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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继明《黑与白》第三部·卷八·第四章

2024-11-06 11:54:50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刘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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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病房里

  陈沂蒙告辞时,宋乾坤本来想起身相送,以示对这位新任省委书记的尊重,但两腿像棉条似的软绵无力,他双手在沙发上撑了一下,仍然无济于事,只好摆了摆手,让夫人罗伊代替自己送送客人。

  随着一阵脚步声远去,屋子里只剩下了宋乾坤一个人。他闭上眼睛,一股五味杂陈的感觉涌上心头,陈沂蒙的样貌,宛若电影镜头定格在他脑子里:高大的身材,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微微突出的下巴,都像极了陈大个儿,以至他刚才第一眼见到陈沂蒙时,竟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站在面前的是陈大个儿。

  世界上竟然有长得这样相像的父子吗?宋乾坤有点儿恍惚,仿佛回到了五十多年前,大江市刚获得解放,指挥部队破城的就是他的表姐夫洪虎和陈大个儿。他俩是这支部队的正副司令员,以及一位小个儿的政治委员,姓古,看上去有几分书生气。就是他们仨,率领部队刚打完淮海战役,一路南下,势如破竹,一周之内便拿下了被国民党吹嘘固若金汤的东江省省会大江市。大江解放后,陈大个儿和洪虎率领部队继续南下,小个儿的古政委却留下来,担任东江省军管会副主任,东江省委省政府成立后,又担任了东江省长、省委副书记、书记。后来,当有人举报他解放前夕出卖党的机密和叛变投敌时,就是这位古书记决定对他停职审查的,幸亏表姐夫洪虎说话,中央才撤销对他的审查。在这之前,宋乾坤利用业余时间写的那部反映大江地下工作的长篇小说《大江壮歌》,出版后深受好评,据说古书记很不以为然,私下对人说他不务正业。在当时的东江省委,像他俩这样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寥寥无几,自古以来文人相轻嘛。从那以后,宋乾坤一直对古书记耿耿于怀,总觉得他是嫉贤妒能,故意打压自己,背后总是称对方“小个儿”,以示鄙夷。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在解除审查后不久,便想法调离东江,去了北京,“小个儿”调到中央工作后,他又申请调回东江,不久,便升任东江省委宣传部部长、书记处书记、副省长、副书记。设若“小个儿”还在东江省当书记,自己的升迁肯定不会这样顺利。后来,宋乾坤听姐夫洪虎说,八十年代后期,他本来是有机会担任东江省委书记的,可当时在中央工作的“小个儿”一句话,就彻底断了他的路……

  宋乾坤怎么也没有料到,多年之后,陈大个儿的儿子竟然当上了东江省委书记。

  知道这个消息时,宋乾坤正在省直门诊部的高干病房里。由于体检时查出“低密度脂蛋白偏高”,对他这样高龄的糖尿病患者来说,意味着随时有脑血栓和猝死的危险,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

  入院第二天,省长罗宝昌和宣传部长郎涛来医院看他,告知了关于新任省委书记的消息。当他听说陈沂蒙上任第一天,就亲自到东钢处理工人聚集事件,让全体常委等了一上午,他不由想起了当年“小个儿”担任东江省委书记时,有一次碰上公交车司机罢工,致使大江市交通全线瘫痪,亲临市交通运输公司,现场解决公交车司机困难的情景。当时,宋乾坤是为数不多的几名随行人员之一,“小个儿”书记面对群情激奋的公交车司机,那种临危不乱、从善如流的气度,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从罢工现场回来后,他指示省报记者采写了一篇现场报道,对省委书记的“亲民”作风大加赞扬了一番。谁知文章见报后,“小个儿”并不领情,在省委书记处的一次会议上,当着宣传部长的面说,“新闻报道要多反映群众的呼声,少给领导唱赞歌嘛!”这话显然是委婉地批评他。他是分管新闻的宣传部副部长。现在,从新任省委书记的做法,宋乾坤仿佛看到了当年“小个儿”的影子……

  “唔,不愧当过那个人的秘书呢!”宋乾坤咕哝了一声,心里掠过一缕阴影,但脸上并没有表露出来。

  那会儿,罗宝昌和郎涛站在宋乾坤的病床前,不明白他说的“那个人”是谁,神情有些疑惑。

  在东江省的现任领导中,称得上是宋乾坤的人的,大概只剩下这两位了。当年,在宋乾坤的几任秘书中,罗宝昌是他最赏识的,不仅笔头子快,每次给他起草讲话稿,几乎都不用怎么改动,而且头脑灵活,对领导的指示,只需几句话就能心领神会,凭借长期阅人的经验,宋乾坤觉得此人是可堪大用的,因此,没过多久,他就把罗宝昌派到基层锻炼去了。

  凡提拔重要干部,都要经过基层历练,这是党培养干部的必要途径。罗宝昌没有辜负宋乾坤的良苦用心和殷切期望,终于登上了东江省省长的位置。本来,这次省委书记更替,罗宝昌无论是资历,还是担任省长这些年取得的政绩,接任省委书记顺理成章,中组部对罗宝昌也进行过例行考察了,没成想半途中杀出个程咬金,中央从外地调来了一个书记,而且是当过“小个儿”秘书的陈沂蒙。

  此刻,看着脸色有些暗淡的罗宝昌,宋乾坤心里不禁对这位从前的秘书产生了一丝同情。很显然,陈沂蒙刚上任就打出的一门当头炮,让罗宝昌有些招架不住了。宋乾坤想,罗宝昌跟自己当初一样,也是在关键时刻被人替换了,而且跟“小个儿”有关,真是“冤家路窄”……

  宋乾坤的目光转到郎涛身上。看着这位面目俊朗、儒雅而年轻的宣传部长,他就仿佛看到了青年时代的自己。那时候,他也曾这样俊朗儒雅,才华横溢,他原本可以在政治上走到更高的舞台,可生不逢时,每次关键时刻都节外生枝,一再受挫,从五十年代被人举报,文革期间被打成走资派坐牢,八十年代因南湖别墅事件被处分。很长一段时间,宋乾坤都为自己受到的不公耿耿于怀,但随着年事渐高,他渐渐心平气和了。时也,势也。他越来越相信命运,对于一个国家也好,还是一个人也好,都摆脱不开命运。像宗达那样的大人物,结局尚且那样悲惨,他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郎涛见宋乾坤的目光转到他身上,向前迈出一步,走近病床,把一束康乃馨送到他面前。

