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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叙事长诗《女娲之肠》第七章:我们走在大路上

2021-12-12 11:47:16  来源: 乌有之乡   作者: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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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们走在大路上

  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毛主席领导革命的队伍,披荆斩棘,

  奔向前方。向前进!革命气势,

  不可阻挡;我们的道路多么宽广,

  我们的前程,无比辉煌,我们献身,

  这壮丽的事业,无限幸福,无上荣光。

  向前进!向前进!革命的气势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

  

  日子,越艰难就越觉得漫长,越幸福就越觉得短暂。

  八年抗战,仿佛过了一世;三年解放战争,把人的胡须熬白了。

  而今,日子过得飞快,眨眼的功夫,一年过去了。

  柳黪在裤裆里睁开了眼睛,爬出了二大妈的缅裆裤,

  躺在火炕一角,看见了顶棚,看见了照在墙上的阳光,

  小脸蛋儿有了些许红润。卢蘘荷悬着的心又回到心口窝,

  这老太太啥都可以不要,就是小孙子不能不要。现在好了,

  小孙子睁开眼睛,可以看世界了。

  月窠里的小孙子看见她就咧着嘴笑,

  她仿佛在蜂窝里打了个滚儿浑身是蜜。

  

  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从未经历的时代,

  新思想,新风尚,新要求,接踵而来,

  猛烈地冲击着已经统治了这个社会上千年的陈旧思想,

  宛若地下岩浆,不断冲撞升温融化,将旧物质变成新物质,

  随时撕裂地壳,创造新的天地新的环境以及新的生活。

  

  面对陌生的事物,

  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许多分歧,

  这种分歧,来源于社会的剧烈变革;

  这种分歧,来源于社会结构的深处。

  

  这种变化,无处不在,深深浅浅,

  造成冲撞、分裂,只是早晚的事。

  在这种新事物新潮流的眷顾之下,

  这个,被曾经传统思想统治了几十年的大家庭;这个,

  和谐了几十年,让朝阳门脸儿所有邻里羡慕的大家庭,

  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开始出现莫名奇妙的分歧与分裂。

  这种带有社会性质的分歧与分裂,不允许任何人选择,

  同样不允许那些宛若社会细胞又极富个性的家庭选择。

  

  朝鲜战争,在大街小巷里悄没声的议论中发展变幻;

  没过几天,轻松惬意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忧郁——

  美国人参战了。九月十五号一大早,

  美国军舰沿着海峡开向了大陆,

  炮弹犹如冰雹,爆炸比夏天的霹雳要响百倍。

  仁川港外面横卧一座月尾岛,眨眼之间就看不清了。

  

  黄昏,浓云低沉,细雨如丝。

  二十多万中国人民志愿军分成三路跨过鸭绿江。

  路边小黑板上,红粉笔写了一首诗歌,

  豪气冲天:雄赳赳,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

  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

  打败美帝野心狼。

  

  十月二十五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温井西北两水洞,

  痛歼南朝鲜军一部,正式揭开抗美援朝战争的大幕。

  消息传到了校园,迅速形成反美高潮,

  柳氏家族二姑娘柳淑珺,

  热血沸腾,在课桌上摊开白报纸,

  毛笔蘸了浓墨,在纸上龙飞凤舞,慷慨写下申请书,

  要求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到朝鲜前线打美国鬼子。

  

  柳德蕃与柳德茂忧心忡忡:大闺女去了农村,

  二闺女要上朝鲜,二哥家只剩嫂嫂和柳钢,

  一对孤儿寡母,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回头看看卢穰荷,

  将劝导的希望寄托奶奶身上,谁料,

  奶奶眼里迸出泪花,慷慨激昂:想不到,

  上得了家谱的不像柳德盛,

  上不了家谱的却像柳德盛!

  

  傍晚,晚霞笼罩,

  夕阳将大枣树刚刚绽发的嫩叶照耀得晶莹剔透。

  柳氏家族嗅着芙蓉糕香味,挤在作坊里,

  召开了这个家庭的第一次特别会议。

  柳淑琦大姐来了,变化极大,

  奶奶差点儿没认出来。

  她剪了齐耳短发,面色黝黑,棱角分明,

  让人产生了一种雕塑感。她身穿毛蓝大襟布褂,

  和青市布裤,脚上一双农村时兴的灯芯绒方口扣襻布鞋,

  若非与生俱来的气质,谁都不会认出这是柳家长孙女。

  

  柳淑琦身后站着一位中年人,身材健美魁伟,

  面带微笑,忠厚的脸庞透着一种谦和。

  这是柳淑琦女婿杨树榛,

  现任黄泥岗村第一互助组组长。

  柳淑琦这次回家,就是让奶奶和母亲,

  看一看柳家这个大女婿。从模样长相到言谈举止,

  赵亮和卢蘘荷对这个农村女婿没有丝毫不满意。

  

  在柳淑琦记忆里,柳家从来没召开过这样的家庭会议,

  大事小情,均由爷爷柳城说了算,以后柳城图谋轻松,

  什么事都不管了,把一切事物交给大爷柳德昌。

  大爷不在了,奶奶只好重操家政。

  一大家子人,不分长幼,各就各位,端端正正,

  围绕两张面案坐好,静静地等候奶奶卢蘘荷宣布开会。

  

  柳旐坐在面案中间,

  手里攥着半块芙蓉糕,忽然想起进屋之前,

  柳旟强行掰走半块,觉得窝囊,乘大家不注意,

  钻到面案下面用拳头狠狠擂一下柳旟脚面。

  柳旟立刻大喊大叫:妈,柳旐踩我脚。

  这俩孩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淘气,

  尤其是当着第一次来家的大姐夫淘气,

  让崇明觉得很丢面子,就啈叨,别瞎说,他离你这么远,

  怎么踩你的脚?柳旐得了势,歪头嘲讽柳旟:谁踩你脚?

  让小耗子咬了吧?柳纛不满意两个弟弟在这时无理取闹,

  就扁着脸,撇着嘴,制止柳旐:别胡闹了,听老爸讲话。

  

  经过一年的适应,

  柳德蕃终于还了阳,有些鸟声鸟语说,

  柳纛他奶奶,参加了全市各界妇女抗美援朝示威游行大会,

  听说有一些家庭制订了抗美援朝公约,

  就想要在抗美援朝运动中带头,

  必须制订家庭公约,督促大家多做一些好事。

  卢蘘荷认为柳德蕃解释得还不完整,

  没有表达出她的想法,就说,

  抗美援朝是件大事,大事面前不能落后,

  打日本鬼子咱没落后,打美国鬼子咱也不能落后!

  柳德茂很感动,想到杨树榛来了,要明确他们是柳家一员,

  就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全家总动员,包括淑琦树榛一家。

  

  第一次坐在这么大面案后面,杨树榛有点儿不适应,

  听见四爹提到他,就说山西劳动模范李顺达,

  向全国农民发出爱国增产竞赛挑战,

  已有一万多互助组和许多劳动模范应战,

  我是劳动模范,也需要应战。

  当了八个月互助组组长的杨树榛,

  已经习惯面对群众讲话,他的讲话感觉与柳德蕃不一样,

  柳德蕃没有在大庭广众面前讲过话显得有些拘谨和羞涩,

  而杨树榛讲话时的语气手势,更像给一群乡下农民讲话——

  气贯长虹。

  

  柳淑琦深深地瞥了杨树榛一眼,

  相信她挑选的丈夫是最优秀的,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

  柳淑琦的情真意切,被奶奶卢蘘荷看在眼里,

  就生出一些感慨来,

  觉得大孙女不简单,敢想敢为,

  有情有义。

  

  性格上已显孤傲的柳纛,眯着眼睛看了看柳淑琦,

  又迷着眼睛看了看杨树榛,就大声说:

  我要把姐姐妹妹的故事写成小说,

  稿费捐了,支援抗美援朝。

  许多时候都是这样,只要思想升温,

  所有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一个家庭公约就这样形成了。

  卢蘘荷很满意开会的效果,对柳钢说写信把这事告诉你二姐,

  就说咱们家制订了很好的抗美援朝公约,让她不要惦记家里,

  在朝鲜,专心致志打击美国鬼子。

  

  没等柳钢把信写好,柳淑珺的第三封信就来了,

  她在信里说:现在我被我们的胜利鼓舞着。

  时间过得太快了,好像一切都在飞。

  部队迅猛向南推进,我们快接近三八线了。

  胜利伴随着我们,危险也时刻伴随着我们。

  我和助理分乘两辆嘎斯前往梧桐里领取药品和医疗器械。

  回来时漫天大雪,司机说再有一会儿就能安全返回驻地,

  我长长地松一口气。可是这口气没吐完,

  迎面蹿出四架美国野马式飞机,司机狠踩油门,

  嘎斯就飞起来,在公路上画了好几条龙。

  轰隆轰隆,炸弹在前方爆炸,嘎斯翻了车,

  我当即被摔晕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只见药品和器械撒满山坡;

  另一辆嘎斯开进树林,没有受伤。或许我们没有动作,

  美国佬以为我们被炸死了,盘旋几圈就飞走了。

  我们六个人竭尽全力,掀起嘎斯车,

  司机发动引擎,继续前进。

  我非常骄傲,自己战胜了死神,

  我非常骄傲,我们战胜了美国鬼子。

  

  我刚当上助理医生,通信员就跑来喊我,

  老大爷长着一部花白长髯,枣红脸,颇像关公关老爷。

  联络员老金说,柳医助,老大爷孙子烧得厉害,

  想请我们看病。我说我带药箱了,现在就走。

  我们一路小跑,跨过小河,在暮色中来到山脚。

  村庄不大,几栋草房,转圈是榆树障子。

  老金说到了。

  

  进了屋,里面点着小油灯,地上站着几位妇女。

  我下意识地在屋里扫了一眼,她们穿着长棉裙,

  棉裙下是有趣的船形鞋。布鞋套很美,长筒,像靴子,

  瘦瘦的穿在脚上刚好合贴,脚尖和鞋一样翘着,

  像只小菱角。我看见炕上躺着小男孩儿,

  脸蛋潮红,两眼无神,大张嘴巴,

  急促地喘气,还不时地咳嗽。

  我摸摸脑门,烫手;我给他把脉,

  诊断是急性肺炎,处在极度危险之中。

  阿妈妮不停擦眼泪,我宽慰她不要紧会治好。

  半夜,孩子精神好多了,还喝了水,崔大爷很感激,

  紧紧抓住我的手不放,说中国人民志愿军是我家的大恩人。

  就是在这一刹那,我忽然感受到了骄傲,也感受到了幸福。

  

