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相见何必曾相识
顾筝和王晟约定见面的地点在简爱咖啡馆。
像上次那样,顾筝坐在靠窗的卡座,马路对面亚贸大厦以及咖啡馆门前的草坪,都跟上次看到的一模一样,仿佛同一部话剧的舞台布景,只不过季节由夏天变成了冬天,绿色的草坪也一片枯黄,露出了褐色的地皮。女服务生的绿色短裙换成了卷边的落地长裙,宽边软帽也不见了,染过的褐色头发绾成一个发髻,盘在头顶,宛若一座宝塔。这种带有古典风格的造型,顾筝以前在哪幅油画中见到过,但她一时记不清了,或者没有这份心情去多想。她端着服务生送来的苏打水,喝了一口,冰凉冰凉的。天气实在太冷了,出门时她还加了件毛衣,依然抵御不住刺骨的寒风。也许应该兑点儿开水的,顾筝想,把目光投向落地窗外灰沉沉的天空,捋起毛衣袖管,瞅了瞅腕上的表,据约定的时间还差十多分钟,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不应该比王晟提前这么长时间到,或者说,作为一个男士,王晟应该比她提前到才是。可她为什么要计较这些呢?难道她是在跟一个男人相亲约会吗?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使顾筝不由得脸一红。她之所以这么迫切地想见到王晟,当然因为他是天涯网的那个发帖人,王晟和哥哥宗天一是多年的朋友,在王晟身上,也许能找到哥哥生前死后的全部秘密,其中也包括那封举报信,无论作为宗天一的妹妹,还是作为一个律师,这对顾筝来说都充满了诱惑力……
从东江大学毕业后,顾筝和王晟一直没有任何联系,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她甚至都想不起对方长什么模样了,唯一记得的只是一只眼睛单眼皮,一只眼睛双眼皮,当然,还有跟他形影不离的那个“摄影家”。顾筝脑子里一冒出“杜威”这个名字,就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一阵恶心,仿佛不小心吞下了一只苍蝇,但这种恶心的感觉很快被她作为律师特有的敏感和好奇心代替了:王晟是《大众艺术》的副总编,杜威是大众艺术传媒集团的董事长,武大师是杜威的干爹。他们和哥哥宗天一的关系都很密切——这里面会不会隐藏着某种鲜为人知的秘密呢?
正是这种好奇心,促使顾筝找到了王晟的电话,并约他见面。那会儿,她一点也没想到别的什么。
室内的暖气很足,顾筝脱去身上那件雪花呢大衣,就看见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男子穿过枯黄的草坪向咖啡馆走来。尽管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但顾筝从那有点儿蓬乱的头发,一眼认出是王晟。
王晟走进咖啡馆,四面环顾了一下,目光停在了顾筝身上,稍顷,便朝这边走来。走到近前,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顾筝看到了那双熟悉而特别的眼睛: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
“顾筝,你好。”
“你好,王晟……”
他们互相招呼着,表情平静,语气平淡,仿佛他们不是相隔了十多年,而是昨天才见过面似的,甚至连手都没有握一下。
“你喝点什么?”顾筝等王晟在卡座对面坐下后,问了一句。
“随便,”王晟刚说完,大概意识到这样回答不妥,又补充道,“茶吧。”接着,他把脸转向女服务生,“有什么茶?”
“龙井、普洱、大红袍……”女服务生照着手里的单子念下去,但王晟制止了她,“来杯普洱吧。你呢?”后一句是问顾筝的。很显然,他从这一刻起已成功地“反客为主”了。
“卡布奇诺。”顾筝回答,她每次来简爱咖啡馆都喝这个。同时,她对王晟的“夺权行动”抱以会心的一笑,并想,他倒是挺有绅士风度的,“我是这儿的常客,他们的卡布奇诺很地道……”她说。
在咖啡和茶上来之前,顾筝和王晟显然都不想进入正题,因此,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两个人的谈话显得有点儿信马由缰。
“你接到我的电话是不是很吃惊?”
“是,有点……”
“你不知道我毕业后在大江工作吧?”
“知道,我听你哥说过……”
“两个人在同一个城市待了十几年,居然没见过一次面,真有点不可思议的……”
“是呀,不可思议……”
“记得刚上大学那会儿,我哥还要你和杜威好好照顾我呢!”
“惭愧惭愧,”王晟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但马上又抬起头来,“对了,你知道杜威现在是我的上司吗?”
“当然知道,”顾筝略带讥讽地笑了一下,“我还知道武大师是杜威的干爹呢!”
一听顾筝提到“武大师”三个字,王晟的脸色骤然一变,再次把头垂了下去。顾筝意识到,谈话应该转入正题了。这当儿,女服务生把茶和咖啡端上来了。顾筝望着面前热气腾腾的卡布奇诺,用勺子轻轻搅动着杯里的泡沫,沉默了片刻才问:“我听说,他们要起诉你了……”
“知道,我刚收到法院的传票。”王晟淡淡地说,那副平淡的语气,像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顾筝加重语气说:“这不过是一件名誉权纠纷,他们却用刑事自诉立案,而且请了我们律所主任代理……你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吗?”
“不知道,”王晟茫然地望着顾筝,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以前还从没打过官司呢!”
王晟那双茫然的眼睛,让顾筝心里突然像压了一块石头直往下沉。这些年,她不知代理过多少案件,刑事的、民事的,也接触过各种各样的当事人,可像王晟这样面对自己的案子一脸茫然的,却是第一次遇见。这不是一双成年人该有的眼睛,而像一个孩子,无知、无辜、无畏……渐渐地,顾筝把眼前这个乍一看有点儿陌生的男人跟记忆中那个书生气十足的中文系研究生重叠在了一起。十几年时光形成的空白和隔膜渐渐消失了,她心里产生了一种近乎怜悯、怜惜的感情。我也许应该帮他一把,顾筝想。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要为他代理这个案子。这样想着,一句话也就脱口而出:“你还没有委托律师吧?我给你代理怎样?”
听到顾筝这句话,王晟先是一愣,接着连连点头:“那太好了,我正不知道去哪儿请律师呢!”
顾筝知道,自己之所以这样做,都是因为哥哥宗天一。她望着王晟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一阵恍惚。
2.不仅仅是错误
顾筝和王晟在简爱咖啡馆分手后,很快意识到自己也许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武大师已经正式聘请黄子鹏作为代理律师,如果她给王晟辩护,岂不意味着要同自己的顶头上司“唱对台戏”吗?