  宋乾坤接过花,凑近鼻子闻了闻,脸上浮现出一缕慈祥的微笑。那神情,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省委常委、宣传部长,而是一个后生晚辈。可不,郎涛的父亲郎永良教授和岳父何首乌都是他在五七干校时的战友,几家人也算是世交了吧。郎涛当初弃教从政,他也发挥了一些作用,但关键还是郎涛的确是个人才,海归博士、大学教授,符合改革开放时期党关于干部知识化的政策。而且,郎涛走上领导岗位后,取得的成绩可圈可点,从下派到娘子湖区搞的那个凤凰岛旅游开发岛建设,到东江省第一家文化产业大众艺术传媒集团股票上市,都走在全国文化产业改革的前列。如果没有这些引人瞩目的工作成绩,单凭他的举荐,也不能服众嘛。说到底,包括罗宝昌在内,他们既不属于哪一个人,也不属于哪一股势力,而是党和国家事业兴旺发达的宝贵财富和中坚力量……

  宋乾坤心头的阴影似乎消散了许多。他见罗宝昌和郎涛都有些不安的神情,知道他俩一起来医院,不只是为了探视自己,遂让护士搬两把椅子来让他们坐下。病房很宽敞,只有他一个人,还专门配了个护士。病房里刚刚消完毒,散发出一股消毒水和鲜花混合在一起的气味。由于是私人性质的探视,罗宝昌和郎涛都没有带秘书,病房里只有他们三人。

  “看样子,新来的省委书记给你们制造的麻烦不小喽?”仰靠在病床上的宋乾坤用手指指罗宝昌,问,“我听说,你也住进医院了,这是要罢工么?”他的话里带有一丝揶揄的意味。

  罗宝昌脸微微红了一下,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实际上等于承认了宋乾坤说的事实。

  “遇到点挑战就撂挑子,这可不像一个省长哦!”宋乾坤皱着眉,用批评的语气说,“东钢的改制和并购,是经过中央同意的,你们省委省政府只不过执行了中央关于国企改革的决策嘛,有什么好怕的呢?至于改革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最终只能通过改革本身去解决,而不是以此为借口停止改革。既然这样,就没有理由担心新来的省委书记把东钢这些年的一系列改革成果全盘否定。这不符合辩证法,也不符合中央精神。东钢的改革从八十年代就开始了,那时候我还没有离休,是有发言权的。整个东江省的改革就是以东钢作为突破口,由点带面,逐渐推向全省的。可以说,没有东钢这些年的改革,就没有东江省经济社会的全面发展。否定了东钢,等于否定了东江省,否定了改革开放,也等于否定了我们这些退下来的老同志……”

  宋乾坤说到这儿,像以前做报告那样停顿了一下,“新书记……叫什么来着?”他脑子一时短路了。

  “陈沂蒙。”罗宝昌似乎很不愿意提起这个名字。

  “对,陈沂蒙。我认识他的父亲陈大个儿。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给那个人当过秘书,那个人是谁?我不说你们也知道。你们不要以为新书记有什么背景,就心里发怵,这种心理是不对的,不管是谁,都是党的干部,一切应该以党和国家的事业为重。我对新书记本人的情况也了解一些,他以前可是以大胆改革著称的,被人称为‘陈旋风’,不可能到东江后,摇身一变成为改革的阻力吧?他拿东钢这件事做文章,无非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想借东钢工人闹事,给自己立威罢了。你们不必太紧张……至于个人的升迁嘛,还是要看淡一点,想想我,这几十年几起几落,不是也过来了吗?”

  宋乾坤的话听起来不着边际,却没有一句废话,尤其是最后那句话,分明是针对罗宝昌的,透露出一种过来人的通透和豁达。

  宋乾坤把脸转向郎涛,问道:“我听说,大众艺术股票就要上市了,你们宣传部原来准备搞一个隆重的庆典,后来因为新书记上任,又决定压缩和降低规格和规模,你担心什么呢?”

  在郎涛的心目中,宋乾坤不仅是老领导,也是自己的长辈。平时见面,多是谈一些家事,很少提及工作,大众艺术股票上市庆典这样具体的事儿,也不晓得老人家是怎么知道的。郎涛心里有点儿纳闷,一刹那间,他脑子里闪过杜威的影子。前段时间,杜威对他压缩降低庆典规模和规格的决定,一直有抵触情绪。而他跟宋乾坤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郎涛掩饰着心里的不快,闪烁其词地说:“宋老,这个……”

  宋乾坤并未察觉到郎涛的心思,咳嗽了两声,接着说:“大众艺术是全省第一家上市的文化传媒公司,对东江的文化产业改革有示范性意义,不仅不应该降低庆典规格、缩小规模,而且应该紧紧抓住这个牛鼻子,大张旗鼓地办好,办出影响来。不仅你这个宣传部长要出席,省长也应该出席。通过办这个庆典,牢牢掌握主动权,尽快摆脱现在的被动局面……”

  “宋老,我和罗省长都出席了……”郎涛说着,同罗宝昌交换了一个眼色。

  宋乾坤“唔”了一声,表示满意地点点头。

  罗宝昌和郎涛从进病房起情绪就很低落,此刻听了老领导一席话,颇有拨云见日之感,正要说话,却见宋乾坤闭上眼睛,喘着粗气,显然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有点累了。

  这当儿,护士走进来,对宋乾坤说:“宋老,您应该服药了。”

