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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叙事长诗《女娲之肠》第十六章:我有屋三椽

2021-12-12 14:33:55  来源: 乌有之乡   作者: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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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我有屋三椽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清明之日,乱花欲溅迷人眼,让人热血沸腾。

  南州赛马俱乐部的锣声敲响了,

  雄健赛马在跑道上狂奔。

  一年之前只能在香港一见的赌马,在南州出现了。

  赛马场老板大腹便便,面对出其不意的热闹场景,

  又激动又兴奋,大喊一声:快来猜马,

  我保证,每次赛马都有大奖。不论是谁,

  不论多少人,只要猜中头马,都能中大奖!

  听见了吗?若想一夜暴富,就来我这里猜马!

  

  看台上站满赌马人,眼睛瞪得溜圆,

  情绪被老板忽悠起来,手臂摇得宛如风中树林,

  狂呼乱嚎:猜马!猜马!猜马万岁!

  

  越州如法炮制,大奖被唐文宗检校尚书左仆射鱼郑后人——

  梦想一夜暴富的年轻人夺去,他惊喜若狂,

  当即患上一种奇异病症——只要听见猜马二字,

  便哏的一声晕菜。

  

  赌马人欢呼雀跃,北方人亦是见怪不怪,

  只当是六十年前东海跑马场今日南迁到了越州。

  倒是老外惶恐起来,这赌马本是资本主义的,

  怎么只换一个猜字,就成为社会主义的了?

  此言一出,当即遭到越州副市长的批判,

  赵括纸上谈兵使华夏有了马氏;国外马氏因马克思闻名世界。

  许多姓氏,中国有外国也可以有;外国有中国也可以有。

  既然欧洲可以赛马,为啥中国不可以赛马?

  难道中外赛马有什么不一样?人有姓氏,马却没有姓氏,

  既然马儿连姓氏都没有,为什么不可以自由自在满世界奔跑?

  

  有些人就是别有用心,总是惦记给马儿安个姓氏,

  他以为只要马儿姓了资中国人就不敢要了。

  呸,中国人不傻,马儿也不傻,

  既不姓资,也不姓社,

  就是印度最高贵的种姓也不姓,

  无论任何人都休想在中国搞什么种姓歧视。

  我在这里郑重警告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休得妄想!

  

  话音未落,台下一片嗡嗡声。身边站着朋友,

  用手指捅了捅他,提醒这不关姓氏,

  是它背上驮了一样东西。

  副市长转向朋友,在脸上狠撸一把,

  掠下一串汗珠子,翻脸不认人,质问驮啥了?

  

  朋友看到一双怒气冲冲的圆眼睛,心想你咋这样?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连提个醒儿都不行。

  这些人物见了领导点头哈腰,

  像个哈巴狗;

  见下级,盛气凌人,蛮横无理,

  就像寺庙大门里的哼哈二将,一副凶相。

  朋友还说变脸就变脸,倘若普通捞百姓将怎么样?

  

  这么一想,热血攻头,脸蛋儿一绷,气呼呼反问:

  你还是不是……了?那东西千变万化,却始终有影有形,

  聪明人一看就明白了,你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

  我不明说,是想给你留个面子,

  难道你非要我当众说出来不成?好,

  既然你连脸都不要了,那我就说给你听,

  我指的是赌博!赌——博——!听到了没有?

  

  副市长先是一愣,继而镇静,坚决给予否认:

  赛马不是赌博,而是博彩。台下没动静,大喊一声:

  博彩万岁!你们听听,他多硬气,他多善辩,

  有多狂傲!朋友气哼哼地别过脸,

  不敢争辩。内里不平,又懊恼又惹不起,

  自己骂自己:你他妈的攀高枝攀,瞎了眼了,

  净交些狗杂种,纯粹二百五,蛮不讲理!

  

  春风又绿江南岸,百花丛中钻出一个鸟人。

  此人尖嘴猴腮,胡诌了几个故事,

  把一群人忽悠得如痴如醉,

  又疯又狂。有人鄙视,有人奉承。

  鄙视的是百姓,奉承的是爱慕虚荣的记者。

  

  记者被人一夸,立刻回敬桂冠:点子大王。

  当今凡事,只要媒子参与,便会受骗。

  久而久之,欺诈成为社会现象。

  有调查发现,多半上当,都不是东北人。

  学者惊讶,原来东北有句谚语:尖嘴猴腮,诡计多端。

  有谚语在前,就凭他那长相,哪个东北人还敢相信他?

  

  让东北人上当的主是个大胖脸,

  知道官员好大喜功,他忽悠了市长,

  说在他地盘给他建造一个香港。

  这是张扬的时代,

  又有记者炒作,市长蠢蠢欲动。

  然而此人不知好歹,一闪身跑到了西部,

  声言炸开喜马拉雅山,让印度洋暖湿气流吹遍青藏,

  把亘古高原变成万倾良田。陕北老农听说此事,

  停下锄头,扯下白羊肚儿手巾,擦擦脸上黄土,

  轻蔑地说这人准是大疯子。

  大风把农民的话送入此人耳朵。

  他沉默,眼珠一转,说了一句哲言——

  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他说这话时正在做梦,因此轰动不了世界,

  第二天睁眼,想起梦中哲言,他做了第一件事,

  请工艺大师把他的哲言刻在磨砂玻璃上,

  大师问他用啥样字体,他想了想说用魏碑体。

  他的选择相当正确,魏碑体结构严整,笔力强劲,

  雕刻在乳白色磨砂玻璃上,模糊缥缈相得益彰。

  

  不幸,他的这句哲言被记者发现。

  作为记者需要的就是轰动。

  那一刻记者眼睛发亮,当即写一篇报道,

  让这句哲言迅速传遍大江南北。这人就是古大忽悠。

  

  他此生最精彩的故事,就是让苏联运来四架图-154客机,

  到抵押银行贷款,再拿贷款买库存积压品运抵苏联。

  他一共装了八百节车厢,第一趟全是暖水瓶。

  他说,暖水瓶好,便宜又不占地方。

  说罢,嘿嘿地笑,转身去了航空公司。

  这架飞机能坐一百六十四人,仨发动机。

  夸赞之后他忽悠经理,

  不要你一分钱的预付款,

  只要付一点点儿租金就行!

  

  经理被他的真诚感动了,将租金转账银行,

  替他还了贷款。记者观察了他的容貌,

  分析了他的语言,却忽略了他的习惯性动作——

  眼睛望天——这并非无关紧要,

  偏远的黑龙江就是邪门,

  除了创造尖嘴猴腮诡计多端的谚语之外,

  还创造了另一生动谚语:眼睛望天,奸起来没边。

  

  很多年过去,此人东窗事发,

  成为一等一的大骗贼,人们这才知道——

  黑龙江的谚语不是白说的。

  

  五月,万物生发,鹿岛河畔,小市长突发奇想:

  从前商人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礼帽,现在西服革履,

  两根肥指夹一棵雪茄,形象不同,却彬彬有礼,

  思想深邃,骗了人家钱,还让人家高兴,

  这里面或许有啥诀窍?

  

  星期天,气霞流韵。小市长带来皮夹克和蜂王浆,

  花一块钱买一张集市门票,花两块钱租一个柜台。

  摆好了商品,他的思想无限升华,就想,

  倘若机关干部都能体验一两次,

  或许能消除头脑里官贵民贱思想。

  

  孰料警察来了,端端正正,站在他的柜台两侧,

  左边的像秦琼,右边的像尉迟恭。他有些不解,

  就问你们来干啥?警察两个后脚跟一磕,

  指尖绷直:报告市长,保卫您的安全。

  他甚为感动,刚要说些啥,记者围上来。

  

  他问记者你们来干啥?记者的思想相当深邃,

  说:市长,您这一举动看似事小意义极大,

  倘若刊载报纸头版头条,肯定轰动鹿岛河,

  或许出其不意还能影响全中国。

  轻飘飘一句话,让小市长哭笑不得,

  朝四下看看,里三层外三层站满围观群众,

  有些懊恼:我刚想体验一回经商,你们就来搅和,

  三弄两弄,把我变成猴儿,看我回头咋收拾你们!

  

  这不能责怪记者,

  倘若把街头巷尾的民谣收集起来,

  保准是一本生动的历史实录。

  不管人们信不信,就在我们这样说的时候,

  京城大街小巷开始流传一首民谣:

  摆个小摊,顶个县官;办个小厂,

  顶个省长;全家做生意,顶个总书记。

  

  傍晚,李始业下班回家,

  看见大爽姥姥牵着大爽的两条小胳膊练习走路,

  就凑上去问:大爽,你干啥呢?

  不料,大爽小嘴一吧嗒,吐出两字:下海。

  李始业和大爽姥姥相互看一眼,哈哈大笑。

  李始业说:您瞧瞧,连两岁小孩子都知道下海!

