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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迫害与潜伏——《心灵史》改定版连载(3)

2024-09-29 09:03:52  来源: 我们文化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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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择“平凉”

  1

  乾隆盛世要赶尽杀绝每一个异端。

  兰州战火熄后编辑的一册《钦定兰州纪略》里,充斥着京城和兰州之间过细繁琐的往来文件。

  一个词汇——“研鞫”,形象地描述着对哲赫忍耶俘虏的残酷拷问和榨骨吸髓的追究。每一个村庄、每一户祖坟、每一个妻母子侄,都被乾隆皇帝本人亲自监视着“鞫讯”。在拷问尽头吐尽口供的人并不能侥幸获免,斩刑乃是最轻的处置。

  保甲在盛世进入了宗教。“乡约”一职及其体系,作为民族的内奸和以夷制夷的制度,从此固定下来,监视密告,形同特务。

  贫瘠的甘肃,一片死的宁寂,哲赫忍耶似乎绝灭了。

  这一瞬间的视觉,同样出现在知识分子之中。纵观议论过此案的有清一代文人,便发现了他们的盲角。他们不懂:此一处学问深在人心、这一领域的基础常识,与他们的子曰诗云完全不同。

  这一传统与品性一直在承续。从清代文人的边疆宏论、到民国期间欧美洋人对哲赫忍耶的情报搜集、更到今日以冒犯民众信仰为目的的异化学术,一根黑线隐然可辨。

  他们从没有怀着对民众的同情,所以他们也摸不着活着的共同体的逻辑。过去他们刻意挖掘一代二代的组织秘密,如今他们又纠缠着“高念低念”寻章弄句。他们被闪烁的线索牵着鼻子,摸不着大象的脑袋。固执“调查”的他们从未想过:他们以猥琐的目的,阑入的是人民的心灵。求知的真理正带着嘲笑,远远地审视着他们。

  哲赫忍耶进入了沉默。虽然它的名称是“高声”。以后,虽然它不止一次又投入过喧嚣,但直至辛亥革命满清覆灭,它从未暴露自己的核心组织及教统。

  深感不安者,首先还是中国的统治者。吟味前一册《钦定兰州纪略》与后一册《钦定石峰堡纪略》,可以感觉乾隆的心境。

  从华林山的呐喊声静寂下来,到石峰堡的烽火再度燃起,其间只有短短的三年。

  面对着卷土重来的石峰堡反乱,乾隆自始至终总企图突破障眼的迷雾。奏折中比比皆是他的焦躁:他见一人则逼令将帅追查一县,反复强调“另有为首之人”并判断一切“俱系该犯主谋”,宣布查获那个人乃“系剿办逆回第一紧要情节”。应当说,乾隆是有预感的,他嗅到了黑暗中的敌手。那是他文治武功的有力否定者。

  但他不可能得逞。

  信仰当被迫地变作了暴力或狂热时,其实并不能藉神圣获得胜利。但是当它被迫还原成本质的精神时,它是坚硬的和感人的。

  守密,对于信者来说,是心灵的最后一道界线。死固然可怖,但堕入灵魂的火狱,更是真正的恐怖。哲赫忍耶在十八世纪的历史证明了这个道理,统治者可以用压倒的武力打败他们的人,但不可能打败他们的伊玛尼。

  真实的隐藏,即使到今天(1989)也没有完全结束。一个漫长的潜伏史,在乾隆四十九年还刚刚开始。二百年虽然很长,但耐心如石上铁杵。

  从华林山的叛乱结束,到石峰堡的战火燃起,仅仅三年。

  在开始叙述乾隆四十九年的哲赫忍耶第二次起义之前,应当了解:三年两度的剿杀并未把哲赫忍耶消灭,相反却替它奠定了发展的基础。只是,连续的迫害使这个穷人教门涂上了一层悲观的前定论色彩,并步步走上了自己的险路。

  2

  在中国传播的苏非派穆勒什德,一般应当拥有一种传教凭证,该凭证叫衣扎孜。如甘肃回族北庄门宦的衣扎孜,是新疆莎车维吾尔族的沙赫为其专写的传教依据。

  衣扎孜自然被视为至宝。但世事运行无定,物证从来不是权力的凭据。遍观中国西北的门宦,没有哪一个教门靠着衣扎孜运行。

  所以,虽然哲赫忍耶也有关于“凭证”的记录(在《热什哈尔》中有“宝物七件、一百个小石子十个大石子”的记载),但那已近于湮灭,上下均不在意。

  这一百一十个石子,意味着你生命中珍贵无比的达依尔。……建立了这个达依尔以后,大沙赫给那十位门徒每人都传授了特殊使命,把他们派向不同地方。

  今天仍在使用石子(板桥支系)。但与其说那是传教的凭证,不如说是即可尔中的工具。

  一般说来,在各苏非派的中国化过程中,这些石子以及使用它们进行的、西- 中亚式的即可尔功课,仅仅在早期还具备重大的含义。

  据哲赫忍耶的阿拉伯文内部书籍,马明心以“传贤不传子”的原则、指定几乎无名的平凉穆宪章为自己的继承人时,肯定使用了这些凭证。

  首先在《热什哈尔》,其次在《哲赫忍耶道统史传》中,记载了马明心向平凉寻找接班人的过程。后者因作者与宁夏川关系,记述更为密集。

  但它们没有说透一个问题:导师马明心为什么向平凉选择?

  从史料的字里行间,能吟味出以下几点:

  一、马明心几乎不认识平凉穆宪章。马明心是听说了平凉其人后,要求把他引来一见,在一次面见之后,立即决定由他继任的。

  二、平凉穆宪章膝下无子,仅有一名女儿(白水姑姑)。他不拥有将教权传子的可能。

  三、马明心同时指定:在平凉穆宪章之后,未来的第三代继任者,将转为灵州马达天。

  四、后日尊称平凉太爷的穆宪章,当时究竟是否是一个哲赫忍耶,都是一个疑问。今日百姓们都说:平凉太爷是个格底目。也就是说,马明心甚至不在意自己的接班人,是否是自己派别的成员。

  五、穆宪章并非才学出众的大学者,也不是背靠一方势力、一族血缘拥戴的大人物。他不过只是一个寺中的助手,一个喊念唤礼的穆安津,无势、无才、平凡。

  ——但伟大的苏非马明心找的就是他。马明心就是要找这样的人。

  至于为什么,是一道留给后人永远参悟的考题。

  由于关里爷是陇南一线的掌教者和大学者,其人所处时代又与平凉太爷相去不远,更重要的是关里爷不争权力——因此关里爷著《热什哈尔》一书所载的平凉故事和马明心传位,最为可信:

  霍加·维尕叶·屯拉从自己的位置上立起,拉着他(平凉)靠近自己,说:“我曾想隐居山中,让神不知,人不晓。为了遵从我的老沙赫的命令,我出使中国,为了这个人(指平凉)。我的有些门人,拿得起放不下。有些能放下却拿不起。仅这个人,他能够拿得起,也能够放得下。这个人,现在他不知道他,人也不知道他。托靠主! 两三年后,他也会知道他,人也将知道他。”

  这段神秘意味极浓的话,概括了一个遭到严禁的教团的传授过程。

  正是在此处,关里爷在这里改换了连一般阿訇都难解读的波斯文,把这一节郑重写完。

  为什么选择“平凉”?