  柳记生意迅速发展到事业的顶峰,天还不亮,

  第一批糕点就生产出来了,糕点箱在大院南面码成墙,

  里面装满甜蜜蜜香喷喷的芙蓉糕,宛若壮锦。

  不到中午,全被装车运走。

  到了晚上柳德茂坐在八仙桌前,

  把钱匣里的各种颜色钞票往桌上一倒,

  抓一把,蹾一蹾,分门别类一沓沓捋成捆儿,

  他的数钱动作非常奇特,左手掐住钞票一端,右手大拇指,

  在另一端一下下上挑,钞票就像鹁鸽煽动翅膀忽啦啦飞翔。

  

  不大一会儿,八仙桌上摞起几十摞大大小小的钞票。

  柳德茂的茶褐色眼仁里闪出一道惊喜的光芒,

  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薄薄的手一伸,

  抓过算盘,拨得噼啪山响。

  算盘珠的噼啪声非常悦耳,惊动了西屋炕上的三嫂子,

  趴在柳德蕃耳朵上悄声说:今天又挣了不少钱。

  柳德蕃没吱声,在崇明脸上推了一把。

  

  堂屋,

  柳德茂记好账目,抱着钱捆,掀开门帘进了东屋,

  卢蘘荷坐在炕梢上,正斜倚着被褥垛打盹儿。

  听见动静,勉强睁开惺忪迷蒙的睡眼,

  看见柳德茂朝她微笑,

  就含混不清地问,今天的买卖怎么样?

  柳德茂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笑呵呵回答又挣不少,

  看样子好日子真来了!话语间透露出无限的喜悦。

  

  打开立柜门,放好了钱捆。

  柳德茂坐在炕沿上,从衣兜掏出一杆短短的铜烟袋。

  吹了吹烟袋锅,伸手抓过烟盒装了满满一袋烟叶儿,

  吱啦一声擦着火柴,就巴哒巴哒抽起旱烟。

  铜烟锅上出现一个小小的火珠,

  随着巴哒巴哒的声音闪亮,

  东屋上空立刻飘起薄薄的青雾。

  昏黄的灯光笼罩了北京这间古老房屋,

  靠在北墙上的大立柜和铺展南窗下的老苇席,

  还有苇席上的母子俩,就被覆盖了一层朦胧的金色,

  有些老旧却不乏高贵,温柔色调衬托出和谐的古韵。

  

  昏黄的光晕里卢蘘荷看到了用黄龙玉雕刻出来的儿子,

  一只手横向抄在腰间,另一只手把握着烟袋锅,

  牢靠地倚着墙壁,巴哒巴哒地吸旱烟,

  一脸心满意足的笑模样。

  豁然间卢蘘荷产生一种无比的幸福感,

  眯着眼睛欣赏自己的儿子,长方脸,面皮温润,

  棱角些微分明。她张了张嘴,想和儿子说几句悄悄话。

  

  可是,没等她张嘴吐字,儿子从嘴巴上拿下烟袋锅,

  说:妈,生意好了,我想趁早儿把门楼修了,

  那是门面,也是预兆。好,那就和你三哥打个招呼,抓紧办。

  母亲相信儿子,相信好日子已经在不经意间降临大院了。

  

  阳光明媚,一座崭新的门楼突兀出现眼前,

  柳黪歪着脑袋看了看东面黄小片家的门楼,

  又跑到北面,看了看谢大妈家的门楼,

  觉得有些奇怪:哎,

  我家门楼和他两家门楼怎么不一样?

  谢大妈家门楼显得豪华,墀墙头雕了许多花草;

  黄小片家门楼朴素,没雕花,头顶净是轱辘钱。

  

  跑回去再看自家门楼,

  就觉得雄奇了许多,大街门和门洞串联一起,

  两边高高的砖柱。门眉上方砌了青砖,层层往外出挑,

  挑出去了又收回来,就把砖柱隔成了好几段,

  砖柱之间砌一道墙,墙上画着图案,

  好像汹涌的大海,又好像漫卷的花草。

  

  门框下面埋了大石头,柳黪听柳暠说那叫门墩。

  可是柳黪不明白,既然是门墩,为啥在上面放一面鼓?

  放鼓就放鼓吧,为啥还要雕刻一棵大树?

  那棵大松树,松枝团团,相互遮掩,

  圆圆的松叶转圈摆满了石针。

  有意思的是,松树弯弯曲曲像老头儿,

  树下面还有一只梅花鹿,站在石头上显威风。

  可是可是,说是鹿又不像鹿,虽然头上也长了犄角,

  可是身上没一个斑点,不但没有斑点,还长了一身鱼鳞。

  还有那肩膀头,怎么着火了?梅花鹿这家伙真厉害,

  着火也不怕,还洋洋得意回头看。你看啥呀你,

  你把眼睛都看都鼓啦,再看就要掉下来啦!

  你看啥呀你看,火苗蹿得那么高,眼看就烧到大松树啦!

  

  后来柳黪长大了,才知道那个动物不是鹿而是麒麟。

  麒麟是嘉瑞祯祥的象征,就是要借此歌颂太平盛世!

  门楼建成第一天,奶奶卢蘘荷也出来观看。

  卢蘘荷已经好多天没出屋了,

  柳黪站在旁边,忽然觉得不认识了,

  好像不是去年给奶奶磕头时的那个奶奶了。

  那个奶奶要多富态有多富态,可是这个奶奶又瘦又小,

  就在前几天,他听见奶奶对着大枣树唠叨:老了老了。

  

  这才从哪儿到哪儿,怎么就老了,八仙桌上摆了东西,

  我不跐脚都瞅不见。可是奶奶的头发怎么白了,

  好像一夜之间就白了。奶奶的脸怎么了,

  好像一夜之间布满了皱纹,

  还有脸上的斑点像黑芝麻,一夜之间粘了满脸。

  奶奶走路越走越慢,还拄了拐杖,不拄拐杖走不了路。

  

  可是奶奶的拐杖不光拄地,有时还扬起来朝柳黪比划。

  可是柳黪不害怕,他扭屁股一跑奶奶就追不上,

  站在那儿干着急,使劲儿喊:

  别跑,摔着!柳黪毫不在乎,摔着又能怎么样?

  就是摔一个大跟头也一点儿都不疼,您着哪门子急呀?

  

  清静的小胡同,让卢蘘荷产生了一种隔世感觉。

  她拄着拐杖,高挑的身材已经明显塌下去,

  几绺白发在前额飘动宛如秋风吹芦花。

  她身上的那件大褂子极其宽松,

  瘦弱的肩膀已经挑不起来,

  就松松垮垮垂下去,几乎遮住了膝盖。

  她拄拐杖的双手惨白而瘦骨嶙峋,好像刚腌渍的鬼子姜。

  卢蘘荷认认真真地端详砖门楼,嘴巴翕张:

  这座门楼好气派呀,你们看看这个冰盘檐和卷草,

  构思有多么巧妙,让人遗憾,要是刻上一副门联该多好!

  

  柳德茂陪在卢蘘荷身边,

  两只手搀着她,顺着她的话茬说:原想刻一副门联,

  谁知道想了好长时间却始终没想好。

  三哥写了一副门联:兰馨松寿,玉洁冰清。

  雅是雅,可是谁家都用,显得俗气。

  当然我也写了一副门联:润身思孔学,德化阳尧天。

  转念又想,这副门联离我们买卖人家是不是有点远?

  

  说着,柳德茂叹了口气:新社会了,一切都在变,

  写个门联也感觉难了。卢蘘荷昂起头说:世道再变,

  但保持平常心不能变,要以不变应万变。依我看,

  “敷不算福,环海镜清”这副门联就很好。

  柳德茂听了额头立刻出现一个川字,

  妈,您这副门联是不是说,脱去外表浮华,追求心境明朗?

  如果这样,即使生活苦难也可以寻到幸福,

  即使在微曦之中也能领略光明。可是新中国成立了,

  和过去大不一样,新思想新风尚早晚要驱逐旧思想旧风俗。

  

  卢蘘荷不满意柳德茂回答,拄拐杖的手在腹部画个圆,

  说:在不同之中存在相同,在相同之中存在不同。

  旧思想孕育新思想,新思想从旧思想脱胎,

  新思想不是四平八稳迈着方步走来,

  而是从旧思想里挣脱出来的,跳跃出来的。

  你好好想想,即便是保留一些旧思想又有什么不好呢?

  

  保留一些旧思想有什么不好?这叫什么理论!

  柳德茂听卢蘘荷议论,心里别扭,却又不好反驳,

  就说:难呀。话音刚落,卢蘘荷马上纠正说:

  一点都不难,把旧字改成传统就不难了。

  保持老祖宗的传统有什么不好?

  记住,有缘莫缠,无缘莫弃。你懂得禅吗?

  甭听别人怎么说,好像有多深奥,其实禅就是模糊,

  就是合二而一。你懂得固执吗?甭听别人怎么说,

  好像固执不好,其实固执就是掰扯,就是一分为二!

  

  这个老太太一定糊涂了。

  柳德茂说:妈,您说什么?我听不懂。

  所谓禅,就是选择一个安静的地方,

  垫上一条毛毡,老老实实的坐上面冥思苦想?

  固执怎么了?固执不是可理解成执着吗?想说你好就用执着,

  想说你不好就用固执。可是我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

  弄明白了太累人。何况即使弄明白了,你又能怎么样呢?

  

  卢蘘荷毫不理会他的言论,

  柳德茂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惹母亲生气?

  忽然,卢蘘荷惊叫:儿啊,你快看,门洞里是怎么回事?

  怎么这么黑?柳德茂吓了一跳:母亲今天是怎么了?

  怎么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就说:妈,大门关着呢!

  哪里看得见门洞?而且天还没有黑呢,一片亮堂呢!

