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去哪儿过年
农历腊月二十四是小年,这天,王晟案子的一审判决结果出来了。
当顾筝接到区法院的电话通知去领取判决书时,她心里还希望法院能够采信她的辩护意见,裁定王晟被原告指控的诽谤罪不成立,改由民庭以名誉侵权案另行审理。如果这样,王晟就能躲过一场牢狱之灾。
然而,顾筝从法官助理手里拿到判决书时,一行文字清晰地闯入眼帘:
“经本院审理查明,被告人王晟以宗某某(已故)名义在网上发布所谓举报信,故意捏造虚假事实,对原告人武伯仲进行污蔑构陷,致使其名誉和身心受到了严重侵害,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XX章XX条的规定,被告人王晟的行为已构成诽谤罪,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如不服本判决,被告人可自本判决公布之日三个月之内,向东江省大江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
不仅诽谤罪成立,而且是以该项罪名最高三年的顶格刑期判决的!
顾筝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仿佛她不是律师,而是被告,一股强烈的愤怒火焰般升腾着,就要从身体里冒出来。她眼前浮现出黄子鹏那张踌躇满志的脸,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直到走出法院,情绪才稍稍平静下来。她想是不是马上把判决结果告诉王晟,可当她脑子里闪现出王晟那张孩子一样迷茫的表情,不禁犹豫了。她不是担心王晟承受不了这个打击,而是有些不忍心。于是,她决定先准备上诉的事宜——无论初审法院的判决结果如何,都要向中院上诉,这是顾筝和王晟的约定。然而,迄今为止,她没有打听到梦菲的任何踪迹,这是本案能否推翻原告方指控的唯一希望。这使顾筝对二审的结果毫无把握,但出于一名律师的职业操守,以及对法律近乎本能的信仰,她必须根据现有的证据,尽最大努力维护和争取王晟的权利……
当顾筝准备好向中院上诉的所有法律文件时,已经是农历腊月二十九了。她从小区孩子们燃放的零星爆竹和焰火,意识到明天就是除夕,一年一度的春节又莅临了。一种无形的孤独感又袭上心头。
从小时候起,每到春节临近,这种孤独感就如影随形地陪伴着顾筝。她害怕过春节,每当看到别人家父母孩子其乐融融,欢聚一堂,而自己却除了哥哥一个亲人,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她就对春节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恐惧。这世界上为什么要有春节呢?她甚至对发明春节的人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仇恨!
大学毕业后,除了少数几个春节在外婆家和哥哥一起过的以外,顾筝都是在旅行途中过的春节。她印象最深的是2000年的春节,她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只身一人来到离大江几千公里的漠河,那儿是中俄边境,位于中国最高纬度地区。在这儿,据说可以看到21世纪农历新年的最早一轮日出。
农历除夕那天早晨,顾筝跟着几个同样从全国各地去漠河看日出的年轻人,来到城郊一处最适宜观看日出的林海边缘时,天还没亮,四周漆黑一片,厚厚的雪原在夜幕下泛出一层白色,像刀锋那样闪着寒光。北风刮过脸颊,像刀割一般疼。顾筝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但由于在雪原上站了近半个小时,两条腿冻得跟冰棍一样,快要失去知觉了。后来,有人从林子里捡来一堆树枝,在雪地上燃起篝火,顾筝和几个年轻人手挽着手,围着篝火又唱又跳,与其说是熊熊篝火,不如说是年轻人特有的活力驱除了他们身上的寒冷。
过了一会儿,有人突然叫了一声,“天快要亮了!”
顾筝朝东方望去,只见黑魆魆的森林尽头,露出了一线鱼肚白,渐渐地,这线鱼肚白变成了玫瑰色,越来越大,不断向天空扩散。
“太阳就要出来了!”有人紧张而兴奋地喊道。
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带点湖南口音。顾筝是在北京换乘认识她的,叫吕晶,十八九岁,长着一张娃娃脸,在上湘潭大学二年级。她们一听说对方是去漠河看日出的,便结伴同行,一路到了漠河。
就在这当儿,一轮朝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开始只是一个浅浅的圆弧,眨眼间,便露出了半个球,再过了一会儿,整个太阳便冒出了地面,又大又圆,又红又亮,像孩子的脸庞,放射出夺目的光芒。
“21世纪的第一轮太阳!”顾筝又听见吕晶低声说,并且感觉到被一只小手紧紧攥住了,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顾筝感到吕晶娇小的身体在颤抖,她产生一种触电般的感觉,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跟一个同性这样亲密接触,真美妙……
“是呀,第一轮太阳!”顾筝也忍不住说了一句,由于激动,她眼睛都潮湿了。
在顾筝记忆中,那是她有生以来过的最美好的一个春节。
今天去哪儿过年呢?顾筝还没有想好。王晟的案子使她对即将到来的春节感到那么陌生,她忽然想到了哥哥宗天一,这么多年,她只跟哥哥和梦菲在一起过过一个春节,那时安安刚出生,他们一家看上去那么幸福。实在没地方,也许可以去哥哥家过年,这个念头冒出来后,顾筝才意识到哥哥已经死了,嫂子和侄女安安也不知去向。而且,安安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亲侄女还未可知。她这段时间代理的案子也跟哥哥有关。实际上,她正是为了搞清楚举报信背后的真相才替王晟辩护的……
顾筝脑子空空荡荡,心里变得极其脆弱,整个人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攫住了,她把脸埋进被子里,泪水汩汩涌出眼眶,瞬间把被子打湿了。起初,顾筝努力抑制着,后来,她索性放声大哭起来,母亲和哥哥去世时她也没有这样哭过。很多年她都以为自己不会哭。大学时,栗红曾开玩笑说:“顾筝,我怎么从没见你哭过,像个冷血动物!”那会儿,栗红刚刚和郎涛分手不久,整天以泪洗面,像林黛玉一样……
除夕早上,顾筝接到了外公的电话。这些年,顾筝每逢春节没地方可去时,都是去外公外婆家过的年。在顾筝心里,外公外婆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两个亲人,哥哥不在了,顾筝觉得今年的春节更应该和外公外婆一起过。因此,她一听到外公的声音,以为外公是叫她去吃团圆饭的,可刚听到外公的声音,就觉得不对劲,以前都是外婆给她打电话的,外公很少给她打电话,她觉得外公的声音低沉、喑哑,听起来有些陌生:“筝筝,今年你在哪儿过年?……”
外公的口气不像是叫外孙女去吃团年饭,让顾筝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问:“外婆和小舅舅还好吧?”
“小乐出事了!”顾筝听到外公这句话从电话里传来,忙问:“小舅……他出啥事了?”
