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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继明《黑与白》第二部·卷四·第三章

2024-10-05 15:14:40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刘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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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那年那雪

  1948年的冬天特别寒冷,也比往年来得早,刚进入农历10月,就连续下了几天的雪。这场雪的阵势很大,头天傍晚,先是下的雪霰儿,打在人脸上,痒痒的,不等落到地上就消失了,半夜,雪霰儿渐渐变成了雪子儿,颗粒有盐末那么大,打在穷人家的茅屋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打在富人家的瓦屋顶上,发出的则是吱吱声。到了后半夜,沙沙声、吱吱声都消失了,刮了几天的老北风也没了声息,整个世界如同睡着了似的,一片死寂。在被窝里竖起耳朵听雪子儿声的小孩儿以为雪停了,带着一丝惋惜沉入了梦乡。当他们第二天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看见窗外亮光刺眼,钻出被窝扒着窗户朝外面一看,天啦,地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雪,天上还在飘着鹅毛般的雪花,整个岛子仿佛披上了一件白色的大氅,好一个银妆素裹的世界……

  人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支特殊的队伍悄悄登上了凤凰岛。

  这支队伍就是共产党的东江省委机关和军区总医院。

  其时,国民党军华中剿总集结五个军、十五个师,共计二十万兵力,正在对娘子湖根据地以及东江省实施全面进攻。为了保存有生力量,中共东江省委和东江军区奉中共中央指示,命令所辖部队从已经占领的部分城市和农村解放区撤退,向敌人势力薄弱的北部山区转移。东江省委原计划也要随同主力部队撤往北部山区的,但就在出发前一天,突然接到中央密电,中央军委为了缓解我军在东北和华北地区的军事压力,执行毛泽东主席“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牢牢把握战争主动权,开辟新的战场的战略思想,计划派遣人民解放军的一支主力部队,紧急南下,在国民党军的屁股后头“插上一刀”,“撕开一条口子”,以改变我军四面受敌的被动局面,并指示东江省委和东江军区就近隐蔽下来,等主力一到,即指挥所属部队配合主力向敌人发动全面反攻。

  东江省委遂临时改变计划,决定省委机关和军区医院在离省会大江市不远的娘子湖隐蔽下来。

  娘子湖根据地是抗战胜利后中共在东江地区控制的少数几个解放区之一,抗战初期,国民党曾经将东江省省会当作战时首都,大江市一度成为了全国的政治军事和文化中心,中共为了国共合作成立的东江局,从抗战爆发到胜利,在大江市存在了八年,再加上抗战时期,新四军五师的主力一直在娘子湖地区坚持抗日斗争,拥有深厚的群众基础,因此,日本投降后,娘子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共产党领导的第一批解放区,娘子县城也成为了东江省委和东江军区的办公地。

  经过仔细研究,东江省委选择了凤凰岛作为具体的隐蔽地点。这不仅因为凤凰岛是娘子湖上的一个大岛,足以容纳一支百多号人的队伍短期隐蔽,而且在抗战时期,共产党新四军就在岛上建立过抗日民主政权,群众基础较好,便于保密。

  俞解放的父亲俞大海是中共凤凰岛的党支部书记兼武委会主任,姐姐嫚子是村里的妇救会会长,连刚满十一岁的俞解放也是儿童团团员,不过,那时候他不叫解放,叫黑子。

  解放军登上凤凰岛的那天夜里,由于天冷,黑子本来已经早早上床睡下了。可到了后半夜,黑子被一阵沙沙的声响惊醒了,一开始,他还以为下雪子儿了。黑子最喜欢下雪了。每到冬天,黑子最盼望的就是下雪,只要下雪,天气再冷他都不怕。雪后的凤凰岛,太美了,可以堆雪人,同小伙伴一起去雪地里撵兔子,天气最冷的时候,娘子湖也被冻住了,结了半尺厚的冰,在湖面上滑冰,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啊……黑子一听到外面的沙沙声就想,肯定下雪啦,他兴奋得身体一激灵,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棉袄也顾不上披,就从被窝钻出来,扒着窗户往外面看——

  外面的确下雪了,下的是鹅毛大雪,地上的雪已有半尺深,像铺了厚厚一层的棉花,把黑夜都映白了。但沙沙声不是下雪发出的,鹅毛雪不会发出沙沙声,只有雪霰和雪子儿才发出沙沙声。

  当黑子睁大眼睛看到外面的情景时,惊得合不拢嘴来。一支队伍正从湖边方向往村里走来,他们有的穿着军装,有的穿着便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混杂在一起,有的肩上扛着步枪,有的腰间挎着短枪,有的挑着担子,有的赶着骡子,骡子背上驮着文件袋,还有的拄着拐杖,头上扎着绷带,一看就是伤病员。纷纷扬扬的鹅毛雪花飘落到他们的帽子和大衣上,有的人浑身都变白了,像雪人一样……

  黑子一时辨认不出这到底是一支什么军队。前些年打日本鬼子那会儿,岛上来过日本鬼子、皇协军和国民党的正规军,新四军的一个支队曾在凤凰岛上驻扎过,打过娘子湖上日本鬼子的汽船。但眼下这支队伍,跟黑子见过的那些队伍都不一样。

  这当儿,一个肩上扛着机枪的大个子军人从黑子家门口走过,借着雪地的反光,黑子看见他的帽子上有一颗鲜红的五角星。黑子心里一亮,想起父亲和姐姐曾对自己讲过,共产党领导的红军和解放军帽子上都有一颗五角星,莫非眼皮下这支队伍就是解放军?

  黑子心里一阵激动,跳下床来就要往门外跑,可刚迈开步子,被一只手拽住了。回头一看,见娘披着棉衣,举着豆油灯站在背后。

  “黑子,是咱们的队伍上岛了……”娘小声说,脸上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喜悦。

  “娘,他们……真的是解放军?”黑子指了指外面说。

  “是的,孩子!”娘连连点着头,由于激动,手里的豆油灯火苗也不住地晃动。

  黑子这才发现爹和姐姐都不在家,就问:“我爹和我姐呢?”

  娘小声说:“你爹和你姐早就到湖边迎接队伍去啦!”

  黑子噘着嘴巴,生气地哼了一声,“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告诉我,我还是儿童团员呢!”

  “傻孩子,这可是秘密,你爹和你姐连我也没告诉呢!”娘摸了一下黑子的脑袋,吹灭了豆油灯。

  “自打赶走日本鬼子后,咱们的队伍好久没来过了,”娘的声音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欣喜。“睡吧,孩子,从明天起咱家就要热闹起来喽!”