  

  是的,是的,你一说我就看见了。

  卢蘘荷回过头,对着柳德茂说,

  这是怎么回事?我看见你父亲了,看见你大哥了,

  还有你弟弟柳德隆,他们站在门洞里跟我打招呼!

  你看,他们走过来了。你快看呀,你二姐柳秋菱也来了。

  我好多年都没看见她了,怎么今天才回来看我?

  你快看呀,你侄女柳淑珺也回来了。

  她不是上朝鲜了吗?

  怎么这会儿都回来了?一起回来了?

  你看,大枣树底下长出什么来了?啊,是花!

  可是我们没在大枣树底下种花呀?啊,还是丁香花。

  古人管丁香花叫丁香结,知道结是什么意思吗?

  结就是丁香的花蕾。丁香花好似白丝绳,绳头打满小疙瘩。

  唐朝诗人陆龟蒙写诗,殷勤解却丁香结,纵放繁枝散涎春。

  

  啊,你快看呀,还有杜鹃花。

  那一年,杜鹃鸟出世,立刻围绕白山花飞来飞去,

  昼夜不停鸣叫,啼得满嘴都是血。

  鲜红的血滴,染红了漫山遍野的白山花,

  人们看见滴血山花就想起杜鹃鸟,称它们杜鹃花。

  

  你快看呀,这杜鹃花多招人爱。

  看见杜鹃花,李白就唱一叫一回肠一断。那是思乡啊。

  看来你爸他们想家了,想我老太婆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老妈怎么莫名其妙胡言乱语起来。

  柳德茂打了个激灵,赶紧瞅瞅周围,却什么人也没有。

  

  胡同里一片寂静,寂静得让人恐惧。

  卢蘘荷依然凝神注目大街门,继续满天飞舞的遐想,

  嘴巴不停地唠叨:怎么?还有蘘荷呢。这么多蘘荷,

  你看大叶子碧绿,前面还有个尖,

  缀着小水珠;你看那株蘘荷花,多么大啊,

  白白黄黄,铺天盖地,这些蘘荷是从哪儿长出来的?

  

  妈,您别吓唬我了。柳德茂的确什么都没有看见,

  被卢蘘荷的古怪神情和颠三倒四的话语吓得心惊肉跳,

  谁知卢蘘荷听了立刻气喘吁吁,白脸憋成紫黑色,

  声音尖厉,我怎么会吓唬你呢?你若不相信,

  咱们进去看!柳德茂一看老妈真生气了,

  赶紧说:儿子怎能不相信母亲呢,

  我才看见,我们进院吧,我搀您走。

  

  卢蘘荷轻飘飘的,柳德茂不是搀着她走,

  而是擎着她走。卢蘘荷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一看到你爸,精神就好多了。你看我,

  走起道来多轻快。要是这样,

  过几天我就可以把拐杖也丢了。

  

  站在台阶上,柳德茂伸出一只手去推大街门,

  卢蘘荷抬起脚来,一定要自己迈门槛,

  可是迈了老半天还是迈不过去。

  柳德茂双手擎着胳膊搀她一把,这才勉强迈过去,

  最终,还是让门槛绊了脚。卢蘘荷回头看了一眼,

  说:这个门槛有点儿高,进进出出不大方便。

  

  许多事件都不是巧合,时代并未结束对柳家的考验。

  忽然有一天,谢大妈领来两位身穿灰制服的干部,

  谢大妈指着四方脸干部介绍这是民政局钱科长。

  又指一指后面瘦长脸干部说,这是小张同志。

  两位干部脸型不一,面部表情却相当一致,都是那么平静,

  甚至严肃。柳德茂奇怪,往常干部见我们都笑眯眯的,

  有的还握一握手,今天这两位同志为什么绷着脸?

  正在猜测,钱科长问话了:你们家里有个叫赵亮的吗?

  有哇,我二嫂就叫赵亮。那么就请把赵亮同志叫来好不好?

  柳德茂头一回听人称呼二嫂同志,就问您有什么事吗?

  

  钱科长露出浅浅的笑脸,说叫赵亮同志过来一起说。

  赵亮来了,四方脸,头发花白,梳着髻,面皮有些松懈;

  身穿竹布褂毛蓝裤,扎一条蓝围裙。她显然有些慌张,

  站在那里撩着围裙不住地擦手。钱科长朝小张点点头,

  小张同志从黑提包里取出一只蓝花布包裹,

  轻轻地放在八仙桌角上。

  钱科长越发严肃,一只手放在蓝包裹上,

  低头看了一会儿。当他仰起头时眼前就有了雾气。

  雾气中他瞭望赵亮,慈祥母亲的形象就影印在他的眼睛里,

  仿佛赵亮就是他的母亲,或者他的母亲就是眼前的赵亮。

  

  他抓一下前额,说赵亮同志,您是一位光荣的母亲,

  您有一个英雄的女儿,可是现在您要坚强一些。

  赵亮有些茫然,柳德茂看着科长眼睛说:

  钱科长,莫要小看了我的二嫂。

  您有什么话就直说,

  我们柳家早有这样那样经历了。

  钱科长托起蓝花布包裹,脸部表情凝重。

  他凝视赵亮许久说:这是柳淑珺同志留给您的遗物,

  里面有一条红围脖儿,有一套列宁服,还有一封信。

  

  蓝花布包裹叠得四四方方。赵亮捧着包裹看呀看,

  猛然把脸埋在包裹里,肩膀就剧烈地抖动起来,声音哽咽,

  说我知道了,她昨天夜晚就告诉我了,还劝我说不要伤心。

  她诉说了那场轰炸,还有那只铁皮药箱。

  我以为她在说别人呢,怎么敢相信这是真的呢?

  我的女儿呀……

  

  听罢,堂屋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小张同志反复说,

  这怎么可能。她怎么能告诉谁呢?话音未落,

  里屋传来一声长号,

  撕心裂肺;柳德茂猛然想起卢蘘荷,

  转身,一个箭步窜进东屋,抱住爬到炕沿的母亲……

  

  夜晚,

  柳德茂坐在堂屋认真阅读柳淑珺的遗信。

  这封信的语调轻松,满纸都是乐观情绪。

  灯光沄沄,柳德茂带着思绪沉浸在梦幻的世界里。

  他完全相信民政局同志讲述的那个场面的真实性,

  他感觉眼花,把信纸举到灯下,黄色灯光,

  照亮了蓝色方块字,慢慢的,

  就一个跟一个地行走起来。

  在字迹的脚步里,他嗅出战斗的惨烈味道。

  

  柳德茂一直不能入睡,竖起耳朵聆听里院的动静,

  呜呜咽咽的声音响了半宿。他不知如何劝解,

  也不相信劝解能起到什么作用;

  他相信真正让人解脱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二哥之死曾经给予二嫂沉重打击,但二嫂挺过来了。

  这一次柳淑珺之死不知又要给守寡的二嫂怎样的沉重打击,

  更不知道这一回二嫂能不能像第一次那样从悲痛中挺过来。

  他不敢再往下想象,赶紧拉过被角,蒙住自己湿润的眼睛。

  

  凌晨,繁星如故,只是更加深邃和孤寂。

  柳德茂早早起来踏进作坊,却发现赵亮已把炉灶捅开,

  和好了一盆面粉。看一看面容憔悴的二嫂,

  柳德茂说:二嫂,这些事应该我做。

  赵亮说:你做我做都一样。柳德茂说:二嫂,你歇两天吧。

  赵亮说:歇着干吗?不如做事。日子是扛过去的,

  不是哭过去的。柳德茂听了立刻觉得二嫂凭空高大了许多。

  

  懵懂的柳钢过了好几年才知道珺姐姐是如何牺牲的。

  有一天,他在新华书店看到一本《朝鲜通讯集》,

  里面的一篇通讯让他震撼:一九五一年九月,

  某师接受了芝浦里阻击战的任务,战斗进行了八个昼夜,

  打退敌人三十四次进攻。战斗极其残酷,伤员不断地被抬下来。

  柳淑珺和军医们一起参加到抢救伤员的紧张工作之中,

  这一天,她一连气做了二十多个手术,

  做完最后一个手术时她怎么也移不开脚步了,

  身体向右一歪就倒在了地上……

  

  十月的某一天,柳淑珺刚刚钻进掩体想打一个盹儿,

  就被猛烈的爆炸声惊醒了。她睁眼一看,四周一片火海,

  几辆马车上的药品和器材被爆炸气浪掀了满地。

  一只铁皮药箱滚落一边,上面燃着火。

  柳淑珺飞身而起,冲出掩体,

  抓住药箱铁环就往山上拖。药箱被大火烧得烫手,

  铁环烫得她的眉头拧成死疙瘩,但她还是把药箱拖进山洞。

  这药箱里面,装的全是贵重的麻醉药和止痛药,

  这样一箱药品可以抢救多少志愿军战士的生命呀。

  大火向周围蔓延,黑烟夹着火舌四处乱窜。

  柳淑珺又冲入浓烟烈火。她的军衣军帽烧着了,

  头发也烧焦了,她奋不顾身,又搬起一箱药品冲上山岗。

  可是敌机投下的一枚汽油燃烧弹,落在她的脚跟后面,

  只见赤红色的烈焰呼的膨胀起来,瞬间就把柳淑珺淹没了。

  

  端午清晨,天空一碧如洗,

  卢蘘荷梳洗干净,穿一件湖蓝绸缎衫,

  领口和腋下系着疙瘩襻,盘坐炕上;

  头发虽然不少却已花白,拢到脑后,梳一个圆形髻。

  卢蘘荷的发髻在朝阳门很有名,邻居称柳家髻,

  今天,老太太在柳家髻上插了一支银簪,

  簪头则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蘘荷花。

  老太太无需修饰就已醒目,今日稍做些打扮,

  引起媳妇议论。崇明趴在柳德蕃耳根上说:

  你看咱妈,越活越年轻,还打扮起来了。

  柳德蕃瞪她一眼:打扮了吗?年轻了,

  这是你的福分。成天病怏怏,你还不伺候啦?

  

  柳德蕃站在炕沿边上,

  对着坐在炕头伸着脖子往外看的卢蘘荷说:

  妈,今天端午节,我和四弟陪您出去踏青好不好?

