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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叙事长诗《女娲之肠》第三章:绝不当亡国奴

2021-12-12 11:30:29  来源: 乌有之乡   作者: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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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绝不当亡国奴

  长城长;长城伟大,因为长城长。

  长城长,万里长城万里长;

  长城长,千年长城数千年。春秋战国,诸侯争霸,

  大国兼并小国,强国兼并弱国,攻防频繁,

  长城因运而生。长城以墙为线,以关隘为点,以堡为纵深,

  有点有线有面,一道墙延伸出多道墙,

  一重关演化出多重关,烽燧,道路,关城,关堡,

  构成防御体系,借助天险,巧妙结合,绵延万里。

 

  大明长城,在辽宁大地,

  写下一个大大的“从”字,一端在渤海,一端在鸭绿江;

  谁不知山海关?谁又了解虎山关?这里才是长城最东端,

  伫立鸭绿江畔,盘桓而上迤北,经鸦鹘关至昌图,

  沿西辽河向西南延展;三岔河拐北,

  至黑山再转西南,连接山海关。

  大清灭了大明,从此不提辽东长城。

  京畿三道长城汇集四海镇,形成北京结,

  一条向北转向西,经张家口、洗马林、永嘉堡,

  进入山西;一条向西南,沿紫荆关、插箭岭、倒马关,

  进入山西;天下要塞,古北口、居庸关还有八达岭。

 

  南口镇建在河滩,交通枢纽,商品集散,

  发展迅速。南口镇之北南口堡城,石垒虎皮墙,

  东西跨两山,南北两城门。再北居庸关,

  名称来自“徙居庸徒”一词;

  明成祖迁都北京,修长城,设关隘,

  东西数百里,南北五城池,

  古今巨防,军事家莫不另眼相看。

  从南口到张家口,太行山燕山咽喉交通,

  平绥铁路沿南口西去,进入察哈尔,威逼绥远,

  遥抚大西北之侧背;向南直下晋北,夺晋通路,

  从侧面威胁华北平原。

 

  抗日战争已经打响,

  南口得失,关系察绥晋安危,关系抗战整体布局。

  政府判断,卢沟桥事变之后,日本战争行动方向,

  以华北为中心,以有力之一部,沿平绥路西进,

  截断我南北联络线,占领整个华北。

  针对日本企图,统帅部决定,在平汉路与日军正面相持,

  在晋鲁两个侧面利用山地固守,对日军构成犄角之势,

  若南口赤城沽源始终为我保有,平津日军不敢贸然南下。

 

  七月末,

  统帅部电令汤恩伯第13军,

  太原绥靖公署阎锡山第48师,绥远傅作义第35军,

  集结张家口。八月初,汤恩伯先头部队,

  在南口得胜口虎峪村一带布防。

  第17军部署赤诚延庆,形成左翼防线。

  刘汝明第68军部署宣化张家口,担纲右翼防御。

  傅作义之赵成绥部集结绥东,作为战役机动。

  日军亦在暗中积极调兵遣将,先向华北增派两个师团,

  继而调集四独立混成旅团及第五师团进攻南口张家口。

  部署表明,南口之战,将是一场无比激烈的战役。

 

  只几天,太阳就被战争熬得疲惫,

  乌云离散,这才艰难爬上山冈,

  将几缕烁烁阳光从云层缝隙洒向山坡,

  大山明暗不匀,宛若婴儿哭泣之后的大花脸。

  玉米无限得意,随风摇摆,太阳光就在绿旗之上跳跃。

  突然炮弹飞来,爆炸声吓坏了玉米棵,慌不择路,

  企图深深钻入地幔,却被灿烂阳光紧紧揪住不肯放松。

 

  其实,炮火相当稀松,弹着点分散。

  几发炮弹之后,一群日本骑兵叫着喊着冲上山来。

  隐蔽工事的89师533团士兵撇了撇嘴,端枪瞄准,

  脸色骄傲,不屑一顾,等待长官发出射击命令。

 

  日本骑兵冲上了山坡,只听一声打,

  机枪响了,宛如狂风席卷倾盆大雨,

  鬼子兵惊慌失措,调屁股往山下蹿,让机枪手极为不爽。

  面目清瘦的士兵推了推钢盔轻蔑地说这么不经打。

  连长站在身后,立即警告,这是试探,

  绝不能有半点儿麻痹。

  战士名叫张河北,连长名叫卢桂霖。

  夜色幽静而美丽,大山黑魆魆的宛若波澜壮阔的大海,

  张河北忽然联想起大平原上的村庄,六月初麦浪翻滚,

  黄绿相间,让人心旷神怡,不像这里,

  深山飘渺,连绵起伏,让人心潮澎湃。

 

  听说卢桂霖在南口战场,战斗激烈,

  卢蘘荷担心侄儿安全,四处乱串,宛如走马观灯。

  柳城焦躁,说你坐下,整天走来走去,让人心烦。

  正在犟嘴,门钹响了,卢蘘荷惊骇,怎么越怕越来事?

  还是柳城沉着,悄悄走过去趴在门缝上看,。

  原来是东院寇老师,

  恐惧便无声无息落地。

 

  寇老师,文质彬彬,

  先前在北大图书馆做馆员,李大钊遇难,

  便到第三中学做教员,讲话儒雅,

  很有文采。柳德昌请寇老师上座,

  卢蘘荷捧来盖碗茶,说寇老师,你来得巧,

  他舅上月给我捎来蒙山云雾茉莉花茶,

  还是头一回沏呢,请品香茗。

  卢蘘荷说他舅指胞弟卢执信,

  就是卢桂霖的父亲。两年前寇老师与卢执信见过面,

  知道卢老爷高雅。寇老师吮一口茶,说香,

  不愧蒙山云雾。放下盖碗儿,却一声长叹。

 

  柳德昌疑惑,忙问今天为何忧郁?寇老师感慨,

  前几日第29军抗战通电,市民无不兴奋,

  这战与不战,虽俱不免暂时沦陷,

  但屈膝求降,何如抗战而亡?

  那天我校举着慰劳旗帜前去救护伤员,

  行走街巷,倭寇飞机成群,商店还不是照常营业?

  市民手指言谈,深信第29军定能驱除倭寇。

  谁能想又出了卖口子汉奸,只一天时间,就撤了。

 

  倭寇陷我故都,实行杀戮政策,

  十七名鼓贩子,在德胜门外购买几根军用皮带,

  被倭寇逼在护城河边跪着,每人刺了二十几刀;

  过了两昼夜,还有一人在血泊里苟延残喘。

  倭寇购物,稍不如意便以侮辱皇军之名,

  枪杀摊贩。

  天坛一带相传,倭寇藏有绞人机,置入被捕壮丁,

  转动轮盘,人成肉泥,清水一冲,尸骨难寻。

  柳德昌越听越瘆,再看父母,坐在那里脸色煞白。

 

  每日黄昏,倭寇劫掠路人,

  哪怕只有几枚铜板,就说让我代你保存吧,

  装入自己腰包。倭寇每欲洗澡,闯进民宅,

  跳入水缸就洗,无人敢说不字。

  这就是亡国奴!

  说到屈辱,人很悲哀,鼻涕眼泪,混在一起。

  又说自沦陷以来,南下逃难者多,必经天津,

  仅旅馆一席之地,每日几十元,还需通行证,

  否则不能入住。

 

  师生处于暴敌之下,已力无所施。

  余欲离北平,却费思量,

  盘缠如何解决?妻子如何安排?旅途如何闯关?

  说到此,眼圈红了。

  此番出行,唯恐汉奸查询,

  已与夫人商量,如盘查告知绕道归家。

  还准备了报死书,必要之时报告警署吾已身绝。

  唉唉。

 

  都有心事,大家就一起哀叹。

  卢蘘荷说,虽然不知何时能生产糕点,但穷家富路,

  先让柳德昌给你拿几十元,补充一些盘缠。

  柳城端详曾经风流倜傥的寇老师,

  就想读书人真经不起折腾,还没遇见大事,

  就已经憔悴成这个模样了,便说:这边有我们照顾。

 

  听说有学生上了西山,城里城外把守严密,

  柳德昌便问时下好不好走?寇老师说我打听了,

  前门车站旅客拥挤,永定门有倭寇搜检,

  不论行李箱大小,一律翻之倒之;

  人不分男女,一律摸之搜之。

  有一女生,衣裙没有口袋,拒绝解开纽扣,

  倭寇狗眼一瞪,立即将刺刀杵在她胸脯上,

  鲜血直流。说罢,寇老师禁不住瑟瑟发抖。

 

  拂晓,南口战场,落弹如雨。守军阵地,血肉横飞,

  坚不可摧的工事悉数炸毁无遗。日军骑兵,扬扬得意,

  催马前冲。废墟里突然冒出无数颗人头,面目狰狞;

  十几挺机枪喷射愤怒的子弹,密集而又凶狠。

  步枪打响了,子弹直奔大洋马前胸;

  手榴弹砸在鬼子钢盔上爆炸。

  刹那间马队失去了队形,

  你冲我,我撞你,

  乱作一团,人仰马翻。

 

  因为战争,柳家已经十几天没有生产糕点了,

  不但没做排叉绿豆糕,每日必做芙蓉糕也未生产,

  当然更谈不上给那些糕点铺送货了。

  长这么大,柳德茂还没见柳家有谁急赤白脸,

  可是今天他看见了,大哥柳德昌急红了眼,

  额头上不光冒汗还冒火,人如乌脊遛兽,

  走在院子里,蹚出了一溜尘烟,把个礼服呢鞋面,

  踢得灰不溜丢。

 

  情绪在大院里传染,柳德盛脾气火爆,光着膀子,

  胳膊上暴起疙瘩肉,对准大枣树抡掌就拍,

  两三下就把大枣树拍掉一块皮,露出褐色树茬,

  带着鲜艳的血渍。

 

  怎么,大枣树会出血?

  卢蘘荷大吃一惊,仔细看,哪里是大枣树出血,

  分明是手掌出血了。

  你看那一双手,血肉模糊,

  往胸膛一抹,就出现一片血手印。

 

  卢蘘荷心疼,喊这是干吗呀?

  掏出手帕,要去擦那只手,

  谁知腿一软没抓着柳德盛,自己却跌在树根底下。

  咕咚,一声闷响,惊得柳德盛浑身哆嗦,跪下身子,

  抱住卢蘘荷头颅呼喊,妈,您怎么啦?

  伸手去摸,额头鼓了个大包。

  卢蘘荷闭着眼,两行热泪顺着眼角往外流,

  嘴巴却说不碍事,凡事要沉得住气,着急没用。

  柳德昌一个箭步窜上去,帮助二弟扶起老妈。

  柳城坐在东屋,听见喊叫,趴窗户一看,

  顿时心疼得受不了,几步窜出东屋,

  拐杖朝天一戳就骂:小日本,我操你姥姥。

  这一家柳氏老小看似儒雅,原来性格这么暴烈!