  

  邱献蠃,一双浓厚的白眉往下垂,

  酷似金庸小说里的白眉大侠。一俟邓志同复出,

  这位一百零八人水货集团案首要,

  便成了怒放的坚定支持者,

  下海热潮就是他儿子邱不成掀起来的。

  

  邱不成局长,

  坐在屋里闲得乌脊遛兽,愤懑,就喊出声:

  啥官本位,纯粹封建思想,老子今天就破除陈腐,

  给那些臭驴马烂看看,官僚怎样当董事长。

  那些臭老板,连政府官员都不放眼里,

  万儿八千就想贿赂,你当这个官不值钱?

  嘴上骂,内里却想:官再大,能当一辈子?

  早晚给人家倒地方,不如现在就下去当老板!

  高兴干一辈子;腻了丢给儿子,

  上来下去,全可以由自己性儿造。

  

  有邱不成带头,

  野心勃勃的官儿,一个跟一个下海了。

  有人问明星呢?当仁不让,

  足球先生下海了,尤二姐也下海了,

  还有一个作家,人称痞子,让人惊喜也让人膈应,

  网罗一群人,成立癞蛤蟆影视创作室,

  利用调侃创作了不少影视剧,让许多人感慨。

  江南皮鞋大王唏嘘:说啥好呢,

  写小说像做皮鞋,也能使用流水线?

  

  处长去南州,买了一件闪电绸夹克衫,

  卖家张口要他二百五十元,你猜我给他多少?

  处长问,柳黪想想:一百。处长笑了,

  不,我只给他五十。

  

  初夏,柳黪跟着处长走进电子一条街南端,

  两侧茂盛的大青杨,树下一趟乳白色平房,

  隔成十几间店铺,每间店铺一扇玻璃门一扇玻璃窗。

  玻璃窗大得出奇,如同一面墙。

  离老远,小老板就出现店铺门前,

  迈着轻松脚步走下台阶,一拍巴掌,

  张开双臂迎接他们。

  

  小老板将手掌一翻,把两个人让进公司。

  屋里陈设简洁秀气,玻璃窗下一张方桌四把座椅,

  方桌上面一只花瓶,花瓶里插一枝鲜花;

  靠墙摆放一排柜台,

  上面摆放数台乳白色计算机。

  乳白色房间,乳白色柜台,乳白色桌椅,

  加上乳白色的器物,活脱儿就是一座乳白色宫殿。

  

  三个人坐下谈生意,其实都是门外汉。

  小老板说,这家公司由我和同学创办,主营计算机,

  副业有经纪人代理……

  处长眼前闪现幻境,经纪人协会成立……

  主持人对话筒说请秘书长讲话,处长大步走上舞台……

  

  柳黪被经纪人一词吸引,眨着眼睛问:经纪人能做啥?

  小老板回答:什么都可以做,比如买卖汽车……

  什么?买卖汽车?柳黪想起大哥,

  柳青现在物资局汽车销售公司作总经理。

  柳黪疑惑重重:怎么?买卖汽车还需要经纪人?

  处长满面笑容,轻松对小老板说:以后我们可以合作!

  

  只过一天,小老板找上门说业务来了,

  柳黪这才知道当下汽车紧俏,没人牵线有钱买不到。

  处长胸有成竹,回答没问题。转身对柳黪说,

  这件事交给你办好了。

  为什么交给我办?我怎么办?

  柳黪满脸疑窦,处长说有问题找大哥,

  柳黪恍然大悟,原来经纪人就是解放前的掮客,

  解放了,公买公卖,你再能侃也不成了。

  

  而今机遇来了,掮客又有了用武之地,

  凭借两片薄嘴唇,赤手空拳挣饭吃。

  如果多一些心眼,还可以赚大钱。

  借助爸妈,占领先机,即便傻了吧唧,

  只要递上金边名片,依旧不耽误捣腾紧俏物资。

  让人遗憾,名声让主义搞臭了,不好再用,但这不打紧,

  聪明人可以换个名,就像人化化妆,丑的也就不丑了。

  

  初试牛刀,竟然成功了,

  处长不觉咋样,小老板异常激动,说话结结巴巴:

  这是,第一,次,佣金,给你们,我们,一分不要。

  柳黪问这因为啥?小老板说讲究信誉最重要,

  将来事业做大了,我们再平分。

  好大的口气!

  

  十年之后,柳黪联系小老板,已不知去向。

  却收到了一组数据:所有中关村企业,

  百分之七十五在三年内消失,百分之九十在五年内消失,

  百分之九十九在十年内消失。捏着数据,柳黪瑟瑟发抖,

  忽然惊叫:我的娘哎,这就是他们喜欢的市场经济!

  

  祸端终于来了,

  人回了城,李始业的工作没着落。

  柳黪急得火烧火燎,满嘴起泡。

  处长拍拍他肩膀,别急,我帮助你找。

  虽然没有了派遣权,但给家属找份工作还是有把握;

  倘若连这么点儿事都做不了,那真是要让人笑话了。

  

  相比之下,李始业心宽多了。

  她家住在蜿蜒河畔,

  人们给它起了一个让人心动的名字——

  河泉。

  

  这并非想象,冬春冰天雪地,夏秋遍野泥沼,

  李始业领着弟弟,成天在泥水里吧唧,

  早晨出去,水灵灵的小人儿,晚上回来谁都不认识了,

  好像泥古千秋的娃娃。就是那一回,

  跟着一群泥娃娃乱跑,

  让大黄狗当成了狐狸,咬了屁股蛋儿。

  这样也好,有农村生活垫底,眼下这点困难小菜一碟。

  

  偌大京城,百十块钱养活四口人真有点儿犯难。

  李始业去了弟弟家,弟弟叫李始成,小李始业两岁。

  小伙子大高个,模样俊俏,大眼睛忽闪忽闪能勾人。

  那几年他的大眼睛一忽闪,

  就从知青堆里勾出一个女生来,

  看上去,这个女生细手细脚又细腰,

  称得上桥头花娇女。

  

  几年过去了,

  老岳父因公殉职,只剩丈母娘,顺理成章办理困退。

  人回到了北京,说不出的感慨之后,就愁没房子住。

  母亲说在我这儿挤。房子有了,户口落不下。

  李始成眨眨大眼睛,安慰媳妇,

  户口有啥用?没粮票不耽误吃饭!

  

  李始业一家,都是乌二鬼,不论啥事都满不在乎。

  松花江宽不宽?没她家人的心量宽。她家的心量赛过大海,

  松花江只不过是一条河。这家人敢于藐视一切,

  现在这点儿困难当然不在话下,

  柳黪佩服李始业,还知道优良传统,

  绝不是基因可以传承,那是血泪的交换。

  

  康德年间,李氏家族最有魄力的女人——

  李始业的母亲——刚过门的李张氏,沾染上了大烟瘾,

  不过一年时间就将李氏两代人,

  辛辛苦苦积攒的家财全部置换成上等大烟土,

  昼夜不舍,一点儿一点儿的吸食干净,方觉心满意足。

  

  晚巴晌,阳光斜斜地照耀空旷的庄稼院,

  李氏家族所有人站成一排瞪着眼睛看大地主韩老镬子,

  赶走家中最后一辆马车,拉走最后几袋苞米,

  没一个人像电影那样悲痛欲绝,

  踉踉跄跄跌倒哭天抢地抓住车辕不放,

  而是默不做声站立大门外恍如岩石岿然不动,

  只有岩石上的十几双大眼目不转睛地追逐远去的车影。

  

  那时候在他们眼里,除了上面一片蓝天,

  下面一片黑土,这个世界似乎早已空无一物。

  只有年轻的小姑子眨巴一下美丽的眼睛,

  就看见了掉在路边上的一穗麦头。

  伸出娇嫩的手指拈起麦穗,

  无名指和小拇指弯成好看的兰花状。

  

  麦穗鼓鼓,麦粒相当饱满,小姑子欢呼雀跃:

  看呀看呀,一粒麦种!爷爷走过去,扁扁的脑瓜儿,

  长满花白头发,宛若肩膀上蹲着一只白刺猬。

  爷爷摘下女儿手指上的麦头,

  高举入天,大声说:瞧,这就是希望。

  爷爷的声音洪亮,穿透了白云,钻入蓝天深处。

  

  八路军来了,轰轰烈烈的土改开始了,

  希望抖擞着重新走进李氏家族宽阔的庭院,

  卖给大地主韩老镬子的土地和大马车,

  毫无损毁地被悉数拿了回来。

  这就是命,这就是乌二鬼的命。

  

  改革开放了,李始成一展身手的环境就有了,

  从前忽悠没人搭理,现在忽悠有几十人瞪眼听着。

  李始成忽悠,就在街道组织了一个建筑队,

  当起队长,把他锻炼成灿若莲花,

  揽了不少活,挣了不少钱。

  商潮一起他又盯上皮包公司。

  

  柳黪没瞧起皮包公司,就说这事西方有,

  旧社会有,就是没听说新中国也能有。

  就是有,兔子尾巴也长不了。一句话把李始成噎成饸饹,

  啥?没听说过?没听说过今天就让你听说过,

  看看人家咋说?甭管黑猫白猫,

  谁能捉老鼠谁就是好猫,

  这就是鲜花怒放,这就是市场经济,

  就是这样一句话,把柳黪气成一个大歪脖儿。

  

