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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叙事长诗《女娲之肠》第四章:谁知山丹苦相恋

2021-12-12 11:37:24  来源: 乌有之乡   作者: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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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谁知山丹苦相恋

  九一八晚上,

  柳德隆没有按时回家,他和同学在一起,

  两位老同学,两位新同学,唐银说,

  今天是九一八事变八周年,我们一起祭奠。

  那一天日本鬼子砸了唐家的店铺,父亲带着唐银流落北平。

  柳德隆说这是国耻,绝不能忘记。抗战来临,学生要参加抗战。

  赵君瑞轻轻唱起了歌:月儿弯弯影儿长,流亡的人儿思家乡。

  这是一位伐木工人的儿子,满腔仇恨。

  问一问你的家住在哪儿?长城外,大道旁,

  村口对着松花江。问一声你为啥不回去?这一提,

  话儿长,只因日本鬼子动了刀枪。泣别白山黑水,

  走遍黄河长江。逃亡流浪,流浪逃亡,流浪到哪一年,

  逃亡到哪一方?

  

  宿舍里赵君瑞将中国地图贴上墙,

  唐银说我家位置地处顺城西街,

  东面是故宫,北面是北陵。话音未落宿舍门被人踢开,

  闯进两个日本宪兵,脑袋像秋天的老窝瓜。赵君瑞一回头,

  看见红鼻头。红鼻头是个伪满洲,却把自己当日本人。

  宪兵扯下地图,猖狂又傲慢,地图的不行。

  手指像铁钉,在赵君瑞下巴划出一道血印。

  你的八格!熊掌踩在地图上来回来去碾轧。

  耍够了,一拧屁股蛋儿,顺手抄走两本书;

  一本《中国西北角》,

  另一本《八月的乡村》。

  

  赵君瑞紧跟两步,挥拳击碎门玻璃。

  碎渣刺进肉里,冒出血珠,一会变成红蚯蚓,

  沿着手指节,弯弯曲曲向下爬。

  

  傍黑,

  几个身影从角落里跃起,摁住红鼻头,

  就是一顿胖揍。红鼻头喊,我是满洲留学生,

  你敢打我?赵君瑞怒吼,打的就是你,

  亡国奴!

  回到宿舍,赵君瑞背起背包,

  拉住柳德隆的手,恋恋不舍,

  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到西山找八路。

  柳德隆的眼圈红了,我们全都上西山去抗日!

  

  大哥和刘樾的唐三彩形象印在柳德盛脑海里,

  每当操起擀面杖,就看见大哥站在面案前。

  每当柳纛与柳钢玩耍,大哥和他嬉戏的场面都会出现眼前。

  两人到芦荡捉蜻蜓,弄一身泥水,挨父亲暴打,

  大哥抱住他的头,任凭笤帚疙瘩往自己身上落,

  不杀了这些小鬼子,他一天都不痛快。

  这是家仇国恨。小日本太可恶,

  凭什么占我北平?凭什么刀砍我大哥?

  这是谁教给你们的?烧杀抢掠,妄想征服中国人?

  什么武士道精神?纯粹好战嗜杀,满脑袋征服欲!

  没人性,没人道,

  我与你们势不两立!

  

  黄昏,柳德盛刚要出门,却被人从身后抱住,

  女人赵亮,眼泪汪汪,抱住他的后腰,

  越抱越紧。柳德盛压低嗓门,

  你不要拦我。

  赵亮说,我知道你要上哪儿,

  这一去能回来吗?柳德盛晃了晃肩膀,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那双小手卡得更紧了。

  

  这一回,柳德盛趁赵亮不注意溜出了家门,

  门楼有些残破,善为至宝德作良谋门联却非常醒目。

  门楼需要修缮,可是小日本不让我们红火,

  只要小日本在,我们就忠厚不了,

  奢谈什么善为至宝?只要小日本在,

  孩子就读不成书,

  奢谈什么德作良谋?

  

  他一转身,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朝胡同走。

  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他的脚步很有劲儿,

  在坚硬的土地上踏出一连串浅浅的脚窝。

  东面不远就是朝阳门,城门楼宛若耄耋老人,

  琉璃瓦上落了一层灰土,瓦缝里钻出一丛丛芒草,

  生命与沧桑混杂,似乎有满腹话语要对过往行人倾诉。

  如果有一场暴雨就好了,可以冲刷掉城楼上的污泥残垢,

  重新恢复曾经的鲜艳靓丽,彰显华夏以往的高大雄姿。

  

  路灯昏黄幽暗,曾经繁华热闹的大街,而今空旷无人。

  前面一团黢黑,柳树参天,宛如天降威武雄狮,

  走到大柳树下面,柳条轻轻抚摸他一把。

  他伸手一拽,拽断一根柳条。

  柳条又绿又长,还有一缕清香沁人心脾。

  

  他的心缠绵了。

  难舍父母,难舍妻儿,可是他忍不下大哥惨遭杀害的痛苦。

  他缓缓地将柳条缠在树腰上,这根柳条真长啊,

  围着一抱粗的树腰,一共缠绕了三匝。

  站在柳树后面朝城门楼观看,城门洞漆黑一团,

  模模糊糊站着三个小日本鬼子,矮矬,宛若三只黑碗柜。

  究竟是哪一个小鬼子杀死了我大哥?不论是谁,

  都是小鬼子!看见恶魔,柳德盛怒火冲天,再不愿多想。

  脚步腾地甩开了,一瞬间人就蹭蹭地奔到了城门楼下面。

  

  三只黑碗柜,

  顿时被铁塔一样的人吓得目瞪口呆,

  还没人敢在他们面前健步如飞,更没人敢在他们面前趾高气扬。

  就在黑碗柜万分惊骇之际,铁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将迎面那个黑碗柜一掌撩了好几个滚儿,

  黑碗柜从石板地上爬起来,

  鼻子歪在一边。

  歪鼻子擎起刺刀乱捅。柳德盛轻轻躲闪,一脚踢飞了刺刀,

  再一转身,踢在屁股上,黑碗柜便来了个前趴虎。

  另外两只黑碗柜愣住了,傻了老半天才恍然大悟,

  嘟嘟地吹响了哨子,呜呜哇哇地朝四处乱嚎乱叫。

  

  歪鼻子重新抄起三八大盖,柳德盛朝右一侧,闪过刺刀。

  右面那只黑碗柜是个蛤蟆眼,鼓得像个黑乌珠。

  黑乌珠转两转,就朝柳德盛身后挪脚步。

  柳德盛刚要转身,刺刀捅过来,刺啦,白布褂被挑破。

  柳德盛稍有迟缓,长了一对扇风耳的黑碗柜,

  将刺刀捅入腰间,

  再一拧,别住劲儿。

  

