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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继明《黑与白》第二部·卷四·第四章

2024-10-06 11:25:33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刘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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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灵感

  从凤凰岛回来后一段时间,王晟一闭上眼睛,田芳那双明亮而略带忧郁的眸子便如同夜空下的星星,闪现在脑海里,随之闪现的还有那所四周环绕着金色油菜花的小学,破败的教室,被风刮得呼呼直响的窗户纸,布满泥泞的操场,只剩一副空架子的篮球架,水泥砌的乒乓球台……它们宛如一幅充满隐喻的现代派绘画,显得有些支离破碎,尤其在梦中出现时,更像是一种暗示。但它们暗示什么呢?王晟不知道。他只是朦胧地意识到,这个叫田芳的女孩子跟自己的生命发生了某种关联,正如浩瀚星空中,两颗行星的轨迹交叉和重叠在一起那样,在恒河沙数的宇宙中,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它们迸发出的能量也许将诞生出一个新的行星,但也可能带来毁灭。宇宙的黑洞跟人类生命一样,希望和毁灭的概率几乎是同等的。当它在一个人的心理萌发时,谁能说得清楚结局是什么呢?

  不久,王晟给田芳写了一封信:

  田芳:

  你好!

  自上次去凤凰岛家访见到你,距今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你为了凤凰小学的孩子们,不惜放弃在师范学习的机会,回到凤凰小学继续教书,这种甘当人梯和蜡烛的精神,深深感动了我,也让你在我心中的形象更加美好起来……

  凤凰岛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真想再去一次。当然,我更希望再见到你,还有你那可爱的侄女青青。

  祝

  进步!

  王晟

  199╳年╳月╳日

  王晟的信写得很简短,也很得体,符合他作为班主任的身份。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王晟收到了田芳的回信。用的不是专门的信笺,是从备课本上撕下来的——

  王老师:

  您好!

  收到您的信很高兴,也感到有些意外,比上次您来凤凰岛家访更让我意外。

  凤凰岛是我的家乡,这里有我的亲人,活着或逝去的,我都离不开他们。跟他们在一起,我心里感到踏实。

  我和老校长欢迎您再来凤凰岛!

  学生:田芳

  199╳年╳月╳日

  从哪个角度看,这都不过是一封师生之间普普通通的书信,表达了一个学生对老师的恭敬和感激,礼节多于实质,形式大于内容,仅此而已。但王晟心里已经很满足了。

  从那天起,王晟和田芳开始经常通信。他们通信的内容不外乎学习、工作和礼节性的问候。田芳尽管已经从师范退了学,但她还在自修民师班的课程,经常在信里提一些课本上的问题,王晟自然很乐意解答。他知道田芳喜欢读书,有时在学校图书馆看到什么好书,便借出来给田芳寄去。田芳对王晟寄去的每本书读得不仅很认真,还写上一段读后感,像对待老师布置的课外作业那样。这使王晟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课外辅导老师。渐渐地,田芳开始在信中谈一些学习之外的内容,包括学校里和凤凰岛上发生的事情。有一次,她在信里写道:“王老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前不久,我们学校新来了一个教师,是个小伙子,姓周,刚从县一中毕业,高考落榜了,小周老师本来要去南方打工的,经村支书和老校长做工作,答应来凤凰小学教书了。对了,听说下学期县教育局还要给我们学校分配一个教师来。听到这个消息后,老校长又喝酒了。他这是高兴,他一高兴就喝醉……”

  田芳每次谈起学校的事儿都如数家珍,显得那么开心,王晟也不知不觉被感染了。

  是的,田芳对工作的热爱,对凤凰岛的热爱,深深吸引了王晟。他想,正是这种爱,使田芳义无反顾地从师范退学,回到了凤凰小学,回到了那座美丽的小岛。爱不仅能使一个人变得强大,而且能使人变得更加美丽。这句话用在田芳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郊区小县城的生活是单调乏味的,尤其对于刚到娘子师范不久的王晟来说,更是如此。除了师范的同事,他在县城里没有熟人。每天上完课,他便猫在那间小小的寝室里读书写作,日子过得充实而寂寞。给田芳写信和读她的来信,几乎成了他唯一的业余生活。如果一段日子没收到田芳的信,他心里就会觉得空落落的,缺少了什么似的。

  大约过了半年,新学期开学不久,王晟收到了田芳的一封信。他感到很意外,因为给田芳的上封信前两天刚发出,回信再快也需要一个星期。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像以前那样,信笺是从备课本上撕下来的,上面写着:

  王老师:

  星期六我要去县城新华书店领取新教材,顺便把书还给你。

  学生:田芳

  ╳月╳日

  自从上次去凤凰岛家访以后,王晟已经半年没见到田芳了。尽管他们一直书信不断,但在王晟脑子里,田芳的影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田芳像一个虚幻的人物,也许压根儿就不存在,包括凤凰岛,都像海市蜃楼那样,只是他做的一个梦。

  但现在,田芳要来县城了。明天就是星期六,想到很快能见到她,王晟心里有点喜出望外。他寻思着见面后,送点什么礼物给田芳,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好。

  第二天上午,王晟早早地来到了新华书店。其时,书店刚开门,还没有什么顾客,相比马路对面喧闹拥挤的百货大楼,新华书店显得有些冷清。刚分配到娘子师范时,王晟来过一次书店。书店的图书很少,大部分都是中小学和电大教材,还有各种各样的教辅读物。王晟想起田芳每次写信用的信笺都是从备课本上撕下来的,决定买两本信笺送给田芳。他走进书店旁边的文具店,选了好一会儿,才选中一套粉红格子带心形图案的漂亮信笺,另外还买了一个日记本,浅黄色的封皮上,印着一束素雅的迎春花。他琢磨田芳一准会喜欢。服务员是个女孩子,胖胖的,像个漫画人物,收款时瞟了王晟两眼,似乎在说,这信笺是女孩子用的,你一个男的买这种不合适吧!

  王晟刚从文具店出来,就看见了田芳,身边跟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是她的侄女田青青。她们俩也刚到,正站在新华书店门口,左顾右盼呢。

  看见王晟从文具店出来,田芳一愣,似乎有些意外,站在原处,像往常那样腼腆地一笑:“王老师,我打算领了教材,再去师范找您呢!”

  “师范离县城近两公里路,你们背着书不方便。我骑自行车,眨眼工夫就到了。”王晟看了看她们身上的背篓说,“走吧,我陪你们去领教材。”

  田芳犹豫了一下,拉着青青的手,三个人一起走进了书店。

  在二楼的教材发行科,王晟和田芳办完手续,领了新教材出来。在书店旁边的那家文具店,田芳买了一堆铅笔、圆珠笔,作业本,以及教师批改作业用的红墨水。在王晟刚才买信笺的柜台前,田芳停住了。王晟知道她想买信笺,就从挎包里掏出刚买的信笺说:“你是要买信笺么?我刚才买了,喏,送给你吧……”

  田芳一听,脸腾地红了。

  “喏,还有这个……”王晟又拿出那个日记本,双手递给田芳。田芳犹豫了一下,把本子接过去,贴在胸口,小声说:“这束迎春花真漂亮……”她抬起头看着王晟,“王老师,你是希望我用它写日记还是写作文呢?”