  李始成家住八道湾,小胡同蜿蜒曲折,

  好似一条漫游的黑蛇。

  四合院极其普通,门楣上砌着砖檐,

  砖檐上是女儿墙,女儿墙上有板瓦拼成的轱辘钱。

  太阳高照,院内那棵古槐形若苍龙,张牙舞爪,几欲腾空。

  

  李始成住在东房,

  北屋邻居年纪轻轻,身板瘦了吧唧,

  两年前辞职,倒腾买卖,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腿硬嘴巴痛。

  那天下晚,邻居晃晃悠悠走进大院,衣服一脱,

  光着膀子坐在小板凳上喘气。媳妇赶紧端上饭菜,

  说:快吃吧,尝尝我新近学的手艺——

  虾米炒韭菜,速炒见巧,鲜咸适宜。

  裙带面,以汤多见长,看不见面为妙。

  

  小丈夫剜剜眼睛,

  咽口唾沫,依旧毫无食欲。

  媳妇心疼,就说,那喝一瓶冰镇啤酒,

  凉快凉快,怎么样?小丈夫勉强点了点头说好。

  媳妇心眼好,每天下晚儿都为小丈夫预备两瓶啤酒,

  小丈夫喝光了啤酒,立刻感到浑身通透松软,

  幸福地张开手脚,把大字摆在床上,

  一觉睡到天亮。

  

  第七天晚上,媳妇忙来忙去,忘记买啤酒。

  小丈夫看着香喷喷的饭菜就是不动筷。

  媳妇问怎么了?小丈夫说没啤酒,猫儿抓,蚂蚁啃骨头。

  媳妇说你等会儿,我去买啤酒,起身朝大门走,

  小伙儿回头朝着背影喊一句——

  两瓶都要冰镇。

  

  小丈夫落下了毛病,每晚不喝两瓶啤酒睡不着觉。

  媳妇受不了,朝小丈夫耍横:天天喝,

  你看谁家男人不喝啤酒不睡觉?小丈夫实事求是:

  还不是让你惯上瘾,想不喝都不成了!媳妇气得蒙了眼:

  哟,什么时候好心变成了驴肝肺?还埋怨起我来了?

  

  媳妇搓火,不再喊小丈夫大名,脱口叫一声:臭老酒!

  从此“老酒”二字变成小丈夫绰号,你叫他叫谁都叫。

  现在,老酒叼着一棵过滤嘴香烟,

  蹲在当院赏花儿,看见李始业来了搭讪:

  二姐呀,您来,来啦?一说话,舌头有点儿大。

  

  李始成坐在屋檐下,脑瓜儿剧烈一晃悠,就来了心眼:

  这不是机会吗?就说:老酒啊,别光耍嘴皮子,

  说正经的,二姐到现在还没有工作呢,

  你是不是帮个忙找个事做!

  老酒的脑瓜儿剧烈地晃悠起来,

  宛如一根精细的蜡杆挑着一个肥猪头,

  似乎有点撑不住劲儿,就颤颤悠悠来回晃悠。

  

  就这么一晃悠又一晃悠,

  把才刚喝进肚儿里的啤酒全都晃进了脑瓜。

  脑瓜儿一大,老酒的勇气就上来了,砰的一拍胸脯说:

  二姐,甭着急,我给你介绍一位温州老板,

  你帮他卖货,保准儿比你上班挣的钱还要多!

  

  温州老板是个体户,

  在阜成门内大街租三间铺房,

  做服装生意,忙不过来,想雇人又雇不上。

  京城治理整顿,国营企业稳稳当当,少了闲散人员,

  私营企业主找不到佣工,急得像动物园的老虎,

  横眉竖目,龇牙咧嘴,围着铁笼子团团转。

  

  李始业真是乌二鬼,听老酒说这话,乐得直蹦高,

  一连气说了三声好,野心就来了:先给温州老板打工,

  一俟将来有了钱,自己做老板,发家致富,

  幻想有两片薄嘴唇就能做生意。

  谁知她家只给她妄想,

  没给智慧,忘了薄嘴唇。

  

  从西直门出发,向南步行两站地就是阜成门。

  大清早,李始业对着方镜打扮,搽了厚厚的粉,

  抹了重重的口红,穿上大红色呢子外套,

  扭扭屁股蛋儿,走人。

  她似乎对服装生意有一种偏好,

  相当自信,别人都说不怎么样,她却说很好。

  

  阜成门与朝阳门坐落京城两端,中间一条宽阔悠长的大街。

  这是京城中部贯通东西的一条最古老最富魅力的老街。

  朝阳门城门洞墙壁,雕刻一支谷穗,

  向东几十里是大运河漕运码头,

  无论官员或商贾,纷纷由此进入北京。

  京西煤炭从阜成门运进京城,汉语梅与煤同音,

  在瓮城墙壁雕刻一支梅花,从此就有了阜城梅花之说。

  

  这条朝阜大街两端,原本都是悠悠古城门楼,

  北京中轴线在神武门前面与大街中部的节点交汇。

  八百年古都,在这里凝重而肃穆,遗色陈香。

  北面是松柏丸丸的景山,墙红峦翠,

  楼阁亭台。南面是气势恢宏紫禁城,

  碧水萦绕,金碧辉煌。

  

  往西是北海中南海,石桥横卧,

  两端三座门,清幽深邃诡谲。

  而阜成门内,不长的街面上连续三座庙宇——

  白塔寺、帝王庙与广济寺。

  帝王庙门前东西两座牌楼,上书景德街。

  

  这是柳黪儿时的记忆,

  回想起来不免惋惜,这一生只见过一回。

  而今城门楼没有了,四牌楼没有了,

  景德街牌楼也没有了,只剩下了一条赤裸裸的老街。

  好在不远临街一座山门,黄绿琉璃瓦顶,白石券门连着红墙。

  这就是广济寺,多宝殿前面有一株五叶槐,

  叶形如蝶,古雅中增添了多少神奇。

  而今商潮骤起,临街民房一夜之间变为商铺,

  看着挺宽阔的一条街道立即变得拥挤,繁荣撇着脚来了。

  

  阜成门内大街路北,茂盛的大槐树后面,

  长长的一溜,几十家商铺,清一色的卷帘门,

  温州老板的店铺位于中段,总共有三间,

  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服装和皮货,

  一件兔皮大衣售价仅二百块钱。

  简装素雅,成功失败,繁荣昌盛,

  无论过去现在将来,谁人曾与评说?

  

  即使三九严寒,门市也不给暖,还让你大敞门,

  一天下来,娇生惯养的北京人,早就冻得受不了了。

  李始业吃苦耐劳,这回也被寒冷逼迫不敢打扮,

  头缠一条大红围脖,贴身一件碎花小棉袄,

  外面套一件闪红色羽绒服短大衣,

  下穿一条腈纶棉裤再套上蓝呢子裤,

  脚蹬一双赭黄色棉皮靴往柜台旁一站,

  不亚于北魏宋州虞城替父从军的花木兰。

  

  温州老板精明,不管饭,一月只给一百块钱底薪,

  卖一件衣服提成百分之五。李始业并不在意,

  买一只保温瓶,装上自家饭菜,

  吃起来更加可口。

  一月下来挣二百块钱,欣喜若狂——

  这回又比柳黪挣钱多了,又可以强势站台了!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结婚之前,李始业比柳黪工资高一级,

  就要在家说了算,见柳黪不宾服,

  就把刚包好的饺子掀翻在地,

  让他看看这个家是男人说了算还是女人说了算?

  结果两者都不是,最终让钱渔翁得利当家作主!

  

  转过年,

  柳黪为李始业找了家大企业——

  京华内燃机总厂研究所。

  李始业初中没毕业,不学无术,

  哪里懂得研究什么汽车,只好做了内勤。

  尽管李始业始终不甚满意,而柳黪依然想入非非,

  终于回家了,一切安排妥当了,擎等着过安稳日子吧。

  然而现实无情,最终给了他一个坚决否定的答案!

  

  最近,柳黪正在研究京钢工作者制度,阅读了相关资料,

  几赴京钢调研,和企业经理、人事管理干部,

  以及上岗人员分别进行了座谈,

  他有了新认识新思想,

  感觉可以写出具有创意的调查报告——

  他认可京钢人事制度改革,关键在于从工人中选拔干部。

  

  其实这种用人作法早在五六十年代就已经出现了,

  那时提拔任用了一大批政治思想好工作成绩突出的工人,

  有些工人经过培养,当上了企业领导,

  个别人还成为了国家领导人。

  只是最近几年干什么事都大造声势,

  追求舆论效果,把一件平常事,炒得火热。

  能上能下,用则上不用则下,这的确是一种改革。

  至于有啥缺点现在不好说,说多了担心打击企业积极性。

  

  政策需要有一定连续性,需要逐步地完善。

  聘用可以放开,但聘用程序却不可以随意。

  毕竟不是私人企业,用人还需慎重。

  私企用谁不用谁,由他自己说了算。看似随便,风险也大。

  选不好人,企业受损;如果破产,那就得自己担着了。

  说白了,这是用自家企业承担用人风险,

  既然如此,还用别人替他操心吗?