  卢蘘荷把手摆一摆说:老了,走不动了。

  你们自己个儿去吧,别忘了采些艾蒿回来。

  

  还不到晌午,一家人就回来了,每人手里攥着一把草。

  除了艾草,还有鸡爪草,狗尾巴草、芒草、香蒲、千屈菜。

  刚进院,柳旐就喊:谁来比赛,看我的草有多大劲儿。

  柳钢接住话茬:小嘎嘣豆,还敢耍狂。

  来,咱俩比试。说罢,两个人站在当院,

  脚尖对脚尖,拉开了架势。

  

  柳旐抽出一棵鸡爪草,柳钢也抽出一棵鸡爪草,

  两草钩住,往后一拽,就听嚓一声,柳旐的鸡爪草扯断了。

  柳钢拍拍胸脯,说:怎么样?柳旐说:不服。

  再来。两个人就又比划上了。

  

  柳黪站在一旁拽一下柳暠说:来,咱俩也比试比试。

  俩人拉开架势,但抽出来的草却与柳旐不同,

  竟然是香蒲,细叶如带。两人一较劲,

  香蒲未断,却把柳黪带了个跟头。

  原来北京过端午节还保留着斗百草的习俗。

  妇女和儿童到郊外踏青都要采些花草,看谁采的品种多,

  看谁采的花草奇,看谁的采的花草韧劲儿强,谁就获胜。

  

  比到最后,其他人的草都断了,只有柳黪手里还有一棵香蒲。

  柳旐不服气,说:今天的百草王,暂时让给你了。

  柳黪一紧鼻子说:甭让,不服气再来。

  柳旐说:你等着,我这就拔几棵香蒲回来,

  看能不能比过你。

  话音未落,跑进门洞,

  却一头撞在来人的肚皮上。

  

  来人身材高挑,气宇轩昂,穿一身崭新的灰色毛哔叽中山装,

  戴一顶同样颜色的毛哔叽圆顶帽,古铜色脸蛋上有两条伤疤,

  就像盘踞两条灰褐色的花壁虎。但是,

  趴着两条花壁虎的脸庞,并非人们想象的那么丑陋,

  反而增添了来人的威武彪悍,渲染和烘托了来人的英雄气概。

  

  站在大院里的少年愣住了,他们谁也不认识这个陌生人。

  柳旟一把将柳旐拽到身后,两眼盯住花壁虎问:

  您找谁?我们怎么不认识您呢?

  真没礼貌,哪儿能这样质问客人!

  来人毫不在意,咧嘴笑了,声音很响,

  腮帮上的花壁虎蹿动起来了:真不认识?

  啊,不认识就对了。

  柳旟使劲皱了皱眉头,

  就问不认识怎么还对了?”

  

  柳德茂从作坊里跑出来,站在当院惊呆了。

  眼前这个高挑的身影是那样的熟悉,

  可是张那古铜色脸庞却那样的陌生。

  他回头朝作坊喊:三哥,快来看呀。

  来人站着不动,任凭柳德茂观察。他的手里拎着点心匣,

  点心匣上蒙着一张红纸,纸上印着墨色圆形大寿字。

  来人直了直腰杆,站得端正,等待三哥的最后辨识。

  

  就在这片刻的寂静中,东屋玻璃窗传出急促敲击声,

  继而是卢蘘荷老迈的喊声:是刘樾!赶快让他进屋!

  人们一回头,就看见东屋窗玻璃上贴着一张压扁的老脸,

  带着丰富的皱纹。这个叫刘樾的人听到卢蘘荷的喊声,

  不顾一切地蹿上了台阶,冲进了堂屋,

  撇下了呆呆傻傻的柳德蕃柳德茂两兄弟,

  以及那一群怯生生满脸狐疑不解的小男孩。

  

  刘樾冲进东屋时,

  已经爬到炕沿边的老太婆,伸出了满是大骨节的老手,

  就像一只白色的骨质。那白色骨质不停地抖动,

  拐带得那颗骷髅一般的头颅剧烈地颤抖,

  宛若秋末寒风中摇动的一丛芦花。

  看到这一情景,刘樾即刻涨红了脸,热泪崩溅到脸颊,

  就大喊了一声:妈!一个箭步冲到炕沿边,

  把瘦弱的颤抖不止的身躯,紧紧地搂抱在自己的怀里。

  

  拥抱着泪人似的卢蘘荷,刘樾思绪万千,

  历史就像电视剧一般在他的黑亮的眼睛里上演了。

  绿草莽莽的山坡上,

  零乱地摆着十几具八路军战士,

  和日本鬼子的尸体。一夜的瓢泼大雨,

  把山岗荡涤一干二净,连一点战斗痕迹都没留下。

  

  刘樾脸上的两道伤痕丑陋翻起,本是鲜红色,

  现在被雨水冲洗得惨白。忽然,刘樾的眼珠,

  在眼皮底下动了动,

  继而缓慢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发现,

  没有一个活人。他感到晕眩,重新闭上眼睛。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被一阵拉扯弄醒了。

  他再一次睁开眼睛,发现一个小姑娘正努力拉扯他。

  小姑娘的父亲是一位老农民,

  耕种五亩薄田,不得不上山采药,添补生活,

  直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才背着一筐药材返回家。

  

  老汉没敢耽搁,连夜捣药,

  草药捣得稀巴烂,团巴团巴糊在刘樾肚皮上和脸颊上。

  然后扳起刘樾的脑壳,足足灌了两大碗黑色药浆。

  除了极苦之外,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刘樾只喝了一口就不想再喝了。老汉托着他的脑壳问:

  要不要命?想不想活?他点了点头:鬼子还没打跑呢,

  要命,要活。老汉说:要命要活,就得把药喝下去。

  刘樾听了张开大嘴,任由老汉把苦涩的药汤灌了下去。

  

  也许是刘樾的生命超凡的顽强,

  也许小姑娘父亲是一位隐秘深山老林的妙手神医,

  也许是在天之灵的护佑,奇迹就这样产生了,

  连糊了七天草药泥,连喝了七天苦药浆,

  刘樾脸颊上的伤口没缝,就奇迹般长在一起了。

  虽然伤疤的形状和颜色宛若两只花壁虎,

  手指头摸上去疙瘩溜秋,却长得完整而又结实。

  

  秋风瑟瑟,山如波涌。

  刘樾站在一块盘石上回眸瞭望,

  村庄坐落半坡,两三条村道盘旋上山,鲜花反复摇曳,

  宛若一群八路军战士向他招手。一股热血冲上了心头,

  他向老汉说:大叔,我要回部队去。

  老汉相当平静,问他:知道部队在哪儿吗?

  刘樾摇摇头说不知道。老汉说不知道,你上哪儿找。

  刘樾挺起头颅回答:不知道才去找,找了才会知道。

  

  转眼就是一年过去了。一天,老汉上山采药去了。

  从山脚爬上来五个一身黑的伪满州国兵,宛如五条黑狗。

  黑狗看见轮着扳斧劈柴的刘樾,就包抄过来。

  三角眼用刺刀顶住刘樾的后腰,问:

  八路军?刘樾蔑视一笑:

  我要是八路军,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三角眼一听这话浑身颤栗,愣了半天才张开嘴:

  你敢吓唬我?刘樾嘿嘿地笑了,一只手抓紧了斧头把儿。

  姑娘插在他们中间说:你还不去挑水,我得给老总做饭。

  

  刘樾担起水桶,听三角眼说:哼,还想跟我耍横,

  不是看姑娘的面,老子一枪毙了你。

  刘樾顺着山道溜了,在大山里转了半个月,

  没打听到任何八路军的消息。刘樾朝西面看了看,

  鲜红的夕阳挂在山尖上,光芒四射。

  倔强地想了想,再不能等了,立即回平西。

  刘樾紧了紧腰带,昂起头甩开大步追逐太阳而去。

  

  刘樾千辛万苦打听到柳秋菱的消息。那天傍晚,

  在玉兰树下听了王大娘的叙述,刘樾犹如遭受当头棒喝,

  白眼仁一翻就瘫倒在地。猛然间刮来一阵劲风,

  几片碧绿的玉兰叶飘摇而落,

  有一片娇嫩叶片落在刘樾脸颊上,

  仿佛在倾心抚摸那两只乖巧的花壁虎。

  

  又过一年,刘樾回到了冀东。

  秋风乍起的时候,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了。

  刘樾跟随曾克林,昼夜兼程一路东进,

  在八月二十八日傍晚到达山海关。

  刘樾率领部队绕过九门口,

  趁着夜色跨过长城,踏上了东北大地。

  

  怎么也没想到,在半路遇见苏联红军,且极富戏剧性。

  苏联红军端起了冲锋枪,刘樾急得比比画画,

  可是苏联军官不理他的茬。

  正在苦恼,军官跳下车,把刘樾拥抱在怀里。

  继而曾克林赶上来,看见苏联红军的大炮,兴奋地喊:

  打山海关去!一顿大炮猛轰,山海关就被刘樾拿下来。

  

  四平之战关乎国共和平谈判,四平的战斗异常惨烈。

  毛泽东电令林彪死守四平,化四平街为马德里。

  化四平街为马德里,这八个字多么简单呀,

  可是这简单的八个字里面又包含多么沉重的使命呀!

  副师长刘樾率领部队参加了这一沉重而惨烈的战斗。

  他率领一个团迅速开往四平右翼的昌图,阻击国民党的援兵。

  激烈的战斗在左中右三条战线同时打响,刘樾一路跃马扬鞭,

  在威远堡门,与廖耀湘的新六军,展开了生死大拼杀。

  虽然打退了敌人冲锋,却遭到了敌人最猛烈的狂轰滥炸。

  

  四平失守,公主岭、长春已经不能再守了。

  共管长春,是周恩来在国共谈判中的底线,

  然而国民党军队最终还是占领了长春。一直到秋天,

  刘樾又率部队强行攻占了西丰城,

  这才彻底打乱杜聿明狂傲的北上计划。

  

  辽沈战役结束,刘樾还未休整就接到进关的命令。

  他的心情是那样激动:平津的老乡们,我刘樾回来了。

  作为先头部队,刘樾指挥一个团,再次奋勇争先,

  先将老对手石觉打回北平,然后控制了南苑机场。

  站在细柳营门前,刘樾感慨万千:

  初入东北,部队改称东北人民自治军,那是为了抢占先机,

  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后来改称东北民主联军,

  那是希望与蒋介石合作,共管东北;现在改称人民解放军,

  这是下定决心消灭蒋匪军,为劳苦人民大众争取自由和平。

  

  刘樾遥望北平,隐约看见了永定门城楼。

  他的胸膛里就像有一匹骏马在奔驰,抑制不住的激动,

  就像海浪一般涌上心头:啊,人民就要胜利了,

  和平就要实现了,什么时候可以回家看一看呢?