 

  这就是柳氏性格。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这是柳氏西眷最经典语言,深潜骨髓,虎气带血,成性成格。

  都说基因影响人的性格,但要我说,家风影响基因,

  倘若家风变了,

  性格也一定跟着变。

 

  柳氏西眷,

  南迁之前,曾仕北魏,几乎惨遭灭门。

  公元386年北代复国,国号大魏,大魏是大国象征,

  况且魏本意是大名!这是汉人的提议,名叫崔浩。

  拓跋选择魏作国号,鲜卑贵族企盼建立中原帝国。

 

  崔浩多有神机妙策。拓跋焘准备伐夏或伐燕,

  有人提议攻燕,有人提议攻夏,崔浩力排众议:燕弱夏强。

  伐强,弱不敢扰;伐弱,强必乘虚而攻。

  崔浩请拓跋焘伐夏。

  魏夏决战,暴雨来临,拓跋焘无端畏战。

  崔浩又上谏言,千里决战,岂能半途而废?勇而战之获胜。

  夏降,拓跋焘调侃夏君:看见了吧,是这位书生战胜了你。

 

  君臣相惜,拓跋焘养成每事必问崔浩的习惯。

  某一天拓跋焘去崔家,赶上崔浩吃饭,

  拓跋焘不要行礼,两人不拘礼节,不分彼此,同桌就餐。

  公元450年,崔浩应召入殿。太监用古怪声音,

  宣读罪状,拓跋焘问是否知罪?崔浩低头不语。

 

  太延五年,

  拓跋焘请崔浩编修国书,要他据实编录。

  书成,著作令闵湛和郗标建议营造碑林,

  刊刻国书及五经注,表彰编纂人员秉笔直书。

  崔浩采纳,将碑林建在通衢,

  往来行者无不驻足观之。

  魏书写道,昌意封北,为拓跋先祖。

  虽是假托,却让拓跋氏认祖归宗,成为炎黄子孙。

  可是崔浩编国书给拓跋氏找了个先祖叫李陵。

  李陵是谁?就是汉武帝时期投降匈奴的李将军。

  让臭名昭著的叛将当自己先祖,又有谁受得了呢?

 

  魏书很会添油加醋,说拓跋什翼键是拓跋寔父亲,

  拓跋寔是拓跋珪父亲,拓跋珪是拓跋焘爷爷。

  前秦灭代,母亲贺兰氏带着拓跋珪紧急出逃。

  淝水之战,前秦彻底瓦解,拓跋珪重建代国。

  拓跋珪与拓跋什翼键,的确是父子关系,

  可是,为什么非要在两人之间插上一个拓跋寔?

  拓跋什翼键,并非病死,而是拓跋珪出卖了他,

  让他被前秦捕获。拓跋珪卖主求荣,

  苻坚将他流放巴蜀。待拓跋珪重建代国,

  已经成年。这是国丑,最大的国丑,

  碑林怎么把能說的和不能說的全都拿给人看呢?

 

  闲言碎语,激怒了鲜卑贵族,

  将崔浩诉诸朝廷。拓跋焘质问崔浩,你这是赞美我们吗?

  当即下旨:清河崔氏以及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

  皆浩之姻亲,尽夷其全族,秘书著作郎以下皆死。

  一干人等,只有高允逃过一劫,

  传言他说了实话,

  拓跋焘欣赏他的诚实。

 

  看上去只有崔浩在表演,旁边却站着柳氏宗族,

  他们默默地陪着,冷冷地看着,气定心弦,静若睡猫,

  头颅却在胸膛里高昂。这就是柳氏的禀性,

  高傲,临危不惧,敢于赴死。

  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柳宗元曾经提醒研究者,柳族之分,

  在北为高。所谓在北者,自然当指柳氏西眷。

  柳恭因北方战乱纷争频仍,民不堪扰,率全郡百姓南迁,

  居汝颍之间,为刘宋颍川太守。柳恭逝世葬寿县八公山。

 

  北史曰:

  叔业之归魏,又有柳玄达……柳僧习并预其功。

  裴叔业儿子芬之是柳玄达女婿,既是亲家,

  有事肯定要一起商量,裴叔业说献款,柳玄达回答好。

  什么是献款?就是虔诚地将地盘当作贡品,奉献人家。

  归魏之事,实则柳玄达与裴叔业一手策划,

  那个柳僧习,只是追随而已。

 

  北史又说,柳僧习,在东昏侯永元二年正月,

  跟随豫州刺史裴叔业,据寿春降北魏,

  历任颍川郡守、扬州大中正。

  寿春在哪儿?寿春,时为颍川郡治所,

  柳僧习的根据地;大部民众从河东迁徙而来。

 

  性格刚烈的柳氏西眷,终于不再留恋性情日渐温柔的南朝,

  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走人了,回归了性格属于自己的北朝。

  或许就是因为回归,北史表扬了柳僧习,

  说他擅长隶书,敏于当世,为政平和宽容,

  深受氐族羌族之热爱。

 

  北史还表扬说,颍川与洛阳接壤,居者多为豪门大族,

  选拔乡官时,富人狗仗权贵,争着抢着到柳僧习那里走后门,

  柳僧习对儿子说:凡走后门权贵,我一律不用,

  但需要给他们答复,你们按自己所思替我回信。

  三儿子柳庆当即草拟一封回信,写道:

  下官受朝廷委托,凡有能力者进荐,无能者黜退。

  这是朝廷一贯制度。

 

  循吏柳俭,

  居则民富,去则民思;胸怀宽广,生活艰苦朴素,

  与人亲近,从不轻佻傲慢。仁道清明,大凡诉讼,

  当庭裁判,州衙佐吏从容,极少在押囚犯。

  蜀王坐镇,照例行事,毫无变更。

  全州上下人夷,无不诚服。

  隋炀帝端坐朝堂,询问谁为天下第一清明者?

  皇威之下无人胆敢讳言,纳言苏威吏部尚书牛弘皆称,

  只有柳俭一人可承受天下第一清明者之盛誉。

 

  大统十年,柳庆以本官兼雍州别驾。

  广陵王为北魏皇族懿亲,外甥孟家儿,横行作恶,偷盗耕牛,

  被人告状衙门。柳庆获得实情,将孟家儿拘捕。

  孟家儿藐视柳庆:今日你给我戴桎梏,

  明日看你如何摘下?广陵王派人为其分辩,

  柳庆毫无畏惧,当堂历数孟家儿仗势欺人罪状,

  下令杖杀。从此,

  豪强贵戚,

  不得不有所收敛。

 

  周文帝宇文泰迁怒王茂,明知无罪,却要杀他。

  满朝文武无人敢劝。柳庆争辩,宇文泰大怒,你若辩他无罪,

  连你一起杀了。柳庆义正词严,君不通达事理,就不是明君;

  臣不敢争辩,就不是忠臣。

  我为君尽忠尽诚,绝不吝啬生命。

  宇文泰幡然醒悟。

 

  柳桧,性格刚简,善于骑射。

  河桥作战,抢先登城立功,授任都督,镇守鄯州。

  吐谷浑侵扰湟河,柳桧兵少,百姓忧恐。

  柳桧鼓励兵卒,安定百姓,继而出其不意,

  率数十骑偷袭敌营,

  致使吐谷浑兵败逃窜。

 

  柳桧骁勇,强盗忌惮。

  安康黄众宝造反,以柳桧为心腹大患,围攻郡城。

  城陷,柳桧拼死而战,身负重伤被擒。

  黄众宝又攻东梁州,缚柳桧城下,大呼:

  这是一群乌合之众,诸将打起精神,

  互勉互助,坚守城池!

  黄众宝恼羞成怒,

  一刀砍下柳桧头颅。

 

  柳桧之子柳雄亮长大成人,当众刀劈黄众宝,

  谁知晋公大怒,捆了柳庆,责问为何容忍手刃黄众宝?

  柳庆理直气壮: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昆弟之仇不共戴国,明公以孝治天下,

  为什么要责备他?

 

  柳德昌要去东四牌楼。

  大哥为人实在,不像有些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柳德蕃赶紧从里院跑出来:大哥,外面这么乱,

  你上哪儿?我腿脚儿快,让我去。卢穰荷说,

  你大哥累了,你二哥手破了,

  还是你跑一趟,

  这样最好。

 

  东四牌楼,站了好几个鬼子兵,端着三八大盖儿,

  盘查过往行人。柳德蕃见了,脏腑忽悠一响,就突突起来,

  摩挲摩挲胸脯,把心安顿好。这才大着胆子往前走。

  走了几步,觉得哪儿不大对劲儿,

  低头一看,顺拐了。

。。。。。。

  站在东四牌楼底下,排队等候验身,

  最前面是一位女青年,身穿白衫蓝裙,脚穿白凉鞋红袜套,

  这是今夏女孩儿流行服饰,大方而有气质。

  忽听一声怪叫,八格牙路。猛一抬头惊呆了。

  女孩儿被踢倒,脸上五根手指印,酷似鸡爪儿。

  两个鬼子,仿佛凶神恶煞,

  一人拽一条胳膊拖走了姑娘。

 

  柳德蕃吓得有点儿堆碎,战战地问怎么回事?

  有人趴他耳根说,日本兵质问为什么穿这种袜子,

  姑娘迟疑,日本兵就骂她践踏大日本国旗,

  一脚把她踹倒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臭袜子怎么就成了日本国旗啦?

  这是今年的流行服饰,

  有几个姑娘不这么穿戴?

 

  又听见一声八格牙路,

  还是那个日本兵,眼睛瞪得像黑枣,举起三八大盖,

  枪托朝前面青年脚背舂下去,一声剧烈惨叫,坐在地上,

  可怜一双脚,青布鞋白布袜,仿佛大红牡丹花。

  青年不知所措,身后戴礼帽中年人不顾一切提醒,

  赶快站起来,给他鞠躬,鞠一躬就好了。

  青年爬起来,把头弯在膝盖上,

  抬起头,满脸泪花。

 

  轮到柳德蕃了,他满脸堆笑,鞠了三个九十度大躬。

  日本兵挺着肚子说了声“腰细”,就僵硬地把手朝左一挥。

  柳德蕃看了看自己的腰,确实很细。

  他没有抬头,逃跑似的走过去。

  走了几步抬起头,行人发现竟然也满脸泪水。

 

  柳德蕃不知道为什么抬头时满脸都是泪,

  只知道心酸,充满了恨,喉咙狠狠骂一句操你姥姥。

  将来让你还我十个躬,差一个不行。

  精神恍惚起来,认不得方位,

  一边比划一边嘟囔:西边是猪市大街,

  南边是崇文门。哎嗨,城门楼子上哪儿去了?

 

  一串急促的光当声传过来,

  行人撒丫子就往街边跑,一面跑一面喊铁甲车来啦!

  什么铁甲车?柳德蕃回头往后面看,啊?

  日本鬼子坦克横冲直撞地冲过来了,

  离他只有十几步之遥。

  他惊慌失措,呆呆地站在那儿。

  可是坦克没有直行,突然向右一拐,朝他来了。

  柳德蕃哇的一声大叫,手忙脚乱,慌里慌张朝路边退却。

  刚退了一步,脚掌踩到一个圆鼓隆咚的硬东西,

  身体晃了晃,一个屁股墩儿坐在了马路沿。

  就在这时,光当一声巨响,吓得柳德蕃赶紧闭上了眼睛。

 

  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柳德蕃睁开眼睛,却又差点儿吓昏过去。乌黑的铁甲车,

  涂着血红的圆盘,停在他眼面前。履带撞在石礅上,

  巴掌大的白茬晃人眼睛。白茬对面一个黑影,

  落在他身上,把他劈成两半,

  一面黑,一面白。

  沿着链轨往上看,黑影里骷髅朝他笑,面目狰狞。

  脑壳空了,宛若掏空的葫芦,嗡嗡作响。

  眼睛也空了,什么都看不见。他心跳。怎么在关键时刻傻了?

  平时那些心眼都逃到哪儿去了?他拍拍脑袋,死个锭的,

  半点反应都没有。难道这就是恐惧?他第一次品尝恐惧滋味!

 

  炮弹呼啸着,朝南口镇飞落,

  爆炸此起彼伏,硝烟腾空,砖瓦飞溅;

  经过狂轰滥炸,南口镇笼罩在浓烟中不见轮廓。

  鬼子兵张牙舞爪,忘乎所以,仿佛进入了无人之境,

  脚步踏得越发有劲儿,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地雷爆炸了,

  火光冲天。踩踏地雷的鬼子兵,宛如坠落在蹦床上,

  没来得及做任何翻滚动作,就直挺挺地弹上半空。

  甚至来不及叫喊一声,吧唧,摔在大石头上面,

  脑浆崩溅,变成一段被大脚踩扁了的肉肠儿。

 

  轰隆,轰隆,地雷连续不断地爆炸,

  步枪机枪构成强烈的火力网,愤怒的子弹四处迸溅,

  手榴弹犹如飞蝗,噼里啪啦,奋不顾身降落,

  咣咣地炸响。顷刻之间,一片火海。

  就在这个时候,嗒嗒的冲锋号,响彻云霄,

  抗敌战士宛如猛虎,突然从各个角落冒了出来,

  奋不顾身,喊着叫着,直扑四处狼狈逃窜的鬼子兵。

 

  一场混战。

  刺刀闪烁,枪托狂舞。

  谁见过这样的勇猛!谁见过这样的阵势!

