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故事改写,嵌合某事,略有新意)
山底下,老莫家,人称莫翁。土里刨食,耕种为业。好地几十亩,耕牛一只。后在他人手中购得母牛一只,自行繁殖,渐有小牛几头。雇佣村里几个农人,共同经营,苦奔富裕生活。茅檐草屋,衣食有余,算是过得不错。老莫膝下无儿女,与老伴儿两个日夜算计思量的,无非是耕田锄地,养猪牧牛之事。
老莫胼手胝足,苦心经营,水牛儿又多了几头,寻思找一个牧童,专司牧牛。村里有一个小伙儿,本姓言,父母双亡的孤儿,寄养在街邻家里,人称寄儿。寄儿愚蠢,一字不识,没有本事做别的事情,现在年龄也大了,没有人管他,只好到处帮短工混饭。
一天,寄儿在山脚拔草,见一个梳着双髻的道人走过,把他来回端详了几番,道:“好个小人!有点鸡贼。可惜痴愚颇重,苦障未除。你愿意跟我出家,随侍左右嗼?”寄儿道:“跟了你,怎受得清淡生活?”道人道:“不跟我,怎受得烦恼生活?也罢,我有个法儿,教你夜夜快活,你可要学么?”寄儿道:“夜里快活,也是好的,怎不要学?师傅可指教我。”
道人问:“你识字么?”寄儿道:“一字也不识。”道人道:“不识也罢。我有一句真言,只有五个字。既不识字,口传心授,也容易记得。”遂叫他将耳朵来:“说与你听,你牢记着!”是哪五个字?乃是“做几夜好梦”。
道人道:“临睡时,将此句念上几遍,管你有好处。”寄儿谨记在心。道人又说道:“你只依着我,后会有期。”捻着渔鼓简板,口唱道情,飘然而去。是夜寄儿果依其言,念了几遍,然后睡下。才睡得着,就入梦境。寄儿睡在梦里,见自己身为儒生,粗知文义,正在街上斯文气象,摇来摆去。
忽然见个人来说道:“爪哇国王黄榜招贤,何不去求取功名,图个出身?”寄儿听见,急报了大名:言寄儿。恍恍惚惚,不知涂抹了些甚么东西,没有任何文学性,创造性可言,无非屎尿屁一类,叫做万言长策,将去献与国王。国王发与那掌文衡的看阅。
寄儿使用了些金银作为贽礼,掌文衡的教授们大悦,说这个文字乃惊天动地之才,古今罕有,加上批点,呈与国王。国王授为“着作郎”,主天下文章之事。旗帜鼓乐,高头骏马,送入衙门到任。言寄儿此时身子如在云里雾里,好不风骚!
言寄儿跳得下马,一个虚跌,惊将醒来。擦擦眼,看一看,仍睡在草铺里面,叫道:“呸,呸!作他娘的怪!我一字不识的,却梦见献甚么策,得做了官,管甚么天下文章。”嗤嗤的还定着性想那光景。只见平日往来的邻里沙三走将来叫寄儿道:“寄哥,山底下老莫家寻人牧牛,你何不投与他家?省得打短,一天没活儿,就要饿肚子。”寄儿道:“投在他家,可知好哩。只是没人引我去。”
沙三道:“我昨日已与他家说过你。今日我与你同去,只要写下字据就成。”寄儿道:“多谢美情指点则个。”
两个说说话话,一同投到老莫家来。老莫问其来意,沙三把寄儿勤谨过人,愿投门下放牛说了一遍。莫翁看寄儿模样老实,气力粗夯,也自欢喜,情愿雇请,叫他写下字据。寄儿道:“我须不识字,写不得。”沙三道:“我写了,你画个押罢。”沙三曾在村里读过两年书,尽写得几个字,便写了一张“情愿受雇,专管牧畜”的字据。虽有几个不成的字儿,意会得去也便是了。