  黑子回到床上,重新钻进被窝里,但怎么也睡不着了。黑暗中,外面的沙沙声仍然不绝于耳,这次他听清了,那不是雪落在地上的声响,而是解放军队伍走过的脚步声……

  第二天天刚亮,黑子就被一阵说话声惊醒了。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听到堂屋里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外地口音,像是在开会。他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打开虚掩的房门,见堂屋里坐满了人,几个身穿军大衣的人围着堂屋中间的树兜子火塘周围,一边烤火,一边说话。说话的嗓音很低,听话的人都满脸严肃,低头做着笔记。黑子看见他们每个人腰上都扎着武装带,別着手枪,有的是盒子炮,有的是勃朗宁。抗日那会儿,黑子家是堡垒户,曾住过新四军支队的首长,那位首长腰里别的就是勃朗宁,首长身边的参谋挎的是盒子炮。

  黑子还在“听会”的人中间看见了爹和姐姐嫚子,但不是跟那些穿军装的人坐在一排,而是坐在他们后面。后来黑子才知道,他俩是“列席会议”。姐姐像其他人那样埋头记笔记,跟正式开会一样认真。爹不识字,只带着耳朵听,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着叶子烟。黑子刚想从厢房里出去,听他们讲些什么,不料正赶上娘从外面的灶屋里进来,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葱香味儿。黑子知道,娘在给堂屋里开会的人做饭呢,以前新四军在家里开会时,娘总是这样。娘烙的葱油饼不仅他们全家爱吃,新四军的首长们也爱吃。“黑子,同志们开会呢,你别出去捣乱!”听娘这么一说,黑子乖乖地退回厢房,又钻进了被窝里。天气真冷,他刚溜下床这么一会儿,手脚都冻冰凉了……

  过了两天,黑子就从爹和姐姐嫚子嘴里知道了,雪夜里上岛的是省委机关和军区总医院,那天在他家开的是“省委会议”,讲话的是省委的大首长,究竟多大的首长,黑子不懂,有天他问爹,爹说比当年在家里住的新四军首长还大。不过,黑子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只知道现在来到凤凰岛的解放军,跟当年的新四军一样,都是共产党的队伍。爹和姐姐嫚子都是共产党。他们是一家人。这样一想,黑子就从心底觉得骄傲,略感遗憾的是,省委的那个“大首长”没有住在他家,否则,他又可以像从前那样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一下呢!

  省委机关住在韩老鸹家。韩老鸹是凤凰岛最大的地主渔霸,岛上的每一寸土地和方圆几十里的湖港都姓韩,农民种田和渔民下湖,全都要给他交租。日本人占领娘子湖那会儿,韩老鸹表面上嚷嚷抗日口号,暗地里勾结驻守娘子县城的鬼子,给鬼子秘密递送情报,出卖新四军,鬼子投降后,凤凰岛和娘子县城回到了共产党手中,岛上建立了民主政权,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斗地主分田地运动,面临被清算的韩老鸹闻风而逃,躲到省城,勾结一批逃亡地主组建东江省反共救国还乡总团,亲任司令,到处袭击共产党民主政权,暗杀绑架基层干部,气焰十分嚣张……

  韩老鸹逃走后,韩家大院几十间房屋都分给了上无片瓦的穷苦农渔民,剩下几间给村委会、武委会和妇救会办公。这次东江省委和军区医院一来,便腾出来给省委机关的首长们住了。

  黑子家也住了一个干部,是女的,年龄跟黑子的姐姐嫚子相仿,长得白白净净,穿一套合身的灰布军装,腰间别一把小手枪,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两个酒窝格外好看;脖子上系一条红色的围巾,在雪天里看上去,像一束跳跃的火焰。

  她是军区医院的干事,叫白雪。像称呼所有解放军干部和战士那样,娘叫她“白同志”,姐姐嫚子则直呼其名,“白雪白雪”的,那个亲密劲儿,跟姐妹似的。白天她俩都在忙工作,一个在妇救会,一个在医院,各忙各的,晚上回来吃过饭,两个人便躲在西厢房叽叽咕咕地说话,黑子在堂屋里写字,忍不住好奇,溜进去想听她们说些什么,姐姐见了,故意板起脸斥道:“一边儿去,姑娘家家说话,你一个男丁凑啥热闹!”黑子知道姐姐并不是认真赶他,赖着不肯走。白雪伸出手来,把他拉过去,看了一眼他的识字课本,亲热地问:“黑子,你能识多少字啦?”黑子那会儿正在念初小,识字课本刚学一本呢,有些不好意思,白雪歪着头问:“那我考考你,‘解放’两个字怎么写?”这两个字黑子倒是学过的,可一时回答不上来,只好摸摸后脑勺傻笑。白雪便从黑子手里拿过铅笔,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出了“解放”两字,还用这两个字造了一个句子:“共产党毛主席带领穷人翻身闹解放!”黑子一个字一个字跟着念。黑子觉得,白雪姐姐说话的声音真好听。

  从那天开始,白雪从外面回到黑子家,一有空就教他识字,短短几天,教他学会了不少字。黑子越来越觉得白雪是个和蔼可亲的姐姐,一口一个“白姐姐”,叫得比自己的亲姐姐嫚子还亲。嫚子成天忙妇救会的工作,解放军上岛后,又忙着组织村里的妇女开展拥军活动,才没工夫教他识字呢。不过,她对白雪教黑子识字倒挺高兴的,有一次当着娘说:“没想到白雪来咱家住,给黑子请了个不花钱的先生!”娘听了也乐呵呵地说:“好倒是好,只怕耽误白同志的革命工作……”娘虽然没像爹和姐姐那样当干部,觉悟却一点不差。

  有一天晚上,白雪教黑子识字,黑子读了一会儿课文,读着读着竟然睡着了。后来,他被一阵低语声惊醒了。是姐姐和白雪在说话。

  “白雪,你们在岛上能待多久?”

  “这可是军事秘密,我们军区医院的领导都不清楚,只有省委的首长知道……怎么,嫚子,你急着要赶我们走吧?”

  “哪里,我是担心你们走呢!”姐姐似乎在为自己辩解,提高了声音,“快过年了,部队要是待下去,跟乡亲们一起过个欢欢喜喜的大年,该多好!”

  “就是在岛上过年,也不能太喧闹,现在娘子县城都住满了国民党的军队,保密最重要,万一泄露消息,省委机关和军区医院一大帮子人困在这四面环水的岛上,可就危险了……”

  “听敌工部的程部长说,你家是省城的?”

  “嗯。程部长家也是省城的,我们两家只隔着两条街,他是我读师范的老师……”白雪说,“程部长参加革命比我早多了,他爱人在北平搞地下工作,前年牺牲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白雪,我听程部长还说,你参加革命前,在省城的师范读书?”

  “嗯,我读的是音乐……”

  “那你一定很会唱歌喽?”

  “我学的是作曲专业,不是声乐。不过,我唱歌还行,在学校时还当过合唱队领唱呢!”

