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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继明《黑与白》第二部·卷五·第三章

2024-10-12 11:25:21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刘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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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雁北

  雁北从密云水库回来好几天后,想起在那座水边大宅见到的情景,还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最近,雁北手头堆了好几个剧本,每天看得头晕眼花,原本没时间去密云水库的,可林蓝正在台里给一部外国片配音,抽不出空来陪哥哥,让她“代劳”。林蓝是雁北的嫂子,她们俩都在电视台工作,雁北在电视剧制作中心当文学编辑,林蓝则在译制片部做配音。尽管两人又是姑嫂,又是同事,但雁北跟嫂子相处的并不太融洽,个中原因,除了林蓝和哥哥的关系一直比较紧张,还因为她对这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嫂子素来有些“不感冒”。

  其实,雁北和林蓝不仅是电视台的同事,而且还是北京广播学院的校友。两人的专业不同,一个学的是播音专业,一个学的是编辑专业,林蓝比雁北高两届,身材修长,肤白貌美,举手投足都散发出一股与生俱来的明星气质。雁北刚入校时,林蓝已经是北广红极一时的“校花”,大二时就出演过电影,那是粉碎“四人帮”后中国拍摄的第一部反特片,摄制组来北广选演员,导演一眼就选中了林蓝,尽管饰演的是个不怎么起眼的女特务,但林蓝一下子就在北广乃至京城文艺圈出名了,在还是黄毛丫头的雁北眼里,林蓝俨然已经成了光彩夺目的明星,每次在校园里遇见她,雁北心里都有一种自惭形秽甚至妒忌的感觉。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林蓝有一天会成为自己的嫂子。

  雁北的哥哥洪太行比她大十几岁,她刚上小学时,哥哥就考上了北大,不久,文化大革命爆发,没等读完大学,哥哥就主动申请去北大荒插队了。兄妹俩原本年龄相差就大,加上洪太行从中学起就开始住校,兄妹相处和交流的机会很少,以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雁北对哥哥都缺少一种兄妹之间应有的亲近感。因此,几年后当哥哥从北大荒回城,穿着一件棉絮都露在外面的破棉袄出现在家里时,在雁北眼里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了,还是父亲反复提醒她:“雁北,这是你哥太行,你哥哥回来了……”她才勉强地叫了一声“哥”,就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那时,雁北的母亲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家里只有她和父亲,还有一个从山西吕梁山区请来的保姆,雁北已经习惯了三个人的生活,哥哥的回来使家里突然增加了一名新成员,她一时有些不适应,好在她刚考上北京广播学院,平时住校,周末才回家。

  雁北的母亲韩英十几岁就参加革命,曾经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红军女游击队长,因抗日战争时期穿越封锁线时受过重伤,生下太行之后,一直没再生育,谁知到年近五十岁时,又生下了雁北,也许是高龄生育影响了健康,没过多久,就罹患重症去世了。雁北长大后才知道,母亲患的是子宫癌,尽管得到了当时最好的救治,但还是没能挽救母亲的生命。“你妈妈去世时,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这是雁北懂事后听父亲提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

  雁北的父亲洪虎和母亲韩英是在延安相识的,从相识到结婚不到一个月时间。给他们当介绍人的是父亲的老首长、八路军115师的林彪师长。韩英和林彪是老乡。还是在井冈山时,洪虎跟着林彪的第一军团,经历过五次反围剿,红军开始长征后,从江西于都一直打到陕北吴起镇,后来又从延安奔赴抗日前线,是115师的一员悍将。太行出生时,洪虎率领一个团的八路军正在太行山区跟扫荡的日伪军作战,这场由林彪师长指挥的战役后来被称为“平型关大捷”。战斗刚结束,洪虎就接到了一封发自延安的电报,电报是韩英发来的,电文只有简短的几个字:“儿子顺产盼取名。”正在带领部队收拾战场的洪虎喜上眉梢,端着一把刚缴获的歪把子机枪,抬起头仰望了一下眼前连绵起伏的太行山和硝烟弥漫的战场,大手一挥说:“太行,就叫太行吧!”