  用不好人,企业破产,

  是他自己弄的,

  活该。

  

  可是国营企业不一样,

  虽说不清楚为啥把国营改成国有,

  到底还有对国家负责的问题!

  不论是谁,把全民企业搞垮了,人民受损。

  现在有些国企聘用干部太随意,把企业弄得不死不活,

  却没人敢站出来负责,只说一句“交学费”了事!

  

  京钢工作者制度,好就好在突出考核。

  上下都不难,关键是凭啥让人家上,凭啥让人家下,

  京钢实行双考制度,这是探索解决问题的一种方法。

  用谁不用谁,就应该在考核上下功夫。

  同时还要注意研究选人用人的连带责任制度。

  选不好人,用不好人,必须追究考核与任用者的责任。

  这种连带责任,追到哪一级合适,

  追到谁头上合适,却一直没有明确说法。

  倘若办错了事有人追究,用错了人却没人追究,

  如果那样,就会长久错用下去,就会一级级错误下去!

  

  这些年,大凡溜须拍马,歪门邪道,拉帮结伙,

  索贿腐败,一个跟一个上去了,越上越多,

  连狗屁也上去了。就这个样儿,

  腐败怎能不蔓延?

  从前是吃喝请客送礼,

  现在是吸毒嫖妓赌博送儿子,

  不知道为啥视而不见,还听之任之?

  轻飘飘一句灯下黑,就把用人腐败的事了了。

  这才不叫啥灯下黑,这叫瞎子害眼,他妈的没治了。

  

  忽然头顶上传来声音:事情没那么简单!

  柳黪四下瞅瞅啥都没有,立即慌神,声音从哪儿来?

  人在说鬼在说,佛在说妖在说?

  恐惧漫进脑瓜儿,麻酥酥的从头顶往下旋,

  旋过脸蛋,旋过肩膀,旋过屁股,最后旋到脚趾尖。

  

  柳黪下了狠劲儿,几句硬话脱口而出:

  怎么不是这样,难道我说错了吗?

  你睁开狗眼看一看,腐败级别是不是越来越高了!

  腐败态势是不是越来越盛了!你说,是不是?

  你说!你说!可是没人回答他,老天也不回答他。

  

  柳黪犯了魔怔,气不忿,想找人理论。

  他要发泄,把憋在胸膛里的恶气吐干净,

  然而他找不到人,找不到发泄的对象。

  他愤懑,却没胆量站到走廊大喊大叫,痛快淋漓地宣泄。

  他想起了东一兵,第一次发现他比不上黑土豆东一兵。

  东一兵不怕别人骂,不怕说他疯,敢宣泄,因而他痛快。

  柳黪气自己胆子太小,把钢笔朝桌上一丢。

  钢笔叽里咕噜滚几滚,在桌面迸溅一片蓝墨水,

  宛若一趟斜着写的英文字母:play the bankrupt——

  利用破产骗钱。

  嗯,这是怎么回事?

  

  忽然桌面出现黑影,还说话了:骗啥钱?

  女人的声音,李始业的声音,柳黪又尴尬又搓火,

  生硬地问:你来干啥?李始业嬉皮笑脸:

  找你商量事,出去练摊。气是下山猛虎,

  柳黪毫不犹豫,大声呵斥:胡说,

  你懂得生意经吗?你又不是没工作,

  练什么摊?你这是不知深浅没事找事!

  

  李始业身后跟着一个人,

  大头大脑,奓奓的头发,和李始业一样高,

  一样脸庞,若换了别人,一定以为双胞胎。

  女人叫谢莲芳,知青大返城,

  从农场回到北京,一直没找到工作。

  

  谢莲芳有个二姥姥,家在隆福寺,早年开一间杂货铺,

  虽然只有一间门脸,借隆福寺庙会的光,买卖兴隆。

  解放了,儿女长大了出去了,二姥姥收了摊。

  外孙女没事做,二姥姥说:这年头像我当年。

  如不嫌弃摆个摊,

  不一定养活不了自己。

  

  谢莲芳连忙收拾门脸房,改成一间服装店。

  那时没人瞧得起个体户,然而谁都不知道这就是时运,

  谁都不知道服装生意风生水起,相当红火,

  只一年,谢莲芳成了万元户。

  转年凭借第一批个体户和知青身份,

  在东城区成立个体户协会那天当选副会长。

  

  这个李始业,在阜成门卖了两天服装就卖出了奢望。

  没游过泳,就不知道水的厉害,没耍过灯,

  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

  没耍过钱就不知道啥叫赌博。李始业以为,

  做买卖就是耍嘴皮子,遗传使然,她家个个会说谎,

  不管严实不严实,就两个字——敢说——敢造。

  

  柳黪不同意李始业做生意,

  完全出于老实人的本性,

  尚不知晓李始业只有两脚猫本事,

  倘若看清她的实质,

  说啥不能让她胡来!难道凭谁都做得了生意吗?

  倘若那样,不是人人都成了大商人了吗?

  那么企业家这个称号还值钱吗?

  你得承认,人有区别,

  有的有本事,有的没本事,

  不能一时这么说,一时那么说,

  赶个鸭子上架。

  

  李始业让柳黪一顿臭骂,闹了个大红脸,

  谢莲芳站在李始业身后,眼珠子咕噜咕噜转。

  李始业又憋气又羞赧,一扭屁股走人。

  李始业走了,憋屈留给了柳黪,

  靠在椅子生闷气,捶了好几回桌子。

  

  大书记南下了,

  他去了江汉大荒山,汉江在它东面,

  竹皮河横穿市区;东宝山白云洞,洞前石碑言:

  国家贵农重粟,诚以食之系民大矣。

  西北白云楼石碑凿刻两首词,

  浪淘沙·我有屋三椽,传说为吕洞宾所写:

  我有屋三椽,住在灵源,无遮四壁任萧然。

  万象森罗为斗拱,瓦盖青天。无漏得多年,结就因缘,

  修成功行满三千。降得火龙伏得虎,陆路神仙。

  

  青埂镇在大荒山市正南,山清水秀,几条街巷,

  在镇政府会议室里,大书记接见了小书记;

  小书记接待了大书记;湖北佬儿的天性就是抖搂潇洒与诡谲,

  大与小,都是书记,小书记一张嘴吟诵了一首新民谣:

  不求官,只求安;天一黑,把门关;你着急,我打鼾。

  

  大书记先是一愣,继而豁然开朗,一路沉重心情释然。

  大书记掏出笔记本,一笔一划记下这首新民谣。

  小书记转了转眼珠子,在大书记停笔之际,

  又抖搂出新民谣:农村干部雄赳赳,

  又催种来又催收;农民群众气昂昂,又骂爹来又骂娘。

  

  两首新民谣都出自农民之口,

  字字句句隐含谴责与讽刺,

  与东宝山白云洞愿景相比,

  新民谣描绘的现实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

  一大一小两位书记就此沉默一小会儿,

  谁都不知他们想什么,或许沉浸新民谣的意蕴中,

  或许尚不知晓古人曾经在东宝山上留下了这样的碑刻;

  或许还没来得及把碑刻的思想印刻在自己的心里。

  

  原生态新民谣让人耳目一新,

  大书记感慨新民谣描写精妙,一路视察一路收集,

  结果他去了怀远镇。怀远镇往东不远是涂山,

  四千年前,淮夷涂山氏在淮河东岸建涂山国,

  大禹治水,与时俱进,按照地方习俗,

  男出嫁女娶夫,嫁给了涂山氏,

  从而留下千古不朽的传说,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时至今日,

  家喻户晓,可见涂山人办事多么认真和执着。

  

  大书记在淮河边见到一群涂山人,至今保持大禹时代性格,

  农民不再吟诵什么民谣,出其不意送他一幅漫画:

  老农肩挑一副长长竹担,额头上汗珠飞溅。

  两只大竹筐,前面公粮,后面提留,

  前担轻,往起翘,好像飞天;

  后担重,像一座山,要求坐地歇息。

  有干部紧随其后,手拿招待费,唧唧歪歪往筐里装。

  压得老农东倒西歪,妈呀,您再别装了,俺实在受不了啦!

  

  大书记富有想象力,看一眼漫画,联想起白条,

  亲切询问:告诉我,手中白条兑现没有?

  啥,您问白条啊?这事俺知道。

  乡长收俺粮食不给钱,

  大笔一挥,给俺写了一张字条,

  字条攥俺手里,不知啥时能兑换成现金,

  最近俺老农也学会幽默,就把字条称作白条了。

  

  怎么?这事您老人家也知道?您知道为啥还让他们这么做?

  俺听说有人做了统计,光安徽农民手里就有两亿白条!

  怎么,您惊讶了?别别,别惊讶,这不算多,

  山东那儿有十亿白条,湖北那儿有十一亿白条!

  怎么样?俺这样说,您老人家,

  还吃惊吗?