  柳德隆一连七天没上学,眉头紧锁,面目严峻。

  同学乐温良小声询问,老师说你家发生了意外,

  到底怎么回事?柳德隆抿着嘴唇不说话,

  可是眼圈红了,

  此仇不报,枉为人。

  

  什么深仇大恨?杀兄之仇。

  乐温良矮了身子,仰着脑壳观察柳德隆的泪眼,

  继而把头颅一挑,声音既轻又重,全北平被日本人占着,

  你怎么报仇?柳德隆泣不成声,杀,杀鬼子。

  乐温良又问杀汉奸不?柳德隆喊,杀。

  好,一起杀鬼子杀汉奸,我介绍你参加北平抗日杀奸团。

  

  1937年,天津沦陷,

  爱国中学生秘密成立抗日杀奸团,宣传抗日,

  铲除伪商会会长准备银行经理,一把火烧毁日本纱厂。

  但是就在抗团活跃之时,出现了叛徒,带着鬼子,

  四处搜捕抗日青年,杀奸团不得不转移北平。

  夜晚,乐温良带着柳德隆走进广亮大门,

  庭院深深,神秘阴翳,没有一丝光亮。

  推开暗门,两人钻进去,屋顶悬挂一盏电灯,光线幽幽。

  柳德隆一眼看见了张垣佑,更加惊诧,就问怎么是你?

  张垣佑将食指放在双唇上嘘一声说,以后我们就是战友。

  

  七月七日,是中华民族全面抗战纪念日,

  北平日伪当局却要在中山公园庆祝日本皇军圣战胜利三周年。

  得知这一消息,柳德隆怒气满胸,当晚去了乐温良家,

  一走进大院门就喊,真他妈的见了鬼了,

  还敢搞他妈的什么庆祝大会!

  走进堂屋,发觉一群杀奸团成员整整齐齐地站在他面前。

  张垣佑,大高个儿,宛如天王,说今天来就是讨论这件事。

  旁边站着李英杰,气哼哼地说,一定要给他们颜色看看。

  柳德隆勇气倍增,说不杀不行。

  所有杀奸团成员表示同意:对,不杀不行,

  杀他一个,敲山震虎,看他们谁还敢猖狂。

  

  七月七日清晨,乌云翻滚,

  五色土祭坛上搭建主席台,一群宾客人模狗样,

  都是新民会员,老百姓嗤之以鼻称他们新民狗。

  这些人,为钱而来,来一个两块大洋,

  要不然谁愿意冒这么大风险受这份罪。

  新民报社长兼总编辑吴菊痴,走上台,咳嗽两声,

  龇牙一笑,开始讲话,先吹嘘日本鬼子侵略功德,

  继而举臂高呼,日本皇军万岁,

  最后脸儿一沉骂起了人民抗日战争。

  今天,杀奸团要刺杀的正是这个王八蛋。

  

  柳德隆,气歪了鼻子,别看你现在闹得欢,一会叫你拉青丹。

  散了会,吴菊痴走出中山公园,一辆黄包车迎上来,

  往上一坐,拽下礼帽遮住脸,任由黄包车拉向前门。

  柳德隆一骗腿儿骑上自行车,远远跟着,寸步不落。

  过了前门黄包车窜进李铁拐斜街,

  在同和轩饭庄站住脚,吴菊痴跳下黄包车,

  立即钻进饭庄,到了这时还想着美餐盛宴,

  怎么就忘了老百姓对狗汉奸们的深仇大恨?

  

  乌云散开,太阳灿烂,

  同和轩饭庄大门珠帘一掀,吴菊痴从里面钻出来。

  站在门口,四下里踅摸,看看没有动静,没有危险,

  慌忙爬上黄包车,吩咐黄包车夫朝和平门跑去。

  黄包车夫一副神气样儿,白布褂,黑布裤,

  千层底布鞋,目不旁视,跑着四六步,

  看样子有那么点儿包月的味道。

  柳德隆跟在后面,不远不近;张垣佑骑着自行车,

  始终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柳德隆瞭一眼黄包车,

  忿忿地想,难道拉一个狗汉奸也值得这么骄傲吗?

  

  出五道口,上南新华街,

  迎面一支送殡队伍,纸钱撒的铺天盖地。

  赶上杠夫换肩,各色行人驻足观看,

  柳德隆灵机一动,时候到了,

  脚下一使劲儿,追上黄包车,两车并行。

  

  杠夫们骄傲地显摆神奇的换杠动作,引人关注,

  行人不断发出啧啧称赞,柳德隆左手扶住车把,腾出右手,

  从容插进左怀,掏出来时勃朗宁手枪握在掌中,

  安装了消音器,朝着吴菊痴轻轻地点射,

  只听噗噗两声,又轻微又干净,

  情绪舒畅,脚下生风,钻进梁家园胡同。

  回头观察,愚蠢车夫依然歪着头,欣赏杠夫表演;

  而脚下四六步节奏愈加明快,似乎炫耀起了车技。

  

  成功地刺杀吴菊痴,让柳德隆一连兴奋了好几天,

  话也多了,让卢蘘荷听得莫名其妙,又胆战心惊。

  五更时分,天地进入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

  卢蘘荷瞪了一宿眼,刚要睡着,大街门被人敲响,

  善为至宝,德作良谋,八个大字,被一伙人踩碎。

  整座柳家大院,

  人人莫名其妙,个个心惊肉跳,

  只有柳德隆清醒与镇静。

  他知道,曾经向往与等待的慷慨就义的时刻来了。

  

  柳德隆,来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跳了下来,

  迅速蹬上裤子,穿好鞋袜,冲进作坊;

  轻轻捅开炉灶,将一卷白纸塞进炉膛,

  鼓起嘴巴一吹,炉膛里腾起蓝红相间的火苗,

  纸张似乎有所不甘,不停地翻卷弯曲收缩,

  慢慢变黑,继而变白,在炉火之上悠然舞蹈。

  

  大院里乱糟糟,

  特务用枪顶住柳城和卢蘘荷后脊梁从东屋赶到当院。

  柳德蕃和崇明,还有柳纛,被逼到大枣树底下。

  柳德蕃胆怯,一泡尿顺着裤脚淌了一地。

  柳纛看了说,爸,你尿裤子了。

  崇明立刻低眉瞪眼,扯一把柳纛后脖领,这才闭嘴。

  

  两个小特务,直扑东头小屋。

  屋里面没人,一床被单扔在炕梢,喊他妈的人跑了!