  “那你唱一首听听呗!”

  “好,唱什么呢?”白雪沉吟了一下,低声唱起来:“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呀一唱,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地方好地呀方,好地方来好风光,好地方来好风光,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

  “南泥湾在啥地方?”

  “延安,党中央毛主席待的地方!”

  “你去过延安吗?”

  “没去过,不过他去过……”

  “他是谁?”

  “不告诉你……”

  “嘻嘻,你脸红了……”

  两人你掐一下,我打一下,吃吃的笑个不停,笑完,姐姐说:“你不告诉我也知道,我听程部长说过,你有个对象,也在咱们队伍上……”

  但姐姐话未说完,就被白雪捂住了嘴巴,嗔怪道:“程部长啥都告诉你,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呀……”

  就在这当儿,娘从外面进来了,“黑子,回西厢房去睡吧,白同志也要早点歇息,明天还要工作呢……”

  黑子假装刚醒来,打了个哈欠,迷迷盹盹地被娘牵着手朝东厢房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偷偷望了一眼,看见姐姐和白雪两个人的脸仿佛刚被寒风吹过一样,红扑扑的,真好看……

  回到西厢房,黑子悄悄问娘:“程部长是谁?”

  娘对他突然问起这个话题有些奇怪,模棱两可地说:“程部长……就是前天在咱家吃饭的那个戴眼镜的首长吧?”

  黑子再没说话,钻进被窝后,他耳边还响着姐姐嫚子和白雪的悄悄话,仿佛窥见了什么秘密似的,躲在被窝里偷偷笑了。

  2.那年除夕

  如果是往年,过完腊月二十四小年,凤凰岛上的年味儿就一天比一天浓了。家家户户开始磨豆腐、打糍粑,有钱人家还要杀猪宰羊,邻里之间互请喝猪血汤,即使再穷的人家也要炸麻花,熬麻糖,去城里买鞭炮,或者给小孩和老人置一身新衣服啥的。

  可今年不同,自从东江省委机关和军区医院悄悄进驻凤凰岛后,采取了极为严格的保密措施,不仅封锁了凤凰岛与县城的一切往来,渡船和岛上所有船只一律停开,军区警卫连和村武委会的民兵在岛子四面布置了严密的岗哨,还要求村民们在春节期间尽量减少聚集游乐活动,分别住在村民家里的解放军干部战士和伤病员不得接受老乡的宴请和饮酒,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戒状态。连儿童团员都担任了对那几个跟韩老鸹关系密切的富户的监视任务,防止他们溜出岛去娘子县城给韩老鸹通风报信……

  除夕那天,黑子从上午到下午都在鸭子湾监视富农韩巴拉的家。韩巴拉是韩老鸹的远房侄子,一直在县城鲜鱼行卖鱼,入冬前,韩巴拉的娘过世,他回家奔丧,正巧赶上东江省委机关和军区医院秘密进驻凤凰岛,切断了同县城的一切交通和联系,就没有再回去。韩巴拉虽然只是个小生意人,平时跟韩老鸹走的也不是太近,但毕竟是亲戚,为防万一,武委会便派儿童团在韩巴拉家周围监视。

  天快黑时,黑子才被另外两个儿童团员从岗哨上换下来,拖着红缨枪往家走。虽然天已经晴了,但气温还是很低,前些日子下的雪还未融化完,岛上许多人家的屋顶还堆着厚厚的积雪,路面硬邦邦的,黑子刚走几步,迎面碰上一支巡逻的解放军队伍,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从村子里穿街而过,黑子退到一边,等他们过去,望着那威武的阵势,心里羡慕不已。再往前走没多远,就看见了韩家大院门前的那两只呲牙咧嘴的石狮子,以前韩老鸹住在里面时,门口总是蹲着条大狼狗,一见人走近,便张开血盆大口汪汪狂吠。石狮子旁边站着两个解放军的哨兵,肩上的枪刺和帽子上的五角星在路边积雪的映照下熠熠闪亮……

  黑子放了一整天哨,肚子早已饿了,在路上就想着年夜饭娘都做了些啥,一准有他最喜欢吃的海带烧筒子骨,莲藕汤,辣椒腌小银鱼,还有地米菜蒸的蒸菜……一边想,涎水就从嘴角流下来了。

  黑子走到自家门口,看见灶屋里冒出一缕缕白色的蒸汽,娘还在里面忙活,顾不上理他。屋子里空无一人,爹和姐姐嫚子还没有回来。昨天晚上,黑子听爹娘说,今天的年夜饭要请省委的首长一起来家里“团年”的,便问了一句,“白姐姐,还有程部长……也来吗?”娘没听懂黑子的意思,姐姐在旁边脸却刷地红了,故作生气地啐了他一口,“你胡说些啥,省委领导规定,干部不许到群众家吃饭呢!”黑子说:“咱是干部家呢,有啥不可以的?”姐姐就不跟他拌嘴了,娘也明白过来黑子的意思,就顺口说,“嫚子,请首长来咱家吃顿年饭,有啥不应该的,就怕那个……程部长肯不肯赏光?”黑子听娘拽了一个文词儿,不由捂嘴笑了。

  黑子见爹和姐姐还没有回来,也没有看见首长和程部长的影子。莫非姐姐没请人家?他一边想着,一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肚子更饿了,咕咕直叫,就跑进灶屋里,囔道“娘,我饿了,我爹和姐啥时回来?”

  娘正在灶膛口往里丢木柴,锅里汩汩地冒着热气,一股香气直往鼻孔里钻,“你爹和你姐不是在湖边巡逻查岗呢吗,你就饿了?”娘头也不抬地说,“首长们都还在忙,一时半刻只怕来不了,筲箕里有红薯,你先填填肚子。”

  黑子便在筲箕里拿了块红薯,从烟气熏人的灶屋里退出来,蹲在门口的屋檐下,一边啃着红薯。红薯是娘昨晚煮的,今早上黑子和爹、姐姐出门时带在身上当午饭吃,这会儿早凉透了,但黑子饿了,吃的很香,从屋檐的茅草上掉下几滴冰珠儿落到头上,他也没察觉。接连晴了几天后,屋上的冰凌已经融化殆尽了……

  就在这当儿,从村东头通往湖边渡口的方向,传来几声枪响。起初,黑子还以为是哪家放爆竹,可紧接着,又是一阵噼噼啪啪的枪声,跟炒豆似的,又快又脆。自从鬼子投降后,黑子好久没有听见枪声了。他半只红薯含在嘴里,愣怔着,这时娘也听见了枪声,从灶屋里跑出来,一迭声地问:“黑子,听见了没,是打枪还是……放爆、爆竹?”

