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县城
王晟从东江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省文联工作。去文联报到的当天,人事处处长找他谈话。处长姓黄,是一位中年女性,湖南口音,发音“湖”“福”不分,态度很和蔼,说话像聊家常,还亲手给沏了一杯水递到王晟手上。王晟本来有些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迫不及待地问:“处长,我哪天开始上班?”
“不急不急,”黄处长微微一笑,说,“根据上级组织部门精神,你要先下基层锻炼……”
“下基层锻炼?”王晟听了一愣,“多长时间呢?”
黄处长说:“一到两年不等,根据个人的工作表现,再决定你什么时候回原单位上班……”
王晟从没听说过大学毕业生下基层的规定,难道是因为我参加学潮,被调查过么?他知道自己虽然没有受到处分,但毕业时,学校对每个学生在学潮中的表现都做了鉴定的……想到这儿,他忍不住问:“这个规定是针对所有毕业生,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呢?”说完,王晟马上意识到自己太唐突了,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来了。
好在黄处长并不介意,耐心地解释道:“这不是针对你一个人,是省委组织部和教委颁布的新规,是为了培养广大青年学生的需要……”
王晟对分配到省文联,本来十分高兴,但此刻听了黄处长的话,像被迎头浇了一盆凉水,颇有些失望。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到省文联报到的第二天,没等上班,就下基层“锻炼”去了。
王晟“锻炼”的地方是娘子县师范学校。
娘子县地处大江市西郊,县城距市区不到一百公里,和楚州市接壤,东江浩浩荡荡,蜿蜒而过,同邳谷山脉隔江相望。从地图上看,娘子县丘陵和平原各占一半,境内林木葱茏,植被丰富,水域纵横,素有大江后花园之称。位于县域南部的娘子湖,是东江省蓄水量第一大、面积第二大的淡水湖。娘子湖出产胭脂鱼、银鱼、银针鱼、船钉鱼、鳜鱼、鳡鱼、鲇鱼、鳗鱼、大闸蟹等鱼类,是东江省最主要的水产供给基地。除此之外,娘子湖水质纯净,无任何污染,鱼游水底,鹰击长空,芦苇飘拂,岛屿叠影,湖山相接,水天相连,宛如一块美不胜收的碧玉,风景极其优美。
娘子县城就坐落在娘子湖边上,不足10万人,除了以经商务工为主的城镇居民,其他非城镇人口多以务农捕鱼为生,从娘子湖捕捞的鱼虾等水产资源都是从县城的水产交易市场销往省会大江市和全省各地的。
县城不大,总共只有两条主街道,一条叫建设路,一条叫解放路,像串糖葫芦似的串起一条条小巷。小巷蚯蚓一样曲曲弯弯,密如蛛网,编织起百姓生活的细微末节,是县城最敏感的神经末梢,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娘子县城的大多数建筑都是传统的砖木结构,不中不西,土不土洋不洋的,三层以上的楼房也没有几栋,比起高楼林立的省城,自然是差了不只一个档次。县城的街道宽窄不一,由于缺少规划,显得有些杂乱,路面坑坑洼洼,有的铺着水泥,有的铺着煤渣,每逢晴天,尘土和煤灰齐飞,一到下雨,空气中弥散着呛人的煤灰和水产品混合的气味。县城的下水设施十分简陋,遇上梅雨季节,娘子湖水倒灌,县城的大部分低洼路和居民区积满了污水,行人和车辆都无法通行。直到九十年代初,城建部门对县城的下水管网进行一次全面升级改造后,这种状况才得到真正改善……
解放路是娘子县的政治文化中心,县委县政府、财政局、公安局、银行、卫生局、外贸局,税务局等行政单位都在这条街上;在另一条主街建设路上,有百货大楼、电影院、县人民医院、文化局、图书馆、新华书店和文化馆之类,相比之下,建设路要比解放路热闹多了。
电影院就坐落在解放路和建设路相交的十字路口,它的对面是百货大楼,这两座建筑都建成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富有典型的七十年代风格:电影院的正门有一幅巨大的标语牌,上面镌刻的是毛主席语录:“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与电影院隔街相望的百货大楼临街的墙壁上也刻着一条毛主席语录:“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电影院和百货大楼是县城最高、也最具有现代感的建筑,兼具满足全县人民物质生活和精神文化生活需求的功能,成为了县城无可争议的中心。大江市流行的服饰及其他生活用品,往往第一时间就能在县城出现,包括一些最新的电影,大多也是同步时间放映的,相差最多两三天。