后来年月之下要画个押字,沙三画了,寄儿拿了一管笔,不知左画是右画是,自想了,暗笑道:“不知昨夜怎的献了万言长策来!”捻着笔千斤来重,沙三把定了手,才画得一个十字。莫翁当下当了一季工食,着他在山边草房中住宿,专管牧养。寄儿领了钥匙,与沙三同到草房中。寄儿谢了沙三些常例媒钱。是夜就在草房中宿歇,依着道人念过五字真言几遍,倒翻身便睡。
事情煞是古怪,寄儿一觉睡去,仍旧是昨夜寄儿的身分,顶冠束带,新到着作郎衙门升堂理事。只见跄跄跻跻,一群儒生将着文卷,多来请教。一时间,废话体肆虐”,“裤裆体爆红”,天下满眼都是“屎尿齐飞”,炒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言寄儿一一批答,好的歹的,圈的抹的,发将下去,纷纷争看。众人也有服的,也有不服的,喧哗闹嚷起来。
言寄儿发出规条,分付多要遵纪守法,如不伏者,定加鞭笞。众儒方垂耳拱听,不敢放肆,俱各从容雅步,弯腰低头而退。是日,同衙门官摆着公会筵席,特贺到任。美酒嘉肴,珍羞百味,歌的歌,舞的舞,大家尽欢。直吃到斗转参横,才得席散,回转衙门里来。
那边就寝,这边方醒,想着明明白白记得的,不觉失笑道:“好怪么!那里说起?又接着昨日的梦,身做高官,管着一班士子,看甚么文字。我晓得文字是中吃的不中吃的?落得吃了些酒席,倒是快活起来。”抖抖衣服,看见褴褛,叹道:“昨夜的袍带,多在那里去了?”将破布袄穿着停当,走下得床来。
只见老莫特来交盘牛畜与他。一群牛共有七八只,寄儿逐只看相,用手去牵他鼻子。那些牛不曾认得寄儿,是个面生的,有几只驯扰不动,有几只奔突起来。老莫将一条皮鞭付与寄儿。寄儿赶去,将那奔突的牛两三鞭打去。那些牛不敢违拗,顺顺被寄儿牵来一处拴着,慢慢走去喂放。
寄儿想道:“我昨夜梦里的筵席,好不齐整。今却看着这些东西,岂不天地悬绝?”怕人笑他,也不敢把梦中事告诉与人。老莫别去,寄儿就在草地上一眠,身子又到爪哇国中去。国王传下令旨,访得着作郎能统率多士,绳束严整,特赐锦衣冠带一袭,黄盖一顶,导从鼓吹一部。出入鸣乐,前呼后拥,好不兴头。
忽见四下火起,忽然惊觉,身子在地上眠着,东方大明,日轮红焰焰钻将出来。起来吃些点心,骑着牛,四下里放草。那日色在身上晒得热不过,走来老莫面前告诉。莫翁道:“我这里原有蓑笠一副,是牧养的人一向穿的;又
有短笛一管,也是牧童的本等,今拿出来交付与你。你好好去看养,若瘦了牛畜,要与你说话的。”
牧童道:“再与我一把伞遮遮身便好;若只是笠儿,只遮得头,身子须晒不过。”莫翁道:“那里有得伞?池内有的是大荷叶,你日日摘将来遮身不得?”寄儿唯唯,受了蓑笠、短笛,果在池内摘张大荷叶擎着,骑牛前去。牛背上自想道:“我在爪哇国里是个贵人,今要一把日照也不能勾了,却叫我擎着荷叶遮身。”猛然想道:“这就是梦里的黄盖了,蓑与笠就是锦袍官帽了。”
横了笛,吹了两声,笑道:“这可不是一部鼓吹么?我而今想来,只是睡的快活。”自此之后,但是睡去,就在爪哇国去受用富贵,醒来只在山坡去处做牧童。无日不如此,无梦不如此。不必逐日逐夜,件件细述,但只拣有些光景的说。