  这已经极端机密。埋藏的深意不可测量。霍加是波斯语的沙赫即长老。哲赫忍耶的百姓后来只是似懂非懂。听着“人不知他,他也不知他”之类玄妙话语,并没有人理解关里爷,更没有人理解他们崇敬的道祖太爷马明心。

  人们没有去感悟故事的深意。

  相传——宁夏的盖兰达尔等人奉命前往平凉,以进寺学经为名去查访一名德才兼备的人。他们发现了平凉格底目派老教寺的唤礼人,要把他带回关川。

  无疑在当时的回民世界,哲赫忍耶是招灾之源头。穆宪章的老母亲坚决反对儿子投奔关川。他的妻子拦阻更烈,据传她终生不入哲赫忍耶。但是为了信仰可以不听父母口唤,于是,关川面会之后,“他进入了静室,虔诚地开始干功,再不问世事。”

  关于这一次哲赫忍耶的传继,曼苏尔《道统史传》指出由盖兰达尔执行,并记述了一个“十天路三天走”的故事:

  从关川到平凉是十天路程。可是道祖太爷命洪乐府阿訇(即盖兰达尔)三天走完。洪乐府阿訇背起行李拿起拐杖就上路,三天便从关川赶到平凉。后来,道祖太爷就把这次指引的机密交给了平凉太爷,要一切门人不外传此事。

  总之马明心生前把哲赫忍耶教权传给了并非自己门下的平凉穆宪章——各种史料记载一致。至于也门带回的衣扎孜,各书均未明确记录。

  但逻辑却雄辩地说,恰恰这第一次传授中,有凭证的交付委托。因为穆宪章一生都没有控制大批的教众,若无一种文书或物证,这部历史将与他无关。在那严峻的时代里,平凉太爷在平凉独自孤守的,其实并不是教门、而就是教门的凭证。

  至于后来,随着历史的风浪,也随着共同体的地缘与宗族的控制——那一百颗晶莹小石子和十颗含义深沉的大石子,渐渐不知下落了。

  马明心对于继承人的选择是宿命的。这种宿命的眼光,源于他对西-中亚苏非派各教团演变的看破。

  平凉查访的传说,说明导师马明心强调的是真主的意欲。大事哪怕再大,委托于前定则大事不难。只要那个人具备条件,“真主若要他成为沙赫,他就能够成为沙赫”。这种深刻的托付思想,否定了许多庸人杞忧,也否定了任人唯亲的狭隘血统论。

  穆宪章(为行文方便请允许直呼姓名)从关川晤面之后,从一名只是操持杂务的下级教职人物,变成了一名苏非。

  他性格朴直,持身苛严。钞本中满载着他的奇迹,然而他本人对奇迹却有过一句警语:“克拉麦提是真主的意欲”。这句话如一箭中靶,达到了近代的伊斯兰奇迹论水平,扫荡了在迷信农民中泛滥的奇迹编造。

  他潜心于神秘主义的修炼,曾在平凉米房沟的一口井中追求陶醉。曼苏尔对井中情景这样写:

  我不知道是怎样下去的。里面宽得很,水比奶汁还洁白。我看见我们的乌斯达(老师)南京师傅,正用手边捧边饮。

  他同样坚守清贫的穷人本色,一如他的导师。

  平凉太爷没有吃过可口的食物。不吃筛过的细面,吃的是掺杂枣面的干馍。当他年老时,龋齿松落,他就把干馍放在手里搓碎吃。

  所谓“他不知他、人亦不知他”,意味着唯真主尽知。这种哲理味道很强又为农民欢迎的语言,锐利而出人意料,后来成了哲赫忍耶的一种话语传统。

  为什么选择“平凉”?

  因为目标只是不留给自家的儿子!平凉也罢哪里也罢,不怕天涯海角——在马明心深沉的思路里,他要坚决避开过去苏非门宦的悲剧。既然平凉有一个人品行端正不谋私欲,那么贵重的凭证就可以交付给平凉。

  他明白哲赫忍耶并非是靠着也门带回的几个石子、更不是靠着血统,而是靠着真诚、实力与契机建立起来的。他理解刘介廉,既然真主的学者都那般孤独,他何必指望继承者的能力作为。年轻时见识或经历的、西- 中亚直至中国的苏非派在世袭过程中堕落的悲哀,使他警惕血统这种东西。他坚决不把教权交给子女,也不把传承当成大事。

  为什么选择“平凉”?这是一个深刻的问题。

  也许在二百多年的光阴逝去,在物换星移的今天,该把这个问题重新提出来了。一切都必须回溯马明心,确实如哲赫忍耶就是马明心的缔造一样,总结导师马明心清贫参悟、既反对僵硬的教条、又拒绝共同体的异化的原则——其意义已超出了哲赫忍耶。

  在那个隐藏的时代,在那个不能高声的时代,导师马明心此举还是一招绝棋,它造成了超出想象的严密布局。

  果然,任凭那般的严查清剿,平凉太爷穆宪章一直没有暴露。

  他作为第二代掌教人的任务,仅仅是隐藏与守密,仅仅是维持哲赫忍耶的一丝脉息而已。

  石峰堡

  1

  乾隆四十九年四月十五日,甘肃官吏忽报盐茶(海原)、靖远一带发生新教暴乱,时距华林山战事仅仅三年。

  由于暴动之前已有回奸告密,因此起义者从一开始便公开了其哲赫忍耶的面目。马明心的关川穆里德田五毫不掩饰地宣布:造反一是为马明心道祖复仇,二是反抗公家灭绝哲赫忍耶。

  华林山硝烟尚未散尽,清政府及乾隆当然记得哲赫忍耶的风格。于是一路路调兵遣将,一道道严厉公文,大战之幕骤然拉开。

  事情在正月里已经酝酿完毕。据清朝军事文件汇编《钦定石峰堡纪略》,田五阿訇于乾隆四十九年正月抵达靖远部署,决定三月十五日在礼拜寺里向哲赫忍耶教众动员;同时田五又于二月联系其弟子李可魁父子,决定五月初五发难。