回到律所,顾筝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上网检索了一下杜威和武大师的信息。在百度人物百科上,杜威头上戴着一大堆亮瞎人眼的头衔:大众艺术传媒集团董事长、东江省文联副主席、东江省摄影家协会主席、著名摄影家、东江省人大代表、东江省十大青年企业家、东江省劳动模范、东江省文化名人,等等。武大师的头衔也不少:中华元极功创始人、中华元极文化研究会会长、女皇武则天第58代后裔、大江市政协委员、娘子湖区政协常委,等等。除此之外,顾筝还从大众艺术传媒集团网站公布的《大众艺术》杂志理事会组成人员中,看到了东江省老领导宋乾坤的名字,宋乾坤是名誉理事长,杜威是理事长。对于宋乾坤,顾筝并不陌生,当年她在东大读书时认识的女作家宋晓帆就是宋乾坤的女儿。而杜威和宋晓帆的关系在东大时就很密切,宋晓帆还给杜威的摄影作品集写过序……
顾筝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心里砰砰直跳,浑身直冒冷汗,仿佛不小心踩到了一颗地雷,她本能地想往回缩,可一想到王晟那双茫然无措的眼睛,又觉得不忍心。况且,真正促使她接手这个案子的并非完全出于对王晟的同情,而是想探究哥哥宗天一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那封举报信究竟是王晟假托哥哥的名义,还是真的是哥哥写的?抑或像武大师声明的那样,“纯属造谣诽谤”呢?一切皆有可能,而要了解其中的真相,给王晟做代理律师或许是一条不错的捷径。这个念头像水草一样缠绕着顾筝,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她像看一部惊悚的美国大片,心里既紧张,又有点儿兴奋。
那天,顾筝在办公室待到很晚,直到实习生小孔敲门提醒她过了下班时间,她才如梦初醒,而此时,律所除了她已经空无一人。顾筝走到马路上,天色已晚,华灯初上,马路上车辆稀疏。顾筝在公共汽车站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车来,她便迈步往前走去。人行道上行人寥落,显得有些空旷,顾筝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像鼓点一样有节奏,听起来十分清晰,她望了望头顶上被城市灯火衬托得浑浊而遥远的夜空,心如止水。她脑子里交替闪现出哥哥宗天一和王晟的影子,她想,我是不会往后退缩了,既然已经起步,就只能义无返顾地往前走下去,哪怕前面是一个看不见的深渊……
第二天,顾筝便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开庭的准备工作中去了。她先是约见了一次王晟,然后到南湖区法院调阅了起诉状和案卷。审理本案的刑二庭庭长正是新上任不久的牛志。顾筝本来打算去见见他,可一想到上次在红鼎豆捞时牛志和黄子鹏那副一唱一和的默契劲儿,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找法官助理拿到起诉状后就离开了。
此后几天,顾筝没有去律所,把自己关在那套小居室里,对起诉状和案卷进行了认真研究,顾筝以前不止一次代理过名誉权纠纷,但都是民事案,像这样将民事案以刑事自诉立案,还是第一次碰到。顾筝觉得,即便举报信的内容不实,认定被告侵害了原告的名誉权,也很难构成刑事自诉案所称的“诽谤罪”。被告之所以把民事纠纷当作刑事案起诉,显然是出于一种强烈的报复欲,想把王晟置于死地。让顾筝好奇的是,民事案以刑事案起诉,是原告武大师本人的想法,还是来自他那个神通广大的干儿子杜威以及代理律师黄子鹏的建议呢?他们这样做,仅仅是出于报复吗?抑或还有其他目的?但不管怎样,对王晟都是一种强大的压力甚至威胁。如果是民事案,即便败诉,也不过是公开道歉和经济上的赔偿,但如果“诽谤罪”成立,则面临一年至三年的牢狱之灾,对王晟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而且,从案情本身来看,对王晟也颇为不利。尽管王晟向顾筝提供了宗天一寄给他的那封举报信原件,但无法证实举报信中所说武大师和宗天一妻子梦菲通奸的真实性,还有,起诉状称,宗天一向武大师提供的100万元是赞助,而并非举报信中说的是投资入股,由于宗天一已死,被告人同样拿不出反驳的证据,这样一来,举报信中对武大师的若干指控就成了无本之木,难以成立了。作为律师,顾筝觉得自己唯一可以做的,也许只是为减轻王晟的侵权情节辩护,请求法院将刑事案改为民事案,因为,那封举报信毕竟不是王晟所写,他只是代为贴到网上而已。可这样一来,等于承认了哥哥宗天一的举报信是捏造,成了事实上的违法者。这无疑会让哥哥的在天之灵蒙受羞辱,顾筝想,心里又增添了另一层不安。但即便如此,她心里也没有多少把握,因为她面对的被告不是普通人,对方的代理律师也不是普通律师,而是她的上司、东江律师界大名鼎鼎的黄子鹏,再加上那个刚刚升任庭长的牛志。想到这一点,顾筝心里沉甸甸的,像系着一块大石头那样,往下坠去……
突然有人敲门。顾筝交往不多,平时很少有人找到她的居所来。会是谁呢?顾筝一边寻思,一边去开门。是凌雪。她倒不是第一次来。在律所同事中,也只有凌雪来过顾筝的居所。她毕业不久,还没有买房子,租的房子离这儿不远,节假日没别的地方可去,偶尔来找顾筝玩儿。顾筝很少在自己的居所接待朋友,但凌雪是个例外。的确,两个人都爱好诗歌,在一起不怕没话说。但自从上次在红鼎豆捞聚餐之后,顾筝就没有再见到凌雪,此刻见她突然找上门,觉得有些意外。
“你怎么来了?”顾筝堵在门口,似乎不想让她进来。
但凌雪像进了自己家似的,径直往屋里走,一边四下环顾,仿佛怀疑顾筝在屋里藏了什么人,“顾姐,这几天办公室不见你影子,连手机也不开,神神秘秘躲在家里干啥呀?”
顾筝这才意识到这两天为了避免打扰,把手机都关了。“哦,我在忙一个案子……”
“是武大师那个案子吗?”
顾筝点了点头。
“天啊,原来是真的!听说你要给那个‘菩提树下’出庭辩护,我还不相信呢!”凌雪失声叫起来,惊讶得合不拢嘴。“顾姐,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难道你不知道黄律代理了武大师的案子吗?”
顾筝说:“当然知道。”
“你还知道黄子鹏和牛庭长早就串通好了吗?
“当然……知道。”顾筝机械地把刚才说的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知道,你也要以卵击石,去代理一场绝无胜算的案子?”凌雪后退了一步,不认识似地看着顾筝,“顾姐,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疯,我为什么会疯呢?”顾筝轻言细语地说,一边打量着凌雪,“你找我就是为这事儿?上次在红鼎豆捞分手后就没见你,你好像瘦了不少……”
凌雪听了这句话,眼圈一红,突然哭泣起来。她的情绪变化这样快,让顾筝一时转不过弯来,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问:“凌雪,出啥事了?”
“我不、不想活了!”凌雪抽噎着说,“顾姐,那天在红鼎豆捞,你为啥撂下我一个人呀?”
一听此言,顾筝心里咯噔一响,意识到了什么,“黄子鹏他们把……你怎么啦?”
追问再三,凌雪才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告诉给了顾筝。
原来,那天顾筝提前离开红鼎豆捞后,黄子鹏就领着牛志和凌雪去了隔壁的一家歌舞厅。吃完饭唱歌跳舞,一向是黄子鹏请客的规定节目,他们仨在KTV包厢里坐了一会儿,黄子鹏唱了一首《新鸳鸯蝴蝶梦》,就以打电话为由出去了。凌雪以前也曾随黄子鹏参加过这样的应酬,每次黄子鹏都说是工作需要,而且每次请的都是省市和各区法院的领导和法官,作为新人,她不能拒绝律所主任的“工作安排”。但以前KTV里每次都有好几个人,而那天包厢里只剩下她和牛志两个人,她有点儿紧张。由于喝多了酒,她坐在沙发上晕晕乎乎的,不知啥时候,牛志坐到了她身边:“师妹,你陪我跳个舞……”说着,不等凌雪答应,便拽着她的手站起来,在包厢里跳起来。牛志的个头比凌雪还矮,但两只手却十分有劲,把她箍得紧紧的,身体朝前倾,嘴巴几乎贴着凌雪的脖子。“师、师妹,你比顾筝善解人意,今后有什么案子需要师兄关照,可以直接找我……”牛志气喘吁吁,张开厚厚的嘴唇,像猪吃食那样凑过来,一股浓烈的酒气直往她鼻子里钻,熏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强忍着厌恶,一边躲闪,一边说:“牛庭长,您喝多了,我去给你要一杯水来!”但牛志的双手像两根百年老藤,死死缠住了她,使她根本无法动弹。她越是挣扎,被箍得越紧。后来,就被推到沙发上,牛志整个人像一座山似的压了上来……
顾筝听完凌雪的讲述,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话来。凌雪的经历,她刚进律所时也曾碰到过,只不过她侥幸逃脱了。望着凌雪那沾满泪水、梨花带雨的脸庞,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怜惜和强烈的愤怒,同时,又有些内疚,为她没有提醒凌雪,也为那天她提前离开了红鼎豆捞。“凌雪,我早该想到的……对不起!”她喃喃地说,眼圈也禁不住红了。
过了好一会儿,凌雪的情绪才恢复平静。她忽然想起什么,说:“顾姐,黄子鹏肯定已经知道你要给‘菩提树下’出庭辩护了,这两天在律所黑着张脸,见人就尅,大家都躲着他走。你可得小心他找你茬……”
顾筝嗯了一声,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3.决裂
第二天一早,顾筝接到了黄子鹏的电话,让她去一趟律所:“现在,马上,别挤公汽,打的,律所给你报销……”口气十分严厉,分明是那种火山爆发前的节奏。
该来的总会来的,顾筝想,心里并不紧张。她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当顾筝打了一辆的士来到钧鼎律师事务所时,尚未到上班的时间。律所里没什么人,只有前台的实习生小孔正在打扫卫生,一看见顾筝,便走过来小声说:“主任在办公室等您……”神情显得有些异样。
黄子鹏办公室的大门敞开着。顾筝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进来。”
楚天大厦是大江最高的写字楼之一,钧鼎律师事务所在39层办公,黄子鹏的办公室是整个律所最大的,约莫有四十来平米,一扇落地窗仿佛巨幕电影的银幕,占去了整整一面墙壁,站在窗口极目远眺,大半个城市都能尽收眼底。顾筝走进去,看见黄子鹏站在那扇落地窗前,朝着外面,仿佛是在欣赏窗外的景色。不过,大江这些年的污染十分严重,一进入冬天,十天就有九天是雾霾天气,整个城市都被雾霾笼罩着,能有什么风光可看呢?