王晟到娘子师范报到当天去百货大楼购买日常用品,在电影院看了电影《滚滚红尘》。这部片子是根据台湾女作家三毛的小说改编的,就在王晟离校前几天,学校的露天电影院刚放映过,看完《滚滚红尘》,王晟还写过一篇千字短评,投到省报的大江文艺副刊发表了。副刊编辑是比王晟早一届的东大研究生同学胡向洋,曾经找他约过稿。
那天下午,王晟买完东西从百货大楼出来,走到对面的电影院,看见海报上扮演男女主角的林青霞和秦汉的巨幅头像,忍不住诱惑,决定重看一遍《滚滚红尘》,他在拥挤的售票窗口买了一张票。离放映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王晟在马路边溜达了一会儿。电影院门口熙熙攘攘,热闹得像个集贸市场,各种小吃摊沿着马路一字排开,把电影院门口挤满了,小贩们扯着带有本地口音的嗓门,不停地吆喝,吸引了不少等着看电影的人。连平时并不喜欢零嘴的王晟也经受不住诱惑,凑过去买了半斤菱角。菱角显然是刚从娘子湖里捞上来的,还沾着水珠,剥开赭红色的外壳,里面的菱角肉又白又嫩,又脆又甜。如此新鲜的菱角,大概只有在濒临娘子湖的县城才能吃到。
王晟在电影院一边吃菱角,一边看电影,将近两个小时不知不觉过去了,当他看到银幕上出现“剧终”两个大字,随着潮水一般的观众走出电影院时,天已经黑了。街道上的路灯远远不如省城那么明亮璀璨,像萤火虫那样昏黄暗淡,毕竟只是个小县城,虽然沿街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却不像省城的商铺,家家装有霓虹灯,越是到了晚上,越是繁华喧闹,天刚煞黑,街上已经看不到几个行人了。
从电影院到娘子师范差不多有两公里远,王晟进城时坐的是一辆人力三轮车,但这会儿他没有叫车,沿着建设路慢吞吞地往回走。路灯将他的影子投到马路上,忽长忽短,忽胖忽瘦,像一块不断被人搓揉的面团,又像看哈哈镜,有些怪诞,又有几分落寞。想到从此就要在这座小县城里开始自己的人生,王晟在惆怅之余,心里又隐隐生出些许期待……
2.师范
娘子师范学校坐落在县城西北部,师范的前身是娘子县工农干部进修学校,工农干校创建于五十年代初期,主要是举办一些短期文化速成进修班,培训工农干部,1958年大跃进时,国家为了大力发展农村教育,遂将工农干校改成师范,成为了一所正规的中等师范学校,师范的教师除了从本县各中学调来的之外,也有少部分是从省内师范院校分配来的,学生毕业后,大都分配到农村小学任教,也有到文教系统当干部的,但只是极少数。
工农干校以前在县城的解放路上,总共只有两排紫瓦平房,改为师范后扩大招生,学校大幅度增加师资力量,原来的校舍不够用了,这才从县城搬迁到现在的校址。
新校址从前是一片乱葬岗,1949年以前,穷人死后没钱买坟地置办棺材,用芦席一卷,在乱葬岗随便找块地方挖个坑就埋了,由于埋得不深,尸首散发的臭气吸引了成群结队的野狗,为了争刨尸骨,野狗间经常撕咬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狺狺的犬吠声传得很远,夜里听了,格外瘆人。到了大跃进时期,农村开展大规模的平整土地运动,县城蔬菜队的社员将乱葬岗推平,改造成了肥沃的良田。没多久,娘子师范搬来后,建起了新的校舍,短短不到半年时间,原来的乱葬岗和菜地上竖起了一排排整齐高大的红砖瓦房,堪称典型的“大跃进”速度。
七十年代初,全国兴起了一股创办“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简称“共大”)的热潮,娘子师范也加了一块“共大”的招牌,除了继续从中学招收普通生,也开始增招工农学生。这样一来,师范原来的校舍又不够用了,娘子县教育局便向省里申请专款,建了一栋新的教学办公楼。这栋楼一共四层,是当时娘子县规模最大的一幢建筑。学校将教室和办公室搬进新楼后,腾出的老房子就用做图书馆和教职工的宿舍,娘子师范的教学和办公居住条件,一下子获得了长足的改善。