  因政府设置的回教“乡约”李应得告密,田五阿訇仓促动手。他穿上伊斯兰送葬的卡凡,把战火同时在小山、沙沟、鸡窝山、板窑沟、花崖湾、小红沟、新寨、打喇池等地,即兰州省会东北一线点燃。

  五日之内,已向靖远扑城一次,糜子滩坪潜伏的哲赫忍耶余众呼啸而起。清廷震动,尝过哲赫忍耶战争滋味的陕甘总督李侍尧畏缩不前。愤怒的哲赫忍耶并无严整计划,只是如一股火焰在疯狂窜烧。

  二十四日,田五阿訇于靖远狼山台血战中,腹部中枪,“是日午后,在马营水自抹身死”。他成全了自己求当舍西德的念想,他在战场上归真时,乾隆四十九年的起义刚打满十天。

  田五事迹几乎已被遗忘了。他的忌日四月二十四,应该有悼念的尔麦里。他的家属包括“母、妻、子、侄女等一十三名”,于四月二十六日被李侍尧杀害,地点是盐茶城。他的祖、父、胞兄坟墓在小山地方,被刨挖扬灰。

  战事稍一停顿。

  2

  以下的引文,全部出于《钦定石峰堡纪略》。

  至五月,南线哲赫忍耶暴民已至数千人。同时清廷侦知,在一个叫作石峰堡的山顶土堡中已有大批回民眷属聚居。五月十一日,义军攻占通渭城,旋又放弃。通渭、伏羌、庄浪、隆德、华亭、静宁近十个县遍地烽火。沿途回民“弃其家产,潜往助逆”,“勾合接应,愈聚愈多”。

  接着,在钞本上屡屡见名的底店,“千余户回匪俱于山顶安营。”这是一种信号,像华林山一样,绝处安营是决心赴死的信号。同样,“回民将家口搬入石峰堡聚集,多人持有器械。”这种行为并不是军事行为,甚至可以感到整个暴动都不像是军事行为。这是一些人在赴死。从起义刚刚开始,他们就向世界和后世传递了他们的心意:

  在如此世道之下,他们宁肯牺牲。

  五月十二日,清军副都统明善被击毙。公家人对此吃惊的心理,见于《钦定石峰堡纪略》。两天后即五月十四日,对新教这个敌手忧心如焚的乾隆恼怒难禁,将陕甘总督李侍尧革职。

  李侍尧革职一事,意味着公家企图消灭这个异端的设想已经破灭。近十个县内百数十座村寨山滩在一瞬之间起了燎原大火,这一事实使乾隆明白了:他至多可以平叛,但是已无法灭教。此后,公家指令新政策:不问教新教旧,只追究参与叛乱与否,企图阻止“官兵剿洗回民”的舆论更多蔓延。

  六月十一日,清军兵分四路(其中一路是在三年前已加入屠杀同胞的老教兵),合围底店。

  穆斯林“占据极高山梁,扎大营一座”,另有十几座堡寨互为犄角。人人穿着“白布号挂”即卡凡,首领“手执红旗往来指挥”。

  几个时辰的苦战之后,回民溃败。失险之后,回民妇孺间杂,无法再战。投降,这一包括哲赫忍耶也不能避免的、民众的暴力反抗的通常结局,终于出现了。

  悲剧的方式,并不仅战死一种。在强权之下,在中国,殉死者也常常不能逃避污辱。底店人在后来清查善后时的遭遇,文件记载详细。依仗着中央的清查严令,后来人才能从地方官的汇报中悉知底店血案的全貌。

  清军新帅阿桂在奏折中,策划了这场屠杀的周密计划:“若令海兰察统领大兵前往,声势太盛,……难保无闻信惊疑四散逃逸”。于是决定派一个官小的侍卫明亮以“搜捕余贼为名前至底店”。阿桂亲自“面嘱明亮”,要他告示回民:你们以前不无杀伤焚掠之事,恐怕已经惹下仇怨,若回家也许有人报复你们。现在各地空房荒地

  很多,“今为伊等筹计”,不如迁居至那些地方,省得招人报复。然后,阿桂的计划是:“若该回民等俯首顺从,即派兵分起解送隆德县按名正法”,如果回民不中计,“即督兵剿灭”。

  乾隆批复:“自当如此设法办理。”

  于是,乾隆四十九年七月初十,底店惨案发生。

  先是告示回民迁徙,“回民等俱称情愿迁移”;于是发兵,押底店回民前往隆德县。

  十一日清晨,酌分数处,派兵严密防卫。即一面点名,一面正法,至日晡全行办竣。共正法回民一千二百六十八名。凡从逆匪徒以次就戮,并无一人漏网。

  十五岁以上男丁杀净后,底店妇女幼童二千五百余口,全部被赏给满清官兵为奴。其中近半数充江苏、浙江、福建、广东为奴。

  不知为什么,那里如循化一样,后日没有建起哲赫忍耶的拱北。血脉被斩断后,底店人也同样没有后裔,在七月初十为他们诵经悼112念,淹没底店的血,化成了黄色的泥土。

  应该有那样一天,在那个七月初十的纪念日里,应该有不同信仰的人来到西海固荒山中的隆德,汇集于底店,祭奠那里的冤魂。

  3

  此刻,应当说在十八世纪的中国,反抗宗教迫害的据点,已经只剩下石峰堡一处了。

  石峰堡不同于底店之处,是关川张姓亲族张文庆的存在。

  张文庆,通渭草芽沟人,马明心妻子张夫人族人。秘籍钞本中提及的“著名门人张四爷”,或即是他。清廷军机大臣在残酷的“鞫讯”后总结时,称“田五阿訇……张文庆即张阿浑俱系马明心之徒,张文庆又系马明心妻侄”。底店覆灭之际,他已经准备好在石峰堡绝地中迎接决战了。