  于是,罗宝昌和郎涛站起身来,告辞了。

  2.特殊使命

  省委书记陈沂蒙来看望宋乾坤的第二天,宋晓帆就回家了。跟她一起回来的还有表妹雁北。

  雁北还是小时候跟父亲一起到东江时来过表舅宋乾坤家,上次跟丈夫巴东到凤凰岛,来去匆匆,也没顾得上来看看表舅,一直有些过意不去,这次来参加大众艺术传媒集团股票上市庆典活动,正好可以弥补上次的遗憾。不过,她也不是单纯来看望表舅,而是带着哥哥洪太行的“特殊使命”。本来,巴东要跟她一起来东江的,但因为要跟杜克公司签署一项合作协议,同杜克公司中国区总干事白文去美国了。白文是表姐宋晓帆的丈夫。临行前,洪太行专门给雁北打了个电话,让她借这次机会看望一下表舅宋乾坤,还派人送来了一大堆人参燕窝和灵芝之类的高档礼品,都是别人送给他的。

  雁北知道,哥哥突然对表舅这样“孝敬”,另有目的。

  近几年,洪太行实际控股的飓风投资,参与了美国杜克公司对中国一些国有企业的战略重组和并购,东钢便是其中的一个重要项目。如果取得成功,飓风投资不仅可以从中获利,而且将成为杜克公司在中国实施的“新马歇尔计划”的重要合作伙伴。从合作框架到具体细节都已经达成初步协议,只等正式签署就大功告成了。可就在这时候,东钢发生了工人聚集闹事的事件,打死了一名杜克公司派到东钢的负责人,为了尽快消除此事对项目的负面影响,杜克公司中国区总干事白文亲赴东江,经过磋商,事情差不多已经摆平了,正在这节骨眼上,洪太行从高层获悉,中央将要从外地调去一个新书记,他原本担心东江省委主要领导的更替会影响到东钢项目,可当他打听到新书记不是别人,而是以前在北大荒共过患难的战友陈沂蒙,还高兴了几天,为了稳妥起见,洪太行给陈沂蒙打电话,直截了当请对方关照一下东钢的项目。或许电话里讲话不方便,陈沂蒙含含糊糊,并未明确表态。洪太行也没在意,以陈沂蒙现在的身份,说话做事肯定不能像普通人那样轻率随便。但洪太行心里还是有点儿不踏实,毕竟,这些年陈沂蒙一直在外地工作,他们很少见面,彼此的关系日渐生疏,早已不像从前那样亲密。不久,洪太行听说陈沂蒙回北京了,便打电话约他见面,可对方竟然以时间紧为由,婉言回绝了。这使他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没过多久就从东江传来消息,陈沂蒙刚一上任,便直接过问东钢工人聚集事件,暂时叫停了并购项目……

  对于这些,雁北都是从丈夫巴东那儿听说的。这么些年,巴东虽然明面上是飓风投资总裁,但背后的操盘手一直是哥哥洪太行,从以前对飓风投资一步步蚕食,到现在操作大江艺术传媒集团股票上市,以及杜克公司对东钢的并购,巴东都是洪太行决策的忠实执行者。从某种意义上说,巴东只不过是洪太行的一只白手套。

  作为妻子,雁北一方面对丈夫不无同情,但一想到不单是巴东,就连他俩的婚姻也是哥哥整个棋局中的一步棋子,便有些无可奈何。好在她虽然挂着飓风投资的股东,并不直接参与公司的具体事情,像丈夫那样被哥哥差来遣去。前不久,她嫌电视剧制作中心的工作太繁杂,调到文史出版社当了一名编辑,平时除了看稿,啥都不用操心,她觉得,这种逍遥自在的工作才符合自己的性情。

  这次大江艺术传媒集团股票上市的庆典活动,雁北原本不打算来参加的,尤其是哥哥交给自己的“特殊使命”,让她觉得像当间谍似的,心里很不舒服。不过,想到自己多年没见到陈沂蒙,埋藏心底的情愫便像河底的沉渣一样泛起来。

  自从上次跟巴东到凤凰岛后,雁北一直在服那位武大师开的丹药,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反应,她也想趁这次机会问问武大师。

  另外,她调到出版社后收到了一部书稿,从收稿日期看,这部书稿寄到出版社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一直没人阅处。书名叫《宗达传》,作者王晟,洪雁北依稀记得上次去凤凰岛时见过此人,是大众艺术传媒一名副总编。她看完后觉得书稿不错,只是对书中某些史实,尤其涉及到表舅宋乾坤的部分内容,有些把握不准。她曾经给王晟写了一封信,但一直没收到回音。这次去东江,她想找到作者当面沟通一下。

  前几天,大江艺术传媒集团董事长杜威给她和巴东打电话说,凤凰岛的“艺术村”已经竣工,他们名下的那套别墅紧靠娘子湖边,坐北朝南,环境美极了。雁北也想趁这次机会去看看。

  ……

  大众艺术股票上市庆典活动,跟上次一样,在凤凰岛度假村酒店隆重举行。作为特邀嘉宾,雁北和宋晓帆住在酒店贵宾楼,两人的房间紧挨着,入住当天,庆典尚未正式开始,吃过晚饭后,两姐妹正好由着兴致在岛上游逛。雁北虽然来过一次凤凰岛,但宋晓帆终究是本地人,对岛上熟悉的程度,足可以给她当向导。不过,凤凰岛与宋晓帆当年插队时相比,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至当她带着雁北绕着凤凰岛兜了一圈,差点儿找不到回酒店的路。

  两个人回到酒店,在电梯口,看见杜威陪着一个衣着华丽,颇有明星范儿的中年女子走进电梯,宋晓帆正要跟进电梯,走在后面的雁北悄悄扯了一下她的袖子。

  宋晓帆停下脚步,等电梯启动后,雁北才带点儿神秘地小声说:“你认出刚才杜威陪同的那位是谁了么?”

  宋晓帆不解其意,“谁?”

  “萧潇。”雁北嘴里吐出一个陌生的名字,“著名女高音歌唱家。”

  宋晓帆去美国多年,回国不久,对国内这些明星并不熟悉,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但接下来雁北的话,让她吃了一惊。

  “萧潇还有一个身份:陈沂蒙的现任妻子。”

  雁北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宋晓帆知道她曾经暗恋过陈沂蒙,不难理解表妹的微妙心情。陈沂蒙现在是东江省委书记,刚上任不久,杜威就把他的夫人也请来了,想到上次跟着丈夫白文到东钢考察的情景,宋晓帆暗想,这个庆典活动看来不寻常……

  两人回到各自的房间,雁北脑子里反复闪现着萧潇的影子。她本来打算回房间后就给陈沂蒙打电话的,但萧潇的意外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从杜威跟在萧潇后面那副听差的样子,他们显然是早有盘算的,哥哥洪太行不可能不知道,杜威能请到萧潇,很有可能是哥哥从中穿针引线,却瞒着自己。雁北一时有点儿生气,但生气归生气,哥哥交给的任务还得完成。她琢磨,作为省委书记,陈沂蒙很可能会出席明天的庆典活动,到时候,找机会跟他见面吧!