  鬼子兵狼狈溃退,在阵地前沿留下几十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其中一具,仿佛诈尸一般,竟然还扬了一下手臂。

  难道是召唤那个踩他脊背溃逃的鬼子兵拖他回去吗?

 

  夜静无展,沉着地等待着黎明。

  黎明意味了什么?黎明意味着炮火,意味着战斗。

  曙光初现,敌机鸣叫,野炮狂吼,炸弹密集如雨,

  降落守军阵地,转瞬之间被炮火淹灭,

  除了碎石尘土,一切荡然无存。

  紧跟着几十辆疯狂的坦克戛拉戛拉冲上来,

  尾随而上鬼子兵,曲腿弯腰,宛若一群丑陋妖魔。

 

  肉搏,又是肉搏,反复肉搏。

  冲上来,被打下去;打下去,又冲上来。

  黄昏时分,经过一通激烈肉搏,

  前沿阵地又被鬼子兵占领了。随即,

  鬼子兵向南口猛袭。硝烟弥漫。肉搏之后,

  守军无一生还。南口又被鬼子战车突破。

 

  卢桂霖,

  让卢蘘荷牵挂的侄儿,在祖国最危险的时刻,

  挺身而出了。他身材魁梧,脸庞削瘦冷峻,

  军帽推到了脑后,微风吹来,飘落地面。

  弹片划过他脸庞,烈火燎过紫色肌肉,

  绽裂,宛如一朵绽放的鸡冠花,凝聚眼侧,

  让他布满烟灰的面目,显得更加坚毅。

  火焰在他身边晃动,烟雾缭绕他的身躯,

  他像一块突出巉岩,岿然屹立,纹丝不动。

  只有那双闪光的眼睛,让人知道这不是雕塑,

  而是一名肩负祖国存亡视死如归的中国军人。

 

  趁着暗夜,七连反攻了。

  轻重机枪还有步枪,疯狂喷射,杀声震天。

  突刺,劈砍,迎挑,喊杀声中一批批勇士倒下,

  日本鬼子一步步后撤,前沿阵地又飘起旗帜。

 

  日本鬼子坦克又轧轧地窜上来,

  这些庞然大物,浑身遍布铆钉,仿佛爬满屎壳郎,

  炮口喷出耀眼的火光。炮弹在工事里爆炸,

  山崩地裂。

  给我打,卢桂霖拼命喊叫,

  四五挺机枪喷出火舌,愤怒的子弹猛烈扫射。

  拇指粗的子弹,猛烈撞击坦克,发出当当的响声。

  不幸,子弹被弹回来,铁甲上只有无数的眼窝。

 

  拖炮!卢桂霖声如裂帛,忘记一切,

  在弹雨中跳来跳去,抓住一门山炮,填上炮弹,

  再一拽炮栓,炮弹“通”的一声打出去,

  击中迎面而来的日本鬼子的坦克。

  弹片擦着卢桂霖的头皮飞过,

  战士兴奋起来,打中啦!

  然而坦克如地堡一般,

  抖一抖车身,转一个圈,

  就又轰鸣着冲向我军阵地。

 

  有我无敌。卢桂霖拔步飞奔,

  他要用血肉之躯,阻止轧轧滚动的车轮。

  他避开炮火和枪弹,冲到坦克旁侧,

  攀援而上,将手榴弹甩进坦克。

  坦克里的鬼子兵,

  从没想到在这个世界还有这样一批不怕死的豪杰,

  还有这样一种目空一切的胆略和钢铁意志,

  他们的武士道精神在真勇士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让人难以置信,这颗手榴弹居然没有爆炸,

  被日本鬼子扔了出来,气得卢桂霖如雄狮一般暴怒,

  拔出手枪,揭开顶盖,一摁一摁,

  朝坦克舱猛烈射击。

  坦克向右一斜撞上岩石。

  龙虎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

  六次易手,白热化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

  面对伫立山巅的油松,卢桂霖宣誓,

  我死则国生,我贪则国死,吾侪宁死保卫阵地,

  绝无侥幸求生还。忽然,一排子弹将卢桂霖掀翻,

  鲜血飞溅在绿绿的野草之上,宛如杜鹃花怒放。

 

  拂晓,南口方向又响起炮声,

  李怀营长抖擞精神,

  从山岭后面走来。这是一位英武的军官,

  前襟被硝烟浸出黑色印记,袖筒被荆棘豁出好几个窟窿,

  而他,仍将武装带系端正,将军装抚平整,

  两眼炯炯有神,在阵地上逡巡。

  他对这片群山并不陌生,

  脚下这座大山,一直向东蔓延到他的家乡。

  少年时的伙伴,现已成为威武的军官。

  卢桂霖由远及近,笑着朝他招手。

  卢桂卿面孔冷峻严肃,仿佛在说报效祖国的时候到了。

  彭定野的相貌变化最大,再不是熊鸟儿样,

  站在那里,让人感觉庄重与坚强。

  童年伙伴都来参加战役,让人多了一份企盼,

  不知何时再回忆儿时军旅梦想,享受胜利的大悲大喜。

 

  他情不自禁兴奋起来,钻进了机枪连阵地。

  战士正在说笑,全然不理会这里是战场。

  他会讲故事,战士就求营长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讲啥呢?讲石旅长勇夺长城碉楼好不好?

  石旅长一挥手我就率领勇士猛冲,

  子弹嗖嗖,从身边飞过。

  没冲到鬼子跟前,手榴弹先抛过去,仿佛急雨

  他双手举起猛的向外一分塑造爆炸的形象,

  大家就听见了炮弹在阵地前沿爆炸,弹如雨注——

  日本鬼子又展开了猛烈的进攻……

 

  不远处的战壕里,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躯,

  宛如煮熟的河虾,使劲儿弓着脊背。后背正中斜插一块弹片,

  鲜血从弹片插口处流淌出来,淹湿了沾满泥土的军装。

  他一定被暴雨般的炮火吓坏了。

  李怀跳过去,无言地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

  就看见了一张稚嫩的面孔,

  表情恐惧。

  李怀抹下他的眼皮,

  低头静默,悲伤涌上他的面容,

  挥一挥手,说抬下去吧。

 

  鬼子兵冲向阵地前沿,头戴钢盔,缩着脖子,

  宛如缩头乌龟。李怀视若无睹,两眼紧盯前方。

  连长歪头看他,嘀咕怎么还不打呀?

  鬼子兵冲到眼前,李怀猛喊一声打,

  宛如惊雷。满腔怒火喷发,

  战士一跃而起,冲出战壕,

  手榴弹抛向天空,宛若翻滚的老洋瓜,飞向敌群。

  可怜又可恨的高丽兵哟,被日本鬼子驱赶在前面,

  最先品尝了手榴弹的滋味。这不是甜瓜,吃起来不滋润。

  它是辣的,火辣辣的,就像渭河流域的秦椒。

  就算高丽兵爱吃辣椒,却当即被秦椒辣得鬼哭狼嚎,

  掉过屁股,转身就往回跑。

 

  可是身后有三八大盖儿,啪啪地响,子弹打在脚后跟儿,

  蓬起烟尘,没招,高丽兵只好回身冲锋。

  可是前边又飞来一串手榴弹,高丽兵纷纷倒毙,

  横七竖八,散落一片。

 

  从南口往西,

  长城脚下山川里有一连串古堡,越往西越稠密,

  到了察哈尔蔚县北壶流河盆地,更是村村皆堡。

  蒙古退居塞北,明王朝修长城,筑城堡,

  以军实边。城堡方方正正,夯土垒堡墙,

  城门外墙包砖;一条大街南北贯穿,

  真武庙坐镇;住宅成四合院,

  门脸照壁山墙有精美砖雕,

  正房硬山卷棚顶,倒座房与厢房单坡顶,

  外观十分高大,具有防卫之功能。

  每年元宵夜,城堡都要打树花,铁水泼上堡墙,

  一簇火花由红变黑,另一簇火花继续亮丽,连续不断,

  交织成漫天光雨。黑色铁屑,给古堡增添了万丈豪情。

 

  居庸关战斗刚刚松缓,锡顶山黄老院,

  就发现了日寇的行踪;

  昌平沙河镇西南至门头沟,也有日寇向永定河北面进攻,

  看样子,日本企图利用山势小径,

  出其不意,穿越长城关隘,迂回包抄怀来康庄,

  切断我军后方联络,使横岭城成为两军激烈争夺的要隘。

 

  横岭城在长城脚下,地处怀来东南山最高峰,

  距镇边城大约十二里。第4师司令部,

  设在城堡外面的一座小村庄,

  小小院落,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门楼坍塌一角。

  西厢房外屋墙上挂着军事地图,两张桌子,

  一张安有电话,一张安有电台。

  里间屋东面一铺大炕,西面两只立柜,

  参谋和副官带着命令上前线了,只剩下师长王万龄,

  还有第72师陈长捷,手里拿着战役草图。

  昨天黄老院战斗已经打响,

  鬼子战法与南口一样,企图向西寻找缝隙不断夺进。

 

  勤务兵!

  王万龄师长面容严肃,大声呼唤。

  桌上放着金表金笔,钻石戒指,

  佩剑勋章,还有日记。勤务兵跑进屋,

  师长指着物品说全给我带走。

  勤务兵愣了,

  说师长,有些东西还要用。

  师长语气坚定,不用了,全部带走!

  勤务兵明白,师长已经下定决心,不回怀来了,

  要么打退日本鬼子,要么埋葬在横岭城。

 

  少校参谋卢桂卿奔波了一整天,

  听说李怀和卢桂霖获得战斗勋章,就后悔自己当参谋。

  他向师长请战,师长,让我上前线,当营长。

  师长没同意,问你不想跟我?