  石峰堡,“该处本在万山之中,而石峰堡又高踞峰顶,四面有山围绕,形势实属险峻。”

  六月十五日清军合围。血战开始,日复一日。义军踞石峰堡万山之中、三面悬崖的险峻,寸土不让。至二十三日,清军制定了炮轰、断水的战略。“用大炮轰击贼营,制造火弹抛掷贼壕焚烧,令其不能藏身”,同时扼住义军水道。

  两天后,清军扼断了义军汲水路,三年前华林山的宿命重现了。“马骡已有渴极滚跌下碪者”。仗打至七月初一,义军“负桶带罐,于石峰堡之后潜行下碪”,强行抢水。

  七月初三以后,有的回民“渴极困惫”,从陡崖上不顾死活地滚下逃生。次日,堡内决意让妇孺逃命,打开堡门,任人冲出四逃。清军以为这是义军节粮之计,把“受渴困惫之男妇老幼乱炮打回”。同时,又将俘获的这些逃命者“五百余名,……十人为一起,……一面点名,一面正法”,全部杀害。

  这一天是七月初四,距屠底店仅六天。子夜之刻,石峰堡内哲赫忍耶穆斯林强行突围。

  张文庆冲锋在前,堡内男女老幼“寂不作声”,“向外直扑”。人称大通阿訇的马四娃断后,“催促接应”。几十路清军“层层围裹,痛加歼戮”,官军“枪箭如雨”。

  黑夜之中,血战残酷地持续了几个时辰。黎明,张文庆等受伤退回堡内;未几,堡破,张阿訇、马四娃阿訇等被俘,共两千多名穆斯林殉教,三千多战士和妇孺被俘。如上。

  真是“如上”吗?

  依照《钦定石峰堡纪略》中清朝大员的军机战报等原始记录,本书叙述了石峰堡故事的结尾。

  但是许多线索提示着,政府当局修改了战场的记录。乾隆本人、军机处、甘肃官吏和讨伐军大将、大学士——尤其后来编纂《石峰堡纪略》的知识分子和文人们,由于行凶者的卑怯和虚伪,涂改了石峰堡陷落之日的记录。

  没有合乎逻辑的最后决战,没有残酷的肉搏,没有官军的奋勇和回民的顽抗。

  那一天穆斯林没有抵抗。

  那一天是开斋节,伊斯兰最圣洁的节日。

  最初觉察蹊跷,是因为靖远一带有过一种传说:当地人从小就听说,石峰堡在礼着拜的时间里升了天堂。

  我曾经不信这种说法。官府没有必要隐瞒胜利,战争就是为了取胜。清朝皇帝生杀有权,用不着在乎穆斯林斋戒。有什么必要隐瞒涂改呢?

  兼之历法并不难查。日子是可以核对的。

  查核的结果是只差一天!乾隆四十九年即一七八四年,阴历七月初四即阳历八月十九日。时年为回历一一九八年,那一天是回历的十月二日。

  开斋节日期是回历十月一日。然而按照规定,在九月封斋一月之后,是否开斋、与是否举行会礼,要以能否见到新月为准。若未能见月,开斋会礼可以推迟一至两天——会礼可以在开斋后两天内举行,这个规定很关键。

  可以断定:石峰堡内困守数月的哲赫忍耶回民一定是在举行开斋节尊贵的仪礼。从七月初三以后两天,都是教法规定的开斋节期限。

  他们在等着敌人。他们已战到最后一息,现在他们唯求在一个贵重的时刻投奔天堂。七月初三、七月初四,他们渴望成全自己。绝望的死守,此一刻成了一种罕有的等候。

  巧合的时间揭露着真实。

  官军方面对死守孤堡的回民更加恐惧。官军久攻不下,束手无策已经很久。由于打前阵的是“土练”和“老教士兵”、还有陕西提督回官马彪,他们一定向统军的阿桂密献计策:山顶堡子里的叛民是为教造反,那么一定不会缺礼开斋节,回民入拜便不许再有杂念,哪怕被杀也不能停拜,所以可以攻此一点。

  阿桂决定的总攻,于是定在了开斋节。

  《石峰堡纪略》在“钦定”之后,行文暧昧。把七月初四一日、初四至初五凌晨、初五一日,混淆叙述。而且只字不提穆斯林是否曾经集合礼拜、是否放弃抵抗。这部钦修文献只是叙述官军勇猛,似详细而瞒大节。据此书说,决战是回众“向外直扑”,官军打的是截杀突围者之肉搏大战;“黑夜力战直至寅刻,杀贼兵有千余,贼尸积满壕内”云云。但是行文中也露着马脚。如“层层围裹,痛加歼戮”,就像是屠杀而不像决战;“官兵一拥而上”,也透出了官军乘某时间突袭的迹象。

  只有他们杀死的穆斯林数目,可能有所依据。

  真正可以使任何人都信服的,是一个在当时当地、督办粮草的甘肃小吏写下的《平回纪略》。

  这个小人物没有乾隆皇帝和大学士阿桂的复杂考虑,也没有大文人监修方略的福气。他的小书,记下了关键的一笔:

  至七月初四,值回教过年。其头目阿浑内营诵经,贼众咸伏地庄听。

  大将军知其不备,密令土练鱼贯而上,大兵尾后。遂登贼堡,拥入,贼众仓皇,手无器械。杀死千余,落崖死者千余,带伤获者及千……堡内外积尸,付之一炬。

  这应是最准确的记录。由于作者的军中小吏的身份,他一语道破真情。

  而细读《钦定》的七月初四夜至初五这一时间“力战”的描写,能看出编辑涂改的痕迹。有一句值得注意的话,被“钦定”的编篡漏删了:

  初三,贼营内甚露慌乱。时闻妇女号哭之声。

  也就是说初三当夜,山上动静异常。不知因什么原因,“营内甚露慌乱”且妇女哭泣。

  初三乃是开斋节正日。被官军觉察的喧嚣动静,只能是牺牲仪式的宣布。无疑:当张文庆决定放弃抵抗、等官军攻上来就举行典礼,妇女们闻讯嚎啕大哭。百姓们举意牺牲,等着屠刀砍来。

  那一天已可以判定:

  根据《平回纪略》与纪略的文脉,可以推断:从七月三日进入开斋节起,百姓举意赴死,终结这场反抗。

  七月四日,官军乘节日突袭。兵卒鱼贯登山后,山顶堡中立即开始礼拜。

  官军冲进,“层层围裹”。告别尘世的“讨白”词开始了,张文庆阿訇念起《古兰经》:“以怜悯和仁慈的真主的名义……”

  多斯达尼就这样开始了开斋节。浊哑的赞颂伴着悲哀的啜泣。而官兵涌进,大杀大砍,“痛加歼戮”。拥挤嚎啕的穆斯林“手无器械”。他们一排排、一堆堆地倒下了。血水淹满了破堡。他们在悲愤中跳崖,尸体填着沟壑。无人再战,殉教牺牲是舍西德的高品,何况又在这样神圣的时刻!