  

  庞文看了看大伙儿,大伙儿就朝他微笑。

  庞文回头,笑眯眯地回答了大书记提出的问题。

  声音不大,却让官僚大吃一惊,摆摆手,

  搂着点儿,千万别露馅!

  庞文也会幽默:对不起大书记,

  不是政府要给咱打白条,是咱欠政府钱,

  直说了吧,是咱的卖粮钱不够上交政府的提留……

  

  大书记愣了神,看一眼漫画,恍惚想起什么,庞文趁机显摆,

  要说提留俺清楚,那阵财政入不敷出,就想着法削减开支。

  可是村委员会不是一级政府,怎么能列支?

  行政向来千条线穿一根针,对农民当然不能例外。

  可是这根针没有钱,您说怎么办?想来想去必须提留。

  有了提留,行政就有了办公经费;

  村长说话,腰杆就硬。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乡镇虽小,机构健全。

  只是有一点,这越来越健全的机构全得靠俺农民养活。

  说实在的,先富起来的农民并不多,少之又少,

  有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硬说俺全都富了。

  他们有句话俺不明白,啥叫获得了突破性成功?

  俺不冤枉他们,他们这么说,无非想从俺腰包里掏钱。

  要不然咋会从农业税里又派生出一个特产税?

  要不然颁布承担费用和劳务管理条例干啥?

  条例颁布,俺村公积金公益金,村干部薪酬,

  管理开支,还有学校优抚,计划生育,民兵训练,

  乡村道路,全变成村提留乡统筹,落在了俺农民头上。

  

  俺一直想征收俺的税费到底有多少?俺去征询专家,

  专家说他说不清楚,俺只好向您实话实说,税费多如牛毛!

  您想在俺这儿结婚,一定要记住需要缴纳什么费用——

  除了收取结婚证费,还要收取介绍信费,

  婚姻公证费,婚前检查费,婚宴消费费,

  妇幼保健费,杀猪屠宰费,儿童乐园筹建费,

  结婚绿化费,计划生育保证金,晚育保证金,

  夫妻恩爱保证金,独生子女保证金,金婚保证金。

  他们这是干啥,是想通过收费保证俺活到金婚吗?

  

  这些年,世风奢侈,贪欲狂妄,俺老农受不了啦!

  您知道吗?啥,您不知道?您不知道俺知道。

  湖南有个啥,和俺媳妇一样是农村妇女,

  叫潘啥来着……?咳,俺记不清了,

  反正不叫潘金莲。要是潘金莲就好了,凡事想得开。

  她家穷,连三百元提留都拿不出来。你说没有人家就相信啦?

  抱着账本上家收缴,说来说去,潘啥来着被逼急了,

  脑子一时磨不过弯儿来,迷迷瞪瞪,走到了河塘边,

  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你说你傻不傻呀?

  那可是一条人命!果不其然,捞上来一看,

  命已归天。

  

  楚天也有一个,他的姓不好,名也不好,

  非叫什么端明,怎么听都像是短命。

  一大早,他就喝了农药,不一会儿人就死了。

  什么?您问他为啥喝农药?还不是因为交不上提留!

  什么?您说您不明白?俺告诉您,那些人可凶恶啦,

  二话不说,上去就牵走了他家一头猪。

  他家有啥呀?不就是剩下这一头猪了吗?

  那是他命根子,一年的柴米油盐全靠它了。

  您说心疼不心疼?不是俺说,谁愿意轻生呀?

  说来说去,想来想去,还不是让事情给逼的吗?

  

  俺这儿的人都不是硬汉子,四川人才是硬汉子呢。

  他们学会按红手印,按了手印不是藏在梁上,

  递到法院,控告乡政增加提留无法承担。

  湖北九头鸟做法更激烈,忍受不了无端摊派,

  就去冲击乡政大楼,嗯嗯,最后掀翻了人家汽车……

  

  俺绝对不赞同他们这种做法,有理讲理嘛,

  可话说回来,您上哪儿去讲理啊?听说有人找乡政讲过理,

  这小子就是天堂县丁家庄的丁牻牛。丁牻牛和俺一样,

  也是个臭农民,不过,他比俺小了好几岁,比俺有文化,

  比俺喜欢看报纸,比俺喜欢咬文嚼字,

  喜欢认死理儿。说白了他就是喜欢出头。

  

  就这一点儿俺可不敢,俺是遇强就躲,见硬就回。

  今年二月,他盼来一个让人兴奋的事情,

  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

  他的人生就此走到了尽头。

  

  头天下晚乡政要他参会,还说县里对他的意见很重视,

  请他参加清账小组,审查本村账簿。要描述这件事,

  就得从前年说起。前年他们那儿闹了灾,

  乡亲起早贪黑忙活一整年,

  累弯了腰,这才收获一点儿粮食。

  谁知道只留一些口粮,其余全被村长提留了。

  还有几家,鸟毛没剩,连交提留都不够。不交提留还成?

  村长三角眼一瞪,脚片子一踹灶台,吼:到底有没有?

  没有拘留你!村长急得这么吼,你敢说啥,你说你咋办?

  

  丁牻牛不含糊,他了解政策。

  下晚儿黑,他到各家各户宣传,就像当年搞革命。

  这么个提留法违背中央政策!说完还拱一下拳头。

  他这么一说,大伙来了神了。

  丁蜣螂说:咱村好几个粮仓,全让村书记出租了,

  租金揣进他腰包。丁蝤蛴说:大灾之年,他贪污救灾物资。

  丁鼍龙说:他乱提留乱罚款,故意给咱弄一本糊涂账。

  

  大伙互动,热水开锅,声音不落地。

  丁鸲鹆喳喳叫:乡长大公子,

  上咱这儿乱收费,就像鬼子进村,吃了喝了还让咱给报销!

  丁蠼螋喊:咱上乡里告他们!丁蠛蠓呼应:不行上县里!

  刷,大伙目光对准丁牻牛。丁牻牛食指朝天:

  纳鞋要针线,告人要证据。咱先反映乡里,清查村账。

  

  乡里开会,让村书记丁犏牛交代。

  丁犏牛火冒三丈:各村都这样,我交代啥?

  他们这是红眼病。查我的账,扒我的房,

  我看他妈的谁敢?有人说,凭我的收入买不起拖拉机,

  盖不起大瓦房,买不起盖不起,可我买了盖了,

  他妈的能咋样?这是我的本事!他穷他活该!

  

  丁牻牛和丁鼍龙在村头下棋,副村长丁鹡鸰来了,

  长得鸟头鸟嘴,瞅了瞅说:你俩敢赌博?

  丁牻牛撇了眼:这不是玩吗,管也得派出所。

  丁鹡鸰抹一把鼻子:好啊。丁牻牛不敢吱声。

  不吱声就行啦?丁鹡鸰把肩膀头甩到丁牻牛胸脯上,喊:

  你想打人呀?给你打!说罢,脑壳伸了过去。

  丁牻牛轻轻一闪,丁鹡鸰撞了个顶头空,蹀儿蹀躞,

  摔了一个嘴啃泥。

  

  把村书记告上县,那是闹事;

  把村长闪了个嘴啃泥,那是报复!丁犏牛把丁鹡鸰送进医院,

  鼓动丁鹡鸰老婆写信状告丁牻牛,殴打丁鹡鸰,报复村干部。

  乡长找到了碴儿:好你丁牻牛,敢上县里告我们,

  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大拇指一挑,赶快告诉所长,

  给我严肃查办!

  

  派出所长问你为啥打人?

  丁牻牛回答我没打人。

  你没打人,丁鹡鸰老婆为啥把你告到了乡里?

  丁牻牛沉默,派出所长喊:说!丁牻牛被激怒了:

  你有证据吗?嘿嘿,要证据?派出所长奸笑:

  我给你调解,你他妈还不识抬举。

  告诉你:第一,由你支付丁鹡鸰医疗费。

  第二,逢集那天,由你雇车把丁鹡鸰接回家。否则——

  丁牻牛怒气冲天:我上诉!派出所长气歪鼻子,

  朝窗外喊:翟灵猫、丁蛞蝼、纪犰狳,你们都进来!

  

  翟灵猫、丁蛞蝼、纪犰狳,颠儿颠儿,跑进了屋,

  躬腰塌背一字形站好,姿态和名字一样丑陋。

  派出所长指一指丁牻牛:关留置室!

  三人上去扭胳膊,把丁牻牛推进小黑屋。

  

  凭什么关我?丁牻牛问。听见没有?关起来还敢叫号!

  给他加温。所长狼嚎。翟灵猫和丁蛞蝼,还有纪犰狳,

  三个丑八怪,是这儿的治安联防队员,受过专业训练。

  什么叫加温?就是给颜色看。丁蛞蝼拽住丁牻牛左胳膊,

  纪犰狳转到丁牻牛身后,抬脚踹他右脚踝。

  两人想叫丁牻牛骑马蹲裆,

  羞辱他人格。

  

  丁牻牛哪肯依,较起劲儿来两个拗不过一个庄稼汉。

  联防队员狐假虎威,翟灵猫拎起桑木棒。

  兽性易染,纪犰狳变成疯狗,

  抄起扁担,抡圆了打。腰,屁股,肋巴扇,

  打哪儿指哪儿,一顿猛抡。人的残暴本性一旦触发,

  还原成魔鬼。丁牻牛被打倒在地,仿佛一块战国红。

  

  丁牻牛的父亲拄着拐杖来了,

  看见丁牻牛血肉模糊,两腿一弯,跪在地上求饶:

  所长啊,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的儿子吧!

