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郜铣冰离开,曲老师夹起一粒棋子悬在棋盘上方,眼睛紧盯着棋盘上那条死蛇,说道:“我听说给小郜介绍对象他看都不看,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不打算在这里久留呀?”
“哪里呀?如果不是因为那场……唉!一般都分配到地级以上党政机关工作,或者到大学教学。可他呢?分配到这里,心情可想而知的。”
“听说他在大学处过一个女朋友,可能还是心里放不下。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没见他和别人提起过。”
两位老师边下棋边议论着。
“还是太年轻,拿个人前途当儿戏,头脑发热起来做事不考虑后果。考个好学校多不容易?可惜呀!可惜一身的知识才华,当一辈子老师能有多大出息?”曲老师面带遗憾地说道。
“哎,看看你伸着个长脖子压过半个棋盘了,挪一挪身子。”
“是金子在哪里不发光呀?现任的某位省领导不也在乡下当过乡镇领导吗?二班李峰的三舅现在在某军区当首长的,曾经在乡下当过民办教师呢?我看人家怎么都比你强,起码今年还会留在高三把关。”方老师并不完全认同他的观点反驳道。
“你这是说话还是故意抬杠子呀?他和那些特殊年代的人能比么?”说着曲老师手起棋落把小方的一片黑棋给提掉了,小方立马傻了眼。原来白棋趁机走了个耗子偷油,不但把死蛇走活了还把黑棋弄死一片。
“不算,不算,你故意借聊天给我催眠,不能算,不能算。”小方有些气愤,说着就要悔棋。曲老师哪里肯依,两个人正争吵着,走廊传来一声咳嗽,伴随着的是轻微的脚步声。小方把食指挡在唇边做出“嘘”的动作,两个人悄悄收起了棋子和棋盘。脚步声由远及近,左校长推门走了进来。
老校长左仁现年五十岁,德高望重。在全区乃至全省享有盛名。从教近三十年,桃李满天下,老校长热爱教育,器重人才。他对这个棱角分明而且存有政治污点的年轻人,非但不歧视,反而高看一眼。按他的话说,年轻人嘛谁还没犯点错误,否则怎么叫年轻呢?我不也是读研究生时遭受迫害才来到这里的嘛?我们对年轻人最大的关怀就是在他们犯错误的时候表现出允许他们改正错误的宽容。不得不说,在郜铣冰如同一叶孤舟因突起的风暴打在这荒岛上的时候,遇到这样一位长者和好心领导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郜铣冰对这位值得敬重的老领导的回报是上一届高考,一个循环下来政治单科成绩及全校文科高考升学人数、高考升学率全区排名第一。县级重点中学获此殊荣十分不容易。郜铣冰担任班主任的班级总体升学人数和升学比例遥遥领先,正因如此,第一轮循环后他破例留在高三带毕业班,没跟随年级组继续常规的教学循环。高考成绩连续在省内同类学校名列前茅吸引了其他兄弟学校同行们来学校参观学习,教学经验交流活动随之多了起来。郜铣冰的课理所当然成为学校开门办学听课最多的课堂,不断引起教育界同行们的广泛关注。
“郜老师,众多同行无非是想通过听几节示范课,学一点特殊教学方法,回校后当作提高本校学生学习成绩和教学水平的灵丹妙药。目前看很徒劳?大家一致认为你郜铣冰心胸狭隘,故意把念动芝麻开门的秘诀掐在手心里不肯说。”他的好朋友三吉台中学丛校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丛校长,你心里应该是清楚的。不是也有一些近乎很聪明的老师想通过和学生谈话,拿到点我介绍经验时不肯说的东西嘛?而除了收获到学生们:听郜老师讲课是一种享受之外,别的不也是一无所获吗?”