  没有反击。只有屠杀。

  ——在这刀刃般的一线分寸上,乾隆皇帝和他的御用文人们感到了恐怖。在人道的逼视下,暴政突然害怕了。他们企图掩盖,他们不敢触犯一个他们自己也不清楚的大限。

  于是伪作和赝品,就这样成立了。它们貌似公允,其实媚贱。它们是“书”的耻辱。

  石峰堡的形势,与华林山一模一样。

  奇怪的是穆斯林总能找到这种地场。苦旱的黄土高原和黑暗的中国都茫茫无边,他们对走出去已经绝望。他们只想念瞬间的天堂,只盼享受一瞬的满足。

  他们如愿以偿了。

  天就这样亮了。流着血忍着渴的穷苦农民们,就这样庄严地永别了石峰堡。七月五日的晨曦依旧涂亮了陇东的荒凉山野。三年前开始的尔麦里,已经念完了它的最终一章。十八世纪,在中国穆斯林的眼里,确实结束了。

  接续与守密

  1

  乾隆皇帝,这个盛世的君主,发现了大西北的某处藏着一个对手。

  他是个精明人,他觉察出,奏折里缺少他要的东西。他讨厌手下那些贪污的大吏,那些人在西北的黄土沟里疲于奔命,和对手打了半年仗也没有知己知彼。

  他觉得这个对手古怪。

  这一年他已经跨进皇清盛世的门坎,他不能容忍草民中出现不祥的怪物。哪怕一个人,他在前些年处死了一个私自出国旅行后若无其事回到广东家乡的“出国犯”梁某——而西北的一个黑影却无法被他斩决。

  他感到,这是一个危险的影子。清查在他本人追逼下,进行着。

  于战前修理石峰堡的马正芳、马廷秀二人一经见于上奏,乾隆立即追问:“马正芳、马廷秀已被阿桂等飞饬查拿,现在曾否拿获?作何审办?”

  张文庆之子张太等二人先在通渭被捕,后来义军扑城时知县王楼因为害怕放了他们;乾隆怒斥:“若虑其抢夺,亦当即于正法,何得辄行放送?”

  固原有马升贵者,为生计挖窖喂养牲畜,被疑为破城藏兵,捕后追究不已。乾隆一直问至点滴,居然查出马升贵与田五阿訇熟悉之事,后来斩马升贵等三人,充军烟瘴五人。

  田五、李可魁殉教日早,乾隆追问:“该二犯尸身,阿桂、福康安曾否亲自验明,将伊剉骨扬灰?”

  乾隆读甘肃官员奏折中有供词曰“马明心于四十六年正法后,我听得河州有他几个徒弟,伏羌也有他徒弟”,马上嘱咐:“留心细访河州、伏羌二处马明心徒弟系何姓名,共有几人,从前从何办理,详悉具奏。”

  田五阿訇之兄田友被俘,乾隆指示:“详悉研鞫,务得确情。”

  乾隆于各起事首犯或押入京或已被杀之后,还嘱咐甘肃阿桂等,要他们在俘虏中搜查“平日通同商谋,足备讯问者”,为获得新线索,“复加严鞫”。并且感叹说:我不过为着甘肃永远宁谧,你们地方官自当能体慰我心。

  哲赫忍耶的组织,如飓风中的一棵树,被摇撼撕扯,几几被连根拔除。

  第一个危险濒临暴露边缘的案子,是秦州密尚德打刀运往伏羌一案。

  官吏追查极细,包括刮刀、铲刀、裁刀长度;是否确系“口外刮香牛皮所用”、运往伏羌可赚钱数、密姓回民的根源以及密尚德之母改嫁伏羌马家的始末;最后发现起义军营中有一个“密姓回民,年约二十余岁,随贼打仗,其父密阿浑现在秦州”! 这样侦破了密家与义军的关系秘密。公家判断“秦州必另有党羽”,黑手立即伸向陇南——这是哲赫忍耶在清查中的一个紧急关头。

  密阿訇,据曼苏尔《哲赫忍耶道统史传》:

  道祖太爷首次到秦州(今天水市)时,遇到了密阿訇和吴阿訇。他俩带着自己的教众来会见道祖太爷……他们走后,太爷对众门人说:“密阿訇是一位清廉的学者,吴阿訇是个内污的人,不可误认!”……后来,密吴二人被捕入狱了。……密阿訇凛然说:“一切事都是我干的,与他没关系。要杀便杀!”密阿訇壮烈殉道了。

  牛皮刮刀一案审查得细而又细。公家虽然诬以“打造军器”,但实际上案情仍然酷似一铁匠生意。向公家告密的“乡约”吴耀先,无疑就是曼苏尔写的吴阿訇。互不相干的公私史料,仅在此案上完全吻合。密阿訇在追查之下,把口供纠缠于打制刮刀一事之上,始终没有吐露哲赫忍耶教内组织的一个字。

  再一次危机,是乾隆皇帝本人注意到了口供中有句“黄胡子阿浑、哈掌教俱是马明心徒弟”,而且发现了所谓“黄胡子阿浑籍隶灵州”。于是可怕的魔爪突然伸向灵州。

  灵州是隐伏的另一个哲赫忍耶中心。皇帝直觉不同寻常,灵州官员确认:“黄胡子是称呼不是姓氏。灵州回民并无黄姓,止有王成仁从前系新教阿浑,于乾隆四十六年当官具结,改从旧教。”

  这一刹那极其危险。灵州其他王姓哲赫忍耶不知怎样忍住了恐怖。七巴巴、盖兰达尔巴巴,都没有暴露。三年前被迫改信旧教的王阿訇无辜被捕,“于司监病毙”,乾隆已经捉住的一根线,又悄然断掉了。