  他哑口无言。

 

  清晨,卢桂卿前往阵地检查工事。

  士兵被紧急命令喊醒,睡眼惺忪,

  背上十字镐和铁锨,跑向山嘴。

  黄土洼被日寇突破,这里成为第二道防线。

  在这种地方构筑防御工事,实在让人尴尬。

  山嘴下有小路,日寇很可能从那里突袭。

  可恨的是,鬼子能从下面打你,

  你却从上面打不到他们。

  这种地方军事术语称死角,

  却又是关系全线生死的战场。

 

  拂晓,

  炮火之后,鬼子兵挺着腰杆进攻,

  脚步踏得山谷荡起嚓嚓的回响。

  卢桂卿藏在巨石后面,观察鬼子兵的动作,

  脸上露出嘲笑:不知好歹,等着瞧!突然,

  轰隆一声巨响,鬼子兵踩响了地雷,飞上天空。

  机枪步枪骤响,构成猛烈的火力网。

  手榴弹嗖嗖嗖飞起,一片火海。

  冲锋号响了,守军呼喊着,

  从山顶直冲下去,

  势如猛虎。

 

  双方肉搏,撞击声响彻山谷。

  一个鬼子兵抢上前来,举着军刀与卢桂卿交手。

  卢桂卿顺势将大砍刀一划,抹掉鬼子头颅。

  肉滚滚的脑袋喷着血雾,从短粗的脖颈上飞落,

  在草丛里翻滚了很远,丑陋大嘴龇着板牙,

  接触地面时啃了一口烂泥巴,似乎输得不服气。

 

  下午,阵地刚刚修复,日寇山炮骤然而起,

  一块弹片插入卢桂卿左臂,鲜血喷涌。

  鬼子趁机冲上山坡,稍微犹豫,

  就窜到了眼前。卢桂卿跃起,大喊冲杀,

  鲜血殷红的战壕里站起数十条生命,军服破烂,

  辩不清是燃烧的火焰还是呼啦啦翻飞的战旗。

 

  卢桂卿率先冲锋,两粒旋转的子弹穿过他的胸堂,

  消失在遥远的天空,他却毫无知觉,继续前进。

  又一粒子弹撕开他的大腿肉皮;

  英雄踉踉跄跄,大砍刀向左一偏,

  砍下了鬼子兵的臂膀。

 

  又一鬼子兵冲上来,卢桂卿却不躲闪,

  大砍刀捅进鬼子兵肚皮,刺刀穿透了卢桂卿的胸膛,

  两人脸对脸,大砍刀对三八大盖,相互较劲儿,

  一阵狂风吹来,两人同时倒地,不同的是,

  卢桂卿侧脸朝天,面带微笑,

  鬼子兵把脸埋在草丛仿佛啜泣。

 

  刘樾刚进屋,看出老岳父的思想,说我们决不当亡国奴,

  南口正在酣战,上海也打响了,全国人民都起来了。

  我这是在家里面说,你们要心里有数,

  千万不要让西边那一家人知道。

  他说的是周家。这些日子,

  周添觏到处跑,

  巴结在日本鬼子那边得势的人物。

  柳德盛说你甭担忧,咱家和他家很少来往。

 

  话题一转,刘樾说,

  这些日子,我在外面找活,听到一些故事,让人提气。

  柳德盛问是什么事,刘樾压低嗓门说,

  南口没见分晓,西山已经燃起抗日烈火,

  大学生上山打游击相当活跃。这就是希望。

 

  北平失陷,

  蔡麒麟起事,集合几名同学,隐入鹫峰,

  每次偷袭日本鬼子,打死一人就跑,

  鬼子根本找不到他们的行踪。

  现在已有一百多人,冀东保安编为第一大队,

  农民编为第二大队;学生编为第三大队。

  八月中旬,学生决定奇袭德胜门监狱,夺取武器,

  第一大队劝阻,那里离城太近,鬼子来了不好办。

  学生说要是胆子小,请在家里等候。

  傍晚,学生出发了,第一大队尾随其后,

  说为了抗日,绝不能眼看大学生去送死。

 

  监狱墙太高,学生聚拢叠罗汉,

  才叠了四层,轰隆一声坍塌。

  第一大队说这样不行,还是回去商量再说。

  学生说请站在一边,看我们怎样拿下它。

  说罢,将监狱大门敲得山响,吓得第一大队直哆嗦。

  监狱里有人问,谁这么大胆?敢半夜敲监狱大门?

  谁知学生嘟噜起了日本话,旁边有人翻译。

  我们是皇军城防司令部宪兵,前来核查共产党。

  狱卒慌芒开门,学生一拥而入,缴了他们的枪。

 

  还有北海公园,几个警察捉了个便衣队员,

  没成想便衣队员不但不害怕,反而理直气壮,

  责问警察,大家都是中国人,又素日无仇无冤,

  为何相逼?警察无奈,说我们也不能放你呀?

  便衣队员问真不放?说着手出现两支枪。

  警察吓坏了,便衣队员朝人群喊,

  大家离远点儿,不要伤了人!

  说完命令警察向后转,

  掸一下衣摆,扬长而去。

 

  堂屋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听刘樾讲故事。刘樾端起茶杯,

  喝一口云蒙花茶,黑眼睛观察一圈又说,

  你们知道吗?卢桂铭就在学生游击队,还是副队长。

  此言一出,满屋人呆若木鸡。愣了一会儿,

  柳城长叹又让卢穰荷牵肠挂肚。

  柳德盛坐在一边想,卢桂铭好样,

  要是放在咱们柳家,有谁敢这样做?

 

  布防完毕,

  彭定野连长累得疲惫不堪,

  在山脊背凹处慢慢坐下,遥望月夜下连绵起伏的群山,

  让思绪随心所欲游荡。

  弯月如小船,两头尖尖翘起,

  飘浮夜空。

 

  彭定野忽然有了异样的感觉,

  温柔的月夜不是黑魆魆的,也不是淡淡黑色,

  而是蓝色的,在蓝色的表面涂抹一层薄薄的透明的黑,

  或者在黑色表面刷上薄薄的明蓝。让人看去,

  宛若一条通往蓝色之梦的大道,

  遐想就躲在大道两侧,

  等着你访问,

  这样可爱的山川,

  怎能让日本鬼子践踏!

 

  人坐在猫耳洞里遐想,思想却海阔天空。

  他看见小伙伴们在枣树林里玩,卢桂霖总是当他的头儿。

  谁要是欺负彭定野,卢桂霖就敢跟他拼命。

  那次卢桂霖与无赖打架,三个打一个,

  最后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

  他哭了,他是为了他才挨他们的打呀。

  他又想起李怀大哥,秋天塞给他一个烤白薯,香气扑鼻。

  还有卢桂卿,他打了他家的大红枣,他却没有责怪他。

 

  白天的战斗闪过他的脑海,先后与当面之敌激战数次,

  阵地虽然被鬼子突破好几处,最终还是被战士英勇地夺了回来。

  凶残的小日本鬼子使用了毒瓦斯,营长牺牲了,

  还有灰岭子加强排,全部殉难。

  只要安静下来,许多仇恨许多怀念,

  就涌上了心头。

 

  日寇的主攻点很快就转向这里,高地突出,

  日寇山炮狂轰滥炸之后,便从三面展开了进攻。

  彭定野活跃在山头之上,指挥机关枪扫射,

  命令机枪手打得再快一些,再猛一些。

  一颗子弹飞来,将机枪班长掀翻。

  彭定野纵身一跃,跳过去抱住班长,鲜血立刻染红了他的臂膀。

  一双明亮的眼睛怒目而视,推开忠骸,端起机关枪,

  朝着向上攀爬的鬼子兵狂扫,炽热的火舌将魔鬼掀下山。

  彭定野挺身出击,不想一脚踏空,连人带枪滚落到山坡。

 

  彭定野爬了起来,双手紧握机关枪。

  没有日寇,彭定野转身往阵地跑。

  日本小队长举着战刀游窜过来。

  战士看见连声惊呼:注意——

  彭定野并不慌张,轻轻地放下机枪,双手一分,

  来了个空手夺刀。日本小队长立刻傻傻呆呆莫名其妙,

  这是怎么一回事?军刀怎么在一瞬之间被人夺走了?

 

  彭定野举刀挥舞,咔嚓一声劈在钢盔上。

  日本小队长惊魂不定,脚跟站立不稳。彭定野再劈,

  血滴飞溅,落在草叶,变成了蚯蚓往泥里钻。

  日本小队长身首异处,头颅滚落草棵,

  眼睛微微闭拢,似乎要忏悔。

  晚了,被砍掉脑袋,

  才想起忏悔,

  这是侵略者的秉性,

  也是侵略者最可悲的下场。

 

  十六日,

  敌寇一千余人猛攻黄老院,

  三千余人猛攻南口左侧高地,两千余人前进到禾子涧。

  战至十九日,我军右翼黄老院阵地被敌寇突破。

  在飞机大炮坦克掩护下,

  敌寇重点进攻我居庸关右翼阵地,

  经过两个昼夜的激战,阵地被敌寇重炮夷平。

  另一股敌寇侵入居庸关南门,我军数次肉搏转危为安。

 。。。

  二十一日,在飞机大炮掩护下,日寇进攻居庸关。

  战至翌日,我居庸关阵地被敌炮火夷为平地;

  经过数次肉搏,敌寇最终突破关隘。

  二十五日,大雾。日寇全线发动总攻,弹如暴雨,

  炮烟蔽空。我军手榴弹投掷殆尽,采以檑木滚石,继续御敌。

  待至天色近晚,我军勇士手持钢枪,岿然不动,与敌寇对峙。

 

  七月二十日,毛泽东致电阎锡山,日寇大举已定,

  无可挽回……部队似宜以一部向张家口出动,

  增援刘汝明,一面力促蒋氏增兵北援。

  遗憾的是,阎锡山没有接受毛泽东这一正确建议。

  同时,日寇兵临城下,察哈尔省主席刘汝明,

  依然坚持单纯防守,拉长战线,

  在日寇重兵进攻之下,没有及时进行收缩,

  外围阵地相继失守,致使张家口成为了一座孤城。

 

  八月二十一日,日寇调集重兵,猛攻张家口。

  驻守右翼城垣的刘汝明一部,不支而退,

  致使两翼阵地陷入重围。

  二十七日,日寇冲入城内,刘汝明率部突围,

  向宣化、逐鹿等一带转移。张家口自此陷落。

 

  二十五日,王仲廉师长接李仙洲酉申电:

  本师今晚决定转移,经榆林堡向新房甘家堡集结。

  汤电令第4师及72师突围至土木桑园,集结。

  第94师,一部至涿鹿,一部在延庆,

  占领阵地掩护。第84师,在长安岭沙城集结。

 

  二十六日,王仲廉接汤伯恩巳参电:据报,

  张垣于宥日失陷;该师即经逐鹿开赴岔道凤凰庄集结。

  旋又接汤恩伯酉参电:据确报,张垣宥日失陷,

  宣化情况不明,逐鹿刘部均全撤到蔚县,

  我左翼有被敌包围之不利。

  第13军第4师集结龙门口,第89师集结马水口整理。

 

  至此,战役因守军撤退而结束。

  战役历时半月有余,不管南口战役在事实上如何失却,

  这一页光荣战史,将与长城各口抗战,淞沪两次抗战,

  鼎足而立,印刻在中华儿女心中。

 

  九五至尊,

  倘若一对夫妇一生能生养五男二女,

  在封建礼制看来最为圆满。

  柳城与卢蘘荷,

  这一辈子生养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圆满至极,让满街邻居羡慕不已。

  两个女儿出嫁,大女儿嫁给了顾家,顾我复我;

  二女儿嫁给了刘家,斧钺龙头。春意盎然,秋实累累。

  五个儿子全都有德;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

  盛,家庭蕃盛,财源茂盛。隆,家国隆盛厚谊。

  这一大家子,人丁兴旺,气象和谐,买卖兴隆。

 

  时运不济,不是人不厚道,不是人不勤劳。

  小鬼子进城,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买什么芙蓉糕?

  过了一些时日,物资紧张,什么都要限制,

  做芙蓉糕就更加困难。

 

  柳家大院距朝阳门脸儿只有几百步之遥,

  街景简单清秀,路南几棵大槐树,几棵大柳树,

  繁茂得宛若皇帝出行的帷盖,浓荫蔽地;

  路北宽阔,一溜早点摊儿,

  白布棚,白茬桌凳,一尘不染。

 

  说起特色,这里是京师最早的糖市,现在衰败了,

  但是还能看见吹糖人的卖关东糖的,还能听见古老的吆喝:

  卖糖瓜嘞,您别忘了祭灶啊!糖杂面!糖杂面!

  姑娘吃了我家的糖杂面,又会扎花儿,又会纺线儿;

  小秃儿吃了我的糖杂面,

  明天长头发,后天梳小辫……

 

  今夏以来,柳德昌已经好几个月不曾走近朝阳门脸儿,

  今天却非要走一趟不可,师傅病了,无论如何要看看,

  手里拎点心盒,敷上印花红纸,

  不顾一切,奔着朝阳门城楼就来了。

 

  师傅病了,不是一般的病,糕点铺刚开板,

  小鬼子闯进大堂,犄角旮旯,乱踢乱摔。

  你要吃糕点拿去好了,干吗摔我糕点?

