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东方红
经过百般犹豫,傅作义,签署了和平解放协议书,
北平顿时欢腾起来。在朝阳门脸儿这条小胡同里,
也有了欢歌笑语,几个人冲出大杂院卷棚大车门,
扯着嗓门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解放军呀爱人民,解放军的恩情说不完。呀呼嘿嘿依呼呀嘿。
呀呼嘿嘿依呼呀嘿!人群如潮,大街变窄了,
彩旗举向天空,欢呼震耳欲聋,
走路不正常了,不知啥时学会点脚,
脚尖一颠一颠,笑脸仰得只有天没有地。
一支解放军队伍穿行,雄赳赳,气昂昂,
脸上带着微笑,微笑里藏着骄傲。吉普行至柳德茂跟前,
首长站起身,举手朝人群敬了一个既庄重又标准的军礼。
卢蘘荷穿着软缎元青暗团花大棉袄罩,似乎看见什么,
又似乎想到什么,晃晃悠悠朝前挤,
把骨质一般的老手,递给了解放军首长。
首长握住手说,大娘你好,感谢你们的欢迎。
卢蘘荷的声音嘶嘶带响,
应该感谢你们,感谢人民解放军解放了北平老百姓!
话音未落,身躯瑟瑟发抖,她想起了柳城,想起了柳德昌,
想起了柳德盛,想起了柳德隆,如果解放军早来几年,
他们就不会死;假如不是那样,
她的家可能就是这条大街最幸福的人家。
她把腰深深弯下去给首长鞠躬,九十度大躬,
她要真诚感谢人民解放军没放一枪一炮,
和平解放北平城,
拯救了全城老百姓。
母亲的虔诚感染了柳德茂,他的眼睛湿润了,
擦一把眼泪,昂起头朝西面瞭望,晚霞辉映,
牌楼东面,匾额“履仁”二字闪烁光芒,
一些青年男女,沉浸在秧歌里,
红色腰带左右翻飞。
大街上锣鼓喧天,大院西屋柳德蕃静默无声,
只有崇明陪伴他。最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
早晨,柳德蕃在大街墙上发现了布告,
要求一切反共反人民反民主的反革命党派立即解散,
停止一切活动;所有成员必须依法登记,凡拒绝者,
一经查获,定予严惩。
柳德蕃顿时心悸手脚冰凉。
几个月以来,
柳德蕃坐立不安,内里忐忑,后悔不迭。
加入国民党,只有一些空头许诺,
家庭和买卖没沾一点儿光,
就变成了残渣余孽。
怨恨不已,暗暗叫骂可恶的国民党,
你他妈的要玩完了,还坑俺老实巴交老百姓。
熊鸟儿样,你要不完蛋谁完蛋?
他惶恐,不吃饭,不出屋,不上街,
只两三天功夫,就憔悴得像个蔫儿萝卜。
卢蘘荷心急如焚,跑到屋里安慰,
你不想加入我非让你加入,全是我的错!
柳德蕃听了难受,说不加入行吗?
国民党太卑鄙,故意坑咱。
柳德茂也来了,坐在炕沿摸摸炕头还热乎,就说三哥……
柳德蕃堵住他嘴,别说了,社会就这样,总要有人殉葬,
难道哥哥不赴死,还能让弟弟去赴死吗?
柳德茂满含热泪,到底还是亲哥,
知道爱护弟弟,就说他们不是国民党,
对不同的人采取不同的政策,不会一刀切。
柳德蕃默默无语,继而仰望天棚,长叹一口气。
朝阳门北小街,
两侧各是一趟古槐,古槐后面是一些四合院。
胡同被人打扫过,地面全是扫帚印儿。
变化让柳德蕃吃惊,加入国民党那天分党部门前有堆垃圾,
还没走到跟前就熏得你不知东南西北。
再往里面走,金柱大门出现眼帘,红彤彤的光亮,
持枪卫兵目不斜视,两只眼睛紧盯对面影壁,
柳德蕃刚要登台阶,卫兵伸手拦住他。
柳德蕃赶紧鞠躬,说我来登记。
卫兵语气相当严厉,问你是什么职务?
没有职务,只因必须养家糊口,才集体参加。
卫兵态度立刻有所缓和,不是分委以上人员先回去,
现在登记国民党区分委,三青团分队长以及青年党支委,
还有民主社会党区分委。
柳德蕃愣了。啊?自己算什么人物?
来之前还怕呢,现在好了,想登记人家认为你不够格!
柳德蕃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说让我进去先登记,我怕不登记不好。
卫兵执意不让进,柳德蕃问为什么不让我登记?
他着急,不觉声音大,卫兵却训斥他登记还理直气壮!
话音未落,
月亮门里走出一位中年干部,穿一身灰布中山装,
站在门里问,你们俩在那儿谈什么?卫兵报告,
他要登记,问他职务连小组长都不是。
干部抬头看一眼后檐枋,
知道这个人不过是国民党的倒挂楣子。
觉得卫兵很懂政策,说这样,让他跟我来,
卫兵指指柳德蕃说首长让你跟他进去你就进去吧。
办公室干净整齐,不像国民党区分部杂乱无章,
柳德蕃规规矩矩站在桌角,等待首长给他登记。
首长没理他,从抽屉里拿出个文件夹看。
等了一会儿,首长抬起头来,他不是看,也不是瞄,
更不是瞥,而是端详,但只端详不说话。
首长不说话,柳德蕃就发毛,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光看文件夹?
难道文件夹里有秘密?听说审问都这样,
先憋着不说话,忽然问一句,让你晕头转向,
等你露出破绽,他们穷追不舍,问你个稀里哗啦。
首长问话了,你是柳德蕃?
是。柳德蕃回答。你有个妹妹叫柳秋菱?是。
您怎么知道?看你说的,我为什么不能知道?首长表现轻松,
柳德蕃却依然紧张,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问您,
怎么知道我有个妹妹,名叫柳秋菱?
她在1938年出走,十多年了都没消息。
首长没接茬,话锋一转,
说关于登记之事,这么说吧,蒋介石的根基我们一定要挖,
国民党特务组织我们一定要摧毁,但你的情况我们也知道,
会区别对待。回家好好做芙蓉糕,
早点儿上市,这对你和社会都有好处。
啊,
为什么布告说得那样严厉,
而今却处理得这般简单?
柳德蕃怀揣疑惑不敢深问,说那是我大哥的理想,
也是我们兄弟的理想,一定做最好吃的芙蓉糕,献给北平人民!
呵呵,首长笑了,好,不要有啥顾虑,有困难可以找我。
什么?有困难找您?虽然猜不出个中原因,
但紧张心情获得了缓解。
柳德蕃看见崇明站在门洞里,
他想她肯定想不到我能这么快回来,而且带着些许愉快。
他想我不告诉她,让她尝尝提心吊胆的滋味,
还有豁然释放之后的畅快。
可是没等他张嘴,崇明却告诉他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柳淑琦是共产党。什么?天天在眼皮底下晃荡,
怎么会是共产党?信也罢,不信也罢,
今后在柳淑琦面前必须注意,别什么话都说,
真要是让共产党知道了,你这个国民党吃不了兜着走。
你甭吓唬我,柳德蕃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梗起了脖子。
这几天柳德茂轻松愉快,解放军作废了金圆券,
起初物价狂涨,之后不用钱了,改成以物易物,
不几天又调来粮食和猪肉,物价控制住了。
从前,大哥成天祈盼何时变成北平最有名的糕点大师,
但是这个世界没有给大哥提供一个和平的环境,
没有给大哥创造一个实现理想的机会,
而今好了,和平环境来了,实现理想的机会终于到了。
柳淑琦的共产党员身份公开了。
那天立春,风和日丽,
大杨树兴奋地鼓出了芽苞,太阳就势跳上去欢笑。
柳淑琦溜出家门,穿过翠花胡同,到国会街北京大学礼堂,
参加北平地下党公开庆祝北平和平解放大会。
她奇怪今天的感觉和往常不一样?
昨天看这座西式建筑还觉得和周边环境太不协调,
而今天看了竟然相当顺眼。礼堂静谧,一些人匆匆地进出,
听不见喧哗,看不出即将召开什么惊人大会。
后来柳德茂听说柳淑琦参加了会议,惊讶得掉下巴,
整个人站在大枣树底下呆呆傻傻,头脑足足空白了五分钟。
不光局外人吃惊,参加会议的许多人也同样吃惊,
曾经坐在对面桌的同事,在这里一见面就惊讶,
怎么,你也是共产党员?那么沉着,还以为你是国民党!