  柳德隆屏住呼吸,竖起耳朵,细心分辨大院里的动静,

  嘶嘶拉拉的声音赛过狼嗥:快说,把柳德隆藏哪儿了?

  声音劈裂,又尖又细,这是特务课长苑蜚在嚎叫。

  面对杀人魔鬼,柳城毫不示弱,柳德隆不在家,

  你们要找到别处去找!声音苍老很是悲凉。

  谁说不在家,为什么被单扔在炕头上?

  苑蜚以为抓到了证据,洋洋得意地质问。

  不在家就是不在家。柳城梗着脖子回答他。

  啪啪,两耳光又脆又响。柳德隆在心里怒骂,

  跟老人发什么威,逞什么狂,有本事与我照量。

  

  苑蜚隔着门窗,朝屋里看,一团漆黑,

  炉灶透露一缕暗红色火光,旁侧墙壁有个黑影,

  装腔作势叫嚷: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柳德隆听了很蔑视:甭咋呼,有种你就进来。

  苑蜚侧着脑壳,竖耳细听,忽然薅住柳城的脖领,

  连推带搡,把柳城当作盾牌,往作坊里面硬闯。

  

  柳城使劲儿往下坠,向后倒,坚决不走,小特务窜上来,

  抬脚就踹柳城屁股蛋。一脚没踹动,自己坐了个屁股蹲。

  特务恼羞成怒,蹿上去薅住柳城肩膀,与苑蜚一齐推搡。

  挪蹭到门前,苑蜚抬脚刚要踹,就听见里面一声骂,

  你他妈的找死来啦?一枪将苑蜚的扇风耳穿成了小月牙。

  苑蜚伸手一捂,鲜血溅了半张脸,不顾一切地哀号,

  吓得几个小特务连忙上去拍马屁,又擦又揉。

  苑蜚痛得撕心裂肺,踢一脚特务卡巴裆,立刻弯腰夹腿,

  卵子痛。

  

  狗特务蹿上了房顶,踩碎了成片的青瓦。

  又是一声枪响,狗特务应声落地,大头朝下,

  脑壳戳进了脖腔。特务站满前后院屋顶,

  一齐朝作坊里开枪,子弹噗噗作响,

  宛若闪烁蓝光流星;又像飞刀,

  刷刷地戳进了卢蘘荷的胸脯。

  顿时浑身大汗淋淋,仿佛水浇。

  

  一顿乱枪之后,作坊静得恐怖,特务课长恍然大悟,

  立刻率领狗特务冲进作坊,墙壁面案弹孔累累,

  炉灶已经撕裂崩塌。柳德隆仰面躺倒地上,

  胸脯上数十血窟窿,渍着黏稠血浆,

  一粒子弹击中额头,鲜血混合脑浆流淌,

  遮掩了他那细长明亮的左眼,还有稚嫩脸颊。

  

  特务课长苑蜚,从柳德蕃长衫上扯下布条,

  左缠右缠,把脑袋捆成狮子头,闯进作坊,瘪着嘴,

  紧盯着尸首,看了很长时间,忽然踢一脚,

  命令特务抓走柳城撤退。卢蘘荷扑上去抢夺,

  被特务踢了好几个滚儿,

  头颅撞在墙上,当即昏厥。

  

  夜色清明,

  柳德隆躺在作坊里,宛若方砖上放置一具蜡像。

  他的脸上似乎带有笑容,让人难以猜测。

  他的确死了,因为暗杀日本鬼子和汉奸,

  被狗特务枪杀,这一天,他刚满十九岁。

  激烈的枪声,响彻大街小巷,

  惊动了左邻右舍,却无人胆敢阻拦,甚至没人跑来观看。

  有人把耳朵贴在墙壁上,侧耳倾听;

  有人把眼睛趴在门缝上,皱着眉头观看;

  还有人把被单往脑袋上一蒙,躺在炕上筛糠。

  

  柳城被狗特务连踢带拽押到华北驻屯军日本宪兵本部——

  沙滩北大红楼东端地下室。所谓牢房就是屋里的木笼,

  一拃长的大铁钉,

  把门杠般的木方牢牢钉死;

  牢门低矮,囚犯只能弯着腰进进出出。

  牢房关押数十名囚徒,面壁而坐,仿佛泥胎。

  看守如狼,来回巡视,发现囚徒犯禁,钻进牢笼就抽。

  

  刑讯室,宽三间,

  西面摆着压杠、老虎凳还有吊链,

  东面竖起一只铁桶,炉火熊熊。

  墙角十三英大铁锅,沸水翻滚,热气向上蒸腾。

  两面墙壁,挂满了藤棍、皮鞭以及烙铁火筷子。

  

  柳城被狗特务扯进刑讯室,捆住了双手,吊上铁链。

  东面一个浑身沾满烂布条的青年,站在大铁锅边缘,

  在他对面,蹲着一只黑背狼狗,吐着红舌头。

  日本宪兵瞪起三角眼,盯看柳城,

  闷了好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中国话:你的,

  好好地看看,这就是你们的中国的抗日青年的下场。

  

  柳城勉强睁开紫黑色红肿的眼睛观察,

  就看见青年被反绑双臂双手,衣衫破碎,粘贴满身,

  裸露之处,鞭痕累累。青年怒目圆睁,

  狼狗与之对视,只片刻时间,

  就被青年愤怒的眼睛盯看得低头哀号。

  柳城禁不住敬佩,这是铁汉,打不烂压不垮的铁汉。

  

  日本宪兵走到青年身边,说你的,认罪的不认。

  青年人撇一撇嘴巴,扭头转向别处,不理睬丑陋日本鬼子。

  日本鬼子努了努劲儿,提了提武士道精神,

  魔爪朝狼狗一挥。

  狼狗向后一坐,继而咆哮,扑向青年。

  青年晃动,腿弯磕碰大铁锅边沿,便朝后仰倒。

  

  大铁锅发出吱啦吱啦的响声,

  水汽弥漫整个屋顶,青年被日本宪兵从大铁锅里捞出来,

  皮肉肿胀,几绺黑不黑红不红黑红相间的布条缠绕在身,

  暴露出五颜六色的肉体,红的是翻开的肌肉,

  黑的是开裂的血痂,泛光的是水泡。

  整个人已经看不出模样,仿佛开水焯过的一具半熟残尸。

  

  柳城惊恐地闭上眼睛,

  忽然耳边响起问话,还敢抗日吗?

