,而且反对素色之外的彩画。这个传统,曾保留了很久。

  这里是宗教哲学与个人魅力的试场。

  见识和口才,在尖锐地较量。马明心时时显露他的个性,及在所谓“也门”接触过的一些启发。他的见识,对低文化素养的中国穆斯林句句都振聋发聩;只是若想在诸如小麦加河州这样的地界站住脚,他还要面对数不清的草根名人。那些人常有绰号“胎里会”,意即自娘胎里就会念经、乃是宗教学问的天才。兰州、西宁、河州,均是潜伏能人的龙潭。《热什哈尔》记载了一个兰州故事:

  相传:我们伟大的毛拉·沙赫·维尕叶·屯拉起初住在皋兰县。有一个人称“胎里会”的人,是五阿訇之子,请毛拉吃饭。“胎里会”心中不服。为了考验毛拉,他跟在毛拉背后,不带路,不指路。但是,不用指点,毛拉径直走到胎里会家。坐定在上房里以后,毛拉问:

  阿訇,知识的终点是什么?

  胎里会无法回答。毛拉又问:

  伊斯兰的终点是什么?

  胎里会忙向毛拉说赛俩目,他对毛拉深深敬佩了。毛拉说:“知识的终点,是主的认知;伊斯兰的终点,那是无计无力!”

  我想:只为读懂这句话,也不仅需要特殊的知识、还需要个人的体验。也许愈是深刻的思想或哲学,就愈是会被这句话震动。

  还有,伊斯兰教规定每天五次礼拜;每次的数拜之中,有些拜属于天命,另一些属于副功。几百年来,因《古兰经》中一句“正中之拜”,诠释家费劲脑汁,对此一语众说纷纭。《热什哈尔》这样记载:

  相传:有一天,毛拉维尕叶·屯拉问阿訇们:“真主在古兰经中说:‘你们应该坚持礼拜,坚持正中的拜功……’这正中的拜功是什么呢?”阿訇们无言可对。毛拉说——“正中之拜,就是川流不息的天命!”

  与无数的经注家不同,这一观点根本不涉及所谓“正中之拜”究竟是黄昏抑或清晨。它完全不追究“正中”的究竟是第几次。他讲的是最低限度的仪礼与信仰者的关系。礼——这每天迎送的圣的时刻,如人生中一道川流不息的长流水。

  它几乎唯可神会,毋需添加解释。但我想,除此之外,中国穆斯林再无更深的神学、以及关于人的观点。

  人间依旧。

  黄土高原依然千沟万壑灼人眼瞳。

  日子还是糠菜半年饥饿半年。

  但是穷人的心里并不是一无所有了,甚至他们有时还莫名地骄傲。一个看不见的组织,一座无形的城池,出现在他们之中。庄子内外被一根绳索串连,它的名字,叫作哲赫忍耶。

  仪礼

  如果从与其他派别的区别来简单地总结哲赫忍耶的特点,大概可以列出下述一些规矩与概念。

  ——在晨礼和下午拜后出声念即克尔赞辞;

  ——在村坊或家庭的纪念日举行或大或小的仪式,诵读《古兰经》与赞圣诗《曼丹叶合》一节;

  ——每日夜礼后集体围坐一圈,念诵赞圣诗《穆罕麦斯》五页;

  ——去扫墓悼念亡人时,所念诵的《古兰经》中包括第67 章。

  还有一系列的细节。比如晨礼后传诵《亚辛》章和夜礼后传诵《权力》章,比如上坟诵经时人的顺序与接续,还有尔麦里上——主持、宛都哈(黎明章)、都瓦(祈念)、拉维(叙述)、白提(诗)、者瓦布(应和)——各个细节的分派布置,其中解数,不一而足。

  而被人盯着的,只有那摇头的身体动作。在山东、新疆,它被称为“小坊”。而更多则因为它念即克尔时的摇头,而被蔑称“摇头教”。

  晨礼后的即克尔中,有一处是激烈地否定和肯定。念时全体都随着节奏,否定时摇头向右,肯定时把头向左指向心灵。否定时念“俩依俩海”、肯定时念“印兰拉乎”。念得激烈时,礼拜者在响亮的齐诵中如醉如痴。寺里灯已熄掉,正中只有一点燃香的红亮。夜色褪尽了,在高声的赞诵之中,黎明正在诞生。

  还有一些概念。

  首先是“达依尔”。达依尔即一个围坐的圈子。中间是矮桌,用专门的洁净经单(布单或毯子)罩盖,桌上燃香。夜晚拜后念《穆罕麦斯》、或家中纪念日时,桌上摆放《穆罕麦斯》或《曼丹叶合》。达依尔上,人围桌而坐,两端各横守一人。达依尔的氛围,肃穆且严峻。阿訇们上达依尔前洗净,上了达依尔便不再出声——为了仪式开始后他的初声念的是纯洁经文。人们在其他场合或许还有一丝轻慢,但一上达依尔便严肃得判若两人。

  如果人多圈子可能很大,百人以上的大型达依尔用于大型纪念日。笔直的两排远远延长而去,左右两端却只有一人。上这样的圈子需要一些资格,文盲白丁普通群众,在圈子后面排排成列,簇拥圈子在前。若人少时,几个人也分成两排围成一个圈子。即使只有两人,也彼此对坐,组成一个达依尔。

  这种围成一圈的达依尔,是一种来自西- 中亚的形式。在阿拉伯或维吾尔苏非的地界,不像哲赫忍耶只限于宗教仪式,达依尔已经融入生活。

  并未实现生活化的哲赫忍耶的达依尔,更涂着一层严峻的色彩。它多少像一个契约、内部、加入的隐语,隐蔽地暗示着一种盟誓。

  还有“尔麦里”,功干仪式。

  达依尔是“尔麦里”的外貌。而尔麦里则与中国文化密不可分,尤其与中国古典中“孝悌”的思想水乳交融。甚至可以说——尔麦里的本质,只是借伊斯兰苏非派的框架形式,来满足中国人执行他们的孝道。

  其实因为自幼的文化熏陶,加之《古兰经》和《圣训》中关于孝悌敬老,尤其诸如“天堂在母亲脚下”、“要感激三次母亲才感激一次父亲”等教喻,在中国人之中,回族如拥有双重的孝道。

  哲赫忍耶派则几乎就是为了尽孝,才津津有味地沉醉于他们的尔麦里。六角的帽子,被他们称为孝帽。在教派的纪念日上,他们悼念逝者,操办喜事。愈是深入愈是能发现:其实正是这个屡屡与国家机器冲突的门宦,才是一个最中国化的伊斯兰支派。

  支派一词,即西- 中亚苏非世界的“陀里伽”。而在中国,陀里伽——汉译也写为“脱勒盖提”, 更多在它的哲理意义上被使用, 指一种比起表面的、教规的、常识的知识与规则(它们被归纳为“舍勒尔提”, , 常被不准确地译为沙里亚、甚至沙里亚法),乃是更高一级的——参悟的、更深的、神秘的伊斯兰境界和阶段。在中国, 稍异于西- 中亚,“陀里伽”一语很少用来表示派别组织。

  “陀里伽提”一词在中国一般被译为“道乘”。比起把它译为教团的阿拉伯- 突厥穆斯林,这一中国式术语使它带上了更浓的哲学意味。

  而在农民的世界,它却简单化地被叫做“陀里伽提念头”。它们是一些念辞;是一些重复多遍的简单句子,但是有严格的传授规定、念诵时间和遍数。

  而且诵读它的场所、它的典籍、它的用具包括用水,甚至不允许妻子儿女触碰。一些荒僻的山崖和洞穴,传说即是做这种功修的静室,今天都被锁着,里面常被打扫,禁止外人阑入——在伟大的马明心时代逝去后,“陀里伽提”在中国文化的大海沼潭之中,渐渐被同化着。

  以后——虽被尊称道乘,虽言必称陀里伽提,但在中国各地的陀里伽提,大都已经失去了“道”的水准。随着念头的传授,它成了传授的权力;不觉之间,“自己- 真主”之间的“道”,变成了“自己- 领袖”之间的关系。马明心以后将会有一个叫作“门宦”的概念应运而生,表示也门太爷传来的“陀里伽提”,将在陕甘宁青的黄土高原上变作中国式的门派宦阀;不仅与西- 中亚苏非的古代、甚至与道祖太爷马明心的古代——巨大的差别,不可遏制地正在孕育。

  马明心从也门带回的经典中,有赞圣诗集《曼丹叶合》与《穆罕麦斯》两种。

  每逢大小的尔麦里,一节《曼丹叶合》的合诵,把仪式推向它的高潮。而每晚宵礼后传荡夜空的《穆罕麦斯》,则是一种哲赫忍耶清真寺的特征。

  《穆罕麦斯》被采用每晚五页、循环不已的方式念诵。三百六十五天、闰月、五页——它带来一种计算。因诵读不能止歇,哪怕遇上巨大的灾难(同治十年、一九五八、文化革命)——如果念诵曾经中断,那么在恢复的那一晚,众人会一晚晚一年年推算,上溯到中止的那个晚上。然后再按每晚五段的念法,推出今晚应念的段落。于是中断被接续,运行并未中止。不必联络也没有组织——全国各地的哲赫忍耶教坊,在一天晚上所念的《穆罕麦斯》,都是相同的五段,决无差错。这简直不可思议。

  《穆罕麦斯》引诱着对隐喻与奥义的解释。哲赫忍耶内部钞本常注明事件发生的当晚《穆罕麦斯》是哪一段——常有惊人的吻合,本书会有重要的举例。

  归纳一下。哲赫忍耶——就是千万人簇拥着一个精神的达依尔,在追怀先贤、尽孝父母的尔麦里中,向着陀里伽提的境界,追求传统尤其孝道的——中国穆斯林的群体。

  在流水一般的严肃仪礼中,应该说,贫贱的生存出现了一种尊严。在日复一日的礼拜上寺和年复一年的劳苦耕作中——他们看似委琐如土,其实强硬如铁;看似散沙一片,其实串联于一个达依尔,如一个隐形的集体。

  我偏僻地远在北京。但我也真切地觉得,自己正在这达依尔上。

  在尔麦里般的书写中,我常幻听到那动人的即克尔。我往往用力过度,因为耳际那声音响起来了。

  在宁夏川和西海固,在陇东和甘南,在新疆和云贵,在大西北和星星点点散布半个中国的莽莽大陆上,存在着哲赫忍耶——这巨大且无形的达依尔。

  清晨,我听见,在中国,有一种声音渐渐出现。它变得清晰了,它愈来愈强。这是心灵的声音。它由悠扬古朴,逐渐变成一种痴情的激烈。它反复地向着这难解的宇宙和人生质疑,又反复地相信和肯定。大约在晨曦出现时,大约在东方的鱼肚白色悄悄染上窗棂的时刻,那声音变成了响亮的宣誓。它震撼着时间的进程,斩钉截铁,威武悲怆。