另一个说,可不是,你老拿眼偷看,
让人以为你就是军统特务,每次说话,
都要慢点儿,想好再说,生怕被你识破。
说完,两人张开手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阳光灿烂,
市委书记的讲话在她脑海里回响,
我们进行新民主主义革命,不是革民族资本家的命,
而是革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命。
这是我们的第一篇文章,将来还要作第二篇文章,
就是开展消灭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革命。
你听听,他说的革命目标多明确多明白,
一听就知道新社会怎样发展,朝什么方向发展。
不像有些人遮遮掩掩,明明想走资本主义的道,
偏说啥积极探索,就说那个蒋介石吧,
嘴巴里喊什么和平建国,骨子里却想打一场大内战,
消灭共产党。这个该死的蒋光头真会挂羊头卖狗肉!
市委书记还说些了什么?对了,
他说北平有不同的阶级阶层,各阶级阶层都有各自要求,
我们要建设一个革命的进步的新北平!
看看,市委书记讲得多好呀,只有来自延安的人,
才会有这样开阔的眼界,才会有这样深邃的思想,
延安精神是一面旗帜,希望我们能永保伟大的延安精神。
从大学堂里走出来的柳淑琦,
骨子里却有一种说不清的亲近贫苦人民的偏好,
那天下午她向区长汇报,一不留神说人民解放军进城,
我们小胡同居民乐开了花,
天天高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声音沙哑,情绪高昂,很有工人阶级气魄,
和他们这些人在一起,爽快,有一种气宇轩昂的感觉。
区长十分幽默,眯着细眼睛问,真的?你不要骗老子。
这个只比柳淑琦大几岁,却在太行山抗战八年的区长,
生性幽默豪爽,两人一说话就口无遮拦。
柳淑琦说怎么不是真的?难道还能骗你不成!
区长双手一合说好,我正发愁找不到合适人选呢,
没想今天自己送上门来了。
柳淑琦有些惶恐,问什么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区长不理会她的计较,用手指戳一下她的肩膀,
说就是你了,到朝阳门大街当街长怎么样?
柳淑琦反问为什么不留我在区里?
区长回答,你对那条街熟悉,对老百姓有感情。
就是街道工作担子重,我怕你担当不起来。
柳淑琦不服气,我怎么担当不起来?
怎么?你还不服气?不服气不行,街道是基层政权,
很多事情都要通过街道落实。国民党为统治老百姓,
在街道实行保甲制,把保长甲长变成爪牙,
向百姓要粮要丁摊派勒索,群众关系搞得糟糕透顶。
要建立人民政权,就不能实行保甲制。
你说我们怎样建立代表人民利益,
密切联系群众,为人民办事的基层政权呢,嗯——?
区长嗯了一声叹息,难呀,配备基层干部太难!
区长越是踟蹰,柳淑琦越是强烈,
说区长,甭卖关子,你说吧,看我行还是不行!
街政府太重要,区长字斟句酌讲述他的街政府思考,
我们必须尽快取消保甲长制度,
尽管只是过渡,但不能出现政权真空,
区政府下面设街政府,街政府下面设居民小组,
这是一个政权系统;因为政权初建,不能选举,
只能委派。
继而又评价柳淑琦,我觉得你对老百姓有感情,
工作有冲劲儿,但是方法呢?区长竟然怀疑自己的能力,
柳淑琦就抢着说,市委书记说过,工作要讲究艺术性,
难道你忘了吗?她一不小心暗示了区长一把,
甭担心,我懂领导艺术。对,还是你记性好。
区长呵呵地笑了。
刚一上任,
柳淑琦就迎来街政府第一件最艰巨最光荣的大事——
进行一次全面彻底的垃圾大清理。柳淑琦对民政委员说,
老贺,清运工作关系新政府的威信,
必须先下去了解情况。
老贺说好。
经过踏查,
柳淑琦有了底,独门独户庭院还算干净,大杂院显得凌乱,
脏土堆得哪儿都是,特别是胡同拐角大多堆满垃圾,
冬季还没过就已经闻出了臭味儿,
背旮旯更加腌臜,脏水里漂着烂菜叶,
边缘躺着一只死猫和三只老鼠,面目恐怖。
脚下一滑,踩到死耗子,两条裤腿溅满黄泥汤,
列宁服下摆溅上一排泥点子,轻轻一抹就沾了满手。
仔细一看,竟是稀屎汤,转身对着墙根呕,
民政委员老贺掏了掏兜,掏出一张废报纸递给柳淑琦。
柳淑琦摆摆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白手绢,
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
这才接过民政委员递过来的废报纸擦衣服,
就那么一擦,蓝色下摆就留下了几条黄褐色的印渍。
老贺问好点儿没有?又说这些街坊怎么这么干?
尿盆子也往上面泼。老贺虽然气愤,但说话很有分寸。
老贺是一名留用人员,邻里说他没跟街坊耍过横,
老贺说我受了不少夹板气。
在大杂院,柳淑琦遇见吴永泽。吴永泽说,
到时候我们工人阶级保证热火朝天干在最前头。
柳淑琦说我在这里向工人老大哥敬礼了。
吴永泽说别急,光是老大哥吗?
还有大叔呢。柳淑琦说,清运完毕,
我一定向上级汇报吴叔叔的功劳,
让党表扬你。
柳纛走进大杂院,
说淑琦大姐,我给你画几张宣传画,写几条大标语,
往墙上一贴不就宣传了。
柳淑琦很满意,嘴上却说就这么简单?
柳纛说反饥饿反内战不就是这样做吗?
柳淑琦严肃起来,说今天这事,我们要多花些工夫,
做得扎实一些。假如我们能在清运垃圾上做出成绩,
环境卫生改善,生活质量就会提高,这是清运的生活意义。
更重要的是,让群众认识我们政权的性质,拥护支持我们,
这是清运的政治意义。
清运之晨,胡同里出现三条标语,两幅漫画。
第一条,群众与人民政府合作,共同完成清运任务;
第二条,坚决打好清运垃圾人民战争;
第三条,建设清洁北平,保障人民健康。
漫画为同一条大街,一幅秋天,两棵大槐树,
树下净是垃圾,秋风起,草叶飞,媳妇头发凌乱,
胳膊上挎竹篮,使劲儿地转身,手捂小白菜。
一幅春天,大树新绿,街道整洁;
两个小姑娘,红袄绿裤,蹦蹦跳跳往前走,
几只彩蝶飞舞。
漫画生动,却比不上胡同外那幅油彩画大气,
大街小巷,正在清运垃圾,一派热火朝天生动景象,
尺寸大,场面也大;人物众多,各展动作。
不用猜,这些都是柳纛的杰作。
胡同里熙熙攘攘,劳动场面热烈,柳纛兴起,
当即朗诵了一首歌谣:我铲土,你抬筐,环境整洁亮堂堂。
你一筐,我一篮,突击清运不怕难。你推车,我推车,
一个比一个装得多。你一趟我一趟,
不怕脏不怕汗,今天我们比比看,比——比——看!
柳纛越朗诵越起劲儿,
抬眼看见大杂院两个工人抬着土筐扭出来,
咱们工人有力量,吴永泽带领工友组成了突击队,
哪个大院垃圾多,他们就往哪个大院去。
土筐装得冒了尖,把榆木扁担压得上下直打颤。
谢大妈自告奋勇,当起大组长,
几个半大小子不听使唤,
气得谢大妈把土簸箕敲得震天响,
大喊大叫,半大小子这才听从她的分配。
张茂祥人来疯,抱着麻袋往三轮车上扔,
看见大伙儿都忙活,使劲儿地咳嗽一声,
众目睽睽,屁股左扭右扭,显尽了风采。
柳旟在一旁看了起哄,张大嫂在一旁看了害怕,
朝张疯子的背影喊耍什么膘,怎么不能悠着点?
柳旟听罢嘻嘻笑,张大妈,别人都会就他不会。
张大嫂举起笤帚疙瘩喊,看我敢不敢揍你这小兔崽子。
柳旟一抱脑袋,窜进大杂院躲到吴永泽媳妇那组去了。
人来人往,车来车往,
胡同里形成了你追我赶的清运高潮。
柳淑琦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就喊了几句顺口溜:
同志们哪加油干,你一铲哟我一锹,社会主义来到了;
同志们哪加油干,你一锹哟我一铲,坚决跟着共产党;
同志们哪努力干,你来追哟我来赶,清运垃圾当模范;
同志们哪向前看,环境卫生人人赞,革命江山万万年,
万——万——年!