娘子师范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学校,它的前面是那条横贯娘子县境的康庄渠。康庄渠建成于七十年代中期,是文革期间全省最著名的水利工程,竣工时上过《东江日报》的头版头条,被称为娘子县的“红旗渠”。康庄渠刚建成那会儿,渠里的水像娘子湖那样清澈洁净,没有一点杂质,照得见人影子,路人累了渴了,在渠边掬一捧水浇到脸上,像抹了清凉油似的神清气爽,喝一口,甘甜甘甜的,既能解渴又能解乏……
王晟被下派到娘子师范锻炼时,已经是90年代初,康庄渠已今非昔比,湖口的那座水利排灌系统——康庄闸,因被淤积的泥沙堵塞,早就丧失了排水的功能,曾经将娘子湖水引入全县万顷良田的康庄渠,业已变成了一条“死渠”。由于沿途的工厂不断排放污水,渠里的水越来越浑浊,别说不能直接饮用,就是烧开了喝也有一股子涩味儿。水渠比以前窄了许多,水色发黑,散发出一股死鱼烂虾和淤泥腐烂的恶臭味儿。这条曾经承担过娘子县一半以上农田灌溉的水渠,已经面目全非了。
娘子师范后面是大片的农田,原本属于县城的蔬菜队。在计划经济年代,不仅是那些人口几十万上百万的大中城市,即便是人口不到十万的小县城,都有各自的蔬菜供应基地。娘子县城的蔬菜队有三个小队,担负着为县城近十万居民的蔬菜供应。实行承包制后,作为最小生产单位的蔬菜队解散了,菜农们不再承担为县城供应蔬菜的行政任务,按照市场价格,哪儿的价高,就把菜卖给哪儿,由于蔬菜价格低,赚不了大钱,鱼的价格比蔬菜价格高许多,便有菜农改行去娘子湖捕鱼,抛荒了不少地。师范原本也有十几亩地,自种蔬菜供应给学校食堂,不仅价格便宜,而且没有污染和农药,但随着前些年师范不断扩大招生,自种蔬菜越来越满足不了食堂需求,学校遂将那些抛荒的农田收拢来种菜,以缓解食堂的蔬菜危机;为此,学校跟菜农们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纠纷,闹到县政府出面才解决。
师范在校园靠北的那排平房里给王晟分了一间宿舍,虽然是五十年代的老房子,门窗和墙壁都破损了,屋顶长满了乱蓬蓬的莠草,夜里,经常听到老鼠在房檩间窜来窜去,发出吱吱的叫声,让人头皮一阵阵发麻,但毕竟是单独住一间,窗外就是一览无余的农田,视野辽阔,空气清新,一派浓郁的田园风光,王晟觉得很满意。
王晟到师范“锻炼”的第一个学期,学校没有给他排课,让他很是逍遥了一阵子,每天待在宿舍里看书,读完毕业时带来的半箱子书,就去校图书馆借阅。
校图书馆就在王晟的宿舍对面,也是一排白墙黑瓦的老式平房,一溜五大间,面积倒是不小,藏书却很有限,跟东江大学图书馆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且大部分是一些跟教学有关的书籍,在他眼里,值得一读的书实在乏善可陈。嗜书如命的王晟便把眼光转向了县图书馆。
娘子县图书馆跟文化馆在同一幢楼,楼一共四层,一楼是旱冰场,二楼是文化馆的办公室,三楼是两间教室,用来举办音乐、美术、书法和文学等各类培训班。图书馆在四楼,其实也并不比师范图书馆的书多,但藏书种类却很丰富,其中有不少关于本地人文历史地理风俗的读物,尤其是两部清康熙年和民国版《娘子县志》,让王晟如获至宝。
王晟读研究生期间,为了写毕业论文,查阅过大量文史资料,渐渐培养起了对文史类图书的兴趣。写作也由文艺评论转向文史研究,而这类写作,尤其需要爬梳史料、博览群书和坐冷板凳的功夫。那段时间,王晟几乎每天都要去县图书馆看书,从早到晚,孜孜不倦,午餐吃的也是早上在学校食堂带去的馒头。由于全神贯注,王晟经常对一楼旱冰场传来的喧闹声充耳不闻,到了下班的时间,图书管理员过来轻声提醒:“小伙子,下班啦,明天再来吧!”他这才如梦初醒,依依不舍地合上书本。
图书管理员是个小个子的中年妇女,有天中午,见王晟一边看书,一边啃冷馒头,倒了一杯开水给他,关心地说:“小伙子,总是啃冷馒头,容易得胃病的,喝点开水吧……”
王晟望着慈眉善目的女图书管理员,心里不禁一暖。
从那以后,两人就熟悉起来了。女图书管理员姓柳,女儿在东江大学图书馆学系读书,去年本科刚毕业。出于尊敬,王晟叫她“柳老师”。当她听说王晟是东江大学毕业的研究生,分到师范教书,似乎有些吃惊。“东江大学的学生很少分到我们娘子县,本科生都很稀罕,别说研究生了。”她半信半疑地说,“文革期间倒是有一些,可那都是工农兵学员……”
面对她狐疑的目光,王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问了一句:“柳老师,您女儿在哪儿工作呢?”
“我女儿学的是图书馆专业,分到省图书馆当管理员,跟我是同行呢!”