  洪虎给儿子取名的这段经历,后来被一位部队作家当作花絮写进了反映“平型关大捷”的军史。雁北读中学时在解放军文艺社出版的《红旗飘飘》丛书中读到时,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自豪感,回家后缠住父亲把故事的来龙去脉刨根问底问了个遍,并且好奇地问:“爸,你给哥哥取个名字有这样精彩的故事,给我取名字是不是也有故事呀?”父亲习惯地蹙起那道卧蚕眉,沉吟了一下回答:“故事么,当然有……生你那一年,你妈妈在山西雁北地区参加社教工作队。直到快要生产时,我才安排人把她接回北京,可能是那里条件艰苦,营养不良,你生下来时还不到五斤重……”雁北听了心里一沉,母亲虽然去世好几年了,但她从父亲的眼神和表情里仍然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忧伤甚至歉疚。雁北忍不住有点儿失望,同哥哥名字那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来历相比,自己的名字显得黯然失色;除了名字,她出生的年代也不能跟哥哥相比。雁北羡慕哥哥出生在那样一个金戈铁马、英雄辈出的年代,她甚至觉得,哥哥大学没读完就去北大荒插队落户,也是一种可以跟父亲当年率领八路军参加“平型关大捷”相媲美的壮举,有一阵子,雁北为自己出生太迟而遗憾,没有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因为当她中学毕业时,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了……

  洪太行刚回城有一段时间没工作,在家里闲着,大概是为了拉近和妹妹之间的距离,每个周末雁北回家,就把她叫到房间,给她讲自己在北大荒的经历。

  洪太行在北大荒待了整整八年,回城之前已经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名团级干部,很快就要被提拔为副师级了。“从北京到北大荒的知青中,能混到这个级别的,除了你哥再无别人。”他在妹妹雁北面前一副骄傲的口气,左脸上的月牙形伤疤熠熠闪亮,像一块耀眼的军功章。“我可没有沾老爷子的光,能爬到这个职位,全凭我自己的努力……”他说着,一边翻箱倒柜,从回城时带回来的旧皮箱里找出一沓拉奖章和奖状来。“69年冬天,中苏边境冲突不断,局势很紧张,经常有小股的苏军袭扰边境,一天夜里,我带领一个排的兵团战士,潜伏在中苏边境上,准备阻击可能入侵的苏军,那天夜里的温度零下三十多度,我们在雪窝子里趴了整整一夜,我的腿本来就有关节炎,到天亮时,敌人没等到,我的两条腿却冻得站不起来了,还是长腿背着我在雪地里走了十几公里,到驻地医院住了二十几天,才能下地走路……”他挑出一块最大的铜质奖章,轻轻摩挲着说,“这枚兵团勋章就是那次行动后颁发的,是我们兵团的最高荣誉。”雁北好奇地从哥哥手里拿过那枚勋章,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由于时间久远,勋章的色泽已经有些黯淡,沾满了尘垢,像是一块从地里挖掘出来的文物。但上面的字迹仍然清晰可见:“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是毛主席的手书。雁北心里对哥哥产生了一种近乎崇拜的感情,这种感情,她小时候读《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小说时曾经有过。一刹那间,雁北几乎把哥哥当成了小时候崇拜过的英雄人物,以前对哥哥的那种陌生感也消失了不少。但她脑子里很快冒出一个疑问:“既然你很快要提拔了,干嘛还要回城呢?”听了这句话,哥哥一时没有回答,过了半晌才说:“文化大革命都被否定了,我还留在那儿干啥……”雁北发现,哥哥说这话时眼神有些迷惘,嘴角像抽多了烟那样流露出一丝苦涩。哥哥虽然已经回城了好一段时间,但他还没有改掉在北大荒时抽莫合烟的习惯。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烟叶味儿,雁北被呛得有些受不了,起身打开窗户,让外面的新鲜空气灌进来,才好受一些。她仔细琢磨着哥哥的话,想起以前曾听说哥哥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曾带领红卫兵抄了自己中学老师的家,还把老师的一条胳膊打残废了,似乎明白了他嘴角的苦涩意味着什么。