  我常常凝视着那些不透露他们功修内容的老人。他们的脸庞,那种脸庞和神情。那种宁静,那雷打不动的稳重。他们使我屏住呼吸。他们不透露——唯在二者之间的秘密。他们享受过的,无论甘美或痛苦,并不能轻易示人。日子久了,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美,轻合着言谈和光亮,闪现于他们的眉宇神情之间。

  其实在正统的中国,这一切不能想象。对于正统的中国,过分的组织、过度的虔诚、甚至过人的真诚,都是异端。

  但荒凉黄土的美感,缘它而生。异端即美,常是历史的规律。

  中国对这一切毫无所知。中国没有听见哲赫忍耶的高声,没有发觉一个中国底层的组织,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正在形成。

  专制不会允许这种怪诞形式。贫穷百姓紧抱着神秘主义对来世的追求,实质上就是对黑暗体制的控诉。这是一种彻底的异端——容忍人民的异端野草蔓延一般自由发展的假象,就要结束了。

  河州

  河州濒临大夏河,是甘肃南部隔离开青藏高原的一个穆斯林密集居住的小城、以及它丰满的四乡农村,今称临夏回族自治州。

  河州南连藏区,北依兰州,中间有黄河滚滚流过。它居民复杂,语源复杂,操汉语的回民中藏着撒拉、东乡、保安等数个特殊的族群。夹在汉藏两大文化之间的“河州”,伊斯兰气氛浸透城乡极其浓烈。这里贫瘠与丰饶错综,有着各式各样的风土。河州城百步一寺,家家念经,郊外八坊分划回民各派,圣徒的拱北栉次鳞比,宗教是生活中的盐。

  在这座人称中国麦加的小城,在十八世纪是宗教竞争较力、追求繁荣的中心。故事就在这里开始了。

  ——花寺派与哲赫忍耶都是一种源头可溯也门、以及中亚的伊斯兰苏非派。

  在河州的风土里,它们也都发展成中国味的门宦家。

  两家的区别,虽然后来被渲染得很大;但当初不过针对一个观念——低念(Sirr)或高念(Jahr)即克尔。这其实只是西- 中亚式的命题,因为两家都在不同程度地低念。哲赫忍耶之高念,远不能与西- 中亚各派的痴醉热狂鼓乐舞蹈的“高”相提并论;而花寺之低念,却已是心中默诵全不出声的“低”,即秘密地念。所谓高或低,其实早在进入中国门槛伊始便被大幅删减,与也门已并非一回事。

  它们都在迅速与孔孟之道尤其孝道融为一体的过程中,追求理念中的“道乘”陀里伽提。但是分歧从来更容易滋长;隐藏在清苦教门里的利益,使得即便苏非也从来是“道”为辅、派为主。

  花寺教派的创建者艾必·福土哈·马来迟,家道殷实,父号马十万。他与马明心曾经都到达过也门,因此他与马明心有前辈同学的关系。马来迟游学后回到河州,传授乃格什坂顶耶学理,人称为虎夫耶(低声)。

  马来迟是一位伟大的传道者。

  他是最早的、在苏非派传入中国的过程中奠基的人物。他远远不止发展了自己的地盘,而是让外界中国感知了伊斯兰的魅力。一项突出的伟绩,是教化了海东甘南夹在黄河与积石山脉之间的民族——从卡力岗一带的藏民、到积石山一线的蒙古人——改宗伊斯兰教。他的故事,至今犹被人们细细地回味,久久地传诵。哲赫忍耶虽然后日与花寺分道扬镳,但也对马来迟满怀崇敬,如青海西马营的哲赫忍耶寺坊,就精心珍藏着马来迟传教时用的拐杖。

  若干年后,其派在河州迤西发展很大,同时也聚集了财力。太爷马来迟逝世后,父子承授教权,次任掌教为他的儿子马国宝。马来迟拱北被彩画修饰得金碧辉煌,“花寺门宦”由此而名。

  世袭一旦成了权力继承的原则,分裂与异化便随之开始。

  马明心在回国后,也回到了河州。

  河州城里,一下子拥挤着两名曾经长年累月修行圣地、而且身怀传教口唤凭证的大人物。一场竞争,在所难免。

  几年之间,原属老教(包括花寺和古典的格底目)的信众,有人转信了哲赫忍耶;或者原来一门都是花寺,唯因儿子转投哲派,父子反目甚至斗殴流血——教争发生了。

  哲赫忍耶在中国的遭遇,它后来长达二百年的受难史,就以这种出乎意料的开幕式,突兀地开始了。

  最初,传道者进行的是和平竞争,比的是穆勒什德的能力。而民众则在一旁注视,他们要考验传道者的“真伪”、更要给自己找准——依附的目标。教争引起流血、导致分裂,人人觉得可悲。而他们还是一再地卷入。确实对他们而言,这些事至关重要。

  一切公开和隐藏的目的,都被百姓们用一句话表达了事:“要寻找真的教门”。

  由于正合农民的思路,哲赫忍耶的传述在这样的细处描写生动:

  相传河州西关有婆媳俩,都很虔诚。婆婆随的是艾必·福土哈;媳妇跟的是维尕叶。一天,娘俩为干尔麦里而做饭,吃莜麦猫耳朵。虔诚的她们每当用手搓一个,就念一遍“台思米”。后来,请到了维尕叶·屯拉,也请到了艾必·福土哈,还有一个阿訇一个乡老。饭上来,维尕叶问众人:“请给这食品安个名字。”都说:“猫耳朵。”问到艾必·福土哈,他也说:“叫个猫耳朵。”维尕叶·屯拉说:“你们说得都不对,这是一碟‘台思米’。”婆媳二人听了流了泪,跪下说:“你是真主的卧里,从今后,我俩要跟随你的教门。”

  这个小故事非常有意思。它透露的信息,说明最初马来迟和马明心两人曾关系良好,常一块走坊干尔麦里,但也怀着矛盾,时而口舌相讥。

  再以后则是寸土必争。宗教并不单纯,它是更全面的社会。宗教中充斥的利益,使教争规避不能。

  教争,如一个与信仰孪生的魔鬼。

  终于大规模的教争伴着流血,在河州一带爆发了。其中的一件祁阿訇改宗案,是《热什哈尔》写得最细腻的一处。它既记录了当年宗教运动发展的细节,也反映了农民对教争的态度。

  关里爷这样描写:

  祁阿訇说……我父亲属老教。有一天父亲对我说:孩子啊,我从没有见过像维尕叶这样的人! 你以为如何呢?我说:对安拉发誓!我心里也这样认为。然后,我父亲准备了一桌丰盛的筵席,在院子内外都点上了香,请来了毛拉维尕叶·屯拉,和他握了手之后,跟着他。并要求入他的教门。他答应了。因而我们走上了同一条道路。我们偷偷地做,不让人们知道,怕惹是非。

  ……有天晚拜后突然有人来告诉我说:毛拉请你。我就去了。毛拉把左手伸到我的衣服下面,摸我的脊背、腰肋、臀部,又摸了我的头、两膊和两手。我不理解他的意思。他说:回去吧。我顾虑重重。第二天礼完早拜……真主啊,一伙人向我扑来,用长棒短棍和鞭子打我。女人们也站在门上朝我泼污物。由于安拉的襄助,不知我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把他们一个个都打翻在地。我毁了他们的工具,战胜了他们。

  这样就加深了仇恨。一伙人到法官家去告状。说我们立了新教,要收买人心等等。法官得了贿赂就准了状子,把我们拿到公堂上,判了我四十大板,又判毛拉三大板。打毛拉时,毛拉念了句“赞颂真主”,板子就裂成了两半。于是法官就站起来不打了。退了堂,我们就回家了。须知:安拉是诅咒不信者的。

  祁阿訇说,当我由公堂回来时,路遇一个白胡子沙赫,手中提着一捆鲜韭菜。他见我说:唉,这个酷吏多坏呀! 你知道这板子的名称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中国话叫卧牛板,要是今晚你不治疗,就活不到明天。我说:老爷爷,怎么治?他说:你雇上两个人扶你到水磨房去,让磨轮水反复冲洗你的伤口,等伤疤掉了就好了。

  ……我就一人去了,照着沙赫教的办法去作。水把我冲晕了,我找了两根树枝,挟在腋下靠着,至日落时,伤疤还没有冲洗掉。忽然刮起了大风,下起雨来了,脚下成了河,衣服都淋湿了。……晚拜时,风雨住了,伤疤也掉了。我完全好了,和没伤时一样。

  活生生记录的,是当时控制不能的教争。

  乾隆廿七年,马明心因在循化张哈工的主麻日(周五聚礼)上讲经与花寺教主马国宝争辩,被马国宝以“邪教”告官。循化厅清吏马世鲲把马明心等人逐出循化撒拉人地区,并勒令撒拉人哲赫忍耶大弟子贺麻路乎具结,保证永不招留外来人传教。所以,哲赫忍耶是在清政府的势力驱赶之下,先退出了积石山关门以西的撒拉族地区的。

  第二次又闹官司。官长判道:各自回自己老家去。于是我们的毛拉就迁到金县的马坡去了。

  毛拉说:主让他的忠实朋友从河州城出来,犹如从荆棘丛中取出了鲜艳的玫瑰。赞颂主,他让我们脱离了坏人。

  教争的结果,是被逐出了河州。官府在这一过程中出现了,它们当然永远都不会站在新兴的异端一边。体制的目标,只是维护体制的永固。

  河州官吏断案:令马明心出河州,归回原籍。

  ——出河州,造成了哲赫忍耶的心伤。他们把河州比喻成“荆棘丛”,并顽强地追求创造一个新圣地的理想。应当说,在日后这个理想实现了。但并不是靠着导师的能力,而是依仗民众的流血。他们在后日用持续的牺牲,使他们的一处处地点,赢得了人们的尊敬。

  但河州毕竟是河州。怀着一种说不清的遗憾,哲赫忍耶终于还是远离了这个繁盛的伊斯兰小城。

  积石山脉是钢色的,黄河穿过孟达峡,劈此山后东出甘肃。积石山以西乃是撒拉人的居国,今名循化。

  操突厥语的撒拉族,是一种感情激烈气质悍勇的人群。那时循化十二工的撒拉人,已有半数人投向哲赫忍耶。而穆勒什德突然被逐,使他们突然面临了一种选择:恭顺,还是反抗。

  最初,一切不过只是维护权利而已。导师一旦被逐,地方的强者自然就是首领。贺麻路乎在那个时期,成了撒拉哲赫忍耶的首领。那个时期的教争,主要是坚持单独立寺、与老教争教徒、争诉讼。