王晟听出柳老师语气中透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骄傲和自豪,就哦哦了两声,默默地低下头,继续看书去了。
大概因为王晟和女儿是校友的缘故,柳老师对他很是关心,不仅每天中午免费给他提供开水,还破例让他把那两部作为“镇馆之宝”的《娘子县志》借回去看。
由于这两部《娘子县志》,整个学期没有排课的王晟过得特别充实。
3.民师班
第二个学期,王晟担任了民师班的班主任。
民师班是娘子县教育局和县师范联合举办的“全县民转公乡村教师进修班”全称。民师班的学生都是从全县各地乡村小学选拔来的,在这之前,已经通过了民转公考试,也就是说,他们虽然还在乡村小学教书,但身份已经是按月领取国家工资的公办教师了。前些年,国家教委考虑到这些前民办教师的素质参差不齐,要求县级教育部门和师范开设专班分期分批对他们进行培训,经费由国家财政和省级财政统一拨付。娘子县师范的民师班在全省开班时间较早,到今年已经是第三届了。
王晟对学校让自己担任民师班的班主任感到很意外。据他所知,民师班历届班主任都是由具有较长教学资历和经验丰富的老教师担任的,自己只是下派到师范锻炼,且刚从学校毕业,连一门课都还不曾执教过,心里有些顾虑,担心自己不能胜任。为这个,校长还专门把他叫到办公室谈了一次话。
校长姓鲍,是文革前东江师范学院的毕业生,身材瘦长,脑袋和脸孔也显得瘦而长,整个人看上去,仿佛一块拉长的面团或橡皮泥,第一次见到他时,王晟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喜欢的画家施大畏连环画里的人物,总是板着脸,显得格外严肃,但愈是这样,愈是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鲍校长说话的节奏很慢,一字一句,断句经常出错,本来一句完整的话,到他嘴里却变得支离破碎,让人听了不知所云。不过,鲍校长平时对人挺和气的,对王晟尤其如此。
鲍校长很看重学历背景,王晟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听他说,全校只有他俩是名校毕业的,“其他人么,正规的大学生都没几个……”那意思,很像《三国演义》中煮酒论英雄时对刘玄德说“天下英雄唯公和操耳”的曹操。
“王老师,你别小看这个班主任,省里和县里每年拨到民师班的专项经费占全校的百分之三十以上,毕业考核要是过不了关,别说你这个班主任,我这个校长也不好向上面交代啊!”
鲍校长这番话,让王晟更觉得自己难以胜任班主任一职,“校长,您看我刚参加工作,经验和能力都缺乏,是不是另选高明……”
鲍校长本意是想表明对王晟的信任和器重,但一听他似乎要撂挑子,遂换了一副语气,委婉地说:“王老师,我专门了解过你的情况,你在东江大学读研究生之前,专科是在楚州师专读的,教书这行当算是你的专业,咋能说没有经验呢?”
“可是……”
“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呢?我知道,你在学潮期间比较积极,可这有什么呢,组织上并没有给你啥处分,再说,我提议让你出任民师班班主任的,也是为了给你锻炼的机会嘛!”鲍校长压低嗓门说,“你顾虑什么呢?莫非对下派到基层锻炼有抵触情绪?”
王晟连忙摇头道:“鲍校长,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你是啥‘意思’,”鲍校长显得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当初我从东江师院分配到小小娘子师范时,也很想不通。如果不是文革,我说不定也像别的同学那样分到中央和省级机关工作,可好男儿志在四方,金子到哪儿也会发光。况且,你只是下基层锻炼锻炼,过一年两载就会回城里的嘛……”
鲍校长那副推心置腹的口气,把王晟逼到墙根下,失去了回旋的余地,回答是那个“意思”吧,等于承认自己瞧不起“小小的娘子师范”,而瞧不起娘子师范,无异于瞧不起鲍校长本人;回答不是那个“意思”吧,他就只能接受“班主任”之职……
王晟不想跟领导闹得太僵,只好选择了后者。
民师班开班那天,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开班仪式,不仅鲍校长亲自出席,县教育局还派来了普教科的曾科长,一个胖墩墩、长满络腮胡的矮个子,年纪看上去比王晟大不了几岁。鲍校长和曾科长分别作了重要讲话,内容大同小异,不外乎党和政府如何重视乡村教育和民转公教师进修班的工作云云。
最后,鲍校长重点介绍了王晟:“本届民师班的班主任王晟老师,是东江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下派到我们学校锻炼。王老师可是个大才子哦,在校期间就发表过很多文章,这次,学校安排他担任班主任兼语文课老师,充分体现了校领导对本届民师班的高度重视,也体现了学校对王老师的信任,同时也是对王老师的一次考验。现在,请同学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王老师讲话!”