顾筝望着黄子鹏的背影,叫了声:“师兄,你找我有事儿?”
“别叫我师兄!”黄子鹏突然转过身来,几步走到办公室中间那张宽大的大班桌后面站定,竖起一根指头摆动了两下,用咄咄逼人的口气说,“你还是先给我说说,你给那个‘菩提树下’出庭辩护的事儿吧,是他找的你,还是你主动找的他?”
“好吧,领导,”顾筝改口道,“我不大明白,他找我……我找他……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黄子鹏认真地说,“我知道那个‘菩提树下’和你哥哥宗天一是同乡好友,你和他在大学时就认识,如果是他主动找的你,你替他出庭还情有可原,如果是你主动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性质有什么不一样呢?顾筝一边琢磨着黄子鹏的话,一边说:“是我主动找他的……”
“我明白了,你是有意要跟我分庭抗礼啊!”黄子鹏脸色阴沉下来,目光像锥子一样,不认识似地盯着顾筝,“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听杜威说,你上大学时和‘菩提树下’谈过恋爱,就因为这个原因?”
“真无耻!他怎么能这样胡说八道?”顾筝涨红脸质问道,仿佛站在她对面的是杜威本人。
“那就是因为你哥哥宗天一?”
面对黄子鹏接二连三的盘问,顾筝有些不耐烦了,“黄大主任,你究竟想说什么呢?”
但黄子鹏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吗?”
“知道,”顾筝坦然地说,“无非两个结果,要么输,要么赢。”
“你觉得以你目前的实力可以跟我一决高下吗?”黄子鹏讥讽地笑了笑,手在空中有力地挥了一下,“等待你的结果不是两个,只有一个,那就是输!”
顾筝从黄子鹏的手势感到了不可一世的跋扈,但又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的确,无论从哪方面,自己都不是黄子鹏的“对手”。她把目光转向黄子鹏背后的书柜。那排书柜占了整整一面墙,但只有一半摆放的是书,另一半摆放的则是各种各样的奖牌和奖杯,无不显示着黄子鹏在律师界的身份和地位。但顾筝也知道他那些荣誉称号是怎么来的,其中如“全国十佳律师”的评选是一家法律网站举办的,采取的是网上投票。那会儿,顾筝刚进钧鼎律师事务所不久。黄子鹏为了入选“全国十佳律师”,号召包括她在内的全所律师参加投票。投票时间为连续一个月,按照投票规则,每个人可以反复投票。那段时间,律所几乎停止了正常工作,每个律师上班时唯一的工作就是投票。一个月后,黄子鹏如愿以偿当选了“全国十佳律师”,凭着这个称号,黄子鹏不久便获得了东江省十大青年律师称号,并当选了东江省律师协会副会长,成了全省律师界举足轻重的人物。那时候,顾筝从内心里佩服黄子鹏,简直把这位大师兄当成了偶像,一心一意想向他学习,黄子鹏对顾筝也提携有加,经常给她介绍一些案子,还为她经办的案子出谋献策。如果不是后来……
黄子鹏从桌上拿起厚厚一摞从网上截屏下来的网页,丢到顾筝面前说:“你看看这几天的网上舆论吧!”
顾筝信手翻了几页,几篇网文都是为武大师洗地,攻击王晟的,尤其是文章下面的跟帖,一边倒地骂王晟“构陷诽谤”武大师,“卑鄙下作”“阴险毒辣”“龌龊之极”,是“史上最无耻的小人”,必须“依法严惩”,充斥着一片喊打喊杀之声。还有人言之凿凿地揭发:“王晟之所以化名‘菩提树下’造谣诽谤武大师,其实是为了将大众艺术传媒集团董事长杜威搞臭,以便取而代之,因为武大师是杜威的干爹,大众艺术传媒集团和元极文化研究会在凤凰岛旅游文化岛有多个合作项目,搞臭了武大师和元极文化研究会,就等于搞臭了杜威和大众艺术传媒集团,可谓一箭双雕,真是用心何其毒也……”著名影星小燕子也在个人博客上发文声援武大师,称赞武大师德高望重,武德双馨,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和当地文化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网上对他的所谓举报纯属造谣诽谤,并呼吁严惩造谣者。顾筝记得,小燕子是武大师在娱乐圈公开收的第一个女徒弟,媒体上还曾炒得沸沸扬扬……
“据我所知,在大众艺术传媒集团,王晟还算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是杜威一手提拔上来的,还准备晋升他当总编辑呢,他竟然恩将仇报,想一举搞垮武大师和杜威,只可惜机关算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现在成了过街老鼠不说,还面临牢狱之灾……我为咱们东大有这样一个校友感到耻辱!”黄子鹏痛心疾首地说,“顾筝,你为了这样一个毫无道德底线的人,难道要与我和整个钧鼎律师事务所做对吗?”