  洪太行在家没闲多久,便到国务院新成立的发改委上班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是军队的编制,按照规定,军队干部到地方任职是要降一级使用的,哥哥却没有“降职使用”,而是比照正团职当上了政策法规司的处长。国务院直属部委的一个处长,可比军队的一个团级干部和地方的一个县处级干部含金量高多了。雁北知道,这都是沾了父亲的光。以父亲开国将军的身份,哥哥的任职不可能不被关照。这一点,雁北和哥哥心知肚明,但她没有当着哥哥挑明,也从不敢对父亲提起这事儿。不打听“政事儿”,这是父亲为他们兄妹订的“家规”。

  雁北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天花板上的神犬图案。犬是萨满教的图腾,那只神犬周身漆黑,唯有一双眼睛被涂成了红色,乍一看去,仿佛两孔火山口向外喷射着熊熊火焰,甚是恐怖。雁北被吓得咧开小嘴大哭不止。直到上幼儿园时,雁北还不敢正视天花板上的那幅神犬图案,甚至不敢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生怕那只面目狰狞的“神犬”从天花板跳下来把她叼走似的。

  其时,雁北的母亲韩英已经去世,哥哥太行在读中学,平时住在学校,周末或节假日才回来。在国防科工委工作的父亲日理万机,每天早晨天刚亮就去上班,天黑才回来,吃饭时才难得有片刻工夫哄哄雁北,可一撂下筷子又钻进自己的房间,不是批阅文件,就是打电话,把身边的秘书和警卫支使得团团转。父亲的房间在东厢房,是他的卧室兼办公室,面积比雁北和保姆的房间加在一起还大,里面除了床等家具,还有一张异常宽大的办公桌,上面摆放着一摞摞厚厚的文件,最引人瞩目的是两部电话机,一部是黑色的,一部是红色的。父亲回到家里,那两部电话就嘟嘟地响个不停。父亲只要走进房间,都会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家里人谁也不敢擅自闯进去。有一次周末,父亲在院子里练剑,哥哥未经同意就溜进了东厢房,父亲发现后把他狠狠地尅了一顿。从那以后,父亲的房间就成了兄妹俩的禁区,雁北和哥哥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

  为了不让雁北打扰父亲,保姆总是小心翼翼地带着她来到院子里,一边给花盆培土剪枝,一边给她哼小曲儿。

  保姆哼的小曲是山西雁北地区的“耍孩儿”:“出口外割小麦,镰刀不快,到如今没办法,讨吃回来……”还有“白天想你街巷里转,夜里想你吹不灭个灯……”

  雁北听不懂词儿的内容,但觉得小曲儿很美,不仅曲调美,保姆的嗓音也很优美。

  2.妞妞

  保姆是山西雁北人,讲一口山西话,连名字也带着一股浓浓的山西味儿:妞妞。这是她的小名儿,但平时父亲总是这么叫,雁北和哥哥也这么叫——“妞妞阿姨”,从来不知道她的大名叫什么。由于跟妞妞在一起的时间比跟父亲和哥哥在一起的时间多,雁北说话也变成了一口山西腔,如把“好听”说成“受听”,“我”说成“俄”,哥哥听了经常嘲笑她,父亲却不以为然,反而点头表示赞许:“唔,好,我和你母亲都跟山西有缘哪……”父亲说着,两道总是紧锁的卧蚕眉一反常态地舒展开了。

  雁北长大后才知道,妞妞和父母之间还真是有一段很深的渊源。

  1942年,抗日战争正处于最艰难的时期,侵华日军华北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大将指挥数十万日军对晋察冀的八路军实施了残酷的大扫荡,雁北的父亲洪虎所在的八路军115师化整为零,从太行山区撤退到了吕梁山。洪虎带领独立团驻扎在一个叫柳林堡的小山村,村子距临县县城临泉镇不到三十公里,1936年红军东渡黄河时,曾在这儿短暂驻扎过,还建立过抗日民主政权,群众基础较好,柳林堡的村长是红军东渡时发展的党员,大名柳大山,绰号柳老疙瘩。洪虎和独立团团部就设在他家里。