忽然,胡同外面传来一声喝彩:
朗诵得好,社会主义来到了!
大伙儿齐刷刷回头看,一个英俊青年,出现在胡同里,
军装上横一道树一道满是泥杠杠,
手拎一把大铁锨,后面跟着几个同样的泥猴。
柳淑琦眼睛一亮,赶紧呼喊区长看我们来了大家欢迎。
说罢,带头热烈鼓掌。
柳淑琦挤到区长跟前嗔怪,怎么不事先通知,
让我们这么一身脏样儿怎么好意思欢迎你!
区长还是那样幽默,脏样怎么了?劳动者最光荣,
脏是劳动的证明,脸蛋红是辛勤劳动的结果。
建设新中国,需要千百万辛勤劳动者,
劳动人民最漂亮最好看,你们说是不是?
群众一齐回答:对!
震耳欲聋。
十月一日来到了,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迈着沉着稳健的步履,一步一步登上天安门,
悠扬的东方红乐曲响彻天空,宽阔的广场迅即欢声雷动,
千万面红旗高高飘扬,无数鲜花彩灯卷起波涛。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
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毛主席,爱人民,他是我们的带路人。
为了建设新中国,呼儿嗨哟,领导我们向前进。
炉火熊熊,金黄色热油翻滚着白亮亮油花,
一锅芙蓉糕条又炸好了,邹跃欢呼雀跃异想天开,
仿佛高尔夫球大师,将笊篱朝上一扬,又一,
满满一笊篱芙蓉糕条,金黄灿烂,吱吱作响。
邹跃兴奋,再次将笊篱向锅底,窗外闪进一道白光,
跟随笊篱画出的弧线潜入油锅,数天前的美梦挣脱了虚伪,
蹿到了现实世界,久蹲没有影响它的迅猛,一如闪电。
倘若它慢一点儿就好了,可惜它没有思想,
更谈不到人性,即使美梦,
也不能圈得太久,时间稍长,
就会随时爆发,甚至伤及无辜。
火焰奋力一喷,将邹跃击倒,脑壳碰到面案,
头上的发罩被蹭掉,烈焰立刻席卷了她那浓密的黑发;
世间凡亲近之物都有感情,你不亏待它,
它也不会亏待你。每日完工,
邹跃会将作坊收拾干净,
就连面案脚也要擦拭一尘不染,
就在邹跃跌倒那一刻,案脚拯救了她。
面案脚本来也畏惧火焰,害怕将它化为灰烬,
但它感激邹跃的日常呵护,便无所畏惧,
将金沙般的颗粒撒向黑发,宛如笼罩一层薄薄的纱。
可是变成金发的邹跃却没有时间理会,
一声感谢都没说,头一偏,
闭上了眼睛。
火光冲天,所有人都惊呆了,
只有崇明还算镇静,甩着胳膊,撞向作坊南门,
哗啦,撞碎了门玻璃,玻璃就用碎碴儿划破她的手臂。
崇明的手臂不光打碎了玻璃,还打在赵亮脸上。
赵亮被突如其来的烈焰吓得不知所措,
是那一巴掌打醒了她,嗷的叫了一声冲向南门。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的动作与崇明的表演一模一样,
仿佛吓昏了头的肥鸭子,奓开两只翅膀,两只脚蹼巴哒巴哒,
挺着长脖子,开始发福的身体有节奏地左右来回地晃动摇摆。
大姐夫顾鸤惊呆了,双手扶面案,不知如何是好,
就听外面有人大喊大叫,还愣着干啥?怎么还不往外面跑!
这才知道需要向屋外逃跑,两腿瑟瑟发抖,
怎么挪,也迈不了步。
寒风嗖嗖,灌进作坊,
有了风的援助,烈焰更加肆无忌惮,宛如老虎撒欢。
浓烟恍如鬼魅,一会儿变成张翼德,
黑头黑脸黑袍,魔鬼一般嚣张;
一会儿化作关云长,红脸红髯红靴,神仙一般逞威。
柳德蕃,先是一惊,
继而想象抢救一些值钱的家伙什儿。
面案太大搬不走,他就去搬面盆。
那时产品讲究结实耐用,面盆宛如水缸一般厚实,
刚和好的面还没有起上面案,
柳德蕃双臂一较劲儿就把面盆搬了起来,
只是手太滑,攥不住盆沿,咣当一声掉在杌凳上。
满屋黑烟,
火焰已不在棚顶翻腾,而是下落面案滚动。
柳德蕃不再顾及面盆,双手一按,跃上面案,踏步飞奔。
可惜他只跃出一步就踏空。
双腿一弯,踉跄两步撞到门框。
门框不动声色,碰破嘴唇让他出逃。
他对门框表示感谢,给它一个重重的吻,
把鲜红的唇形印在那里,还想留作日后纪念。
炉灶起火之时,
柳德茂在里边面案切割芙蓉糕。
他仿佛制作精美工艺品,丈量尺寸,左手食指中指拇指叉开,
按住枣红色尺板,上下对齐,抓起片刀使劲儿一划,
发出沙沙的响声。
流畅的切割听着十分悦耳,
仿佛永远听不够的韶乐,唱不完的赞歌。
他沉浸在重复而单调的劳动之中,却神情欢悦悠然自得,
完全忘记这是五更时分,这是一种紧张的劳动。
忽然,红光一闪照亮整个面案,
他趁机迅速而准确地划出一刀,欻啦一下拉到底边。
当他再次比划时却发现哪儿不对劲儿,
闪亮的不是炉灶火光,而是从油锅腾起的烈焰。
烈焰化了妆,宛如京剧大花脸,红脸膛上画了几道油墨;
又像是巨型爆米花,黄白相间,臃肿蓬松,
还像雨后膨胀的松蘑,
一面流淌黏液一面迅速鼓胀。
他清晰看见红黑色大蘑菇蹿上了屋顶,
伞盖被黑色的梁椽压住之后不得已向四面延展,
接踵而来的就是浓烟,浓烟裹着烈焰,烈焰扯着浓烟,
相互环绕,纠缠不清。
听见古怪的号叫,
柳德茂在惊骇中清醒,视线早已模糊不清。
急切地喊了两嗓,邹跃,邹跃,
却无人搭理。
浓烟滚滚,不辨东西南北,
柳德茂一咬牙,滚上面案,两脚着地,
扑向了作坊北门。
天色大亮,
烈火熊熊,浓烟滚滚,
从烈焰中冲出的柳德茂满脸通红,两眼鲜红欲滴,
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呼喊,
邹跃出来没有?邹跃出来没有?
她还怀着孩子!
卢蘘荷被喊声吵醒,
没顾得穿衣服,翻身下炕,蹬上棉窝,
扯过大棉被往身上一披跑出堂屋。
她刚想冲进烈火熊熊的作坊,
却被柳德蕃撞了个正着,
四仰八叉,倒在当院。
柳德蕃吓傻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去搀老娘,
问摔着没有?卢蘘荷冷静回答没有。
柳德茂发疯了,
硬要往火海闯,却一头撞在门边上,磕破了脑门儿,
毫无感觉,左手使劲儿一拽,打开北门。
浓烟烈火早就憋得喘不过气,宛如受伤的野兽冲出了房屋,
憋屈的浓烟顶得柳德茂倒退了好几步,
站立不稳,摔了个大屁股蹲儿,
咬着牙爬起来还要闯,却被一只大手抓住,
回头一看,原来是柳纛,
大声呵斥,
还不赶快松手!
柳纛没松手,还说出一句让人褦襶的话,
四爹,这么大的火,您进得去吗?两个大人都烧死了,
谁来养活孩子?
柳德茂哇哇大哭起来,
没娘,
孩子咋活?