  但此刻,政府介入了。

  百姓们一直把政府叫作“公家”,似乎这称呼有一丝学理,有区别看待体制内外的思想。

  “公家”——以民族歧视为文化底色、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为教育日课的政府,一旦介入民族与宗教事务,事情便向激化的方向奔突。

  清朝公家介入了。《钦定兰州事略》等史料记载,清政府公开偏袒正统,准备镇压新教。事态由此骤然加剧。

  事情已经超出了教争。

  此刻已不是什么教门纠纷。开进循化的清军使他们懂了:火烧眉睫的事,是保命与保教。

  危机布满,孟达峡的水涨了。撒拉人的烈性,已不能按捺。

  乾隆年间,中国穆斯林为着自身的生存,向专制国家掀起的一次武力抗暴,便由这些撒拉人实现了。

  撒拉人

  据《钦定兰州纪略》,有“马明心于二十七年逐回原籍后,潜来撒拉尔传经惑众”之语;后来又有“三十六年马明心令各处阿浑在撒拉尔地方传经”之语。

  这是两个重要的时间。

  乾隆二十七年(1762),马明心在被逐出了河州与循化之后,在关川(今甘肃会宁马家堡)建立了新的道堂。

  尽管在关川,新建的哲赫忍耶一时蒸蒸日上,但“小麦加” 内外的穆斯林密集区吸引着哲赫忍耶,他们仍对河州满怀希望。何况那一带大地上散落着多斯达尼,他们并未放弃。关川道堂一直企图以撒拉人为前锋恢复河州,那个时代公家尚不能做到彻底的控制。信仰某一个教,尚不是令官府神经过敏的事情。在这样的形势下,乾隆三十六年(1771),哲赫忍耶决心推动一次教门的高潮。

  大约同时,撒拉人地区甚至半个大西北,哲赫忍耶已大致营建起了一个疏散也紧密的体系。穆勒什德的威望远达四方,领袖的口唤能牵动各地,热依斯,即代理一方的长老——或者已然出现,或者已朦胧成形。

  热依斯这一教职,后来在门宦的历史上干系重大。巩固发展教门,与分裂削弱教门,往往都源在热依斯。哲赫忍耶的许多热依斯,都已经身带穆勒什德的色彩,在教内称爷道巴(叔),极受崇敬。他们享有拱北,俨然一路诸侯。热依斯是民间组织的执行人,也是地缘与血统的民间共同体,对利益进行再分配的体现。

  只不过,就哲赫忍耶这一派别而言,毋论热依斯,哪怕领头羊,他们命定的享受,更多乃是牢狱、流罪、舍命。

  ——再来读史料中的贺麻路乎,就好懂多了。细细品味,贺麻路乎是类似热依斯的角色。他串联着河州的远近地点,面对官府禁令毫无畏色。到乾隆三十四年他获罪流放新疆为止——屈指短短八年,积石山峡门以西,撒拉族的哲赫忍耶,发展得如火如荼。

  乾隆廿七年马明心被逐,乾隆卅四年贺麻路乎流放——清政府并非无作为。只是镇压与禁令都是徒劳,一切都似在解释着当年的撒拉人中,曾有过怎样的激动。显然,乾隆三十四年贺麻路乎被捕后,马上就有人接替了他。循化的撒拉人出现了新的领头羊,他领着哲赫忍耶笔直地扑向高潮,也扑向静候他们的悲剧。

  接替了贺麻路乎的新领袖是苏四十三。他是一个青史留名的撒拉人,是哲赫忍耶第一次起义的领袖。

  在“公家”介入之前,既然是教争,是非过错都是双方的。

  哲赫忍耶在顽强坚持自己传教权利的斗争中,不惜极端,不念花寺派也是穆斯林——这种纠纷一起不惜牺牲也不惜伤人的错误,比比见于中国回民漫长的历史中。但是,让农民们能够对纠纷与械斗坚决拒绝、以流血为大罪的日子,还远没有到来。

  然而乾隆年间是一个虚假繁荣的时代。国家在一时的拓土开疆赫赫武功,遮蔽不住底层的饥寒交迫。整个社会处于一种不安与盲目之中,其中最绝望的一群,在濒死与堕落的极限上挣扎,企图找到奔突的方向。横溢社会的巨大不公、尖锐分裂的社会、日益严重的阶级对立——是理解乾隆年间哲赫忍耶动乱的重要视角。

  虚假繁荣的特征,是官僚的权力垄断与惊人腐化。而另一极,是民众尤其少数族众的无助与赤贫。由哲赫忍耶事件的爆发而被揭露出来的、震骇中国的甘肃官吏大规模贪污案——乾隆冒赈案,即这一观点的依据。

  宗教的蓬勃与危机,作为对虚假繁荣的揭破与抗议,已经不可能避免。哲赫忍耶当年的教争看似盲目,其实却反映着一种本质的异议。

  暴力的国家和虚假的时代,都不打算容忍异议。当哲赫忍耶忘记了自己命定的异端属性和单薄力量、一味喧嚣争闹不已的时候,专制中国的统治者已决心撕去盛世文明的面具,从道德文章背后把屠刀抽出来了。在没有天时——历史尚未运行至改变关口的时点——民众向国家的反逆,唯有招致屠戮的惨剧。

  但是宗教的繁荣,依然毕竟是千金一瞬。即使他们中的有识之士已经嗅出了不祥的气味,但无论谁都无法阻拦、谁都不能抽身于大潮之外。

  哲赫忍耶的阿拉伯文钞本《兰州传》中,有这样一段意味深长:

  人把道祖请到西宁城传道。中午,在老鸦峡的河畔上歇缓了。为要礼拜,突然一个人高声念唤礼词。道祖说:“你低声些吧,现在只是暗藏的时候。”后来一个人为道祖把张山羊皮铺在树荫下(为躲骄阳烤晒),道祖取过又放回烈日下,因为这个光阴只是磨难的光阴。

  这段追忆是真实的。传教不是宣战,马明心是清醒的。他至少对逼近的噩运,已经有了强烈的感觉。《兰州传》的著者“西马营阿訇”(名阿布杜·秀库尔)无疑也有过反省,所以他写下了这段阿拉伯文供人吟味。

  而当年苏四十三却身不由己。

  他只有抓住单独立寺的可能、诉讼的可能、械斗的可能——竭尽全力保护哲赫忍耶的存在。他就是他,后来的事情证明:如果只有一死才能繁荣哲赫忍耶,他连一座埋骨的坟都不要。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人群啸聚热情如炽,那时没有一句不同声音。那时农民们啸聚高呼,宛如大时代已然降临。

  教争常是荒谬的,也常关系着大事。谁也无法要求古人,历史的轮扇失控一般隆隆滚下,谁也无力控制。

  对于苏四十三来说,自他的穆勒什德、导师马明心被迫出撒拉以后,苏四十三追求的目标只有一个:恢复哲赫忍耶的撒拉尔。

  早在发生兄弟争教一案、苏四十三去投官自首时已说过:“我到循化县应公销案。为教门争战就是殉道者的回赐。”当事态发展到乾隆四十六年春,可以吟味出他言语中的意味了。

  《钦定兰州纪略》卷六阿桂、和珅奏折中称:撒拉人“共有千余户。随苏四十三新教为逆者八百余户”。这就是说,后来,在循化十二工,哲赫忍耶已经似乎处在上风了。

  形势对于老派已经显得严峻。三月,老派已死的韩户长之侄韩哈拉乌等前赴兰州,向甘肃总督衙门控告。

  据说,总督勒尔谨及其部下曾经受贿偏袒。毡爷(名阿卜杜艾哈德)著阿拉伯文《曼纳给布》说:“花寺又邀请了名叫尕黑龙的汉人。这个人只要给他钱,写的状子没有告不准的。”钞本传说:有个“举人”在其中出力。

  细节无须拘泥,总之——勒尔谨及甘肃省的介入,使这次动乱的性质改变了。三月十七日,总督勒尔谨饬令兰州知府杨士玑前往循化查办,并派河州协副将新柱出兵弹压。三月十八日,清兵抵达循化白庄塘。事态骤然一变。

  政府的介入,在十八世纪的中国导致了这样几件大事:

  一、哲赫忍耶代表中国穆斯林向清朝发动了第一次暴力反抗;

  二、起义揭露了乾隆年虚假繁荣的盛世中的、震惊全国闻所未闻的大贪污案即甘肃冒侵赈银案。既贪污又参与镇压哲赫忍耶的清吏,包括勒尔谨在内,共五十六人被清廷处死、二十三人自死、革职流放发遣共七十五人;

  三、哲赫忍耶获得了最重要的拱北——兰州的圣徒马明心拱北。这处拱北鼓舞哲赫忍耶的奋斗长达二百余年。

  ——所有这些,在下文中都会有简略的涉及。至于哲赫忍耶,这个派别所拥有的一切性格,也都在乾隆四十六年的这个春夏之季,诞生和形成了。

  兰州传

  《钦定兰州纪略》卷三载勒尔谨奏折,讲出了他处理循化案时,允许老教(包括花寺等各老教派别)“以公报私”——可能是订于哲派起义后的策略。但公家偏袒老教的态度,最初就可以从副将新柱的作为中看出。

  乾隆四十六年三月十七,苏四十三急欲了解开近的军队对于教争的态度,于是率众到白庄塘,假作迎接,探听虚实。新柱扬言,此行要“杀尽新教”。暴烈的苏四十三闻言怒不可遏,当场扑杀新柱。

  从而,哲赫忍耶向着清朝、向着古代中国的专制,揭起了造反的大旗。

  《曼纳给布》叙述:

  他俩(指杨士玑和新柱)率领着兵马来到白庄塘。尊贵毛拉的教众们远远迎接,非常恭敬,以为秉公的官员据实解决。见了面,他们就问:“你们是新教还是老教?”大家一听便懂了他们的目的,便齐说:“是老教。”他们说:“你们不要怕。我们是来查新教,抓住他们只杀不赦。”教众们听了这些话,再也忍不住,当晚就刺杀了那两个赃官,然后打河州去了。