  黑子犹豫了一下,才说:“娘,好像是打枪……”娘听了,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村里开始变得闹哄哄的,有人惊慌失措地从家里出来,像无头的苍蝇到处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尖叫:“还乡团上岛啦,快跑吧!”叫声十分凄厉,像一把利刃那样,把漆黑的夜幕刺破了。接着,传来小孩子的啼哭声,间或伴随着几声狗吠,再加上不断响起的枪声,使这个原本宁静祥和的大年夜一下子变得恐怖起来……

  这时,黑子看见一支解放军队伍从家门口跑过,他们手里的长枪短枪机头大张,刺刀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明亮,他们跑得很快,从村道口一晃而过,眨眼间就消失在黑魆魆的夜幕中。

  队伍刚过去一会儿,一队警卫战士簇拥着几个人从韩家大院里鱼贯而出,到近前时,黑子才看清中间的几个人,是刚上岛在他家开过会的那几位首长,黑子还看见,那个戴眼镜的程部长走在最后面,手里提着一支短枪……说好了要请他们来家里吃年饭的。黑子怔怔地想。

  警卫战士簇拥着首长急匆匆地往村口走去。没多一会儿,爹和姐姐回家了。娘正在屋子里急得六神无主,一见他俩回来,赶紧迎上去,刚要问什么,爹就神色严峻地说:“韩老鸹带着还乡团摸上岛了,咱们部队正在村口阻击敌人,但敌我悬殊太大,恐怕支撑不了多久,韩老鸹心狠手辣,你和黑子也要躲一躲,赶紧跟乡亲们一起上小龙山……”

  “那你呢?”

  “莫管我,我还要带民兵队去掩护首长们撤退……”

  “年饭都做好了,不吃几口么?”娘的声音带着哭音。

  “敌人枪口都顶到脑门了,还吃啥年饭!”爹沉着脸,钻进灶屋,拿了几个红薯,往怀里揣几个,剩下几个递给姐姐,操起他那支从不离身的汉阳造,一转身走了。娘跟爹往前走了半步,又停下来了,转过脸望着姐姐,问:“嫚子,你呢?”

  “我和妇救会的人要配合白雪她们去转移军区医院的伤病员呢!”姐姐抓着娘的手说,“娘,你赶紧带黑子跟乡亲们一起撤吧……”

  姐姐说完,又伸手摸了下黑子的脸,急匆匆地走了。家里又只剩下黑子和娘了。外面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八成是解放军和韩老鸹的还乡团交上火了。突然,娘怕冷似的一把抓过黑子的手,紧紧握在手里,生怕他跑了似的。黑子觉得娘的手凉凉的,像冰块一样……

  当黑子和娘跟随第一批从村里撤出来的乡亲们从村西头爬到小龙山顶的观音庙时,听见枪声渐渐从村东边的渡口,移到了村里。村子上空不断被子弹画出一道道刺眼的光线,像放冲天炮似的,把整个夜晚都照亮了。

  观音庙的朱红色大门紧闭,和尚早就逃走了。人们只好挤在庙门口等第二批从村里撤出来的乡亲们。四周漆黑一团,大家紧挨在一起,都看不清对方的脸,由于紧张,人们的呼吸声听起来十分粗重,连彼此的心跳都听得见。黑子一只手握着红缨枪,一只手紧紧抓着娘的衣襟,尽量像解放军战士那样挺着胸脯,但他的心也跳得很快,仿佛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这时,黑子爹带领几个民兵护送第二批从村里撤退出来的乡亲们上了山顶。天太黑,黑子没有看见爹,只听他用沙哑的嗓门在喊:“大伙翻过山,民兵队在湖边安排了船只,有人接应你们,转移到尖角岛……”

  人们都默然无语,在民兵的带领下往山下走。“天太黑,大伙手拉手,一个挨一个走,别掉队喽……”爹站在撤退的队伍旁边,不停地叮嘱大家。当黑子和娘走到爹跟前时,娘悄声问了一句:“他爹,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军区医院还没有撤出来,我还要回去帮嫚子和白同志……”爹说,“还乡团有几百号人,比我们多好几倍,警卫连的同志已经退守到村里,顶不了多久,你们赶紧下山吧,等敌人撵上来就麻烦了……”爹说到这儿,伸手摸了一下黑子的脸蛋,“黑子,照顾好你娘……”说完,带领几个民兵,反身往山下的村里跑去。

  黑子和娘随着人群从山顶来到西山脚时,看见湖边泊着好几条船。人们在民兵的指挥下,依次上了船。几位首长在警卫战士的保护下,从山那边上了一艘船。其时,船还没有离岸,韩老鸹的还乡团已经将解放军的警卫连和军区医院包围,并翻过小龙山追赶下来,敌人离湖边越来越近,连脚步声也听得清清楚楚。

  “共产党的大官和那帮穷鬼就在湖边,莫让他们跑了!”

  “快追,抓住一个当官的赏大洋五块,抓住一个穷鬼赏大洋二块……”

  有人听出是韩老鸹的声音,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快,开船!”护送的民兵低声命令船夫。船仓促地驶离了岸边。差不多与此同时,还乡团也从山上赶到了湖边。密集的枪声一起向船上射来。护送首长的警卫战士端着枪向敌人还击,几位首长也掏出手枪射击,子弹从船的四周和人们头顶上嗖嗖掠过。有人惊恐地抱头尖叫,挣扎着想逃跑,忘记了是在船上,船剧烈地摇晃起来。“大家别站起来,快趴下!”一个大个子民兵趴在船头,一边端起手中的步枪向岸上的敌人还击,一边喊。但岸上敌人的火力太猛,明显压过了船上的解放军和民兵的火力。

  黑子的红缨枪在刚才上船时的慌乱中掉到水里去了,他和娘在船舱里紧紧依偎着,牙齿忍不住得打战。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娘双手紧紧抓着船舷,目不转睛地望着岸上。黑子心里明白,娘是担心爹和姐姐呢。

  黑子和娘乘坐的那条船仍然没有驶出岸上敌人的射程,在双方的对射中团团打转,失去了方向。夜风从湖面上吹过来,刮在脸上像刀子割肉般疼痛。突然,有人“哎哟”一声,像是中弹了。船身又猛烈地抖动了一下。“糟糕,船底被打穿了!”有人失声叫起来。果然,船舱里开始进水,并越来越倾斜。“完了,船要沉了!”有人绝望地哭喊着。黑子听见了汩汩的流水声,他紧紧抓住娘的手,脑子一片空白……

  3.“老兵”

  再过几天,就到清明节了。

  每年的清明节,凤凰岛每家每户都要给逝去的亲人上坟,这种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习俗根深蒂固,绵延不绝,不单是常年居住在岛上的人,就连那些早已移居岛外,在县城乃至省城工作和生活了多年的人,也纷纷回到凤凰岛,在亲人的坟前磕几个头,上一炷香,烧几张纸钱。