外公说:“你小舅带人围攻公司大楼,闯了大祸……”
“围攻公司大楼?”顾筝吓了一跳,“为、为什么呀?”
“还不是因为东钢并购的事儿?”外公支支吾吾地说,“昨天晚上,公安把你小舅逮走了,说还要判刑……筝筝,你外婆都惊吓出病了,我寻思你是律师,想让你过来,给我和你外婆出个主意……”
听到电话里外公带着恳求的声音,顾筝心里一沉,忙说:“外公,你等着,我马上就过来……”
围攻……并购……判刑……这段时间,哥哥宗天一去世以及卢佳和王晟的案子,一桩接着一桩,使顾筝有点儿应接不暇,现在小乐舅舅又突然出了事,她觉得脑子里仿佛塞满杂草,更乱了。
在去外公外婆家的路上,顾筝心里怔忡不宁,回想起小时候在外公外婆家度过的时光,比她小两岁的舅舅顾小乐总是那么顽皮,让外公外婆操碎了心,当然,也没少惹她生气……
2.顾小乐
除夕前一天的下午五点多钟,顾小乐把一位回家过年的大学生送到钢花四路后,就开着摩的回家。他这么早回家,一是因为明天就是除夕,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他也得回去帮父母置办年饭,这些年,父母年纪越来越大,精力已大不如从前,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对家里的事撒手不管了。
顾小乐之所以提前回家,还有一层更重要的原因,昨天,他终于拿到了那套商品房的钥匙,过完春节,他和妻子程蕾就可以搬进属于他们的新居了。结婚这几年,两口子跟父母住在一起拥挤不说,光程蕾和母亲之间那些鸡毛蒜皮的龃龉,就让他受够了,作为儿子,他不能不为母亲着想,作为丈夫,他又不能不护着点妻子,几年来,他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巴不得买套房子搬出去住,让自己清净,父母也清净。可他大专毕业后分配到东钢工作这些年,先是在车间当了几年工人,好不容易调到厂办转为干部,东钢的效益却每况愈下,有时连工资都发不出来。接着是工厂改制,从原来的全民所有制转轨为股份制企业。顾小乐和东钢的大部分干部职工一样,都希望改制后效益好转,谁知这几年收入不仅没有增加,反而比以前更少了。眼看着攒钱买套商品房,搬出去和程蕾单独住的梦想要化为泡影,父亲出手帮了他一把。
对于父亲出钱给他买房,顾小乐有些意外。从念大学时起,他和父亲的关系就不大好,父亲总是用劳模的标准要求他,什么工人阶级要有主人翁精神,无私奉献啦,他耳朵都听起茧来了。毕业时,父亲还逼着他放弃了直接进厂部当干部的机会,进车间当了几年工人。为这,他一直对父亲耿耿于怀,平时父子俩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磕磕碰碰,像一对仇人似的。不仅母亲替他们父子俩发愁,顾小乐自己也觉得别扭。妻子程蕾更是没少赌气,一赌气就回他爸那儿去了,程蕾爸叫程国军,给父亲当过徒弟,顾小乐和程蕾的姻缘还因为她爸和父亲之间的师徒关系有关。文革时,程国军曾经是东钢大名鼎鼎的造反派,坐过几年牢,出来后没有工作,一边在东钢厂区收购破铜烂铁赚点钱,一边炒股。程国军是东钢最早买商品房的人,买房的钱就是炒股赚的。这些顾小乐都是听父亲说的。父亲谈起他这位徒弟兼亲家时,语气中透露出些许钦佩。顾小乐则有些不屑。一个劳改释放犯有啥了不起?但他只是心里这么想,没敢在父亲面前流露。不久,他发现父亲也开始炒股了,而且是跟着他那位岳父大人。现在,父亲突然拿出10万块钱给他买房,显然就是跟着程国军炒股赚的,他原以为父亲炒股不赔本就不错了,谁知竟赚了这么多,实在让他感到意外。当然,更意外的是父亲把赚的钱拿出来给他买房……
两年前靠父亲的十万元,再加上自己和妻子程蕾两个人的积蓄,顾小乐毫不犹豫地买下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商品房。为了便宜,他买的是期房,两年后才能住进去。现在,顾小乐终于拿到了新房的钥匙,他的心情可想而知。妻子程蕾前两天和母亲为一点芝麻大的小事置气,又回她爸那儿去了,所以顾小乐今天早早地收了班,打算去岳父家把程蕾接回来过年。母亲还吩咐打电话让顾筝来家过年。对于这位比自己还大两岁的外甥女,顾小乐心里一直很钦佩,而对于另一个外甥,顾筝的哥哥宗天一,他却从未有这种感觉,半年多前听到宗天一去世的消息时,他也不怎么难过。尽管宗天一是个大老板,他和程蕾结婚时,还随过一份万元大礼。
顾小乐对顾筝始终有一种少年时培植起来的亲昵感情。顾筝毕业于名牌大学,现在又是律师,而自己则只是一名大专生。打小时候起,父亲每次教育他,动辄拿顾筝做榜样,这无形中提高了外甥女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他觉得顾筝能来家里过年,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儿。至少在妻子程蕾面前,他觉得脸上有光。
冬天的日子昼短夜长,尽管还不到五点半钟,天却快煞黑了。人民大道两旁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平时这时候,钢城最主要的这条马路上挤满了下班的人群,车水马龙,拥挤不堪,但现在年关将近,看不到几个行人和车辆,显得有些空旷。经过厂部大楼时,顾小乐看见广场上的电灯坏了,那尊高大的毛主席塑像笼罩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刚刚过去的那一幕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三天前的上午,顾小乐正拉一个旅客去厂医院,突然接到师傅阿毛的电话,说杜克公司的代表昨天已经抵达大江,今天上午要在公司大楼举行并购东钢的签约仪式,大家准备去厂部大楼进行抵制和抗议,让他通知身边的摩的司机按时前往。
半年前,东江钢铁公司要被杜克公司并购的消息就开始在东钢的干部职工中间流传;杜克公司虽然是世界排名500强的大公司,但开出的并购条件十分苛刻,不仅出价低得超出许多人的预料,而且条件极为苛刻,除了百分之五十一的控股权,还要将东钢现有的近十万干部职工实行分流下岗,缩减三分之一。按照这个规定,顾小乐也在被裁减之列。
消息一传出,便引起了干部职工的强烈愤慨。东钢公司改制后,效益不仅没能好转,反而一年不如一年,甚至连年亏损,许多工人工资奖金都拿不到,管理层的人每年却拿几万甚至几十万的年薪,大家早已满肚子意见,并购的消息一传出来,反对的声音便像终于找到决口的洪水那样爆发了。半年来,去公司大楼乃至省委上访的人一批又一批,从来就没间断过。有一段时间,公司管理层表示暂时搁置并购计划,可他们并没有停止,一直在私下里悄悄进行。所以这次一听到东钢就要和杜克公司举行并购签字仪式,大家的肺都气炸了,无不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
钢城的摩的司机绝大部分都是东钢的下岗或待岗职工,也是东钢改制后最早的一批利益受损者,阿毛就是其中之一。顾小乐大专毕业后下车间当工人,阿毛是他的师傅,师徒俩关系一直不错。他办理摩的牌照,还是阿毛帮的忙。阿毛当过分厂的工会主席,性格豪爽,为人仗义,在工人中间很有威信,是个一呼百应的角儿。这次并购签约仪式的抵制活动,就是他和另外几个工人发起的。作为徒弟,顾小乐理应支持师傅的号召,何况公司一旦并购,他首当其冲面临下岗,出于捍卫自己的利益,他也要坚决抵制这次签约仪式。
第二天一早,当顾小乐开着摩的来到厂部大楼时,见广场上已经聚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大家都骑在摩的上,排着整齐的队伍,头上的头盔在阳光下熠熠闪亮,看上去像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大约上午八点多钟,在阿毛等人的带领下,人们开始呼喊口号。
“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工作!”