那么大的烈火看不见,那么大的喊声听不见,
邹跃静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不过,她还是醒了,
她并非被叫喊声惊醒,
也并非被炽热的火焰烧醒,
她是被肚里的那个小家伙踢醒。
她怀胎七个月,那个小家伙不声不响,
而今却有超常表现,
抡拳蹬腿,
仿佛齐天大圣,
在铁扇公主肚里翻跟头。
邹跃被小家伙踢醒,
黑烟翻滚,撒一把灰烟遮住她的脸,防止烈焰灼伤。
邹跃伸手摸到面案脚,知道了位置向右爬,
又摸到面案脚,方知已经到门前,
向右转空气新鲜,
她奋力呼吸,暴露原形,
这是一张黑脸,分不清耳鼻嘴眼,
可是柳青与柳暠却异口同声尖叫:妈——!妈——!
柳德茂奋起,
却被骇人的一幕惊呆了,
他在现实中看见噩梦里的那匹红脸大灰狼,
两只眼腾腾冒火,张着鲜红的大嘴,黑黑的牙齿,
看上去就像火钳夹着一块正在燃烧的煤球。
魂儿画的脸通红,还有几抹黑道,
脸上几颗水珠,
晶莹透亮,泛着红光。
邹跃也看见了柳德茂,蹲在那里,
肩上披着白毛巾,伸着长长的脖颈,挺着圆圆的脑壳,
被炽热的烈火烤得姹紫嫣红,仿佛睡梦里的那只红头白乌龟。
两人一动不动,就那样互相瞅着,把一群人看得又呆又傻。
就在柳德茂与邹跃百感交集之时,烈焰战栗了,萎缩了,
宛如退却的蟒蛇,悄无声息,不救自灭,变成几缕青烟。
所有人都奇怪这场大火怎么就不期而遇?为什么又自生自灭?
除了熏黑房梁,烧裂油锅,其他物件一样没毁?
为什么邹跃在大火里待了那么长时间,
却连一绺长发都没有烧焦?
何以如此怪异?
人们不断地猜测议论,就是弄不清名堂。
但是,这又有什么让人奇怪的呢?
该降临的一定会降临,
只不过,它准备在什么时候降临,
以什么样的方式降临,究竟降临在谁的头上,
除了在天上徘徊的那个幽灵,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知道。
人们痛恨这个卑鄙的幽灵,指责它没有人的情感,
无视人间的一切,把灾难降临给一个即将诞生的婴儿,
幻想让他用一生的苦难,偿还人间对幽灵的蔑视,
但是,猖狂的幽灵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
经过几十万年砥砺,人类意志坚不可摧,
奋斗力无穷大,即便婴儿再羸弱,
毕竟继承了人类基因,
不屈不挠,绝不会轻易屈服,
何况这个魔鬼,只是一个幽灵罢了!
小家伙诞生了,黑黑的,瘦瘦的,闭着眼睛。
邹跃说,你不是急赤白脸非要出来看看这个世界吗?
可是你已经来了,为什么又不睁眼睛?
小家伙闭眼闭嘴,不理睬,
只管酣睡。
此时此刻,
柳淑琦正在温榆河畔经历一场严峻的考验。
黄土高原,孕育了一条狂傲的河流,
在母亲怀抱里,它非常温顺,
谁知它一旦跨进太行山,
狂放不羁的性格就被崇山峻岭激活,
立刻变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
不知道啥叫疲倦,也不理会胜败,
怀抱勇敢的豪情,激烈碰撞悬崖峭壁,
最终在三家店挣脱束缚,闯进了北京平原。
这就是卢沟,被劳动人民改造束缚成为永定河。
北京小平原上有数不清的湖泊,北京人把它们称作海,
海是海子的简称,来自蒙古语,就是湖泊的意思。
北京还有井,很多地方挖一口井就是满井,
称作满井的村庄在京畿随处可见,
朝阳有满井村,昌平有满井村,就连山上也有满井村,
北京当年的井是满的,有的满井,水满了就汩汩外溢,
流到井台外面,变成小溪。
柔美的温榆河,被永定河强暴了数千年,
某一天,终于获得了解放。温榆河是北京最亲近的河,
为北京带来了灵气,为北京湾增添了江南秀色,
就连永定河入侵的那块地方,
也给古老的大地留下美好的记忆。
在那里温榆河捧出了一片古老的海子,
宛若苍天铜镜,大地明珠,这就是金盏湖。
远古的金盏湖,
绿似大地的胭脂,水似大地的眼睛,
似乎是女娲补天时一不小心掉落北京湾的绿宝石。
青杨白桦,绿柳黄槐,
散落大地,东一团,西一片,
宛如连绵起伏山岚缥缈的翡翠山峦。
林间片片草场,
酷似内蒙古水草肥美的大草原。
湖水碧波荡漾,隐约环绕在树林与草场之间,
密密的羊齿类植物,
包围着一泓碧绿的湖水,
湖面上慢慢地腾起层层雾霭,
绿树青草便偷偷摸摸在弥漫中攀比,
看谁的衣裳更嫩绿,看谁的性格更幽雅。
这就是曾经的金盏湖,这就是永定河故道上的金盏湖,
这就是从前的黄泥岗,历史无情地吸干了它的乳汁,让它干涸;
封建无情地蹂躏了它的面容,让它丑陋。
即便是天宫下凡的仙女,
被地主阶级剥削得饥寒交迫的农民,
自顾不暇,谁还会有心情去欣赏她们的容姿?
更何况她曾经俊俏的容颜早已被历史折磨得面目全非!
十月中旬,黄泥岗上的老玉米已是一片枯黄。
不远处,涝洼塘里芦荻白花漫天,
仿佛白云飘落大地。
村庄上空是一片靛青色云天。
雨后斜阳,层层云朵辉映着紫色霞光,
寂寥空廓,完全没有脑海幻想的碧水轻舟幽幽景象。
看到这一切,柳淑琦的眉头拧紧了,
拧成一颗螺丝钉。
开国大典一过,
柳淑琦朝气勃勃地站在了区长办公室门前。
她伸出手指,蜷成钩状,刚要敲门,
就听见里面一声喊:进来!
柳淑琦吓了一跳,
这么长时间了,军人作风怎么还没改掉?
她正在迟疑,屋里就又传出更加铿锵有力的声音——
要进快点儿进,别老笃笃地敲老子的门!
柳淑琦对这个声音很习惯,
就像新媳妇回娘家,听见兄弟的声音一样,又熟悉又亲切。
她的顾虑消失了,就说谁愿意敲你的门,
凶得像老虎。
谁敢说我是老虎?
就算是老虎也是不吃人的老虎。
区长的性格一直不变,还是那样的幽默。
柳淑琦跳进来,
指着区长说,老虎不吃人,专吃杜鲁门。
区长一点儿不怪罪,还说一早我就知道你要来了,
一上午没见人影儿,让我害怕得不得了,
难道这家伙真要赶在中午来?
这不是存心宰我嘛!
谁说要宰你了?
看,我带来了什么?
柳淑琦把挎包放在桌角,
掏呀掏,就是不往外拿东西。
区长嗅到甜蜜的味道,
眼珠看得鼓鼓的,说爽快些儿,要拿就快点儿拿,
别馋人。柳淑琦斜他一眼说谁要馋你了,
我怕蹭坏芙蓉糕,拿出来不好看。
捧出来放在桌面说吃吧,
够你一人吃的了。
区长欻啦一声撕开包装纸,
抓出一块芙蓉糕,看都不看就塞进嘴里,
含混不清,说真甜。
柳淑琦怀疑,
柳记芙蓉糕真有那么大魅力,忘了我就站在对面?
区长马上把回答递过来,给我带来这么好吃的芙蓉糕,
一定不是顺便吧?柳淑琦笑了,说你真会猜,
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料事如神?
区长擦了擦嘴说,没别的,
就是观察,掌握敌人的性格特点和规律。
柳淑琦十分惊讶,说看来我的情况早已被你掌握了?
如果这样,我就不得不申请离你远一点儿了!
区长说是,你这次来,不就是想离我远一点儿吗?
这个区长实在厉害,柳淑琦有些慌乱,连忙解释:
怎么是我想离开你呢?我是想参加土改,锻炼自己!
区长说我在城里,你非要下乡,还不算离我远点儿?
不过,土改是一场伟大的革命运动,我在几年前就参加过了,
你应该参加。土地改革是时代的潮流,
大势所趋,任何阻拦,都是螳臂挡车,
都是极其幼稚可笑的,都是堂吉诃德式幻想!
往事勾起了区长的思绪,眼睛望着天棚,
好像说给柳淑琦听,又好像是自言自语,
江南农村曾流行一首民谣,
农民背上两把刀;租米重利钱高!