  清明前后,凤凰岛至娘子县城的湖边码头,乘客人数猛增,前往凤凰岛祭祖的人络绎不绝,渡船不得不临时增开航班……

  对于老校长来说,清明节不仅仅要祭祖,还要祭奠那些跟他的亲人一起安葬在小龙山上的牺牲的解放军干部和战士。

  几十年来,每到清明节,老校长便拎着一个装满香纸和蜡烛的挎包,独自一人来到小龙山,无论晴天下雨,从未间断过。

  小龙山位于岛子的西北部,海拔不到300米,山上乱石嶙峋,灌木丛生,早年间,山顶上有一座观音庙,岛上的渔民每次下湖捞鱼,都要去庙里烧香,祈求观音菩萨保佑平安,是岛上最热闹的去处。文革时,观音庙连同那尊菩萨被一群从娘子县城来的红卫兵给捣毁了,小龙山才渐渐冷清下来。

  小龙山北麓的山坡上,就是当年惨遭地主还乡团屠杀的凤凰岛乡亲和解放军干部战士的墓园。百十座墓碑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座山坡,由于年代久远,那些石头雕刻的墓碑已经发黑,有的残缺不全,布满绿苔,碑上的文字变得漫漶不清,难以辨认。最初,墓园四周砌有一道石头围墙,还竖过一块桑木做成的匾额,上面“凤凰岛烈士墓园”几个大字,是解放凤凰岛的一位解放军首长题写的,但过了三四十年,那块匾额已经被风雨剥蚀腐烂殆尽,围墙也几经山洪冲刷之后,变得残缺不全,渐渐形同虚设,岛上越来越多的人去小龙山放牛牧羊,打草拾柴,墓园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每年清明节去上坟,老校长看着满目疮痍的墓园,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尤其在前不久他和村支书聂长海为墓园的事发生争执后,这种不安就变得更加强烈……

  清明节的前两天,凤凰岛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个人约莫六十多岁,个头很高,背脊有些佝偻,脸上的皮肤已经松弛,但从那张颇有雕塑感的脸孔看出,这人年轻时一定是个英俊的男子。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中山装,若退回去十几年前,这身行头在城里人,特别是干部和知识分子中间很流行,但近些年,穿中山装的人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在中国消失已久的西装,因此,他这身不合时宜的行头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打眼,况且,衣袖的边缘都磨破了,露出参差不齐的线头,而且掉了一粒扣子,由于敞着衣襟,露出了穿着里面的白色衬衣。比中山装更刺眼的,是一左一右斜垮在身上的军用挎包和水壶,再加上他头戴一顶发白的旧军帽,挎包上还系着一条毛巾,像一个刚从部队退伍的老兵。

  由于乘客剧增,凤凰岛渡口比平时增加了不少小卖摊,有烤红薯的,烤咸鱼的,卖甘蔗水果的,也有卖凉茶的,一分钱一碗,加薄荷糖的两分钱,这种价格对那些从城里来的人来说,实在太便宜了。卖凉茶的是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太太。不少人从渡船上岸后,花两分钱喝一碗加了薄荷的凉茶,洗去腹中的燥热,继续赶路。

  “老兵”也喝了一杯加薄荷糖的凉茶,他付钱时给了老太太一张一元钱的钞票。对于一碗茶只卖一两分钱的小本买卖,一元钱算是了不得的大钞票了。老太太接过那张一元钱钞票时,手有点颤抖,当她找完零钱,转过身来时,看见高个儿“老兵”已经挤出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远了。老太太拿着那张一元的钞票愣了半晌,她寻思这个人八成也是回岛上祭祖的,等他上完坟回到渡口,再把找头给他吧。

  卖凉茶的老太太是土生土长的凤凰岛人,在渡口卖凉茶有好些年头了,岛上的大人小孩都叫她“沙奶奶”,据说她年轻时能歌善舞,二十多年前演过样板戏《沙家浜》里的沙奶奶,以后岛上人就这样叫她,把她本来姓什么倒给忘了。岛上没有她不认识的人,即使离开了几十年,她也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点蛛丝马迹来,可“老兵”的面孔对她来说太陌生了,沙奶奶在脑子里反复搜寻,也没找出熟悉的影子来……

  “老兵”离开渡口后,沿着一条布满车辙的乡村公路向前走,他一边走,一边四处环顾,目光带着几分好奇,仿佛一个游子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周围的一草一木都让他喜悦不已,或者像一个初次来到凤凰岛的游客,眼前的景色让他感到那么新鲜。他似乎对自己要去的目的地拿不准,脚步有点儿迟疑,走走停停的,每走到一个岔路口时,他便停下向行人或在路边庄稼地上干活的老乡打听一番。

  令人惊讶的是,“老兵”没有走向通往小龙山墓园的村路,而是拐到了那条去凤凰小学的小路上。与一个多月前相比,路两边金灿灿的油菜花不见了,油菜梗结满了一串串开始由绿变黄的籽荚,再过一段时间,收割菜籽的时节就要到了。油菜地上空,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在低空盘旋,对田间的稻草人视而不见,不时飞进地里偷食结荚的油菜……

  因刚下过一场雨,土路上布满了泥泞。“老兵”为了避开路中间的水洼,顺着路边的野草丛向前走,有几次,身体差点失去平衡跌倒在油菜地。

  由于清明节放假,小学里静悄悄的,几个孩子在操场上玩踢毽子和跳房子的游戏。“老兵”走到孩子们跟前,弯下腰,笑咪咪地问:“同学们,你们谁知道俞解放校长在哪儿吗?”

  几个孩子只顾玩游戏,没理睬。“老兵”又问了一句,这才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停下毽子,抬起头来打量着他。

  “俞解放……校长?”小女孩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一边叨念名字,一边琢磨着。“我们学校只有老校长……你是找他吗?”

  “老兵”笑呵呵地说:“对对,老校长!就是找他……”

  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一听,扔下手里的毽子,拔腿向操场边一幢旧砖瓦房跑去,一边跑,一边脆生生地喊:“老校长,老校长,有人找你呢!”

  小姑娘还没有跑到门口,正在备课的田芳从办公室走了出来,望着站在操场上的高个儿“老兵”。“您找……老校长?”

  “是的……他在吗?”

  “我去看一下,今早上老校长说要去小龙山扫墓的,也不晓得去了没?”田芳一边说,夹着课本往办公室旁边那幢低矮的宿舍走,刚走几步,就看见老校长拎着一只塑料袋从矮房子里走了出来。田芳看见塑料袋里装的香纸和蜡烛,他这是要去小龙山扫墓呢,就说:“老校长,有人找你呢!”