“坚决反对贱卖东钢!”
“谁签字,谁就是工贼!”
“打倒工贼!打倒汉奸卖国贼!”
“工人万岁!”
接着,大家又开始唱歌:
咱们工人有力量
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
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盖成了高楼大厦
修起了铁路煤矿
改造得世界变呀嘛变了样
嘿发动了机器轰隆隆的响
举起了铁锤响叮当
造成了犁锄好生产哟
造成了枪炮送前方
嘿嘿嘿嘿嘿嘿哟
咱们脸上放红光
咱们的汗珠往下淌
为什么为了求解放
为什么为了求解放
……
高亢、粗狂、雄浑的歌声在空中回荡,把空气都震动了。
在工人们的强烈要求下,从厂部大楼里走出两个人来,走在右边的是东钢公司董事长兼党委书记邱栋梁,左边那人是个瘦高个儿,西装革履,留着分头,看上去很面生,不知是何方神圣。“他就是杜克公司派来的全权代表,也是并购后新东钢公司的老总!”阿毛告诉顾小乐。消息很快传开来,许多人都把目光盯着那瘦高个儿,眼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
邱栋梁五十来岁,以前是东钢的供销处长,长着一张河马似的嘴巴,又矮又胖,像一堆面团。东钢就是在他手里一天一天垮下来的,工人们对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印象,刚开口没讲几句,大家便异口同声地喊起来:
“东钢是东钢工人的东钢,你们没有权力卖给外国人!”
“滚下去,败家子!”
有人向邱栋梁吐口水,扔香蕉皮。邱栋梁身上挨了几下,他一脸尴尬,肥胖的身体左右躲闪着,一边躲一边嘟囔:“同志们,不要冲动!”
马上有人奚落道:“瞧你脑满肠肥的,谁是你的同志!”
人群中响起一阵哄堂大笑。邱栋梁有点尴尬,但仍然强撑着喊道:“大家肃静,请杜克公司全权代表,也就是并购后新的东钢公司总经理严总讲话……”
大家一听,顿时安静下来,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瘦高个儿。
“工友们,同胞们,首先,我代表杜克公司中国区向各位致以亲切的问候!”严总尖着嗓子说,并举起一条胳膊在空中挥动了一下,“我完全理解各位的情绪,但我要郑重提醒大家,第一,我们杜克公司并购东钢,是经过政府有关部门依法审批的商业行为,是得到法律保护的。第二,东钢的经营目前已濒临破产,如果不是杜克公司并购,许多工人不仅马上面临失业,而且一分钱的补偿金都拿不到,现在我们愿意拿出一笔钱来补偿给大家,你们应该知恩图报,怎么能反咬一口呢?……”
大家被严总的话激怒了,人群中嘘声一片,很快淹没了他的声音:
“不要脸的家伙,我们有两只手,能工作,谁稀罕你的补偿金?”
“对,我们筹钱把东钢买下来,由我们工人自己来经营!”
“东钢是我们的东钢,把这个假洋鬼子赶出去!”
顾小乐听见最后这句话是身边的阿毛喊出来的,他也跟着一边喊,一边挥起拳头,眼里闪烁着愤怒的火焰。
紧接着,人们齐声呼喊起来:“把这个假洋鬼子赶出去!”大家一边喊,一边潮水般往前涌去。
顾小乐跟在阿毛后面,周围是愤怒的人群。他觉得自己像置身在一条激荡的河流里,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滴水珠,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庄严的感情。邱栋梁和严总被四面八方涌上去的人群包围了,人们挥动着拳头,雨点般砸过去,顾小乐也举起了拳头。他听见一阵惨叫声,不知是邱栋梁,还是严总的声音,听上去像杀猪一样,十分瘆人……
此刻,顾小乐驾驶摩的经过厂部大楼,仿佛又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他心里一阵惊悚,不由加快了速度。
摩的驶出人民大道,拐上了钢花二路。过去不远就是钢花一路。顾小乐闻到马路边一家住户窗口飘出来的肉香,带着一股浓浓的年饭味儿。他想,父母这会儿应该做好饭了,他吃完饭就去岳父家把妻子程蕾接回来,同时提醒自己,别忘了打电话叫外甥女顾筝来家里过年。可就在他走到自己家的那栋楼下面时,突然从路边的阴影中冒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压低声音问:“你是顾小乐吗?”
顾小乐一怔,点了点头:“是,你们……”但话音刚落,对方就把一副手铐拷住了他的双手。“我们是区公安分局的,你被刑事拘留了。”
借着微弱的路灯光,顾小乐看清了对方身上的警服。手铐一样冰冷冷的声音,使他脑子里闪过三天前厂部大楼广场上发生的那一幕,他顿时明白了什么。“能不能让我回家告诉一下我父母?”他用恳求的语气说,但对方冷冷地说:“我们会通知的。走吧!”