农民面前三条路,投河,上吊,坐监牢!
区长的眼睛迸出了泪花:
放牛娃苦难缠身,和大长工一道给地主做苦工,
就像奴隶,四更做饭,撂下饭碗放牛,天黑回来还要舂米。
天寒盖不上棉被,抱着稻草睡觉,冻得牙齿哒哒响,
手脚长冻疮,地主说他装假,又打又骂。
过年回家,妈妈瘦成了腊鸭,乳房干瘪得像纸袋。
年没过完,人就死了。小长工把妈妈埋在小河边,
头不回,大步朝前走。
这一次,他没有回地主家,
径直去了赣东北,当上小红军。
太阳西斜,墙上映出了剪影,
区长举起右手,拽一拽洗得发白的旧军帽,
柳淑琦就看见了一个红小鬼正在行军礼。
红小鬼慷慨激昂:耕者有其田,是华夏农民几千年来的愿望。
大革命时孙中山先生提出平均地权,列为民生主义第一要旨。
可是后来呢,蒋介石却不想这么做了。
有多少民主人士、社会贤达,
不辞辛苦进行乡村建设试验,可是他们成功了吗?
美国专家惊讶定县的鸡一年只下几十个蛋。
他问实验者晏阳初这是怎么回事?
晏阳初的回答,幽默而深刻,也相当无奈,
中国的母鸡已经下了三千年的鸡蛋,大概太累了!
还有徐公桥,
那里的农民都会唱《为了一线希望》:
为了一线希望,我才努力向上。
振作精神,开发思想,把人生的学问,都记在心头上,
在失意的时候是这样,
在得意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努力向上,只为了一线希望。
唱完歌,
区长凝眸注视柳淑琦,
眼睛里有两颗星星在闪烁,柳淑琦立刻又惊愕又疑惑,
区长却不去理会她,进一步发表了他的高谈阔论:
他们实现了吗?治平新梦最终没能深入下去。
农村问题是土地问题,
不是某个学者或学术团体能够解决,
要完成这样的历史使命,必须变革社会制度,
我们光荣只因我们坚贞不渝,始终贯彻土地革命精神。
柳淑琦静静地站在那里,认真聆听年轻区长的教诲,
就像她在大学堂里聆听教授讲课,只是她没有准备,
聆听一位从山沟里走出来的理论家,
给她讲解这样的土地问题。
她似乎难以想象,
曾经冲锋陷阵的军人,
怎么会有这般宏阔的理论,
而且把理论阐述得又简明又深刻。
她不能不佩服这位放牛娃出身的老红军,
她不能不向这位年轻的老红军投射敬佩的目光。
区长的表情越来越严肃,继续讲解他的土地思考和教诲。
嗯,既然土改规模空前宏大,那么就容易发生左的偏差。
我们那一次土改,是在战争暗涌的情况下开展,
战争的气氛掩盖了土改过左的情绪。
现在战争基本结束了,
土改中的各种问题就可能突显出来,
地主阶级的叫唤就可能特别尖锐,给予社会的震动更大,
所以今后的土改要求我们更讲究政策和策略,不出差错。
区长继续说,我们已和民族资产阶级结成统一战线,
为了稳定他们,我看土改中暂时不动富农比较妥当,
如果只动地主不动富农,
我们就能孤立地主,保护中农,
防止乱打乱杀,防止再犯早先的错误。
你说呢?
柳淑琦一愣,
区长说,你不需要回答我,但你需要回答自己。
只有回答了自己,才能做好土改工作。
这是我今天在这里等你的理由,
也是对芙蓉糕的回报。
柳淑琦激动起来,
区长,我一定会认真思考你提出来的这些问题,
你的这次教导比以往任何表扬都重要。
黄泥岗坐落在温榆河畔,村口矗立着一株大槐树,
高耸入云,枝繁叶茂。治安委员带他们走进村巷,
两旁净是残破院落,几个年轻媳妇站在门前张望,
身上补丁摞补丁,工作组刚一走近立刻躲进了破门楼。
有个胆子大一点儿的媳妇,
眼睛贴住门缝,从里向外偷看。
拐过几条村巷,房屋高阔起来,门楼有了讲究。
治安委员推开一扇街门说,到了,请进。
随着治安委员的话声,
堂屋走出一位小媳妇,一面下台阶,一面打招呼:来了。
章组长问这是哪儿?治安委员说这是我的家,
今天晚上就住我这儿。章组长立刻否定了他的意见,
说,不,还是分别安排。
双方正在争执不休,院外面传来沙哑的声音:
章组长吗?我让树棪迎接,没想他把客人带到家里;
住在这里好,干净整洁,
是个办公的好地方。
话音加强,门框里出现一位中年人,
戴着一顶军帽,眼皮儿有些膀肿,上唇有两撇胡须,
从嘴角向里弯。
治安委员笑了,朝章组长介绍,
这是黄泥岗农会杨主任。章组长脸色没变化,
说你看你,不是说好了,办公在小学校,
工作组员分派各家住。
柳淑琦发现杨主任迈门槛,
膝盖向里拐,给人感觉很别扭。
柳淑琦派住村西王广河家,三间土房,
堂屋两盘锅灶,北墙根一口水缸,
上盖面板,边角黑色。
掀起面板,缸沿有块巴掌大缺口。
东屋一铺土炕,炕席烂了边。靠山墙齐腰高橱柜,
左边柜脚垫着砖。西屋地下堆着几只散了边的柳条筐,
炕上横着一只笸箩,跷起来的那块儿可直视土炕。
王广河外出打工没在家,
柳淑琦顾不上整理铺盖卷,抄起扁担去挑水。
王广河媳妇抓住扁担说,快放下,水筲很沉。
柳淑琦说我担不了,
你怎么担?快告诉我,水井在哪儿?
王广河媳妇说,出门向左拐,不远儿就是;
记住了,一定要站稳了脚跟再汲水。
柳淑琦挑完水又帮王广河媳妇烧炉灶。
王广河媳妇熬了一锅棒子渣粥,
边搅边问,柳同志,你说俺家广河不赞成随便斗争王广财,
不赞成哄抢他家的粮食,真的犯了错误吗?
柳淑琦一边烧火一边想,看来这事影响还很大,
倘若群众不能正确认识这件事,
很可能影响推进土改,就说王嫂广河同志没错。
斗争地主由党来领导,不能一哄而起,不讲党的土改政策。
王广河推门进来,
光着大膀子,背着柳条筐,胳膊上全是血道道。
广河媳妇问你和谁打架啦?王广河笑嘻嘻,
去杨树岗给人家摘老玉米刮的。
广河媳妇啧啧嘴,问为啥不穿衣服?
王广河嫌她罗嗦,说几条血道子,两天就好了,
穿衣服刮烂了怎么办?你怎么连这个账都不会算呀?
猛然发现灶旁蹲着柳淑琦,惊惶地问这位同志……
柳淑琦站起身来,我听说过你呢。
广河媳妇赶紧介绍,这是工作组柳同志。
王广河问说我什么?媳妇告诉他,
你反对自发斗争做得对!
王广河转身跟柳淑琦说,杨树榛也说这样斗地主错误,
柳淑琦惊讶这个人的自信,就问杨树榛是谁?
王广河表现出一副知己的样子。
柳淑琦说我们去他那儿,王广河说好。
广河媳妇问不吃饭啦?王广河说,回来再吃。
王广河领着柳淑琦,拐进一条小胡同,抬手一指说,
前面就是。柳淑琦抬头看,迷蒙的暗光里屹立着一座旧门楼,
塌了一角,酷似山羚羊倔强地高昂只有一只角的头。
王广河敲门,传来女人的问话——谁呀?
王广河说,是我。
没有点灯,庄稼院一片昏暗朦胧,
三个人影坐在豆角架下围着炕桌喝棒子渣粥,
桌子上只有一盘切碎的大腌萝卜。
男人站了起来,问:
吃了没有?一起喝棒子渣粥。
广河说我给你介绍,这是工作组柳同志。
黑灯瞎火,柳淑琦察觉杨树榛身影显得特别高大健壮,
杨树榛虽然感觉柳淑琦有那么点儿纤细,但还算结实。
群众大会一直开到傍晌才散会,人依次往外面走,
身穿蓝布短衫光头长脸的农民竖起食指说,
感谢毛主席,让我今天拥有了土地。
另一位穿着整齐的农民说,
治安委员净瞎扯淡,
章组长怎么没说征收富农土地,分中农多余土地?