  然而,雁北没有料到的,第二天的庆典活动,省长罗宝昌和宣传部长郎涛都出席了,却没看见省委书记陈沂蒙的影子。

  让雁北感到意外的不只是这件事。当她和表姐宋晓帆去武公祠拜见武大师时,却被门口的保安告知,武大师正在闭关修行,不接见任何练功者和求诊者。雁北问保安:“大师啥时开始闭关修行的?”

  保安回答说:“快一年了。”

  雁北还想继续问下去,但宋晓帆拦住了她。雁北问为什么,宋晓帆却避而不答,显得有些讳莫如深。

  回酒店时,宋晓帆才告诉雁北,不久前,武大师遇上了麻烦,有人在网上曝光,说他在凤凰岛上有不少私生子,爆料人是杜威的下属,大江艺术传媒集团副总编,叫王晟。武大师以诽谤罪把他告上法庭,结果,王晟被判了三年刑……“当时,这个案子在网上吵得沸沸扬扬,难道你没听说过吗?”

  雁北听了,忽然想起那本《宗达传》,惊讶得合不拢嘴来。

  3.中秋之惑

  平素很少来客的宋家,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先是新任省委书记陈沂蒙亲自上门来看望宋乾坤,现在女儿宋晓帆又跟表侄女雁北一起回来了,这让因为照顾住院的丈夫,心情黯淡的罗伊脸上变得喜气洋洋,恰好赶上中秋节,总是冷冷清清的宋家平添了一股节日的气氛。头天接到女儿宋晓帆的电话后,罗伊就带着新来的保姆小吴上街采购,像置办年货那样,采购回来的东西把家里的冰箱塞得满满的。

  女儿宋晓帆春节时曾带着丈夫白文回来过一次,表侄女雁北却是多年没来过的稀客,晚上,为了显示自己的热情,平时很少进厨房的罗伊亲自下厨,做了一顿比年饭还要丰盛的中秋大餐。

  看着忙得不亦乐乎、容光焕发的母亲,宋晓帆却有些没精打采。吃饭时,面对一满桌子菜,她竟觉得索然无味。这并非母亲的菜做得不好,而是她的确没什么胃口。纯粹是为了陪表妹雁北,她才勉强喝了小半杯红酒,然后便借口给父亲送饭,把桌上的菜每样夹了一点,装在一个盘子里,端上楼去了。父亲出院后,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行走不便,每次吃饭,都是母亲把饭菜装在盘子里,送上楼吃的。

  宋晓帆这次本来是要跟丈夫白文一起回美国的,她刚出版的长篇小说《致八十年代》被美国著名的兰登书屋买断了版权,她想趁这次陪丈夫赴美国的机会,同出版社商谈一下作品的翻译问题。这之前,她已经拒绝了杜威邀请自己出席大众艺术传媒集团股票上市庆典的电话,可丈夫白文突然提出让她去参加这次庆典活动。“他们不是说别墅已经竣工了吗,你正好可以陪你母亲去看看房子……”白文这个理由听上去很牵强,宋晓帆有些犹豫。可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父亲生病的消息,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东江。

  从北京回到东江的这几天,宋晓帆一直心神不宁。前天晚上,当雁北在凤凰岛度假村酒店大堂的电梯口告诉她,杜威陪同的那位女歌唱家萧潇是新任东江省委书记陈沂蒙的现任妻子时,她脑子里忽然一亮,想起前不久无意中看到表哥洪太行给丈夫白文的一条手机短信:

  新书记上任就叫停了项目。我拟让雁北赴东江见他,你可让晓帆回东江,请表舅出面……

  短信像发电报一样,文字简约、语义含混,跳跃性很强,让宋晓帆感到有些不明就里。但现在,她听了雁北的话,再联想到上次跟丈夫一起到东钢考察的情景,好像明白了什么。看来,她跟表妹一样,都成了表哥和丈夫一直在筹划的那个“新马歇尔计划”的两颗棋子。这样想着,她身体不由哆嗦了一下,盘子差点儿从手里滑落到地上。

  宋晓帆走进楼上的房间,看见父亲斜躺在那张像单人床一样的沙发上,雪白稀疏的头发像一堆杂乱的稻草散落着,一副断了条腿的老花眼镜用一根毛线拴着垂挂到胸前,脑袋耷拉着,睡着了似的。宋晓帆注视着这幅情景,觉得跟上次回家相比,父亲显得更老了,不仅精力和视力大不如从前,记忆和思维也减退了许多,有时候正说着话,就突然打起了瞌睡,嘴角还流出了口水……

  此刻,宋晓帆望着似乎睡熟的父亲,正犹豫着是不是叫醒他吃饭时,就见父亲打了哆嗦,被什么惊醒过来,突然睁开了眼睛,愣愣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儿,似乎没有认出她来,直到宋晓帆叫了一声“爸爸”,才哦了一声,并用手背揩了下淌到嘴角的口水,咕哝道:“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了你爷爷……”

  宋晓帆有些讶异。自打记事起,父亲很少跟她提起爷爷。即使在父亲的回忆录中,他对自己当年带领红军游击队潜入邳镇枪杀爷爷黄耀祖的那段往事也只是一笔带过。在父亲漫长曲折的一生中,这大概是最有传奇色彩,也是最有争议的一段经历。可让她不解的是,父亲越到老年,越是不大愿意提起这件事儿。此刻,宋晓帆看见父亲说梦到了爷爷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隐约有晶莹的液体闪动,心里一阵惶惑。

  宋乾坤这时才看清女儿手里端着的盘子。“唔,吃饭了?”他一边说,一边试图从沙发上坐起来,但用了几次力都没成功,宋晓帆赶紧把盘子放到旁边的茶几上,过去搀父亲。等父亲坐稳后,她才重新把盘子端过来。一开始,她想让父亲自己吃,可父亲的手颤抖得厉害,筷子都握不住,好不容易夹到菜,没等送到嘴里就掉到了地上,她只好改用勺子喂父亲,但只吃了几口,父亲就不想吃了。看着父亲像小孩那样固执地闭住嘴巴,把头扭到了一边,宋晓帆不得不放下了勺子……

  “白文这次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宋晓帆听见耳边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她愣怔了片刻,才意识到是父亲的声音。她抬起头,却发现父亲仍然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宋晓帆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屋子里除了她和父亲没有别的人。

  “他让你回来,是不是还是为了东钢的事?”