3.小舅
春节上班头一天,正月初六上午,顾筝就去看守所探视小舅顾小乐。
看守所离东钢工人疗养院不远,小时候,外公作为劳动模范,每年都要在疗养院疗养一段时间,顾筝和小舅曾跟着外公在疗养院食堂吃过一次饭,觉得伙食比东钢的工人食堂强多了。现在,工人疗养院改成了东钢传染病防治院。不时有穿白大褂和戴口罩的人进进出出,门口有穿着制服的保安把守,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座监狱。
顾筝不是顾小乐的直系亲属,看守所的门岗除了查验身份证,还仔细看了她的律师证。春节假期刚过,来看守所探视的人很少,偌大的探视室里只有顾筝一个人。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地板,一切都是白的,没有暖气,室内像冰窟窿一样,顾筝坐在冰凉的条凳上,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顾小乐才由民警带着走进探视室。
顾筝和顾小乐隔着一扇镶着铁栅栏的小窗。或许因为探视室四周墙壁都是白色的缘故,顾小乐的脸上仿佛刷了一层水银那样苍白,坐在凳子上,身上的囚衣很单薄,瑟缩着身子,眼睛黯淡失神,眼球上布满血丝,一看就知道几天没睡好觉,圆圆的脸孔都瘦了一圈,下巴也变尖了,由于几天没剃,胡子像杂草似的冒出来一大片。一看见顾筝,顾小乐暗淡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叫了一声:“筝筝,你来了……”
听到顾小乐像小时候那样叫自己“筝筝”,顾筝心里一动,眼圈不由得一下子就红了。“小舅,外公外婆让我来看你……”说完这句话,也不知道往下怎么说了。
“我爸我妈……他们还好吗?”
“还好……”顾筝说了半句就停住了,心里说的却是“怎么可能好?”
除夕那天,她一走进外公外婆家,见屋子里冷火秋烟,没有半点过年的气氛,外婆躺在床上,头上捂着毛巾,病恹恹的,一见顾筝,就伸出双手拉住她,一边流泪一边说:“筝筝,你小舅这回闯大祸了,可咋办啊!”
外公也在一旁长吁短叹。“筝筝,小乐这次犯了国法,你是律师,你想想法子救救你舅……”那口气,仿佛把她当成了救星。
顾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知道小舅在外公外婆心中的分量,别看平时没少拌嘴怄气,却把他当作心头肉一样,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能不忧心?顾筝已经到网上搜索了一下,大致了解了小舅出事的前因后果。“组织工人寻衅滋事,将外资代表殴打致死”,《东江日报》头版都报道了:“东钢公司近日发生的聚众滋事致死人命案,目的在于抵制东江钢铁公司和美国杜克公司的并购重组,是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员煽动和策划的严重违法事件,性质极为恶劣,必须对少数违法犯罪分子依法严惩,以维护我省改革开放的大局……”看到这样严厉的措辞,顾筝就知道小舅这次犯的事儿非同小可,其严重性,已经远远超出她这个小小律师的认知范围了。但从法律角度看,小舅在这起“致死人命案”中究竟应该承担多少刑事责任,并非不存在回旋空间。
当然,对没什么法律知识的外公外婆,顾筝不能把话说透,她闪烁其词地安慰外公外婆:“你们别急,小舅现在还处于拘押候审期间,下一步是由检察院向法院提诉,小舅作为被告,有权请律师,到时候,我来为小舅出庭辩护。”外公外婆对她的话似懂非懂,但脸上的焦虑表情放松了不少……
此刻,顾筝看到顾小乐那副无助的样子,心里不禁生出一股怜悯之情,想起自己对外公外婆做出的承诺,就更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应该为身陷囹圄的小舅尽绵薄之力。按照小舅犯的事,的确只能尽“绵薄之力”。她想,不由苦笑了一下。
“小舅,我了解了一下,你的案子即将由区检察院提起公诉,区法院审理,到时候我做你的辩护人。由于过完年刚上班,具体情况我还要向法院了解……”顾筝说着,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委托书,从窗口递进去:“这是你聘请我担任你的辩护律师的委托书,你在上面签个字就行了。”
顾筝说这番话时,已经忘记了自己和顾小乐的甥舅关系。接着,她又向顾小乐详细了解了那天在东钢办公大楼门前发生骚乱的全过程,特别是对杜克公司那位姓严的代表被围殴致死的每一个细节,顾小乐是否参与围殴等等,她问了又问,并一一记录在本子上。
顾小乐回答的很认真,一边回答,一边用异样的眼光看着顾筝,仿佛面前的不是那个曾经跟自己朝夕相处过的外甥女,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律师。
问完要问的问题,顾筝收起笔记本,才想起外公外婆让他给顾小乐带来的一罐鸡汤,便赶忙把放在凳子旁边的陶罐端过来,说:“小舅,外婆昨天连夜熬了这罐鸡汤,让我给你带来……”
顾小乐听了,眼里放出兴奋的光来,舔着嘴巴,迫不及待地揭开陶罐,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好香呀!这几天看守所的饭菜连油星子都看不到几滴,可把我馋坏了!”
顾筝见顾小乐那副馋坏的样子,想,这还只是刚开始呢,心里又生出一丝恻隐之情。
这当儿,一直像树桩那样立在顾小乐身后的民警说了声:“顾小乐,探视时间到了,回号子去吧!”
顾小乐悚然一惊,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眼里的亮光像火苗那样倏地熄灭下来。他盖上陶罐盖子,依依不舍地看了顾筝一眼,顺从地跟着民警往探视室外走去,但刚走两步又停下来,对顾筝说:“筝筝,我托你件事,你一定要帮我!”
顾筝见顾小乐郑重其事的神情,问:“什么事?”
“你去找一趟程蕾吧,我进来后这几天,她还没来看过我。”顾小乐垂下眼睑,“你把我的情况告诉她,让她别担心……”说着,从脖子上扯下什么东西,塞到顾筝手里。
顾筝一看,是一块心形绿松石,明白了他的心思。她知道小舅和程蕾从上学时就开始恋爱,其间起起伏伏,好不容易结了婚,两口子经常吵架,几次闹到要离婚的地步。具体原因顾筝虽然并不知情,但此刻看见顾小乐那副不安的样子,寻思小舅真正担心的也许不是程蕾为他操心,而是害怕程蕾因为自己的事情要跟他离婚吧?
顾小乐把程蕾家的地址告诉顾筝后,就跟着民警回号子里去了。
顾筝从看守所出来,见还不到中午,就照着顾小乐告诉的地址去找程蕾。程蕾家住的小区不远,打的士只需起步价就到了。小区叫城南花园,是钢城最早的一批商品房,房子的楼层都不高,外观粗糙,小区的管理也没有中心城区的商品房小区管理那么严,大门敞开着,连保安都没有,顾筝进去时也没人问一下。
顾筝敲了好几遍门才开。开门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顾筝认出这正是程蕾,按照辈分,她应该叫“舅妈”。但程蕾比她小几岁,她叫不出口,便自报家门道:“我是顾筝……”
程蕾怀里抱着一个布娃娃,倚靠着门框,像是刚起床还没睡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斜睨着顾筝,显然没有认出她来。虽然顾小乐和程蕾结婚好几年了,但顾筝和她并没有见过几次面。“我是顾小乐的外甥女……”她只好补充了一句。
“哦,原来是你呀,大律师!”程蕾原本冷淡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随即闪开身子,“请进吧!”