  “写什么都行……”王晟说。他觉得田芳的神态像个小孩子。

  从文具店出来,王晟把那两只装满教材和文具的背篓放到自行车上,对田芳说:“中午了,咱们去吃点东西吧!”

  田芳不置可否,却瞅着侄女问:“青青,你饿不饿?”

  田青青看了看姑姑,又看了看王晟,一对乌黑的眸子忽闪着,小声说:“姑,我早上只吃了一个馒头……”

  “呵呵,青青背这么重的书,你这个姑姑可不能让她饿肚子呀!”王晟对田芳笑着说,并亲昵地摸了一下青青的羊角辫。

  田芳也笑了。

  王晟带着田芳和侄女田青青走进了新华书店不远处的一家小餐馆。虽然到了吃午饭的时辰,但小餐馆里没什么顾客。老板一见他们进去,就热情地拿着菜单迎上来。

  点完餐,王晟见青青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翻看着刚领到的新教材,就问了一句:“青青,这么认真,看的什么呢?”

  青青把新课本推到王晟面前,是六年级的语文。她正在看的是鲁迅的《秋夜》。

  “你喜欢语文?”王晟又问。

  “嗯哪,”青青应了一声,目光却还盯着课文,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是因为你姑姑教语文课么?”王晟故意逗她。

  青青没回答,大睁着眼睛问他:“这篇课文里写‘园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为什么不直接写‘园子里有两棵枣树’呢?这样不更简洁么?”

  青青提出的这个问题,远远超出了一个小学生的理解力。王晟在师范给民师班的学生讲过多篇鲁迅的作品,其中就包括这篇《秋夜》。以鲁迅的深刻,别说一个小学生,就是师范的学生也很难理解。正如此刻,他要想给青青讲清楚鲁迅先生为什么写“园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而不是直接写‘园子里有两棵枣树’的深层心理原因,只怕得花上整整一堂课的时间吧?

  王晟寻思着怎么把这个复杂的问题深入浅出地讲给青青听,正犯难时,田芳替他解围道:“算了,青青,你这个问题还是等以后我在课堂上给你们讲吧!”

  “这个问题对她的确复杂了一些。”王晟也顺水推舟道,“有人说少不读鲁迅,这话还是有道理的。别说小学生,现在很多大学生也很难说读懂了鲁迅。不过,青青能提出这个问题,真不简单……”

  青青对王晟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本来有些失望,听了这句话又高兴起来,“姑姑说让我好好学习,将来争取考上东江大学。叔叔,您说我能考上么?”

  “能,就冲你现在的思考能力,一定能!”王晟点点头说,转过脸看了看田芳,见她默默地注视着青青,那种只有母亲看着女儿才有的目光,使他心里一动。

  这当儿,菜上来了,一盘鱼香肉丝,一盘宫保鸡丁和一盘空心菜。青青真的饿了,放下课本,端起饭碗就吃起来。

  “青青,吃慢点,别噎着呀!”田芳有些不好意思地瞟了王晟一眼,“学校食堂整天就是萝卜白菜土豆,油水少……”

  “嗯,你也多吃点儿……”王晟给田芳和青青碗里各夹了一筷子菜。他看着姑侄俩吃得香,心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已经认识她们很久很久,像一家人似的……

  青青很快吃完饭,又去翻新课本去了。王晟和田芳也吃得差不多了,就叫老板沏了一壶茶,两个人边喝边聊。

  “你上次信中说,县教育局要给你们学校分配一位新教师,来了吗?”

  “早来了。说来真巧,我们还是校友,他刚从师范毕业……”

  “学校一下子增加了两名教师,老校长这下高兴了吧?”

  “他高兴倒是高兴,就怕不能长久……”

  “为啥这么说?”

  “别说从外面分来的老师,就是岛上的民办老师,也没几个留下来的。谁知这两个能待多久呢?”

  “这种现象不单是你们凤凰岛,全国的农村小学都存在……”王晟皱了皱眉说,换了个话题,“以前都是你来领新教材吗?”

  “不,以前都是老校长亲自来的。”田芳说,“这两天他和村支书聂长海又吵架了,在生闷气呢!”

  “啥事呢?”

  “还不因为小龙山……”

  “小龙山?”

  “嗯,聂支书承包了小龙山,起先想在山上养鸡养鸭,老校长反对,说是弄脏了山坡下的烈士墓园,还要村里拿点钱把墓园重修一下,聂支书不同意,两个人闹得很僵。后来,有个‘老兵’出了一笔钱,在老校长张罗下,总算把墓园修好了。”

  “老兵……是什么人?”

  “别的不清楚,只知道是从省城来的,总是穿着一身旧军装,岛上的人都叫他‘老兵’。听说他以前在凤凰岛搞过土改,当过老校长的老师,每次来岛上,两人一聊就是大半夜,话题都离不开那座烈士墓园。”

  王晟忽然想起骆正叔叔讲过,解放前夕东江省委和军区医院一百多号干部战士和伤员就是在凤凰岛被国民党还乡团杀害的,其中就有骆正叔叔的未婚妻白雪。他沉吟了片刻,说:“下次去凤凰岛,我一定要去瞻仰烈士墓园……”

  “你要是清明节去,说不定能碰上‘老兵’,”田芳说,“那真是个有趣的老人,满肚子战争年代的故事……”

  吃完饭,王晟推着自行车把田芳和青青一直送到湖边码头,直到她们登上开往凤凰岛的渡船。

  回到师范,王晟脑子里还想着跟田芳在一起的情景,以及她说的那些事儿。还有那个“老兵”……会不会是骆正叔叔呢?他忽然觉得,那座原本跟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的岛子变得那么近,仿佛他曾经在岛上生活过一样。而这都跟田芳和骆正叔叔有关。王晟这样想着,忽然对田芳产生了一种比师生更加亲密的感情。

  后来,王晟才知道,这种亲密的感情就是爱。

  是的,爱。当这个字眼在王晟的大脑里跳出来时,他不禁悚然一惊。难道他爱上田芳了吗?可是我究竟了解她多少?或者说,我喜欢她什么?王晟脑子里冒出的这一连串疑问,使他惶惑不已。但如果不是这样,我为什么对她念念不忘,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呢?