  师傅一冲动,白鹤亮翅,挡住了鬼子的手脚。

  糕点箱里全是好吃的大小八件,馋得鬼子涎水直流。

  师傅练过太极,日本武士拽不动中国老头儿,

  越想越窝囊,端起三八大盖,刺刀捅进肋巴扇,

  干巴老头岿然不动;鬼子心虚了,

  转身往外跑,被门槛绊了个大马趴。

 

  柳德昌又想起师弟蓬谦翔。

  鬼子进城,生意惨淡。他看望师弟刚要走,

  脚还没迈过门槛,一个身影闯进来,躲闪不及,

  撞了一个趔趄。抬眼看,是个小鬼子,

  短粗,罗圈腿,挺着个胸脯,

  像只大猩猩。

 

  鬼子兵直奔糕点箱,咕噜着鬼话,

  蓬谦翔赶快包月饼。鬼子兵的手就在裤兜里掏,掏了半天,

  只掏出一张烂票子,蓬谦翔一看不值钱,

  感到莫大侮辱,

  日本怎么净出这种混蛋!

  脸色变幻,忽然很看不起日本人来,

  手朝大门一挥,说钱不要了,你赶快滚蛋!

 

  鬼子兵看着他的手掌,慢慢幻化成一柄柳叶刀,

  要剥他的皮,晒他的灵魂,越看越胆怯,

  似乎感到了惭愧,继而无地自容,

  羞愧之极变成恼怒,

  忽然想起他是大日本皇军,

  仗着胆子大喊一声八格,可是这一回,

  举在面前的那只手抖都没抖,横在那儿越来越大,

  而自己变得越来越小,看不见的力量把他挤扁了。

 

  肉虫子一般的手伸向腰间,抽出刺刀,

  闭眼就捅。刺刀没有吓住蓬谦翔,

  他双手握住刺刀,一步一抖,

  顶得鬼子兵连连倒退,

  嘴里喊:你们凭什么欺负人?

  还要再喊什么,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倒地,

  血染长袍。鬼子兵吓破了胆,拎起月饼,

  蟊贼一般逃跑了。

 

  血染长袍,

  在柳德昌眼前晃动,他踉跄起来,

  仿佛走向鬼门关。

 

  啪啪,

  两个大耳光抽在他的脸上,他看清楚了是矮个子抽的,

  抽他嘴巴时还跳了脚,否则他就够不着他的脸。

  柳德昌使劲儿抹了一把火辣辣的脸,

  愤怒就从血液里冲了出来。

  他从未发过怒,这回怒火顶上了脑门,

  他那双朦胧的眼睛也睁开了,喷出愤怒的火焰。

  就是他们,日本鬼子,杀害了他无辜的师弟,

  就是他们,日本鬼子,阻碍了他向理想迈进的脚步,

  就是他们,日本鬼子,让他觉得生活没有意义。

  可是现在,他们竟然还要他鞠躬赔笑。

  好吧,我这就向你们鞠躬,

  我这就向你们赔笑。

 

  这样想着,他咧开大嘴朝鬼子微笑,

  他低下头来,朝鬼子鞠躬。没想到,

  日本鬼子两眼发直,双脚后退。怎么,胆怯了?

  他忽然理解了师弟的举动。头顶上有一道白光,

  他毫不在意,

  手臂轻扬,阻止白光转移。

  咔嚓,他的手臂被日本军刀斩断了。

  那只大手薄薄的,落在石板上,向前蹿了几蹿,

  五根手指攥紧,形成了拳头。柳德昌握住断臂,

  鲜红的血液顺着手指缝往下流淌,浸湿了他的青布长袍。

 

  忽然他咯咯地笑起来,

  声音高亢古怪,宛若一只猫头鹰在叫。

  准备出城的人和准备进城的人,全部惊骇,片刻四处逃逸,

  就连那个日本鬼子兵也吓得浑身哆嗦,呆愣一边。

  扑通,柳德昌孑然倒卧,仰面朝天。

  闭上双眼那一刻,

  他看见城门洞上的那枚朝阳谷穗,

  猛然闪亮。

 

  柳德昌被刘樾背回家。

  他的身躯并不沉重,却压得刘樾走起路来异常艰难,

  几乎一步一挪一步一蹭,挪蹭到家。

  刘樾本想上岳父家,出门时被意外耽搁,

  没有赶上柳德昌被砍断手臂那一刻,

  或许情况可能发生变化,不会这么悲惨。

 

  这位京东知名棚匠和往常一样,背上工具,

  习惯性地伸出左脚迈向门槛,还没等落地却又收回来。

  他镇静地关上街门,转身问柳秋菱,

  你感到今天异常吗?柳秋菱望一望丈夫的脸庞,

  隐约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就疑惑地回答,

  没感到什么呀?

 

  刘樾扒着门缝向外望了望,惶惑地说可我怎么不一样?

  总感觉有人在街门口晃荡,总感觉有事情要发生。

  柳秋菱愣了,说临阵紧张吗?

  刚这样说完立刻感觉不当,丈夫机警灵活,

  那不是胆怯。

 

  他走过东岳庙,琉璃牌楼雄伟地矗立在马路南侧。

  顶部那座永不褪色的宝顶,不知何时被盗贼偷走了。

  望一眼秩祀岱宗匾额,就被一则传闻鼓舞了。

  卢沟桥事变,鬼子兵妄想进攻朝阳门,

  走到牌楼下面,神从天降,怒吼:哪个鬼敢侵略中华!

  日本鬼子立刻吓得魂不附体。

  想到这里,刘樾脸上浮现一丝嘲笑,

  小鬼子休要猖狂,

  早晚把你们赶出中国去。

 

  正这么想,前边出现一个小鬼子,矮矮的,

  端着两只肩膀走八字。在他前面一位青年,

  望一眼永星斋,脚步放缓,挡了鬼子的道。

  故事说鬼不会拐弯,日本鬼子也不会拐弯,

  一头撞上青年。鬼子撇嘴瞪眼,猛一脚把人踢了个滚儿。

  青年爬了起来,掸掸衣袖,准备往上扑。刘樾一看不妙,

  高叫一声张春华!青年听了一愣,

  刘樾趁机插在两人中间。青年疑惑,

  问你喊我吗?刘樾回答,你叫张春华?

 

  青年茫然。刘樾笑了,说我喊对了,他是日本人,

  惹不起。青年愤怒,我不怕,永远忘不了这一脚。

  刘樾压低了声音,记住这一脚,

  它会给你很多思考。

  记住这一脚的行动就是上西山。

 

  刘樾匆匆赶到朝阳门,人已倒地,鲜血宛若蜡液;

  身躯细长,表情悲愤。乌鸦警察正招呼路人拖走。

  刘樾泪流不止,左腿一弯,

  跪在大哥身边。鬼子兵弯着罗圈腿,撇着八字脚,

  站在身后嘀咕,乌鸦翻译,皇军说搬走,随便丢哪儿都行。

  刘樾一睁鹰眼,吓得乌鸦赶紧低下头,连连后退。

 

  刘樾背起柳德昌,一步一摇,往城里走。

  昨天他接到指示,开辟平西抗日根据地。

  还未离开北平就发生了这种事情,

  难道大哥要用血的现实向他宣示?

  怒火在胸中燃烧。刘樾弯着腰,背着柳德昌,

  张着大嘴巴,宛如唐三彩骆驼,站在卢蘘荷面前。

  卢蘘荷惊呆了,继而一声长号,这怎么回事?

  这是1938年初春,北平一位普通妇女,

  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发自心底的悲哀。

 

  柳德昌躺在炕上,脸如白纸,动也不动,

  他的媳妇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立刻号哭,

  只一声就没了气,跌在炕沿下面。

  屋内一片沉默,面目严峻,

  只是他们的眼睛反映出不同的色彩。

  柳德盛悲伤的眼里出现一粒火星,

  很快燃成熊熊烈火,红得让人看了害怕;

  柳德蕃眼里含满悲哀,悲哀之中掺杂些许恐惧,

  他还没从那天的惊悚中缓过神来;

  柳德隆不同于柳德盛,也不同于柳德蕃,

  在他悲伤的眼神里充满疑惑,很多事情他还不明白,

  但复仇的种子,已经深深地播种在他的心间。

 

  昏迷中,柳德昌听见有人呼唤他名字,

  睁眼寻觅,看到一位鹤发童颜老人,白色长衫,

  在微风中飘逸。老人向他招手,身体随之飘动,

  信步跟随老人而去。香风把他们吹上高山,

  山上长满大树,树干鲜红,树叶墨绿。

  他不知道是什么树,就询问老人。

  老人说这是栯树,叶子很好吃。

  柳德昌摘一片树叶咀嚼,竟然有一丝甘甜。

 

  忽然有所醒悟,

  就说师傅您用心良苦,不想让我痛苦,不想让我记恨,

  可是当一名京城糕点大师是我儿时的梦想,

  如今实现不了了,我怎能不恨不痛苦?

  是谁毁灭了我的梦想,是日本人,是他们的侵略,

  即便将来淡漠了,曾经的痛苦曾经的恨能消除吗?

 

  柳德昌究竟悲伤离去还是悠然离去,没人知道。

  人们只知道在那样的岁月没人为他送行,

  只有一支十几个人的送殡队伍,

  啜着眼泪,走出东直门。

  他的媳妇头上裹着一条白带子,

  跟在队伍后面痛苦呜咽,她的小叔子跟在她身旁,

  忧郁地搀扶着她。目光一闪,复仇的火焰,在眼中燃烧。

  这个贤惠而忧伤的新寡妇,在往坟穴里填土时昏厥过去,

  她的头和一只手伸向棺板,幸亏被柳德盛一把拽住,

  这才没跌入坟穴。最终,她被小叔子抬回家,

  回来之后再没起炕,又过仨月,追随丈夫而去。

 。。。。。。。

  北岳恒山,峰峦叠嶂,

  自从黄帝大战蚩尤之后,这里再没发生战争。

  可是,一九三七年夏天,日本鬼子的炮火在这里卷起尘烟。

  来年二月,一支队伍身穿灰布军装,穿行崇山峻岭,

  从涞源出发,沿长城东进。

 

  不久,

  另一支队伍从雁北而来,

  经蔚县桃花堡,进入斋堂川,与这支队伍会合。

  又不久,两支队伍打出八路军冀东纵队旗号,

  建立抗日民主联合县政府,

  把高山大川变成华北抗日战略支点。

 

  刘樾与柳秋菱,到底没向卢蘘荷告别,

  柳秋菱临行前呜咽一宿,这样无声无息消失,让卢蘘荷牵挂。

  看着柳秋菱的可怜相,刘樾愧疚不已,

  他的这个媳妇对他多么体贴,无论做什么都支持他,

  让他毫无顾虑。

 

  这次他们到平西,到他老家斋堂,参加开辟抗日根据地工作,

  他们不能再等了,因为种种原因,他们等得太久了。

  带路人按时到达接送地点,

  不能再耽搁,

  否则,还要等机会。

 

  两人乔装打扮,混出西直门,走了一整天,

  傍晚时分到达挂甲屯。迎面走来一位老乡,

  刘樾搭讪,老乡,去圆明园怎么走?