黄子鹏后面那句话带有明显的兴师问罪意味。但顾筝没有吱声,看着面前的那摞网页复印件,觉得像一出似曾相识的戏剧,十分眼熟,使她不由想起了多年前黄子鹏接手的那桩“辱母杀人案”。杀人的是一个大学生,叫罗小吉,父母早已离异,其母是一个小企业主,曾找一家民间借贷公司鸿利公司以百分之二十的高额利息贷了一笔钱,用于购买生产设备。可由于经营不善,再加上竞争对手的持续打压,企业连年亏损,拖欠的高利贷连本带利,几年下来累计到三百多万,即使用整个企业作抵押,也不足偿还鸿利公司的债务。为了还债,罗母卖掉了家里的一套商品房,但还剩下一百多万。为了讨债,鸿利公司派出讨债队堵在罗家门口,一天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罗小吉和母亲被堵在家里,出门购买生活用品都有人盯着,几乎失去了人身自由。有一天,罗小吉出去跟同学约会,值班的那个讨债者,叫文虎,是鸿利公司老板文彪的侄子,他进罗家想讨碗水喝,见罗母在卫生间洗澡,竟然心生邪念……正在这当儿,罗小吉从外面回来,被眼前的一幕激怒了,母亲的受辱和连日被讨债者的围困,使罗小吉怒火中烧,二话不说,跑进厨房抄起一把菜刀,朝正要从卫生间跑出来的文虎扑去,连砍数刀,致使其当场倒地,文虎被随后赶来的同伙送到医院抢救,但终因失血过多,不治而亡。
这件案子发生后,很快引起了公众的关注,大多数人都对罗氏母子表示同情,认为罗小吉挥刀杀人,是因为其母受到文虎的调戏和侮辱,且文虎等人以讨债为由,围困罗家多日,已涉嫌侵犯公民人身权利,罗小吉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死。网上甚至有人称赞罗小吉是诛杀辱母凶犯的“义士”,不仅无罪,还应该受到表彰,不少人谴责鸿利公司是“流氓企业”,“黑社会”“当代黄世仁”;一些法律专家也站出来力挺罗小吉,呼吁公诉方和法院从宽量刑,甚至无罪释放。鸿利公司在舆论上承受着很大的压力,找到了钧鼎律师事务所。照理说,对于这种在法律和情理上都显得很被动的案子,一般律师都不愿意接手,因为官司打不赢不说,反而会被卷进舆论漩涡。当时,钧鼎律师事务所的名气也还不像今天这样大,正想办几桩有影响的案子,所以黄子鹏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案子,并且组建了一个由他牵头的律师团,组成人员不仅有本所的律师,还有外面的律师。那会儿,顾筝刚进律所不久,还是一名授薪律师,也被选进了这个律师团。律师团分为庭辩组和舆情组。顾筝有点儿纳闷,律师不就是庭审辩护吗,怎么还冒出个“舆情组”呢?但很快她就明白了其中的深意。没过多久,舆论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同情和支持文虎乃至鸿利公司的声音多了起来,几家在业界很有影响的法律类报纸和网站连续发表了几篇重磅文章,其中一篇题为《罗小吉是“防卫过当”吗》从改革开放的高度,认为民间借贷是金融创新的产物,鸿利公司给罗母放贷,罗母长期欠债不还,是对双方契约的违背,鸿利公司上门讨债是合法行为,至于文虎企图调戏罗母,虽有过失,但对其并未造成人身威胁,故罗小吉所谓“防卫过当”根本不能成立。网上还有人揭露罗家有两套价值百万的商品房,并晒出了房产的图片。接着,有人曝光罗小吉读中学时用刺刀砍伤过一名同学,云云,真真假假,莫衷一是,原本一边倒地支持罗氏母子的舆论,渐渐转到了鸿利公司这一边,原来广受称赞的罗小吉也变成了一个有暴力“前科”的潜在杀人犯,连其母罗氏也成为了一个故意藏匿房产的“老赖”。
舆论场这种近乎一百八十度的变化,直接影响了案子的审理。不久,一审的判决出来了:罗小吉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罗母不服判决,上诉到大江市中院,被驳回,申诉到东江省高院,依然被驳回。
据说,罗小吉被处死那天,罗母就疯了。
这起案件的最大赢家除了鸿利公司的老板文彪,还有黄子鹏和钧鼎律师事务所。文彪不仅为其侄子讨还了“血债”,还为公司挽回了曾经被骂得狗血淋头的负面形象;黄子鹏和钧鼎律师事务所更是一战成名,从此奠定了在律师业界举足轻重的地位。顾筝后来才知道,那篇《罗小吉是“防卫过当”吗》是黄子鹏亲自撰写的……
此刻,顾筝看着面前的网页复印件,觉得这配方、这套路,跟当年罗小吉辱母杀人案发生的戏剧性舆情变化惊人相似。人脉加操控舆论,是黄子鹏成功的杀手锏,也是他和钧鼎律师事务所在东江省律师业界风生水起、蒸蒸日上的奥秘。现在,他再次祭出了这个杀手锏,难怪他说等待自己的只有一个“输”字的。顾筝想到这里,仿佛从上到下被浇了一盆冰水似的,身体一阵发冷,以至哆嗦起来。
黄子鹏看到了,脸上掠过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顾筝,听我一句劝告,别不识时务蹚这趟浑水了,你犯不着为了那个王晟,跟我和钧鼎律师事务所作对,把自己的前途也葬送掉……”
顾筝觉得,黄子鹏的口气与其说是劝告,倒不如说是威胁。她抬起脸来,望着一身名牌,一副名士派头的黄子鹏,足足注视了半分多钟,突然掉转身,向外面走去。
“忘了告诉你,省高院的庄院长也在练元极功,听说练到很高的段位了……”
顾筝听出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但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黄子鹏的办公室。
4.水穷处
从走出律所的那一刻起,顾筝意识到无论这场官司输赢,钧鼎律师事务所都不可能再容纳她,正如黄子鹏说的那样,当她决定为王晟出庭辩护的那一刻开始,等于将自己置于东江省整个律师界的对立面了。难道等待她的真的只有一个“输”字吗?顾筝脑子里浮现出黄子鹏那张自负傲慢的面孔,心里有点儿不甘心。但她不得不承认,根据她调查取证的结果,无论从事实还是法理上,都很难驳回原告对王晟的诽谤指控,除非那封举报信中对武大师的几项检举被证实,例如找到武大师和梦菲通奸或安安的确是他俩所生的证据,以及哥哥宗天一向武大师提供的一百万元是投资入股而不是捐款的证据。根据举报信陈述,所谓投资入股是武大师的口头承诺,并无文字凭据,唯一的证人是杜威,但作为武大师的干儿子,他显然不会作证。剩下的希望只有梦菲了,如果梦菲能够提供她和武大师有不正当性关系,证明安安是她和武大师所生,对王晟的诽谤指控也就不能成立了……
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一线光明,顾筝眼前一亮。她决定去找梦菲。这么多年,顾筝很少和哥哥联系,同嫂子梦菲更是如此。她翻了好半天,才从一个旧电话本上找到梦菲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却是停机信号。她打了好几遍哥哥家的电话,都无人接听。听王晟说,哥哥生病后,梦菲就带着安安离开家了。后来,顾筝把电话打到梦菲工作的凤凰岛度假村艺术团,接电话的是个男的,讲一口娘子湖方言,说梦菲团长早就辞职了。顾筝问在哪儿能找到她?对方支吾了一下说:“哪儿能找到她?你去问问武大师呗!”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顾筝听着话筒里的嗡嗡声,回味那句“你去问问武大师呗”,分明有一丝促狭的意味。
顾筝放下电话,愣怔了一会儿。一个大活人带着孩子能去哪儿呢?她想到报纸或电视上刊登一份“寻人启事”,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顾筝自己都觉得可笑,姑且不说梦菲能不能看到启事,即便看到了,这种方式也会吓得她不敢露面。
顾筝刚看到的一线希望倏地熄灭,重又陷入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就在这时候,她接到了卢佳的电话。
自从卢佳的案子撤销后,顾筝就和她失去了联系,其间,她曾给卢佳打电话,想问问她撤案的原因,可打了两次电话,卢佳都没有接,后来由于介入了王晟的案子,顾筝也就暂时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现在突然接到卢佳的电话,她感到有些意外。
“顾律,你在大江吗?我想见你……”电话里,卢佳的声音有几分急促,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出于职业本能,顾筝意识到卢佳突然要见自己肯定跟上次的案子有关,她顾不得王晟案子即将开庭面临的困局,马上说:“你要见我……什么时候?”
“就现在……”
顾筝看了看表,已经晚上九点多,但她还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好吧,你在哪儿?”