  对王晟来说,这的确是个新鲜的课题。

  仔细回想起来,王晟或许是喜欢过某个女孩的,但那只是在心里,如同一颗幼芽,尚未开花结果就夭折了。那是很久以前了,王晟还是邳镇的一名中学生,每天上学和放学路上,都要经过镇上的文化站,有时候,他会拐进去借两本书回去看,看完后又还回去。管理图书的是一个姑娘,长发白肤,经常穿一件红色的灯芯绒夹克,让人想起他在语文课本里学到的“肤如凝脂”、“面如美玉”之类的成语,他想,诗经里“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应该就是那样的吧?那时,王晟刚进入青春期,对异性之美格外敏感。好几次,他梦见了那个姑娘,醒来后梦遗了。他感到羞愧难当,接连好几天没再去文化站借书。他甚至没有勇气去文化站还书。此后很多夜晚,王晟经常梦见那个女孩,他觉得自己喜欢上她了,原来喜欢上一个女孩这样美妙。可笑的是,他还不知道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过了一段时间,他悄悄写了一封信,夹在一本书里,去文化站还书,可那个女孩却不见了,经打听,才知她嫁了一个生意人,随丈夫去省城了。王晟闻讯,心里空落落的,觉得错失了一次珍贵的机会,他找了一个僻静地方,悄悄把那封信烧掉了。从那以后,直到考上楚州师专和东江大学研究生,他再没有对一个女孩子产生过那样的情愫……

  但那种少年时代朦胧的单相思,算得上真正的……爱情吗?冒出这个疑问时,王晟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他已经读完研究生,参加工作了,但在同异性交往方面还是一片荒漠,这究竟是洁身自好,还是一种性格缺失呢?

  现在,由于田芳的出现,王晟觉得自己内心深处那扇紧闭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了。

  王晟上大学时写过诗,那是一个诗歌的年代,哪个大学生没写过诗呢?为了写诗,王晟专门买了一个笔记本,狂热时,每天写好几首,但从来没有发表过。毕业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写过诗了。但这天晚上,他忽然灵感大发,写了一首《凤凰岛》:

  红麻和野鸭繁殖的年代

  人群与风俗一道出没

  往昔的民谣以及情歌

  掠过湖水的表面

  一块旧日草地时枯时荣

  一只蜻蜓在寻找失踪的渔船

  姑娘你的足迹踏过岛子

  在课堂上与孩子们为伴

  油菜花泛滥成灾

  如花似玉的原野上

  我看见你和先辈的愿景

  在岛子上蓬勃生长

  2.《宗达传》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王晟已经开始写《宗达传》。

  在东江大学读研究生期间,为了写毕业论文,王晟阅读和搜集过那么多关于宗达的资料。他原本以为,随着论文和研究生生涯的结束,关于宗达的一切也随之而去了,可当他在娘子师范工作一段时间后,却再次对宗达产生了兴趣,当初他在论文中并没有解决的一些疑问,包括导师郎永良教授给他指出过的问题,又重新凸显出来。

  最早开始诱发他产生这种兴趣的,是《新文学史料》上发表的一期关于宗达的研究专辑,《新文学史料》是王晟自费订阅的一本期刊,这期专辑中有一篇文章,记载了宗达在从事早期革命活动中的几个关键环节。九十年代的中国学术界,流行的是马克斯·韦伯的“价值中立”理论,以前关于宗达的禁区已经被打破,报刊上与宗达有关的文章越来越多,不但是对宗达的研究,包括散见于各种史料的宗达著作和文章,也陆续被重新发掘和发表出来。对宗达的评价也渐渐从政治转为学术,日趋中性。这似乎应验证了郎永良教授的观点,围绕着宗达引发的政治纷争日渐消退,重现在当代人视野中的宗达,越来越只是一位具有浓厚书卷气息的知识分子,至于对他曾经作为中共早期领导人参与过的政治活动,却被有意无意地忽略和遮蔽了……

  《新文学史料》那期专辑里,刊载了宗达叛变后,在国民党《中央日报》上公开发表的那篇《我的自白书》。对宗达的这篇“自白书”,王晟一直没有读过全文。写毕业论文时,他几乎查遍国内公开出版物,都只有摘录或引用的片段,没有找到全文,以至他怀疑宗达是不是真的发表过这么一份“自白书”。除此之外,关于宗达叛变投敌这段至关重要的史实,中共党史和文史界也一直众说纷纭,存在各种不同版本,有的在细节上互相冲突,破绽百出,而且迄今为止,大多数人采信的是国民党溃退台湾之后解密的一份《关于共党东江局领导人宗达被我策反自首之要略》,除此之外,再无第三方佐证,个中真伪,无从辨析。加之宗达叛变之后,除了这份“自白书”之外,再未发表过任何文章,也未参与过任何公开的政治和学术活动,直到大陆全境解放前一年,在香港悄然去世。其时,距宗达在中共中央东江局领导人任上叛变,已过去了整整十年之久。作为一个曾经的中共要人和著名左翼知识分子,长达十年的时间竟然成了一段空白,这未免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可是,当王晟读完宗达的那篇“自白书”后,原来的某些疑窦不仅没有消除,反而加深了。研究生期间,为了写毕业论文,他曾经研读过宗达公开发表的所有著述,包括书信、日记等等,对宗达的语言风格、用词习惯,他几乎了如指掌。可这篇“自白书”,却与他熟悉的宗达著作风格大不一样,几乎不像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例如其中一段:

  因为“历史的误会”,我十五年来勉强做着政治工作。——正因为勉强,所以也永远做不好,手里做着这个,心里想着那个。在当时是没有余暇和可能说一说我自己的心思,而且时刻得扮演一定的角色。现在我已经完全被解除了武装,被拉出了队伍,只剩得我自己了,心上有不能自已的冲动和需要。说一说内心的话,彻底暴露内心的真相。布尔什维克所讨厌的小资产阶级知识者的自我分析的脾气,不能够不发作了……

  在《新文学史料》的专辑文章中,作者专门分析这段文字,认为宗达的“叛变”,并非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是被军统特务“策反”的,而是一种信仰蜕变后的“自觉行动”。王晟觉得,这种结论在宗达的个人性格和经历,乃至逻辑上也许都能成立,但不符合宗达一贯的文风。为此,王晟写了一篇论文,从语文风格角度将宗达的“自白书”同他以前的著述进行了详细的文本比较,得出一个结论:所谓“自白书”很可能不是出自宗达之手,而是一篇伪作!

  文章写完后,王晟誊写了两份,一份寄给了自己的导师郎永良教授,一份投寄给了《新文学史料》,编辑部很快给他回了一封信,说是由于某种原因,大作不能全文发表,拟摘录部分内容在“读者来信”栏目中刊发。王晟觉得莫名其妙,如果因为稿件质量不能发表也就罢了,所谓“某种原因”是什么原因呢?