  老乡回答我们同路,对上了暗号。

  老乡不再理会他俩,径直转向路北,通过一条石板道,

  进入圆明园。刘樾不吱声,扯了一下柳秋菱,

  远远地跟着,老乡慢,他们也慢;老乡快,他们也快。

 

  北平北部,是燕山山脉;北平西部,属太行山余脉;

  太行山与燕山均属昆仑山北龙山系,可谓来脉悠远,

  西山位于太行山北端,云海山涛,丛林茂密,

  一派江南春日景色。

  鸦片战争,偌大一片园林,被大鼻子蓝眼睛强盗悉数焚毁,

  圆明园建筑,荡然无存。精美的线法桥,只剩残墙断柱,

  迷宫倒塌,八方西洋亭摇摇欲坠,只有养雀笼模样依稀。

 

  两人站上山丘,观看方外观,零乱之上只剩石柱;

  海晏堂犹存,大水法比较充分,远瀛观相对完整,

  立柱和门楣,雕刻精美,让人叹为观止;

  天然图画石刻矗立,西洋楼一带,

  已经种上老玉米。山河破碎,让人看了万分悲凉。

 

  老乡疾步走进一处小树林,刘樾机警跟上,

  里面一座灰色院落,柴门紧闭。刘樾轻敲,

  有人隔门寻问找谁?刘樾回答,

  三叔,是我。柴门打开,正是老乡,

  左右观看,将刘樾及柳秋菱一把拉进院落。

 

  老乡把刘樾和柳秋菱让到西屋,说明天还有很远的路,

  吃了饭洗洗脚就睡。话音未落,一位妇女进来,

  端着方盘,上面摆着贴饼子,还有两盘菜。

  吃罢饭,女人端来洗脚水,还有毛巾,招呼他们烫脚;

  烫脚之时,女人跪在炕上,铺好被褥。火炕温热,

  躺在上面浑身酥软,不一会进入梦乡,竟然还有呼噜。

 

  两人睁眼时天已发亮,

  老乡并不多说话,

  带着他俩走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

  到达西北旺,交给一位年轻人,继续前行。

  刘樾回头看,老乡站在山根频频挥手,眼睛就有些潮湿。

  爬上妙峰山,山顶刚刚泛绿,山脚已是繁花似锦。

  柳秋菱禁不住高呼,刘樾连忙制止不要张声,

  年轻人微微一笑,说,喊吧喊吧,马上就到家了,

  不论是谁,只要到了这里,大多都要欢声雀跃的。

 

  刘樾顺利到达斋堂村,站在聂家大院门前。

  先前看一眼大院都觉得恐惧,而今却有一种亲近感。

  迎接他的人告诉他,徐政委正在里面等他。

  刘樾激动不已,拢一把头发,脑海幻化出许多往事。

 

  晌午,

  妈妈告诉他表哥来家商量事,让他也听一听。

  傍黑,表哥来了,还有魏橼。

  油灯下,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

  最后形成决议,

  抗捐。

 

  一场波澜壮阔的运动,

  不但能给人留下永生的记忆,还能成为人生道路的转折。

  天亮,刘樾怀揣力量,推开大街门,就看见左邻右舍,

  好几家庄户大街门也打开了。

  朴实的汉子,精神抖擞,气宇轩昂,

  相互打着招呼,迅速会合一起,朝村口走去。

  有人扛着锄,有人扛着镐,刘樾跑回家扛了一把铁锨。

 

  村口已经会合了几十号人,

  从前总是低头走路,今天,却昂起头来,阔步前行。

  接近龙门村,浩荡一词已经不能形容这支队伍。

  熏风吹鼓了农民的白褂子,宛如天兵天将,

  凌乱的脚步渐趋一致,继而有了节奏,

  刘樾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请愿,

  就感受到一种震撼,难道这就是团结的力量吗?

 

  请愿队伍聚拢税务所门前,黑压压一片,宛如森林。

  魏老师站在台阶上,右手一扬,大声说请所长出来对话。

  税务所办事员跑出来,所长不在,改日再谈好不好?

  魏老师哼一声说,甭耍花招!

  办事员慌了神,双手举过头顶,老少爷儿们,

  所长真不在,不行把我抓去好了。

  魏老师朝他轻微一笑,你说话好使吗?

  有人高喊,砸了再说,愤怒的人群蜂拥而上,

  铁锹铁镐乱舞,税务所门窗玻璃,满天飞溅。

 

  不要乱来!表哥大旗一挥,制止农民莽撞。

  魏老师吩咐带一些人进去,不出来就揪他出来。

  表哥一脚踹开了屋门,看见所长趴在地上,

  大手一抓,就拎到了外面。群情激愤,

  铁拳高举,所长吓得屁滚尿流,

  乡,乡亲们,路卡,路卡,明天就撤。

  魏老师问,路卡撤了,收缴的捐税怎么办?

  所长低头说免一年杂税。农民欢呼雀跃!

 

  孰料,只过一天,情况突变,

  父亲来报,黑腿子抓走魏老师,正在刑讯。

  表哥眉头紧锁,说老家待不下去了,刘樾,我们走。

  说罢,将锄头丢给父亲,带上刘樾,

  消失在大山里。

  几个月后,出现广东汕头。

 

  又见到老首长,还有魏老师,

  刘樾激动不已。徐政委询问这些年来情况,

  刘樾一一作答。徐政委说你们来得正好,

  我们准备进军冀东,开辟新的抗日根据地,

  急需干部呢。

 

  1937年8月,抗日战争爆发仅仅一个月,

  毛泽东就把战略目光投向雾灵山,红军一部可出敌后,

  以雾灵山为根据地进行游击战争。毛泽东自信而坚定,

  参会人员信赖地注视着他,有人深思,有人赞赏。

  最终确定发动游击战争,

  创建冀热辽敌后抗日根据地。

 

  蓝天如海,山峦叠嶂,密布森林,

  一支三百余人的八路军队伍,

  沿着溪流行进在高山大岭之间,灰布军装,足踏草鞋,

  腰间垂挂手榴弹,脊梁上插一柄大刀,还有一支步枪,

  威风凛凛。这是八路军冀东纵队二营指战员,

  正向雾灵山进发。至于前景如何,

  连营长教导员也不清楚,却义无反顾。

 

  高山峻岭,连绵起伏。

  走在队伍前面的军官,身材高挑,斜挎驳壳枪,

  向右一跨步,走出行列,驻足欣赏景色。

  一位比他身材还要高大的军官,

  背着驳壳枪和文件包,追赶上来问为啥不前进?

 

  军官转过身来,竟然是刘樾,

  如今已是这支部队的教导员,

  刘樾相当英俊,扎上腰带,显得肩膀很宽阔。

  刘樾说,趁着树林茂密,让部队休息休息,

  追上来的军官,毛眼眼,气喘吁吁,胸脯宽阔一起一伏,

  这是营长钮自强,陕西大汉,面膛清瘦,宛若一棵青松。

 

  纵队跨过潮河,一声号令,

  钮营长率领部队直扑敌营。宣传队员站上田埂打快板:

  小日本,真猖狂,灭中国,是妄想,各族人民举起枪。

  八路军,好儿郎。志气高,逞英豪。

  一人一把大砍刀,唰唰唰,砍得鬼子没处逃。

  没——处——逃!部队飞奔,宛如离弦之箭。

  高昂的情绪激发了营长,大喊一声攻下兴隆城,

  消灭鬼子兵!

 

  弯月如钩,钮营长手一挥,带领一连冲上东山坡;

  扭头看,刘樾把大手一挥,率领二连冲上西山头。

  乒乒乒——,子弹划出弧线,宛如节日燃放烟花和彩炮。

  数十条尸首躺在日伪司令部里,

  剩余鬼子兵,朝向城南仓皇逃窜。

 

  钮营长扭劲很大,前天他去支队,有人鼓吹跃进都山,

  说热辽边界,崇山峻岭,地形复杂,九一八事变之后,

  东北抗日义勇军在那里坚持了很长时间。

  不待他说完刘樾抢过话头说这事我知道,

  但现在情况怎样,你了解吗?

  钮营长大吃一惊,这个刘樾,

  真是不得了。

 

  桃林口关,名出经传。春秋战国,

  管仲起兵救燕,大败山戎,山戎逃往卢龙孤竹国。

  土人相传,管仲在此驻兵,就指桃林口关。

  城堡高大雄伟,内外两重,形如紫荆关梅花套城。

  关口南面,一里之遥,

  为桃林口村,青龙河绕村西流。

 

  黎明,乌云漫天,

  峭壁如牙,青龙河在山谷静静漫游。

  钮营长停住脚步,观察河湾:

  环形,两峰相峙。如果一支队伍埋伏河西山峰南侧,

  堵住山湾;另一支队伍埋伏西山北侧,

  切断退路;再有一支队伍埋伏河东峪口,

  拦腰截断;三面夹击,那不就是典型口袋阵吗?

 

  他犹豫了,回头看刘樾。刘樾也愣住了,他有预感,

  山梁上有野兽移动,五条腿,三条前腿很细,

  两条下垂,一条斜向前方;

  两条后腿很粗,不停地向后踢土。

  世上哪有这样大的狼群,一定是小鬼子!

 

  危险!

  他摇了摇头,想甩掉不祥的预感。

  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穿越桃林口关,钻进都山!

  这样想,刘樾下定决心无论如何率少量部队冲进去看看。

  狂风暴雨倾盆而下,刹那间天地白茫茫一片。

  刘樾眯着眼睛,抿住嘴巴,表情严峻。

  大雨灌顶,突显青年人健美身条,脸颊棱角分明,

  胸膛宽阔,胳膊粗壮,大腿修长,宛若一组挺拔的群雕。

 

  他颤栗了,这一次冲锋,不仅是向敌寇冲锋,

  更可能是向死亡冲锋。他一挥手,战士向前一探身,

  脚掌跟着飞起来。山沟里崩溅起一簇簇水花。

  叭勾——,刚接近山峦,山顶就响起了枪声。

  刘樾一矮身子,手一挥,

  战士分散开来,各自隐蔽。

 

  先头部队已经越过青龙河,趴卧在东岸河边坝坎底下,

  利用崖壁躲开敌寇东面火力,顺势架起了机关枪。

  另一部分战士紧紧贴在北侧山根匍匐卧倒,

  刘樾稍感安慰,敌寇缺少伏击常识,

  还没等人家进入伏击圈,就首先开了枪,

  这不是告诉对手有埋伏吗?倘若再等一会儿,

  全营就可能不知不觉钻进敌寇精心设计的伏击圈,

  倘若真是那样,几百名战士就会在瞬息之间壮烈牺牲!

 

  河东岸坝坎上,

  一班长看见西面周梓潼排长带领战士发起了冲锋,

  便端起机关枪朝山顶猛烈扫射,敌寇火力,

  立即被一班长的机关枪压制住了。

  周梓潼排长利用难得一瞬,

  率领战士猛冲到敌寇阵地前沿。

  手榴弹飞起,炸得小鬼子人仰马翻。

 

  西山方向敌寇行将崩溃,河东山崖敌寇机枪突然响起,

  榴弹在山坡爆炸,英勇杀敌的八路军战士纷纷中弹,

  排长周梓潼刚举起大砍刀猛劈迎面之敌,

  脊背连中数弹,手臂一偏劈在敌寇肩上,嵌入肩胛骨,

  拔了两拔,没有拔出来。一个龇着大包牙的鬼子兵,

  端着三八大盖冲到周梓潼右侧,刺刀捅下,穿透右肋。

  周梓潼晃了几晃,

  连同刀下敌寇轰然倒地。

  大雨倾盆,鲜血瞬间染红青草。

 

  敌寇越来越多。刘樾眼睛红了,头顶冒火,

  双手抡着大片刀左劈右砍。五六个鬼子兵围住了他,

  全被砍得东倒西歪。他的后脊梁也被鬼子捅了一刀,

  一股鲜血喷涌而出,顿时染红了军衣军裤,

  刘樾大喊一声:一起死吧!