但卢佳没有回答,只说了句“老地方见面”就把电话挂断了。顾筝愣怔了片刻,才想起“老地方”是简爱咖啡馆。
同样是靠窗的卡座、戴英格兰风格宽边软帽和镶嵌着绿边长裙的女服务生,连播放的音乐也是詹姆斯的排箫曲,只不过《回家》换成了《孤独的牧羊人》。顾筝很喜欢这支曲子,尤其是冬天,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听着那如泣如诉的音乐,犹如置身在荒凉的旷野,既孤独又空旷,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美感……
上次和卢佳在这儿见面时正值酷热的夏天,而这一次是隆冬,外面寒风料峭,咖啡馆内却温暖如春。如同一部戏剧的换场,舞台布景没变,出场的人物也没变,只是时间变了。
上次,顾筝等了好一会儿卢佳才来,而这一次,当顾筝掀开厚厚的门帘,走进咖啡馆时,卢佳已经坐在靠窗的那张卡坐上,看上去已经等了一阵子了。
几个月不见,卢佳似乎憔悴了不少,虽然身上穿着厚厚的冬装,但顾筝还是能感觉到她比以前消瘦了很多。
“告诉我吧,卢佳,你为啥要撤案?”顾筝坐下后就提出了这个在心里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疑问。
卢佳面前放着一杯菊花茶,此刻,她的目光盯着玻璃杯里被开水泡得舒展开来的菊花,好一会儿,才抬起眼望着顾筝说:“开庭前几天,钱刚让人给我送来一个大信封,里面全是照片。来人威胁说,如果我坚持起诉,钱刚就要把这些照片发到网上去,把我彻底搞臭。”
“什么照片?”卢佳垂下眼睑,吞吞吐吐地说:“我在楚韵娱乐城工作的照片……”
顾筝意识到了什么,就不再往下问,过了片刻才说:“你能不能给我谈谈你在楚韵工作的情况?当然,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代理律师,你如果觉得不方便,也可以不说……”
卢佳咬着嘴唇,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好吧,事已至此,我也不再隐瞒你。”然后,她就对顾筝讲述了自己在楚韵娱乐城的经历——
“我上次告诉过你,我在职业学院学的时装表演专业,是被楚韵集团作为艺员招进去的。我们这个专业毕业后几乎没有一个人去专业时装表演团体工作,大多数姐妹都在歌舞厅夜总会跳钢管舞甚至脱衣舞,有的还被迫走上了卖淫的不归路。我能进楚韵从事时装表演,比那些姐妹们幸运多了。楚韵的艺员平均年龄不超过二十岁,身高都在一米七以上,除了像我这样的时装表演专业毕业生,还有普通高校艺术专业的大学生和省市级歌舞团的演员,都是精心挑选的。刚到楚韵时,我开心得经常做梦都笑出声来,觉得从此后可以凭自己的收入供养弟弟读书了。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楚韵所谓的时装表演,跟其他歌舞厅夜总会的脱衣舞差不多,表演时穿着极为暴露,有时甚至一丝不挂,节目也充满挑逗和色情意味。观看表演的都是有钱的老板,有的还是政府部门高官,他们都是楚韵的金卡会员,每张金卡的年费高达十几万元。楚韵集团的老总张小波是高干子弟,在大江的官场和商界人脉根基都很深,这些人大多是冲着他来的。楚韵娱乐城的总经理叫许可,毕业于东江大学,曾经是东大中文系的校花,在东江经济管理学院当过播音员,长得很漂亮,是张小波的情妇,也有的说他俩已经结婚了,反正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要不张小波能把娱乐城交给她管理?据说娱乐城的金卡会员制还是许可发明的。金卡会员的消费是一条龙:吃饭、看表演、洗浴,洗浴时有一项高级服务项目叫“鸳鸯浴”,由专门的小姐陪洗,消费都包含在金卡里,但如果另外找表演时装的艺员陪洗,价格则要高出几倍甚至几十倍。那些金卡会员非富即贵,自然不在乎多那点钱。我们每个艺员表演时身上都要编号,有时候不等演出结束,T台下就有人举起手中的牌子,牌子上写着艺员的编号,演出一结束,就有人到后台把那个艺员叫走了。起初,我还不明白“陪洗”的真正含义,后来才知道其实就是陪睡,我们在娱乐城拿的是固定工资,月薪不到3千元,但如果被娱乐城的金卡会员举牌陪睡,一次就能挣一万多。这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时候,我也被举牌了。第一次被举牌时,我拒绝了。听说举我牌子的是一个国企老总,连续举了我三次牌。最后一次,许可亲自来后台给我做工作。虽然我已经在娱乐城工作了一段时间,但很少见到许可,偶然见到她,觉得她比我大不了几岁,气质不凡,平时脸上很少见到笑容,显得有些冷傲。但那次,她见了我却一脸笑容,像大姐姐那样说了一大堆暖心的话。‘蓝总是张总的好朋友,人家已经举了你三次牌,你不给他面子,总要给张总和我的面子吧?再说,你家里困难,还指望你挣钱供你弟弟上大学呢,每月3千块,养活你自己也不够吧……’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尤其最后那句话,终于把我说动了。从那以后,我也像职院以前的那些姐妹,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直到遇上钱刚。我跟你说过,我们是在楚韵认识的,而且,我和钱刚第一次发生关系时,他已经知道我不是处女,并不在意我以前的经历,我也知道他经常出入楚韵娱乐城,他对我以前的经历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他以前的经历,互相扯平了。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可从他突然逼迫我离婚起,我知道我错了,钱刚其实一直就很在乎,直到他把我在楚韵的经历作为证据提供给法院,这次,他又威胁要把那些照片公开到网上……”
卢佳说到这儿,脸色苍白,眼里充满了忧伤和茫然,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顾筝半晌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你刚才说楚韵娱乐城的总经理叫许可,是东大中文系毕业的?”她一边说,一边在脑子里搜索着什么,“我想起在东大读书时的一位朋友,她是浪淘沙文学社的社长,毕业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一直不知道她的音讯……你能告诉我许可现在在哪儿吗?”
“不知道,我和钱刚认识后 不久就离开了楚韵,也跟许可失去了联系。”卢佳摇了摇头,“几年前楚韵集团的老总张小波被抓,楚韵娱乐城被查封后,许可也不知去向了……”
顾筝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卢佳接着刚才的话,继续往下说:“撤案后,钱刚逼着我和他离了婚,前些日子,我得了一场重感冒,差点死了。孩子没了,我还被钱家赶出了门。我落到这步田地,都是钱刚造成的,我不能让他这么轻松脱身。我现在不要他经济赔偿,我要报复他,不,是举报他……”
顾筝听了一愣,“你举报他什……么?”
“钱刚的父亲叫钱文龙,当过省发改委主任,是个大贪官,前两年才退休,退休后还是省政协常委……”卢佳说,“钱文龙在大江和北京有十几处房产,还有三辆进口豪车,加起来好几个亿呢,房产证就放在钱刚这儿,我亲眼见过,自从我们俩闹翻后,钱刚就把房产证转移走了。可那几处房产我都见过,拍了照片。前不久,我把这些照片作为钱文龙贪腐的证据寄给了省纪委,一直没有音讯。可就在两天前,我去美容做头回来,两个人在小区堵住了我,他们显然是钱刚派来的,警告我说,如果我再举报钱文龙,就要把我大卸八块,扔到东江里去喂鱼……”
“你肯定他们是钱刚派来的吗?”
“肯定,这两个人我以前见过,是钱刚的哥们儿。”卢佳笃定地说,“钱刚在黑道上有不少朋友,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顾筝担心地问。
“我豁出去了,我一定要让他们父子付出更大的代价!他们父子后台很硬,在东江告不倒他们,我就去北京上访!”卢佳把眼光转向顾筝,用恳求的语气说,“我把钱刚父子的房产和豪车照片备了一份,放在一个朋友那儿,万一我遇到什么意外,请你帮我在网上公开……”
顾筝一听这话,马上想到自己代理的即将开庭的案子。王晟就因为把哥哥的举报信贴到网上而招来了牢狱之灾,难道卢佳要自己重蹈王晟的覆辙么?她想马上拒绝,可一看到卢佳那近乎乞求的神情,又觉得不忍心。她想劝说卢佳别去告钱刚父子了,“你还年轻,退一步海阔天空……”说辞都想好了,可当她看到卢佳那张苍白的脸庞,把快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5.骚乱
开庭那天一早,顾筝就起来了。天气依然很冷,她把一件还是大学毕业不久买的羽绒衣从衣柜里翻出来穿上,早餐也顾不得吃,就在妇联宿舍小区门口叫了一辆的士往法院赶去。
南湖区法院位于旧城区,离老省委大院不远的公平路。隔壁是一座小学,与团省委隔街相望,团省委办公楼只有三层,貌不起眼,门前却挂着东江省青年联合会、《中国青年报》东江省记者站等好几块招牌,参差不齐,给人以杂乱无章之感,相形之下,对面的南湖区法院大楼不仅高大,而且由于大楼幕墙上的国徽以及门前围着的铁栅栏,显出一种庄严的气势。
南湖区地处大江市最繁华的商业区,大部分厅局级单位都在这儿,也是法律纠纷最集中的地区,区法院每年受理的案子在全市位居前列,顾筝来这儿办过不少案子,对这里的环境十分熟悉。当她到达法院时,法院还没有上班。她跟王晟约定在法院门口见面,她抬眼四顾,寻找王晟的影子,忽然有人在后面叫了她一声“顾筝……顾律师!”