  我向丁鹡鸰赔礼道歉,我用车拉丁鹡鸰回家,

  我明天就把医药费给您送过来!

  所长,求求您放了他吧,丁牻牛再不敢顶撞您啦。

  所长嘿嘿笑:这回知道错啦?这样好,把人领走!

  

  丁牻牛上了手术台。

  医生回天乏术,黎明前冤魂化作一缕青烟飞向蓝天。

  媳妇悲声切切,一把鼻涕一把泪:丁牻牛呀丁牻牛,

  你为啥不认头,难道钱比命还贵?你死了,

  留下俺孤儿寡母将来怎么办!

  丁老汉双手攥拳,捶墙擂壁,号啕大哭:

  儿呀,你傻呀!你有理他有权,胳膊拧得过大腿吗?

  

  有人挥手,乡亲呼喊,迈开脚步,跑到丁鹡鸰家。

  门窗紧锁,不见人影,早已逃之夭夭。人群愤怒,

  迅速集结,呼呼啦啦,沿大道前行,

  他们要去县府讨个公道。

  大道两旁,无数农民不断加入,

  距离天堂县城还有三里,队伍浩浩荡荡,

  喊着口号,举着旗帜和标语,宛如咆哮的天堂河。

  

  这类事天天上报,柳黪经不住想了又想,

  很不幸,他想起了禅的格言:

  大疑大悟,小疑小悟,无疑不悟。

  至此,从前的忧心忡忡变成了疑惑重重。

  

  春天,轮训开始了,

  学习特色理论,一堂大课,

  几堂自学,几堂讨论。

  许多学员借口家里有事不来上课,

  只有柳黪规规矩矩,住宿学习,

  屈指计算,盼来讨论课,希望畅谈,天马行空。

  结果,叫谁发言,谁不发言,好不容易有个人发言了,

  却是一些家长里短听着乏味,让神魂四处乱飞。

  

  百般煎熬,柳黪终于迎来了考察课。

  上一回轮训,他们考察了潞城红藁村,

  这一回轮训,他们考察朝阳金盏,

  今日金盏,就是昨日黄泥岗。

  原来黄泥岗村发展了不忘乡亲,合并了周围的几个村庄,

  只是金盏这一地名太诱人,黄泥岗人决定统一称为金盏。

  柳黪异常兴奋,到东北上山下乡二十多年,

  失去了常看淑琦大姐的机会,

  这回好了,安排考察金盏乡,可以看望大姐了,

  情不自禁,站在院里朝着东方大喊:淑琦大姐,你好吗?

  

  时隔三十年走进黄泥岗,视线所至,尽收美景,

  让柳黪惊愕,甚至怀疑走错了地方。

  记忆里,黄泥岗是一轴苍茫淡雅的泼墨田园画,

  而今出现眼帘的分明是一幅风光旖旎的西洋油彩画。

  这是哪儿,怎么一派欧洲风光,这里是金盏吗?

  

  前面出现绿湖,芳草萋萋,花红柳绿。

  老柳,知道吗?这是金盏郁金香花园。

  周处长弯着手指嘭嘭敲击车窗:喏,从这儿往前,

  拐过弯,大片郁金香,姹紫嫣红,宛若波斯地毯。

  喏,你往右瞧,树冠上露出几座红屋顶,

  那是金盏度假村,

  温泉,泳池,水滑梯,

  一应俱全……

  

  这个周锐,你问他金盏湖,一点儿都不知道,

  说起园林建筑,说起吃喝,宛若袁枚与《随园食单》。

  唯一不同之处,就是仕途上一个得意一个不得意。

  禁不住再看几眼周锐,面容娇嫩,嘴唇红润,

  柳黪有所醒悟,并非年轻,还有灌输,

  只知道享受,不知道了解,不懂得体验,

  甚至不懂历史层面蕴含着许多经验和哲理。

  

  沿着城镇广场东南侧街道,向偏北方向徐行,

  广场呈等腰三角形,西部底角一株古槐,

  四面石栏,

  古槐玉树临风,威武气魄。

  东部底角一座观景台,宛如蟠龙山长城,

  盘桓而起,昂首面天,似欲腾空而去。

  广场中部顶端修筑一座汉白玉高台,摆放一尊青石鼎,

  在宝鼎的正中,方形雕刻着两个魏碑体大字——金盏。

  

  这里就是小镇金盏,酷似一个仧字。

  东西两条斜街,在广场的正后方交汇,组成一个人字。

  酷似两只大手,手腕并拢,手掌分开,成豆芽状,

  高高地托举起广场石鼎,因而又像一个亽字。

  交汇之处,一条直街朝着东南方向延展,

  与横街交叉,组成一个不字,或者一个¥字。

  它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小镇,汽车行驶一段路程,

  它就变换一个汉字,在攴——氼——仧之间不停转换。

  

  跨过旧河湾,全是京腔京韵的仿古四合院,

  朱漆门额,对联风雅: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股琴。

  终于,依维柯在一条短巷尽头刹车。

  短巷不宽不窄也不长,尽里面一座小广场,

  中央一座牌坊,

  牌坊后面一座大院。

  

  牌坊,似门非门,非门亦门,专门挂匾。

  古代,帝王赐匾悬挂坊门,匾额题词就是表彰内容。

  因而,坊门就有了崇高的旌表意义。

  这座牌坊,四面石基,三级踏步,八柱九楼,

  呈正方形,十字歇山顶,三重檐;四面八方二十四挑檐,

  五十二屋脊,檐角高耸,宝珠、鸱吻还有神兽。

  绿琉璃瓦覆顶,额枋、雀替、花板浅浮雕图案精美;

  边楼在额枋与柱上出穿插枋,出包厦,

  或许因为视觉的缘故凭空生出一层叠檐来。

  四面竖匾,同书二字:明道。

  或许这就是农民的道德追求:道理,理想。

  老子在道德经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形而上的实存之道,超越时空,永恒不变,不可言说。

  

  短巷两侧是文化长廊,左面讲孝道,右面讲廉政。

  廉本意为厅堂之侧,引申清正,节俭,严于律己。

  孔子主张周礼,就是仁,成为廉政思想基础。

  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史为镜可知兴替。

  成由勤俭败由奢,天天治腐,而腐败依旧蔓延,

  所到之处,无不浸染,无不摧毁,这又是为何?

  箴言,只对贤者智者有用,对奸佞妄人无用。腐败属于封建,

  属于资本主义,看腐败知社会,社会制度才是腐败真正根源!

  

  走向大院,牌坊式门楼愈加奇绝,

  四柱三间五楼,歇山大屋顶,四角飞翘,气势恢宏。

  檐下垂花,匾额题书:幸福之门。门柱楹联:

  当是熊罴作为,此心无愧百姓;何必圣贤功德,

  身躯化作踏步。

  

  走进大院,

  千般情景让人惊叹。所有建筑皆古之楼阁殿宇式样,

  两侧步廊,正面崇阁巍峨,宛如黄钟大吕建汉白玉台基之上。

  令人惊愕,如此巍峨楼宇,建造者却不分青红皂白,

  在正中又造一座牌坊门,彩石起磋,翘角凌空,

  嵌横幅匾额,上刻:能修太昊之法,以金德王天下。

  整座楼宇已然酷似一个无比巨大的关字,

  而正中之门,却依然如同关字,

  尽管五彩缤纷,熠熠生辉,大关套小关,

  却令每个准备踏进此门之人,深感无形之威严,这又是何意?

  

  正楼两厢,各有楼阁,牌坊门脸,

  两柱一间一楼,五彩垂花,坊柱奇高,柱顶一只吼兽。

  匾额题字,东面爱莲,西面浩然。楼阁之间,有复廊连接,

  立面山型,中峰重檐琉璃亭,十字歇山,四面抱厦,

  重檐高耸,翘角飞扬。亭内汉白玉坐像,

  新中国缔造者毛泽东,

  端坐沙发之上,举目远望。

  

  会议室里,村党委书记双脚并拢,微微躬身,

  站在话筒之前介绍:金盏就是从前的黄泥岗,

  富裕了,合并了金盏、枣窝,还有黑豆庄。大家商议,

  金盏之名又好听又吉利,从此黄泥岗变成了金盏。

  书记平头,浓眉大眼,身穿蓝西裤,

  黑皮盖鞋,月牙白绸缎对襟长袖衫,

  透着威风潇洒,颇似浩然小说人物萧长春或者高大泉。

  

  柳黪心动,不由多看了几眼,发现哪儿不对劲,

  再看,就越发的糊涂,越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最终发现了区别,村党委书记有些腆肚儿,便长出一口气:

  是了是了,高大泉和萧长春,怎么可能腆肚儿呢?