  实际上是十八日杀新柱,次日三月十九奔赴起台堡,恶战后杀了杨士玑(此人后来被查出贪侵赈银四万两以上。清廷以他被回民义军杀死有功,抵折其冒赈贪污罪)。再一日沿大力架山通路及黄河孟达峡小路,直扑河州。仅一日,便将河州攻破。河州知州周植自缢(此人侵赈银二万两以上,挪用他县监银二万四百余两。后亦因殉职不究),义军将牢中罪人一律放出——平地狂飚般的叛乱,突然间在两三天里席卷并吞没了循化与河州。

  在交手的第一个瞬间,清朝官府一时被如此赌命的哲赫忍耶震慑住了。

  战事有两天稍停。像是等待一天让它显出本色。果然,兰州城里有谙熟回民的官员向勒尔谨指点了马明心其人。甘肃总督勒尔谨下令安定县知县黄道煚立即奔袭关川,从两孔寒窑中捕走了哲赫忍耶的宗教导师。

  据无名氏汉文《谨著哲罕仁耶道祖太爷历史》钞本,马明心被捕之际,正在关川一处巨石上坐静:

  红土县派差人三名要捉道祖,道祖坐在大石上不动。差人要捉,被教下人打死。又一日来差人六个,又捉道祖。道祖仍坐在大石上不动,教下人又将六名差役打死。……道祖被押到兰州,审判官日日拷问。火铁绳缠身,火犁铧戴头,又将道祖两腮的圣行胡髯,用烙铁烙掉。

  乾隆四十六年哲赫忍耶穆斯林的蜂起,至抓捕马明心的一刻显示了它的本质:这是一场卫护宗教信仰的抗争。既然官府捕走了一位宗教的长老、穷人的导师,那么哲赫忍耶就动员男女老幼扑向任何一座城市,直至救出自己的领袖。

  逐利的教争、自残的拼杀、迷失的方向——此刻突然被一道耀眼的光照亮了。既然公家的意思是灭教,我便向这公家泼了这腔子血。

  马明心被囚禁在兰州,褴褛的绿旗便直指兰州。

  三月二十一日打河州,二十三日马明心已经被捕的消息便传到。苏四十三如疯狂的雄狮,当日便率领愤怒的撒拉人扑向兰州省垣。

  他取道东乡荒绝无水的黄土大山,队伍一涌而至洮河。洪济桥、唐家川等六处渡口上,早有哲赫忍耶教徒扎筏迎渡;义军喧嚣过河,筏客弃筏入伙。狂怒的洪流不可稍遏,滚滚的白帽如雪崩兰州。

  兰州被愈来愈多的义军围住了。苏四十三主帅暴民,拼死攻城。马明心的撒拉义女、后日被哲赫忍耶尊称舍西德姑太太的赛力麦,率妇女猛扑西关。万众一心,硝烟蔽天,泪满人面。城上的官军疲于抵挡,但他们惑不可解:为什么这些回民突然间如同中魔一般地扑城?

  城下的穆斯林忍着泪强攻。他们心头飘着一丝幻想:那就是官府会交还他们的引路人、他们的父亲。

  一七八一年的三月二十七日,就这样来到了。

  农历三月二十七,是今天哲赫忍耶最重视的日子。对于哲赫忍耶穆斯林来说,它的重大,超过了一切公私的纪念日。

  三月二十七日,甘肃布政使王廷赞主动请求献银四万两以充兵饷,因而引起甘肃冒赈案大败露。

  骇人听闻、震动朝野的甘肃冒赈案,入木三分地刻画了盛世之下的真实,以及人民生存所处的绝境。

  若非这一巨案,哲赫忍耶的反叛或许难能找到更好的解释。但是,也唯因哲赫忍耶激烈的异议表达,盛世的粉饰才被一把撕开,黑暗的背景才受到了彻底的揭露。

  与起义同一时刻在乾隆四十六年暴露的甘肃冒赈案,是哲赫忍耶行为的最好注解。社会不公已太过长久,这是历史提供的另一套证据。

  布政使王廷赞(后来以冒赈案首犯被处决)①指令黄道煚(安定知县,侵贪银数一万两以上、冒赈案中以捕马明心之功免死)奔赴关川,把沙赫马明心逮捕。再令皋兰县知县蒋重熹(因侵赈银数为四万七千四百两被处决),把马明心押到了兰州城西关的城垛上。

  此处涉及,十分重要。但对立的另一方,民众的记忆和观点是怎样的呢?据阿拉伯文《曼纳给布》:

  当尊贵的主人来到城墙上时,众多斯达尼一见他的尊容,都扑倒跪地,挥涕如雨,哭喊连天。

  无名氏汉文《哲罕仁耶道统史》叙述一日始末:

  苏阿訇不能忍受,同道祖的女儿赛力麦领了撒拉的教下来反兰州。要接出道祖。赛力麦太太带女兵打西关,苏阿訇带男兵打东门。已和官兵打了数次仗,杀死官兵无数。此时已是三月二十七的早上,申兆林惊急上城问道:“你们攻城有何贵干?”苏阿訇说:“你将我们的主人送出来我就退兵马,不然的话打破城池杀你一个鸡犬不留。”

  申兆林急带道祖太爷到城墙上,城外的人看见都跪下哭。道祖说:“哎,苏阿訇你来接我没口唤!”苏阿訇说:“那你老人家给个实守吧。”道祖将拐杖由城上撇下。教众们都去争夺,踏死人马不少。把拐杖弄碎了,退了兵马。

  又把道祖带到西城墙上。道祖对赛力麦太太说:“哎,我的女儿呀,你来接我没口唤!”赛力麦姑太说:“那你老人家给我个实守吧。”道祖太爷就把头上的帽子撇下来……

  回顾着冒赈案的记录、回顾着民众一方的理由,这些村言土语的写本使人感到莫名的战栗。确实民众拥有着完全两样的观点。

  此外,这些抄本与正史资料一致地、保留下来一个最重要的讯息:即马明心对造反与暴力的态度。

  事情的激化,已经无法收拾。但不能漏过的细节是——在突然爆炸的过程中,马明心不同意暴力和无谓流血,更不同意兰州扑城。

  一本由低级官吏在战后写下的《平回纪略》,在描述到马明心登城见到叛民时,用语与农民文学酷似:“滚马下地,口称圣人,挥涕如雨。”

  《道光皋兰县志》卷六也一样:“数千人望见明心,皆伏地跪拜,诵新教经,作番语。”

  《钦定兰州纪略》卷八所录阿桂李侍尧奏折记载较详:

  三月二十七日午刻……唤马明心上城前赴垛口。贼众一见皆跪呼经主,知其为案内起事首犯无疑。廷赞正欲交皋兰县严加看守,而贼众因不将马明心放给大肆猖獗,将月城门烧毁。彼时有二人随从马明心上城,向系随来服侍之人,廷赞欲令马明心写字止贼,谕以静候,禀明总督批办,马明心以不能书写不肯寄字,欲令在旁二人前去告知。其时贼势凶恶,已进逼大城门下,冀可暂缓贼势,是以即将二人缒下城去。贼匪并未依从,益加攻扑。

  如是则不是使用头巾与拐杖,马明心是派随身囚禁的人去传达停战口唤的。

  公家从兰州城墙缒下的人,一名张怀德,陇西回民,马明心妻子的表侄;一名张汉,安定回民,马明心妻族表侄婿。他们都是在关川逮捕时,主动“随来”入狱、陪伴穆勒什德的。也许,后日哲赫忍耶的随充军、随入狱之习惯,就源于这两个人。

  马明心的登城,使得造反的穆斯林悲愤狂热达于极点。但喧嚣中这一点今天我们已经能够留意了:马明心反对暴动,担心惨重的流血。他或者派人或者掷物,以之为令,要义军撤离。

  这个举动,留下了无限的深意。和平的概念,一如伊斯兰这个名字,自此从动辄造反的哲赫忍耶形象中、也从他们漫长的反抗史中被提炼出来,留给人们做长久的思考。

  马明心在千钧一发的一刻,表达了他作为一名苏非的态度——继提出了反对世袭的原则之后,他又在死前一刻,表明了反对暴力的立场。也许唯因这些,他才抵达了圣徒的境地。

  虽然辩论并未得到完满的解答。

  当压迫降临时,不惜民众蒙受的牺牲进行暴力的反抗,究竟是否正确呢?同样,在暴政欺凌之下一味忍受难道又是正确的吗?这将长久成为讨论的话题。

  只是当时,城下一见实物如柴遇火,人们疯狂撕抢,太斯达尔(头巾)被撕成碎片。义军怀藏了碎片,一心誓死扑城。

  于是,王廷赞下令蒋重熹——将哲赫忍耶教派的创始人马明心杀害于兰州城上。他归真的时间,当在乾隆四十六年三月二十七日的下午或傍晚。

  这是清朝统治者残杀的第一位中国回教领袖。清朝使自己的凶残本相在这一天暴露,把“公家”二字刻在了哲赫忍耶的记忆里。从偏袒干涉、到起兵剿灭、直到屠杀教长并群众,中国国家机器实施了对人民信仰的第一次大规模迫害。而哲赫忍耶也从教争走向造反,实现了中国穆斯林的第一次抗暴战争。

  反兰州,不同于以前的由回族人物领导、或有穆斯林参加的农民战争。十八世纪哲赫忍耶穆斯林发动的反兰州、尤其三年后爆发的田五起义,都是反抗信仰压迫与禁绝的斗争。后来,尽管哲赫忍耶又多次在历史关头诉诸暴力、人们也都把它们看作兰州乾隆四十六年的延续;但实际上后来屡次的反抗,都不似乾隆年的暴动单纯。

  哲赫忍耶的起义,也为被人广泛议论的“圣战”,提供了一个鲜活真实的案例。哲赫忍耶以自己的流血告诫人们——决不能轻易以圣的名义流血。除非是遭受屠戮,除非被逼到生死边缘——否则所谓舍西德(圣战、殉教)不能成立。

  这就是兰州的含义。

  绿旗怎样染红

  导师马明心被杀害之后,苏四十三、赛力麦及撒拉教众骤然失去了攻打兰州的目的。

  但他们除了一战到底,已经没有别的出路。撤围以后,他们茫然四顾,曾考虑过“事急欲投黄河自尽”、“西宁粮草最多,前往探听虚实”、“至急时北走,死后即得好处”、“逃往苦芦湾”等等;但事实上并无心远离,只是就近兰州城郊,随意上了华林山,只求死拼。