顾筝回头一看,见王晟站在马路边,他仍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脖子上系着围巾,由于天气冷,他不停倒换着脚,蓬乱的头发上也结了一层白雾,看来他已经到了一阵子了。
顾筝瞧了瞧旁边停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问道:“你是骑自行车来的?”
“是呀,从文联到这儿很近,不到两站路……”王晟把两只冻得发红的手凑到嘴边呵着气,打量着顾筝,“你吃早餐了么?”
顾筝说:“还没呢。”
“正好我也没吃,”王晟似乎就等她这句话,马上接过去说,“我请你过早吧!”
“好啊,”顾筝莞尔一笑,“小学旁边有家小吃摊热干面不错,我以前来开庭,常在那儿吃。”
王晟说:“好吧,听你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法院旁边的小学门口,果然看到一家小吃摊,摊主是个中年妇女,面锅里冒着腾腾热气,摊子前围了不少人,都是等着吃面的顾客,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帮中年妇女打下手,否则她根本忙不过来。
王晟去小吃摊前排队,顾筝在一张矮桌子面前坐下,顺手拿起王晟放在桌子上的一张报纸,展开浏览着。忽然,一道醒目的标题映入了她的眼帘:“‘菩提树下’涉嫌诽谤案今天开庭审理,著名女作家宋晓帆发声力挺武大师”:
本报讯 针对最近一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菩提树下’涉嫌诽谤案,记者采访了日前从北京回大江省亲的著名女作家宋晓帆。宋女士表示,武大师是女皇武则天的后人,也是元极功的创始人,长期致力于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在东江省乃至全国都很有影响。有人以举报之名肆意对武大师进行污蔑诽谤,对这种卑劣下作的行为,我表示强烈愤慨和严厉谴责,并希望诽谤者受到法律的严厉制裁!
据了解,该案将于今天在南湖区法院开庭审理,担任武大师代理律师的是钧鼎律师事务所主任、东江省‘十大律师’,东江省青年律师协会副会长黄子鹏律师。对于案情的审理结果,本报将跟踪报道。
相似的报道,这几天几乎占据了东江省各大门户网站的首页和头条。他们把宋晓帆都请出来了,这是决战的阵势啊!顾筝暗自想着,仿佛又嗅到了跟当年那桩“辱母杀人案”同样的配方和味道,她脑子里浮现出黄子鹏那张踌躇满志的面孔,几天来一直压在心头的阴霾似乎又加重了。
这当儿,王晟端着两碗热干面回来了。他在桌子边坐下后,见顾筝正看着那张报纸发愣,脸上也突然阴郁下来。
王晟显然已经看过那条新闻了。顾筝掩饰什么似地端起碗嗅了嗅说:“好香啊!”
王晟明白她的用意,也不提案子的事儿,他从桌子上的一只竹筒里抽出两双筷子,一双递给顾筝,不声不响地端起碗,埋头吃起面来,直到把一碗热干面吃完,他都没说一句话。顾筝也是如此。他们俩似乎都在努力回避即将开庭的案子,仿佛他们不是这个马上要开庭的案子的被告和代理律师,而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食客。
顾筝吃了大半碗面,怎么也吃不下去了。记忆中那么好吃的热干面,仿佛失去了从前的那股香味儿,变得索然无味。“我从东大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宋晓帆……”顾筝望着那张报纸上的宋晓帆照片,叹了口气说,“我还记得,你在学校时写过一篇宋晓帆小说的评论呢!”
但王晟没有接顾筝的话茬儿,仿佛忘记了这件事。
这时,法院门口那道铁栅栏门打开了,紧接着,旁边传达室装有安检设备的大门也开了。这一大一小两个门,小门是法院工作人员和律师进出,大门是参加庭审的人员进出的,顾筝看了看表,指针刚好指向上班的时间。法院门口排了一行长队的人群开始从两个门往里面进。顾筝和王晟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他们横穿马路,走到法院门口,顾筝示意王晟从另外一个门进去,王晟站在原地望着顾筝,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犹豫了一下,才往大门口走去。
顾筝收回目光,正要往小门口走,突然看见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群人,他们头上都扎着一条黄色的布条儿,上面写有“元极功”几个字,手里举着牌子,像潮水一样呼啦啦地向王晟涌过去,一边挥舞拳头,一边高呼口号:
“坚决维护武大师的声誉!”
“造谣者下地狱!”
“必须严惩诽谤者!”
有人指着王晟大喊:
“他就是那个发帖造谣者!”
“对,就是他!他就是‘菩提树下’!”
“他叫王晟,是《大众艺术》传媒集团的副总编!”
“看他那样子就不像个好人!”
……
刹那间,王晟几乎被口号声、唾骂声淹没了。两个记者模样的人把话筒伸到王晟鼻子底下,大声发问:
“请问你为什么要发帖诽谤武大师?你跟他有私仇还是有别的动机?”
“你化名‘菩提树下’有何深意?”
这场面,顾筝觉得十分眼熟,当年的“辱母杀人案”中,她被黄子鹏亲自挑选进了律师团,当被告人罗小吉从拘留所押解到法院门口下车时,也是有一群人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朝罗小吉喊口号、吐口水,这显然都是黄子鹏一手安排的。估计报纸和网上很快会出现现场目击报道,譬如:“部分群众在南湖区法院门口聚集,声援武大师,谴责诽谤者,并呼吁法院严判!”
顾筝看见王晟站在人群中像一个溺水的孩子,手足无措,孤立无援的样子,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股力气,突然转身朝人群跑去,一把拉住王晟就往外面冲,但四周被围得死死的,根本冲不出去。有人不断往他俩身上吐口水,王晟头上被人扔的土坷垃砸了一下,顾筝脸上也被人吐了一口唾沫。这当儿,从法院旁边的小巷里开出一辆警车,跳下一队手执警棍的警察,向人群扑来……
6.法庭上
当警察驱散人群,王晟终于安全地进到法院大楼后,发现顾筝还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他看见顾筝脸上被人啐的唾沫,想起刚才自己被人群包围,顾筝冲进去抓住自己的手往外冲的情景,心里不禁有些感动,他抽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纸巾递给顾筝,顾筝接过去擦了擦脸上的污迹,把纸巾还给他时,指指他的额头,问:“疼吗?”