教室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王晟坐在教室的第一排,赶紧站起身,对鲍校长鞠了个躬,同时转过脸向学生们点头致意。开班仪式前,鲍校长嘱咐过,要他讲几句话的,可这会儿面对着教室里大多数比自己年龄还大的学生,他心里很紧张,脸色通红,嘴唇蠕动着,一时把打好的腹稿忘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王晟的班主任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娘子县教育局给民师班核准的名额本来是50名,但临近开学时,有一名学生因病不能入学,所以班上的实际人数只有49名,其中,男学生34名,女学生15名,男女比例大约为三比一,年龄最大的51岁,最小的19岁,高中毕业27人,初中和小学毕业的22人,已婚者41人,未婚者8人……
开学后好几天,王晟都在琢磨民师班的花名册。作为班主任,他首先需要熟悉班上的每个学生,包括学生的家庭、个人履历、身体状况、工作表现,乃至性格等等,都应该了如指掌。但这还只是第一步,作为班主任,最重要的是真正理解自己的学生,要做到这一点,即便把花名册背得滚瓜烂熟也不够。
其实,王晟并不是第一次做班主任。在楚州师专读书时,他曾在城郊的一所中学实习,当过半学期高中一年级的班主任。不同的是,那时候他面对的是一群未成年的中学生,而现在面对的是一群年龄和素质都参差不齐的成年人,两者之间的差别太大了。
王晟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既然接受了学校的安排,他就应该尽心尽职当好这个班主任,不能有丝毫马虎。王晟深知,民师班和师范的普通班不同,学生们的状况十分复杂,要想带好这个班,必须对全班学生的各个方面了如指掌。为此,他拿着花名册,到学生科逐一调阅了学生们的档案,那份认真劲儿,比他当初准备硕士毕业论文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尽管如此,王晟对自己是否真正了解这些刚刚“转公”的民办教师,心里一点底儿也没有。
在中国的教师队伍中,民办教师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最早伴随着新中国的成立应运而生,但大量出现却是在七十年代。那时,由于农村中小学的普及,许多生产大队都有了带帽初中,有条件的大队还办起了高中,教师奇缺,农村许多高、初中,乃至于高小(小学高年级)毕业生都走上讲台,加入到了民办教师的队伍,这一时期,我国民办教师已达471.2万之多,占全国中小学教师总人数的56%。
说起来,王晟对民办教师的认识,最初还是来自一篇描写民办教师生活的小说《凤凰琴》。那篇小说被改编成了电影,王晟还写过一篇评论。现在,他又去学校图书馆找到《凤凰琴》,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可不可以组织民师班的学生们看一场根据《凤凰琴》改编的电影呢?
王晟的想法得到了鲍校长的支持,专门派人去县电影放映公司调来了《凤凰琴》的录像带。
电影是在电教室放映的。民师班学生没有一个缺席。为了表示对民师班和班主任王晟的支持,鲍校长也来了。当电影放到界岭小学师生为余校长的爱人明爱芬老师下半旗致哀的场面时,王晟听见电教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啜泣声,连坐在他旁边的鲍校长也掏出手帕揩眼睛。
放完电影,王晟布置了一道课外作业,让每个学生结合自己的经历,写一篇电影《凤凰琴》的观后感,一个星期内交稿。通过看电影和写观后感,深入了解民师班学生们的内心状况和精神世界,是王晟安排这场电影的初衷和目的。
学生们的反应十分积极,有的第二天就把作文交到了他手上,不到一个星期,全班学生一个不落地完成了这份课外作业。
王晟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才看完学生们交上来的作业。《凤凰琴》反映的是民办教师的生活,容易引起他们的共鸣,大多数观后感都写得平易朴实、真挚感人。其中有一篇《老校长——观电影<凤凰琴>》,引起了王晟的注意。看完这篇短短不足千字的作文,他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作者用朴实简练的文笔,寥寥数语就描摹出一个乡村小学“老校长”的形象,那么真切生动,栩栩如生。他盯着文章末尾学生的名字,在脑子里搜索着民师班花名册上已然熟悉的49名学生,眼前依稀浮现出一个女生的面影……
这位女生叫田芳。
4.语文课
下星期的语文课上,王晟用整整一节课时间,对学生的观影作业进行了点评。他特别提到了田芳的作文《老校长》。
“这不是一篇单纯的影评,可以说,作者的着眼点也不在《凤凰琴》这部电影本身,而是借着这个话题,刻画了一位乡村小学校长的感人形象,同时也写出了民办教师默默无闻的艰辛和奉献……”王晟在对《老校长》做了一番简洁的评述之后,略略提高声音说:“现在,我们请田芳同学把这篇作文给大家朗诵一遍……”
说完,王晟将目光投向教室。他虽然仔细调阅过民师班的档案,对学生们的情况有了基本的了解,但班上毕竟有49名学生,王晟还不能把每个人的名字和他们本人对上号,对田芳也是如此,除了在学生档案里见过那张面目不清的两寸黑白照片,他对这位女学生几乎没有什么印象。此刻,当他站在讲台上,面对着教室里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若想马上找出田芳绝非易事。
“田芳同学,请到讲台这儿来,跟同学们分享一下你的作文吧!”王晟目光在教室里来来回回扫视了一遍,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没有人应声。
学生们有的抬起头来东张西望,有的跟邻座交头接耳,教室里响起一阵嘤嘤嗡嗡的声音。
王晟等了一会儿,问坐在前排的一位男生:“耿班长,田芳同学……她来了吗?”