  王晟一气之下,拒绝了编辑部作为“读者来信”摘要发表的意见。不久,郎永良回信了,对他的文章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但同时提出了若干具体意见,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单纯的文本分析缺少足够的说服力,如果要更多人接受你的观点,还需要从历史、政治和个人,主观和客观等综合因素寻找依据,包括某些偶然性的东西……

  郎永良教授总是高屋建瓴、目光如炬。王晟从内心里叹服导师的意见。他决心从更多角度去研究宗达,不仅是出于一种学术兴趣,而是为了拂去笼罩在宗达身上的层层迷雾。

  不久,王晟产生了写一部《宗达传》的念头。他每个星期只上四次课,有充足的空闲时间,再加上娘子师范单调的生活环境,都有利于他完成一部相当规模的书。成为一名学者,是王晟考上东江大学时就跟自己立下的人生目标,下派到这个偏远的县城之后,他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消沉,但对宗达的研究兴趣,又激发了他几乎快要湮没的理想……

  整整一个学期,王晟都在为撰写《宗达传》作准备。除了给学生上课,他几乎完全投入到这本书的写作中去了,为了搜集资料,他每个星期都要去娘子县图书馆,一个小小的图书馆显然无法满足他写一部专著的需求,有时候,他还得写信向郎永良教授求助,请导师帮忙在东大中文系的资料室借阅资料。

  王晟越来越相信,史料上一直被认为出自宗达手笔的《我的自白书》,很可能是一篇伪作。如果这个推论成立,意味着长期以来关于宗达的“叛徒”结论有可能被颠覆,无论在中共党史还是现代文学史上,都不啻于一场地震。但正如郎永良教授提醒过的那样,“单纯的文本分析缺少足够的说服力,如果要更多人接受你的观点,还需要从历史、政治和个人,主观和客观等综合因素寻找依据,包括某些偶然的因素”。如果“自白书”真的是伪作,那么,究竟是谁,是何种势力制造了这篇“伪作”呢?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顺着这个思路,王晟得出了更加大胆的推测:宗达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叛徒,历史上所谓的“宗达变节事件”,不过是国民党特情部门制造的一个阴谋和骗局。前不久,王晟买了一本刚出版的《宋乾坤回忆录》,书中写到抗战期间在东江局和宗达交往的一些经历时说,宗达与中共中央的战略思想存在尖锐矛盾,在延安受到过批评,似乎是暗示,宗达从那时已经开始产生“二心”了。王晟记得,在东大读研期间跟杜威一起去拜访宋乾坤时,他也是这样说的……

  现在,王晟对这些说法产生了怀疑,这也是他要在《宗达传》里解答的疑问。

  3.元极大法

  不知是从哪一年起,一首名为《春天的故事》的歌开始在中国大地上广为流传:

  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

  有一位老人,

  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

  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

  奇迹般聚起座座金山,

  春雷啊,唤醒了长城内外,

  春晖啊,暖透了大江两岸……

  1992年,又是一个春天,

  有一位老人,

  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

  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

  征途上扬起浩浩风帆,

  春风啊,吹绿了东方神州,

  春雨啊,滋润了华夏故园……

  歌词朗朗上口,歌曲抒情优美,几乎一夜之间红遍了大江南北。演唱者董文华是一位部队女歌手,长相甜美,嗓音清脆,八十年代就曾以一首《十五的月亮》名噪一时,《春天的故事》更是让她的名字和形象家喻户晓,被推上了歌坛皇后的宝座。有一段时间,从中国的南方到北方,从城市到乡村,从工厂到学校,到处都能听到董文华的声音,她唱的那么深情,清纯的嗓音像泉水流过人们的心田,让人如痴如醉……

  这是一个令人躁动激动的年代,也是一个令人困惑不安的年代。无数的希望伴随着无数的失望,太多的愤懑和期盼、焦灼和迷惘、争论和不争论。改革的大潮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每个人都想当弄潮儿,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许多人不管自己会不会游泳,吃不吃得到螃蟹,也不管前面是旋涡还是悬崖便义无反顾、稀里糊涂跳下水去,谁都不愿意成为《坚硬的稀粥》里那个反对改革的“爷爷”。干部纷纷停薪留职,“下海”经商,大学生不再由国家包分配,毕业后自谋职业,“深圳热”、“十万人才下海南”,越来越多的农民告别土地和家园,一窝蜂地涌向城市,从而获得了一个新的身份“农民工”,与此同时,由于国企改制,工人的下岗和再就业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如同下饺子似的,这一波刚浮上来,那一波又沉了下去。整个中国仿佛一个巨大的摩天轮,在某种神秘力量的推动下高速旋转着,其形成的合力足以让整个社会随之共振、共情,随之天翻地覆、面目全非、日新月异、瞠目结舌……每天都有无数的人注册成立公司,工商部门的登记窗口人满为患,马路边的店铺像雨后的春笋一天比一天增多。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每天都能听见人谈论股票,原始股、绩优股、蓝筹股、概念股、沪深指数、道琼斯和纳斯达克指数。建筑工地上,推土机不分白天黑夜地轰鸣,两天一层楼的深圳速度,让全世界瞠目结舌。八十年代流行的倒爷、个体户,万元户已被投资、下海、总经理等取代,马路边一片树叶砸下来,都能砸中好几个“总经理”。生活成了一只不停转动的万花筒和一场又一场的时装秀,谁也说不清下一刻什么会被淘汰或将流行什么。“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发展是硬道理”、“我的未来不是梦”。世界每天都在变,变则生,不变则死;“变”成了生活的常态……

  不仅是大城市,包括东江省会大江市郊的娘子县城,也在悄悄变化。

  最早显示这种变化的是,一家投资数亿元的省级大型企业东江棉纺厂从市区搬迁到了娘子县城。棉纺厂建成投产后,至少能为本地增加百分之十以上财政税收及上千名就业岗位。

  另一个标志是,娘子县城老城区建起了一座十二层的大楼——娘子湖大酒店。这是娘子县第一座由民营房地产企业投资兴建的宾馆,也是娘子县有史以来的最高建筑。

  紧接着,一条以康庄渠道为基础修建的高速公路破土动工了,竣工后,从娘子县城到省会大江市的时间,将由原来的一个半小时缩短至30分钟。这意味着,地处远郊的娘子县被提升到了与省会同等发展的地位。

  过了没多久,一个更加令人振奋的消息传来,经东江省人民政府批准,娘子县将改为娘子区,正式纳入了大江市的城区管理范围。

  消息传来,娘子县城一片欢腾,比过节还要热闹。以前,娘子县人到了省城,总要被当作乡下人歧视,有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但从今以后,他们也是城里人了。

  在全中国以及娘子县发生的一系列变化,都不能不说与那首《春天的故事》有关。

  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前后,一股神奇的“元极功”热在娘子县悄悄流行开来。

  起初,人们并不清楚“元极功”为何物,只听说半年前,一个姓武的道士来到凤凰岛行医治病,让不少濒临绝境的病人起死回生,许多经年不育的夫妻喜得贵子,被岛上人奉为神医。这道士不单医术高超,还曾经在邳谷山修行多年,修成一门“元极大法”。

