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个把月,那个朋友告诉冯枫,款子是五百万,分两次到账。省里承诺的拨款不拨了,北京给的款子还截留下一部分,市里也雁过拔毛,又留下一部分, 还有三百二十万。局长报销费用三十万,提走百分之五十归自己,两项拿走了175万。给谁转走了25万,大概是给北京的什么人。又花了几万,请人帮助做了个工程验收报告,剩下的,补齐了欠发的工资,还了别的单位的借款,已经没有钱了。冯枫问,工程上花了多少钱?那个人说,老天爷帮忙,水下来了,隐蔽工程谁也看不见,根本就没有必要施工了,要不怎么请人作验收报告呢?
冯枫又问,“你怎么弄得这么清楚?”“我小姨子是管理所的小头头,不是我小姨子,局长也不会来找我帮忙,再联系上你。”冯枫听完了这个气啊,就别提了,不是七窍生烟,是八窍生烟,是全身冒烟,连脚底下都要冒烟了,立刻就想到了举报。那个人劝他,别费劲了,你不知道,因为局长给要回来钱了,还受到奖励了呢,咱们这儿的规矩,历来就是谁弄来的钱谁作主。你上哪儿举报都没有用。还笑话冯枫,你懂得太少啊!
看着气哼哼的冯枫,脸色发青,青里又发白,真挺瘆人的。我把带给他的一幅书法拿给他,他展开看了,说是护身符 ,当场就用手机照了几张照片,特意把“冯枫先生雅正”和 落款的人名放大了。那是名副其实的高官了,又拿出一封信给冯枫,是领导秘书写给水利局长的。冯枫打开信封看了看,是某机关的公文纸,就一句话,不要自找麻烦,剩下的就是几个人名,职务和电话号码,都是北京大领导的。嘱咐他,信可以给那个局长看,可以让他抄写,不能给他。电话号码嘛,他尽可以电话核实,全是真实的。
冯枫大喜,一把抓住我的手,一个劲儿的说,太棒了,太棒了!怎么感谢你啊?我轻声又缓慢地告诉他,以后类似这样的事情,你不要插手,也不要找我,这是最后一次。你一个教书匠,瞎惹什么事儿。现在社会上太复杂,不是你我之辈能够轻松应对的。赶紧去找局长,把你们俩的事情弄清楚,他这个局长差不多已经到头了。有人会直接和省里的领导谈他的事情。不兑现承诺也就算了,还扬言把别人做成“隐蔽工程”,就有什么什么一类的大嫌疑了!你的录音要保存好,那是证据。这封信你以后要退给我,我还得还回去。
看看时间,已经太晚了,冯枫要走,跟他说,我明天早上吃了早点就出发,你就不用过来了。冯枫不干:“我得过来啊,给你带上些腊肉,弄几只风干鸭,回去吃个新鲜。再带上点碧螺春。”我 赶紧拦住他,还要上几个地方呢,不用了。另外,以后你也别给我寄茶叶了,全浪费了,还增加你,你,想说增加你的经济负担,话到嘴头,换成了增加你的麻烦。
9月23日。 回到饭店,直接和“三老”去餐厅吃中午饭。休息了一会儿,给朱秋生电话,我们在饭店呢,是你过来是我过去?朱秋生 说,你过来吧,我没有车,不方便。你上我家看看,认认门,我现在就开始给你准备好吃的家乡菜。我问老黄,有个大学同学让去他家里,要不要一块儿去看看,不算远,六十多公里。老黄和老汪都愿意去看看,老秦说累了,想休息一下。这样就和当地的朋友说,去看看朋友,老秦就由你们招呼了,我们晚上就回来。结果老秦又有事儿了。
当地的人开车,路很熟,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朱秋生的家门口。朱秋生很热情,也很兴奋,招呼着大伙进房间坐下,我把老黄和老汪介绍给他,他的面部表情马上有了变化,红了,眼睛也发直了。一连气的说,贵客啊,贵客啊,我这家里连村长也没有来过。院子里,有几个男男女女的年轻人,也都停下手里正在收拾的鱼啊,菜啊,都围在一起站在门口看。朱秋生都给轰走做饭去了。
我看了看他的房子,洋灰地,白墙已经黑了。进院子的时候就看见,这是三层楼。外墙面没有贴砖,红砖和水泥梁裸露着。二层有一半用三合板一类的东西封着,一半大敞开,三层没有玻璃也没有窗框,全敞开。有一位老太太在二层楼的空窗口趴着往下看。一层看屋门,有三间房子,客厅里几只沙发和大小两张小孩儿床,应该是平常起居的地方。楼房外边靠西,有三间平房,看样子是厨房和杂物间。院子有个几十平方米,乱七八糟的,还散放着一群鸡鸭,难得的是院子里有自来水而不是压水机。