  柳老疙瘩是个泥瓦匠,平时除了农忙,经常腰里别着一把泥瓦刀走街串乡,揽些砌墙活儿,挣钱养家糊口,趁机秘密发展了一些党员。115师到临县后,群众的抗日拥军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也多亏了柳老疙瘩发展的这些秘密党员。柳老疙瘩有个女儿叫妞妞,才十六七岁,扎着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脸盘像满月儿一样圆润,性格活泼大方,正跟人学唱“耍孩儿”,成天曲不离口。有一天大清早,洪虎从外面查岗回来,见妞妞在院子里咿咿呀呀地练嗓子,就停下来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妞妞唱的是《走西口》,洪虎不止一次地听过陕北的信天游,此刻听妞妞唱了,觉得别有一番韵味儿。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实在难留。

  手拉住那哥哥的手,

  送就送到了那大门口

  紧紧地拉住哥哥的手

  两眼的泪水止不住的流

  走路你要走大路

  大路上人儿多……

  一曲唱完,洪虎忍不住啪啪鼓掌。妞妞这才发现有人“偷听”,俊俏的脸上顿时腾起两片绯红。

  独立团进驻柳林堡后不久,便遭到了鬼子的偷袭。事发之前那天傍晚,柳老疙瘩去邻村为独立团筹粮回来,刚走到距村子不远的一座山谷,就看见大队的日军和皇协军朝柳林堡扑去,鬼子人马至少有一个大队,再加上伪军,兵力远远超过了独立团,黑压压的一片,把整座山谷都填满了。村子附近的山头上本来有民兵的岗哨和消息树,可那会儿天已经黑了,鬼子借着夜幕和树林掩护,山顶上的民兵压根儿看不见。如果让鬼子这样悄悄摸进村,不仅独立团要吃亏,全村的老百姓也会遭殃。柳老疙瘩一急,便从怀里摸出一支王八撸子,那是八路军副旅长兼独立团长洪虎送给他的,是从鬼子手里缴获的战利品。柳老疙瘩冲着鬼子队伍的屁股放了两枪。鬼子队伍像炸窝的野蜂那样,一下子哗啦啦地散开了。紧接着,一小股鬼子朝柳老疙瘩藏身的地方包抄过来。王八撸子里只有五粒子弹,很快就打光了。眼瞅敌人端着三八大盖咿咿呀呀地冲上来,柳老疙瘩扔掉王八撸子,从腰里取下仅有的一颗手榴弹,掀开盖子,毅然拉掉了引信,导火索哧溜溜地响着,冒起一股青烟。逼近的鬼子见了,还没来得及掉头而逃,柳老疙瘩手里的手榴弹就爆炸了,轰隆一声巨响,打破了山谷的寂静,也惊动了山顶上的民兵岗哨。独立团获悉紧急敌情后,迅速组织军民撤出了柳林村,从而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

  1945年6月,抗战胜利前夕,晋察冀军区召开抗日英模表彰大会,柳老疙瘩被追认为抗日英雄模范。抗战胜利之后,趁部队在临汾驻扎的机会,洪虎曾去过一次柳林堡,他在当年设置民兵岗哨的那座山坡上找到柳老疙瘩的墓地,给这位泥瓦匠出身的抗日英模烧了三炷香,并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他本来想去慰问了一下柳老疙瘩的亲人,可进村一打听,柳老疙瘩牺牲后不久,女儿妞妞就出嫁了,男人是一个从雁北来的麦客。其时,独立团已经随115师转移,为了提防敌人报复,妞妞出嫁时,把娘和两个弟弟也跟着带走了。洪虎望着柳老疙瘩家那幢颓败不堪的窑洞,心里一阵怅然。

  以后的许多年,洪虎还经常想起为了给独立团报信英勇牺牲的吕梁山抗日英模柳老疙瘩。每次跟爱人韩英谈起这段往事,总是忘不了提一句:“也不知柳老疙瘩的女儿妞妞现在咋样了,她唱的《走西口》真好听哪……”