  

  北平和平解放了,部队没进城,调头向南进发,

  以卷席之势攻克驻马店,拿下确山,收复明港,解放长台头。

  然而他们没有立即扑向汉口,在鄂豫交界鸡公山住下来。

  他们要在这里等待南京国民政府与中共在北平和谈。

  毛主席朱总司令发出了向全国进军的命令,

  等待二野三野百万雄师渡江之后,

  刘樾率领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向长江沿岸敌军发动了最猛烈的进攻。

  

  天色渐晚,江风渐凉,刘樾回到师部,

  抓起茶缸倒了一杯热水。可是茶缸端到嘴边还没有饮,

  四位解放军战士,押着两个国民党军官来了。

  国民党军官见了他,先是一个立正,然后敬了军礼,

  说是奉黄石港守军团长之命前来联系起义事宜。

  刘樾说,好呀,怎么谈?国民党军官回答,

  请派人过江商谈起义条件。刘樾胸有成竹,哪怕鸿门宴,

  我也过江。月黑风高,一叶扁舟,载着刘樾向江南而去。

  

  一场意外,给衡宝之战涂抹了一层浓浓的戏剧色彩。

  刘樾率领两个团绕过永丰城,从敌军防区接合部穿插而过,

  神秘占领敌军水东江枢纽转运站。刘樾胆子太大了,

  在敌军心脏,竟敢冒充敌人转运站站长,

  命令顽敌送来八车白面和几百套美式军服。

  

  在过去的一天里,刘樾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占领水东江,

  才向军部报告部队穿插情况。听说他们已经深入敌人心脏,

  军长大吃一惊,命令刘樾炸毁铁路,切断敌人南逃线路。

  刘樾胜利完成任务,桂系主力被东北野战军一举歼灭,

  衡宝战役圆满地画上了句号,刘樾就此留在宝庆,

  在那里担任了两年副市长,今年这才奉调回京。

  他虽然失去了柳秋菱,却赢得潇湘辣妹陪伴身边。

  

  卢蘘荷泪水涟涟,一个劲儿追问柳秋菱呢?

  柳秋菱在哪儿?刘樾无法回答,秋菱跟她的玉兰花飞了。

  东屋挤满了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泪花。柳黪闯进屋来,

  朝卢蘘荷叫:奶奶,外面有个阿姨,说话像鸟叫,

  我听不懂,让不让她进来?邹跃慌忙捂住他的嘴,

  但为时已晚。什么阿姨,哪里来的阿姨?

  卢蘘荷眼光一闭,从刘樾的臂弯滚落炕上。

  

  深更半夜,卢蘘荷忽然做起梦来。

  她梦见一池秋水晃晃荡荡漫上炕来,一会儿水面如镜,

  再一会儿,浮菱漂流过来。浮菱叶片闪动深绿色的光,

  花盘宛如鸡冠,长满细碎的白花。

  白花慢慢变成嫩绿色小元宝,嫩绿色的小元宝,

  慢慢变成紫红色。紫红色小元宝尖角慢慢展开,

  慢慢弯曲,最后弯成水牛角。水牛角越来越多,

  最后把她掩埋起来。她被水牛角埋得喘不上气,

  她想喊喊不动,她挣扎,突然喊出来:菱!菱!

  

  虚弱不堪的卢蘘荷,没能以她往日的坚强意志,

  经受人生的又一次残忍考验。她的灵魂发炎了,

  紧接着红肿了,慢慢地侵蚀了她的整个身躯。

  这天晚上,劳累一天的柳德蕃和柳德茂,照例来到东屋陪她,

  卢蘘荷努力睁大迷蒙的眼睛说:你们有这样的孝心,

  我已心满意足,你们歇息去吧,明天一早还要干活呢。

  我一个老太婆,

  死了又能怎么样?

  

  柳德茂让老太婆说得心酸,就说:妈,不要这样说。

  卢蘘荷疲惫地望见了柳德茂,眼仁里的那个身形模模糊糊,

  怎么努力也辨不出眉眼。卢蘘荷有了一种预感,

  却装出无所谓的表情说:不说就不说吧。

  你们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最起码今天你们大可放心。

  

  这一夜非常安静,好像一切事物都害怕惊动卢蘘荷似的。

  夜风轻轻地吹过院落,一不小心碰响了窗户纸,

  立刻惶恐地顺着屋檐躲到窗根底下。

  大枣树也不敢随意摇晃,

  小心地将伸向空中的树梢摇了摇,算是和夜风打过招呼。

  只有树端一片悬挂两枚豌豆般绿枣的长叶迎风荡了个秋千,

  看见其它枣叶不理睬它,就没趣地垂下了胳膊。

  

  柳德茂慌乱不堪地扑向炕沿,离那床铺盖只有三寸远。

  卢蘘荷真真切切地躺在那里,她的头颅显得过于细小,

  在黑暗里几乎和枕头融为一体。柳德茂倾听她的声音。

  或许太孱弱了,连呼吸也听不清楚。

  他往前凑了凑,两张脸就贴在了一起。

  

  那张枯瘦的嘬紧腮帮的脸,把一股冰凉传递给他。

  一瞬间他感到毛骨悚然。不过,他还知道回转身,

  在门框上抓一把拽住灯绳,咔嚓,电灯亮了,

  却把灯绳抓在了手里。

  回头再看,卢蘘荷一如熟睡,

  脸色平静如常,只是连呼吸也没有了。

  柳德茂终于忍不住了,一声恸号:妈——!

  

  黎明前那一声尖叫惊动了前后两院所有的人。

  全都来了,赵亮和邹跃一进堂屋,就扶着门框呜呜恸哭。

  赵亮的哭声低沉悲咽,邹跃的哭声柔软凄凉,

  仿佛两只合奏的陶埙,一只扁肥,一只细瘦,

  在黎明前的夜空里呜呜咽咽地吹奏起了哀乐。

  

  柳德蕃分开赵亮和邹跃,走近卢蘘荷,忽然发觉异样,

  刚才看时卢蘘荷还像一只长枕头,顺顺直直躺在炕角,

  这会儿胸脯怎么高起来了。

  柳德茂上去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看,

  两只白白的手举在胸前好像在作揖,不由的有些惊恐。

  

  躺在炕角里的卢蘘荷面色如常,

  只是往日里高挑的身体现如今竟然变得十分瘦小。

  她的双手拳抱前胸,手掌心里似乎攥着一些东西。

  柳德蕃伸出手指去抽,抽了半天没抽出来。

  想了想,就去分卢蘘荷的手指,分一下分不动,

  只好一使劲儿,硬生生的把东西抽了出来,

  原来是几张照片和一张绿色横格稿纸。

  照片折得净是印痕,稿纸被扯断了一小半。

  

  照片真小,全是一寸的。

  柳德蕃把照片放在手掌里一张一张的翻。

  第一张是柳城,第二张是柳德昌,

  第三张是柳德盛,

  然后是柳秋菱和柳德隆。

  

  母亲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紧握这些小照片,

  大家觉得非常之自然,也完全能够理解。

  他们知道母亲一直怀念父亲和大哥二哥五弟,还有柳秋菱,

  这是不容置疑的。可是在这一沓照片最后还有一张小照片,

  让所有人看了全部大吃一惊。那张小照片竟然是柳纛。

  为什么把柳纛的照片攥在手里?

  柳德蕃手托小照片猛然愣怔起来。

  卢蘘荷到了这时候还放心不下柳纛,

  看来他这一生反复无常一准要倒霉吧?

  

  那张绿格纸被柳德蕃小心展开,

  上面齐整地写着娟秀的钢笔字。

  绿稿纸在柳德蕃抽出时撕掉了一角,但不碍大事,

  纸角是沿着最后一行最后一个字的边缘撕扯下来。

  柳德蕃凝眸观看了老半天,上面写了一首诗。

  他并不奇怪,小时候常听母亲吟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柳德蕃举着稿纸默默观看母亲的诗,

  字迹娟秀,诗意清新,并不突兀。

  母亲倘若不是代替风流倜傥的父亲来教育这一大群孩子,

  或许今天就是糕点行业里的另一个林徽因也说不定。

  柳德蕃站在那里沉默,似乎进入了缥缈的幻境,

  这让柳纛感觉不解,此时此刻,何等环境,何等气氛,

  怎么还能旁若无人地看一张揉得满是皱纹的绿格纸呢?