程蕾穿着厚厚的棉睡衣,但仍然掩盖不住苗条玲珑的身姿,当她转过身往屋子走时,那娉婷袅娜的步伐,仿佛舞台上走步的演员,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韵味儿,让顾筝想起卢佳,还有那位失踪的嫂子梦菲。
顾筝跟着走进去。这是一套两居室的屋子,客厅不大,中间放着一张方桌,上面堆满了零食和大概是昨晚吃剩下的菜碗,靠墙摆着一副黑不溜秋的旧沙发,像是从二手家具市场买来的,式样显得很老旧。地板上刷了一层深红色的油漆,由于时间久了,不少地方漆皮剥落,露出斑驳的水泥。一切显得那么凌乱,像那种从不收拾的单身男人的宿舍,跟眼前这个漂亮女子的形象很不搭调。顾筝想到程蕾不过是回来临时住在这儿,这套房子的真正主人是她的父亲,便觉得释然了……
程蕾见顾筝在打量屋子,并不在意,仿佛这儿不是她的家,而是一家旅馆。“很脏,随便坐吧!”
顾筝把沙发上的一堆衣服推开,坐下来,顺口问道:“你爸爸不在家?”
“他从初一就去照顾那个老不死的,一直没回来……”程蕾没好气地说。
“老不死的?”顾筝以为程蕾说的是她妈妈,但接下来程蕾的话,让她吃了一惊:“他坐牢时的狱友,对了,你知道我爸以前坐过牢吧?”
“哦,没听说过。”顾筝支吾道,其实她以前听外公外婆说起过,但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为了不让程蕾难堪,所以她撒了谎。
“我爸出来后,跟那老头儿打得火热,平时除了炒股,就往他那儿跑。老头前不久病了,他天天去伺候,跟对自己亲人一样。”程蕾像是憋了肚子里的气,终于找到了发泄机会似地说。
顾筝听出了程蕾对她父亲强烈的不满,想到以前从外公外婆那儿听说的她的复杂家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打断她的话头:“是这样的,我刚去看守所看小舅过来……”
“我知道你去看顾小乐了!”程蕾没等顾筝说完就打断了她,“是他要你找我的吧?要不,你这大律师外甥女怎么会来找我呢!”
程蕾的话音里带着明显的讥讽,这使顾筝意识到她刚才的不满并非仅仅对她的父亲,分明还因为她的丈夫顾小乐。“小舅的事儿也许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顾筝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用安慰的语气说,“况且,他的出发点并没有大错……”
“出发点没大错?”程蕾冷笑了一声,像是质问道,“你的意思是顾小乐还是个英雄?”
“我没这个意思……”
“你没这个意思,可顾小乐有这个意思,他师傅阿毛也有这个意思。他们一直以为自己在捍卫东钢工人的利益,要不他们怎么会干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呢!”程蕾满脸不屑地说,“他充英雄好汉捍卫别人的利益,自己老婆被人从文工团赶出来,却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程蕾说着,神经质地笑起来,眼眶里隐约有泪光闪烁。
顾筝知道程蕾以前在东钢文工团当演员,前几年也下岗了,但具体原因并不了解。此刻听了程蕾的话,似乎明白她为什么生顾小乐的气了。
“小舅让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他心里很在乎你,”顾筝说完这句话,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顾小乐并没有让她这样说。她只是凭自己的感觉,猜测小舅让自己来找程蕾,是想传达这层意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不要为他担心……”
“我担心不担心又能怎么样?甭管出于什么目的,他和阿毛弄出了人命案,不枪毙就烧高香了!”程蕾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说,“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再说我都下岗了,现在只能靠在歌舞厅给人伴舞挣钱过日子,哪里管得了他的事……”
程蕾说完,凄然一笑。顾筝心里不由对她生出些许怜惜之情。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顾筝下午还要去检察院了解顾小乐案子的进展情况,就起身告辞了。
程蕾送她走到门口,忽然拉住她的手说:“你是律师,顾小乐的事也只能靠你帮忙了……”
顾筝听了心里一动,想,她其实还是爱着小舅的。她忽然想起小舅塞给他的那块绿松石,便掏出来塞进程蕾手中,也不看她的反应,就转身走了。
4.程蕾和父亲
顾筝走后,程蕾关上门,像害怕掉在地上摔碎似的,小心翼翼地握着那枚心形绿松石,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像完成一个复杂的舞蹈动作那样,先是双膝跪着,然后弯下上半身,慢慢地把整个脸孔埋到沙发上,沙发上散发出一股劣质人造革的难闻气味,但她仿佛失去了味觉,趴在沙发上,低声啜泣起来。起初,她害怕被人听见,拼命抑制着自己,但啜泣声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程蕾和顾小乐是在东江钢铁学院读书时开始恋爱的。那会儿,她刚考上东钢学院艺术专业中专班,顾小乐则比他高两届,就要毕业了。那年学校举办五四运动爆发七十周年文艺晚会,程蕾表演了一个双人舞,没几天,收到了一封信,信写的很简短,大意是看了那个节目,觉得她跳的舞美,人也美,“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美丽、可爱的女孩。我爱上你了!”随信还夹了一首诗,那首诗的题目叫《神女峰》:“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程蕾愣愣地看着信末那行歪歪斜斜的落款:“冶金专业:顾小乐”,信里还夹了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上的男生眉清目秀,很是英俊,她这才意识到这是一封情书,她中学时就曾收到过男生的情书,从没有理睬过,她也不懂诗,可不知怎的,这句诗像魔法一样把她吸引住了,以至她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封信,并答应见面。她之所以答应见面,其实是想把照片以及那首诗还给信的主人。可是,当她在校图书馆门口的假山旁见到那个男生时,却因一句话改变了主意。
那次,她把照片和那首诗还给顾小乐时,顺口问了句这首诗是谁写的?顾小乐腼腆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道,是从我外甥女的本子上抄来的。”
程蕾有点好奇:“你外甥女?她多大呀就懂诗歌?”
顾小乐说:“她比我大两岁,在东江大学读书……”
程蕾一听扑哧笑了,她第一次碰上外甥比自己年龄大的人。心想这男生真有趣,而且挺诚实,“我还以为是你写的呢!”