  手起刀落,将鬼子拦腰砍成了两截。

  就在这时,他的腰部又被重重地刺了一刀。

 

  这一刀并非从背后猛刺,而是从右前方突刺过来,

  他正举刀猛劈猛砍,并没有注意旁侧捅过来的刺刀。

  大刀砍在枪杆上,顺带把右肋豁出一条血口子,

  带出一节儿肠子。他抓住肠子就往肚里塞,

  脚底拌蒜,一个踉跄,

  让他撞上捅他的那个鬼子兵。

  他咬住牙关,瞪圆眼睛,狠狠向下一劈,

  但是大砍刀还没劈下,鬼子兵就直挺挺倒了下去。

  他跟上去踢一脚,鬼子兵一动不动,被他的大砍刀吓死了。

  他感到非常的骄傲,一阵轻松,便仰倒在山坡上,

  大雨倾盆,雨柱浇灌他的脸上,四处迸溅;

  他的脸色异常白净,从容镇定,看上去无怨无悔。

  他为这一场战斗而来,现在战斗结束了,他的任务完成了。

 

  另一支进军都山的八路军,同样遭到敌寇的阻击,

  战斗异常惨烈,最后战士们的子弹全打光了,

  手榴弹甩光了,还是没有突破鬼子防线。

  战斗让人沮丧,处在胶着状态时,

  一颗流弹擦过大队长的头皮,

  乌黑的头发被连根刮掉,

  额角上,蹭出一道血红的沟槽,

  把英俊的大队长,突显得格外凶悍。

 

  冀东纵队和抗日联军,

  在莲花院召开紧急会议。纵队司令员,

  曾经在湘南打了很多年游击,

  而今天,他却做出这样一种判断,

  冀东很大部分是平原,

  秋后没有青纱帐,

  部队就失去了隐蔽,如果日寇发动冬季攻势,

  抗日部队如何站得住脚?我们暂时撤离冀东,

  回到平西进行休整,明年春天再打回来。

  他对面坐着一位教授,捋一捋长髯,

  站起来雄赳赳地说:敌寇虽然猖狂,

  但部队可以隐蔽到遵化兴隆一带守土抗战,

  人地两熟,一定能建立巩固的抗日根据地。

 

  部队最终决定西撤,中央来电说:

  冀东地方党有相当的基础,

  创造冀热察边区根据地和相当大的军队是有可能的。

  冀东纵队和抗日联军再次召集会议,做出新决定:

  创建冀热抗日根据地。然而情势依旧不断变化,

  某天司令员电告政委,敌寇即将分兵七路大举进攻,

  然后司令员毅然决然率领主力部队向西渡过了白河。

 

  柳秋菱跟随部队转移,

  石头铺成的古道,经过岁月的侵蚀和脚步的磨损,

  凹凸不平,宛如切割大山的锯子。

  沙子路跟着大山转,无头无尾,无穷无尽,。

  柳秋菱跟不上,战士强拉硬扯,才没掉队。

 

  大山深处散布着豌豆样的村落。小鬼子来了,

  男女老幼,挑着锅碗瓢盆,赶着猪羊,磕磕绊绊转移,

  宛如蚂蚁搬家。十几名八路军阻击日寇,子弹打光了,

  插上刺刀和鬼子拼命。鬼子兵闯进李大娘家。

  老两口抱不走小牛犊,藏在草棚后面。

  鬼子的刺刀捅进牛屁股,小牛犊蹬了蹬腿撂了挺。

  鬼子依然不依不饶,朝着牛屁股,狠狠踹了几脚。

 

  傍晚部队驻扎倒马关,

  后勤部门安排柳秋菱住在山脚的一家四合院,

  结构紧凑,站在厢房底下两人可以握手。

  大门台阶,生长一簇金丝蝴蝶,

  先端尖起,聚伞花序,新蕊如丝,

  鲜若桃花。

 

  土炕被烧得滚热,朦胧中有白光闪过,

  就看见一位英武将军,背靠大白马,奋笔疾书。

  写完了,把手一扬,纸片儿飞向天空。

  抬头远看,将军飞身上马,腾空而起。

  只是白马一跃,没入大地。

  柳秋菱惶恐不安,将军太像刘樾了,只是没那么娇嫩,

  脸颊挂着鲜红的血渍,宛如水墨画技法的斧劈皴。

  柳秋菱睁开眼睛,阳光照在脸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誓师大会声势雄壮,

  刘樾斜挎盒子枪,雄赳赳走在队伍前面。

  柳秋菱满含热泪,掏出手绢擦拭。

  红手绢红得发紫。

  被她攥成一团,宛若含苞玫瑰。

  秋风阵阵,柳秋菱刚捡起一个大红枣,

  柳城领进一个小伙子,黑布褂黑布裤黑布鞋黑脑壳,

  目如点漆。小伙子会变戏法,把天棚弄得平平展展,

  亮堂堂晃人眼。柳秋菱端来洗脸水,小伙子说不急,

  刀手并用,扎一只小鸟,展翅高飞。

 

  柳秋菱想起诗经上的两句诗:维叶萋萋,黄鸟于飞。

  小伙子说这是诗经葛覃,让我吟一首新词给你听: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会昌城外高峰,颠连直接东溟。战士指看南粤,

  更加郁郁葱葱。她被意境吸引了,问这是谁写的词?

  我怎么没有读过?小伙子得意洋洋,

  却始终没有告诉她,作者是谁。

  这小伙子就是刘樾,陈年往事成为她最温馨的记忆。

 

  又一天柳秋菱捧着新书走出校门,迎面跑来一个人,

  与她撞了个满怀。正待发火,却是刘樾,抢先张嘴,

  帮我挡住戴墨镜的人。柳秋菱一愣,继而嬉皮笑脸,

  朝墨镜走去,把书向前一举,请问先生,

  您想要这本书吗?墨镜人摆了摆手,柳秋菱拽住他,

  您是读书人如何不要?抬头再看早不见刘樾的踪影。

 

  两日之后,柳家门钹被人拍响。柳秋菱跑去看,

  敲门者却是刘樾。柳秋菱说,我家刚刚糊完了顶棚,

  用不着再糊第二遍。刘樾说,我是来感谢你的,

  为什么不让进屋?说罢,就往院子里闯,

  柳秋菱两臂一伸,有什么事吗?

  刘樾脸色微红,你救了我命。

  卢蘘荷站在大枣树底下,神情古怪,

  刘樾慌了神,赶紧叫一声妈,不,大妈!

  卢蘘荷呵呵地笑了,既然那么愿意叫妈就叫吧。

  柳秋菱立刻红了脸,娇嗔地长长喊一声,妈——

 

  刘樾趁机塞给柳秋菱一块小手帕,

  在苏区一次战斗中,刘樾负伤,

  住在婆婆家。

  婆婆儿子儿媳也是红军,

  却连个小孙孙都没留下。儿子牺牲,手握一角红旗,

  婆婆把它改成手帕,两面绣上映山红。

  刘樾伤愈,婆婆送他红手帕,还说留着吧,

  可以送给媳妇。

 

  秋天来了,柳秋菱回到宛平。

  跟着妇女救国会主任金大姐,开展抗日宣传活动。

  红岩村坐落永定河谷地,层峦叠嶂,民居古老,

  错落有致。古松古槐,零星稠密,散布村落内外。

  老槐树下,

  坐着几个小媳妇,蓝裤白褂,

  低着头纳鞋底,扯得麻绳吱吱地叫唤。

  柳秋菱欣喜不已,忙着打招呼,大嫂做针线活呀。

  小媳妇抬起头,互相瞪眼。有两个拿起小板凳往回走,

  柳秋菱看见几只小脚在石板路上一拧一拧地四散。

 

  只有一个媳妇和她打招呼,柳同志,您过来忙?

  柳秋菱刚要说话,远处传来一声唤,还不回去,

  你男人下地,回来等着吃饭呢。媳妇赶紧收拾针线笸箩,

  小声说婆婆叫了。低着头,小脚一拧一拧往回跑。

  柳秋菱抬头看,是一位老大娘,拧着小脚往这边蹭。

  说是老大娘,其实并不老,也就四十多岁,

  一面拧一面叫,和混杂搭个什么?

  柳秋菱一头雾水,不是刚吃过晌午饭?

  什么叫混杂?

 

  妇救会门前遇见金大姐,

  柳秋菱抿嘴不说话,眼泪直往眼眶外面跑。

  金大姐忍不住笑,哟,还会哭鼻子呢!

  柳秋菱委屈,嗯嗯,谁哭了,媳妇们也太那个了,

  怎么都应该听我说一句话嘛。金大姐扬了扬脖子,

  短发中间是一张鹅蛋脸,两片朱唇,

  富有质感:你看你,一说就很委屈。

  知不知道这里的民俗?媳妇不出门,

  不能和外人交往。稍不谨慎,就是大逆不道,

  回家会挨打挨骂。

 

  柳秋菱的确很委屈,

  嗯嗯,大娘说别和混杂搭个,什么叫混杂?

  金大姐发愣,转了转眼珠说混杂好,我就是混杂。

  柳秋菱瞪大眼睛:金大姐,你不要糊弄我。

  金大姐咯咯地笑了,

  我刚来时她们也这样称呼我,

  长在深山,不知外界,看见男女一同走路,

  并肩工作不习惯,说我们混杂,敬而远之。

  我们到谁家,大闺女小媳妇,都躲在门后。

  其实,她们对你还很不错呢,和你搭腔说话。

 

  晚上吃过饭,妇救会的几个女人制订了工作注意事项:

  第一,穿戴和群众一致,人家穿大襟,我们也穿大襟。

  第二,尊重老乡习惯。第三,到老百姓家,不当客人。

  第四,严肃大方,不许随便说笑打闹。

 

  够头,是山村对女孩儿的称呼,

  大山的女儿没名,按照排行喊,老二叫二头,

  老三叫三头,多了就称够头。

  够头,是魏礼如的媳妇,

  魏礼如识字,抗战伊始参加八路。

  柳秋菱到了魏礼如家,拿起扫帚就扫院子。

  够头婆婆不好意思,说柳同志歇歇,累你一头汗。

  柳秋菱说,大娘,我不累,咱们一起说说话吧。

 

  几个女人在大槐树下坐了一圈,

  柳秋菱说,大哥途经城门洞没给鬼子鞠躬用刀砍,

  魏大娘说,你说得我心痛,顿时眼泪汪汪。

  柳秋菱说,鬼子打到了这里,你想躲也躲不了。

  鬼子抓住老乡,用刺刀割头皮;你逃跑,凭刀痕找出你来。

  你们大家说说,不起来抗日行吗?

  魏大娘说,是,魏礼如回家也这样说。

  柳秋菱和魏大娘商量,让够头出来工作吧。

  够头不自信,说女人能干啥?柳秋菱来了精神,

  说做军鞋,看护伤员,看好粮食,不拖男人的后腿。

  够头顿时信心百倍,原来这就是抗日,那样我也行。

 

  春天,冀热察挺进军进驻马兰村。

  山村顺势而建,村巷深处,古庙古井,古碾古树,

  朴素而典雅,仿佛韵律和谐的歌。

  县妇救会驻在村西四合院,院落西面一棵老椿树,

  胸部挂一块小黑板。柳秋菱在上面写好粉笔字:

  八路军,打日本;打日本,救中国。字体方正漂亮。

  柳秋菱举起一根杨树枝,一指“军”字,

  底下坐着的几个年轻媳妇,

  一本正经地跟着读:

  军——八路军;

  八路军,打日本。

 

  识了字,又唱歌,

  柳秋菱定了调,几个媳妇就摇头晃脑唱起来:

  小妹妹,送哥哥,一送送到清水河。

  叫声哥你慢些走,小妹有话要对哥哥说。

  只管放心参军去,春种秋收都有我。

  盼只盼打败日本鬼儿,从那以后吃饭总同桌。

 

  深秋之后,层林尽染,柳秋菱来到火龙村。

  传说,火龙村人来自山西大槐树,就在庭院村巷村口植槐,

  百年之后,村外黄栌,村内老槐,宛如铜盆放一枚绿宝石。

  傍晚,派饭安排村后王大娘家。

  王大娘家有一棵木兰树,树形挺拔,树腰如桶,

  单叶互生,呈螺旋状。木兰树奇诡,有风之时,

  树叶哗哗响,无风之时,树叶泠泠响,好像女孩儿欢笑。

  王大娘问在屋里吃还是在院子里吃?区长一指柳秋菱说,

  请女同志决定,柳秋菱说天不很凉,在院子里吃,

  观赏木兰树。

 

  傍晚无风,树叶花泠泠响,区长问柳秋菱你在笑吗?