  柳城没有回答,皮鞭劈头盖脸。

  柳城依然紧闭双眼,咬紧牙关,仿佛白色木桩。

  只过了一小会儿,白色木桩就变成了红色木桩。

  

  柳德茂和邹跃被堵在里院。

  特务撤走之后,两人冲出来正遇卢蘘荷跌倒。

  柳德茂抱起卢蘘荷问这是怎么回事?

  卢蘘荷眼泪哗哗,说我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柳德茂呢喃,鬼找上门了,愁也没用,

  我们要用两只肩膀扛着忧愁活着,与他们抗争,坚持到底。

  柳德蕃嘴巴对着卢蘘荷耳根问,柳德隆怎么办?

  卢蘘荷恢复了往日常态,说明天就出了,不要声张。

  柳德蕃又问,那我爸呢?

  花钱往外赎!

  

  翌日,一支送殡队伍出现东直门,

  前面十来岁男孩,披麻戴孝,捧着年轻人的画像。

  让人奇怪,这支送殡队伍没有一样响器,

  总共十几人,个个铁青着脸,

  没一个人号哭。

  

  柳德茂趴在地上给张警官磕了三个响头。

  张警官结婚,柳城操办喜宴,拽起人说这做啥?有事直说。

  柳德茂泪水横流,请张警官无论如何想办法解救父亲。

  张巡警当天就知道了柳家大院发生的一切,

  没让柳德茂往深里说,嘬着嘴看天,想了一会儿说,

  好吧,你等我消息。

  

  张警官没有透露怎样办事,

  只在第七天下午通知接柳城回家,

  还告诉小心周家二耙子,

  怀疑他告密。

  柳德茂雇了黄包车,在河沿等候,

  远处抬来一人,血肉模糊,黄包车夫见了嘟囔嘴,

  柳德茂赶紧从衣兜掏出一块大洋塞进他的手里。

  

  柳城已经没有了人形;

  白布长衫变成紫色碎布条;头发乱糟糟,黄白黑红,

  擀毡成绵羊尾巴;一只鞋被火燎了一个大窟窿,

  另外一只鞋已不见踪影,

  线袜褪到脚脖子,硬邦邦仿佛锈铁。

  美丽的双眼皮紧闭,仿佛就是两个肚脐眼儿。

  刺眼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仿佛一块闪光的战国红。

  

  黄包车夫刚煞住脚,卢蘘荷便从门楼窜出,

  双手颤抖,抚摸干枯身体和模糊脸颊,

  上下冰凉,顿时慌神,大呼小叫。

  柳城不回答也不睁眼,眼皮甚至动也不动。

  卢蘘荷向后一仰,脑勺磕在门墩,柳德茂慌忙抱住头颅,

  长喊一声妈——,声音尖利在空中翻滚,拐了好几个弯,

  再看门墩上的石狮子,鬃毛乍起,愈加愤怒。

  柳春荷从大枣树下面跌跌撞撞跑出来,满脸惊慌,

  看一眼父亲五颜六色大花脸,顿时僵硬在黑色门框里。

  

  弘兴寺就在小胡同西面。

  卢蘘荷早年跟父亲进香,听说因为石狮子点化,

  先祖来到卢庄户扎根,发家致富。

  二百年过去,石狮子还在,想为柳城超度。

  弘兴寺门前两株大槐树,一株紫花槐,一株七叶槐,

  虽说有些老态龙钟,却枝繁叶茂,尽显古拙之美。

  

  禅房里走出一个和尚,正是监院远尘,

  卢蘘荷双手合十,告之家中不幸;远尘听了甚是惊讶,

  不由浑身战栗,情不自禁,自言自语,怎么会是柳城?

  卢蘘荷满眼泪水说,被宪兵刑讯而亡。

  远尘仰望天空,呆一会儿说,我去超度,

  但不要让倓玄知道。

  

  卢蘘荷听到风传,七七事变之后,倓玄担任寺院住持,

  曾经东渡日本,回来就张罗追悼大东亚阵亡将士法会,

  不知羞耻,为侵华日本士兵超度。

  卢蘘荷忽然醒悟,这两年为什么没有来上香。

  问倓玄在哪,远尘回答,去了长辛店,跟着鬼子扫荡,

  想从农村搜刮粮食,运回来给日本混蛋们吃!

  

  卢蘘荷头一次听见和尚骂和尚,听说大人物光临弘兴寺,

  倓玄都要捧出美酒佳肴和鸦片,酒足饭饱搬出牌九,

  让豪门缠上银票再走。想到这儿,卢蘘荷忽然产生想法,

  对远尘说,不用给柳城超度了,念错了经,

  超度到没有回路的世界,就麻烦了。

  不如就这样埋了,自己找路去。

  远尘手指蓝天问,你在这能看见啥?

  不超度也罢!

  

  六月,山花烂漫,

  冀东一所四合院正在召开村长乡长治安工作会。

  卢执信身穿灰布长衫坐着板凳,听朴警官讲话,

  一个人影闪进屋喊朴警官,公安局电话!

  朴警官听了直哆嗦,窜向东厢房;

  电话急促,说得朴警官满头大汗,呼唤卢执信。

  卢执信不温不火,朴警官说大火烧屁股,

  卢执信瞟一眼反驳,你底盘并没着火呀。

  朴警官说您老别开玩笑,一支部队到了白马关,

  打得皇军鬼哭狼嚎。明日保安队民团去将军关布防。

  卢执信说小鬼子都打不过,你那熊包蛋保安队,

  还能挡住人家?朴警官惊恐:要说皇军,

  不要一口一个小鬼子。想了想又说赶快回去安排吧。

  

  将军关,又名将军石关,得名城堡之内一块天然巨石。

  相传,这块十几丈高巨石阳面,镶嵌将军关匾额,

  为明将王杞所立,铭记一位威武将军,

  站在巨石之上,慷慨演说,

  激发鼓励跟随其守边将士,奋勇抵抗入侵之敌的故事。

  

  黄昏十分,一队民团开进将军关,

  上面穿军服,下面穿黑抿裆裤;

  能够做到一致的就是扎裤脚,穿厚底山岗子鞋。

  团长还以为自己是贵客,张嘴就要求晚饭烙大饼,猪肉炖粉条。

  卢执信说,粉条现做,肥猪现杀,白面现磨,恐怕今天是来不及了。

  团长问那晚饭吃什么?卢执信回答棒渣儿粥就老咸菜。

  团长说我们是来打仗的。卢执信说,仗不是还没打吗?