  所谓“元极功”,据说由先秦的“辟谷”之术演化而来,是道家通过“却谷食气”,即不食五谷,靠吸气饮露、打坐静修等方法,以期祛病强身、延年益寿;辟谷术修到最高境界,可不食五谷、不吃熟食荤腥,唯能饮酒终日不辍,或以生果清泉果腹,长达数年甚至数十年且能身轻如燕、飞檐走壁,神与物游、通灵五界、活百寿而不老、鹤发童颜、男女莫辨。庄子的《逍遥游》中诸如“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描写的就是“元极功”的最高境界。但除了少数高人,古代真正修习到这种境界的并不多。唐初,元极功被当作一种“魅术”受到朝廷禁止,但民间仍有少数人钟情于此术,武照人的父亲、山西人武彟就是其中一位。据说,武彟从山西到楚州当上都督之后,在邳谷山隐居修行多年,终于修习到了“元极功”的最高境界,后来,他将自己的经验写成《武氏元极功秘籍》一书,传之于世……

  又据说,武姓道士就是武则天的后代。凤凰岛人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讳,只尊称他“大师”。半年前,武伯仲开始在小龙山开坛讲经,传授元极大法,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修习者遍及全岛,并且逐渐从岛上传播到全县乃至整个娘子湖地区。于是,娘子湖上这座几乎处于被遗忘状态的偏僻小岛,一下子变得引人注目起来。这以前,县城码头往返凤凰岛的渡船每天只有上下午两个班次,绝大部分乘客都是岛上人,现在增加到每天四个班次还常常人满为患。上岛的外地人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到小龙山慕名游玩或是去修习元极功的。原本寥寥落落的娘子湖码头变得熙熙攘攘,像赶集一样热闹起来。

  不久,元极功开始在娘子县城流行,那种热火劲头,一点也不亚于几年前曾经流布全国的气功热。走在县城街头,到处都能见到人们在议论和切磋元极功的修习经验和方法,包括武伯仲的种种神奇传闻,从贩夫走卒到机关干部,一谈起元极功这个话题,无不眉飞色舞、兴致盎然。好几家单位还去凤凰岛把武伯仲请到县城来演讲,每次都座无虚席,比看美国大片的人还要多。

  这学期,王晟同时要给民师班和普通班上两门语文课,每星期光顾着备课上课和给学生批改作业,够紧张的,加上还要挤时间写那本《宗达传》,比过去忙了很多,他没时间,也没兴趣去关心正在娘子县兴起的“元极功热”。

  一天早晨,他起床后匆匆洗漱完,就去食堂吃早餐,上午连着四节语文课等着他呢。夜里下过一场雨,空气格外清新,校园里晨雾弥漫,不时有露水从空中滴落到脸上,凉凉的。王晟路过宿舍和教学楼之间一片树林时,忽然看见有个人,踮着脚尖,一只手抓着梧桐树的树叶,伸长脖子,张大嘴巴,啜饮着树叶上的晨露,动作看上去有些古怪,那副夸张陶醉和神秘兮兮的样子,把王晟吓了一跳。愣怔片刻,才认出是校长鲍达明。他有些纳闷,鲍校长并不在师范住,平时都是按部就班地上下班,今天为何这么早就来了呢?

  “鲍校长,你这是……”

  “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鲍达明像念经似的闭着眼念念有词。

  王晟望着他那古怪的姿势,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吸风饮露……”鲍达明睁开眼睛,瞟了王晟一眼,见他仍然似懂非懂,又补充道,“我在修习元极大法,明白吗?”

  王晟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没听明白。他只听说鲍校长最近当上了什么“元极文化研究会”的副会长,但并不清楚“元极大法”究竟为何物。此刻听了鲍校长的话,有些不明就里。“你来这么早,就是为了修习这个?……”

  “是呀,自从上次在县图书馆听了武伯仲的讲座后,我就开始修习元极大法。可我老婆单位里一棵树都难得找到,去哪里吸风饮露呢?”鲍校长说。他老婆在县图书馆工作,就是王晟认识的那位柳老师。

  “武伯仲说,修习元极大法最理想的地方是深山老林,‘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讲的是这个意思,没办法,校园里只有这么一片像样的树林,只好将就吧!”鲍校长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擦拭着额头的水渍,满脸遗憾的神情。

  王晟没听过武伯仲的讲座,对元极大法也没兴趣,他扬了扬手里准备装早餐的搪瓷缸,故意岔开话题问:“校长,你吃过早餐了么?”

  “早餐?”鲍校长异样地瞥王晟一眼,仿佛他问了什么不得体的话,“我已经有很长时间不吃早餐了。‘去谷’是修习元极大法的第一步,但这得逐步来,从不吃早餐,到不吃晚餐,一天只吃一餐正餐,再到终日不食五谷。按照元极大法的教义,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但这不是每个修习者都能达到的境界……”

  “校长,难怪你看上去比以前瘦了很多的。”王晟恍然大悟。

  “是吗?我老婆怎么说并没有瘦多少?”鲍校长打量着王晟,像是发现了什么,“你的气色不大好,印堂发暗,双目无神……”

  “可能是这学期太忙了吧。”王晟支吾道。

  “你何不也练练元极大法呢?”鲍校长建议道。

  王晟没吱声,心想,我现在恨不得每天吃四顿饭,若是不吃早餐,或只吃一餐,岂不要了我的命?但他没把这话说出来。

  鲍校长对王晟的态度显然有点失望。“其实,修习元极大法对工作有好处,别看我比以前瘦了,精力却好多了。咱们学校有好几位老师也在练呢,有空你不妨跟大家交流一下……”

  王晟正想着如何回答鲍校长时,对方又转到了另一个话题:“最近区里新来了一位副区长,听说是东江大学的教授,还是个海归,姓郎,你是东大毕业的,认识他么?”

  王晟马上想到了导师郎永良的儿子郎涛。但真的是……他吗?王晟有点儿拿不准。

  “听说,郎副区长是省里重点培养的干部,到咱们区是挂职锻炼。这说明我们国家比以前更加重视知识分子干部了……”鲍校长摩擦着手掌,兴奋地感叹道,“要改革,就得不拘一格降人才啊!”

  鲍校长跟刚才谈论修习“元极大法”时的神神道道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前几天,王晟曾听同事说鲍校长可能要升任教育局局长,看来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朗副区长分管文教卫,星期四来师范调研。到时候要开个座谈会,你作为教师代表发个言吧?”鲍校长说。

  “校长,你还是安排别的老师讲吧?”王晟摇摇头说,“我没有什么好讲的……”

  “怎么没什么好讲的?你这个民师班班主任当得就很不错嘛。”鲍校长用鼓励的语气说,“就讲讲你当民师班班主任的经验。你和郎副区长是校友,争取他对学校工作的支持,给咱们再拨点钱……”

  听鲍校长把话说得这么直露,王晟忍不住戗了他一句,“校长,你到底是要我发言,还是让我搞公关呢?”