  老校长以为又是哪个学生的家长为了减免学杂费的事儿来找他,并没有在意,这当儿,“老兵”也走到了办公室门口。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老校长的目光在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大十几岁,个儿也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老兵”身上停了足足半分钟,脸上的表情急剧地变化着,突然,他放下手中的塑料袋,向“老兵”走去。

  “老兵”也注视着老校长,由于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脸上的肌肉微微痉挛着,眼眶里隐约有泪光闪烁。他举起双臂,向走过来的老校长张开了。当他们拥抱在一起时,“老兵”嘴里冒出了两个字:“黑子……解放!”

  老校长嘴里也冒出一句:“骆……老师!”

  两个老人抱在一起,像小孩子那样呜呜大哭起来。

  站在一旁的田芳和侄女田青青被这奇特的一幕惊呆了。

  4.黑子

  东江省省会大江市解放后不久,娘子县城也获得了解放。解放军剿匪部队一举攻上凤凰岛,摧枯拉朽般地歼灭了盘踞在岛上的还乡团匪徒,并扫除了逃往凤凰岛周边几个小岛上的残匪,韩老鸹乘船逃到尖角岛时,被岛上的渔民识破,当场抓获。

  新成立的娘子县人民政府对凤凰岛血案的罪魁祸首韩老鸹进行了公审。在公审大会上,担任公诉人的娘子县军管会主任历数了韩老鸹长期欺压百姓、称霸一方,纠结反动地主武装杀害共产党和解放区干部群众的罪行——

  “1948年除夕,韩老鸹带领还乡团匪徒偷袭凤凰岛,致使岛上的中共东江省委机关和军区总医院几乎全军覆没,东江省委书记郑浩、省委敌工部副部长程子良等领导同志,以及军区医院的大部分医护伤病人员和凤凰岛部分干部群众惨遭韩老鸹匪帮杀害,警卫连大部分战士也在保卫省委领导同志的战斗中壮烈牺牲。韩老鸹匪徒将郑浩等领导同志的头颅割下来挂到村口示众,凤凰岛村党支部书记、武委会主任俞大海、村妇救会长俞嫚子父女,军区医院干事白雪等同志在掩护伤病员和群众转移时被俘,韩老鸹匪徒将他们割鼻挖眼,开膛破肚后喂狗,其手段之残忍无以复加,还乡团匪首韩老鸹对人民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令人发指,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韩老鸹被枪毙那天,娘子县城万人空巷,满城欢庆,游行队伍一直跟随韩老鸹等罪犯被押送到城北乱葬岗枪毙后才散去。

  公审和枪毙韩老鸹的布告也张贴到了凤凰岛。在村公所门口,黑子把那张盖了大红印章的布告看了好几遍,每次看到“凤凰岛村党支部书记、武委会主任俞大海和村妇救会长俞嫚子父女,军区医院干事白雪同志等在掩护伤病员和群众转移时被俘后,韩老鸹匪徒将他们割鼻挖眼,开膛破肚后喂狗”这一段时,心里就像刀割似的难受。同样让黑子难受的是娘在跟乡亲们转移时乘的船被敌人打沉,他落水后被民兵救上来了,娘和另外几个妇女老人却永远留在了冰冷刺骨的湖底。这些布告上没写,却写在黑子的心上,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1950年春,一支土改工作队来到了凤凰岛。工作队一行五个人,队长姓张,是个东北人,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说话粗声大嗓,铿锵有力,性子有点儿急,动不动就来一句“妈拉个巴子”。分地时,有几户胆小的贫雇农不敢要,害怕还乡团将来有一天打回来,张队长反复做工作也不奏效,急赤白脸地吼道:“妈拉个巴子,穷苦人要是都像你这个怂样,韩老鸹死了,他的徒子徒孙们将来还会变天的……”

  张队长性子虽然急,为穷苦人办事却是真贴心,工作队上岛不到两个月,就办起了一所初级小学。以前,岛上除了私塾,没有正经的学校,即使有学校,穷人家的孩子也上不起学,岛上有钱人家都把孩子送到县城去读书了。

  初小设在韩老鸹的老宅子里,跟村公所紧挨着。初小刚建立时,没有专职教员,都由工作队同志兼任,工作队白天还要工作,只有半天时间上课,其余时间都是自习。

  工作队唯一没有兼任教员的是张队长。张队长家里穷,从小给村里的财主放牛,一天书也没有读过。民主联军解放东北后,他参了军,一边打仗,一边参加部队扫盲班,虽然识了几个字,但也顶不了大用处,在初小的开学典礼上,不少学生的家长都来了,有家长问:“张队长,你这么能说,为啥没给初小当教员呢?”张队长有些难为情地说:“我认自个儿的名字,简单算个账啥的还行,可要在学校给人上课,还是拉倒吧!”他说的很诙谐,也很坦诚,把在场的大人小孩逗乐了。“大伙甭笑话,别看我这个队长没啥文化,可咱们工作队的队员们都比我强老鼻子了,在初小当教员那是小菜一碟。就说小骆吧,别看他在队里岁数最小,却很早就参加了革命,上过师范,在报上发表过许多文章……”

  黑子也在初小读书。他以前念过几天私塾和识字班,分班时被分到了五年级。五年级只有四个学生,班主任兼国文老师就是“小骆”。

  “小骆”叫骆正,一米八左右的个头,戴眼镜,留分头,外表文质彬彬,一看就是个有文化的知识分子。骆正拉得一手好二胡,工作队刚上岛时召开群众大会,每个队员都表演节目,他表演的是二胡独奏《南泥湾》。

  那时候,黑子爹娘和姐姐都不在了,全家就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平时眉头紧锁,少言寡语,还没有从失去亲人的悲伤中摆脱出来,工作队就安排骆正从村公所搬到黑子家里住,给他做伴儿。

  骆正每天忙完工作回来,都要辅导黑子做功课,做完功课还要跟他聊会儿天,不是讲革命故事,就是给他念书。刘胡兰、董存瑞的名字,黑子最早就是从骆正那儿听到的。骆正还教他学习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黑子抗战时就曾从住在家里的新四军首长知道,毛主席是共产党和全中国穷苦百姓的领路人,但他的文章黑子是第一次读到,读得很认真:“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张思德同志就是我们这个队伍中的一个同志。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黑子跟着骆正读到这段文字时,再一次想起了死去的爹娘和姐姐,眼里不禁盈满了泪水。“骆老师,我爹和姐姐也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吗?”