  明天再烙大饼不迟!

  团长听罢长叹一口气。

  

  夜晚,民团出发阵地,

  卢执信拽住缑警官说,掏一句心窝子话,你听不听?

  缑警官抽回衣袖说都是老朋友,有话直说。

  卢执信一手拽缑警官,一手拽团长,

  把两个人领进了北大庙,指着南海观音说,

  她可是大慈大悲的菩萨,不想看着老百姓受苦受难。

  缑警官不耐烦,说都啥时候了你还说这话。

  卢执信说,我这是让你们想想老白姓,做一回菩萨。

  

  缑警官说,我当不了菩萨。

  卢执信说这仗不能打,兴隆几百号人没挡住,

  就凭你们这一百多号人还能挡住人家八路军?

  缑警官说,我们打一枪就撤,好向上司交代。

  卢执信撇了撇嘴说,你是好交代了,

  当年奉军从香河窜到盘山,自卫队倒是和人家打了一仗,

  不但没把人家打跑了,反而让人家冲进来烧了村子。

  将军关怎么样?烧了九十多家,三百多间房,纯粹造孽!

  你们有哪个人了解八路军?你想都不想,就敢和人家打?

  

  缑警官不说话,卢执信就跟团长说,

  你家是靠山集大户,奉军那一仗,你家烧了房子没有?

  团长说,想起那事儿就心疼,和八路军打仗更没把握。

  说实话,我也不同意打,还是让缑警官做决定。

  缑巡官放眼长空,似乎有寒流下降,浑身发抖。

  卢执信说,你虽然是吉林人,可是妻儿在这儿,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样吧,你把手枪交给我,

  先到将军关小学当几天教员,等八路军走了再说。

  闻言,缑警官仰天长叹。

  

  卢桂铭终于踏上故乡的土地。

  抚了抚巨石,感觉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灌入身躯。

  这股力量来自于故乡的大山,故乡的河流,

  故乡的田野,故乡的蓝天和白云。

  他在阜平接受了军事训练,又从阜平出发,

  连续打了几个胜仗,缴获一挺机关枪,

  率领一个加强连,跃进到雾灵山脚下的大碾坊。

  

  大碾坊坐落在雾灵山的南麓,

  只有几十户人家,大部分院落聚集村东一隅。

  大碾坊墙上画有推碾图:碾盘丈许,一匹黄马一位农妇,

  手持笤帚轻扫碾盘,旁侧一人罗面。

  这是大山深处的村庄,宛若密叶下果实,

  让人难以搜寻。

  

  卢桂铭见到了鱼盛悯,

  冀东纵队西撤,他领导的游击队被留下来坚持游击战,

  支队长一遍又一遍抚摸那挺崭新的歪把子机关枪,

  说这下好了,小鬼子再直腰冲锋,就给他几梭子,

  叫他们尝尝歪把子机关枪的子弹是咸的还是辣的!

  

  支队政委郑化诚走进来,目光炯炯有神,没人敢与他对视;

  卢桂铭不了解情况,只知在雾灵山建立抗日根据地,

  是毛主席建议,就说以雾灵山为根据地,进行敌后游击战,

  具有重大的战略意义,何况我们能够独立应付新环境。

  鱼盛悯说,我曾经在井冈山地区打游击,

  但冀东不是井冈山,这里的敌人也不是蒋介石。

  冀东沦陷得早,在这里建立根据地,斗争一定很艰苦。

  卢桂铭血气方刚,说党在这里领导过工人运动,

  遵化一带农村也有我党长期工作的基础。

  日寇侵华以来,冀东老百姓饱尝亡国奴的苦难,

  在冀东建立抗日根据地开展游击战争有相当好的条件。

  

  深秋,气温骤变,处处五花山。

  五彩缤纷的雾灵山,却没有给郑化诚带来好心情,

  他身心疲惫爬上火炕,上面凉下面热,翻来覆去地烙饼。

  他想,这样下去很危险,必须尽快统一部队思想!

  忽然激灵,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

  哪里打枪?他一个鲤鱼打挺,跳下炕来。

  光当一声响,卢桂铭闯了进来,大喊大叫鬼子摸上来了!

  游击队迅速冲上了石片梁,枪弹仿佛流星雨。

  郑化诚回过身来,询问:都冲出来了吗?

  卢桂铭回答,幸亏岗哨警惕,没等鬼子进村发出了信号。

  郑化诚若有所思,说,看来今后要睁着一只眼睛睡觉了。

  

  月初,郑化诚带领一二大队和特务连转战到了点兵台,

  侦察员送来情报——松井中队正沿着黑水川向南撤退。

  郑化诚立刻有了想法,这是歼灭松井中队的好时机,

  既能鼓舞人民抗日信念,又能为建立抗日根据地打下基础。

  但是战斗不能纠缠,否则不但消灭不了顽敌,

  还会给部队带来灭顶之灾。

  思考再三,一把抓下了军帽,大吼:卢连长!

  卢桂铭只在一瞬间就站到了他的身边,问政委什么事?

  郑化诚递过情报,卢桂铭看罢攥紧拳头一挥说,

  打掉松井,建立巩固的雾灵山根据地。两人不谋而合!

  

  南下湾,在黑头峪南面,仅一里之遥,

  黑水河自北向南斜穿黑头峪,却被从西而来的山峦迎头拦截,

  不得不在村西兜半个圆,山峦对峙,是不错的伏击地点。

  郑化诚命令一大队设伏河西山峦,卡住山湾出口;

  特务连设伏西山北侧,切断鬼子退路;

  二大队设伏河东峭壁,拦腰斩断敌寇。

  河东山顶一块巨石,耸立一棵油松,如苍龙盘舞。

  郑化诚指着油松说我们是龙的子孙,就在苍龙下摆战场,

  坚决消灭一切胆敢来犯之敌。

  

  山弯拐角出现鬼子兵,迈着螃蟹步,呆头傻脑,

  闯进伏击圈;鬼子军官骑着大白马,左右摇摆,

  走在队伍中间;最后面,是长长一串的骡马,驮载辎重。

  卢桂铭面色如铁,手握驳壳枪,机头已经张开。

  战士们目不转睛,

  紧紧盯住缓慢前进的日伪军;

  放过尖兵,鬼子全部进入伏击圈,卢桂铭的驳壳枪响了,

  继而机枪、步枪骤响,子弹凝聚着仇恨,宛如狂风暴雨。

  

  松井慌乱不堪,

  窜到一堵岩石后面,哇哇大叫;