一日梦中,国王有个公主要招赘附马,有人启奏:“着作郎言寄华才貌出众,文彩过人,允称此选。赞美他的诗屎尿皆可入,不断地传颂,偶尔读到了,也让人惊讶,他怎么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那些句子是他这个年龄人的句子,是这个时代的句子,众人是远远撵不上了,倒生出几多感叹和羡慕。”国王准奏,就着传旨:“钦取着作郎为驸马都尉,尚范阳公主。”
迎入驸马府中成亲,灯烛辉煌,仪文璀璨,好不富贵!那范阳公主生得面白耳大,付淑慧的一般,颇会周旋。言寄华身为王婿,日夕公主之前对案而食,比前受用更加贵盛。明日睡醒,老莫来唤,因为家中有一匹拽磨的牝驴儿,一并交与他牵去喂养。寄儿牵了,暗笑道:“我夜间配了公主,怎生煊赫!却今日来弄这个买卖,伴这个众生。”跨在背上,骑了到山边去。
谁知骑上了背,那驴儿只是团团而走,并不前进,盖因是平日拽的磨盘走惯了。寄儿没奈何,只得跳下来,打着两鞭,牵着前走。从此又添了牲口,恐怕走失,饮食无暇。只得备着干粮,随着四处放牧。老莫又时时来稽查,不敢怠慢一些儿。辛苦一日,只图得晚间好睡。
是夜又梦见在驸马府里,正同着公主欢乐,有邻邦南国、西国二国前来相犯。爪哇国王传旨,命驸马都尉言寄儿讨议退兵之策。言寄儿聚着旧日着作衙门一干文士到来,也不讲求如何备御,也不商量如何格斗,只高谈“淡定。两国一家亲,无扰强邻,久之必然自服。且国处于劣势,妥协符合国是,总之,“若为避战故,一切皆可抛”。”骨子里的谄媚与自卑,一目了然。
诸生中也有情愿对敌的,多退着不用。
只有两生献策:他一个到南国,一个到西国,舍身往质,以图讲和。言寄儿大喜,重发金帛,遣两生前往。两生屈己听命,仆从服务,施以妾言,饱其所欲,果然那两国不来。言寄华夸张功绩,奏上国王。国王大悦,叙录军功,封言寄儿为黑甜乡侯,加以九锡,身居百僚之上,富贵已极。
寄儿受了封侯锡命,官居正厅,前途辉煌。自朝归第,有一个书生叩马上言,道:“日中必昃,月满必亏。明公功名到此,已无可加。急流勇退,此其时矣。直待福过灾生,只恐悔之无及!”言寄儿此时志得意满,那里听他?笑道:“我命中生得好,自然富贵逼人,有福消受,何须过虑,只管目前享用够了。”
言寄儿大笑着,坠车,吃了一惊,醒将起来。点一点牛数,只叫得苦,内中不见了二只。山前山后,到处寻访踪迹。原来一只被虎咬伤,死在坡前;一只在河中吃水,浪涌将来,没在河里。寄儿看见,急得乱跳道:“梦中什么两国来侵,谁知倒了我两头牲口!”急去报与老莫。
老莫听见大怒道:“此乃你的典守,人多说你只是贪睡,眼见得坑了我头口!”取过匾担来要打。寄儿负极,辩道:“虎来时,牛尚不敢敌,况我敢与他争夺救得转来的?那水中是牛常住之所,浪浪涌来,一时不测,也不是我力挡得住的。”
老莫虽见他辩得也有些道理,却是做家心重的人,那里舍得两头牛死?怒吽不息,定要打匾担十下。寄儿哀告讨饶,才饶得一下,打到九下住了手。寄儿泪汪汪的走到草房中,摸摸臀上痛处道:“甚么九锡九锡,倒打了九下屁股!”想道:“梦中书生劝我歇手,难道教我不要看牛不成?