  宋晓帆分明看见父亲干燥的嘴唇蠕动着,声音的确是从父亲嘴里发出的。这使她意识到,父亲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记忆衰退、思维迟钝,老迈不堪,而是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她不知如何回答,正迟疑着,听见父亲又说:“你们不了解这个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这声音有点儿含糊,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宋晓帆茫然地望着父亲,想揣摩出话里的意思,却像面对着一团乱麻,不知道如何理出头绪来。

  “雁北……她来干什么?”宋晓帆听到父亲又问道,声音中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疑问。

  “雁北说好多年没见到您了,来看望……”她话音未落,父亲就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她不是来看我,而是另有任务的……”

  宋晓帆听了,顿时语塞。父亲一点也没有糊涂,什么也别瞒住他。她想,似乎为了掩饰什么,她转过身,看见沙发旁边的茶几上乱糟糟的,堆满了书刊,旁边放着一只放大镜,那还是上次听母亲说父亲的视力急剧下降后,她从北京买回来的。看来,父亲生病这段时间还在坚持读书。她想整理一下那堆胡乱堆放着的书,忽然发现其中除了那本她熟悉的《宋乾坤回忆录》,还有一部打印稿《宗达传》。

  对于这部书稿,宋晓帆虽然不了解具体内容,但她一点也不陌生,作者就是在网上曝光武大师的那个王晟。一年多前,因为这部《宗达传》,父亲被气得住进了医院。后来她才知道,这本书披露了父亲解放前在大江从事地下工作的许多秘密,其中就包括他出卖党的机密和所谓“叛变投敌”的细节……

  这部《宗达传》后来虽然并没有出版,却对父亲的打击很大,很长一段时间才恢复过来。宋晓帆以为父亲早就把这部书稿忘掉了,但现在,她发现自己错了。望着茶几上翻开的书稿,她忽然想起前不久程国军给自己打的那个电话。

  自从上次在白玫瑰大酒店见面后,他们一直没再联系。突然接到程国军的电话,宋晓帆以为还是为了他女婿的事,正觉得犯难时,对方却说:“有一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听到程国军吞吞吐吐的口气,宋晓帆有些好奇,问啥事?

  他迟疑了一下说:“骆正死了。”

  宋晓帆听到这个名字,脑子里咯噔响了一下。骆正,就是那个举报父亲出卖党的机密和叛变投敌的人,几十年来,这个人像一只牛虻那样死咬着父亲不放,以至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只要听到他的名字就心惊肉跳。文革期间,宋晓帆一度相信父亲真的是叛徒,就因为相信了这个人的大字报。现在,这个人终于死了,宋晓帆忽然感到一阵轻松。这么多年蒙在父亲心头的阴影可以消散了,对于他们全家来说,这都是一个好消息……

  “临终前,骆正把书店托付给我打理,不过是暂时的……”程国军在电话里说。

  “什么书店?”

  “当年的地下联络站,你父亲知道的……”

  程国军又说了些什么,但宋晓帆心不在焉,没有听清楚,想着怎么把这消息告诉给父亲。现在,见父亲似乎仍然笼罩在那本书稿的阴影中,她心里有些难过。无论如何,不能让父亲在生命的尽头,仍然走不出骆正的阴影,也许,这个人死亡的消息,能够减轻长期压在父亲心头的重负。这样想着,她就贴着父亲的耳边,轻声道:“爸爸,告诉你一个消息:骆正……死了。”

  宋晓帆的声音很小,对宋乾坤却仿佛一声惊雷,震得耳朵一阵轰鸣。他似乎有点不相信,又问了一遍:“你说……谁死了?”

  宋晓帆提高声音,贴着宋乾坤的耳朵又重复了一遍。还把程国军告诉她的那些话说了一遍,但宋乾坤像没听见似的,直勾勾地望着某个地方,脸上现出一种谵妄的表情,嘴里喃喃自语,不断地重复着:“书店、联络站……”

  这时,罗伊和雁北也吃完饭上楼来了。宋晓帆见母亲端着一碗人参银耳汤,雁北则拿着一个精致的月饼盒,这是专门送给父亲的礼物。

  宋乾坤从医院回家后,为了加强营养,每天晚餐后,要喝一碗人参银耳汤,他双手抖得太厉害,自己没法喝,都是夫人罗伊和保姆小吴轮流喂的。这会儿,罗伊走到他身边,见盘子里还剩不少,说了声:“怎么只吃了这么一点儿?”

  坐在旁边的宋晓帆努努嘴示意了一下,“我来喂吧。”说着,从母亲手里接过盛着人参银耳汤的小碗。舀了一小勺放到嘴边试了试,温度正合适,便往父亲嘴边送,但宋乾坤闭上眼睛,头往边上一歪,转到了一边。

  罗伊见宋乾坤的神情有些异样,知道父女俩刚才一定是谈了什么,让他心情变坏了。这次生病后,宋乾坤情绪一直不大稳定,喜怒无常,经常莫名其妙发脾气。她像哄小孩子似地搬过宋乾坤耷拉的脑袋,说:“老宋,今天是中秋节,雁北专门从北京给你带来的月饼,你尝尝吧!”