  柳纛又有些好奇,使劲抻长脖子看去,立刻惊讶起来,

  十几行梅花似的文字,分明就是一首气韵灵秀的小诗:

  假若高兴,你就停下吧,翡翠鸟。假若喜欢,你不妨歇息片刻,

  翩翩而舞,轻轻一歌。我是河岸上的一株蘘荷,寒风一起,

  我将离去。我只不过是河岸上一株蘘荷,寒风已起,我即离去。

  

  这是一群孝顺的子孙,依照古老的华夏习俗,

  为自己伟大的母亲举行了隆重葬礼,以深切的哀思寄托灵魂,

  引发朝阳门大街万人空巷,左近邻里纷纷前来观看,

  或许这也是在新时代开启大幕时,

  封建礼仪制度的最后一场闭幕仪式。

  

  金盏乡黄泥岗村和北京什刹海从来没见过面,

  而且永远不会走到一起。不过,历史太调皮,

  时不时捉弄一下人,时不时又拿人开涮。

  竟在两个不相干的地方弄出些瓜葛,

  并与家住西海沿的大儒相关。

  这位大儒,家喻户晓,

  出身官宦世家,父亲给他起名焕鼎。

  受革命思潮影响,十八岁的大儒放弃上学深造,

  参加京津同盟会,参与集会,组织暗杀。

  民国以后在民国报当编辑,总编辑给他起了个笔名——

  漱溟。漱,就是漱口;溟,就是大海;用大海漱口,

  气魄该有多大?就此人们忘记了焕鼎,记住了漱溟。

  

  大儒曾经学习佛学,颇有心得,

  写就一篇《究元决疑论》,推崇佛家出世思想。

  没想到,这篇文章影响了他的命运,

  没上过大学的他,出其不意,

  被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聘为讲师。

  但是仅凭这些不足以让大儒名垂史册。

  许多人都知道一九五三年秋天大儒的发言,

  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大儒曾经参与新农村建设,

  就有了发言权,他讲了很多的意见,不无可取之处,

  但是有一点他讲得不恰当,他说我们忽视了乡村和农民。

  事实相反,新中国无时无刻无不关注农村农民,

  就是那一年,许多人强调互助合作,

  并在农村掀起了高潮。

  

  此事疯传,杨树榛听了不满意,

  这位新星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长,意气风发,说话直爽,

  但是一点儿都不却乏幽默。

  他似乎对这位大儒有一定了解,

  因此批评大儒时没有使用自己常用语,

  而是引用他人之言驳斥这位大儒发表的观点。

  批评之后又说,我真诚邀请大儒参观新星农业合作社,

  我相信,在参观之后,大儒一定会产生更新的认识。

  

  杨树榛,历经千辛万苦,

  在黄泥岗村组织了他的新星农业生产合作社。

  他的经历让他对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情有独钟,

  绝不允许有人不分青红皂白指责合作化。

  他的合作社成立在高潮到来之前,

  并非是在高潮来到之后,

  他的这个合作社是北京地区第一家农业生产合作社。

  或许可以这样说北京地区的农业合作化始于黄泥岗。

  

  但是,杨树榛怎么也没有意识到,

  他在无意中嘲讽了那些削砍农业生产合作社的人。

  他说新的社会主义群众运动高潮就要到来,

  而我们的某些同志却像小脚女人,

  东摇西摆,老是埋怨别人,

  走快了,走快了。

  过多评头品足,不适当埋怨,

  无穷无尽的忧虑,数不清的清规和戒律。

  显然,这些话并非出自于他的思考,

  但是他把这些话学来了应用了,成为他的习惯性语言。

  更何况他有实践,比起小脚女人的埋怨毕竟早了三年之多。

  因此,他雄心勃勃,理直气壮,信心十足,大胆放言。

  

  就是这一年,

  金盏乡发生了水涝灾害,但到了秋天,依靠集体力量,

  新星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庄稼依然获得了丰收,

  让许多单干户馋得眼睛发红,

  仿佛一匹喝了红星二锅头的大灰狼,

  围着新星农业生产合作社大院子来回来去转,

  企图从里面叼走一只肥绵羊或者扛走一袋金灿灿小麦,

  哪怕是一袋子白马牙老玉米也能让这些单干户知足。

  

  杨树榛安顿好秋季生产就往城里赶,

  他要接他岳母到黄泥岗村住上两天,

  岳母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却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

  现在乡下人终于可以请城里人到农村去住了,

  何况那里是北京城最遥远的郊区。

  从来没有城里人到金盏黄泥岗居住过,

  甚至通州人都不稀罕到那个鬼地方看一眼,

  是啊,有谁愿意到满世界都是涝洼塘的地界呢?

  这一回,他给黄泥岗村长脸了,给贫下中农们长脸了。

  

  古铜色的脸膛,把杨树榛烘托得格外的健壮,

  宽阔的肩膀上前后游荡着两只白面袋子,

  装满沉甸甸的果实,直把面袋儿胀得圆溜溜。

  在家的时候,他还想再装一些,却被柳淑琦阻止了,

  你看装了那么多,有多沉,你怎么拿得了呢?

  嘿嘿,以前都把我当穷鬼,见面往后躲;

  这回我要让人们看看,我杨树榛富了有了是什么样子!

  说罢杨树榛晃了晃膀子,很率真,很骄傲,

  还有点儿孩子的调皮劲儿。

  柳淑琦看见他洋洋得意的样子,

  问谁见你躲了?躲了还能进你家门?

  言语里充满了骄傲。

  

  嘿嘿,嘿嘿,杨树榛只好傻笑。

  白面袋儿里装满了杨树榛今年家里最好的东西,

  里面有白底儿红花儿的芸豆,

  翠绿的滴溜圆的豌豆,

  有金黄色中沙一般的棒子渣,

  还有刚晾晒好的琥珀一般的白薯干,

  沉甸甸的。

  

  杨树榛拍响了大街门上的树叶形门钹。

  浅红色大门散发的松树香味儿徐徐钻进他的鼻孔,

  这让他在情愫上油然产生一种亲近感,

  匆忙的情绪有了些许缓和。

  吱嘎——吱嘎——,

  沉重的大门慢慢地开启,

  抬着头向前张望,却没有看见人,

  忽然,听见在膝盖前面有人问:你找谁?

  低头一看是个小男孩儿,眼睛漆黑闪亮紧盯着他。

  

  我找你呀。

  杨树榛和憨态可掬的小男孩儿开了个玩笑。

  我不认识你。小男孩儿很认真,黑眼睛闪着狐疑的光。

  那么我是找你爸爸。杨树榛继续他的玩笑。

  你是谁?小男孩儿很警惕。

  我是柳家女婿。

  女婿是干什么的?问题有点儿荒唐。

  没等杨树榛回答,便朝大院里喊叫:门口站着个女婿。

  

  杨树榛慌了,急忙摆手,别喊了,别喊了,

  进院再说。弯腰牵住小男孩儿的手,挺直腰杆朝门洞走。

  他的步伐跨度很大,柳黪就脚儿不沾地。

  肩上的面袋也晃起来了,

  宛若天空降下一尊武门神。

  

  在大枣树底下,杨树榛遇见一身白绸褂的柳德蕃,

  圆圆的脑瓜儿,锃光瓦亮,倘若不是型号小点儿,

  活脱儿的就是花和尚鲁智深;

  倘若仔细看,更像大肚子弥勒佛。

  两个人站在大枣树底下互相看,对峙,

  武门神终究斗不过弥勒佛,主动张开嘴巴,

  我,杨树榛。柳德蕃惊讶:是大女婿,快进屋。

  

  西屋很亮。西墙一铺小炕,北面山墙是架几案,

  下面八仙桌,两边太师椅。架几案上摆着棕黄色收音机,

  几只黑色旋钮排列音箱下方。往上看,

  墙上挂着壁钟,棕黄色,有几道花纹,很漂亮。

  东屋门框上面挂着布帘,绣着喜鹊蹬枝的图案。

  门边贴一张北京市城区图,大街小巷一目了然。

  柳德蕃一指太师椅说把东西撂下,坐在那儿歇一歇。

  说着抓起茶壶倒一杯茶,茶汤浅黄。

  这是刚沏的。你等等,我喊你四爹过来。

  杨树榛刚说不,

  柳德蕃已经走出屋去。

  

  不大一会儿,

  柳德茂进了西屋,也是一身白绸褂,

  飘飘逛逛,显得清瘦。

  柳德茂刚迈进屋就说姑爷来了。

  杨树榛慌忙站起来,柳德茂摆摆手说别拘束,赶快坐。

  说罢自己坐在小炕上问,怎么有时闲?

  杨树榛回答秋收刚过,想接岳母到农村住一住。

  表情自然,语气自信,或许还有些自豪与骄傲的成分。

  

  农村说变就变,这让柳德茂很羡慕,

  就说好呀,又问听说农村办起了农业合作社,

  是吗?提起农业生产合作社,杨树榛立刻来了精神,

  自豪地说,是,很多村都成立了农业合作社,

  我在黄泥岗村成立了第一个农业社,

  名叫新星农业生产合作社。

  柳德茂微笑,说你进步很大呀。

  杨树榛没听出话外音,顺着自己思路说,

  若不是合作化,今年怎么会大丰收?农民富裕了,

  我们准备添置一挂车两匹马,相信明年会有更大的发展。

  

  杨树榛沉浸在喜悦里,

  得意与欢乐溢于言表,

  柳德茂恰好相反,他被城市兴起的手工业合作化,

  搅得心烦意乱。他赞同农业合作化,小农经济,一家一户,

  靠天吃饭,不是农村的发展方向。

  但城市与农村不同,

  就柳记而言,仿佛平湖一叶扁舟,

  乘风破浪,发展速度又快又稳。正是好时机,

  为什么不让独立发展,偏要公私合营,实行合作化?

  受大哥创业思想的干扰,让他无法猜透其中奥妙。

  

  柳德蕃也有想法,

  为实现大哥的梦想,他被迫加入国民党,

  这个教训让他至今后悔不迭,再不敢有什么奢望。

  前几天,星月斋老板找他,

  见面第一句话就问你找到总路线没有?

  他莫名奇妙,总路线是国家的,我上哪去找?

  星月斋老板说你看你落后了吧?

  我是问你考虑过参加糕点合作社没有!

  柳德蕃回答净顾了干活,这事一点儿都没考虑。

  星月斋老板说,总路线大势所趋,何必让人用小鞭子赶?

  他回家念叨,柳德茂不以为然,说合作化还得几年,

  即使有变,手里有本事,无论到哪儿,咱都能当大师傅!

  

  柳德蕃说不服柳德茂,杨树榛来了让他跟柳德茂说。

  柳德蕃把话题一转,说城里许多糕点铺张罗合作社,

  我想加入,反正是潮流。说完瞅瞅柳德茂。

  柳德茂看见了那个眼神,却放不下挣钱的时机,

  就说难道合作了就会更有发展?人多说道就多,

  一群人能按咱的想法做?那样一个好前景,

  咔嚓,一剪子就铰断了,实在让人不甘心!