  鬼子兵窜到峭壁之下,架起机关枪,朝山顶一顿狂扫。

  伪满洲国兵龟缩在北侧山根,利用掷弹筒投掷炸弹;

  火力形成,鬼子兵立刻向八路军设伏阵地发起冲锋。

  卢桂铭一挥手,几十枚手榴弹飞向日寇,炸得鬼子兵血肉横飞。

  

  鬼子冲到了阵地前沿,只一步之遥,

  卢桂铭抄起三八大盖,大喝一声:把强盗拼下去,

  率先跃出战壕;八路军战士怒目圆睁,

  与鬼子兵展开了拼死肉搏;

  从山顶到山坡,

  刀光闪烁,呐喊声声,不绝于耳;

  没人能分辨哪一方倒地,残体仿佛草个子,铺满一面山坡。

  剩下几个黄色小鬼子和黑色伪满洲国兵,早已吓破了胆,

  叉着两条罗圈腿,宛若黄石头黑石头,叽里咕噜滚落山沟。

  

  清风徐徐,油松如旗,司号员挺身而立吹响了冲锋号,

  八路军战士如群蜂出巢,机枪横扫,驭夫们为之一震,

  大声吆喝:驾驾,赶走驴驮马驮,

  把日伪辎重变成八路军的战利品。

  

  清晨,郑化诚站在山巅欣赏大自然,

  青松摇曳,幻化成为连长卢桂铭。郑化诚感慨,

  威如樊哙,智如张良,无论谁在雾灵山打鬼子,

  卢桂铭都是不可多得之助手。

  正在慨叹,卢桂铭出现了,递上一封信,

  说鲶鱼山游击队长,扔下部队逃跑,

  导致整体叛变,成为地主伙会。

  而我支队二百余人,被包围花椒峪,

  处境十分危急,祈望救援。署名鱼盛悯。

  郑化诚问怎么办?

  卢桂铭说我去接他!

  

  在花椒树下,

  郑化诚见到了鱼盛悯。鱼盛悯哀叹,

  主力部队撤走,人心惶惶,待不下去了!郑化诚观察鱼盛悯,

  两腮塌陷,眼神呆滞,就说不对,主要看我们自己。

  通过平北可以到达平西;通过冀中可以到达太行山。

  几块根据地就要连成一片了,

  我们有什么理由撤回去?

  要说分歧这就是我们的分歧。

  

  鱼盛悯没心思谈论这些,说关键要站住脚。

  郑化诚坚定不移,说没有了根据地才站不住脚,

  必须重新打下鲶鱼山。郑化诚有些激动了,

  鲶鱼山,只有小鬼子一个小队,

  伪满洲国兵一个中队;

  在花椒峪国民党只有千人;

  鲶鱼山东地主伙会不过两百人;

  四足鼎立,越复杂我们就越有希望。

  

  天还没亮,

  部队就与敌伪接上火,八挺机枪一齐扫射,

  打得乌鸦兵落花流水;几个小鬼子企图冲锋,被全部击毙;

  这场战斗,鱼盛悯挥了一次手,卢桂铭就攻占了鲶鱼山。

  鱼盛悯不无骄傲,雄赳赳说这里是我鱼盛悯的龙门,

  只是这次战斗打得不过瘾,早知这样叫郑化诚打好了,

  杀鸡焉用宰牛刀!

  

  郑化诚没有理会鱼盛悯的态度,

  他要考虑部队过冬问题,拽一拽鱼盛悯衣摆说,

  莫要盲目乐观,马上入冬了,怎样解决棉衣和粮食?

  鱼盛悯回答这个好办,找卢执信老先生就能解决。

  卢桂铭忍不住插嘴,渔支队长您见过卢执信?

  鱼盛悯问你和卢执信什么关系?

  卢桂铭回答那是家父。

  鱼盛悯兴奋,说这下好了,

  就由你来联系。郑化诚也说好,

  忽然想起什么又说我看还是我联系。

  

  在将军关那棵散发着香气的毛白杨下面,

  郑化诚和卢桂铭见到了卢执信。卢执信长衫飘飘,

  握住郑化诚的手说欢迎你们回来。郑化诚忍不住,

  说我们有困难需要您帮忙。

  卢执信说别外道,我儿子是八路军,

  咱们是一家人。

  

  郑化诚叹一口气,说我的胃口太大会叫您为难。

  卢执信轻轻地笑,大说明发展了。快说要什么?

  郑化诚直截了当,如今部队发展两千多人,

  需要棉衣棉被还有资金。卢执信先是一愣,

  继而又笑,两千多人叫大吗?要是两万多人才好呢,

  一拳就能把鬼子打趴下。郑化诚放心了,兴奋地说,

  卢桂铭,陪老父亲回家聊天。

  

  有了给养,

  鱼盛悯活跃起来,接连打了好几个大胜仗,

  打得华北日军惶恐不安——

  八路军一起来,搅得满洲国也不安宁。

  

  东条英机来了,

  地下党送出情报,十万日军,将围剿冀东抗日根据地。

  鱼盛悯找到郑化诚,劈头就问,郑政委,

  你说怎么办?郑化诚不慌不忙,轻松回答,

  上雾灵山,与他们周旋!

  

  鬼子实施四面开花战术,占领了附近大小村庄,

  不给八路军一点儿回旋余地。郑化诚向北突围,

  卢桂铭直插罗圈沟。山坳里遇见老乡,

  黑棉袄,蓝补丁;见了卢桂铭说,你是卢连长,

  我认识。掏出贴饼子,掰成十六块,每人一块。

  

  冰天雪地,卢桂铭举目观望,前面隐约出现人影,

  仔细观察,前面那人竟是郑政委。两队人马汇合,

  郑化诚异常的激动,

  日本鬼子已经撤退,我们可以进村了,

  敌寇妄图冻垮我们,饿垮我们,但他们失败了,

  我们胜利了!