听了章组长的一番解释,心里哗啦一下就踏实了!
太阳偏西,
杨树榛和王广河陪着章组长和柳淑琦去杨喜娇家。
杨喜娇的女婿叫王广山,是王广河叔伯哥哥。
柳淑琦奇怪,这村怎么都是亲戚?
不是叔,就是舅舅,不是姐,就是妗子。
杨树榛笑呵呵地说,农村嘛,就这么大地界,
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有些事办起来比城里还要难!
杨喜娇还没张嘴,却让眼泪抢了先。
王广富在村南有一间碾坊,
我家也有一间碾坊。
他家收钱,我家随便人家怎么碾;
看我家碾米人多,王广富就强行收购我家碾坊;
我爹不卖给他,许多事情就出其不意接踵而来。
有一天,我哥说,爹,有人要杀我。
快过年了,用碾人多,我爸劝我哥先回碾坊再说,
没成想,当天晚上我哥就被人杀了,
我娘蹲在树底下哭,
王广富用手指戳我娘的头,
说,再不卖,连你的老头儿也杀了。
我爹还是不卖,只两天碾坊就被大火烧了。
说起杨树棪,
杨树榛相当气愤,上次他从区里回来,
满村子散布谣言,柳淑琦问农会主任怎么不制止他?
杨树榛哼着鼻子说,他呀,啥事都听杨树棪的。
章组长说,调查,如果属实,就不能再当治安委员。
经过调查,工作组获得了杨树棪的秘密,
地主王广富通过他爹送他八分地,
把他收买了,让他假积极,
当了农会治安委员。
当天,章组长找农会主任长谈,
杨树椉大眼皮一耷拉,挤出一汪眼泪,
说章组长,我被人骗了,他们利用了我的厚道。
工作会议上,
两位组长发生了严重分歧,
柳淑琦说是时候召开斗争恶霸地主大会了,
章组长不说话,正了正身子,一张嘴吓柳淑琦一大跳,
佃户反映上打租是老虎,扳不倒上打租,
佃农就会被这只恶虎吞吃了。
柳淑琦站起来,章组长,
黄泥岗上打租很严重,必须取消。
但黄泥岗的恶霸更凶恶,不揭露恶霸罪行,
就不能激发贫苦农民阶级仇恨,不开展反霸斗争,
就不能提高农民阶级觉悟,真正纯洁黄泥岗农会组织,
就不能保障黄泥岗村的土改运动进一步扎实发展。
章组长很自信,
说话沉着缓慢,我曾想反霸,可是又想,
今天的形势和以前大不一样。
我们在各个战场都取得了完全胜利,
可以避免老解放区土改的激烈方式,更加注意政策,
我们现在还分不清谁是恶霸谁不是恶霸,
怎么进行反霸斗争?怎么保证反霸不过火?
柳淑琦的思想斗争也很激烈。
她年轻,有文化,有口才,学习了许多文件,
特别关注报纸关于土地改革的报道。
那些革命举措吸引着她,
让她心潮澎湃。
让她幻想挺立潮头,
做一个大无畏的革命者。
她的思想凭借情感和意识形成,
这种第一感觉常常又是最真实最敏锐。
历史上曾经有过多少这样的一瞬间呀,
许多思想火花在一瞬间迸发,许多重大政策在一瞬间决定。
许多传奇与经验教训引发人们去回忆去总结去体味。
但是,这又是她已经认准了的事情,
她有那么一股倔强劲儿,
只要认准了的事情就决不轻易罢休。
她激动了,又开始发言了,像连珠炮似的语惊四座。
柳淑琦说,
虽然政府还没制订出明确标准,
但首长对什么人是恶霸,还是有一定说法,
恶霸,就是依靠国民党反动派势力,
称霸一方,为了个人私利,
运用暴力,仗势欺人,
给人民群众造成生命财产重大损失的地痞流氓。
黄泥岗王广富之流,就是这样的地主恶霸。
倘若王广富不除,黄泥岗有谁还敢站出来说话?
柳淑琦的手在眼前抓了一把,慷慨陈词,
而今已经没有了大规模战争,土改举措就显得特别突出,
地主叫唤显得特别尖锐,给予社会震动特别巨大,
引发社会各界关注就显得特别严重。
但这些影响与新中国给世界的震动相比,
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缓和一下语气,说,
被压迫了几千年的农民兄弟,
要翻身,要解放,行动容易发生偏颇,
如果我们牢牢把握政策,只动地主不动富农,
我们就能孤立地主,保护中农,防止偏颇事件发生!
柳淑琦的演讲,打乱了组长的思考和部署,
让他感到头皮发痒,浑身燥热;他想辩论,维护权威。
他双手扶桌,准备站起来,就在这一刹那,
他看见油灯晃动,宛如一种提示。
他犹豫了,只有三秒,
却让组长做出一个新的决定。
他想当下不是辩论的时候,要统一认识,
要正确地领导黄泥岗开展土改,不能出任何事故。
他也曾和他的组长叫过劲儿,
但组长只用一个不起眼的动作就化解了他的倔强挑衅。
他学习组长的样子,抬起胳膊,把手指变成钉耙,
咔咔抓挠头发稀疏的脑瓜,让组员异常紧张。
在大家惊愕的注视下,章组长从容地完成了他的抓挠动作。
就这样疯狂一抓,他把脑壳里的热量簌簌地释放出来,
刚奓起的头发不得不疲软,已经聚积的火气,不得不蒸发。
工作组长章汉臣,
正了正身,腰板儿挺得更直,
说今天有点儿晚了,不易深入讨论,
但我请大家深入思考一个问题,
黄泥岗土改突破口究竟放在哪儿?今天晚上思考,
明天一早,我们开会研究决定。大家说怎么样?
组员走了,
都到他们扎根的群众家里睡觉去了,
这一晚,肯定是个不眠之夜。
但是柳淑琦没走,
当她走近组长身边时,
章组长拉了一下她的列宁服,
她马上意会,拉过一把小椅子坐下。
上小学时,坐这种小椅子,她可以自由转动,
而今学生座椅太小了,屁股蛋儿只能坐在椅子板前沿,
尤其是想把两个膝盖挪到课桌下面更加困难。
这天整个晚上,
两个人就这样坐在小学生座椅上交换意见,
一直交流到天亮,屁股硌得生疼。
柳淑琦很不好意思,
以为组长要和她争论谁是谁非,
但组长没有任何辩解,只是倾听她的意见。
让她更没想到的是,组长最终接受了她的反霸建议,
把反对上打租,变成反霸斗争的一项内容。
晨光灿烂,
柳淑琦歉疚地说,章组长,
我的一个建议就让你一整夜不得休息。
章组长说这仅仅是你的一个建议吗?这是一场伟大的革命。
状元三年一考,土改千载难逢,而我们很幸运,
在土改中既能接受考验又能获得锻炼,
这里没有个人的得失,只有农民的得失,革命的得失。
秋风吹落杨树叶,
王广河带领几个农会会员刚把会场布置好,
村民就呼隆隆涌进了小学校操场。
还没宣布开会,乡亲就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聚在一起说话。
操场南面,摆放几张课桌,桌上铺一块白布,
两根篙杆,扯一条红布横幅:
黄泥岗村斗争恶霸地主王广富大会。
围墙斜着贴了十几条标语:左面:斗争恶霸地主王广富;
消灭地主阶级;不动富农的土地财产;保护中农;
右面:农民翻身做主人;耕者有其田;翻身不忘共产党;
幸福不忘毛主席。
章汉臣走上主席台,
昨天他抽空浆洗了军装,今天穿得干净又板正。
紧随其后上台的是农会主任杨树椉,
面带微笑,走近小课桌时啪啪地拍了两下巴掌,
就把大家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农会主任穿了一件新布褂,蓝得抢眼。
不过头上戴的依旧是那顶遮住了眼睛的黄军帽,
眼皮依旧浮肿,看模样儿这几天他比谁都疲劳。
章组长摆好记事本坐正,
杨树椉没有立即就坐,而是四下观察,
看到目光向他那里集中,便一挺胸脯大声宣布:
斗争恶霸地主王广富大会,现在开始!
会场骤然静默,
时间流淌,让人心慌,
农会主任杨树椉这才大喊一声,
把黄泥冈恶霸地主王广富给我押上来!