耿班长名叫耿春来,入民师班之前是城郊枫树湾小学的校长,三十来岁,方脸,身体很敦实,显得很老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多了。耿春来是民师班学生中的三名党员之一,又是枫树湾党支部委员,学校就指定他当了这届民师班的学生党支部书记兼班长。
耿班长见王晟问自己,没有马上回答,转过头朝教室望了望,咕哝道:“来啦,那不坐在后排的么……”说着,他扯起嗓门,叫了一声:“田芳,王老师叫你,你为啥不答应呢?”
这当儿,王晟看见从教室后排站起一位女生来。她约莫一米六的个儿,弯弯的柳叶眉,脸蛋红扑扑的,留着整齐的刘海,脑后垂着两根乌黑的小鬏辫,身穿一件蓝底白花绣金边的印染布上衣。众目睽睽之下,她脸红红的,显得有些紧张和慌乱,仿佛不是被老师点名表扬,而是挨了批评似的。
“田芳,王老师让你到讲台上来朗诵自己的作文呢!”耿班长不耐烦地提醒道。
王晟对耿班长摆摆手,从讲台上拿起那篇作文,穿过课桌间的过道,走到最后一排的田芳面前,用征询的口气问:“田芳同学,你愿意给大家朗诵一遍吗?”
田芳怯生生地抬起头来,没有说话,由于紧张,她额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王晟见状,转过脸向全体学生做了个手势,说:“大家鼓鼓掌,鼓励一下田芳同学吧!”
于是,教室里响起了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
这一来,田芳的脸更红了,但她显然受到了鼓舞,从王晟手里接过自己的作文浏览着,只有薄薄的两页纸,她却看得很认真,仿佛那篇作文不是自己写的,而是别人写的。
当王晟回到讲台,刚刚站定时,田芳的朗诵声便响起来了。刚开始,田芳的声音很小,还有点儿结巴,再加上夹杂着地方口音,听不大清楚,但渐渐流畅起来;像班上的大多数学生那样,她的普通话并不是很标准,但音色很好听,清脆、委婉,像竹林中啁啾的鸟鸣,或山间叮咚流淌的溪水——
老校长
——电影《凤凰琴》观后感
看完《凤凰琴》,我第一感觉就是这电影演的是我们学校。我们学校在娘子湖的凤凰岛,只有三位老师,其中还包括老校长。老校长当了大半辈子民办教师,至今还没有转公。电影中三位老师带五六个年级,三个年级在一起上课,我们学校也是这样。农忙时,学校也放假,老师和学生们都回家帮父母干活儿。学校只有一个乒乓台,还是水泥砌的,缺了一只角,没有拦网,学生打球时就用砖头当作拦网,尽管条件简陋,但同学们玩得很开心,有个学生参加乡里的体育比赛,还得了乒乓球赛亚军。
像《凤凰琴》里一样,我们学校每天早晨上课之前都要升国旗。一开始,学校没有旗杆,老校长从校园后面的竹林里砍了一根竹子当旗杆。每次升国旗,老校长都穿得整整齐齐,面向冉冉升起的国旗,身体站得笔直,每次都是老校长领着学生们唱国歌,老校长的嗓门沙哑,像个破锣,但他唱得十分认真,满脸庄重的神情。
老校长已经五十多岁了,他没有娶妻生子,吃住都在学校。几十年如一日,为岛上的教育事业贡献大半辈子,岛上凡是读过几年书的人都很敬重他。岛上有什么红白喜事,都愿意请他去主持。老校长有一把口琴,没事的时候经常吹曲子,每次学校举办文娱活动,老校长的口琴演奏都是保留节目。他常吹的曲子有《马儿呀你慢些走》、《扬鞭催马运粮忙》,还有《浏阳河》等等,都是一些老歌,但学生们都很喜欢,老校长每吹完一支曲子,大家都要起哄似的嚷嚷“再来一首”,每逢这时,老校长脸上便笑开了花,乐呵呵地“再来一首”。
那是老校长最开心的时光。
我读小学时,老校长就是我的启蒙老师,当我也成为一名光荣的民办教师时,老校长又成为了我的领导。当我考上公办教师时,老校长特意向我表示祝贺,我心里却惴惴不安,因为我觉得,最有资格“转公”的应该是老校长,可他每次都把招考指标让给了年轻教师。我们学校有好几个老师“转公”后,都离开学校去岛外工作了,只有他一个人至今留在岛上。
来民师班进修时,老校长一直把我送到湖边码头上,路上他不停抽烟,一句话也没说,但我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学校只有三名教师,我这一走,剩下两名老师,他们肩上的担子更繁重了。老校长是希望我从民师班毕业后能回岛上的。现在岛上不少青壮年都到外面打工去了,把孩子留在了岛上,如果小学因缺乏师资停办,他们就会辍学,从而影响孩子们将来的前途。
看完《凤凰琴》,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老校长为我送行的情景。那天,船都快行到湖中心了,老校长还伫立在码头,那孤零零的身影,远远望去,像一个大大的问号……
田芳朗诵完后,教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感动了,包括王晟。在他眼里,站在教室后排的田芳宛如山野中的一株含羞草,显得那么素朴、清雅、恬静。差不多过了一分钟,王晟才把目光收回来,不知谁带的头,教室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有如春雷一般,从每个人的耳畔滚过。那一刻,王晟觉得自己的心和全班学生一起跳动着,变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王晟意识到,惯常的表扬此刻都是多余的,他提议道:“同学们,我提议让田芳担任班上的语文课代表,你们赞成不赞成?”