  腆肚儿是发福的表现,农民怎能发福呢?

  发了福,又怎么种庄稼呢?可是他确实发福了,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就在这时,村党委书记说了一句话,让柳黪胆战心惊:

  我们全体农民一致决定走集体化道路,决不包产到户;

  有不同意的,我们不勉强,可以单干,

  但留下的,

  必须走集体化道路,

  一句话,我们坚持了社会主义,

  坚持了集体所有制。说罢,右臂朝下使劲儿一墩,

  手掌变成拳头。

  

  柳黪惊呆了,这个书记,胆子够大的,你这么干能行吗?

  转念又想,倘若上边不同意,他们能坚持下来吗?

  不管怎么说,他们敢想敢做,坚持信仰,

  这在当今最值得人们称道,

  世上只有这种人,

  才称得上汉子,叫人!

  

  当晚,姐夫小舅子,还有外甥,兴奋地团聚在一起。

  坐在那里,姐夫小舅子互相注视,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

  直到此时此刻,柳黪方才知道,村党委书记,

  就是杨树榛的大儿子,名叫杨土改,

  老二名叫杨援朝,老三名叫杨合作,老四名叫杨公社。

  有这么多儿子,让人羡慕,可是大姐夫生气,

  几个儿子,只有杨土改和他一条心,

  剩下的三个脚跟脚背叛了他。

  杜勒斯纯粹胡说八道,说啥和平演变从第三代第四代着手,

  他太小看人了,追求资本主义哪儿用什么三代四代啊,

  从老二开始,就跟他无理取闹,强调几回都不成,

  一直闹别扭,争论了多年,弄垮了他的身体,

  老三老四就放开了胆子,扭着屁股,跨着步子,走起来了。

  

  杨土改坐在一旁一个劲儿地叨唠:

  事先咋不说一声呢,我爸成天念叨你们来呢!

  这是一栋西洋式小楼。客厅虽大,陈设简朴。

  正面墙上,悬挂柳淑琦大姐的大照片,笑得滋润。

  柳黪问:我大姐呢?怎么没见人影?一句话,

  触碰了杨树榛痛处,柳黪看见沙发里,

  杨树榛猛的一颤,一汪热泪,

  在眼眶里打转儿,

  灯光照耀闪烁光芒。

  

  杨土改看一眼柳黪,又看一眼杨树榛,知道不妙,

  说:我妈前天过世,不过她的梦想已在生前实现,

  她走得踏实,满脸含笑。柳黪脑瓜里咕咚一声响,

  一只三脚乌钻出头顶,在上空盘桓。鸟儿鸣啼,叽叽喳喳,

  柳黪听懂了鸟语,鸟儿说,人终究要死,宇宙是一个系统,

  既然有生,当然会有死;有了死,才会有生。

  何况物质不灭,宇宙存在一个大循环,

  死亡因为否定生命构成悲剧,

  而悲剧却以悲壮的激情肯定生命;

  尼采这样说,死在幸福之巅者最光荣;

  柳淑琦大姐在幸福之巅回归,应该最幸福!

  

  说起合作化,杨树榛当仁不让。

  他歪着头,看了看杨土改,

  柳黪看见杨土改一个劲儿朝杨树榛扬下巴。

  杨树榛双手向外一摊说: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了。

  可是我能给你讲些什么?倘若你大姐在就好了,她是大学生,

  不仅有理论还有实践,理论指导实践,实践检验理论,

  她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典范,不像现在那些人……

  

  你淑琦大姐是共产党员,又是土改工作组副组长。

  土地改革之后,没有回城里,而是申请留在黄泥岗。

  她把青春献给了中国农村建设,这该多么伟大啊?

  有一点很重要,她是大学生,大学生扎根农村,

  你知道这对黄泥岗该有多大的影响?

  黄泥岗的乡亲哪个不挑大拇指,哪个不佩服你淑琦大姐?

  要我说,是你淑琦大姐开创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先河。

  你和你的同学应该怎样看待上山下乡?

  如果你拿你的二十二年的上山下乡经历,

  与你淑琦大姐一辈子上山下乡的经历相比,

  你会怎样想,你会怎样说,还会感觉委屈吗?

  

  但是,这不是今天我说话的重点,

  我要说的是,你淑琦大姐是黄泥岗第一任党支部书记。

  可以这样说,黄泥岗党支部是你淑琦大姐一手创建的。

  这是她对黄泥岗的最重要的贡献。当然,对于我来说,

  她还有另外一种特别贡献。嗯,你又嘀咕啥呢?

  我知道你想说啥,你想说你淑琦大姐最终嫁给了我,是吧?

  不,我要告诉你,嫁给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淑琦大姐介绍我加入中国共产党,

  让我成为了这个伟大光荣正确的党的一员。

  没有这一点,我就不可能成为今天的我,

  没有这一点,我就不可能领导黄泥岗走上康庄大道。

  这是我的一个私人的故事,但是,这却是我的心声。

  

  冷不丁听杨树榛这么问,

  柳黪有些猝不及防,感觉砰的一声巨响,

  胸膛就爆炸了,仿佛植入一棵参天大树。

  他戛巴戛巴嘴儿,刚想解释,

  就听杨树榛话题一转说:还是让我给你讲黄泥岗的故事吧。

  这些故事都是我的亲身经历,这些故事藏有我的思想。

  对这些宛若天方夜谭的故事,你可以存疑,可以批驳,

  但我必须声明,这些故事都是真实的故事,

  不仅是我杨树榛的成长史,也是我们黄泥岗的发展史。

  

  黄泥岗地处古金盏湖畔,地势低洼。

  土改了,大家分了牛分了地,觉得好日子来了。

  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你淑琦大姐动员我带头,

  组织互助组,吸收老幼病残贫农户参加。

  经过动员,最终只有十几户人家。

  到了夏天,黄泥岗突然下了一场大暴雨,

  顷刻之间,大地变成汪洋大海。单干户的庄稼减产了,

  互助组依靠集体力量挖沟排涝,不但没减产还丰收了。

  

  实践教育了庄稼汉,纷纷要求加入互助组。

  土改是第一革命,合作化是第二革命。我可以自豪地告诉你,

  一九五一年,我在黄泥岗组织了红星农业生产合作社,

  比全国农业合作化运动整整早了三年呢!

  到了一九五三年,黄泥岗互助组全部向合作社转变,

  怎样兴办合作社,我们没有经验,你淑琦大姐说,

  没有经验,我们可以走出去学经验。我想,傻子过年看隔壁,

  这也是一招,不需要你坐那里冥思苦想就能学会办社的方法。

  

  我们走了一遭,真是大开眼界。

  在共和国农业合作化的历史上,

  有好几个村庄不同凡响。可是他们离我们太远,

  没有盘缠我们去不了。因此我们就往近处踅摸。

  在我们北面,河湾那儿有一个生产合作社,

  二十几户贫农,只有一头老牛,附近村子喊他们穷棒子社。

  可是穷棒子社不气馁,十冬腊月,利用河湾优势,

  割芦苇织芦席,割柳条编土篮,获取了大批生产资料。

  他们的穷棒子精神把我感动得落泪。我就想,

  这是我国农民的形象,财富要靠自己创造,

  只要我们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又有党的领导,

  不是回避问题,而是用积极的态度去解决问题,

  任何人间困难总是可以解决的,

  任何远大理想都是可以实现的。

  

  自古以来,朝代更替是常事,

  几百年一次甚至十几年几十年就发生一次。

  而农业合作化开天辟地第一回,你说,这运动伟大不伟大?

  杨树榛沉浸往事,有条不紊,滔滔不绝,

  把黄泥岗的农业合作化历史讲得出神入化。

  灯光迷蒙,柳黪陷入沉思,

  忽然想起小学生时代的课文——

  我要当小社员。

  

  火红的年代,立刻浮上了脑海,波澜壮阔,

  杨树榛变成了农业社主任,他变成了只想当社员的小学生。

  人长大了,少年的理想还在,身体一挺,轻舒一口气,

  自言自语,似乎说给旁人听,

  说给下一代人听,就听见他说:是啊,

  中国现代农村的发展,就是从农业合作化开始!

  

  简单一句话,却说在杨树榛心坎上,

  七十岁的杨树榛显得愈加亢奋:

  知道农村发展主要依靠什么?依靠革命精神;依靠集体力量;

  依靠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依靠大公无私,

  依靠爱国家爱集体的共产主义风格;依靠科学态度;

  黄泥岗就是依靠这些思想,

  依靠这种干劲,走上了富裕之路!

  

  柳黪兴致高涨,非要杨树榛继续讲,

  杨土改连忙递上烟,接过话茬:

  让我讲讲花溪好不好?