声音不但极其沙哑,而且还有一种撕裂的感觉。
前面是黑压压的愤怒的群众,
后面是主持会议的工作组长和农会主任,
王广富被押上前台,立刻感受到一种看不见的威严,
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不用人喊自己首先低下了头。
然而但凡心细的人还是发现了一种真实情况,
两只因为低头而变成一条黑线的眼睛,
闪着凶光,即便今天这种局面,
地主阶级并不一定认输,
有朝一日他们会秋后算账。
站在台下,
杨树榛看见了那道凶恶的不服输的眼睛,
胸膛里升起一股愤怒,拳头朝天一举,
人们就听见一声怒吼:打倒恶霸地主王广富!
声音宛若一串滚雷,振聋发聩。
会场举起千只手臂,
黑黝黝的仿佛过了大火的森林,
打倒恶霸地主王广富的呼喊,响彻云天。
农会主任架起两条胳膊,宛若雏鸟展翅,
农民被他的奇怪动作弄傻了,口号戛然而止,仿佛唱针滑道。
工作组长不满意地瞟了农会主席一眼,
嘀咕,怎么搞的,干吗不让大家把口号喊完?
这样多有失锐气!
杨树榛站在台下,
敏锐地看到王广富的脸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先是一阵惊慌,而后浮现出一丝嘲笑。
但是农会主席并没有让杨树榛把意见说出来,
嗓音沙哑地说,大家注意不要在下面开小会,
今天斗争恶霸地主王广富,
不论是谁,凡有冤有仇都可上来申诉。
说完,停了好一会儿才问,有谁先上来诉苦?
话音未落,
杨树桀他爹拄一根木杖奔上台来。
老人家,今年才刚六十多岁,
恶霸的欺凌,风雨的摧残,让他骨瘦如柴,步履蹒跚,
可是深仇大恨又把他变成一根烈火干柴,
带着火焰,摇摇晃晃,冲到地主跟前,
黑胳膊黑手一抬,木杖戳在恶霸心口窝,
嘴巴翕张,却迟迟说不出话来,
就听王广富说:你打,我拼了,今天就死在主席台上。
谁都没有想到,恶霸地主研究了政策,
利用不许打人的规定进行对抗。杨树桀他爹没想打王广富,
只因太气愤,把木杖当成手指。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以前被地主欺压,大气不敢出,回家把儿子当出气筒,
一说话就用手指戳儿子胸脯,今天情势太突然,
把他变成了一尊泥塑。
两人对峙,恶霸地主越来越猖狂,
是可忍孰不可忍,杨树榛冲到王广富跟前,举起铁拳,
朝王广富一挥,喝道,王广富,收起你的猖狂!
有共产党的支持,不用什么棍棒,照样把你打翻在地!
又冲上一个人,
一个苍老的女人,伸出干枯的手,
指着王广富,颤巍巍地质问:
你这个丧尽天良的魔鬼,亏得王广美是你本家,
怎么都不放过?你说你还是个人吗?你说你残忍不残忍?
王元寿在哪儿?是他亲手折磨死了王广美,
绝不能放过他!
声音凄惨,这女人是王广美的姐姐,
阵风吹鼓了她的烂衣裳,坐在台上的章组长,
仿佛又看见舞台上的喜儿,忍不住偷偷擦了擦眼睛。
台下的群众,不断地聚拢,
不断地呼喊,把王广瀛和王元寿都押上台来!
四个农会会员,立刻把这两个坏蛋推到台上。
王广瀛早已吓得瘫瘪,农会会员一松手,他就跪在了那里。
王元寿瞪着狗眼不服输,群众就喊打倒恶霸,
让王元寿低头认罪!
又有人上台,
小学教员张砚秋,张嘴揭露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
王广富,李沛仁教员是咋失踪的?他一年薪水,
才一斗四谷子,你却要黑着心肝用小斗量。他年轻,
不服气,把你告到警察局,你就勾结警察捆了他,
棉被缠身,扔进砖窑烧成了灰!你说,
到底有没有这件事!
台下又是一片呐喊,枪毙王广富!
柳淑琦看见王广富脑瓜触地,几个地主仿佛一堆烂肉。
人就是这样,一旦被镇住,精神立即垮掉,宛如泥巴雕塑,
水正好,泥巴挺实,水一多,泥巴软踏踏,
水再多,连个儿都拿不起来。
农民终于有了新发现,团结宛若刚出窑的砖,
又烫又硬,一个接一个抢着上台,
控诉恶霸地主王广富罪行。杨树榛再次登台,雄赳赳地说,
王广富作威作福,我们必须跟他算总账,绝不能轻饶了他!
王广河听见了,就在下面扳手指,
统计王广富害死的人命:
王广美、李沛仁……
这样的统计,让他心里打哆嗦,
王广富光明里杀人十三个,强奸妇女六十八个,
但是在暗里他又杀了多少人呢?他不知道,没法儿计算,
但是他想,这已经够了,这些数字足够枪毙王广富了!
工作组员小张走上台,挥着纸片说,
我这里有个揭发材料,王广富在抗日期间勾结小鬼子,
偷袭八路军游击队,杀害我十七名抗日军人。
王广河听到这话,猛然一惊,又是十七条人命!
不杀民族败类何以平民愤?想着,身不由己,
振臂高呼:不枪毙王广富绝不罢休!
组长章汉臣站起来,大喊一声,坚决镇压恶霸地主!
声音响亮,与农民呼喊不同,愤怒里满是胜利色彩!
工作组长喊几声,大家就跟着他喊几声。
最终,他停止喊口号,说:同志们,
贫下中农同志们,今天,我们揭露了恶霸地主的罪恶,
看清了他们的本来面目,取得了最后胜利,真是大快人心!
关于恶霸地主王广富,我们送交人民法庭,依法审判!
三天之后,
王广瀛被人民法庭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王广富和王元寿被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在黄泥岗西面榆树林前,柳淑琦和农民一起旁观了行刑。
随着子弹的啸声,王广富的脑瓜瓢儿被掀开了,
鲜血和脑浆,像一团雨雾弥散,柳淑琦的心脏,
立即蹦跳起来——
砰,砰,砰。许多人欣赏枪毙人那一幕,
甚至慨叹人生无聊。但也有人面色沉郁,谓之不公。
柳淑琦站着没动,被那句这不人道的议论钉在那里。
暮色降临她的周围,
说来奇怪,与之完全不相干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翻覆。
辋川别墅的王维和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宛如电影闪现。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这些俄国伟大作家,
莫名其妙地出现眼前。他们刻画的人物,
他们称道的人道主义精神,都曾经感染她,
让她思想升华。
秋风瑟瑟,树叶飘零,
她警醒起来,究竟应该怎样评价这种行刑?
作为亲身见证土地改革的人,有谁能指责那一幕是暴力?
不,那不是暴力,正确地说那是一种人道,
是宇宙间放大的一种人道主义。打碎几千年残酷的封建制度,
让数亿饥寒交迫的农民站起来获得新生,过上好日子,
难道不是人道主义吗?
反过来,为了一少部分人富有起来,
维护占人口百分之几百分之十几的地主阶级及其走狗的利益,
维护人吃人的封建制度,甚至要求恢复已经被推翻的旧制度,
才是最不人道的,才是最卑鄙最可耻最可唾弃的。
难道不是吗?对于追求无产阶级彻底解放的共产党人来说,
难道不是最卑鄙最可耻最可唾弃的吗?
枪毙了恶霸王广富,
黄泥岗村出现大批土改积极分子,
农民纷纷要求参加农会。
农会扩大了,新的骨干力量形成了,农会重新进行选举,
杨树榛被选举为农会主任,王广河被选举为分地委员。
这天晌午,杨树榛撂下饭碗,
通知地主王广田,参加晚上召开的农民代表会,
明确他的阶级成分。这是实施土改第一个步骤,
只有确定阶级成分,才能弄清谁应该分谁的地,
谁应该分多少地。前天,已给第一批农民划分了阶级成分,
大多数认可,只有富裕中农王广仁不满意。他见人就嘀咕,
中农就是中农,为啥非要加上富裕俩字?