大家异口同声表示同意。田芳的脸更红了,嗫嚅道:“老师,这‘课代表’我当不了……”
田芳的话音未落,就有人大声说:
“田芳,你的作文写得这么好,你不当谁当呢?”
“是啊,田芳,这语文课代表非你莫属,你就别谦虚啦!”
……
面对大家的热情和信任,田芳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说:“老师,同学们,我当不了课代表,真的……”她的声音不高,却显得十分坚定。
王晟和班上的学生们都愣住了。
从那天起,王晟对田芳有了很深的印象,对她近乎执拗地拒绝担任语文课代表,他既纳闷又好奇,总觉得其中蕴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为此,他特意找班长耿春来谈了一次话。
“耿班长,你对田芳不愿意当课代表怎么看?”王晟开门见山地问。
耿春来上民师班以前当过多年的民办小学校长,考上师范后,在校领导和老师面前比较随便,在比自己小好几岁的班主任面前更是如此,此刻,他听王晟问这件事儿,摊了摊手说:“我也为这纳闷呢,别人想当这课代表还当不上,她可好,死活不愿意干……”
“你们以前认识么?”
“算不上认识,以前在民转公考试时见过一次,那次凤凰小学就她一个人参加考试。而且成绩排在前三名,再就是上民师班后了,”耿春来思忖着说,“在咱们班上,数田芳的年龄最小,性格也比较内向,腼腆,平时很少说话,女娃儿嘛,也不奇怪……”
“除了这些,你还了解些什么?”王晟进一步问。
“田芳的父母都不在了,有一个哥哥在外面打工。我听跟她关系要好的陈翠兰说,她的侄女也在凤凰小学读书,一直靠她照顾呢。”耿春来一边想一边说,“田芳每个周末都要回凤凰岛,比我们这些有家有室的人跑得还要勤……”
王晟听着耿春来的讲述,脑子里再次闪现出田芳那双湖水一样清澈和略带忧郁的眼睛。
不久,王晟把田芳的那篇作文推荐到校报上发表了,他是校报的特邀编辑。出刊那天正好上语文课,他特意从编辑部拿了几份样报带到教室。开始上课时,他习惯地把目光投向教室后排,却看见田芳的座位空荡荡的。“怎么,田芳今天没来上课吗?”他问坐在前排的班长耿春来。
“她请假了,说是家里有事儿,昨天就回去了。”耿春来说着,把一张请假条递了上来。
王晟匆匆扫了眼那张请假条,心里有一种失落的感觉,接下来开始讲课时,也不断走神。
田芳请假条上写的是三天假,但过了一个星期,还不见她回校。王晟心里有些不安了。作为班主任,他对班上每个学生的学习和生活,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又过了两三天,仍然不见田芳回校,王晟决定去做一次家访。他本想要班长耿春来陪自己一起去的,可那几天耿春来请假回家里忙春耕去了,他只好一个人去凤凰岛。
动身前,王晟没忘了带上两张刊有田芳作文的校报。
5.家访
王晟平时穿着不大讲究,但这是他第一次以班主任的身份去家访,所以特地换了身新的行头:上身穿一件黑色夹克,下身穿一条藏青色长裤,脚蹬一双白色高帮运动鞋,这套行装,包括他肩上斜背的那只黑色人造革挎包,是王晟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去县城百货大楼置办的。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经过这一装扮,整个儿显得精神头十足,变了一个人似的。
正值阳春三月,康庄渠两边杨柳依依,草色青青。刚下过一场小雨,天气格外清新,蓝天白云,风和日丽,通往县城和娘子湖的渠道上人来人往,比往日热闹了不少。
从娘子师范到湖边码头约莫二三里的路程,王晟不一会儿就到了。
娘子湖上有十几座岛子,每座岛上都有通往县城码头的渡船,每天几趟,视岛子大小和乘客流量多少而定,旅客多的岛子每隔二个小时就有一班船,旅客少的岛子则半天或一天才有一班船。各个岛子的渡船虽然大小不一,却都是同一种类型:驾驶楼在船尾,驾驶楼前面三分之二的部分是乘客舱,塑料座椅,头上是军绿色的帆布顶棚,码头上每隔十来米就有一个泊船点,渡船一艘挨着一艘,每过一会儿就有船只开出或泊岸,人声鼎沸、马达轰鸣,乘客都是各个岛子上去县城售卖土产和水产的岛民,一个个挑担背篓,脚步匆匆,整个码头看上去像一个集贸市场。
王晟刚走到码头,正好赶上一班凤凰岛的渡船。由于是上午,从各个岛子进县城的人多,返回岛子的人少,渡船上的座位大半部分都还空着。靠驾驶楼的一排座位上,坐着几个妇女,从她们肩上的空背篓看出,显然是在县城卖完土产和水产回岛子去的,正在一起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着话,讲到什么有趣的话题,开心地大笑起来。
这会儿,她们见王晟上船,也许觉得在陌生人面前放肆的说笑不成体统,有点不好意思,突然住了声。
王晟在靠船舷的座位刚坐下,渡船就开了。他习惯地从挎包里掏出一本书,看了几页,就听耳边传来一阵窃窃低语:
“你猜猜看,他做啥的?”