  柳秋菱回答,木兰是我的魂,风摇木兰,

  当然是我的笑声。王大娘侧耳倾听,惊讶不已,

  真是柳秋菱的笑声耶。

  这顿饭又实惠又好吃。饭是豆角饭,

  浇核桃浆;菜是炸干菜,枣核煮水,和枣肉面,

  揉成团,蒸熟再炸,外焦里嫩,色彩斑斓。

  区长咬一口,嗯,怎么像猪肉丸子?甜咸可口,酥脆醇香,

  很有嚼头,却吃三个就不吃了。通讯员吃了五个还去夹,

  被区长轻轻踢一脚。王大娘说吃吧吃吧,管够吃,

  锅里还有呢,通讯员咂咂嘴说吃饱了,以后有机会再来吃。

 

  村庄正在坚壁清野,

  柳秋菱送走区长说,大娘,我帮您坚壁。

  王大娘说好,两人进了后院。

  王大娘撬开磨盘,说你下去,我把玉米递给你。

  地窖像葫芦,柳秋菱下去放了一麻袋玉米和两麻袋干枣,

  柳秋菱问还有要藏的吗?王大娘说就这些,

  柳秋菱爬出地窖,王大娘上去为她拍衣服,说有一点儿,

  就得藏一点儿,弄不好会被小鬼子搜去。

  柳秋菱想,和日本鬼子做斗争真是不容易。

 

  天色蒙蒙,忽然一声枪响划破长空。

  柳秋菱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

  就在这时王大娘推门进来,神色紧张说怎么会有枪声?

  又说你不要穿军装,换上我儿媳的衣裳。

  村长高炳德从墙头跳下来说有情况。

  柳秋菱问怎么回事,高炳德说高乌薰是特务,

  昨晚告密火龙村有八路,鬼子分两路包抄,

  你们现在就往村北面的山上跑或许还来得及。

 

  树枝如虬龙,树皮深裂,又黑又糙,

  秋天来了,树叶泛黄,枝叶间残存几颗带麻点的核桃,

  高永强趴在树冠上朝远处瞭望,天色不明,看不清楚。

  忽然林隙冒出几粒小黑点,慢慢变大,向村庄移动。

  天色稍微放亮,凝眸细看,小黑点变成了小黄点。

  天色又亮了一些,高永强终于看清楚,

  那是一群身穿屎黄色军装的鬼子兵,

  已经爬过山梁,宛如芦苇地蚂蚱,分拨朝村庄窜来。

 

  高永强异常紧张,就想应该先报告村长,

  赶紧从树冠退到树干,又想回村报告来不及,需要马上报警,

  端起马四环,扣动扳机,枪声响彻云天。

  继而往下出溜,手腿和肚皮划出许多血道道。

  看见有人朝这边逃跑,扯嗓子喊,鬼子从南面来,

  赶紧往北面跑,钻哨儿沟!

 

  柳秋菱跟着王大娘往后村跑,

  一群小鬼子冲过来,王大娘说我跑不快,你自己跑。

  柳秋菱说不行,要跑就一起跑,要死就一起死。

  王大娘说跑不出去了,干脆回家躲起来。

  两个人转身跑回院子,插上街门,寻找藏身的地方。

 

  另一群小鬼子堵住了村口。

  高二擀头天晚上给小儿子办喜事,灌了一肚子酒,

  猛然想起借堂兄的碗碟还没还,就对孩子他娘说,

  我把碗碟给哥送去,要不然打碎了不好办。

  孩子他娘听了着急,说你虎呀?

  没听见外面打枪?

  高二擀说,他打他的枪,我送我的碗,

  怕啥?孩子他娘一跺脚,喊你傻不傻呀你!

 

  高二擀就是高二擀,挑起两筐碟碗就出门,

  穿过小巷没见人,向东一拐,直奔堂兄家。

  胡同里蹿进几个小鬼子,弯着罗圈腿,端着三八大盖,

  高二擀吓傻了,右手扶扁担,左臂朝后甩,

  挑着碗碟箩筐愣怔了,宛若舞台人物造型;

  魔鬼狂笑起来,白光一闪,人头滚到墙根。

 

  几个人跑进死胡同,被鬼子兵抓了个正着,

  刺刀顶着,扒光衣服,背墙站着,嘿呀嘿呀一阵吼,

  对准肚皮儿就是一个冲刺,人扭几扭,倒在血泊里。

  王允田双手抓住刺刀,鬼子向后一撤枪,

  三根手指头掉在地上,乱蹦。

  再往上扑,一把锋利刺刀戳进后脊梁。

  翻身倒地,几把刺刀在身上乱戳,鲜血飞溅。

 

  区治安委员杨再葆,

  正在王富贵家西屋酣睡,听见枪声翻下炕,

  拽住王富贵往外冲,跑到村头菜地,一边白菜一边豆角,

  中间残墙,王富贵蜷在墙后呜呜哭泣。

  杨再葆说哭没用,要勇敢。鬼子窜进菜地,

  杨再葆抓住王富贵翻墙。小鬼子开枪,

  啪的一声打中杨再葆左臂,

  胳膊一软,摔在大白菜上面。爬起来再跑,

  几支三八大盖枪刺刀顶住浑圆的屁股蛋儿。

 

  凡是没跑出去的村民,全都被小鬼子堵了回来,

  各自急急忙忙寻找地方躲藏。有人藏地窖,

  有人藏牲口棚,有人藏衣柜,可是谁都没藏住,

  一个个被小鬼子搜出来,赶到村口大槐树下面。

  柳秋菱和王大娘没能逃脱魔爪,两个人手拉手,依偎一起。

  高点印右面站着三个陌生人,是顺义昌明货栈掌柜和伙计,

  来火龙村收干枣,被鬼子围在村庄。

  两个小鬼子押着王富贵,挑来一担井水,

  还没放下扁担,就被日本鬼子一脚踢进人群。

 

  鬼子中队长,把军刀往地上一戳,

  嚎叫。胖翻译站到村民前面翻译,

  太君说了,谁家藏了八路军,

  我们都知道。交出来,放你们;不说实话,

  统统枪毙。村民互相看一眼,把头别向一边。

  赖野气鼓肚皮,白眼球一个劲儿朝天上翻。

 

  这个赖野刚从满洲调到龙门。

  在满洲,他横着膀子走路,

  没人敢抬头看他。他傲视一切,自以为大日本武士,

  统治的是一群低贱的支那猪。可是,就是这样的一群人,

  竟敢无视他的存在,让他感到羞辱,也感到了恐惧。

 

  昌明货栈掌柜拨开高点印,点头哈腰,

  走到胖翻译跟前掏出良民证,说我们良民的干活。

  赖野冲上去一巴掌打落货栈掌柜手中良民证,

  声音宛如狼嗥,统统的,死了死了的有。

  鬼子兵端起刺刀,朝着肚皮一挑,

  两个伙计当场倒地,掌柜后退好几步,

  腰间系着钱袋子,硬币挡住捅过来的刺刀。

  鬼子兵恼羞成怒,呲牙咧嘴,冲上去一顿乱挑,

  肚皮顿时翻卷开来,白花花的血淋淋的,惨不忍睹。

 

  杨再葆走出人群,高呼我是八路,我跟你们走。

  赖野吃一惊,有人胆敢藐视大日本皇军,

  从前他看见的都是缩头乌龟,而今看到了一头雄狮。

  他将手举过头顶,一个小鬼子跺着脚走出来,

  手里攥着狼牙棒,没头没脑地胡抡。

  杨再葆一闪,狼牙棒打在左面,肩膀塌了下去。

  再一棒打在小腿,咔嚓一声,

  胫骨断裂。

 

  人群恐慌,赖野收获了满足,

  他参观南京,皇军少佐说,

  你在这里可以自由自在屠杀中国人,

  这里将成为你特别旅游的重要见闻。

  但杀人并非想象那么容易,他一刀下去没砍掉脑袋,

  只削去一块带着黑发的头皮,少佐轻蔑看他一眼说,

  赖野君,让我给你示范,否则你用什么对天皇表示忠诚。

  说罢朝军刀洒一把凉水,猛然一挥砍下一个人的头颅。

  那颗头颅顺着坡岸翻滚,两眼瞪圆,发出仇恨的光芒。

  要不是泥水掩盖了愤怒的眼睛,他差点儿瘫倒。

  旅行之后,他明白了天皇为什么发动这场圣战,

  就是要看一看国民对天皇是否绝对的忠诚,

  看一看皇军是否崇尚暴力,是否能够恃强凌弱。

 

  胖翻译官看一眼赖野,发现他有些失常。

  胖翻译知道每次愣神赖野都要杀人,这回有人倒霉了。

  胖翻译官假装镇静,就看见赖野嚎起来,

  这是杀人的前兆。

  胖翻译官声音颤颤:

  还有八路,赶快出来。

 

  柳秋菱第一次目睹残忍杀人,但屠杀并没吓倒她。

  她知道为祖国献身的时刻到了,轻轻松开牵扯王大娘的手,

  慢慢地挺起胸膛,准备抬脚走出人群。

  可是,王大娘的手一攥,拽住了她的胳膊,

  低声说别傻。

 

  其实王大娘只轻轻一拽,却被赖野发觉了,

  一巴掌扇过去,抽肿腮帮子。柳秋菱怒不可遏,

  接住赖野劈下来的巴掌喝道,我是八路,

  有种的朝我来!赖野有些发呆,

  本想威震老太太,不料激怒身边这位妇女,

  而且这个妇女竟然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会这样?他看了看士兵,士兵朝他笑。

 

  怎么,

  他们嘲笑我的大日本皇军的威风上哪儿了?

  他被嘲笑压得喘不过气来,需要用疯狂和暴虐驱赶恐惧,

  给士兵做个样子,维护大日本皇军的威风,

  他一挥手,蹿出两个鬼子兵,

  凶神恶煞,

  一人拽一条胳膊,

  把柳秋菱拖到大槐树底下。

 

  柳秋菱挺立在大槐树下面,树叶轻摇,

  筛下来的阳光照亮了她的脸庞,

  宛若女神。柳秋菱呼喊,乡亲们看吧,

  这就是日本鬼子,这就是魔鬼的本性,

  哪里还有人道主义,他们妄图用杀戮征服中华民族,

  简直是痴心妄想。乡亲们,牢记血债,

  不怕牺牲,坚决把小日本赶出中国去!

 

  话音未落,又上来两个鬼子兵,

  用绳索把柳秋菱右腿捆在大槐树上,又把左腿捆结实。

  赖野挥舞军刀一声嚎,六个鬼子兵拽住绳索拼命拉扯。

  柳秋菱的双腿被拉成一条斜线,牙齿咬得嘎嘣响,

  豆大汗珠噼啪往下掉。赖野的军刀向下一劈,

  六个鬼子兵一齐用力,随着一声惨叫,

  鲜血迸溅,大腿被活生生撕裂。生为人杰,死为鬼雄,

  柳秋菱宛如残荷,大槐树剧烈地摇摆,槐叶纷纷扬扬,

  仿佛千滴泪,飘落在华夏民族无所畏惧的烈士的残躯之上。

 

  乌云遮天,大风怒号。东山之上响起嘹亮的冲锋号,

  还有密集的枪声。高炳德冲出了火龙村,找到了县大队,

  八路军一部迅雷不及掩耳解围来了。赖野惊慌失措,

  带领一干鬼子兵仓皇逃窜,

  刚到盘龙头,被设伏民兵一枪击毙。

 

  转眼春节到了,王大娘依然沉浸在悲哀之中。

  除夕夜,已是八路军排长的儿子回家探亲,指着门楼说妈,

  咱家还没贴门联,说罢从挎包掏出一副红底金字春联。

  王大娘看一眼说,今年我家要贴蓝春联;

  儿子茫然,赶紧问怎么回事?

  王大娘说,去年深秋,

  柳秋菱来咱家,为保护我牺牲,

  应该算咱们王家的人,因而要贴蓝春联。

  原来火龙村有这样的古老习俗,家里有人过世,

  第一年要贴蓝春联,第二年贴绿春联,第三年贴红春联。

  转过年,春节又到了,王大娘家贴了一副绿春联,

  再过一年,春节又到了,王大娘方才同意张贴大红春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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