  “当然是的!”骆正把目光从书本上移开,庄严地点点头,“不仅是他们,省委的郑浩书记,程副部长,以及军区医院的……白雪等一百多名在凤凰岛血案中牺牲的同志,都是为人民利益而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骆正说到“白雪”两个字时,声音突然低沉了许多,眉宇间有一种难以察觉的忧伤。黑子有些诧异。但很快的,这种忧伤就从骆正眉宇间消失了。

  在骆正的影响下,黑子对读书的兴趣越来越浓厚。后来有一天,黑子收拾房间时,见骆正的案头放着一本书,便随手翻了翻。那是一本薄薄的书,封面上印着“共产党宣言”五个字,作者:马克思、恩格斯,译者:宗达。

  黑子打开书的第一页,看到开头一行字:“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不禁很好奇,但书里很多字都不认识。他所学的知识还远没有到理解这本书的程度。“我一定要认更多的字,读更多的书!”黑子脑子里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这当儿,他发现书中夹了一张照片,他好奇地拿起照片端详着,那是一对青年男女的合影照,两个人都穿着新四军军装,男青年是骆正,女青年是……

  黑子觉得有些眼熟,尤其是女青年脸上那两个浅浅的酒窝,这不是白雪……白姐姐吗?

  黑子一下子呆住了。

  那天,骆正和工作队的同志去凤凰岛邻近的尖角岛和卧龙岛访贫问苦,回来得很晚,见黑子还没有睡,捧着那本《共产党宣言》发愣,就笑呵呵地问了一句:“怎么,对这本书感兴趣了么?”

  黑子没吱声。骆正把脸凑近黑子细瞅了一下,见他眉头紧锁,便在他身边坐下来,关切地问:“黑子,又想起伤心事啦?”

  黑子没回答,却冷不丁问道:“骆老师,你就是白姐姐的那个……未婚夫?”

  骆正仿佛被子弹击中了似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你怎、怎么知道的?”他诧异地问。

  “白姐姐跟我姐在一起提起过你,”黑子说,“她的小本子里也夹了一张照片……”

  骆正垂下了头,低声说:“是的,我和白雪本来准备在那年底春节结婚的,那会儿,我在大江市搞地下工作,突然被捕了,半年后,当我从国民党东江省监狱出狱后,才听说了省委机关和军区医院遭到敌人偷袭的消息,白雪她……”

  黑子想起骆正演奏的那首《南泥湾》,这首歌白雪也唱过。他俩都喜欢这首歌啊!黑子想着,泪水渐渐涌出了眼眶。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的情绪才平静下来。

  “骆老师,讲讲你和白姐姐的事儿吧!”黑子恳求道。

  “我和白雪是师范的同学,白雪比我低一届,她学的是音乐,我学的是国文。程副部长是学校的国文老师,我和白雪都是在程副部长的影响下参加革命的。”骆正缓缓地说,“白雪能歌善舞,是学校合唱队的骨干。抗战时,我和白雪在纪念一二九运动的演艺活动中合作表演过二重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我们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恋爱的。参加革命后,我们一起参加了新四军,她在五师宣传队工作,我在师部政宣处工作,抗战胜利后,我调到东江省委城工部工作,白雪也被调到东江军区医院。我和白雪见面的机会更少了。1948年夏天,东江省委在娘子县召开党代表会议,省委城工部长宋乾坤同志出席省委党代会时,见到了做会务工作的白雪,她还托宋部长给我带去一本书。可谁知半年后,白雪就牺牲了……”

  骆正的声音低沉下来。豆油灯的灯芯也快要烧尽了,屋子里越来越暗淡,墙壁上黑子和骆正的影子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

  过几天就是清明节。工作队组织初小的学生去小龙山扫墓。一大早,黑子就起床了,一个人在灶屋里忙活,不一会儿的工夫,饭就做好了,都是往年岛上人家吃年饭时常见的家常菜。黑子是吃娘做的饭菜长大的,家里只剩下黑子一个人后,他也学会了做饭。

  黑子把做好的几个菜装进碗里,小心翼翼地放到以前他上山挖野菜的竹篮子,篮子里放了几炷香,还有一摞纸钱。这都是上山扫墓用的祭品。他提着篮子刚要走出灶屋,骆正从堂屋里出来了。他看着黑子手里的篮子,伸出手说,“黑子,我来吧!”

  黑子看见骆正脸上忧伤的神情,把篮子交给了他。

  当黑子和骆正来到村公所门口时,看见张队长带领工作队和初小的学生都到齐了。大家一起往小龙山走去。

  清明时节的小龙山草木葳蕤、郁郁葱葱,山路两旁开满了星星点点的迎春花,蝴蝶在草丛中飞舞,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山上观音庙一改往年的冷清,又变得香火缭绕,信众盈门了。如果不是山坡上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墓碑,让人很难相信两年前发生过一场血腥的大屠杀……

  张队长带领工作队和初小的学生们在那片墓碑前举行了庄严的祭奠仪式。张队长郑重宣布,要在山坡上建立一座烈士墓园,以纪念在小龙山血案中牺牲的烈士和罹难的群众。

  黑子把带去的祭品在爹娘和姐姐的墓碑前一一摆好,然后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接着,他来到只隔着几个墓碑的白雪的墓前,看见骆正肃立在那儿,神情凝重,双目含悲。

  黑子注视着墓碑上“白雪烈士之墓”几个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这时,他听见骆正用一种宣誓的语气说:“白雪,你放心,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出卖你们的叛徒……”

  就在那天晚上,张队长在去鸭子湾访贫问苦回村公所的半路上,被人暗杀了。张队长死得很惨,头颅和双手被割掉扔进了鸭子湾村头的池塘里,两天后才被人捞上来。

  张队长遇害第二天,韩老鸹的远房侄子韩巴拉来村公所开路条,说是要去县城。自从韩老鸹被镇压后,韩巴拉一直留在岛上,土改时表现得也很积极,成立初小时,他还主动捐了十块大洋。怎么在这节骨眼上突然要离开凤凰岛呢?村干部觉得有些可疑,立刻报告了工作队。

  工作队马上去韩巴拉家搜查,结果在地窖里搜到了张队长的驳壳枪,还有一把带血的柴刀……

  5.两个老人

  阔别几十年的老友重逢,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从前的少年“黑子”成为了两鬓斑白的凤凰小学“老校长”俞解放,当年的土改工作队员骆正也已年过六旬,昔日的师生俩抚今追昔、说不完的话儿。

  午饭是田芳和青青做的,都是凤凰小学菜园里的时鲜菜,骆正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

  老校长说:“你要是早来个把月,能吃上你最喜欢的腊肉炒蒜薹呢!”