  六十年代初,韩英赴山西雁北参加社教,在一个叫皮庄的村子蹲点。皮庄生产大队的支书叫郭茂林,是个黑红脸膛的中年汉子,年轻时候是个麦客,家里很穷,常年在吕梁山一带揽活儿,快三十岁也没娶上个媳妇,直到抗战胜利后才回到村里,娶了个比他小十来岁的俊俏媳妇,很是风光了一阵子。韩英蹲点时就住在郭支书家里,一天三顿饭都在支书家吃。郭支书媳妇不仅人长得俊,还做得一手好饭食。韩英有胃病,吃不下那些又硬又粗砺的窝窝头,郭支书媳妇就给她做荞麦疙瘩汤,这原本是雁北农村常见的饭食,但经郭支书媳妇之手后,却变成了一道极为可口的美食,吃过一段时间,韩英的老胃病竟然不知不觉消失了。有一次,韩英从外面开会回来,路过厨房,见郭支书媳妇一边做饭,一边轻轻地哼唱着小曲:“出口外割小麦,镰刀不快,到如今没办法,讨吃回来……”抗战胜利前夕,韩英曾在吕梁山工作过一段时间,听出她唱的是吕梁地区流传的民间曲调“耍孩儿”,不禁有些惊讶。这时村支书媳妇听到有人进屋,住了口,回头见是韩英,像大姑娘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让韩同志见笑了……”韩英鼓掌笑道:“真好听!你唱的是‘耍孩儿’吧?”支书媳妇点点头。韩英好奇地问:“你咋会唱吕梁山的小曲儿呢?”支书媳妇迟疑了一下说:“我娘家就是吕梁山的。”韩英哦了一声,用刚学会不久的雁北方言问:“吕梁山哪旮达的?”支书媳妇说:“临县柳林堡。”韩英听了这熟悉的地名,心里不由得一跳:“你爹叫啥名字?”支书媳妇说:“柳大山,柳老疙瘩……”没等支书媳妇说完,韩英睁大眼睛注视着她追问:“你是不是叫妞妞?”对方一愣,点了点头。韩英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经群众检举揭发,社教工作队查出郭茂林在大跃进期间贪污过村集体的三百多斤荞麦和一百多元现金,被撤销了皮庄大队党支部书记的职务,还坐了两年牢。社教队离开皮庄前,韩英去了一趟郭家,她不是去看郭茂林,而是去看妞妞的。那会儿天黑了,妞妞正在做饭,锅里煮的是荞麦疙瘩汤,往外冒着热气,屋里飘荡着一股诱人的香味儿。妞妞正蹲在灶门口往灶膛里塞柴禾,见韩英进去,她也没抬一下头。韩英沉默了半响,问:“妞妞,工作队处理了老郭,你恨我么?”妞妞继续往灶膛里塞柴禾,眼眶里渐渐盈出一串泪花,但很快被她用手背揩掉了。“韩同志,你们做得对,老郭犯了错误,要是我爹还活着,也不会原谅他的,你们要不处理他,就不是当年的八路军了……”妞妞说完这句话,头扎下去,灶膛口的火光把她的脸映照得一片通红,看上去那么美丽,像一朵鲜艳的山丹丹花……

  雁北听父亲说,母亲生下她不久,身体一直恢复得很慢,父亲想请个保姆来照顾母女俩,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妞妞做的荞麦疙瘩了,不知她愿不愿意来……”

  父亲派专人去雁北跟妞妞一说,妞妞二话不说,收拾好东西就来了。那会儿,她男人郭茂林还没有刑满释放呢。

  在雁北的记忆中,母亲韩英的印象一直很模糊,长大后,如果不是父亲书房兼办公室里挂的那张肖像,她几乎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了。也难怪,母亲去世时,雁北还不满三岁,她是妞妞一手带大的。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母亲还没有妞妞跟自己亲近……