  

  杨树榛明白了,受到合作化道路的鼓舞,

  这位金盏乡黄泥岗村最穷的农民说,远的我说不清楚,

  但是说到金盏乡十里八村,我还是知道一些。

  我们那里都成立了农业生产合作社,

  其中表现出来的热情,足以证明农业合作化,

  是广大贫下中农自觉要求,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说罢瞧了瞧柳德茂,看他全神贯注听他讲合作化很兴奋,

  又说,我听说农业合作化是一场彻底消灭生产私有制,

  消灭富农阶级的斗争,是农民翻天覆地的社会改革运动,

  创造让城市资产阶级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态势,

  逐步的彻底的消灭一切城市资本主义。

  合作化,是一场伟大的社会主义革命运动,

  谁也阻止不了,谁也躲避不了。

  

  杨树榛的长篇宏论,震撼了柳德茂,

  让他心里发慌,说话有些发颤:

  这么说,前年开始的手工业生产合作是必然趋势了?

  柳德蕃看到杨树榛的话起到了作用,

  就说这还看不出来?统购统销就是对小生产的一种限制。

  你有体会,购买生产原料已经不如先前那样方便了,

  如果将来销售方面再有什么变化,小作坊就更难坚持了。

  

  俩人一来一往,

  苦口婆心,

  最终还是没有解开柳德茂的心疙瘩,

  父亲、母亲和大哥耳濡目染,传递给他的创业情结,

  在心底纠结,让他更加忧郁,

  忍不住慨叹,大哥的愿望难以实现了!

  

  翌日清晨,大街斜对面,

  仁立工厂,响起一阵噼啪的鞭炮声和咚锵的锣鼓声。

  工人们欢呼雀跃,庆祝工厂公私合营。

  鞭炮硝烟尚未散尽,锣鼓余音还在天空荡漾,

  柳记作坊,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柳德蕃穿上了崭新的中山装,

  带着崇明顾鸤,跑到十字坡参加刚成立的朝阳糕点合作社,

  丢下柳德茂和邹跃,默默在面案切割柳德昌创制的芙蓉糕。

  而赵亮,则留在黄泥岗女婿家一住就是半年。

  

  历史太过霸道,

  岁月的画册在它手中一文不值,前一页还没浏览,

  后一页就被它哗啦一下翻了过去。

  在翻飞的册页里,柳德蕃显得活跃,柳德茂感到日子艰难,

  待到画册止住脚步,他连糖稀都买不到了,

  门洞里,两只半埋地下的蜜缸被他刮个干净。

  

  柳德茂坐在屋里正没着没落,忽听门洞传来童音,

  带着嗡嗡的回响,心惊肉跳,纵身从板凳上蹿起,

  一溜烟跑进门洞。不看还好,一看火冒三丈。

  那个小黑孩儿,站在大缸里,脸蛋儿朝着天,举着小拳头,

  朗诵他刚刚学会的儿歌:

  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柳德茂一弯腰,把柳黪从大缸里薅上来,

  心中的郁闷全部撒在柳黪小屁股蛋儿上,

  大巴掌一边轮嘴巴一边喊,谁让你跳进蜜缸里的?

  你看你,蹭了一身糖稀,怎么才能给你洗干净?

  柳黪吓得晕头转向,刚学会的儿歌忘得一干二净!

  

  临回黄泥岗之前,

  杨树榛背着包裹牵着赵亮,

  却没忘记给他的这位固执的叔叔留下了几句话:

  对合作化问题要认真对待,往深里思考,

  几个朋友坐在一起扯一扯,就不怕了。

  我看合作化是好事,没那么可怕。

  单干妨碍集合力量做大事,不利于生产力发展,

  因为它属于自由主义,无政府性质,跟集体主义相抵触。

  不要一说合作化就睡不着觉,要学会接受新思想新制度。

  

  柳德茂比较了几个月,最终还是选择了合作社,

  竟然还当上经理,只是合作社没按照他的意愿生产芙蓉糕,

  只做一些桃酥排叉之类的大路货。没有特色,

  如何与那些颇具实力的老字号竞争?

  考虑发展,柳德茂心急火燎,岂料一纸调令,

  将他调到朝内菜市场糕点组,准备发挥他的大师作用。

  

  这个菜市场,

  就是两年前改建而成的那个露天大市场。

  柳德茂曾经在这里卖过芙蓉糕。

  现在由东城区副食局出资,兴建了南北两座恢宏大厅,

  成立了国营朝内菜市场,最终誉满京城。

  谁都没想到,连柳德茂也没想到,

  他从此成为国家职工,

  再不用为生产几千斤芙蓉糕而愁眉苦脸,

  若干年后他充分而坦然地享受了国家职工的所有待遇。

  

  太阳升起来了,

  很红。

  柳德茂在生煤球炉,

  趁着火焰熊熊,迅速添加一簸箕黑煤球,

  放好拔火罐,直起腰,长吐一口气。

  忽然大门外有邮递员叫唤——

  柳德蕃报纸。

  抬头看,三哥没动静,

  柳德茂一点脚儿,跑到大门口接过报纸。

  

  最近两年,

  柳德蕃养成习惯,

  每天听话匣子看报纸,了解时事;

  礼拜天休息,就跟话匣子学唱几段京戏。

  孩子大了,又没负担,不亮嗓子唱戏又干什么呢?

  一番修身养性,脾气越来越柔,

  身体越来越棒。

  

  柳德茂坐在石阶上,阳光斜射下来,照亮他的脸庞。

  报纸头版头条刊登一篇社论,题目叫《乘风破浪》。

  人民日报编辑真会写,堪称世界一流。前不久,

  人民日报发过一篇社论,不但写得引人注目,

  还提出一个让人心热的口号——大跃进。

  柳德茂琢磨,旧社会留给新中国的是破烂摊子,

  努劲儿赶还只能望人项背;若不快马加鞭怎么能行!

  

  那个年代,不知多少人和柳德茂一样,

  尤其大杂院工人当了国家主人,腰杆挺得倍儿直,

  不知涌起多少激情与渴望。

  听说毛主席读罢社论连连叫好,

  要给大跃进的发明者颁发特大奖章!

  

  清晨,

  柳德茂在大街门外碰到钱文舫,朝他喊四哥大跃进啦?

  那年工人老大哥在小胡同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第二天,满大街都飘动同样嘹亮的歌声。

  今天老大哥又喊大跃进,

  那么,大跃进就一定掀高潮,

  这能怪谁呢?他们可是苦了一辈子,

  就不兴想象大跃进,立马过上幸福生活?

  

  这是一个新时代,充满了活力,

  柳德茂不光被标语吸引了,还被诗歌感染了。那是农民写的诗,

  只不过使用了一种文学艺术手法——

  夸张和想象,

  诗歌表达的是一种自信,

  是一种豪情,那是创作冲动,发自肺腑的冲动,

  但绝不是幼稚,也不是狂妄,只是一首诗歌,仅此而已。

  诗歌唱道: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火红的时代,不仅感动了青少年,也感动了中老年人,

  就连柳德茂这样窘困的人也被时代的热潮深深打动。

  激情冲淡了生活上的困难,思想冲淡了前进中的烦恼。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振奋人心的故事,

  豪言壮语,层出不穷。

  其中一件出乎柳德茂的意外,

  成为他这一生的惊喜和永远的骄傲。

  

  燕山横亘京北大地,天寿山三峰并峙,

  宛如屏风。东面蟒山,西面虎峪山,南面龙山虎山,

  聚气藏风,流水潺潺,陵园建筑檐牙高啄,

  金碧辉煌,显现肃穆与幽雅。

  这里说是风水宝地,

  而夏季却暴雨疯狂,洪水滔滔。

  数百年便将龙凤门至长陵台地冲得陡然下陷,

  犹如宽广河谷,卵石累累,沙砾遍野,

  随处可见大块漂石。

  多少年,人民翘首以盼,

  筑坝蓄水,防止洪水剥蚀地表,

  让丑陋的盆地变成碧波荡漾的平湖。

  

  大跃进终于来了,

  雄心壮志降临,一群勇敢的人,经过激烈的争辩,

  修建方案最终获得了通过,历史做出注脚,

  尽管那个年代屡遭指责,被人否定,

  几十年之后这个时代的果实,清纯的十三陵水库,

  却依然如故,把一片风景呈现给忘情山水的旅友。

  

  水库上马,四月底,工程仅仅完成四分之一,

  距离汛期只有四十五天。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扭转迟缓。

  英雄事迹,注定要在首都社会主义建设史上,

  写下光辉一页。动员大会一结束,

  柳德茂就找蔡经理。

  蔡经理蔡寿山,浓眉大眼。

  他们熟悉,当年都在朝内市场摆摊,

  蔡经理卖白菜萝卜,柳德茂卖排叉芙蓉糕。

  不同的是,柳德茂的聪明表现在制作精美糕点方面,

  蔡经理的智慧表现在经营方面,不论品种,都能卖好价钱。

  

  合作化运动,让农村菜农成功组织了农业生产合作社,

  蔡经理顺应潮流,串联蔬菜商贩组织互助组,

  联购分销,慢慢发展,

  一九五六年夏农村成立高级合作社,

  蔡经理依葫芦画瓢,成功组建蔬菜销售合作社,

  凭借经营优势积累雄厚,买车盖房,商贩跷起大拇指。

  

  蔡经理笑呵呵,

  老柳哇,找我有事?组长柳德茂,表现太不如人意,

  竟然忘记喊一声经理,直截了当:是啊,有事儿啊。

  蔡经理眉眼一齐动,宛如弥勒佛下界:

  好啊,那就先解决你的问题!热情出乎意料,

  柳德茂当即语言迟钝:虽说人着急,

  但事儿却不是什么大事儿。

  蔡经理脸上堆着笑,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拽住柳德茂衣袖,

  指着椅子说,坐下,慢慢说。柳德茂站着没动,

  不好意思地笑,我没有别的事儿,就是听了你的动员,

  想参加十三陵义务劳动,为社会主义建设出一份力。

  蔡经理双手一合,啪的一声响,我就猜你一准儿为这事来。

  你带了个好头,积极分子就该这样,我要在大会上表扬你。

  

  蔡经理喜欢看报纸,

  说起话来就成套,

  十三陵水库工地,是一座共产主义大熔炉,

  我们这些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小商小贩,

  应该到那里去锻炼,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

  彻底改造旧思想,兴无灭资,变成社会主义建设者,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啊,

  参加十三陵水库建设,竟然还有这么深刻的大道理,

  柳德茂连忙说,蔡经理,你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思想教育课,

  从前我没想这么多,这回清楚了,我一定政治挂帅,

  充分发扬革命英雄主义气概,为完成水库建设奋斗。

  蔡经理说,你带了个好头,

  不光你去,我们还号召职工去,

  建设新农村,建设新中国社会主义!