从那以后,程蕾就和顾小乐交往起来了。但那只是一般的交往,还算不上恋爱。程蕾觉得,顾小乐并不是自己喜欢的那种类型。她喜欢的男生不需要多么英俊,但必须健壮有力,经得住世面,顶得住风浪,可以像父亲那样为自己遮风挡雨,而顾小乐显然不是这种类型。
程蕾还不到一岁时,父亲就同母亲离婚了。她是和母亲相依为命长大的,由于缺少父爱,她从小就没有安全感。母亲没有正式工作,在东钢下属的一个街道缝纫厂工作,为了多挣钱,每天下班后,还把没干完的缝纫活儿带回家来,晚上接着干。小时候,每天半夜醒来,都看见母亲伏在缝纫机上工作,身影被灯光投到墙上,忽长忽短,那踩动缝纫机的哒哒声富有节奏,听起来像一首美妙的音乐。
有一次,母亲病了,几天没去上班。那时程蕾已上小学了,一天放学回来,看见家里多了一个人,是个男人,长着一副英俊的国字脸,身上穿着灰色的干部装,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看上去像个干部。一见她,就满脸堆笑地跟她打招呼,还从提包里拿出一袋蜜桔往她怀里塞。由于家里从未来过男人,程蕾很害怕,满脸惊惧地往母亲身边躲,脑袋埋进母亲怀里不敢抬头,但母亲把她的头扳起来,指着那个男人说:“蕾蕾,收下吧,他是你……爸爸。”
程蕾听到这句话,仿佛被雷击了一下似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那个男人离开时,母亲柔声说,“蕾蕾,他要走了,你叫一声爸爸吧!……”但她还是咬着嘴唇没说话,直到那个男人离开后,她才趴在妈妈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不久,程蕾就听学校的同学说:“程蕾,你爸爸坐牢了,你知道吗?”程蕾将信将疑,回来后问妈妈,但妈妈面无表情地说:“那个人不是你爸爸,他坐不坐牢跟你没关系……”
程蕾糊涂了,不知道妈妈哪句话是真的。直到上小学五年级后,她才知道母亲说了假话。那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是她的爸爸,叫程国军,曾经当过东江钢铁厂的革委会主任,爸爸同妈妈离婚后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那个女人是东钢文工团团员……
程蕾从小成绩不好,但她长得漂亮,天生一副美人坯子,班级或学校开展文娱活动,老师总要点名让她参加,而她也有这方面的天赋,唱歌跳舞一学就会,很快成了学校的文艺骨干。高二时,程蕾代表学校参加全区中学生文艺汇演,得了一等奖,拿着奖状兴冲冲地回到家,谁知母亲看了,病恹恹的脸上不仅看不到一丝高兴,反而流露出忧虑的神色,还叹了口气说:“唉,你越来越像他了……”
程蕾知道母亲说的“他”是指父亲,她曾从母亲藏在箱子底的相册里见到过一张照片,一张东钢文工团排演的《红色娘子军》剧照,剧中饰演洪常青的正是程国军。
原来他当过东钢文工团团员!他和母亲离婚后找的那个女人也是东钢文工团的团员!程蕾明白了母亲叹气的原因。那张镀了金箔的奖状不仅不值得骄傲,反而让她产生了一种羞耻感;更让程蕾感到羞耻的是,她发现自己长得很像程国军!一直以来,她都为自己的美貌感到骄傲,并当成了唯一的财富,而现在,这种骄傲被击得粉碎,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心里十分难过,觉得自己真正变得一无所有了……
程蕾考上东钢学院艺术专业不久,母亲就去世了。大一下学期开学后的一个星期六,程蕾从学校体育馆练功回到女生宿舍,宿管就打来电话说楼下有人找,她以为又是顾小乐,自从上次见面后,每逢节假日或周末,顾小乐总是找各种理由跟她约会,连宿管都对他熟悉了。起初碍于面子,程蕾跟顾小乐出去过几次,次数多了,让她烦不胜烦,所以只要听见找自己的电话,她就以为是顾小乐,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但宿管说:“程蕾,找你的人叫程国军,他说是你爸爸……”
程蕾一愣:“我爸爸?……”她拿着话筒愣怔了好一会儿,直到宿管挂断电话,话筒里响起一阵嗡嗡的蜂鸣,她才从梦中醒过来似的,搁下话筒,往楼下跑去。
在宿舍门口,程蕾一眼看见了程国军,那个声称是她爸爸的男人。他光着头,胡子拉茬,穿一件褪色的蓝布上衣,脚上的皮鞋裂了缝,目光暗淡,神态委顿,跟《红色娘子军》剧照中那个器宇轩昂、英姿勃发的“洪常青”和几年前程蕾在家里见到的那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简直判若两人。
一看见程蕾,程国军灰暗的脸上像镀上蜡似的骤然一亮,用跟他的年纪不大相称的欣喜的声音叫道:“蕾蕾,是我……我是你爸爸!”
程蕾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吭声。她不知道怎样面对这个陌生而熟悉的男人,她想说:“不,你不是我爸,我没有父亲!”但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转身走掉,却迈不动步,双脚仿佛贴上万能胶被粘住了似的。她觉得眼睛湿漉漉的,有什么东西就要从眼眶里流淌下来,但她拼命忍着……
“蕾蕾,我出来了。”程国军察觉到了程蕾的心思,惴惴地说,“明天星期天,你回家去吧,我给你做点好吃的……”
程蕾觉得他的话音里带着一种讨好的味道。但她没有答应。自从考上东钢学院,程蕾就一直住校,再也没有回到她和母亲住过的那栋筒子楼。在她内心里,母亲去世后她就没有家了。
程蕾强忍着心底的悲伤和怨恨,突然转身跑回了宿舍。程国军接连叫了几声:“蕾蕾、蕾蕾……”她也没有回一下头。
一晃三年过去了,这三年间,程国军又来学校找过几次程蕾,但她一次也没有回过家。临近毕业时,班上大多数同学的工作都有了着落,有的还被东钢文工团录取了。文工团这时已经改名为东江工人艺术团,不仅为东钢职工演出,还经常组织到全省各地进行商业演出,成了正规的艺术院团,程蕾知道那几位同学都是东钢公司领导的子女,能进文工团,并非他们出类拔萃,而是因为父母的关系。她除了暗自羡慕,就只能叹息自己没有父母的靠山了。
毕业生纷纷离校了,程蕾还没有找到工作,她正打算去一家歌舞厅伴舞,边打工边找工作,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自报家门说是工人艺术团人事科的,让她去一趟。她感到很意外,不知道找自己有啥事。工人艺术团离东钢学院不远,步行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程蕾直到走进艺术团大门,也没想出艺术团的人为啥要找自己。
在人事科,一个面容和善,长得有点像赵本山的中年人接待了程蕾。“我姓岳,是人事科长。”他一边自我介绍,一边用探究的眼光打量着她,“你就是程……蕾?”