朱秋生沏完了茶坐下,我看着他的满头白发,满脸的皱纹,问他,你比我岁数小好几岁啊!生活有大压力还是怎么着?朱秋生说,你是看我老气是吧?其实不奇怪,我们几代农民,就这样。我不在村里种地,专业也是在野外东跑西颠的,风吹日晒,显得苍老不是。我又没能像你似的,老早就坐办公室。几十年了,不是工地就是工地,也算正常吧。说着,抚了一下头发,你看,想像别人似的,理个背头,不行啊,容易脏,不好洗。跟着自嘲似的笑起来。
“是不是也该退休了?”我问。“还能干两年,我也不愿意退休,应名是工程师,退休工资太少了,干了几十年,三千出头,什么也干不了,退休就是等死了。”“现在主要是什么业务?”“修桥也修路,平常就是养护。不过没有过去累了,都是农民工当主力军。”“嗷,那你还老跟我要桥梁建筑的资料?”“专业不能扔啊,退休还得找地方干几年,就是留在单位也行,不能真在家混吃等死。一大家子呢,不允许啊!”“二桥,三桥你都参加了,这辈子 也行了。以后有什么资料我随时给你寄过来,或者给你发过来。”“哎呀,多谢了,多谢了!干不动了我会告诉你。”朱秋生站起来,给大家添上茶水,又拿起盆子去接水,说,洗洗手,咱们边吃边聊。
饭桌上我问他,你们家还有地吗?村里的地还有人种吗?老黄说,是啊,给我们讲讲。"地? " 朱秋生楞了一下才反映过来。“在我们这儿,已经有年头儿没有人说种地的事情了,种地不是正经的大事了。解散公社的时候,我们家分了十七亩地,开始还是种稻子,后来是稻田里套养鱼,再后来直接挖池子,不种稻子全养鱼了。周边几家看我养鱼,也是有样学样,现在合在一起,有八十多亩地,统一管理,都养鱼了。”
老黄问,你们村里有多少地啊,现在还有多少人种地?朱想了想说,以前有三千多亩地,建设工业开发区划走了不少,现在有不到两千亩,原先是一个大队,六个生产队的地,有多有少吧。现在还种地的嘛,十不足一二。不是养鱼,就是种树,要不就撂荒。老黄问,有来流转的吗?朱说,没有什么流转的。这是主产粮区不假,谁要大规模流转过去还得种粮食,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水利设施早就不行了。水的问题解决不了,谁敢大规模流转土地种庄稼。这都连续多年了,年年不是旱,就是涝,涝的时候比旱的时候多多了。水下来,泡一段时间,产量就没什么指望了。往往梦里是发家致富,醒来是捶胸顿足。另外,尽是在地里种树的,土地不能连成片,别人也不愿意上这儿做种粮大户。
老黄问,开发区里有什么?朱说,有几个厂房一类的建筑,20多年了,没有一个企业去。住得近的人,进去开一片地种点菜,也没有人管,卖点什么东西也行。现在有个驾校把那儿当练车场。
看大家都不吃菜,朱秋生连忙张罗,吃菜,吃菜。说这些事情,没多大意思。现在村里最没意思的事情,就是种地。最没有地位的就是过去的“庄稼把式”,大伙凑一块儿,说的都是上哪儿打工挣钱多,要不就是耍钱,普遍是这样。附近也有好的村子,看上去还行,少就是了。老汪随口问,过去的村里什么样?朱说,过去嘛,那地里的稻子一眼看不到头,真是得用“喜看稻菽千重浪”来形容,现在啊,也,也说不好。头些日子嚷过,还要占地 ,谁知道呢,反正大伙都卯着劲,等着多拿钱呢!
简单吃了饭,把给朱秋生带来的资料留下,我们就要告辞了。这顿饭,说实话,虽然请人来做,而且很下功夫做的,也就是凑合吃,太辣了!我们都享受不了。 回到饭店,司机想陪着我们去餐厅,吃一碗面,想到晚上还有朋友的饭局,就忍着了。这个朱秋生,以后他要有机会到我那去,我一定报复他,我让他连个辣椒籽也见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