  在恐怖之中的甘肃(包括今青海东部、宁夏全境)穆斯林中,不仅有背教弃教者,甚至父举子、翁举婿。在每一个哲赫忍耶传播过的地点,屠杀清洗都在进行。继底店血案之后,阿桂总结:

  通计节次拿获正法、及打仗杀死贼回共八千余名。又李侍尧、刚塔等歼戮逆回妇女一千余名。此外,尚有各州县拿获正法、并现在监禁候讯应行正法人犯一千余名。

  有数的遭难者已达万人以上。妇女幼童除底店已经流放为奴的一千九百余人外,石峰堡以及各州县逮捕的回民妇女儿童“尚有二千六百余名口”。她们也沦为奴隶。与底店合计,哲赫忍耶的女人孩子被充军为奴者,人数约在五千以上。

  清政府血洗过的地点如下:

  小山、海城、底店、石峰堡、马营、官(关)川、草芽沟、老鸦沟、蔡家堡、乌家坪、朱家河、大马家庄、白马庄、马家堡、糜子滩、鹰窝石。其中公家大臣福康安在血洗后亲自监视巡查过的地点有:小山、关川、糜子滩。至于抄查没收回民田产,据公家统计:“山川、水草、荒熟地共五万一千四百三十三亩六分零;瓦房、土房共三千八百三间,土窑六百一十五处。”哲赫忍耶的清真寺虽然在三年前已经全毁,此次又查出七十三间,又全部拆毁。

  这是一种极限的恐怖。回回雄无下场,奸亦无下场,即使叛卖者也几乎全数被杀了事。回民马得周举报亲生儿子马连举、侄子马良臣、马良得。苏德首出女婿马彦。黄进章密告外甥吴进宝。石峰堡决战之夜,石峰堡出了一个企图倒戈以自救、向公家建议由他劫持张文庆阿訇献官求赦的叛徒马见几;乾隆命令“妻子亦当发伊犁给兵丁为奴”,马见几本人“永远牢固监禁,遇赦不赦”。

  可以感觉,但谁也不可能构拟那恐怖的具象。乾隆四十六、四十九年以后的穆斯林,也不可能想象。哲赫忍耶在那一年里承受的,乃是整个中国的罪孽。

  但是秘密依然并未泄露。

  张文庆,这位草芽沟张夫人的侄子,这位在宗教和血缘两面都与哲赫忍耶难舍难分的农民,这位乾隆四十九年反抗的主将,虽然被公家“反复究诘”,但是坚持“匿不供吐”,“坚不承认”。在亲生儿子张太(泰)殉难、关川同学中伏羌马得建、田五、黄胡子阿訇、哈掌教、密阿訇等人都已被害的形势下,他不仅不供出穆宪章,也坚持不供出盖兰达尔巴巴等所有著名的关川穆里德。张文庆是哲赫忍耶第一个被押至热河受凌迟刑的殉教英雄;他以他的坚贞和鲜血,维护了马明心和张夫人的荣誉。

  哲赫忍耶的中核部分一直隐藏着,忍受着一切一切,顽强地坚持沉默。在疯狂的屠杀和决心一死的对抗下,清查与守密的较量,一直进行到很久以后。

  在这里必须提及清政府的另一面。清王朝对哲赫忍耶派、以及后日在咸丰- 同治年间对云南、陕西、新疆以及各地穆斯林起义的残酷镇压,使得一种“清朝以灭回灭教为国策”的错误印象广为流传;而事实并非如此。

  即便在对伊斯兰教压迫最严重的乾隆四十六、四十九年,清朝也从未有过对伊斯兰教的禁止,更无有过对回族的种族灭绝。正相反,历朝皇帝甚至对一些叫嚣禁绝回教的官员屡加怒斥、甚至绳之以法。

  早在康熙年间,已有过以“夜聚明散”为因,举报回回谋反的事件。雍正年间,山东巡抚陈世琯及安徽按察司鲁国华等官员上奏朝廷,以“不知供奉何神”为因,“请概令出教,毁其礼拜寺”,“戴白帽者,以违制律定拟”云云。

  康熙以及雍正皇帝却予以痛驳。曰回民为“国家之赤子”,怒斥陈世琯、鲁国华等“不知其出于何心”“非有挟私报复之心,即欲祸乱国政”,鲁国华等因此丢了官。

  发生于乾隆四十七年战争前后的“海富润案”,更是判断清朝国策的一个重要例子。

  海富润,海南岛(崖州)三亚村人,乾隆四十七年五月由汉口返乡,途经广西时,因携带江宁友人袁氏所赠伊斯兰书籍而被拘捕。广西官员不知这批经书如《天方至圣实录年谱》等都是前朝名士刘介廉的名著,反而顺藤摸瓜大兴搜捕。各省官员纷纷下手,书籍的著者、作序人、刻印者、藏版人都遭所在各省的搜捕。此案追至南京,方知刘介廉早是故人,于是将刘氏族人和印书人袁国祚等逮捕,广西朱椿并立即上折,主张就此禁止回教。

  乾隆得知后忙传谕纠正,先把被捕人等概行释放,更追究朱椿“办理错谬”,着令革职留任。

  从此案可以窥知清朝政治的成熟。清朝据此一步步奠定了处理中国民族宗教问题的基本原则。如此的政治环境,也为哲赫忍耶暗示了诉求与反抗的限度。

  战争善后策结尾时,政府承认了这一较量的失败。陕甘总督福康安奏:

  若言各属必无马明心徒弟,臣亦难以尽信。

  而乾隆则赐予福康安诗一首,形象地说出心事:

  善后犹应慎筹划,

  听无声勉视无形。

  他明白:他的对手就在这片无声无形之中。

  2

  恐怖是漆黑的。而恐怖里面的秘密,则是真正的暗黑。当恐怖达于极限,当国家权力不惜使用罪恶的手段来实现恐怖时,秘密如一块黑色的铁,冷漠无言,决绝沉重。

  对于公家来说,哲赫忍耶已经再也无从寻找了。

  对于分散于特殊的线索之外的哲赫忍耶难民来说,情况也一样。哲赫忍耶此时是一只濒死的、无形的老虎,脉息游离,仅仅剩下一点肌腱的悸动。

  早在上一代光阴即乾隆四十六年之后,大批哲赫忍耶就已经失去了教门上的联系。吟味石峰堡前后史料,有一种感觉是:田五、张文庆都只是在盲目奔突,在一腔感情的驱动之下。

  这只看不见的伤虎,只有一丝气息在微弱地吐纳。这丝气息,就是尊称平凉太爷的穆宪章;这只虎尚还悸动的肌腱在一条腿上,这条腿远远伸向灵州——以上便是在缄默与秘密里,今天大致能发掘构拟的一个影像。