  鲍校长有些不悦,辩解道,“我不是为自己,是为了学校嘛!”

  王晟不想跟鲍校长争辩,就松了口,“校长,你让我再想想吧!我得去吃早餐了。”说完,飞也似地走开了。

  星期四上午,座谈会在师范教学大楼四楼会议室举行。按照校领导的要求,王晟和出席会议的干部教师代表们提前半个小时就来到了会议室。座谈会开始前一刻钟,他还在想,“郎副区长”到底是不是导师郎永良的儿子郎涛呢?最近几年,报上经常报道知识分子弃文经商从政的新闻,难道郎涛这样的海归也未能免俗么?

  当几位校领导陪同郎副区长走进会议室时,王晟一眼认出了走在鲍校长旁边的正是导师郎永良的儿子郎涛。与几年前相比,郎涛比过去略微胖了一些,在过去的书卷气之外,增添了一种领导干部才有的范儿。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休闲西装,没有打领带,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干练洒脱的气质,这是王晟记忆中那个博学潇洒的海德格尔研究专家郎涛教授身上所没有的。

  座谈会开始了。先是鲍校长讲了几句开场白,无非是欢迎郎副区长莅临本校指导工作云云,接着,他代表学校介绍娘子师范从创建到发展的概况,其中重点介绍了民师班开办以来的情况,从招收和毕业人数等几个方面,介绍得格外详细,拉拉杂杂讲了近一个小时。随后,按照学校的安排,几个教师代表分别发了言。轮到王晟时,鲍校长特意介绍了几句:“王晟老师是从省文联下派到我们学校锻炼的,现在是民师班的班主任,东江大学研究生毕业,发表过不少学术文章,最近还在写一本专著。叫……”他显然记不起来了,大声问道,“王老师呀,你那本专著叫什么来着?”

  “《宗达传》。”王晟硬着头皮回答。

  一直在埋头做笔记的郎涛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把目光投向王晟。尽管王晟在东江大学读研究生时,不止一次听过郎涛的讲座,学潮期间,他俩还曾同台发表过演讲,有一次去导师郎永良家,也跟郎涛打过一次照面,但他拿不准郎副区长是否能认出或记得自己。

  郎涛的目光在王晟脸上停留了片刻,便面无表情地转向了别处。也许,他并没有认出父亲的这位学生,或者认出了,但出于领导干部的“考虑”,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

  王晟不得而知。

  座谈会结束后,王晟刚回到语文教研室,送走郎涛的鲍校长把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神秘兮兮地说:“你猜刚才郎副区长问了我什么?”

  “问……什么?”

  “他问你在东江大学读研究生时的导师是谁……”

  “你怎么回答?”

  “你没告诉过我,我不知道呀!”鲍校长笑道,“你的导师究竟是谁呢?听郎副区长的口气,你们以前好像认识……”

  王晟本来想告诉鲍校长,他的导师就是郎副区长的父亲,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4.重逢

  周末,通常是王晟写作的黄金时间。撇开繁杂琐屑的教务,躲在娘子师范那间虽然不大却很安静的寝室里,王晟仿佛遁入了另一个世界,任由自己在文字的海洋里驰骋遨游,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王晟的隔壁住着几位青年教师,跟他一样单身,每到周末都要聚在一起打扑克,缺人手时便要拉王晟“入伙”,起初,王晟出于礼貌,陪他们玩过几次,后来,《宗达传》的写作进入紧张阶段,王晟说什么也不玩了。为此,那几位青年教师很是不悦,觉得他清高,瞧不起人。王晟也懒得解释,索性把寝室大门一关,躲进小楼成一统,全神贯注写他的《宗达传》……

  这天下午,王晟又像往常那样把自己关在寝室里写作,突然有人敲门:“砰砰砰!”他还以为是隔壁那几位青年教师又要找他去斗地主,就没理睬。可敲门声还在继续。王晟无奈地停下笔,打开门一看,不由愣住了。

  站在门口的竟然是宗天一。从东江大学毕业后,王晟就一直没见过他。

  “天哪,是你,老宗!”王晟惊讶得合不拢嘴来,“什么风把你这个大老板吹来的啊!”

  宗天一留着一撮小胡子,同以前相比,老板的派头似乎更足了。他用审视的目光环顾了一下王晟杂乱简陋的寝室,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你在这种环境里生活……”

  宗天一说话时夸张的表情,使王晟想起了另一个朋友。此刻,望着仿佛从天而降的宗天一,他还来不及回过神,半晌才问道:“你……是怎么找来的?”

  “娘子县就这么大点地方,找你这个大研究生还不容易?”宗天一打着哈哈说,“不过,我不是专门来找你的。”

  “那你是……”王晟一脸懵懂的样子。

  “去凤凰岛看病,顺便看看你的,看你是不是还活着……”宗天一开着玩笑说。

  “去凤凰岛看病?”王晟有些吃惊,“你生了什么病?”

  “一言难尽,待会儿慢慢告诉你,”宗天一收起笑容说。“现在跟我去娘子湖大酒店吧!有个人在等你……”

  “谁?”王晟一愣。

  “去了就知道了!”宗天一诡秘地一笑,不容分说,就像绑架似的拉着王晟的胳膊,往寝室外面走去。

  宗天一的车停在娘子师范门口,是一辆豪华的黑色奔驰。王晟记得宗天一以前开的是一辆桑塔纳。看样子,他比过去更有钱了。

  在车上,宗天一才讲了他“去凤凰岛看病”的来龙去脉……

  两年前,宗天一跟原来的老婆离婚了,跟那个女歌星梦菲又结了婚,生意越做越大,主要业务从挖煤卖煤转到了房地产领域,在楚州和大江都有他开发的楼盘,日子过得可谓顺风顺水,但美中不足的是,他和梦菲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到医院检查的结果是问题出在他身上。宗天一不相信,如果自己有问题,那他和前妻生的儿子又是从哪儿来的呢?医生解释说,可能因为他的精子发生了退化和变异,丧失了和卵子结合的能力,类似现象在临床上并不少见。这两年,宗天一都在服药,中药西药不知吃了多少,却一直不见效果。更糟糕的是,宗天一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三十来岁的人,性欲就出现了严重减退,每次过夫妻生活,不是早泄就是阳痿,弄得他在梦菲面前抬不起头。为了生意上的事,宗天一经常出差,梦菲本来就担心他在外面沾花惹草,这下更加怀疑他了。两人的关系有些紧张起来。这成了宗天一的一块心病。

  前不久,宗天一在火车站意外碰上了杜威,两人也是很久未曾谋面了,叙谈间,才知道杜威当了一家杂志社的社长,成了省城文化界的知名人物,论身份有身份,要人脉有人脉,地位早已今非昔比了。

  那天,宗天一和杜威在火车站的小餐馆里边吃边喝,无话不谈。杜威听了他的难言之隐之后,先是有些诧异,接着嬉皮笑脸地说:“老宗,我原以为你娶了个美女歌手,享不尽的艳福,想不到身体不争气……”

  宗天一见他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板起脸,把酒杯一推不喝了。杜威见他生气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完,这才一本正经地说:“这事儿你咋不早点告诉我?”