  3.9号院

  雁北的父亲洪虎被授予上将军衔的第二年,全家人搬进了兵马胡同9号。那时,雁北的哥哥太行在念中学,而雁北还没有出生,正躲在母亲的肚子里,在山西雁北地区农村参加社教。

  从景山公园往东,不到五百米,在一个十字路口拐个弯儿,就到了北海附近的居民区,这一片的房子一家挨着一家,像蜂窝一样密集,胡同一条串着一条,横七竖八,跟糖葫芦似的,从寻常人家的四合院,到达官显贵的府邸,都是明清时期传下来的,从胡同里的一块砖头,到哪座四合院门口的一尊石犬,都带着一股浓浓的老北京气息。紧傍后海边有一条兵马胡同,宽窄仅能容下一辆四套马车通过,地上铺着清一色整整齐齐的大青砖,就是前门城楼上的那种,每块砖都有一尺来长,半尺多厚,由于常年人踩车轧,青砖被磨得光滑圆润,阳光照在上面或下了雨,像镜子一样泛出幽蓝的反光,格外耀眼。

  关于这条胡同的名字,北京地方志里有过记载,说是因清朝的大司马明安达理的府邸而得名。明安达理是蒙古正白旗人,顺治十八年当上大司马后,被顺治皇帝封赏,在北海边建了一座府邸。大司马就是兵部尚书,因此这条胡同被命名为兵马胡同,兵马胡同9号就是大司马的府邸。明安达理的母亲是萨满教一位祭司的女儿,所以他把兵马胡同9号的这座府邸处处打上了萨满教的风格,不仅在大门口放了两只石犬,还把萨满教的图腾描画在每间屋子的天花板上。民国时期,兵马胡同9号先是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手下的一名军长占据,日据时期,又成了华北治安军的一位副司令的官邸。国共内战时,华北剿总司令傅作义将军的一名高参在兵马胡同9号住过不到半年,全国就解放了。

  兵马胡同的居民把这座来历不凡的宅院叫“9号院”。几乎每一次改朝换代,9号院都要变换一个新的主人,由于主人身份显赫,搬来时都兴师动众,闹出很大的阵仗,像过节一样,引得胡同里的人都来瞧热闹。但这一次有些例外,因为就在新主人搬来之前,9号院做了一次大的改建。原来的9号院大大小小几十间房子,里面亭台楼榭,花园池塘,应有尽有,比起清朝的王爷府也毫不逊色。现在,9号院的大部分被改建成了社区幼儿园,只留下一套两进的院子。在许多人眼里,尽管9号院仍然是一种尊贵显赫的象征,但跟从前的大司马府邸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包括新主人,虽然是新政府的将军,但搬进来时也不像过去那些主人兴师动众,极尽排场,而是轻车简从,不事张扬;这使兵马胡同的居民感觉到,新的人民政府同以前的历朝历代的确不大一样了……

  在9号院出生和长大的雁北,无从体会到胡同居民们的感受,却从小意识到她和兵马胡同里其他居民之间的距离和差别。这种距离和差别绝不像隔着一堵院墙那么简单,仿佛和胡同里的大多数人处在两个世界。父亲不仅上下班有专车接送和警卫员跟随,9号院门口还有哨兵站岗,别说陌生人,胡同的左邻右舍也不能擅自进来。父亲上班去了,哥哥在中学住读,除了妞妞,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偌大的院子一天到晚安安静静,像一座深山里的寺庙,无论外面多么喧嚣,始终悄无声息。雁北感到一股深深的孤独和寂寞。

  妞妞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干完家务活,就去后院的菜地里种菜。后院以前是一座荒弃的小花园,妞妞来后,就把小花园开垦出来,种上了各种时令蔬菜,什么豇豆、大葱、茄子、辣椒、山药蛋。山药蛋是妞妞从雁北老家带来的种籽,结的山药蛋又大又圆,用来做菜好吃,烧了吃更香。妞妞每次在小花园干活,就端一把小板凳让雁北坐在旁边,有时丛豇豆架上捉一条小蜻蜓给她玩儿,为了给雁北解闷,还给她唱家乡的小曲“耍孩儿”《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在难留。手拉住那哥哥的手,送就送到了那大门口……”雁北年纪小,对歌词的内容似懂非懂,但觉得妞妞唱的真动听,四十多岁的人了,嗓音还那么清脆婉转……