  妇女则由马明心的义女赛力麦率领,径直走向她们的坟场金城关,企图据黄河死斗。

  历史上有过数不清的战争,但这是一场以牺牲为目标的战争。中国从来是一座残酷的厮杀场,但这些撒拉人厮杀时只求一死。

  哲赫忍耶从撤围走向华林山的那一刻开始,直至今天,整个教派便永远地被一种强大无形的悲观主义所笼罩。它后来更向整个一族回民浸染,渐渐成了中国穆斯林的魂、或者心灵。

  因这种悲观神秘的内涵,蓬头垢面的农民,气质里有了一丝高贵。哲赫忍耶因它而孤立,因它而对世界疏远, 对“顿亚”感到隔阂难以加入。因为前定的未来最终是如此一种宿命,于是哲赫忍耶便对一切合法途径冷漠且笨拙。后辈人当感到他们遭逢不了苏四十三那样的大“光阴”的时候,他们烦躁而孤独。

  ——若想理解回族穆斯林尤其哲赫忍耶,必须先接近这种悲观主义。

  乾隆御制的《钦定兰州纪略》二十卷,详细记载了这次战争的每一天过程。尽管是官修,仍留下了足以证明哲赫忍耶有理的大量例据。

  我虽无心细数五个多月每一个残酷的日子;但关里爷、毡爷、曼苏尔及无名氏们对于历史过程本身的淡漠,实在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对于他们来说,只要实现了教门的接续,一切过程毋论流血,均可略去不计。

  若是非要回忆过程,他们宁愿编个故事。无名氏汉文《道祖太爷历史》写的是一种西海固说唱文学式的奇迹:

  却说三月二十七道祖归真的那日早晨,也门的穆罕默德在讲经时候,大喊一声昏迷了。众人救醒,问原因,他说:“逊尼(中国)的毛拉归了位了。”

  毡爷的《曼纳给布》沿着一样的思路,恣意发挥:

  官员强命尊贵的主人说服多斯达尼回家。……他们尊了毛拉的话立刻撤到华林山,然后把一面大白旗插在华林山顶上。官员差了一个小偷去偷那大旗,上面是阿拉伯文,请了多少阿訇都看不懂。乾隆皇帝特意请来土耳其的大学者译了,逐字逐句解释。……派了一个诸侯来西北巡查,直到兰州。这诸侯不愧是好官,他一连宰了枉杀平民的七十二个官。……杨赃官一直躲着,等清官回了北京,他才露面。好官怒气冲天,当地斩了杨赃官。

  奇文背后粗犷的脸庞呼之欲出。农民们就是这样认识所谓的乾隆盛世,以及横行于国家体制之内的糜烂腐败。读着这种话语叙述,人会感觉不可思议。继行为之后,他们又用了异端的语言。

  华林山血腥的五个月,梗概如下:

  三月二十八日,导师马明心殉教次日,赛力麦率义军近三千人与甘肃提督仁和于金城关决战;据《钦定兰州纪略》卷二仁和奏折:“臣因金城关系省城咽喉最为紧要……一面在金城关飞速打炮,一面督兵在河沿扎定接仗。”当日毙凉州都司王宗龙。二十九日烧杀城厢,但被官军杀伤惨重。据己未(五月九日)奏折:“从前贼数约有二三千人,屡次被官兵剿杀、枪炮击毙以及逃窜为各路截杀已不下七八百人。”义军人自为战,勇悍异常。“虽系釜底游魂,而困兽犹斗,实难一鼓剿灭。”

  在金城关战场,赛力麦成了女英雄。据说她手持双刃,一直到最后自杀。曼苏尔书《哲赫忍耶道统史传》中将她列入圣徒序列,为她写了如下一节:

  维尕叶的义女、妇女们的榜样、撒拉的赛力麦,她像厉害的男子汉一样坚强勇猛。她带领五百人都牺牲在这个地方。……由于她们连续和大量的卡费尔作战,一天天地衰弱了。但没有一个后退者,步其大毛拉的后尘,她们一群群地牺牲了。

  据五月七日勒尔谨等人奏折,清官决定了两件事并马上执行:一为“驾驭旧教番回,令其奋勇出力,以公报私”;二为捣毁循化哲赫忍耶根据地。“生擒逆贼一百零九名,妇女幼孩一百数十口,现在严禁。并将苏四十三等要犯祖坟刨挖,烧毁扬灰。”

  循化和孟达峡以西,哲赫忍耶教派就这样被灭绝了。

  华林山,现在兰州西郊,毗连华林坪而入兰州市区。山无水,仅有些颓庙山崖可以为险。苏四十三率哲赫忍耶义军上山后,尽力整修了工事,修了“大卡、碉房、深沟、小卡、木卡、鹿角”,掘断一切小路,挖窑而居,只想死守,别不多求。循化已遭血洗,归宿只剩此处。

  自四月初八日起,清军攻山。此时清军已集结两万人左右。

  五月下旬,乾隆因华林山迟迟攻不下,怪罪甘肃总督勒尔谨,后又查出勒尔谨亦属冒赈案之贪污巨犯,以首犯问斩。五月底,清军易帅为阿桂。

  六月初,清军调兵遣将劳而无功,华林山仍在义军手中。阿桂奏:“贼匪不过千余,而办理如是之费手,实非臣意料所及。”

  第二个五月(闰五月)内,清官家一方面从外围完成了对哲赫忍耶的扫荡,一方面办完了搜捕苏四十三家属、追究唐家川和洪济桥扎筏助渡者、清查马明心的家属、兰州恢复秩序、奖励各种立功人员、清查牵连的县份等一切事务。同时,因为做贼心虚,王廷赞于六月十二日奏请献私银四万两充军资、而招致了甘肃冒赈案的大败露。

  考虑了很久,还是想继续抄些乾隆钦定的官方文件。我总担心我的激动是否属于夸张。以下的几小段文牍,应该是“客观”的。

  ——闰五月十七,官军引泄水磨沟水,彻底断了哲赫忍耶水源。

  战局严峻了。苏四十三所凭,只有深壕两道。断水之际,包括伤员义军仅存不过千余人。《钦定兰州纪略》卷十甲戌至己卯数日之内的官方文件往来,留下了惨烈过程的一些痕迹:

  山上挖井二处,掘至十余丈不能得水。二十二日天雨,……将帐房盆罐等器承取。……二十三日已断绝。苏四十三令……不必声喊,恐官兵知其断水喉哑。……二十五日夜,……缒下水磨沟至从前有泉处,盗挖泉水。官兵知觉,枪箭齐发。……俱因受渴已极,不能出声,唯解开胸怀,以心贴地。……有炒面作粮亦不能下咽。至骡马牛驴数百,俱倒毙净尽……

  举义受人赞美。然而举义者进入的炼狱,永远不可能被人亲历。哲赫忍耶的撒拉人仅为一丝诚信、仅为营救一个人,就堕入了如此的炼狱。后来,二百年后,哲赫忍耶在弃土绝地,比如在西海固荒凉山区终于定居下来以后,他们很少抱怨无水山区不宜生存。在每年斋月,他们滴水不入顶着烈日挥锄曳犁,脸庞上却浮着一丝惭愧。确实,顿亚上有什么磨难,能比得上乾隆四十六年呢?

  当年的苏四十三在渴死的边缘上,又做了些什么呢?据《兰州纪略》:他在那个时刻里,曾把希望寄托给主——“念经祈祷”。

  除此“念经祈祷”四字之外,公私著述,都没有留下别的一笔。但是我坚信,如果谁能看见当时的情形并把它描述出来,那一定是历史的感人一幕。苏四十三一定进行了土净,干焦的黄土洗过了他身上的血污。他念出首句——“以慈悯一切的真主的名义”时,一定喑哑得发不出声。导师死了,事情压在两肩,伴着流淌的血,伴着恐怖的渴。他一定屏神宁息,竭性命之全力,一直念完。

  人经常祈求。也有人说,不该轻易祈求。灵验往往并未随着诚意降临,奇迹是罕见的。

  但是苏四十三的诚意如孟达峡里冲突的黄河,须知他一定是用浑身鲜血或者黄土沐浴后,才进行祈求的。

  哪怕是一个无神论者或无宗教的人,只要他善良而真诚,他或许会在人生途中遭遇奇异的体验。他们无法理解,但他们曾经感动。我想,这就是人可能信仰的原因之一。

  苏四十三阿訇在濒临渴死之际念经祈雨后,奇迹为他降临了。

  继闰五月二十五日、二十八日抢水失败、二十九日官军合围进扑之后——癸未阿桂、李侍尧奏折报告:

  本月初一日寅时起巳时止密雨四时。较二十二日其势更酣,贼人大资接济。

  接着,初四又雨!“初六日大雨竟夜势甚滂沱! 初七、初八连绵不止”!

  乾隆皇帝气坏了,大骂:“甘省如此多雨,而历来俱谎称被旱。上下一气冒赈舞弊! 若此安得不受天罚!”

  他也意识着天罚。他恨恨不平,又命令有关官司,要查“今年甘省雨水独多之理”——皇帝在心理上,已经被哲赫忍耶的百姓打垮了。

  他质问将帅们:“徒劳朕于数千里外,晨夕悬盼;试问伊等于心安乎?”他恳求主帅阿桂、和珅:“朕于数千里外,因此深为廑念,日夜不宁,伊二人亦应深体朕怀也。”

  而哲赫忍耶在心理上胜利了。官军只能倚仗武器而已,武器只是卑怯者的标志。人民从不依仗武器,他们两手热血祈求的都瓦,已经在接连五日滂沱大雨之中得到了回答。念想已被证明是端庄的,只求“天”的公正的人,已经求得了“天”的判决。残余的肉躯剩下的日子,已经无关紧要,烈士们就要起身告别了。

  六月十五日,清军总攻。动员将领二十七员,满汉官兵、屯练、老教兵、阿拉善兵各就各位。肉搏由清晨开始打至傍晚。华林山陷落了。苏四十三以下哲赫忍耶战士,除突围数百余名外,全部壮烈殉教。飘扬在华林山上的绿旗,被血染得鲜红淋漓。官家记载:

  贼人狠戾成性,虽负伤甚重,苟有残喘俱尽力抗拒,不肯束手就缚,有中箭五六枝尚持石奋击者!