  宗天一说:“告诉你屁用,你又不是医生!”

  杜威说:“你这毛病,除了我干爹,一般的医生还真没办法。”

  宗天一一愣,不禁想起当年杜威和他干爹武医生在邳镇开诊所,自己带着母亲去诊所看病的往事,心里掠过一缕阴影,忍不住呛了他一句:“你干爹不是在邳镇开诊所诊死了人么?”

  “那是被人诬陷的!”杜威鹰眼一瞪说,“离开邳镇后,我干爹一直在邳谷山修行,前两年才重新出山……”

  宗天一问:“修行?修什么行?”

  杜威说:“元极大法,懂吗?”他嘴里吐出四个响亮的词汇,“我干爹修成大法后,文能治百病,武能强身体。你这个毛病,对他不过是小菜一碟啦!”

  听杜威说得神乎其神,宗天一也将信将疑起来,“你干爹现在在哪儿呢?”

  “凤凰岛。这几年,我干爹在岛上开坛讲道,被他治好的病人不计其数。”杜威说着,似乎怕他不相信,从包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他,“喏,瞧瞧,这是我干爹创立的‘中华元极文化研究会’。”

  ……

  听完宗天一的讲述,王晟想起鲍校长说的话,不由哦了一声:“原来是他呀!”

  宗天一问:“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王晟支吾了一下。

  这当儿,娘子湖大酒店到了。宗天一看了眼前面一言不发开车的司机,神秘兮兮地说:“以后告诉你吧!”随后推开车门,钻了出去。

  王晟跟着宗天一下了车,小声问:“在酒店等我的那个人……是老威……杜威吧?”

  宗天一像没听见似的,从手包里掏出大哥大,拨了个电话,像对着麦克风那样大声说:“我们到了。”

  5.大酒店

  王晟跟着宗天一走进大堂,看见一盏巨大的莲花形吊灯高悬在天花板下,五颜六色的灯光从片片晶莹剔透的花瓣后面照射下来,令人眼花缭乱。大堂总台背后,是一幅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大型壁画,左上角是画家题写的画作名称:《娘子湖的秋天》,画面上描绘的渔舟唱晚、荷花映日等场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使人仿佛身临其境……

  作为娘子县城第一座带星的酒店,娘子湖大酒店的豪华程度不亚于省城大江市的任何一家高级酒店,无论装修,还是运营管理和服务,都达到了国际标准,里面的设施更是堪称一流,西餐厅、中餐厅、酒吧、咖啡厅、台球室、保龄球馆、歌舞厅、健身房等等,除了游泳池,五星级酒店该有的设施一样不少。当然,消费价格也不菲,一套商务标准间的价格比娘子县政府招待所最好的房间还要高,至于总统套房,价格更是高得令人咋舌了。

  以前,娘子县条件最好的宾馆是县政府招待所,来娘子县考察的上级领导都住在那儿,各种大型的政府会议和商务活动也把县政府招待所当作首选地点。但自从娘子湖大酒店开业以后,县政府招待所的生意变得一天比一天冷清,除了县委县政府每年召开几次干部会议,平时几乎没什么顾客。相比之下,娘子湖大酒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不单是那些外地来的商人喜欢把这儿作为吃住玩乐和谈生意的最佳场所,连不少有钱的本地人都把在娘子湖大酒店吃中西大餐,打保龄球、跳交谊舞,当成了身份和品位的象征。

  尽管王晟刚才在车上已经猜到了,可当他在二楼西餐厅看到杜威时,还是吃了一惊。

  杜威戴着墨镜,身穿一件浅灰色格子的长袖T恤,留着寸头,桌子上放着黑色的手包和大哥大——这是近几年男人身份地位的标配。同几年前那个总是穿着一套油渍麻花的牛仔裤、不修边幅的东大摄影班学员相比,杜威几乎完全变了一个人。

  杜威也看见了王晟,没等他走近,便离开座位迎过来,远远伸出了双手。王晟犹豫了片刻,才伸出手去。

  当王晟和杜威的手握在一起时,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几年前,当王晟发现杜威是公安部门信息员,自己参加游行和演讲的活动照片都是杜威提供给省委调查组的秘密之后,他就和这位曾经形影不离的朋友绝交了。杜威从摄影班毕业后,据说是被省公安厅推荐到《东江日报》当了摄影记者,有人说是托了宋乾坤的关系。杜威还曾去枫园宿舍找过他一次,无非是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向省委调查组提供他在学潮期间拍下的所有照片,是省公安厅的要求,并非他有意出卖王晟。“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够朋友,可从国家安全的角度讲,我作为一个公民,有什么错呢?”杜威说得振振有词,王晟实在忍不住打断了他:“你没有错,是我错了好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宗天一对王晟和杜威之间的过节显然心知肚明,此刻见他俩都有些尴尬,就把服务员叫过来,一边点餐,一边对王晟说:“今天是老威请你,我作陪哦!”

  “啥请不请的,王晟肯赏光,说明他还认我这个朋友,我就很高兴了。”杜威笑了笑,环顾着餐厅四周,“这个西餐厅不错,老实说,在大江这种高档的西餐厅也不多。”

  王晟听杜威的口气好像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就讥讽地说:“我还从没吃过西餐,这是土包子开洋荤……”

  杜威并不计较王晟的话,“老朋友相聚,主要找个说话的地方,吃什么是次要的。”说着,把脸转向宗天一,“天一,你说呢?”

  “是呀是呀,朋友在一起,吃啥都香!”宗天一顺口道,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你们俩好久没见面了,好好聊聊,我去接个电话。”他不愧是做生意的,舌头和脑袋都灵活,见王晟和杜威已经接上话茬儿,为了给两人腾出单独的说话机会,拿着大哥大,往餐厅外走去。

  见宗天一走远,杜威取下墨镜,往前欠了欠身,满脸诚恳地对王晟说:“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成见,怪我当初不该把那些照片交出去。可我的确不是故意出卖你,真的!我听说你下派到娘子县锻炼后,一直想找机会来看看你……”

  那件事已经过去几年,王晟早已淡忘了,何况,他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因此,他漫不经心地问:“你听谁说的?”