  

  残雪消融,风和日丽。

  关内,八路军建立了巩固的盘山根据地,

  将蓟县、平谷、三河连成一片。关外,

  以雾灵山为中心,将密云、兴隆、滦平、承德等连成一片。

  支队长鱼盛悯告诉大家,不要小看了这两块根据地,

  雾灵山将是砸碎伪满的一柄铁锤,

  打开进军东北的一柄铁锤;

  盘山是我们伸向冀东的触角,进军平原地区的基石。

  

  支队会上,

  郑化诚气宇轩昂宣读人员调动,

  有人提拔大队长,有人担任政委,

  还有人到联合县任县长书记。

  最后,郑化诚目光炯炯,

  看了卢桂铭一眼,宣布:为了加强雾灵山抗日政权,

  我们决定成立丰栾密联合县,由卢桂铭代理县长。

  卢桂铭异常激动,当即起立保证,请支队长和政委放心,

  我们一定大力发动抗日群众,坚决粉碎敌人千里无人区阴谋,

  坚持斗争,积极筹粮筹款,保障部队粮食与后勤的供给。

  

  大脚地村地处潮河岸边,

  日本鬼子要集家并屯,派人在大脚地建设武装部落。

  白天鬼子强迫村民砌墙;晚上卢桂铭组织村民拆墙。

  鬼子不甘心,

  只要你敢拆,我就重建;

  卢桂铭不让劲儿,只要你建,我就拆。

  半年多时间过去了,大脚地部落始终没能建起来,

  把个日本鬼子大队长气得捶桌子瞪眼,嗷嗷叫唤。

  

  最后,鬼子兵来了,还有伪满洲国军,昼夜看守,

  大脚地这才建起四面围墙,盖起四角碉楼。

  墙外面围一圈苞米秸秆,

  有人爬墙,苞米秸秆哗啦啦地响;

  狗就汪汪叫。听见狗叫,村里鬼子开枪,

  附近鬼子增援。从此卢桂铭再想半夜进村进不了。

  

  从此,小日本鬼子更加肆无忌惮,到处张贴布告:

  违抗军令杀无赦;对政府说谎,轻者鞭,重者杀;

  讨伐队进村,必须欢迎;窝藏八路,杀无赦;

  读八路军宣传品棒打,收藏棒杀;

  为八路军送粮送药以通敌论处;

  破坏铁路、公路,鞭打,监禁,枪毙;

  偷割电线电话线,破坏电线杆,以通敌论处;

  告密袭击皇军,以敌论处;一人犯罪,众人连坐。

  

  就这十条,

  不论是谁,只要服从,连猪狗都不如。

  曹雍厚看了气得发疯,那一天,

  他和卢桂铭去密云,

  还没到城门,就看见前面跪着一群人,

  拦住老乡问个究竟,捂着半个嘴巴说背诵十条,

  背不下来的罚跪;如果有谁敢反抗,刀砍脑袋。

  

  曹雍厚扭扭屁股,就往前冲,却被拽住了胳膊,

  回头一看是卢桂铭,说小曹呀,暴露身份,

  我们什么都干不成。

  曹雍厚说,我咽不下这口气。卢桂铭说,

  咽不下也要咽,只有学会忍耐,才能在敌人心脏里战斗。

  这本事,是卢桂铭从县委书记那里学来的最重要的本事。

  

  正月十五一早,雾气慢慢化开,

  张鹏刚出门就遇见了鬼子兵,

  端着枪把老乡押到五道庙。鬼子小队长嘟噜几句,

  瘦翻译说,无论是谁,都要在这里背诵部落十条,

  背下来的走人,背不下来的跪着,

  最后,剩下一群老头。

  太阳落山,乌鸦兵把老头破棉袄扒下来,

  个个瘦骨嶙峋,北风一吹,宛若芦花,晃来晃去。

  

  还是背不下来,小鬼子抄起猪鬃绳,往凉水里一蘸,

  一个一个抽,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张大爷受不了,

  可怜巴巴喊,就是打死我也背不出来呀!

  鬼子堆儿里蹿出两个鬼,

  一脚踢翻张大爷,按住脑瓜灌凉水,

  咕咚,咕咚,浑身上下,浇了个遍!

  鬼子小队长,穿着大头鞋,站在张大爷肚皮上,

  蹾一下问一句背下来没有?一直到张大爷断气。

  

  村里几个老爷子没在家,庆幸躲过一劫,

  后凑在一起又想,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一个个急得团团转,

  脑门子蹦出了青筋,唉声叹气,

  想不出好办法,一头跳进了潮河冰窟窿!

  

  听了老乡的哭诉,卢桂铭把牙齿咬得咯咯的响,

  他要立刻率领部队攻打火车站,给乡亲们报仇!

  县委书记赶过来阻止他。卢桂铭哭诉,

  我咽不下这口气!县委书记说,

  咽不下去也得咽,

  只有忍耐,才能在敌人的心脏里战斗。

  总有一天,我们要把可恶的小鬼子赶出中国去!

  

  鬼子挖堑壕,建炮楼,制造冀东长城千里无人区,

  不许老百姓居住,不许老百姓种庄稼。

  企图隔绝军民,困死八路军,

  针对阴谋,县委号召乡亲坚决斗争,誓死不离山,

  只要坚持下来就是胜利,坚持与开辟,同样光荣。

  

  鬼子哪肯善罢甘休,接二连三,对无人区进行大扫荡,

  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见物就抢,实行野蛮三光政策。

  但是始终坚持无人区里的老百姓就是不屈服,

  没有粮食挖野菜,没有野菜挖草根吃树叶吃树皮。

  鬼子烧房子,老百姓就搭窝棚;鬼子烧窝棚,

  老百姓就住长城楼子,就是不下山。

  无人区与敌占区彻底隔绝,

  各家各户准备了大背筐,把被子褥子锅碗瓢盆放筐里,

  鬼子来扫荡,背起背筐钻山沟,和鬼子在大山里周旋。

  

  离抗日胜利的日子越来越近,县委书记刚刚调离,

  冀东地委就向卢桂铭传达了军分区的命令:

  日本关东军虽然在投降书上签了字,

  但是盘踞古北口一带的日军,

  仍有一些尚未缴械,

  尤其是墙子路日军拒不投降,

  军分区命令你们立即组织力量迅速挺进,

  逼迫日本侵略军和伪满洲国军必须向八路军投降。

  

  卢桂铭一听鬼子不投降,立刻叫喊起来:他妈的,

  谁敢不投降,老子立即消灭他!部队准时出发了,

  卢桂铭一边跑一边回望自己的队伍,

  去年在敌人的压迫之下,

  支队有的时候还不得不分散活动,

  而今年,反攻形势一出现,支队迅速集结,

  积极发动进攻,一连拔除了好几个敌伪重要的据点,

  缴获大量武器装备,支队战斗力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队伍迅速奔驰到了墙子路,站在城堡下面观察,

  西门插一面旭日旗,不飘不翻,宛若白布条拴一串红鸡冠。

  卢桂铭轻蔑看了一眼,命令连长朝城门楼喊话。

  藤田听着,我们是八路军承兴密支队,

  根据军区聂荣臻司令员命令,

  限你们三小时内按照波茨坦公告条款,

  无条件开城缴械投降,否则坚决给予武力歼灭。

  

  城门楼上,出现了鬼子军官和瘦翻译,

  翻译扯着公鸡嗓子喊,藤田先生说了,

  我们没接到向八路军投降令,

  现在不能向你们投降。

  卢桂铭立刻感到什么是无耻,

  脸红了,眼角几乎瞪裂,薅下军帽,

  黑头发一根根奓了起来,宛若刺猬,整整八年了,

  多少战友乡亲惨死在魔爪之下,现在你们已经战败了,

  还想不投降?谁要是敢不投降,我现在立刻消灭谁!