  冲出血围的数百余名战士,仍在抢夺尸体、抢夺粮食雨水。六月二十一日消息,他们又断水三天。清帅阿桂“揣度贼人业已受渴困殆,拟即于二十三日进兵剿捕。无如二十二日,竟夜大雨如注,直至二十三日卯刻始止。贼人又资接济”。

  水,是穆斯林们净身进入宗教状态时的精神中介。水又是净身时洗在肉体上的水,是不可或缺的物质。对如此渴望牺牲的战士,水不会背叛他们,天不会背叛他们。残酷的统治者可以用枪炮刀矛杀死他们,但天决不会以旱渴杀死他们。两次降雨的事实,就是降于如此激烈的祈求的、一种真正的克拉麦提。

  六月廿六日,残余的仅有一座破庙。

  七月五日,据《钦定兰州纪略》卷十三壬子奏折,官军最后合围。激战至七月六日黎明,四百五十名勇士殉教,近七十名勇士被俘,后被杀害,无有一人投降。

  乾隆四十六年的哲赫忍耶起义,至此结束了。哲赫忍耶付出了莫大的牺牲,使自己以一个红旗教派的醒目形象,矗立于伊斯兰的绿旗之林。从此以后,“我们是接的‘辈辈举红旗’的口唤” 这一观念,便在哲赫忍耶二百多年的历史上流传开了。

  拱北的起源

  如果追求简化、如果为了给外人讲解——那么我想,所谓哲赫忍耶,就是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回民,手拉着手站成一圈,护卫着围在中心的一座坟墓。这座坟,在兰州。

  这极不准确。但也许能有解释的效果。外人看着很奇怪,不知那坟里是谁。他们神情严峻,圈子如人墙,准备迎接子弹打来。终于人们明白了:哪怕被打死,这些人也不会散开。

  所以应该把这种坟墓解释一下。“拱北”即先贤墓,是哲赫忍耶的一个关键词汇。

  1. 马明心兰州拱北

  据曼苏尔用阿拉伯文写下的记载:

  清廷下令斩首,在狠毒和恐惧中把太爷暗杀在城楼上,把遗体藏起来,派人严密看守。……他们把太爷的遗体弄到一个拴马的地方埋下,自此凡在这里拴的马就都病死。……于是就迁到兰州西门外一家基督教堂内。……后来,有个叫石班头的看牢人,把太爷的金体挖出来,葬在了城东的石家坟里。这就是远近闻名的道祖拱北;每天有无数人来上坟沾吉。

  毡爷《曼纳给布》:

  尊贵的主人维尕叶·屯拉在城上得了舍西德的高品;……第三天,被秘密埋在马棚里。……命了姓石的穆民,把遗体迁到城外先农坛,这个有智慧的人乘机把尊贵主人偷埋在自家坟园。现在的石家拱北就是长眠之地。那有智慧的人,……一天来到我家,和我爷爷(东稍门五阿訇)谈到乾隆四十六年时,他说:“当时我是官府的人,我把尊贵主人的贵体守护了三天三夜,亲眼看到了奇妙的显迹。最后我把他秘迁到我家坟园。”

  无名氏汉文本《哲罕仁耶道统史》:

  石班长找水车一辆,取了盖,将太爷的玉体放进水车里拉到龙家滩安埋。回家后又想:这是一位贵人,为甚埋给别处?二次又将道祖太爷的玉体搬到自家坟里。

  张家川地区和兰州耆老流传的更可靠一些。归纳一下可知:马明心殉难后,王廷赞一面严加封锁消息,一面将马明心的尸体密埋在了总驿站(原皋兰县府马厩之侧),后迁到了广武门的先农坛(今邓家花园)。事变期间,一位石乡老将遗体偷出,埋于兰州东川的自家祖坟沾吉,故有石太爷拱北之称。

  但据公家资料则大不相同。《钦定兰州纪略》卷十三阿桂、李侍尧奏折:

  马明心虽未有助逆实迹,然其创教启衅,实系祸首罪魁。现令刨出尸身,剉骨扬灰,其首级一并同悬示众。

  无疑这一记载最为重要。但在战乱之中,机会活跃在每个地点与瞬间。可能性是多数的。公私撰述如此的不同,已经不能穷究、也没有必要追究了。剉骨扬灰是可能的,但是——剉骨毁尸地点、以及骨肉的残余、甚至痕迹,更会被人牢牢盯住。在残酷的屠杀之后,哲赫忍耶只需要一种东西:烈士的遗骨。

  后来,甚至在失败被歼之际,哲赫忍耶依然总是不顾死活地抢夺领袖遗体,如一种疯痴的习惯。

  然而,深刻的前定又使他们无法一劳永逸,掩埋着领袖遗体的坟墓总是动荡难宁,几乎没有一座墓里——真有墓主的骨殖。那么埋骨的地点就是关键,拱北在这里完成了它的抽象。百姓们藉这些拱北,看守自己的一切——孝道、传统、抓揽、虔信。

  无论如何,名扬全国的哲赫忍耶东川拱北屹立在兰州,而且,它在日后更成了中国穆斯林的堡垒。

  2. 金城关拱北

  金城关倚山靠河,地点狭窄。当年赛力麦率大批女人在此舍命,使此地声名大震。故乡的黄河来到这里,唤着撒拉女儿的英灵。赛力麦像流星一样闪烁了一瞬便消失了,后来人为这种短暂而激动。妻子之后,这是义女——她们对马明心的追随,总是那样的光彩异样。

  金城关很久后才建成拱北(1919 年),成为哲赫忍耶在兰州的第二处圣地。拱北高悬匾一块,上书阿拉伯文“束海达依”(殉教之路)。

  束海达依,单数形式是舍西德,它基本的涵义是“奋斗、努力”,常被延伸解释为战斗或牺牲。在很长的一个时期里,这样一种舆论,曾经在陇东的荒山里流行:

  ——道祖太爷维尕叶·屯拉从真主那里给咱求来了舍西德的口唤。不管你怎么弱小,只要你为教舍命,你的血将不会被人洗掉。你的血衣,就是你进入天堂的证明。

  这话语给人以强烈的刺激。它的一半讲述着历史的真实,另一半却不易觉察地潜伏着迷误。

  但无需担忧。哲赫忍耶自会按照前定,处理自己这些色彩浓烈的遗产。

  3. 苏四十三下落

  《钦定兰州纪略》卷十三:

  所有苏四十三首级现已装盛木桶,并奉到告示颁发各省,每处悬示数日,俾回民共知儆戒。

  同书卷十一,六月十五日总攻后:

  共割得贼首一百二十余颗,……认出苏四十三、韩一提巴拉、周阿浑、张怀德、马黑提卜首级五颗。臣阿桂细验苏四十三首级,虽连鬓、短胡、面白色与马复才所供相符,尚恐难以凭信;……携带苏四十三等首级五颗飞驰进城,提出苏四十三等家属令其一并识认。此内苏四十三首级不特苏四十三妻妾认明哭泣,即其十余岁幼女亦抚摩泣涕,其为苏四十三首级确凿无疑。

  老百姓不喜欢这样说话。他们更习惯一些诸如“失踪、离走、隐遁”的说法。兰州拱北老马阿訇对我说:“苏阿訇没有下落! 没有埋体,所以没有拱北。他得了舍西德走了,走了哪里不知道。”

  这种说法,否认了苏四十三骨殖在华林山的说法,暗示了一个隐遁的概念。

  今日哲赫忍耶上华林山致哀,常在一处有经文的坟前点香,墓主不知是谁。

  4. 新疆的拱北(张夫人母女)

  据清乾隆帝与阿桂等人在战争后期研究,决定平定后“妇女发往伊犁,给与厄鲁特、索伦、察哈尔兵丁为奴”——被捕的二百五十九名妇女及女孩,便分为七批,于九月十六日开始踏上充军流放的长途。

  失败后在关川被捕的女人们是:“妾张氏、幼子二名、女孩二口”。“女充西”,因此充军伊犁为奴者,当是张夫人及两个女儿。张夫人是哲赫忍耶人民深深崇敬的女性典型。她的清贫,她的刚烈,她以一个女人之身为信仰和丈夫报仇的行为,震撼了一代代后人的心灵。曼苏尔说:

  传说,没胡子阿訇奉毛拉维尕叶的口唤来到了西口外,住在那里等了多年。……传说,卡费勒在除夕夜玩耍后都睡了,我们奶奶就拿了把刀,宰了他全家三十几口人。清晨她到满清官吏蒋继武的法庭上自首。官问:“你为什么要杀人?”她答:“我为报仇。”

  传说这位官吏沉吟良久,说:“你是个有志气的女人。”大年初一,张夫人就义于惠远城郊、伊犁河畔。

  没胡子阿訇知道后赶来,给她念了讨白,她就殉教了。没胡子阿訇把她的血搽在自己的脸上,给她站了者那则,把她葬在河畔。

  后来有人在伊犁河岸为她修了一座拱北。河水改道时墓屋被毁了,但是全国教胞仍然涌来。现在教众在河岸上悼念。因此,在中国农历的大年初一上坟悼念——也许这正是导致回民怀着一种特殊心理的根源。

  两个女儿,一葬吐鲁番头道河子,一葬绥定霍尔果斯,均有拱北(又传说有三女,第三女葬于伊犁绥定)。随行的关川海姑娘,自尽于赛里木湖。她们在迢迢流放路上所遭受的折磨摧残,没有一字记录、一点传说。

  5. 云南的拱北(马明心二子)

  据乾隆与阿桂等拟定原则,“幼男发往云南之普洱、广西之百色极边烟瘴充军”,马明心之长子马顺清、次子马顺真被充军云南。

  次子顺真,年仅八岁便镣铐牛笼,仓皇上道。未至流放地便被折磨致死,葬于遥远的云南抱木井。忌日二月十六日。

  长子顺清,经名阿布都拉,道号穆罕默德·赛尔屯丁,充军于云南省墨江县他郎寨,后来成为哲赫忍耶在云南的根源。拱北在他郎,道堂在河西县东沟,尊称他郎太爷。忌日七月二十七日。

  压迫是宗教的播撒者。

  清朝作为第一代“行亏的”公家,替哲赫忍耶实施了远方传教。“女充西、男充东”,于是新疆和云南成了哲赫忍耶的两大支柱。中国三大伊斯兰教中心地带,即甘肃、新疆、云贵,乾隆四十六年以后,都有了哲赫忍耶。

  6. 关川拱北(撒拉夫人)

  与兰州事件同一天,一生含辛茹苦,为追随丈夫远离故乡的撒拉夫人,听说丈夫已殉教于兰州后,就自杀了。战事平息后,官军血洗了关川。

  乾隆《钦定兰州纪略》卷十三己巳,阿桂、李侍尧奏折汇报了这次血洗:

  于初五日巳刻猝至官川马明心家,擒获该犯堂弟马三娃即马廷美并马明心之妾张氏、幼子二名、女孩二口、马三娃之母孙氏,又获逆犯张怀德之妻马氏,并访得马明心之长子四十九久匿另庄回民马德裕家,随押令协差飞拿,将马四十九并马德裕及伊子马明耀获解;次日,又拿获外来从教之伏羌回民齐明、齐月,临潼回民拜得明,清水县回民萧明正,山西蒲州回民廉梓玉,新教教读马成祥,马明心表弟马朝林,另庄居住之车满仓,督押至县;又于县城拿获逆犯张汉之妻马氏、女二口、犯兄张柱妻李氏、子女四口,饬县分别解省;并查官川地方大小村庄俱系汉回杂居,其马明心所居官川堡庄内共有回民三十余户,分上、下堡,上堡系马明心等居住。(略)至护送马明心之马成德、马如玉、马成林、马萨满拉即马如昌,亦(略)弋获;(略)回省之后路过陇西又拿获逆犯张明得、张怀德家属共十五名口,一并分起解省。臣等提集各犯逐一严加鞫讯,各供俱系新教回民,或向从马明心念经,称大徒弟;或不远数千里前来拜从;或与马明心交密为之经理家务;或于马明心起解时直送至省;或于马明心正法后群聚诵经;或代马明心收银;或藏匿马明心之子。(略)应将附从马明心之马德禄……(略)三十二名概行正法以示儆戒;马明心堂弟马廷美即马三娃、张汉之兄张柱、张怀德之兄张怀雄、张明德之父张士荣、侄张二娃五名,照缘坐律,概予斩决。马明心、张汉、张怀德、张明德之妻妾子女等共二十六名口分别发遣,其妇女发往伊犁(略),幼男发往云南之普洱、广西之百色极边烟瘴充军。

  我在关川随着回民们上坟。一位姓高的阿訇领着我们,先为撒拉夫人拱北点香诵经;然后来到野地散开,围成一个很大的圈子。低沉的索勒,在相距很远的一个个人之间传着,声音时哑时亮,忽重忽轻。最后,大家一齐伸出双手,沉默了很久,为这片土地上被我们围住的和围着我们的殉难者,接了一个长长的都瓦。

  关川拱北的墓主是:撒拉夫人及马明心幼子(早夭),传说还有一女。

  荒山的上空轰轰滚过的雷声,在清冷的关川窑洞里宁静了,久久地潜伏于旱渴之间。

  关川,地处今甘肃会宁县马家堡。怀着一腔后来人的激动,像一切哲赫忍耶百姓一样,我多次瞻仰这处地点。关川踞于关川河之河漫滩上,滩石灰黄,一望茫茫。道堂遗址在漫滩中的台地上,只是一排土窑。此地是著名的无水黄土区,人畜均吃窖水。关川河水质咸苦不能食饮,但冬天表层的冰可以充窖。道堂上有一窖,口有木盖,宛如一井,它就是当年维尕叶·屯拉·马明心曾用以度日的源泉。净身不用窖水,今天穆斯林们用关川河的苦水洗,窖水仅供食用。窑洞今已半颓,当年导师马明心的几处遗迹被庄严谨慎地保护着。洗阿布黛斯时,水漱在口中,难言的苦涩。呛鼻时,不知刺激自己的是苦水,还是眼泪。

  关川道堂毁于清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初五。

  以上是留下了姓名的亡人。

  乾隆四十六年牺牲的无名烈士,在时光的流逝中再也无踪可寻了。在乾隆帝亲自指挥之下,至少有东乡唐汪川、安定关川、循化、河州、兰州、伏羌等地点,被清朝公家洗灭。哲赫忍耶清真寺被全毁。只要有一人一事线索可追,公家便把其地哲派清洗干净。哲赫忍耶被定为邪教永禁。其余各派必须设置一种乡约,为清政府监视教务并向政府禀报。一部《兰州纪略》中,罗列着政府掌握的名字;凌迟若干斩决若干,不放一人活命——信仰的鲜血,在乾隆盛世的底层汹涌地流。

  我曾沿着黄河的孟达峡一步步走着进入循化。途经孟达工,见清真寺古旧得瓦蚀漆剥,静静地临着河水。黄河冬季,正值枯水,碧波深不可测,两岸上栈道小路密密如丝。那些寺古旧得快要坍塌,建筑风格当属明末清初,显然未遭受兵燹。撒拉十二工,“惟汉文寺、孟达、夕厂三工俱系旧教,并无新教”,所以它们苟存至今。沿着黄河,左探右听,没看见一座哲赫忍耶寺,没遇上一户哲赫忍耶撒拉人。沧桑已改,事故人非,没有人再回忆他们族中的骄子、那神将一般的苏四十三了。

  我又沿着积石山脉钢色的主峰——大力架山的古道出来。一路上藏民的经幡呼呼地抖响在金风里,山溪水清脆地推转着玛尼磨轮。有土色的庄子在远处溶在大地上,难以辨认。有三五个撒拉人的燕姑(媳嫂)走来,说着突厥语感很浓的土话。当年苏四十三那支狂暴炽烈的人马从这山道上一拥而过,然后就像是渗入了这片荒裸不毛的红褐砾石的大山里,永远也无法唤回了。

  不仅循化断绝了哲赫忍耶。我曾参与交涉马坡的马明心祖籍旧坟。马坡刚刚雪霁。梯田上下金黄麦垛和闪亮白雪之间,处处跑着汉民的猪。我们关心的那家马姓在此地连一丝口风也听不见了。和队长见了面,他殷勤地劝茶递烟。老人孩子好奇地围着我们——清廷一遍清洗之后,这里已是汉族村庄。村风淳朴如旧,生计依然艰辛。他们自祖宗迁来后已经几代繁衍,虽然一张张脸庞上,已经没有往昔的苏莱提了。

  在另一处后来也被血洗过的庄子——糜子滩,此地高处黄河台地,形势险要,风景壮观。住民也基本上换了汉族移民后裔。听说有若干户姓马的汉民,其中一个老汉,村人们说他家房梁上曾放着古兰经。于是人们说:你的祖先一定是回民。马老汉气得跳着脚大骂:谁说的?我日他先人! 敢说老子是回民!……

  流血和恐怖,可以改变历史。

  恐怖是强有力的。政治家号召人们冲锋时,他们自己先躲在恐怖之外。幼稚的年轻人豪言壮语,只是因为他们不懂得恐怖。国家,当这种怪物向国民举起屠刀时,它制造恐怖的能力不可估量。

  谁也无法实证式地统计无名死者的数字。能判断的仅是:马明心在二十几个县里的徒众,被洗灭了十之八九。

  在这种绝境中,幸存的那十之一二是什么呢?

  一是销声匿迹潜入地下的人。二是他们悄悄看守的拱北。

  

  就这样,伟大的维尕叶·屯拉·马明心的形象,在中国矗立起来了。

  他全美了创造他的真主——那是另一个“他”(Hū)给予他的生命。

  他出色地传达了真理对十八世纪中国的审断。

  他和一个他的时代,用人们喜欢的术语来说——他的光阴,已经确立。

  在以后的历史中,人们多次感到需要重新认识马明心、需要重新发掘他故事的细节、需要追寻他的精神。

  ——正是由于这种需求的急迫,哲赫忍耶的大学者开始追忆。嘉庆年间,关里爷所著的《热什哈尔》一书,就是在这种溯本追源的渴求之下,使用阿拉伯文和波斯文秘密地写成的。

  愈是被禁止和被清查的,受压迫的生存反而给宗教提供了依据。哲赫忍耶紧抱一团,信仰异常坚定。

  他们不习惯繁琐,遇事不假思考。重要的教义,有时也含混略去。很难说他们拥有苏非的哲学,虽然他们喜欢神秘的话语。但一切都无关紧要;因为他们已经有了马明心——这一事实,使他们骄傲和满足。他们像一种不恋母亲径直跟上严父的粗野儿童。在一个漫长的时期里,确实,哲赫忍耶是一支异色的穆斯林。

  不仅哲赫忍耶,凡中国的门宦家,钞本记录中鲜少历史细节,充斥的多是奇迹、甚至是奇迹的荒唐编造。所以,面对这样的民众以及这样的传统,如马明心的人物存在与否,就异常重要。

  有一位这样的领袖,人们将团结一致。教门之内,是朝着理想国的努力。伊斯兰的精神,会坚守和发扬。没有这样的领袖,则一切都可能处于欺瞒之下,世俗化的教门一天天会走向破败。

  ——这是一种锋刃边缘的处境。

  也唯有从这样的视角,才能看见马明心身上光彩的动人。

  马明心以后哲赫忍耶的漫长历史,其实不写也罢。其实这本书如题为《马明心传》,或许更是我的本意。

  无论在内部怎样受到巨大的拥戴,宗教领袖人物——无论谁都将在最终受到严厉的审视。几乎所有的细节、一切微小的言行,都将接受苛刻的驳难。无数历史人物尤其英雄的形象,都在这种后日的审读之中坍塌垮倒了。唯独马明心,唯他愈是在以后的岁月里,他的形象,他的轨迹,才像打磨之后的金子,愈发显露出夺目的光彩。

  总结他留下的遗训,已经到了时候:

  ——他看破了宗教中的利益,传贤不传子,断然拒绝和否定了世袭制。他没有让自己的儿女们沾上一丁一点的利益,哪怕他们优秀、哪怕他们也是“贤”。本书第二门将讲述的、马明心对自己继承者的选择,包括了无限的深意。

  ——他悟知了伊斯兰的和平本质。他懂得暴力的虚伪,懂得流血的凄惨。他不同意让人民轻易流血,哪怕拥有实力也反对诉诸暴力。他在兰州城头留下的临终遗训,即是放弃战争。

  ——他选择穷人为自己的土壤。这使得他的哲赫忍耶有了一种扶贫济弱、抗拒剥削、阶级批判的性质。他启发了关于宗教、关于伊斯兰、关于苏非主义在世界上的阶级属性、以及正义性质的思考。

  ——他反对迷信,试图以参悟、理性、勇敢的思想,对伊斯兰进行阐释。如“知识的终点与宗教的终点”以及“正中的礼拜与川流不息的天命”等命题,指向了信仰领域的最核心、启示了我们从本质思考的方法。

  ——他是一位真正的殉道者。他的坟茔,不是在无疾而终之后被后代铺张地建成的。他在呼喊和平之后,倒在了暴政的屠刀之下。在他的灵与肉上,确实都有殉道的记号。

  由于拥有了如上这些品质,唯他的一生,在后日可能经受住严峻的审视。在众多争夺沙赫、卧里、圣徒名号的人中,唯马明心最具备资格,唯他的根基最为牢固。

  他曾宣布:“在刘介廉之后,我就是真主的卧里。”这是一个大胆的自我评价。刘智(介廉)披沥经汉、立足两种文献之海,孤身抵达了苏非海洋的深处、然后携书死去。斯人逝后,中国穆斯林之中又有谁能与他并驾齐驱、做一比较呢?