让人听着别扭,好像我们兄弟不一样了似的。
他指的是王广义。这回王广义成分划为中农,
没有富裕俩字,就觉得自己和贫雇农差不多。
王广仁找杨树榛更正,杨树榛说去掉富裕俩字看似简单,
却不是我一人说了算,需要农民代表会议讨论决定。
王广仁说,那我就在这儿等着,等你们召开代表会讨论。
杨树榛说,我既然这样说了,我们会认真讨论,
负责地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王广仁磨叨,没给你划定富裕中农,
你就不知道听见那两个字,心里会有多别扭。
杨树榛说,好了,别磨嘴皮子了,回家等待讨论结果吧。
今天,农民代表会议给王广田定成分,
工作组同志和杨树榛早就到了,
坐在主席台上;对面几排椅子,坐满了农民代表,
王广田也到了,探了探头,听见招呼才敢走进会议室。
杨树榛站起来宣布评议开始,由王广田进行四报。
所谓四报,就是报土地,报剥削,报劳动,报成分。
王广田站在主席台前面,向大家深鞠一躬,
腆着大肚子,一副笑模样,说我有四十五亩水地,
一百亩岗地,四十亩洼地,都不是好地,
打不出多少粮食。王广河扬起头问:你说地不打粮食,
为啥又要那么多租子,你这不是剥削又是什么?
王广田平时说话嘎嘣脆,这回一下傻了,
站在那里闪烁其词:我没剥削呀?王广水站起来说:
我五亩地打六石谷,你收四石五,怎么还说没剥削?
王广田狡辩,这是事先说好了的,谁叫你打得少?
王广水问,你才刚还说不打粮食,
为啥收租这么狠?
王广田摆出一副无赖相:你把我弄懵了,
记不清。王广河用烟袋锅指了指王广田鼻子问,
记得啵?你今年多大岁数?王广田回答,这咋能忘?
五十四。王广河又问,咱们村还有谁欠你谷子?
王广田回答,你就欠我五斗谷,都三年了没还!
王广河笑了:你真蒙了吗?谁欠租子记得这么清楚!
柳淑琦坐在下面想,
现在不是调理王广田的时候,关键要让大家看清地主剥削,
就说王广田你甭捋胡子,我问你,那些地怎么来的?
王广田哼了一声,谁不知道?我爹留给我的。
柳淑琦语气严厉起来问都是吗?
王广田慌了,还有,还有我自己买的嘛。
柳淑琦追问你买地的钱从哪儿来?王广田不吱声。
柳淑琦说不吱声就行啦,那是剥削来的,大伙说是不是?
坐在台下的全体农民代表,异口同声:是——!
王广田一副狼狈相,
杨树榛笑了说,好了好了,你赶快报你的劳动吧。
王广田缓了一口气,说我家八口人,四个劳动力。
嗯?大家一听不对劲儿,
他家只有他和他老婆,还有两个孩子,
老婆不干活,孩子不劳动,怎么冒出四个劳动力?
王广河问,你说你哪儿来的四个劳动力?
王广田回答你们都看见了嘛,
杨树槐、杨树栩、王广坡和李清林,四个劳动力。
王广河呵呵地笑,
是四个劳动力,但不能算你家的劳动力。
王广田不服气,我花钱雇的,怎么就不能算?
这句话把章组长逗笑了,怎么不能算?
这正好说明你的剥削还很多呢!
下面一片笑声。杨树榛摆了摆手,朝王广田说,
报报你的劳动吧。王广田一本正经:我每天都要转一圈,
要看田间,要看马棚,还要看猪圈,要看的地方太多了,
每天转下来都很累,回家就得躺在炕上吸一口大烟。
有人说怎么没累死你?杨树榛立刻制止了诅咒,
说报一报自己的成分吧。王广田说我不报了,
你们说啥就是啥。杨树榛说那怎么行?
这个必须先由你自己说。
王广田听了说,我是劳动地主。
一屋人听了呵呵笑,王广田扑哧一声也笑了。
王广河说,你还笑?王广田说怎么,笑都不许我笑了?
谁让我生不逢时,不想当地主都不行,只好当地主了。
柳淑琦听了王广田回答,觉得可笑,
就想革命威力真大,发动起来把地主吓得跟傻子似的。
可坐在里面等待评议的地主杨树栊,却不这么想,
他知道王广田在装傻,就暗里骂没出息!
杨树榛坐在他对面,听见了这句话,
知道还有很多地主不会像王广田这么老实,
一旦哪一天有了反把的机会,他们就会兴风作浪,
杨树栊现在就不服气,一会儿他进行四报要特别关注。
至此,
黄泥岗接连发生两件事,
让柳淑琦长了见识。
村东头地主婆杨喜蝶,自诩绿带翠凤蝶,
喜欢黑上衣,绣绿色图案,
仿佛绿带翠凤蝶密布鳞片的翅膀。
她喜欢爬高,从上往下跳,模仿一只翠凤蝶在飞翔,
杨喜蝶又高又大,
说一不二,就连她的小丈夫也怕她。
小丈夫惹不起她,就去惹大烟。
三十五岁那年还没高粱秆粗的小丈夫猛吸一顿大烟,
坠入如梦如幻的想象世界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农民代表会议,确定杨喜蝶为地主成份,
她很不服气,柳淑琦说你拿出理由来,
你家四百多亩地,八匹马,五个长工。你不劳动,土地出租,
这不是纯粹的地主又是什么?杨喜蝶不等说完朝后一甩胳膊,
两只大奶子,蹦跳不止,试图蹿出来抓住柳淑琦拼命。
柳淑琦毫不畏惧,说不服气可以上诉人民法庭,
杨喜蝶听了极其沮丧,说上法庭能有啥用?还不是听你们的?
评定完毕,
柳淑琦回王广河家吃中午饭,
还是棒子渣粥就大腌萝卜,却吃得比哪一天都香。
但是杨喜蝶不一样,面对白面馍馍和红烧肉就是吃不下。
一甩胳膊把一碗红烧肉摔在地上,就窜进了厨房,
公公和孩子们立刻吓得四处逃蹿。
杨喜蝶抓起菜刀,这才想起需要关上大街门,
她去关大街门,看见大女儿已经跑远,满脸的横肉突暴,
拼命一撩胳膊,嘭地一声关牢如意门,冲向公公的房间。
公公倚靠着门框,
说用不着劳驾,我自己会去死,
白绸布拴脖子,一蹬板凳,就这么吊死在房梁上。
杨喜蝶发了疯,一口气灭掉三个儿子,撇在当院,
想了想,又冲进堂屋点着了火。
面对祖宗牌位,叉开两条大腿,双手反握菜刀把,
大叫一样不留全烧了,穷泥腿子休想分到我一丁点东西!
向后一抡胳膊开了自己的瓢儿。杨树榛撞开街门,
指挥大伙灭火,组长章汉臣指着地主婆说,
看见了吧,这也是地主的反抗方式。
柳淑琦看一眼地主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额头上有一堆鱼肠般的脑浆,眼前立刻一片空茫。
整整一个晚上,柳淑琦都处在一种迷茫之中。
那一堆鱼肠般的脑浆不断地变幻着颜色,
一会儿白色,像一堆鱼肠;一会儿红色,像一只鸡冠;
一会儿黄色,像一摊牛粪;一会儿黑色,像一个鬼脸。
她无论如何理解不了这个女地主的行为,
就在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忽然听见街巷传来呼喊:
杨树榛媳妇被人打死了!猛然一惊,汗毛奓起,镇静一会儿,
这才掀掉棉被蹿起来,来不及扣鞋襻,径直跑向杨树榛家。
杨树榛家围满了人。
杨树榛半蹲在地,怀里抱着他的小媳妇。
媳妇的头说不上被什么样尖锐物体击破,
鲜血浸红了杨树榛的蓝布褂,仿佛一床大花被面。
章汉臣拽住柳淑琦问,你能够想起点儿什么来吗?
柳淑琦满脸狐疑,说难道是他?
章组长说,可惜,我们拿不出证据。
临近冬至,
黄泥岗下了第一场鹅毛大雪,寒冷挡不住人们高涨的热情,
来不及等待大雪融化,丈量土地工作就迅速开始了。
柳淑琦异常兴奋,跟在农民后面插界标,
大锤很有劲,三两下砸进土地。
喜悦之中,听见路边传来喧闹的锣鼓声。
柳淑琦抬头一看,从东面过来一支红旗招展的队伍,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擎着竹竿,打出一条横幅,上面写着:
热烈庆祝土地改革胜利。后面锣鼓喧天,彩旗呼啦啦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