  谨慎细读《热什哈尔》,可以判断穆宪章确曾入狱。但是又可以断定他的入狱原因,并非哲赫忍耶新教案。

  因为四十九年的善后恐怖中,倘若某人以新教罪见官,此人几乎立刻能名达乾隆御案之下,折磨鞫拷,最终无有苟存者。穆宪章若因新教案入狱,则断无活路。《热什哈尔》关于平凉太爷下狱的记载极少,正反映关里爷的严谨。而诸如《道统史传》《曼纳给布》,所记的多是后代的一些纪念之情。

  总之,平凉狱中的奇迹是不可能的。真正的奇迹,是他丝毫没有新教徒的表相。他隐藏得太深了,其深度已经与哲赫忍耶判若两类。因此他能够在平凉狱中仅仅以一名普通人的身份受苦。关里爷所作《热什哈尔》中,仅仅用波斯文写了残缺的一句:

  霍加(指平凉导师穆宪章)病的时间很长,病根是(乾隆四十)九年的监狱里得下的。

  他在狱中忍受着拷打吊刑。他的心还在忍受着更沉重的一种刑罚。平凉与灵州一样,是哲赫忍耶未遭涂炭的幸存地区,没有参与抗争的平凉人和灵州人,在那些日子里眼睁睁注视着同胞的牺牲而苟活。哲赫忍耶在靖远、伏羌、通渭、隆德以及关川周边激烈地赴死,在平凉和灵州却屈辱地追求着存活。

  绝不是平凉太爷穆宪章背弃了苏四十三阿訇的血性。冥冥前定中,具备色百布(条件)的人物必须服从自己的使命。这就是“口唤”的含义。苏四十三和穆宪章都是洞悉自己的人,他们必须各自完成自己的前定。

  后来曼苏尔记述的牛木头故事,做了这样的注释:

  牛木头阿訇的学问全美后,平凉太爷就命他到平凉北边的毛家对村去开学。

  这一笔似乎在说:穆宪章在执行掌门人的职权,而且多少控制着平凉附近的地区。但是,在乾隆四十六、四十九年之后,能够暗中维持哲赫忍耶的组织,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牛木头)到了该村,人们对他不闻不问,很冷淡。……牛木头阿訇在寂寞中自叹道:“毛拉啊,您把我派到这里来开学,而他们却不来照面,这该怎么办呢?”

  这个时期情况混沌不明。曼苏尔的著作成于民国初年,不能尽信。

  牛木头阿訇克服了困难站稳了脚跟,然而随着牛木头知名他也遭到了拘捕。但并不可能由于哲赫忍耶的关系。

  公家捕走了牛阿訇,“打断了他的双脚,拉到平凉先游街,再斩首示众。”而穆宪章老人家只能目送他赴死。牛木头远远望见平凉太爷时,大声高呼,平凉太爷只能流泪,“用拐杖重重地敲着大地”,他们的关系不知详细。

  毛拉见敌人绑着牛阿訇游街时,心里难过极了。他老人家急忙回家,独自干了个尔麦里。到了结束的都哇尔,他老人家念了很长很长。

  在连空气中都充满杀机的大恐怖里,在视野眸子每天看着穆斯林的凄惨而自己无能为力时,在一躯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身子必须担起重负的指令下,所谓“平凉太爷”隐没在无声无形的海底,谁也看不见他。非但迫害者,就连名义在他属下的哲赫忍耶,也看不见他。

  如今人不知他,他也不知他。

  像闪电照亮黑暗一样,关里爷在《热什哈尔》中记录下的马明心的预言,在此刻投来一道光芒。直至今天这句话依然暧昧,引人反复地参悟。

  在强烈的光芒中,我看见一个垂暮的老人。他跪在坐静的一口枯井里,那井在平凉一个寒村附近。他的形象,是一个久久祈求着的衰弱老人。

  由于命定的悲剧,教争都以殉死为结局。留下来的事业,总是由痛苦的生者来继承。这也是一种信仰者。忍字的含义是沉重的。但要紧的是,他濒死的生命,系着哲赫忍耶的一丝脉息。

  久之,平凉太爷其人,愈来愈“人不知他”,愈来愈像是一个谜。《曼纳给布》写的一段比喻,反映了哲赫忍耶对平凉太爷的理解:

  传述:伊玛目·阿兰(愿真主净化他的心)向盖兰达尔问道:“似乎火中含有水的湿润,那是由于悲哀;而水却含有火的燃烧”——这两句话有什么含义?

  这是一段使哲赫忍耶怦然心动的诗句。因为这是他们每天念诵的《穆罕麦斯》中的句子。他就是水,沉静得不起波澜,悄悄地隐藏着燃烧。

  后来,平凉附近有了一些生气。但是灵州的黄河灌区,才是导师马明心指定的继承之地。平凉太爷穆宪章和他的女儿白水姑姑最操心的,是怎样把衣扎孜转交给灵州。

  灵州人潜在地下,甘肃人风飘残絮。由于诬告时有“耳毛为号”一句,清朝更以“新教老教耳毛为号”为标志捕杀哲赫忍耶。据传,从那以后,凡属哲赫忍耶穆斯林一律不再留蓄圣行的腮胡(圣行即遵效穆圣行为),忍辱毁形,剃净两腮,以记深仇。他们说,这是末日审判时和迫害者打官司的证据。直至今天,这种面容仍是判断

  哲赫忍耶的一个记号。

  但是,如果以为他一生只是沉默守身,那就低估了平凉太爷穆宪章的作用。他最主要的贡献,是执行马明心的遗训:通过把教权再一次传递外姓的手段、坚持排除血统的原则。

  仍是见识拔群的《热什哈尔》记载了这一举措:

  艾布艾拉曼(关里爷,引者注,下同)说:白水姑姑她是我们伟大毛拉的爱女。她曾对我说:“一天我哥哥(族兄)曾向我父亲祈求教门。父亲说:教门有穆罕默德·者俩力(马达天)掌管。稍后毛拉提醒他说:你把这话不要告诉别人。哪怕它在你的肚子里烂掉也不许泄露。”