王晟这才意识到被土坷垃砸的额头,用手帕拭了拭。“没、没什么,擦破点儿皮……”他咧了咧嘴,勉强笑了一下,笑得有些惨淡。
开庭地点在第十审判室。当王晟和顾筝走进去时,距开庭时间还有十来分钟。审判室不大,四四方方的,像一个会议室,审判席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很大的国徽,此刻,审判长、审判员和人民陪审员已经在审判席入座,坐在中间的审判长是个女的,四十多岁的样子,身材矮小,五官扁平,像一张扑克牌,穿着法官服,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坐在她右手边的审判员是个男的,瘦高个儿,像根电线杆儿似地戳着;审判长左边的人民陪审员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便服,风纪扣没有扣,衣领敞开着,露出里面的衬衫领子,脸有点儿浮肿,眼睛底下的眼袋十分突出,像个看门的保安,大概是昨夜没有睡好,坐在审判席上不停地打哈欠,一边左顾右盼,仿佛想找个机会溜走似的。靠右边的原告席空着,律师席上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西装革履,仪表堂堂,王晟想起顾筝曾经介绍过,心想这大概就是她的上司、大名鼎鼎的黄子鹏律师,而旁边那个埋头看东西的漂亮姑娘,应该是黄子鹏的助手了。
王晟的目光从原告席和律师席位转向旁听席,见已经坐满了人,看见王晟和顾筝进去,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到他们身上,低声交头接耳。其中两个人有点儿面熟,王晟认出是大众艺术传媒集团两名新入职不久的员工。不用说,他们肯定是杜威派来的……
一刹那间,王晟回想起昨天晚上临睡前从托尔斯泰小说《复活》中读到的描写:
法庭是一个长方形大厅。大厅一端是一座高台,上去要走三级台阶。台中央放一张桌子,桌上铺一块绿呢桌布,边缘饰着深绿色穗子。桌子后面放着三把麻栎扶手椅,椅背很高,上面雕有花纹。椅子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金边镜框,框里嵌着一个色泽鲜明的将军全身像。将军的军服上挂着绶带,一只脚跨前一步,一只手按住佩刀柄。右墙角上挂着一个神龛,里面供着头戴荆冠的基督像,神龛前面立着读经台。右边放着检察官的高写字台。左边,同高写字台对称,远远地放着书记官的小桌,靠近旁听席有一道光滑的麻栎栏杆,栏杆后面是被告坐的长凳。现在凳子还空着没有人坐。高台的右边放着两排高背椅,那是供陪审员坐的,高台下面的几张桌子是给律师用的。大厅被栏杆分成两部分,这一切都在大厅的前半部。大厅的后半部摆满长凳,一排比一排高,直到后面的墙壁。法庭后半部的前排长凳上坐着四个女人,又象工厂的女工,又象公馆里的女佣,还有两个男人,也是工人。他们显然被法庭的庄严肃穆气氛锁住了,因此交谈时怯生生地压低声音。陪审员们一坐好,民事执行吏就趔趄着来到法庭中央,仿佛要吓唬在场的人似的,放开嗓门叫道:
“开庭了!”
全体起立。法官纷纷走到台上:领头的是体格魁伟、留络腮胡子的庭长,然后是那个脸色阴沉、戴金丝边眼镜的法官。此刻他的脸色更加阴沉,因为他在出庭前遇到在当见习法官的内弟,内弟告诉他说,他刚才到姐姐那里去过,姐姐向他宣布家里不开饭。
“看来咱们只好上小饭店去吃饭了,”内弟笑着说。
“有什么可笑的,”脸色阴沉的法官说,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
最后上去的法官就是那个向来迟到的玛特维。他留着大胡子,一双善良的大眼睛向下耷拉着。这个法官长期患胃炎,遵照医生嘱咐今天早晨开始采用新的疗法,因此今天他在家里耽搁得比平时更久。此刻他走上台去,脸上现出专注的神气,因为他有一个习惯,常用各种不同方式预测各种问题。此刻他就在占卜,要是从办公室到法庭扶手椅座位的步数可以被三除尽,那么新的疗法定能治好他的胃炎,要是除不尽,那就治不好。走下来是二十六步,但他把最后一步缩小,这样就正好走了二十七步。
庭长和法官穿着衣领上镶有金线的制服,走上高台,气势十分威严。他们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仿佛都为自己的威严感到不好意思,慌忙谦逊地垂下眼睛,坐到铺着绿呢桌布后面的雕花扶手椅上。桌上竖立着一个上面雕着一只鹰的三角形打击器,还放着几个食品店里盛糖果用的玻璃缸和墨水瓶、钢笔、白纸以及几支削尖的粗细铅笔。副检察官随着法官们进来。他还是那么匆匆忙忙,腋下夹着公文包,还是那么拚命摆动一只手,迅速走到窗边自己的座位上,一坐下就埋头翻阅文件,充分利用每一分钟时间为审案做着准备。副检察官提出公诉还是第四次。他热衷于功名,一心向上爬,因此凡是由他提出公诉的案子,最后非判刑不可。这个毒死人命案的性质他大致知道,并且已拟好发言提纲,不过他还需要一些资料,此刻正急急忙忙从卷宗中摘录着……
王晟以前从未进过法院,对法院的印象都来自于文艺作品。《复活》他大学时就读过,为了准备出席即将开庭的案子,他特意从书柜里翻出来重读了小说中关于法院的章节。此刻,他觉得眼前的法庭跟自己在《复活》中读到的场景大相径庭,至少没有他想象的那种威严,最近几天,网上到处充斥着对他的攻击和谩骂,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精心编造的谣言,一看就是有人组织的。网上称这些人叫“水军”,就连王晟曾认识的女作家宋晓帆也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了对他的谴责。他觉得自己像一条被凿了几个洞的小船,一点点往下沉去,等待他的将是一场灭顶之灾——这个念头在王晟脑子里越来越清晰。因此,对顾筝为了案子所做的一切,他并不抱什么希望。尤其在刚才法院门口的骚乱发生之后,他心里的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王晟迈着机械的步子走到被告席坐下,顾筝坐在他旁边的律师席位上。距开庭只剩下不到五分钟了,对面原告席上的位置还空着。前几天顾筝给王晟分析过,武大师不会出庭,很可能要指派一个代理人,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武大师连代理人都不指派,而由律师全权代理。王晟纳闷地问:“这意味着什么?”顾筝说:“也许在武大师看来,本案还没有开庭他就赢了。”王晟望着顾筝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不解地问:“为了这场注定要输的官司,你跟自己的上司对簿公堂……为什么?”顾筝避开他的目光,沉默了一下才说:“为了搞清事情的真相。我不相信我哥那封举报信是假的,也相信你是无辜的!”王晟听了眼圈一红,眼泪差点儿流出来了……
此刻,王晟把目光从依然空着的原告席位上收回来,正好碰上顾筝的目光。两人心领神会地交换了一下眼色。“看见旁听席后排座上那几个人了吗?他们都是报社的记者,跟黄子鹏很熟,几年前罗小吉案子开庭时他们也在场……”王晟听说过罗小吉的案子,但不知道顾筝话里的意思。“他们肯定是黄子鹏叫来的。”顾筝低语了一声,接着,不等王晟回味过来,她就站起身面向审判台说:“审判长,鉴于本案的审理可能涉及到个人隐私,被告方请求本案不公开审理。”
顾筝的声音并不高,但在旁听席上引起了一片嗡嗡之声,对面的黄子鹏马上站起身来,向法官大声说道:“审判长,原告方认为被告方不公开审理的请求理由不充分,建议驳回!”
审判台上,审判长和审判员交头接耳了一会儿,才回答:“依据相关法规,准予被告方不公开审理的请求,请旁听席上的人离开本庭……”
审判长此语一出,旁听席上再次响起了一阵嗡嗡声。坐在后排的那几个记者模样的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黄子鹏。黄子鹏对审判长的裁决显然很不满,但并没有提出异议。
旁听席上的人离开之后,审判室一下子安静了许多。王晟一直忐忑的心似乎也踏实了不少。他再次把目光转向身边的顾筝,心里忽然对这个老朋友的妹妹产生了一种依赖感。
这时候,身材矮小的女审判长举起手中的法槌咚地敲了一下,宣布道:“开庭了!”