“可见,根本不是我有什么特殊诀窍不肯说,我的所谓经验无非是平时积累的丰富知识、赋有感召力的特殊语言,课堂上对学生潜移默化的随堂训练。而这些恰恰不是简简单单听几堂课就能拿走的东西。”
这不得不让他对丛校长的一番话产生联想:其实,众多教育工作者都清楚这一点,现实生活中也许不缺少通过简单复制走向成功的案例,不过仅仅局限于简单劳动而已。类似于教育、科研和特殊行业,乃至一些特殊人的特殊做法,想走捷径通过简单复制的办法取得成功是非常不容易的。
教育所面对的教育主体,教育客体差异很大,'学校、社会、家庭'三位一体,教育环境不完全一样,真正的衡水二中模式全国只能就衡水那么一个,华为和格力如此,茅台、五粮液也是如此。考察了茅台镇以后,回自家院子里挖个井,也想酿造茅台酒和五粮液,从而假货便猖獗了起来,人的思想意识一旦出了问题,由人生产出来的很可能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郜铣冰有些气愤。
“不过,你走得快了,意味着我跑得慢了。牛顿曾谈道:一个物体在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或静止不动,或始终保持匀速运动不变。事实上,运动着的物质终归是要停止的,自然界没有无限真空,摩擦力成为物质减慢速度,直至停止的原因。”丛校长结合自身专业以朋友身份向郜铣冰叙说着。
是呀,人类社会中的教育社会不但如此,还存在着令人难以想象的社会摩擦力,这便是加速度和质量成反比特殊含义下的特殊社会关系。目前,这所学校内部如同牛顿三定律揭示的一样,围绕着利益形成了互为摩擦力的两大对立群体,老教师群体和年轻教师群体。
“刻钢板,印刷题,讲示范课……活由我们年轻人干。发奖金,定题拿好处,进职称以及分配高考奖金,老教师说了算。”方老师在办公室发起了牢骚。
“我看并非所有的老教师都有幸成为既得利益者,全校就那么几个,象化学组,英语组那两个爷太,辉煌也是曾经过的。什么学科带头人?狗屁。去年,他们两个学科考个全省倒数第一,我这个教政治的去教化学和英语也不过如此,单从名次来说还有下降空间么?”李威海这个老实人说话更加尖刻。
“中青年教师进职称还要送钱,甚至个别女教师需要有献身精神。王老师,你翻开历史看看满清王朝和民国时期有没有这种现象?”刘红影显得更加气愤。
郜铣冰这个研究宏观学问的人,敏感地意识到伴随着改革开放,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这两个社会天平上的砝码明显的一面轻一面重了。
恰在此时,县里成立了一所新的完全制高中,原教导主任调到新学校当了校长。该校的主任一职成了空缺。老校长想把郜铣冰提拔起来。在学校党支部会议上提出:
“从人品上看,这个年轻人心存正义,有担当,处理事情公道;从工作上看,他工作业绩突出,头脑灵活,有工作能力。”
当然,老校长还有那么一点会议上不能说的不是私心的私心,是他的实用主义哲学。
“郜铣冰当了主任在抓教学的同时,必然会把教研抓起来。这样,无论他在这里待多久,起码教学经验能留下来。”
不知道左校长处于怎样的考虑,他总感觉这小子不是这个池中的久留之物,唯恐池子小养不下大鱼。他想尽办法为他创造发展平台,帮他开拓施展能力的空间。甚至私底下安排老师帮这个后生介绍对象,他实在不希望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让人才从教育阵地上流失出去。有了主任这一空缺,简直是天赐的良机,左校长把提拔郜铣冰的意见报到了教育局。
教育局柳局长原本也是本校政治教师出身,当了校领导后被县里调到教育局当上了局长。他对郜铣冰有些了解,地区组织的几次转干考试,人事局在教育抽人出题,柳局长筛选出题人选时,他们有过交往。他对这位年轻人不但不陌生,印象也不错。
显然,郜铣冰在柳局长心里,是有一点情感优势的。
柳局长很认同左校长的想法,在他的请示报告上批示:“同意。”事情基本落地,等待苗科长出差回来,到一中宣布任命就算了事。正在这个时候,主管教育的副县长分别给柳局长和左校长打来电话,说县里决定提拔生物教师项天来当教导主任,还特别提醒,用人既要考虑业务能力问题,也要考虑政治问题。按以往规矩调整主任级别的学校领导,县里是不干预的。何况这方面的用人权也不在副县长手里。但副县长说:“这是县里的决定。”这句“县里决定”一句话虽然没有文件,两位资深的领导都能体会到话里面包含着的深意。柳局长和左校长不能不认真考虑。
“县里不要说决定安排一中主任,就是安排你和我也得服从啊,没办法,照办吧。”柳局长自言自语。
“喂,左校长,到局里来一趟啊?”
左校长知道柳局长有事需要商量,放下电话来到教育局。
“我感觉不对,县里从不对学校主任级别人事干部的任免进行干预,这次不但干预,还把人员明确下来,这种情况自我当领导主持工作以来很少见,或者说在教育历史上没有过这样先例。”柳局长有些不解。
“接到李副县长电话,我把项天来的社会关系疏离了一下,根本不是政治不政治的问题,是那名生物教师身为县检察院检察长的岳父发挥了特殊作用。”左校长向柳局长解释道。
“县里介入无疑给我们的用人计划判了死刑,这让我为此很发愁。你清楚的,学校开完班子会议,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恐怕提拔郜铣冰当主任的消息,已经风靡了整个学校。不排能除个别老师,私底下开始称呼郜主任了。”
“县里早也不说,晚也不说,偏偏这时候插了一手。”左校长看着柳局长,两位领导相视无言,感觉不好安排。
柳局长思索了半晌,掐灭手里的香烟,用商量的口吻跟左校长说:
“既然这样,你看让郜铣冰到新二中当副校长怎么样?免得他疏通关系从教育流失出去。”
“这个不行,绝对使不得。”左校长立马摆摆手,表示不同意。
“他走了,一中的文科教学水平会受到较大影响,学校会面临极大的社会舆论压力。我看实在不行……”
“实在不行,别让小艳管学校团委工作了,把位置让出来让郜铣冰接替她的工作。”
小艳是左校长儿媳妇,两年前被局里列为后备干部,负责一中团委、学生会工作。
“那小艳呢,她怎么安排?”柳局长摇了摇头,表示不妥。
“你跟教师进修校的孙校长打声招呼,把她调到教师进修学校去工作。”
柳局长苦笑了一下,面露难色,没开口说话,从放在桌上烟盒中抖出两支烟,递给左校长一支,另一支别在自己嘴上,左校长掏出打火机顺手给他点上,柳局长两眼盯着一缕青烟直冲屋顶。左校长见状说道:“这事我自己处理吧。”
说完,他神情忧郁地从柳局长办公室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