那口气,仿佛不相信她是程蕾本人似的。
程蕾有点紧张,掏出学生证要给岳科长看,但对方摆摆手,换了一副口气问:“你爸爸跟我们蓝团长是什么……关系?”
程蕾越发摸不着头脑了,满脸茫然地望着岳科长,不知道如何回答。
岳科长见状,摇了摇头,咕哝了一句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表格,往程蕾面前一推说:“你填一下这张表吧!”
程蕾接过那张表一看,竟然是一张东江工人艺术团入职登记表。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看了几遍,直到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后,一股巨大的喜悦使她情不自禁地捧着表格啜泣起来。
不久,程蕾便正式成为了东江工人艺术团的演员。过了大约两个月,她正在排练一个新节目,就听同事说有人找她,走出排练厅一看,是程国军。一段时间不见,他的精气神和穿着比以前体面多了,脚上的新皮鞋擦得油光发亮,胳膊下还夹着一个公文包,看上去像个老板。
“咱们不用住筒子楼了,我买了一套商品房……”程国军一见程蕾,便用一种自豪的语气说,脸上也没有了以前那种委顿的神情。“蕾蕾,跟我回去看看吧!”
程蕾这次没有拒绝,而是听话地跟着程国军上了一辆夏利出租车。
路上,程蕾忍不住好奇地问:“你买房……哪来的钱?”
“炒股。”程国军说,“我坐牢时,没事的时候就看炒股的书,没想到出来后派上了用场,不出三年的工夫,竟然赚了一套房子!”
听到程国军不无得意的话,程蕾觉得自己像做梦。程国军坐在前面的副驾驶座上,她坐在后排座。望着程国军已经稀疏的后脑勺,那个在心里压了好久的疑问终于从她口里冒了出来:“我进艺术团……是你找人帮的忙?”
“是……的,是我找的蓝团长。”程国军迟疑了一下回答,“我当东钢革委会主任时,救过蓝团长一命。这次她把你招进艺术团,也算是报答我对她的救命之恩吧。”
程国军说的很平淡,程蕾听了,眼里却一阵潮湿。
5.梦与真
程蕾回到卧室,又哭了一会儿,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了。她梦见和顾小乐在一起看电影,突然从银幕上跳下一只斑斓猛虎,闯进观众席,观众们纷纷逃散,她和顾小乐也跟着人群往电影院外面跑,跑着跑着,顾小乐不见了。电影院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那只斑斓猛虎张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可她双脚像被粘住了似的,挪不动步。老虎眼看就要扑到她身上,却突然停住了,开口说:“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是来保护你的……”说着,伸出前爪握住她的手,动作十分轻柔,像一个温存体贴的男人。她一阵感动,不由自主地把脸埋进老虎的怀里。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脸来,却发现那只斑斓老虎变成了人,一个她熟悉的人:邱栋梁。她吓得直呼救命,一边呼救,一边拼命挣扎……
这当儿,程蕾醒了,身上惊出一层冷汗。梦中的情境历历在目,仿佛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似的。她有些恍惚,几年前发生的那一幕又浮现在脑子里……
那天在东钢剧场演出完,程蕾正在后台卸妆,艺术团的新任团长甄必成走过来,低声说,小程,卸完妆跟我去吃宵夜。她问还有谁?甄必成含糊地说,公司的领导……怎么,你不愿意?她就不再往下问,卸完妆出来,甄必成已经把车停在剧场后门口了。甄必成接替退休的蓝团长担任艺术团团长之前,是公司党办的秘书,年轻气盛,行事又比较霸道,艺术团只有一辆桑塔纳轿车,平时都是他一个人用,实际上成了他的私人配车。甄必成自己会开车,白天忙公务都是司机开,晚上若是私人活动,他就把司机打发回家,自己开车。那天晚上,程蕾坐在桑塔纳的后排座上,被甄必成从剧场拉到了城中心的湖畔酒吧。
湖畔酒吧开业才不久,外观上并不起眼,却是大江市最高档的酒吧之一。程蕾以前听团里的女同事说,甄团长曾带她们去喝过酒,一瓶洋酒标价高达上万元,能来这儿消费的当然不会是普通人,“甄团长不愧是给邱书记当过秘书的,结交的人就是不一般。咱们团的业务越来越好,还真多亏了他……”同事的口气有些暧昧。他们说的邱书记是东钢公司党委书记邱栋梁,艺术团就由他分管,每年东钢春节晚会演出结束后,邱书记都要上台接见全体演职人员,还不止一次到艺术团指导和检查工作,大家对他都很熟悉。
那天晚上,程蕾跟着甄团长走进包厢,看见里面只有一个人,又矮又胖,长着一张河马似的嘴巴,斜着身子,像一袋面粉那样靠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个高脚玻璃杯。程蕾一眼认出是邱书记。对方一看见她,立刻放下高脚杯,那张河马似的嘴巴几乎咧到了耳根,满脸堆笑地拍了拍旁边的沙发,“小程,过来坐,哈哈,坐!”
程蕾站在那儿,身体仿佛僵住了似的。
“啊,别紧张,小程,我看过你的演出,舞跳得好,人也长得好,嗯,很有前途嘛,啊?”邱书记嘴里像含着什么东西,嗯嗯呵呵,同时站起身,伸出手来拉她,但程蕾下意识地往后退,同时想起最近听到的那个传言:邱书记爱喝洋酒,而且是那种一瓶上万元的洋酒。甄团长经常在团里找演员去陪邱书记喝酒,喝多了,邱书记就动手动脚,团里好几个姐妹被灌醉后……
程蕾刚后退半步,就有人在后面拦住了她的退路。是甄团长,他皮笑肉不笑地劝道:“小程,陪邱书记喝两杯吧!”