  雁北听了,掀开盖子,把月饼盒恭恭敬敬地端到宋乾坤面前,说:“表舅,您和我爸最喜欢的就是福禄堂的月饼,这是我哥从福禄堂给您买的,里面有冰糖,跟我们小时候吃的一样……”

  “今天银耳汤里加的灵芝,也是雁北和太行送的。”罗伊补充了一句。

  也许是雁北的那句话,也许是出于礼节,勾起了对已去世好几年的表姐夫洪虎的怀念,宋乾坤睁开眼睛,张开嘴喝了一小口银耳汤,同时把脸转向雁北,愣愣地看着她,似乎没认出表侄女,“你是……谁?”

  “老宋,这是雁北呀!”罗伊说,“太行给你买的福禄堂月饼,你尝一口吧!”说着,伸出手指从盒子里捡出一个小巧的月饼,剥开包装油纸,掰了一块送到宋乾坤嘴边,但他头一歪躲开了,继续盯着雁北,“是太行让你……来的?”

  雁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宋晓帆刚才听父亲问过,就接过话头说:“爸,雁北这次到东江,除了来看你和我妈,还想找武大师,上次到凤凰岛,武大师给雁北开了丹药,说服完后就能怀上孩子,但过去这么久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罗伊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问雁北:“你这次见到武大师了没?”

  雁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闪烁其词地说:“还没有……”

  “我和雁北去了一趟武公祠,武大师闭门不见,说是在闭关修炼呢!自从那场官司后,武大师就很少抛头露面……”宋晓帆说着,瞟了父亲一眼,忽然想起什么地问道:“对了,爸,您上次去凤凰岛,两个人在一起谈了好半天,都谈了些什么?您觉得武大师这人到底怎么样?”

  但宋乾坤闭着眼睛,像没听见似的。罗伊见状,小声说:“让你爸休息吧。”说着,起身去卧室拿了条毛毯,搭在宋乾坤胸前,然后,跟宋晓帆和雁北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但宋乾坤没有睡。随着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从没有关严的窗户里吹进来一股风,带着浓浓的秋意。他感到身上有点儿凉,把盖在胸前的毛毯往上拉了拉。他的脑子时而迷糊,时而清晰,像在大雾中走路,眼前云雾缭绕,心里却晴空万里。“爸,您上次去凤凰岛,两个人在一起谈了好半天,都谈了些什么?”他隐约听见女儿的声音,“您觉得武大师这个人到底怎么样……”是啊。这个人到底怎么样?我从见到武伯仲的第一眼,就觉得他不诚实,他说他年纪跟我差不多,给宋美龄治过病,在国民党和解放军部队里当过军医。可照我看,他至少比我小一轮,至于给宋美龄治过病,那肯定是瞎编的。他把国民党和解放军那两支部队的番号都说错了……不过,他也不完全是个不学无术、招摇撞骗的人,对《易经》和《黄帝内经》的确颇有研究,他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元极功,其实就是把《黄帝内经》的精髓和气功结合起来,包装了一下而已。让我大为吃惊的是,他竟然读过不少马克思的书。那天,他居然跟我大谈了一通《资本论》,“我仔细拜读了《资本论》第一卷关于‘原始积累’的论述,发现资本主义在社会主义社会内部复辟的可行之路与必由之路,也就是要像小虫子把蚕蛹吃空,最后从茧子里钻出来一样,那么大的蚕蛹是斗不过小虫子的,会眼睁睁被它吃掉。要用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犁头,狠狠地在社会主义经济这块肥沃大地上耕翻,耕它个底朝天!箍得紧紧的桶散了,一切限制得死死的都松了,结冰的河解冻了。也许,那时会发生货贿公行,纸醉金迷,人欲横流,娼妓遍地,盗贼出没,甚至走向分裂、割据,但是,春秋战国是最自由的,五代十国是最自由的,一切军阀混战时期都是最自由的,都最能产生自由的人以及自由的文化。在这个意义上,旧中国其实就是最好的中国。旧中国的时候,我父亲穿着绸缎的衣服,一身法兰西名牌,我也有发展的无限可能性。那时闰土是闰土,迅哥儿是迅哥儿,闰土一定要喊迅哥儿是‘老爷’,尽管迅哥儿有平等思想,但那是他个人的风度和空想。人与人永远不可能是平等的,要一个大字不识的闰土与迅哥儿平起平坐,谈何容易?自由社会的人各凭本事挣钱吃饭,没这么多斗争。你当初背叛自己的家族,大义灭亲杀害自己的父亲,参加革命,原以为可以实现那个虚无缥缈的共产主义,并跟着那个党折腾了几十年,可今天,你看还有几个人相信那一套呢?其实,社会的发展像钟摆一样,所谓革命和反革命都是相对而言,无所谓正确和错误,一切都取决于时和势。当社会只需要一分‘革命’时,你只能给它一分,但你却一下子给出了十分,或者是把那一分‘革命’维持的时间太长,这就多了,这就是‘用尽’,结果呢,人们必将对‘革命’产生厌倦和反动,被‘革命’批判和驱逐的也就会卷土重来,‘革命’走向它的反面,成了‘不革命或反革命’。将来有一天,这种‘不革命或反革命’,大约同样也会把自己‘用尽’。历史就这样一往一复,像钟摆那样重复着左一下右一下的动作。我们现在就处在钟摆往回摆的阶段。作为个人,不能跟这个势较劲,只能顺势而为……”武伯仲像大学教授在课堂上侃侃而谈,一点也不像个在江湖上浪迹了快一辈子的“大师”。如果在从前,仅凭这些言论,就可以给他扣一顶反革命的帽子,可现在,我却觉得他言之凿凿,找不到一句反驳的理由。前些年,我老家邳镇的黄氏家族重修黄氏宗祠,邀请我回乡参加揭幕典礼。在供奉祖先的祠堂里,我看见父亲黄耀祖的牌位赫然在列。以前很长一段时间,父亲这个国民党的反动民团头子,连墓碑都被本族的人刨掉了。站在父亲的牌位前,我眼前浮现出当年带领红军游击队潜回邳镇,在黄家老宅将父亲活捉并枪毙的情景。这曾经是我投身革命的“投名状”。可现在,当我看到重新被安放到祠堂的父亲牌位时,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为此,我陷入了深深的困惑。那天,武伯仲的宏论显然是想为自己的某些行为辩解,却无意中解答了我心里的困惑……但这些,我能跟女儿说吗?