王晟觉得,那声沉闷的法槌仿佛不是从审判台上发出来的,而像是从《复活》中冒出来的,使他产生了一种虚幻之感,而接下来的程序,也像《复活》中描写的那样单调、琐碎,甚至有些无聊。原告人姓名、年龄、职业、住址、身份证号码;被告人姓名、年龄、职业、住址、身份证号码;原告律师、被告律师……女审判长用跟她的面孔那样平板、呆滞的声音挨个儿问了一遍,像对待验明正身的犯人,显得冷漠而无情。在这个过程中,坐在审判长右边的高个儿审判员原本挺得笔直的电线杆似的身体仿佛承受不住重负地佝偻下来,显出一副痛苦的表情,而坐在审判长左边的人民陪审员则耷拉着脑袋,像是在打瞌睡。接下来,是原告律师向法庭陈述起诉事项,起诉书是事先写好的,宣读起诉书的是黄子鹏律师旁边的那位女助手,普通话很标准,字正腔圆,有一股浓浓的舞台味儿,使他想起在东大读研究生时学校广播台的女广播员。起诉书的前半部分是对所谓侵权过程的陈述,详细而冗长,却充满了主观臆测乃至人身攻击:
“被告人王晟在天涯网注册了一个网名‘菩提树下’,假冒宗天一的名义,以举报之名行诽谤之实,被告人之所以这样干,是因为杜威没有提拔他担任大众艺术传媒集团总编辑,所以怀恨在心,目的就是为了搞臭其上司杜威和他的干爹,也就是原告人武伯仲。被告人身为高级知识分子,为了一己之私,捏造事实、污蔑诽谤他人的行为,属实卑鄙无耻、龌龊下流,超过了做人的基本底线……”
王晟曾从顾筝那儿看到过起诉书,并没有这些内容,现在的这些内容显然是后来加上去的,不少来自网络,王晟感到了深深的羞辱,由于愤怒,他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一种烈火烹油般的痛苦使他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像打摆子似的,牙床直打战。双膝也不住地颤抖,坐在旁边的顾筝见了,伸出一只手按了按他的膝盖,突然站起身来向审判台大声说:“审判长,原告代理律师对被告的侵权和动机恶意猜测,肆意诽谤,侵犯了被告的人格权,本律师表示严重抗议,请法庭制止原告方的侵权行为!”
顾筝刚说完,黄子鹏也从原告席上站起身说:“原告对被告人侵权事实和动机并不是主观臆测,有证人杜威提供的证词……”说着,离开原告席,走到审判台前,把那份证词呈交给审判长。审判长展开证词看了看,又递给右边的审判员看了看,然后举起法槌敲了一下,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宣布:“被告律师抗议无效,审理继续!”
顾筝说:“等一等,审判长,能否把证词给我的委托人看一下?”
审判长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顾筝就走过去,从她手中取过那份证词,回到座位上,交给王晟。王晟接过来一看,起诉书上那些对他的诽谤果然都是来自于杜威的“证词”。他的手剧烈地哆嗦着,恨不得一把将这张纸撕得粉碎,幸亏顾筝阻止了他,否则,他很可能会因冒犯法庭被惩罚……
“请被告方就原告的起诉提出答辩意见。”审判长干巴巴地说,同时把目光投向王晟和顾筝。
顾筝显然早就等待着这一刻了,她展开早就准备好的答辩状,神情从容地望了望对面的黄子鹏,又看了看审判长,语调十分平缓地说:
“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和人民陪审员,我受被告人王晟的委托,现就原告方对我的委托人提出的指控,答辩如下……本律师认为,我的委托人王晟发布到网上的帖子是写给有关部门的举报信,其中的内容是否属实或对原告人武伯仲的名誉权构成诽谤,应该由有关部门进行调查后作出结论,原告律师无权单方面认定被告的行为构成诽谤罪;二是被告人与原告武伯仲以及案外人杜威没有个人恩怨,原告方指控被告所谓诽谤的动机纯属恶意猜测,毫无事实根据;三是法律对诽谤罪有清晰明确规定,只有在名誉侵权对原告造成严重后果时才能成立,而本案中原告并没有因被告人的行为造成‘严重后果’,因此,即便被告人的行为侵害了原告的名誉权,也不能构成诽谤罪所规定的情节,故本案原告方以诽谤罪立案起诉,属于适用法律不当,法院应依法予以驳回……”
顾筝的声音不高,但听起来有一种无可辩驳的力量。王晟委靡低落的情绪渐渐缓解了一些。
不知不觉,庭审过去了近一个小时。审判长宣布休庭五分钟,话音刚落,坐在她旁边的审判员和人民陪审员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朝外面走去。王晟早餐时在小吃摊喝了一碗豆浆,此时也有点内急,便离开座位,往法庭外面走去。
这一层有好几个审判室,每个审判室外面都站满了人,一个个忧心忡忡,满脑门官司的样子。有的在低声交头接耳,一见有人走近,便住了嘴。走廊尽头站着一个身材健硕的法警,目不转睛地监视着每一个人,腰上的宽皮带扎得很紧,看上去像一只就要飞起来的气球。
洗手间在走廊的拐弯处。王晟方便完出来,看见刚才最先走出审判室的审判员和人民陪审员正在走廊里吸烟,两个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聊着什么,见王晟出来,马上住了口,等他走过去之后,又开始嘀嘀咕咕地说话,王晟听见审判员嘴里冒出一声:“昨晚要不是你放我一炮,我他妈的输惨喽……”人民陪审员打着哈欠说:“哪里,那是你的火气好……”王晟听出他俩聊的是麻将,难怪庭审时这两个人都显得没精打采的,他想。
回到审判室时,里面只有黄子鹏和女审判长两个人,顾筝和黄子鹏的女助手不在,大概也去洗手间了。审判长仍然坐在审判台上,黄子鹏则站在她对面,胳膊肘撑在审判台上,两个人脑袋凑得很近,声音很低,在说着悄悄话。他们聊得很专注,没有听到有人走进审判室。王晟隐约听见黄子鹏嘴里冒出一句“牛庭长说了……”但还没说完,就住了嘴,转过脸来警惕地望着他。王晟觉得,黄子鹏的目光冷飕飕的,充满了明显的敌意。
过了几分钟,顾筝和黄子鹏的女助手回到了审判室。“刚才凌雪告诉我,审判长和黄子鹏以前在司法厅同过事……”顾筝低声说。
王晟听了,没吱声。他想到刚才黄子鹏和女审判长的交头接耳,觉得自己的心像一块石头再次往下沉去……
这时,审判长又敲了下法槌,庭审又开始了。
“下面进入质证阶段。”扑克脸的女审判长话音刚落,黄子鹏迫不及待地说:“刚才被告方在答辩状中称被告人王晟发到天涯网的帖子是一封举报信,本律师认为根本不成立。帖文虽然是以案外人宗某某名义写给有关部门的信,但并不能证明出自宗某某之手,因为,宗某某已经去世,被告人完全可以伪造这封信……总之,被告假冒他人之名,对我的委托人实施恶意诽谤,其行为十分恶劣,必须严惩……”
黄子鹏没有讲稿,而是现场发挥的,显得义正词严,慷慨激昂,听上去像是在宣读审判书,王晟觉得每个字都像钉子一般钉在自己的心上,他有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审判室里虽然开了空调,但他还是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他想,如果宗天一还活着,他就不会背上这顶假冒他人名义的罪名,举报信里的那些事也能查个水落石出,现在就是长满嘴也说不清楚了……
这时,庭审已近尾声,扑克脸的审判长问道:“原告方愿意接受调解吗?”
“不接受。”黄子鹏的回答十分傲慢,毫无商量的余地,一副稳操胜券的口气。
“被告方愿意接受法院调解吗?”女审判长目光转向王晟和顾筝,又把相同的问题问了一遍。
王晟觉得,自己无论回答愿意还是不愿意都是多余的了,因此他没有吭声。顾筝以为他没有听见,扯了扯他的衣袖,但王晟依然没有吭声。顾筝只好代替他回答了一句:“愿意。”
“本次庭审结束,审判结果将择日宣布。”扑克脸的女审判长举起法槌重重地敲击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来,她身边那两个审判员和人民审判员也跟着站起身来。
当王晟抬起麻木的双腿,迈着机械的步子往审判室外面走去,脑子恍恍惚惚,像做梦似的。他觉得整个庭审像是自己昨晚梦魇的继续。他对走在旁边的顾筝问:“庭……审结束了吗?”
“不,”顾筝表情异样地看了他一眼,声音清晰,语义却有些含混地说:“也许,这只是开始……”
王晟觉得顾筝话里有话,但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脑子里倏地冒出《复活》中的一段描写:
书记官念完长篇起诉书,收拾好文件,坐下来,双手理理长头发。大家都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愉快地感觉到审讯就要开始,一切都会水落石出,正义就可得到伸张。只有聂赫留朵夫一人没有这样的感觉。他想到十年前他所认识的天真可爱的姑娘玛丝洛娃竟会犯下这样的罪行,不由得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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