“还用猜,没见人家在看书吗,斯斯文文的,肯定是个大学生呗!”
“瞧他那身衣服,大学生哪有这样阔气?我估摸是个干部,要不就是老师吧……”
“嗯,准是去咱们岛子上检查工作的干部。”
“模样怪帅的,八成还没成家吧?”
“咋啦,你男人不在家,心里花啦?”
“你不单是花,还浪呢……”
接着响起一阵吃吃的嬉笑声。她们讲的方言,王晟只能听懂个大概。但他知道妇女们在议论自己,便把目光从书上挪开,抬起头来,看见驾驶楼前面座位上那几个妇女,一边说笑一边互相撕扯着,其中两个年轻女子见王晟在端详她们,脸色绯红,扎下头不吱声了。
王晟也不由得脸一红。不过,他倒是对这几个妇女产生了兴趣,便合上书本,搭讪道:“几位大姐,你们是凤凰岛的吧?”
几个妇女显然没料到王晟会主动跟他们搭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说话,直到王晟又问了一遍,刚才互相撕扯的年轻女子中的一个才答道:“是呀,你是干啥的?”
“你们刚才不是猜到了么。”王晟成心想逗逗她,反问了一句。
说话的女子年龄跟王晟相仿,皮肤较黑,却很俊俏,像一朵美丽的黑牡丹,斜着眼睛看人的样子,显得有些淘气。王晟发现另外几个女人的皮肤都有些黑。这可能跟她们常年在湖上生活劳作有关。这样想着,他脑子里忽然闪现出田芳那张白皙的脸庞来。也许……田芳是个例外吧?
“我们猜的可多了,是哪一条呀?”黑牡丹眨巴着眼睛。
王晟笑而不答。“向你打听个人吧!”
“问呗,凤凰岛巴掌大一点,没有我不认得的呀!”
“田芳,认识吗?”
“你是问凤凰小学的田老师?”
“对对,就是她。”
黑牡丹睁大眼睛看着王晟,连声问:“你上岛子就是去找田芳的?你是她啥人?”
“我是田芳的老师。”
王晟的回答,显然出乎黑牡丹的意外。“田芳是我娃儿的老师,你是田芳的老师……这么说,你是师范的老师咯?”她惊讶得合不拢嘴地望着王晟,“我的妈呀,那你的学问肯定比田老师高多啦!”
黑牡丹那副无限崇拜的神情,让王晟有点不好意思。这当儿,黑牡丹旁边一个脸上长雀斑的中年妇女嘟哝了一句:“我听说,田芳在师范读完书,就不回岛子了……”
“你听谁说的?我昨天还看见田芳跟老校长在学校上课呢!”马上有人反驳道。
几个妇女像鸟儿那样叽叽喳喳议论着,她们的口音跟娘子县城人不大一样,语气词和叹词比较多,声调富于音乐感,悠扬婉转,像唱歌似的,使王晟想起田芳朗读作文时的声调……
此刻,渡船已行驶到了娘子湖中心。碧波荡漾,湖水连天,成群的渔鸥像一支纪律严明、技艺高超的仪仗队,紧随在渡船后面,不停地变换着矫健的身姿和各种队形,时而向上飞跃,时而向下俯冲,伴随着强劲的湖风,发出一阵阵嘹亮而兴奋的喊叫。渡船溅起的浪花迎面扑来,夹杂着一股浓重的水草和鱼腥味儿……
渡船前方,隐约可见一座岛子在水平线上缓缓上升,随着渡船行驶的角度和速度,不断变化着形状,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王晟想,那应该就是凤凰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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