  宋乾坤忽然觉得心里一阵苦涩。他一生经历的大部分事情都写进了摆在面前的这本回忆录里,还有一些没写进去,不是他不敢或不想写,而是有些事情他拿不准。但他不写,不等于别人不写,比如摆在面前的这本《宗达传》,不仅写了宗达,还写到了我……但那真的是凭空杜撰吗?

  宋乾坤想,中国人讲究盖棺论定,自己也到盖棺论定的时候了。他睁开昏花了的老眼,目光落到那本摊开的书稿上,久久没有挪开……

  4.了结

  第二天一早,杜威开车来接宋晓帆、洪雁北和罗伊去凤凰岛艺术村看别墅,家里只剩下宋乾坤和保姆小吴。若是往常,宋乾坤上午十点多钟才会起床,可今天,罗伊带着女儿和表侄女刚走一会儿,他就起了床。他出院这段时间,因手抖得厉害,洗漱穿衣都是罗伊照料的,今天一早罗伊出门时,让保姆小吴帮忙照顾一下。当小吴做好早餐,上楼来时,发现宋乾坤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地坐在书房兼办公室里了。

  “宋老,您的手不抖啦?”小吴惊讶不已。

  宋乾坤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让小吴给他去拿早餐。小吴赶紧下楼把早餐端上来,要喂宋乾坤,却被他伸手挡开了,“我自己来。”他咕哝着,从小吴手中接过勺子。

  宋乾坤喝了一小碗银耳羹,吃了一个煮鸡蛋,而平时,他最多喝一碗银耳羹的。小吴意识到,宋乾坤的身体似乎好多了。

  吃完早餐,宋乾坤对小吴说:“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自从出院后,宋乾坤一直待在家里,连门都没出,小吴以为他憋坏了,想出去散散步,就说好,我收拾下厨房就陪您到院子里走走。

  宋乾坤却说:“我要去看个老朋友,你替我叫辆车。”

  小吴见宋乾坤穿戴得整整齐齐,像是要出门做客或开会,心里有些纳闷。小吴是省委办公厅安排来照顾宋乾坤的,虽然四十多岁了,但宋家人还是叫她“小吴”,除了宋乾坤的生活,她还对宋乾坤的安全负有责任。现在,罗伊不在家,宋乾坤要出门,她不敢擅自做主,“宋老,我给罗姨打个电话吧?”

  但她刚开口,宋乾坤就说:“给她打什么电话,难道我这点自由都没有了吗?”

  小吴不敢再坚持。按照规定,宋乾坤出门都是由省委办公厅安排车。她只好说:“好好,我这就向办公厅要车。”

  但宋乾坤皱着眉说:“让办公厅派车,驴年马月才能来?叫辆的士吧,的士快么……”

  小吴见宋老不容置疑的口气,也只好同意了。

  不一会儿,的士就到了。上车之前,小吴背着宋乾坤悄悄给罗伊发了个短信:“罗姨,我陪宋老出门访友去了。”

  的士开出南湖路特一号后,司机按照宋乾坤说的地址,穿过了大半个市区。小吴是外地人,到大江工作的时间不长,坐在车里辨不清东西南北。她担心司机绕路,忍不住问:“宋老,咱们这是去哪儿呀?”宋乾坤却像睡着了似的一声不吭。

  的士不知行驶了多长时间,终于在马路边停下来。小吴把目光投向窗外,看见不远处有一幢破旧的二层木楼,看上去像一家书店,屋顶的瓦楞上长满了灰扑扑的莠草,门楣上方匾额裂成了两半,上面的字被风雨剥蚀得漫漶不清,已辨认不出书店的名字了……

  “是这儿吗?”小吴不知是问司机,还是问宋乾坤。

  “是啊,这就是民众书店。”司机指着那幢木楼说,并按下了计费器,小吴看了看表盘上显示的数字,正要付钱,宋乾坤忽然按住了她的手,咕哝道:“就在车上看看吧……”

  宋乾坤让小吴摇下窗玻璃,从车窗口望去,那幢二层小木楼映入了他的眼帘,那乌黑的瓦楞,瓦楞上灰扑扑的莠草,还有门楣上方那块分裂成两半,只辨认得出“民店”两个字的匾额……

  “是的,民众书店,就是这个地方!”宋乾坤喃喃地说,眼前一阵迷蒙,仿佛回到了半个多世纪前,他以《大江报》主笔的身份,领导大江地下工委的工作。负责跟东江省委联络的秘密电台就设在这儿。联络站的负责人叫骆正,这幢木楼以前就是他的家,日军占领大江后,骆正的父母在逃亡途中遭日军轰炸身亡,不久,骆正参加了新四军,抗战胜利后不久,受党的安排,秘密潜回大江,担任了联络站的负责人。公开的身份是“民众书店”老板。以前在新四军和东江省委时,他就是骆正的领导,现在,骆正又在他的直接领导下工作,两人之间比一般的同志关系显然更多了一些亲密和信任。但宋乾坤怎么也没有料到,后来的事情,使骆正与他反目成仇,并像幽灵一样纠缠了他一辈子……

  一切都是从联络站被特务破坏开始的。宋乾坤想。

  那天,他按照预定的计划,从位于胭脂路的《大江报》报馆,前往只隔着一条马路的民众书店主持地下工委会议,可当他刚走到书店对面,正要穿过马路走进书店时,就见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一队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军警,团团围住了民众书店。紧接着,就响起了一阵激烈的枪声。没多一会儿,枪声停息了,几个特务架着骆正从书店里出来,与此同时,抬出一具尸体,他认出死者是发报员小贺。目睹着眼前的场景,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危险。他没有回报馆,躲进了附近的一家旅馆,想暂时避避风头后,设法跟其他同志联系,以了解地下党被破坏的详细情况。可当天晚上,同一伙国民党特务破门而入,闯进旅馆的房间,把他抓走了。

  他被捕后,关在军统在大江的一个秘密看守所,过了好几天才被提审。当他走进审讯室,看见白寿和那张尖嘴猴腮的脸孔时,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还是抱着侥幸心理。

  白寿和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让其他人出去,审讯室只剩下了他们俩个人,才嘿嘿一笑说:“宋先生,哦不,黄先生,你受惊了。”