  杜威说:“天一还没告诉你吧,我调到《大众艺术》杂志社当社长了……”

  《大众艺术》是省文联主办的杂志。王晟几乎吃了一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这当儿,宗天一回到了西餐厅。“老婆打来的,没办法,走到哪儿她追到哪儿,一点自由也没有……”宗天一在餐桌边坐下,把大哥大装回手包时,虽然一副诉苦的口吻,却带有明显的炫耀意味。

  “别嘚瑟了,天一,”杜威讥诮地说,“还是赶紧治好你那毛病吧,要不,梦菲迟早给你戴绿帽子……”两人亲密地开着玩笑,相比之下,王晟和他俩之间显得生疏多了。

  这当儿,穿燕尾服的男服务生开始上菜。鹅肝、三文鱼、火鸡、烤肠、罐焖牛肉……每道菜分量都很小,却很精致,装在考究的餐具里,显得赏心悦目。第一次吃西餐的王晟不习惯用刀叉,对菜品也吃不出什么味道来。包括杜威专门给他要的一杯鸡尾酒,他喝了一口,也觉得索然无味。

  杜威和宗天一喝的是意大利干红。宗天一见王晟兴味索然的样子,就说:“我第一次吃西餐也跟你差不多,觉得不如中餐好吃,再好的洋酒还不如老白干呢!”他自嘲地摇晃着脑袋,“可吃的次数多了,觉得也不错……”说着举起手里的高脚玻璃杯,提议道:“来,咱们三个人几年没见,今天终于相聚了,庆贺一下吧!”

  杜威看了王晟一眼,率先举起酒杯。三个人、三只形状一样,却装着不同酒的高脚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几年,我经常在东江日报上读到你的文章……”杜威一边对王晟说,一边熟练地用刀叉切了一块鹅肝,放进嘴里轻轻咀嚼着。“你最近在忙什么?”

  “除了上课、写作,我还能忙什么。”王晟喝了一小口鸡尾酒,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味道让他皱了皱眉。

  “想当初你在东大读书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可不只是想当个教书匠……”杜威说完这话,停顿了片刻,“我记得你曾讲,你最喜欢的职业之一是当编辑,现在还这样想吗?”

  王晟听出杜威话里有话,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我、我说过这话么?”

  “那我就开门见山吧!我刚调到《大众艺术》杂志社不久,准备大干一场,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眼下正求贤若渴,想把你调到杂志社跟我一起干,如何?”杜威的语气很正式,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王晟专心致志地用刀叉切一块鹅肝,像没听见杜威的话似的,脸上毫无表情。

  这时,杜威的大哥大响了。他取下餐巾,起身去接电话。趁这工夫,宗天一小声问王晟:“你是不是不相信杜威?”

  “这倒不是。”王晟用叉子把一小块鹅肝送到嘴里,慢慢咀嚼着,说,“主要是这事儿太突然了。”

  “得了王晟,我知道你俩以前的那点过节,心里还耿耿于怀。”宗天一撇着嘴笑笑,“要说杜威这人,身上的毛病的确不少,可他能耐大是事实。不说别的,单说他从摄影班毕业短短几年,就能当上一家省级杂志社的社长,几个人能有这本事?当然,他有能力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他背后有靠山……这年头,当官、做生意,干什么都得有靠山才行。”说到这儿,他压低嗓音,语气神秘地问:“你知道老威的靠山是谁吗?”

  “是……谁?”

  “宋乾坤……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王晟想,当年,他还跟杜威一起去拜访过宋乾坤呢。

  “唉,你真是个书呆子,除了读书写作,社会上的好多事儿你都不懂,跟你说了也白说。”宗天一叹了口气,“不过,杜威是真的希望你跟他一起干,你总不会在娘子师范呆一辈子吧……”

  王晟没有吭声。的确,他做梦也没料到杜威会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对于这个戏剧性的变化,他心里一时难以接受。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正在写作的《宗达传》,一个在心里盘桓许久的疑问忽然冒了出来:“对了,我有个问题正要找你问问……”

  “啥问题?”

  “我最近在写一本《宗达传》,你知道宗达这个人吗?”

  “宗……达……”宗天一重复着这个名字,摇了摇头,闪烁其词地说:“不,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王晟注视着宗天一,用肯定的语气说,“宗达原名达夫,是中国共产党的早期领导人之一,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学者,抗战期间叛变投靠了国民党。宗达的妻子叫安娜·路易,是一个英国人,30年代跟他一起来到中国,宗达叛变后,安娜生下了他和宗达的孩子,后来带着这个孩子改嫁给了另外一个中国人,他叫宋乾坤……”

  宗天一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掠过一道阴翳,垂下眼皮咕哝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跟你有关系!”王晟继续说:“我以前在你家见过你爸爸的照片,还有你,跟安娜·路易一样,都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

  宗天一不耐烦地瞪了王晟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宗达是你的祖父,安娜是你的祖母……”王晟直视着他的眼睛说。

  宗天一听到这句话,那只握着酒杯的手哆嗦了一下,脸孔煞白,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正要说什么,杜威接完电话回来了。他凑近宗天一的耳朵低语了几句,宗天一便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王晟,不好意思,我和天一要去见一位区领导。”杜威略带歉意地说,“郎副区长,郎涛,以前的东大教授。他现在弃文从政了,对了,他父亲不是你的导师吗……”

  “哦哦,前几天他还去我们学校调研过……”王晟含糊其辞地说,也从座位上站起来。

  “我这次来娘子县,除了见你,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拜访郎副区长,看能不能在娘子区搞一点文化项目。没办法,现在是市场经济,办杂志必须面向市场……”杜威说着,递给王晟一张名片,“你调杂志社的事儿,我已经跟省文联干部处的黄处长说过了,只要你同意,他们很快就会办手续的……”

  “你让我再想想……”王晟模棱两可地说。

  大概是受了王晟刚才那番话的刺激,宗天一有些郁郁不乐,分手时也没说话。在酒店门口,王晟没让他们开车送,坚持自己步行回学校。一路上,杜威的话像蜜蜂似的在王晟耳边回响着。调回省城工作,对于已经在娘子县城待了快两年的王晟来说,的确是一种诱惑。可当他想到自己和杜威之间那些令人不快的过往,又犹豫起来。他想,这个人简直像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么突然,甚至有几份诡秘。他觉得自己从未理解过杜威,过去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就像他与这个时代貌合神离、心存疑虑一样。可就是这个曾经让自己猝不及防掉进泥坑的人,现在又伸出手来,在他面前推开了一扇大门,他在犹疑不决的同时,又不能不怦然心动……

  在一家灯火通亮的音像店门口,王晟从口袋里摸出杜威塞给自己的那张名片,借着闪烁的霓虹灯,看见上面印着“《大众艺术》杂志社社长”几个字,他忍不住想:这个人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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