  有时候,妞妞在忙别的活儿,顾不上照顾雁北,她就悄悄走出院子,来到大门口,坐在青石砌的门槛上,透过只开了一个小方框的大门,望着门口两只石犬发呆,隔壁传来幼儿园孩子的阵阵歌声和朗读声,心里像被一片鹅毛撩拨着,痒痒的。不一会儿,下课铃声响了,幼儿园的孩子们像一群小蜜蜂地涌出来,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在胡同里玩踢毽子、跳房子之类的游戏,一次,一只毽子从小方框里钻进了9号院,两个小女孩趴着小方框朝里张望,站岗的哨兵叔叔要她们走开。雁北见了,从地上捡起毽子,从小方框里递给她们。两个小女孩接过毽子对雁北笑着扮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地跑开了。望着她们活泼的身影,雁北心里羡慕极了。

  后来,雁北也上幼儿园了,但不是在兵马胡同,而是在部队的幼儿园,园里小伙伴的家长跟父亲一样,都是部队的首长。雁北每天上幼儿园也是父亲派车接送的,有时是父亲上下班顺带接送她,有时是妞妞阿姨送她,放学回家时也一样。尽管幼儿园的环境和条件比兵马胡同幼儿园好了不知多少倍,但雁北心里还是羡慕兵马胡同那些跳毽子的小女孩……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雁北已经上了小学,上学放学的专车接送被取消了,有一段时间,各中学大学停课闹革命,不少小学也跟着停了课,雁北在家里逍遥了一段日子。又过了两年,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九一三”事件,作为曾经深受林彪器重的老部下,雁北的父亲也受到牵连,被停职审查了两年之久。停职期间,父亲不仅被取消了随身警卫秘书和专车的待遇,9号院的岗哨也撤销了。不过,雁北不但没觉得失去了什么,反而有一种被解去束缚的轻松之感。家门口没了岗哨,胡同里的小伙伴随时可以进来玩耍了。以前许多人觉得深不可测的9号院一下变得热热闹闹起来,周末或节假日,雁北便邀请同学或胡同里的小伙伴来玩儿。院子里地方大,凡是在胡同里玩儿的游戏都可以玩,一时间,9号院跟胡同里那些普通人家居住的大杂院一样,充满了嘈杂喧嚣的烟火气。

  每逢这时候,雁北的父亲便笑眯眯地望着面前小鸟一样雀跃的孩子们,像胡同里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儿,以前那股令人生畏的将军架子和威严荡然无存。停职审查后,父亲赋闲在家,整天拾掇花花草草,还在前院里的空地上种了十几棵葡萄树。雁北放学回来,也帮父亲干一些活儿,一段时间下来,跟着父亲学会了施肥、松土、浇水、剪枝等一整套园艺活路。父女俩一边干活,一边唠嗑。父亲问雁北,最近你在学校又学了什么新歌,唱给我听听!雁北就唱了一首《学习雷锋好榜样》,父亲听了连声说好,然后自告奋勇地说,我也给你唱一首吧,说着清清嗓子,唱了起来:“出口外割小麦,镰刀不快,到如今没办法,讨吃回来……”

  父亲的嗓音有点沙哑,还带着一点老家的口音,歌词含糊不清,但那熟悉的曲调雁北觉得很熟,曾听妞妞阿姨唱过。“吕梁山区的‘耍孩儿’,妞妞唱的好听,我和你妈妈都爱听她唱……”

  雁北看见父亲说这话时,神情有点儿伤感。他是在怀念去世多年的母亲,还是回忆起了抗日战争期间在吕梁山区度过的烽火岁月呢?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父亲就让妞妞回雁北老家去了,哥哥太行也去了北大荒。9号院只剩下父女俩相依为命,在雁北记忆中,那是她和父亲度过的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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