  对这位早在抗战时期就打交道的军统少将,他一向没什么好感,可这个人像蚂蟥死死地缠着自己,甩也甩不掉。一年多前,他刚从娘子湖解放区来到大江时,就被这个人盯上了。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落网之鱼,落进了对方设置的大网之中。“前几天军统的行动,已将贵党在大江的地下组织一网打尽,这都要感谢黄先生呀!”白寿和点燃一根雪茄,吸了一口说。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没好气地白了对方一眼。

  “黄先生就别谦虚了。”白寿嘿嘿笑了笑,“你是知道的,自从你到大江上任那天起,你的全部行踪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了,从你通过在《大江报》发表文章传递情报,到民众书店的联络站和秘密电台,连那个发报员小贺都是我们安插进去的军统谍报人员。他在行动中被打死,也是为了掩护你,不,是为了整个‘木马计划’……”

  白寿和的话,让他感到一阵深深的不安,“掩护我?”

  白寿和弹了弹雪茄上的烟灰,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呀,黄先生,要知道,我们不仅根据你的行踪成功破获了大江地下组织,还通过前两天你从联络站发出的一份电报,找到了东江省委隐藏的秘密地点,一举剿灭了隐藏在凤凰岛的东江省委机关和军区医院。为了你不被怀疑,我们只好出此下策,让小贺殉国了。你放心,以后不会有人怀疑是你泄露了组织机密的……”

  他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仿佛被人拽着往悬崖下坠去,不由像驱赶苍蝇似地挥了挥手,喊道:“胡说八道!我没有出卖情报!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陷害我?”

  但白寿和笑而不答,脸上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此刻,宋乾坤透过车窗,望着不远处的那幢二层木楼,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当年与白寿和的对话。几十年来因为骆正的举报,自己反复被审查的经历,又一幕幕闪现在脑际。他无法忘记文革期间自己被批斗,骆正当着成千上万群众检举和控诉他时的那张悲痛和愤怒的面孔。“我曾经向白雪发过誓,一定要找到出卖她和东江省委的那个叛徒。宋乾坤,你敢当着群众的面,否认你不是那个叛徒吗?”他记得,当时他想回答“我没有,不是我!”可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不是你是谁呢?”他一时语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我没有,不是我!”宋乾坤梦呓般地呻吟了一声。坐在旁边的小吴听了,满脸狐疑地望着他,“宋老,您说啥?”

  他掩饰地支吾了一声,目光仍然盯着那幢二层木楼。这当儿,从书店里走出一个人来,约莫五十多岁,胳膊上戴着黑纱,像是书店的店主或者服务员。那个人拎着一只垃圾袋,放到大门旁边时,抬头朝停在马路边的士看了看,就转身回店里去了。

  小吴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忽然说:“那人胳膊上戴着黑纱,他家里八成死了人……”

  “是的,他死了。”宋乾坤嗯嗯着,心里一阵轻松,但同时又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小吴觉得他的话没头没脑,好奇地问:“宋老,您是要买书么?我陪你进书店看看?”

  “不进去了,”宋乾坤说着,叹了口气,把目光收回来,无力地摆了摆手,“咱们……回去吧。”

  于是,的士又载着宋乾坤和小吴从原路回到了南湖路特一号。的士在宋家别墅门口停下后,小吴付完钱,正要搀扶宋乾坤下车时,发现他身体往后仰躺在座位上,头歪向一边,嘴角流出一缕白沫。“宋老,到家了,下车吧!”连叫了两声,都没有应声,她一阵紧张,手伸到宋乾坤的鼻子下,没有了一点鼻息,再摸摸额头,冰凉冰凉的……

  她惊叫起来。

  5.山雨欲来

  大约一年后,某日,省委书记陈沂蒙在当天出版的《东江日报》头版左下侧,看到一条文化简讯:

  【本报讯】凤凰岛艺术村日前正式迎宾。凤凰岛艺术村是我省创建的一个艺术创作实验基地,由大众艺术传媒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和娘子湖区人民政府共同筹资兴建。据了解,凤凰岛艺术村在全国邀请知名的艺术家,入住后不仅享受免税的优惠政策,还可低价购置一套别墅作为工作室。首批入住的有著名女作家宋晓帆女士、著名导演谢璐,著名演员小燕子等。另据大众艺术传媒集团董事长杜威透露,第二批入住的艺术家已初步敲定,著名女歌唱家萧潇名列其中……

  陈沂蒙的眼睛盯在“萧潇”两个字上一动不动,眉毛像两只卧蚕似的蹙了起来。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马上给妻子打电话,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刚拿出手机,想起妻子前几天出国演出还没回来,便改变了主意。他把秘书胡向洋叫进办公室,让他通知宣传部送一份关于大众艺术传媒集团以及凤凰岛艺术村的详细材料来。交代完,又叮嘱了一句:“尽快,马上……”

  “好的,我这就通知宣传部。”秘书胡向洋看着省委书记严肃的神情,应了一声,赶紧往办公室外面走,刚到门口,发现手里拿的一份材料,又踅回来,双手呈送到陈沂蒙的办公桌上:“这是办公厅刚批转过来的请示报告……”

  陈沂蒙接过来一看,是政法委关于召开东江省法学会代表大会的请示,省长罗宝昌和政法委书记已经在上面做了批示。他的目光停在政法委书记的批示上,思忖着什么。

  “您和罗省长能否莅临大会并讲话?”胡向洋问。

  他思忖了片刻,抬起头问:“以前法学会开会,是书记还是省长出席?”

  胡向洋顿了顿说:“一般是省长出席,书记致贺信,不过……”

  “不过什么?”

  “最高院庄副院长要专程从北京赶来出席这次大会,他以前是咱们省高院的院长。”胡向洋一边说,一边察看着陈沂蒙的脸色,“按照惯例,您是要出席的……”

  “哪来的这么多惯例?”陈沂蒙淡淡地说,“这样吧,请罗省长去出席,我写个贺信吧!”说完就把目光从请示报告上移开了。

  胡向洋出去后,陈沂蒙一个人在办公室,又摊开了那张《东江日报》,看着简讯里“著名女歌唱家萧潇”几个字,隐隐产生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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