  

  他的头颅转向了八路军的高连长,

  高占祥顿时惊骇起来,他现在简直不认识他的政委了,

  一双睁得圆圆的怒目,宛如豹子眼一般恐怖,

  一头膨胀的黑发,宛如豪猪毛一般奓开,

  一张方嘴,拼命地向外撕裂着,

  活脱儿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发怒的威武雄狮。

  惊骇中连长听到怒吼从天而降:立刻给我炮轰城门楼。

  

  轰轰轰,炮声隆隆,丑陋的旭日旗,咔嚓一声折断。

  卢桂铭把大手向上一撩,八路军战士一跃而起,

  转瞬之间,红旗插上城门楼。

  八路军迅速冲进了城堡,冲进了街巷,

  冲到了丁字路口,冲进了日本侵略军驻扎的四合院。

  

  院内寂静,屋门大敞,

  鬼子小队长藤田,正在用一双血手胡乱撕扯他的衬衣,

  肚皮圆润润的,鼓鼓溜溜的,全是中国人的民脂民膏。

  听到动静,藤田猛的抬起头来,

  看见满院都是八路军战士,顿时僵硬那里。

  八路军威武雄壮,端着三八大盖用愤怒的眼神注视他,

  在灼灼的阳光之下,一柄柄刺刀,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藤田深吸一口气,用微微颤动的手掌擦拭一下军刀,

  继而反握刀柄,缓慢地抬起手臂,却听见有人质问,

  你想自杀吗?你想效忠你的天皇吗?可你还没低头认罪呢!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枪响,圆滚滚的手指削去半节,

  继而,日本军刀逃脱他的手掌,远远地跳到了前面。

  藤田终于感到了恐惧,

  顺势向前一趴,瘫倒在地。

  

  藤田眯起眼睛,

  断指就在眼前,朦胧粗壮,

  沾满了鲜血,宛如一节儿东北馏肉段。

  起先断指麻麻的,后来慢慢地痛,现在痛入骨髓。

  在他的眼前,逐渐浮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形象,

  那是早先被他砍倒的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国人,

  他被他用日本军刀斜下里砍去半个脑袋,

  还有半个肩膀,少了一角的身躯,宛如尺蠖,

  在坚硬的土地上画出了好几个重叠的黑红色的几字。

  现在他只是被子弹打掉一节手指就已感觉疼痛难忍。

  

  朦胧之中,他似乎看见了美貌的妻子,穿着和服,

  迈着碎步朝他疾趋,恍如明月下一只飞舞的彩蝶。

  他奋力向前一扑,却什么都没扑到手。

  他第一次产生了心碎的感觉,

  嘴巴蠕动,声音低低,吟出一首和歌:

  思君不见君,梦中苦相逢。惊觉探身揽,忽感两手空。

  然而他这首和歌还未吟诵完毕,蓝色天空却飘落另一首和歌,

  恰好与之相对:碧野遍芳菲,谁知山丹苦相恋,此情最堪悲。

  

  他翻了翻眼皮,竭力寻找那个声音,

  却看见一双黑布鞋,大脚趾有个黄豆大破洞;

  慢慢朝上看,是一圈圈黄色的绑腿,

  腿肚子那儿被青草染成绿色;

  再往上看,他便看到了浅灰色军装,

  肩膀头上有臂章,鲜明写着“八路”两个字。

  

  那个人正低头下看,神情高傲。

  他惊讶这位八路军的语言能力,

  不但能说一口纯正日语还能合着节拍吟诵日本和歌。

  那是一首什么样的和歌呀,清纯柔情,借助山丹花,

  寄托了少妇对郎君的无限思恋。

  一枝孤独的山丹花,在夏季的原野盛开,

  形象着实让人爱怜,鲜花被山风吹得迷离萧瑟,

  却甩不掉美貌少妇,焦虑的情思和凄楚的心灵。

  

  他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坂上郎女所作的一首和歌。

  在日本,学者认为坂上郎女的和歌深受中国古典文学的影响,

  怪不得他的和歌应对的那样巧妙,他的和歌的情感那样诚挚,

  和歌原本就是在他们的文学影响下产生。他惭愧,

  自以为中国通,却背不出几首诗篇,而这个八路,

  不但知道大伴家持的和歌,还能用坂上郎女和歌应对。

  

  藤田妄自尊大的民族感,忽然变成一片秋叶,

  被骤然升起的秋风席卷而去,无影无踪。

  他心痛而悲,就在这时屋顶又飘下一首和歌:

  平野系幽情,莫遣野火烧枯茎,且任新绿生。

  噢,噢噢,他听了就又感慨,美丽的原野啊,幽情的原野呀,

  朋友们,千万不要放火烧荒呀,让那片已经萌发的春草,

  自由自在地生长吧。他默默祈祷,想看一眼八路的相貌,

  他歪了一下头颅,却又不敢抬高,

  他没能看清八路的面孔,

  却已深切感觉八路军博大的胸怀。

  这个八路的和歌以及他的胸怀,让他自卑,

  无论武功还是文化,他都无法与之较量。

  

  藤田两眼一合,让自己进入黑暗的虚境。

  五十五年后回忆当初侵略行为,感到一种不可饶恕的罪孽。

  他感谢那一枪,正是那一枪让他又生活了五十五年,

  让他儿孙满堂,享受到了天伦之乐。

  但他不知道是谁打出的那一枪,

  那一枪很准,只打掉他的一节手指,

  如果那人想要他命,子弹定会正中面门,

  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偏移。

  

  卢桂铭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地上的藤田说,

  甭逞强了,也甭装蒜了,乖乖让你的士兵投降吧。

  回头命令连长,把他们押到丁字街头受降。

  说完雄赳赳一跨步,迈出大门楼。

  可是那只脚还没落地,

  就听见一声报告,

  政委,军分区命令我们,

  迅速协助苏联红军接收古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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