  他说道:“介廉开花,我要结果。”如今南京城昙花早谢,刘氏后裔无一人堪作继承。而哲赫忍耶却成了中国最强盛的教派。这已不是骄夸,也不是自信,而近于一种预言了。

  他既是一个出世的苏非,又是一个实践的领袖。他自尊,笃信前定,在兰州的监狱里他说:

  “如果是这样,我们的多斯达尼不能抬头了。”说罢他低头沉思。一阵后他又抬起头来说:“不要恐惧,不要忧愁!托靠主,如果真主意欲,三十年后我们将像太阳一样从东方升起。我们的信众将日日兴盛,扬撒到各边疆。

  这一预言的时间判断是三十年。时间的准误与否,不是预言的本质。应看预言是否揭露了未来的趋势和注定的结局。苏非的预言,常常透过历史的剧情、证明真主和善良人的关系。

  我相信,在皋兰县监狱里,当他被拷打得满体鳞伤手不能握笔时,当他被公家用烙铁烙去或用手拔去圣行的腮胡时,当他深夜里伸出流血的双手祈求真主时,他一定看到了如我这一代。信仰将到边疆。是的,包括北京这样的边缘,也在传颂他的英名。

  他否定了什么乾隆盛世。

  他为我树立了以人的心灵自由为唯一判别准则的、审视历史的标准。经济不等于时代。经济统计数字的表象,使学者变成病人,使书籍传播肤浅,使艺术丧失灵魂。经济使男子失去血性,使女人失去魅力。我的判断只忠于心灵获得的感受,我只肯定人民、人道、人心的盛世。

  他的一切深深地让我迷恋。如此持久,如此浓烈。我不仅为他,也为我自己的迷醉惊叹不已。我渐渐懂了,我是为一种真正的美而吸引。正因为是在一个无信仰的中国,正因为是在一个世俗思维统治的中国,导师马明心和他的哲赫忍耶,才如此地魅力无限。

  一九八五年春,我接到西海固山里的农民来信,说道祖太爷的拱北光复了,有大尔麦里。

  我匆忙上道,赶到兰州。抵达当夜,我便在这个省城街道上发现有白帽子正黯淡地闪在夜市之间。天亮后—— 我看见一个白帽子的海洋。数万哲赫忍耶的多斯达尼从全国各地涌入兰州,为归真二百零四年的导师致哀悼念。天又下起了哀伤的雨。数万人拥挤在泥泞之中,喧嚣声直入云霄。久居信仰的边疆——北京城里的我,先是惊呆后是亢奋,把宗教的尔麦里,想象成了朝着历代统治的示威。节日过了,激动不已。我不能忍受望着那簇拥成海的白帽子纷纷散去,只留给我一个个难解背影的现实。于是我写了一篇散文,题目只能是《背影》。

  一九八九年是脱胎换骨的一年。

  那年的岁末,我自信我已成了一名哲赫忍耶的战士。这一年的斋月我在宁夏川的一座清真寺住定,一天天从日出到夜晚,学习了最严谨的全套仪礼。

  在这个斋月里,我恰好赶上了三月二十七——导师马明心归真二百零八年的尔麦里。

  物换星移,我已变了。我在摸索着正确的方法论,我想着这样一个命题——首先要以多斯达尼的方式,为自己的方式。

  远处的老人们穿着褶缝清晰的干净衣服来了,我进水房洗了大净。远处的女人们抱着孩子来了,我戴上了雪白的六角帽。远处的青壮年赶着系彩绸的牛羊来了,我进了殿,上了哲赫忍耶坚不可摧的达依尔。

  庄严而悲怆的《大赞》念起来了。

  后排传来了哭泣声。

  这是不能尽译的阿拉伯语。这是我们选择了的、净口之后才能念出的神圣语言。这是我们的向着最伟大的存在倾诉的爱情。这是我们久久沉默之后的流露。这是我们对人类苦难和牺牲的总结。这是烈士在流血瞬间祈求来的安慰。这是对病态的科学和艺术的挑战。这是对中国一切粉饰的控诉。这是被现世视为异端的永恒真理。这是你再也不能找到的美。

  真主的朋友啊,庆贺你

  安拉啊,赞颂你

  十五的满月,圣光的照耀

  一切光芒都黯淡了

  真主啊,我再也没有见过

  脸庞上有如此苏莱提的人

  你是太阳,你是月亮

  你是光辉,你是灵芝

  你是心灵的灯光

  在达依尔上,我注视着圈子对面的人,久久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一张张农民的粗糙脸庞上挂着泪水,有的哀伤,有的倔硬,有的深邃,有的憨朴——但每一张脸上都现出了圣洁的神采。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群像,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伤感了。

  我的朋友啊

  两个世界的心

  西与东的主人

  被襄助被尊重的人啊

  你是两处圣地的领袖

  你的生父慈母尽了慈爱

  如今谁看见你谁就幸福

  在复活的日子里

  我们来到你清冽的幸福泉

  我再也没有见过

  有谁这样渴望欢乐

  鸽群为你遮掩,天仙为你赞颂

  麂鹿哭泣着,来到你的身旁

  它在你门前哀恸欲绝

  它说:

  圣人啊,救助我一次

  让我死前最后一次哺乳

  我惊异得不能自制。我不能相信人间真有这样的一种声音。那悲怆凄厉的“叨热”一跌一落,撕扯着人心一步步向一个纯粹感情的深渊堕下。

  当他们捆扎了行装,正要出发

  我赶到了,泪如奔泉

  我哭道:领路的人啊

  你为我再停一停

  唯有你能为我捎去音讯

  在早晚面对他的那个栈道上

  你为我传递吧

  世界上的每个人啊

  沉醉于美丽中的人啊

  你们对他迷恋而爱慕

  啊,给信仰者以喜悦

  给压迫者以警告的人啊

  我对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这种以激烈哀婉著称的《大赞》念辞,广泛使用于中国回教各派之中。在这个尔麦里的达依尔上,我被它彻底地征服了。我把一名作家的自信,第一次变作虔诚献给了它。

  那预言般的警句仍在传荡——

  啊,从火狱中拯救罪人的人啊

  你搭救、你庇护我吧

  人民的信奉者啊

  在艰难中搭救我、庇护我吧

  我们的信仰啊

  由于你——

  一切忧愁都会消散

  啊,我说过:

  圆月啊,你照耀吧

  唯你有着皎洁的本质

  据《曼丹叶合·大赞》改写

  注释

  索勒:《古兰经》的“章”。

  口唤:中国穆斯林社会惯用语,允许、命令。

  克拉麦提:奇迹。

  穆罕穆德·阿卜笃:《回教基督教学术文化》,1935 年马坚译于开罗,河南太康1997 年民刊本,

  p.33、p.12.。

  伊玛尼:信仰。

  阿布黛斯:小净。

  乌斯里:大净。

  阿米乃:请容许。

  关里爷,张家川道堂印制的《宣化岗》中称,关里爷名为马居正。

  《热什哈尔》,三联书店,1993 年简体字版,台湾商务印书馆1998 年繁体字版。阿语动词Rashaha(亦转写为Rashh),亦可译“热什哈、热什哈提”,意指“流汗、渗水”的“渗”与“漏”。虽然因首词为Rashaha 而书名获题,但此名亦见诸其他中亚苏非书籍,若乃格什坂顶耶的著作《Rashahat‘Aynal-Hayāt 》。参见张承志:《隠された中国イスラム教の秘密資料——「ラシュフ」》,东洋学报73 卷1-2 号,1992 年。

  美国学者弗莱彻在《中国西北的乃格什坂顶耶》(Joseph F.Fletcher, The Naqshbandiyya in

  Northwest China,Studies on Chinese and Islamic Inner Asia, Ed. Beatrice Forbes Manz, Ashgate

  Variorum Publishers, 1995,XI)中,探讨了一个与也门有关的传教链条,并确认了伊本·栽

  尼和与他相关的几位传教者的存在,支持了也门说。参见张承志:《为泥足者序》(辑入《你

  的微笑》,青海人民出版社,2010 年)。

  尼斯白提:Nisba,谱系。意同另一术语Silsilat,链条。

  这样的说法乃是清代官方认识。如清代学者魏源《国朝甘肃再征叛回记》云:“初,撒拉尔黑帽

  回者,……所奉墨克回经,旧皆默诵。有循化厅马明心者,归自关外,见西域回,经皆朗诵,自

  谓得真传,遂授徒,号新教。” 《钦定兰州纪略》卷八:“盖缘新疆各城所居回民其念经即系

  高声大念……”

  《钦定兰州纪略》卷六:“乾隆二十六年,韩哈济与贺麻六乎等同在一处念经,贺麻六乎念经摇头,

  韩哈济说他不是祖传的老教规矩,贺麻六乎又说韩哈济要的布施多,因此两家不和。”卷八:“三十六

  年马明心令各处阿浑在撒拉尔地方传经。”

  即克尔:苏非仪式上的念辞。

  都瓦:祷愿,祈求。

  《古兰经》2:41。

  乜贴:心意、施散。

  沙赫:长老。

  穆勒什德:领袖,导师。

  穆里德:学徒,被指导者。

  天命:义务。

  正中之拜:亦译“中正”。

  《古兰经》第67 章,权力章。

  俩依俩海:万物非主。

  印兰拉乎:唯有真主。

  达依尔:圈子。

  这是一个汉语的伊斯兰概念,指允许、特许、命令。

  台思米:一般常见译法是“以普慈特慈的真主的名义”,本书译为“以仁慈与

  怜悯的真主的名义”。

  冒赈案:乾隆四十六年哲赫忍耶事变中,由于官军不能速胜,北京震怒。甘肃布政使王廷赞

  为讨好皇帝,也因做贼心虚,主动上折,奏请捐献个人银子四万两助战。结果被老谋深算的乾隆

  看出破绽,一查到底,发现甘肃官吏假借卖监生名额济赈救灾,人人贪污。乾隆伪装清廉,把冒

  赈案中官吏贪污数万两的巨犯杀了五十六人,另有二十三人畏罪自尽,其他革职、流放等近百人,

  此案震动中国,名“甘肃冒赈案”。

  应该是洪洞县。农民作者常用不究人名地名、只讲传说的笔法。

  哲合忍耶手抄本文学中,一切清朝官吏都叫申兆林。

  顿亚:世俗社会。

  苏莱提:相貌,品格。通常指信仰意义上的容貌美。

  “他”:苏非派常以称呼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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