  柳黪为之一振:太好了,在这之前,我知道大秋庄和许秋敏,

  还不了解花溪村。杨土改吐了一口烟说:大秋庄,

  因为许秋敏的缘故,变成了花溪村的陪衬。

  记者说这在当时无法回答,因为那一代人的特色就是创新,

  而创新包含着极大的随意性,一如那一句传遍天下的名言——

  摸着……过河。

  

  真的很有趣,这位最大限度保持了诚实勇气的记者,

  对这句话的评价,竟然也饱含了极大的随意性。

  继而记者又说,既然如此,

  改革初期,选择这号人作为象征,

  也就成为必然,也就无需给予什么更多评论。

  最终,这个故事在一个春天的晚上,以悲剧形式告终,

  当然,这其中也有他的不得不如此的一些尴尬的理由。

  

  我问你,扈人宝也是农民,为何却有另一番表现?

  冷不丁,杨土改提出这样深奥的问题,

  让毫无准备的柳黪有些发蒙,想不出个中原因,

  杨土改得意了,他把骄傲的舅舅问住了,牵住了他的思维,

  让他跟着他的思路行走。灯光穿透缥缈的青烟,

  从几个人的头顶照射下来,

  让谈话的氛围显得越发神秘。

  

  朦胧中柳黪看见杨土改挺了挺胸脯,张开大嘴巴,

  自信的声音迅速地充盈了他的耳鼓。实际上,

  花溪村并非突然出现,全国那么多村庄,

  为什么花溪会这么出名,这么富裕?要我说,

  这和村书记扈人宝目光远大艰苦实践有绝对关系,

  他在伟大的时代中长成,不愧为这个传奇的核心人物。

  

  六十年代,花溪村就是先进典型。

  有些人不了解情况,说扈人宝偷着干对着干。

  否,袁宝华曾说,文革之前苏南社队企业刚露头,

  中央研究室就有调查报告,详细介绍了花溪。

  毛主席批示这是农村光明灿烂的希望。

  你看,这就是历史。

  如今,花溪仍为集体所有,

  这才是真正的共同富裕,是不是?

  

  八十年代初,时兴家庭联产承包,到底分还是不分?

  扈人宝思考良久,将五百亩农田交给三十名种田能手承包,

  其他劳力全部转移乡镇企业。他的这一做法招来非议,

  有人说他不分田是极左。扈人宝发动村民讨论,

  老人表示怀疑:平均半亩地,人人种田,能致富吗?

  年轻人大多很直白:分田到户,咋专业化?

  扈人宝语重心长:分田分了人心。

  人家分,我们不分,这也是实事求是嘛。

  到了一九八七年,花溪村实现了亿元村的目标。

  扈人宝说:人要有信仰,我信仰马克思主义。

  我若动摇了,花溪村怎么办?

  花溪的天是共产党的天,

  花溪的地是社会主义的地。

  实践检验真理。

  

  听罢柳黪拍案叫绝,热血沸腾,竟然旁若无人朗诵起诗歌来:

  青春的热血,又涌上了面颊,但我多么愿意,和暴风雨结合。

  激情易染,杨土改问这是谁的诗?

  柳黪雄赳赳回答:这是马克思的《暴风雨》!

  杨树榛插不上嘴,说:别谈诗了,快讲你的夏阁村吧。

  

  杨土改刚从夏阁村回来,满脸不屑:

  六十年代初,江夏曾试验包产到户,

  受到上级严厉批评。现在又搞,是有意还是巧合?俺要问,

  江夏夏阁村缘何难以发展集体经济?柳黪不知道如何回答,

  把个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

  怎么,不知道?杨土改站起来,肩膀一端,双肘朝后一绷,

  胸脯挺了起来,仿佛高大泉似的头颅来回摆了摆,

  说:一个村庄是否发挥了集体经济的优势,

  俺认为,可以从三个方面考察。首先,是否存在魅力人物;

  其次,班子是否有信仰。团结务实;第三,村民是否信任。

  而夏阁村恰好缺少这些,注定难以迈开大步,走不了多远。

  

  根据我的了解,他们的出现因为家族作怪,内部不团结,

  分组分了几次都没分出结果,就连亲兄弟都笼络不住。

  夏龟板无奈,就说既然搞不到一块堆儿,那就分吧。

  就这样,夏阁村的包产到户比别人先走一步。

  可笑夏阁人,因为内讧成了英雄,

  这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历史的幸运?

  当这种内讧一直存在,其后的改革受阻,也将成为必然。

  近几年,围绕土地合作经营还是继续维持分散状态,

  带头人夏龟脚和村书记的矛盾就是最好的明证。

  依我看,夏阁村停滞不前与大多数村庄没有显著的差异,

  恐怕与缺少富有魅力大公无私强有力的核心人物有关。

  

  夏阁村坐落中原,在一般地图上找不到它。谁能想到,

  某天晚上,以原始方式召开的那个会议,能载入史册呢?

  谁又能料想,它能成为引发惊骇变革的杠杆呢?

  说到此,杨土改忽然问柳黪:三舅,

  你看俺这怎样?不错。柳黪赞扬了他。

  

  可你再看夏阁,就比俺差多了。他伸出左手食指,

  继而收拢与大拇指圈成一个“圆”字,说:

  至今,他们还停留在前几年水平上。

  柳黪当即批评了他:即使那样也不能骄傲。

  杨土改忽然嬉皮笑脸,说俺诚恳地接受您的批评。

  

  杨土改继续讲他了解的故事,俺听说,

  许多部门都承诺给他们援助款项,

  夏龟脚在省人大会上递交了提案,询问夏阁村发展专项资金,

  和调拨情况。很快收到相关复函,财政支援资金正逐步到位,

  投资额已经达到六百万元。啊,六百万,真不少。

  可是,夏阁人的眼睛雪亮,只看见了一幢小楼一座牌楼,

  剩余的钱到哪儿去了?他们穷追不舍,气势汹汹地质问。

  

  江夏一位作家一直跟踪夏阁。

  有一回,他约了一位摄影家,一道去夏阁村,

  情形让他吃惊。他说我本想写夏阁十八家,

  谁知道十年当中走了好几个。那么就采访剩下的十三家吧。

  可是我访问一家之后就动摇了,夏阁村这篇文章不好做了。

  之后,越州晚报发表解密新闻:红手印是真是假?

  标题用疑问句,文章却言之凿凿,认为契约有假。

  

  几年之后,领导来夏阁,

  夏龟板汇报夏阁村第一次向国家交了两万多公斤公粮。

  人们知道吴庭报告为市斤,夏龟板却把它变成了公斤。

  不过,夏龟板聪明,当即背诵一首他创作的民谣:

  大包干,大包干,直来直去不拐弯。保证国家的,

  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领导禁不住笑了,夸奖说:

  农民的语言就是简洁、生动、幽默。

  

  世纪之初,两位江夏作家为了撰写中国农民调查,

  也去了夏阁。他们这样写道:夏阁与淮北农村相差无几,

  唯一不同的是,村落铺有一条水泥马路,

  村西头有一座牌楼。我们没有看见参观访问人员,

  甚至没有遇见一位村民,村庄冷冷清清,

  似乎已被人们遗忘。

  

  夏龟板请我们到院里坐,说起农民负担就摇头,

  大包干有三句话:交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

  剩下都是自己的。没想到麻烦就出在这里,刮起了三风:

  乱征乱罚乱摊派,大包干带给农民的好处被掏光了!

  说罢吟诵新民谣:国家财政扶摇直上,

  县级财政摇摇晃晃,乡镇财政没啥名堂,

  村级财政一扫而光。

  

  杨土改滔滔不绝,说起他对农村经济发展的新认识:

  探索三农发展之路,具有伟大的战略意义。

  建国初期,我国还是一个人多地少的农业国,

  农业技术含量低,不少地方处于刀耕火种阶段,

  偏远农村农民对农业机械化相当陌生,

  要解决这些问题,当然可以回归传统,

  但实践证明不行,因此我主张组织起来,

  逐步实现集体化。

  

  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实事求是,是马克思主义的灵魂。

  农村新一轮的合作化,恰好说明,只有组织起来,

  联合起来,才能向生产的深度和广度进军。

  我们金盏,将遵照党的最新政策最新规划全面发展,

  有党的正确指引,我相信,其他任何形式,都无法与之相比。

  

  俺们金盏村干部和农民,既要创新又要尊重传统,

  在这里我借用小平同志一句话,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村南是金盏工业园区,有五大支柱产业,

  化工、机械、万向节、家电,还有太阳能。

  柳黪想起那片树影婆娑的槐树林,

  林间隐约一片厂房有蓝屋顶黄屋顶,

  但更多的却是金屋顶银屋顶和红屋顶。

  

  正要奇怪,就看见杨土改又一比划:俺村傍水而居,

  北有金盏湖,东有旧河湾,还有地下水,俺要做足水上文章。

  柳黪双眼一亮,金盏温泉度假村突兀眼前,

  恍惚中,就是一个龙宫水世界。

  杨土改加快语速:将来您再到俺这儿,

  尽情欣赏金盏风光吧,俺要撰写农村新篇章,

  努力营造绿色环境,发展绿色经济,奉献绿色产品,

  积极有效地促进神州大地和人民绿色生活快速地向前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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