  所以他们一直缄默,不向外界轻易诉说。人的心灵不是学术资料。除了水之外,液体中尚有乳、蜜和酒。在人民那样地付出之后,他们需要的不是被表述,而是公正。

  经过了被百姓们统称为“乾隆四十六九年”的一个时代之后,哲赫忍耶确实成了中国——这茫茫无情世界里的真正激情。哲赫忍耶的高声赞诵,连同我的这一缕声音,再不介意命运的施舍。在鲜血化成了黄土以后,无人知道:领袖、道堂、拱北、即克尔、尔麦里,以及全部的陀里伽提体系,都渗入了地下,在暗中无声潜流。

  相传,后来在穆宪章弥留之际,穆家子侄曾经企图争夺。白水姑姑按照父亲的遗命,藏起传教的凭证,把它交给了从灵州赶来的人。

  平凉太爷穆宪章执行了教权的再次姓氏改换。这一方针的设计者是导师马明心。而白水姑姑,因她的行为得到了后日的崇敬。今日到平凉拱北上坟的信众都要绕道白水诵经,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如今,我们可以理解《热什哈尔》记载的、马明心的这句话了:

  维尕叶·屯拉说:在沙赫中再也没有像我这样的沙赫了,因为他们都不能一手调养两代光阴的领袖。我一手调养了两辈领袖——显现的已经显露了,隐藏的还在等着光阴到来。

  马明心在继承人问题上的举动,给人留下了永远吟味的余地。他也因此一举,能够名入最伟大的苏非行列。从阿拉伯到印度、从西亚到中亚再到中国,数不尽的苏非教团都因为世袭而渐渐变质,最终走向了可悲的衰败。唯有他,不仅坚决排除了自己的儿子们、而且敢于把重大的权力交付给一个念邦克的老教人,不仅如此,他依然不放心,继续苦心设计,指定了异姓的第三代继承人。

  再三地称颂马明心的伟大,决非是重复一句煽情之词。因为马明心以他的实践,证明了他对宗教中利益的拒绝。在平凉和船厂接续之中的、他的果决做为,不仅将指导一般穆斯林,而且将为一切所谓沙赫、太爷、哈里发做出了指导:他告诫一切涉足权力的人,应该怎样对待权力、怎样认识宗教。

  导师马明心没有认错人。他选择的接班人,不打折扣地执行了他的遗愿。后日尊称平凉太爷的穆宪章,同样排除了自己家族内的阻力、坚定地把暗藏着经济利益的权力,交付给了陌生的灵州人。他的出世,只是为了这一使命。他获得尊称、他享受拱北、他被我们代代地怀念,也只是因为他全美了自沙赫马明心开始的——要让信仰保持活力、要战胜世俗化腐败的举意。

  使命完成了,他就要离去。

  穆宪章身在垂危。曼苏尔书载:“当他身体非常衰弱时,疾病折磨他时,他的功修非但不减少,反而更上紧了。”他在苏非的苦修中,挣扎活到需要的日子。在这日子到来之前,他只求功修与坚持。

  毛拉捧起了尊贵的双手,做了很长很长的都瓦。所用的时间有念三遍《雅辛章》的时间。在这之间,毛拉的面庞都变黄了,但声音却没有中断。他的声音好像温和的风在拂动。

  他的病已经沉重不医。关里爷听自己的同学说过,在侍奉平凉太爷时,喂了药后劝平凉太爷睡一会儿:

  毛拉大声斥责:“嗨! 我三十年没有睡觉了,今日你叫我睡什么觉!”

  他掌理哲赫忍耶三十年。现在终于到了安息的时刻。他遣人去了碱地平川的灵州,灵州大师傅马达天赶来了。

  曼苏尔以下的记事使人惨不忍睹:

  船厂太爷开始不敢接受。平凉太爷对他说:“你必须接受。这是真主的前定。”……说罢,猛拉了船厂太爷一把。……叫他摸。当他摸到胸膛、肚脐时,他停止了。平凉太爷却命他再往下摸。他就从命,摸到了两个睾丸,它们肿得像两个铁罐一样。

  穆宪章,道号伊玛目·阿兰(世界的前导),尊称平凉太爷,归真于回历一二二七年(1812,清嘉庆十七年)五月二十七日。他的拱北,在平凉南台。

  这座拱北在同治十年、一九五八年曾被两次挖掘捣毁,后来恢复,吊唁者经年不绝。

  平凉太爷以他的一丝微息,坚持了哲赫忍耶的传递。在他溘然长逝之后,十八世纪终结了。

  其实大陆上尽是这样的故事

  只不过这一个刚烈悲凉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

  一个庄子和另一个庄子

  瞧那家五兄弟,娶了五个女子

  五门亲家

  三家近在海原固原

  两家远在云南新疆

  五弟兄的上一辈

  哥儿仨姊妹两个

  ——爷爷是流落的人

  一根地缘和血缘的绳索

  一条家门与教门的纽带

  如今数一数

  一门百十个家庭

  底层贫贱的故事

  他人又谁知究竟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

  一个庄子和另一个庄子

  纠缠,交织,伸延

  生存的望想,虔诚与虚伪

  伴随了周期的牺牲

  不觉间它蔓延了三五个省

  占据了一角中国

  共有的一个过去

  罕见的一样心情

  合着背着沉重麦捆下山的

  农夫的脚步

  从此旱渴连山,甚至天子脚下

  一个默契的暗号

  把未曾相遇的两人

  变成了知己的一对

  勾连的红线,浸血的纽绊

  串起一群骄傲的异端

  滚滚的黄土,冷漠又绝情

  它就是你我的祖国

  它就是尽头的归宿

  其实大陆上满织着这样的线

  只不过这一根血泪斑斑

  注释

  哲赫忍耶的道统,即记载传教链条的《尼斯白提》,直至民国初年一直没有暴露。民国初年马元

  章从张家川有意识地宣传时,这个一代一代的组织脉络,才被外界以及一直活动于甘肃宁夏的欧美传教士探听到。

  石子:苏非派在即可尔仪式中用于计数的工具。一般以一个石子代表颂词的一遍、十遍,或更多。

  这些石子的授予者是穆勒什德,而达依尔上又由掌管者把它们分给众人使用。

  卡凡:包裹穆斯林遗体的白布。

  本书未能查阅的一种资料,是满文《石峰堡档》。但我曾听保管和研究满文老档的专家说,《石

  峰堡档》和有关资料曾遭到有意修改。特做注脚于此,等候有日核实。

  邦克:召唤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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