程蕾只好在邱书记旁边坐下了。她喝了半杯酒,脑子就开始晕眩起来。甄团长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包厢里又只剩下她和邱书记两个人。“小程,你只要好好陪我,我保你在艺术团前程无量……”邱书记满嘴酒气,结结巴巴地说着,一只肥大的手伸了过来,灯光下,手背上的汗毛又密又长,她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浑身长毛的猴子。她感到一阵恶心。举起手里的高脚杯,朝那张凑到面前的河马样的肥脸扔过去,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包厢……
这个场景,在程蕾的记忆中重复过多少次?她记不清了,越是想忘掉,越是像一根针那样越扎越深。
那天的事发生没过多久,程蕾就被艺术团解聘了。接到解聘通知时,团里许多同事都为她鸣不平,但只有程蕾知道真实的原因。她什么也没说,强忍着屈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回到家,一个人关在卧室里痛哭了一场,晚饭时,公公婆婆叫她吃饭,她也不肯出去。顾小乐下班回来,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才断断续续地把前因后果告诉了丈夫。她多么希望丈夫能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为了妻子所受的屈辱去找甄团长,不,去找那个河马书记为自己讨个说法。可顾小乐听完,满脸沮丧地说:“艺术团本来就是那些当官的后宫,他们还不是想玩谁就玩谁?不干就不干吧,只要我的饭碗能保住,就能养活你……”
那一刻,程蕾失望极了。
那阵子,东钢公司正在改制,以减员增效的名义一下子裁掉了几千名工人和干部,谁下岗谁不下岗都捏在河马书记手里,程蕾知道丈夫没有勇气去找河马书记。她有点后悔嫁给顾小乐了。说到底,顾小乐太软弱,跟他的长相一样,不是那种能够保护自己的男人……
外面响起门锁的转动声和脚步。是父亲程国军回来了。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刀斫碗碟相交和流水的声音。程蕾知道父亲在做饭了,自从大年初一那天父亲去照顾那个“老不死的”后,程蕾这几天吃的都是父女俩团年时的剩饭剩菜。她躺在床上没有动,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程蕾被敲门声惊醒了。“蕾蕾,饭做好了,起来吃饭吧!”她这才很不情愿地起了床。
餐桌上摆了好几碗菜,都是年前置办好的熟食和腊味,中间的大砂锅里是刚炖的一只土鸡。父亲做这么多菜,显然是对自己这几天不在家的补偿,程蕾吃了几天的剩饭剩菜已经厌烦了,见了这满桌的好菜,也不由胃口大开,拿起筷子从砂锅夹了一只鸡腿张嘴就要啃。
“等一等,蕾蕾,这几天过年,爸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程国军歉疚地说着,从厨房里拿出一瓶红葡萄酒,在她面前晃了晃,“喝点酒吧!”
程蕾觉得程国军的声音里有一种近乎讨好的意味。不知从何时起,她和父亲之间竖起的那道厚厚的墙渐渐消弭,她开始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每次和顾小乐拌嘴后回到这儿,父亲对她总是百般体贴,她体会到了父爱如山这几个字的含义……
“家里来人了?”听到父亲的话,程蕾的思绪回到了现实。“嗯嗯,上午顾筝来过了。”
“顾筝?”
“顾小乐的外甥女,”程蕾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她是律师,刚去了看守所……”
程国军哦了一声,蹙起眉头说:“东钢骚乱,不仅打死了杜克公司的代表,还把邱栋梁打成了重伤,小乐这次捅了大篓子……”
“邱栋梁……也被打伤啦?”程蕾有些不相信地问,“您从哪儿听说的?”
“我从老骆那儿回来,顺便到证券公司去了一趟。”程国军说。“老骆”就是那个“老不死的”。“今天是春节放假后股市第一天开市,营业部挤满了股民,大家都在议论除夕前两天东钢大楼门口发生的那场骚乱,有人还说,邱栋梁是小乐打伤的。我不信,小乐平时在家里连鸡都不敢杀,还敢把人打成那样?”他一边说,一边看程蕾的反应,生怕说错了话似的。
听了父亲的话,程蕾心里一动。邱栋梁真的是顾小乐打伤的?莫非丈夫是趁机报了她被邱栋梁羞辱和解聘的“一箭之仇”?如果是这样,他还算是个有血性的男儿,自己错怪丈夫了……
程蕾心里像被刮起了三尺高的风浪,再也平静不下来了。她想起上午顾筝来时说过的话:“小舅心里很在乎你”,又想起自从自己去白玫瑰大酒店歌舞厅上班后,丈夫买了辆摩托,名义上是想拉客赚点外快,其实是为了晚上接送她。她忽然觉得自己对顾小乐太冷漠了,出事这几天,不仅没有去看守所探视,大年初一都没有给公公婆婆打电话问声安,心里不禁有些内疚。小乐落到这个地步是为了自己,她不能漠不关心。这样想着,程蕾就撒娇地说:“爸,小乐的事儿你可不能不管……”
程蕾平时从未这样在父亲面前说话,程国军有些意外,他的目光在女儿脸上停留了十几秒钟,狡狯地笑了笑,“你不是一直闹着跟小乐离婚吗,怎么关心起他来了?”
“爸,你别成心气我,就说管不管小乐吧!”程蕾噘起嘴巴,装着生气的样子,“你别忘了,当初我不愿意跟小乐结婚,还是你劝我说,你以前在东钢当工人时小乐爸是你师父,说你师父为人正直、大公无私,是你这一辈子最敬重的人,好像我要嫁的不是小乐,而是他爸爸……现在小乐出事了,你不能不管!”
“你以为你爸还是当年那个革委会主任?”程国军见女儿认真的神情,苦笑了一下,脸上又流露出那种委顿甚至颓废的神情,但旋即自言自语地说,“不过,刚才在证券营业部,我看到今天的晚报上有一条新闻,杜克公司中国区总干事白文携夫人宋晓帆女士到了东江,正在对东钢公司考察,将就并购事宜与有关方面磋商……这也许是个机会。”说着,把目光转向程蕾,“蕾蕾,你知道宋晓帆是谁吗?”
“是谁?”程蕾一愣。
“她以前在娘子湖当知青,后来进了东钢文工团,是我亲自把她招进来的。当年我和你妈妈离婚后,就是同她结的婚,后来我们又离了婚,再后来,她成了著名的女作家,去了美国。”程国军说着,把目光转到一边,若有所思地说,“小乐的事,我也许可以去找找她……”
听了父亲的话,程蕾不禁又想起去世多年的母亲,心里掠过一丝阴影。稍顷,她换了个话题:“骆伯伯……他好点了吗?”
“怎么不叫‘老不死的’啦?”程国军对女儿的改口显然有点惊异,半开玩笑地说。
程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只是不明白,你为啥对一个非亲非故的老头比对自己亲人还亲!”
程国军沉吟了一下说:“这么跟你说吧,老骆救过我一命,如果不是他,你爸我早就死在监狱里了……”
程蕾见父亲说这话,脸色显得有些凝重。为了驱散这股令人窒息的气氛,她端起酒杯,对父亲说:“爸,我敬你一杯!”
“蕾蕾,你这是第一次给我敬酒呢!”程国军高兴地端起酒杯。父女俩的酒杯响亮地碰了一下。
看到父亲像喝醉了似的,脸上浮现出一缕幸福的红光,程蕾心里也溢满了从未有过的欢悦,但她还是有点疑虑:父亲真的会为了小乐,去找他的前妻宋晓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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