  骆正哦了一声:“凤凰岛的蒜薹又脆又嫩,炒肉格外香。离开岛子以后,我就再也没吃到过。”

  老校长说:“明年早点来吧,我亲手给你做一盘地道的蒜薹炒腊肉……”

  大概是不想妨碍两位老人说话,田芳和青青夹了点菜,端起饭碗到隔壁的办公室去吃了。

  “两个多么乖巧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啊!”骆正对老校长感叹道,“你刚才要不说,我还以为是你的女儿呢,看起来真像一家人……”

  “哈哈,你这话我爱听。”老校长笑眯眯地说,“我要是真有这样两个女儿就好喽……”

  午饭后,骆正休歇了一会儿,醒来后看见老校长做好了几样当祭品的小菜,跟香纸和蜡烛一起放进竹篮子里。他掀起盖在篮子上的塑料布看了看,心里不由一动,几十年前的那个清明节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唔,还是这几样菜……”

  “每年清明节,我都要做几样菜的,”老校长说,“四十三年了,一次也没落下过……”

  “四十三年了,真是弹指一挥间哪!”骆正感叹道,“当年我跟土改工作队上凤凰岛时,才二十岁出头,现在呢,都快七十喽,你也五十几了吧?”

  “嗯,再过几年,我也要退休了……”

  “真不敢相信,我刚到凤凰岛那会儿,你还是个孩子……”骆正说,脸上的皱纹像松树皮又细又密,充满了沧桑感。相比之下,老校长显得年轻多了。毕竟,他们俩之间相差十多岁。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

  说话间,两人出了凤凰小学的校门。当他们来到小龙山下时,太阳已经西斜。两个老人走进山坡的墓园,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脸上的皱纹不约而同地缩紧了,像两只风干的核桃,眼睛仿佛被一层浓重的雾岚给遮住了,阴郁而沉重。脚步像被什么粘住了似的,每向前迈一步都很艰难,仿佛走过了几十年的岁月。那一刻,他们俩的心也跳动在一起了……

  穿过一片竹林,整个墓园便呈现在他们面前了。那一排排墓碑仿佛一支肃立的军队,许多墓碑上布满了厚厚的苔藓,上面的名字早已模糊不清。两个老人缓慢地从墓碑前面走过,一边仔细辨认着墓碑上的字迹。“郑浩、李伟东、罗源、程子良……首长,我来看你们了!”每经过一座墓碑,骆正都要轻轻念出上面的名字。后来,他来到白雪的墓碑前,单膝跪地,双手抚摸着冰冷的石碑,把脸贴上去,喃喃道:“白雪,请原谅,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来看你……四十三年了,我一直在查找那个叛徒,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可我没能做到。我不甘心,我无脸面对你和躺在这儿的首长、战友和群众啊!”他说到这儿,扶着墓碑,像个孩子那样恸哭起来。山上的风吹来,掀起他满头的白发,如同一堆乱纷纷的芦苇……

  老校长垂立在一旁,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后来,他们找到了土改工作队张队长的墓碑。

  “张队长牺牲得太惨了!”骆正凝望着墓碑上张队长的名字,神情悲戚,“当时谁也没想到,土改中表现积极的韩巴拉,竟然是韩老鸹指使回凤凰岛潜伏的。我们太大意了!”他语气里充满了愧疚,“这座墓园还是老张提出建立的,未曾想,墓园没建起来,他却倒在了敌人的屠刀下……”

  骆正的话,使那场过去了四十多年的暗杀事件,再次浮现在老校长的脑海。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骆正咕哝了一句,面向墓园举起右手,敬了一个军礼。老校长也学着他的样子举起右手,行了个不算标准的军礼。

  两个老人扫完墓回到凤凰小学时,天已经快黑了。

  这天晚上,在老校长那间简陋的宿舍里,师生俩接着白天没说完的话,又聊了大半宿。为了省电,老校长把电灯拉灭了,屋子里漆黑一团。他们偎着被子,在床头上相对而坐。骆正点了一根烟,慢慢地吸着。到后来,多年不吸烟的老校长主动找骆正要了一根烟,也吸了起来。两个人就在黑暗中一边吸烟,一边聊着,他们看不到对方的脸,却感到彼此的心紧紧贴在一起——

  “黑子,这几十年,你就没想成个家么?”

  “咋没想,可就是没那个福气……”

  “喜欢上哪个姑娘,说来我听听?”

  “都多大年纪了,还说这些?”

  “多大,你可比我小上十岁呢!”

  “说起来那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那年,我初小毕业后,学校缺教员,村上也是为了照顾孤儿,就让我留在凤凰小学当了教员,那会儿我刚满十五岁,是全乡年龄最小的乡村教师。过了两年,县教育科给我们学校分来了一名教员,是个女的,年龄比我大两岁,留着齐耳短发,穿一件米黄色的列宁装,那阵子,岛上刚放过一部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我觉得她长得就跟电影里的那个女教师一样,漂亮极了……”

  “这么说,你喜欢上她了?”

  “一开始还没有。我没有这个胆量啊!你想想,她是从省城师范毕业的,又是城里人,正经八百科班出身,我才是初小毕业,长这么大没出过几次岛,哪里敢动那样的念头呢?可我越是不敢动这样的念头,脑子越是抹不掉她的影子,经常夜里梦见她。后来有一次,我陪校长去县教育科办事,在县城买了一盒孔雀牌的雪花膏,在她生日那天悄悄送给了她。我至今还记得,当我把那盒雪花膏送到她手里时,她脸色绯红,对我小声说:‘谢谢你,俞解放同志!’那会儿,我觉得幸福极了!”

  “哈哈,你真的喜欢上她啦!”

  “是的。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上女孩子,那种滋味儿真好。可正因为太好了,竟是那么珍贵,短暂……”

  “别卖关子了,黑子,后来怎么样啦?”

  “后来……那年暑假放假,她回县城的家,湖上突然刮龙卷风,渡船被打沉了,她掉进湖里,两天后才被人打捞上来……”

  “唉,黑子,你这命也太不济了。她……我是说那位乡村女教师叫什么名字?”

  “艾米。”

  “艾米,一个美丽、富有诗意的名字。我没见过她,也想象得出,她一定很美……”

  “艾米死后,被县政府授予人民好教师的称号。后来,我有过很多次离开凤凰岛,到县城工作的机会,可只要想到她,我就哪儿也不想去了,我愿意一辈子陪伴着她,守在岛上……”

  “从那以后,你就再没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么?”

  “骆老师,别光顾着问我了,说说你吧!你这几十年是怎么过的。到现在,你真的还是孤身一人么?”

  “黑子,我在白雪坟前发过誓,不查出那个叛徒,绝不成家……”

  “你一直没找到那个……叛徒?”

  “不,我找到了,可这个叛徒非但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我因为检举揭发他,反而背上种种罪名,吃尽了苦头。你知道么,黑子,我坐了八年牢,去年才出狱呢……”

  黑暗中,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老校长看不见骆正的脸,但他感觉到对方的声音像风中芦苇般微微颤抖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深深攫住了他。两个老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夜风从凤凰小学的操场掠过,将教室窗户上的塑料薄膜刮得哗啦啦直响。

  远处,娘子湖的浪涛拍打着湖岸,哗哗—哗哗—,一阵高过一阵,仿佛逝去岁月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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