  

  立夏第二天,柳德茂来到了十三陵水库工地,

  被安排在土坝东段第十一大队第三中队第十三小队,

  一排排住宿帐篷搭建在施工现场的北面山脚。

  傍晚,夕阳金黄,晚霞绚丽。

  苍松翠柏变幻得更加神秘诡异。

  

  柳德茂爬上漂石瞭望。

  远处山体高耸,百年松柏,已被岁月熬煮成青黛色。

  南面神道,时隐时现,只有帝陵兆域门石像生可辨,

  而神功圣德碑亭已经不知道隐没在何处。

  从山梁蔓延至山腿,

  享殿明楼步步升高,金碧辉煌,

  而圆形宝城隐没密树,看不到半点迹象。

  目光转向工地,虽然天色已暗,依然红旗飘扬,

  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大坝上下,似乎布满劳动人群,

  站在那里凝眸观望,却只见无数金黄色的甲壳虫飞来飞去,

  过了好一会儿影像清晰,原来挑担推车劳动者在奔跑。

  

  上了工地,

  柳德茂只穿一件跨栏背心,又把裤脚挽了挽,

  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明晃晃地暴露同志眼前。

  新剃的分头,鬓角很小,有点儿直上直下。

  蓝色的护肩很厚,

  转圈轧了几十道黑线。

  柳德茂系上了宽大的护肩,

  看上去就有了古代武士的模样。

  田文广在一旁跷起拇指:英姿飒爽!

  眼珠儿一转,咱俩比试比试咋样?

  

  田文广去年初中毕业,闲居在家,

  吃了半年白饭,

  大跃进刺激了他,跑到街道办事处请求参加社会主义建设。

  没过一个礼拜,街道来了通知,安排他去服务站。

  田文广嫌服务站人少事繁,不愿意去,

  街道又推荐他去朝内菜市场,

  虽说是售货员,但朝内菜市场名气大,

  田文广就同意了。

  

  十三陵水库建设任务下来,

  田文广也报了名。

  和柳德茂住一顶帐篷,就执意挨着柳德茂睡。

  昨晚睡觉,俩人闲聊,柳德茂才知道他是田富源的儿子。

  京东田记熏干很有名,人称豆干田。

  可能白天累着了,柳德茂刚说一声睡觉吧,

  田文广就抢先打起呼噜,害得柳德茂一宿没睡。

  

  见田文广叫板,柳德茂说比就比,

  但比什么呢?田文广诡谲一笑,当然是比挑土了。

  两人各领一副土篮一条扁担,就开始了比赛。

  田文广神气,朝地上一扔土篮说装满。

  土篮起了尖,他还说再来一锨。

  实在装不上了,田文广才把扁担放在肩膀上,

  腰杆儿一挺站了起来,却咋也拔不动脚板儿。

  

  田文广颠了颠肩,没想咔嚓一声,扁担断了。

  田文广把扁担一扔,说给我换一根结实点儿的。

  换了扁担,挑起土篮挑,你看他那模样,

  龇牙咧嘴,满脸通红,瞪着眼珠儿,

  双手仿佛给大力神作揖,

  请求帮他把土篮挑到目的地。

  柳德茂不和他比谁装得满,刚冒尖儿,就试了试扁担,

  说一声好了,挑起土篮飞也似的跑了。

  田文广刚把第一担挑到坝顶,柳德茂已经挑第四担了。

  

  田文广没担多少土,却把肩膀压肿了,

  有人拍他肩膀,疼得呜嗷鸟叫唤。

  但他比柳德茂收获大。总结会上中队长说:

  田文广虽然年轻,革命加拼命,

  肩膀压肿了不下火线。

  这种精神就是大跃进精神,

  这种觉悟,就是社会主义觉悟。

  

  中队长没有给柳德茂作总结,

  柳德茂就自己总结,

  他总结出不少挑土经验,就是土篮不能装得太满太沉,

  把扁担压死了;也不能装得太少太轻,

  轻了压不住扁担,人的步伐要有节奏,随着扁担迈步子,

  扁担扬时起步,扁担落时停步。这样挑土又轻松又快捷。

  

  第二天,

  柳德茂主动向田文广挑战。

  田文广说挑土比过了,你受到小队长表扬,

  我受到中队长表扬。今天不比挑土了,

  咱们比推独轮车。柳德茂说好。

  两人都没推过独轮车,一抬把,车就倒了,

  两人都不服气,装好了再推,慢慢地见了分晓。

  

  田文广躬腰撅腚奓胳膊,脸蛋憋得通红,

  小车被他推得东倒西歪,不走直道。

  再看柳德茂,和田文广不一样,

  挺胸收腹直腰板儿,双手端在胯骨两边,

  屁股一扭一扭,独轮车跑得又快又稳当。

  这一天,谁都看清楚了,柳德茂推了一百八十车,

  田文广推了一百零五车。田文广输得心服口服。

  

  没人的时候,田文广问柳德茂,

  你有绝招吧?柳德茂回答没错。

  但事先没有,事后才有,在推车中总结的。

  看着推独轮车是个力气活,实际是技术活,

  谁不掌握推车技巧,就能累死谁。

  田文广长叹一口气,

  觉得柳德茂了不起。

  

  幸福从天而降,让柳德茂一生倍感骄傲和自豪,

  这并非因为他战胜了田文广,而是他幸运地看见了毛主席。

  不光他看见了毛主席,毛主席也看见了他;

  毛主席不仅看见了他,

  还几次热情地朝他微笑,

  朝他挥手。

  

  那几天,

  工地捷报频传,小队长脸色却有些黯淡。

  下夜班,同志们要钻帐篷歇息,却被小队长拦住,

  说少睡一会儿觉,开个总结会。

  大家在山脚围成一圈,小队长挥着胳膊说,

  别的大队中队甚至小队,

  都在搞技术革新,提高工作效率。

  我们小队装车太慢,大家睡觉前琢磨琢磨,

  也来一个技术革新。说罢瞥了柳德茂一眼。

  

  让小队长这么一瞥,柳德茂的心跳起来。

  前天铁道兵把汽车开上大坝,运输效率提高好几倍。

  还是解放军,一辆汽车拽了好几个车斗运输,

  唤醒一干民工坚决发动挑战的心气儿,

  快来看,解放汽运列车上大坝了。

  想到这儿,柳德茂说:队长,

  您别着急,容我看两天。

  队长说两天太长,柳德茂说那样的话就一天。

  

  散了会,大家都去睡觉,但柳德茂不敢睡,

  他向小队长立了军令状,连脸都没洗,窜到大坝西段。

  回来时大家睡醒了,田文广看他满眼血丝就问你没睡?

  他没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却说你找几个人,

  帮我做一件事。

  

  深夜,

  小队长来到装车台,一个簸箕样的装置出现眼前。

  小队长问这是啥?柳德茂说汽车来了你就知道了。

  运土汽车来了,柳德茂与田文广各带两人站在两边,

  摇动杠杆,哗啦,哗啦,汽车装满了,

  把个小队长惊讶得龇着黄板牙合不拢嘴。

  柳德茂笑嘻嘻,说队长,

  这就是咱们的翻板装车机。

  

  那一天,阳光灿烂,

  远远的就听有人大喊大叫,毛主席来啦!

  柳德茂回头看,一个身材魁梧伟岸的人,

  带着草帽,穿着白衬衣蓝布裤,

  迈着步伐,朝他走过来。

  柳德茂惊愕,担心毛主席看不见他,跳上装车台,

  扬起长长的胳膊,朝着毛主席使劲儿地挥舞。谁曾想,

  毛主席竟然看见了他,满面笑容,把手一举,

  朝他挥了挥。啊,毛主席朝我挥手了!

  啊,毛主席的目光那样深邃,连远远的我,

  一个偌大人群里的普通劳动者,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

  毛主席深入工地,朝我挥手致意,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劳动人民在他心中占有绝对的位置,他这一生,

  他所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普天下的劳动人民啊。

  

  柳德茂失眠了。

  恍惚之中,他仿佛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向他说:

  你们鼓足干劲,发挥了群众的智慧和创造精神,

  战胜了一切困难,创造了辉煌成就,

  我向你们致敬。

  啊,这么崇高,这怎么受得了。

  柳德茂彻夜未眠,

  可是翌日清晨依旧精神饱满,最先来到工地上。

  这一天他又创造了奇迹,一共推土二百三十车。

  

  日子变得越来越短了,仿佛在跳跃。

  柳德茂掐着手指头计算,从毛主席来的那天算起,

  没有多少天水库就竣工了。

  他奇怪,他修水库没过瘾就结束了,

  他想,如果能再修上几日该是多么幸福呀。

  

  炎炎的烈日,

  晒黑了他的脸颊和脖颈,晒黑了他的脊梁背和胸脯,

  原本白皙的胳膊变成古铜色。一个多月的工夫,

  他双臂上的肌肉隆起来,看上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在离开工地的前一天,他想起了他的孩子,

  离别一个多月了,应该给孩子带一些礼物回去。

  念头一闪,就又后悔,这荒天野地能有什么礼物呢?

  

  傍晚,大家都坐在帐篷里闲谈,

  只有柳德茂一个人钻进了池塘边芦苇丛。

  他拨开一丛芦苇,看见一只碧绿的青蛙蹲在那里昂首歌唱。

  他向前一蹿,扑在水里。浑身湿透了,手却没有松开,

  他把那只青蛙捉在手里了。

  他一气捉了五只青蛙,一只青蛙绿如翡翠,

  脊背还有三条黑色的花纹。

  还又一只玲珑小巧,色如沉香。

  他用毛巾把几只青蛙包好,溜回帐篷。

  大部分人已经睡着了,响亮的鼾声传出老远。

  他小心翼翼把毛巾放在脸盆里,浇一捧清水湿润,

  然后不声不响躺在自己的铺位上面慢慢打起幸福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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