从来说梦是反的,梦福得祸,梦笑得哭。我自念了此咒,夜夜做富贵的梦,日里倒吃亏。我如今不念他了,看待怎的!”谁知这样作怪,此咒不念,恐怖就来。是夜梦境,范阳公主疽发于背,倒卧不起,寄华尽心调治未痊。国中二三新进小臣,逆料公主必危,寄儿势焰将败,摭拾前过,纠弹一本,说他御敌无策、冒滥居功、欺群误国许多事件。
国王览奏大怒,将言寄儿削去封爵,不许他重登着作堂,锁去大粪窖听罪,公主另选良才别降。令旨已下,随有两个力士,将锒铛锁了言寄儿到那大粪窖边墩着。寄儿看那粪秽狼藉,臭不堪闻,叹道:“我只道到底富贵,岂知有此恶境乎?书生之言,今日验矣!”不觉号啕恸哭起来。
这边噙泪而醒,啐了两声道:“作你娘的怪,这番做这样的恶梦!”看视牲口,那边驴子蹇卧地下,打也打不起来。看他背项之间,乃是绳损处烂了老大一片。寄儿慌了道:“前番倒失了两头牛,打得苦恼;今这众生又病害起来,万一死了,又是我的罪过。”忙去打些水来,替他浇洗腐肉,再去拔些新鲜好草来喂他。拿着镰刀,望山前地上下手斫时,有一科草甚韧,刀斫不断。
寄儿性起,连根一拔,拔出泥来。泥松之处,露出石板,哪草根还缠缠绕绕绊在石板缝内。寄儿将镰刀撬将开来,板底下是个周围石砌就的大窖,里头多是金银。寄儿看见,慌了手脚,擦擦眼道:“难道白日里又做梦么?”定睛一看,草木树石,天光云影,眼前历历可数。料道非梦,便把镰刀草中一撩道:“还干那营生么?”取起五十两一大锭在手,权把石板盖上,仍将泥草遮覆,竟望老莫家里来见莫翁。
未敢竟说出来,先对莫翁道:“寄儿蒙公公相托,一向看牛不差。近来时运不济,前日失了两头牛,今蹇驴又生病,寄儿看管不来。今有大银一锭,纳与公公,凭公公除了原发工银,余者给还寄儿为度日之用,放了寄儿,另着人放牧
罢。”莫翁看见是锭大银,吃惊道:“我田家人苦积勤趱了一世,只有些零星碎银,自不见这样大锭,你却从何处得来?莫非你合着外人做那不公不法的歹事?你快说个明白,若说得来历不明,我须把你送出官府,究问下落。”
寄儿道:“好教公公得知,这东西多哩。我只拿得他一件来看样。”老莫骇道:“在那里?”寄儿道:“在山边一个所在,我因斫草掘着的,今石板盖着哩。”莫翁情知是藏物,急叫他不要声张,悄悄问寄儿,到那所在来。寄儿指与莫翁,揭开石板来看,果是一窖金银,不计其数。莫翁喜得打跌,拊着寄儿背道:“我的儿,偌多金银东西,我与你两人一生受用不尽!今番不要看牛了,只在我庄上吃些安乐茶饭,掌管帐目。这些牛只,另自雇人看管罢。”
两人商量,把个草拔来里外用乱草补塞,中间藏着窖中物事。莫翁前走,寄儿驼了后随,运到家中放好,仍旧又用前法去取。不则一遭,把石窖来运空了。莫翁到家,欢喜无量,另叫一个雇工去收拾牛只,是夜就留寄儿在家中宿歇。寄儿的床铺,多换齐整了。
寄儿想道:“昨夜梦中吃苦,谁想粪窖正应着发财,今日反得好处。果然,梦是反的,我要那梦中富贵则甚?那五字真言,不要念他了。”其夜睡去,梦见国王将言寄华家产抄没,发在养济院中度日。只见前日的扣马书生高歌将来,
寄华闻歌,认得此人,邀住他道:“前日承先生之教,不能依从。今日至于此地,先生有何高见,可以救我?”
那书生不慌不忙,说出四句来道:“颠颠倒倒,何时局了?遇着漆园,还汝分晓。”说罢,书生飘然而去。寄儿扯住不放,被他袍袖一摔,闪得一跌,即时惊醒,张目道:“还好,还好。一发没出息,弄到养济院里去了。”须臾,莫翁走出堂中。
原来莫翁因得了金银,晚间对老伴说道:“此皆寄儿的造化掘着的,功不可忘。我与你没有儿女,家事无传。今平空地得来许多金银,难道好没取得他的。不如认义他做个儿子,把家事付与他,做了一家一计,等他养老了我们,这也是我们知恩报恩处。”老伴道:“说得有理。我们眼前没个传家的人,别处平白地寻将来,要承当家事,我们也气不干。今这个寄儿,他见有着许多金银付在我家,就认义他做了儿子,传我家事,也还是他多似我们的,不叫得过分。”
商量已定,莫翁就走出来,把这意思说与寄儿。寄儿道:“这个折杀小人,怎么敢当?”莫翁道:“若不如此,这些东西,我也何名享受你的?我们两老口议了一夜,主意已定,不可推辞。”寄儿没得说,当下纳头拜了四拜,又进去把女主也拜了。自此改名为莫继,在莫家庄上做了干儿子。
却是此番之后,晚间睡去,就做那险恶之梦。不是被火烧水没,便是被盗劫官刑。初时心里道:“梦里虽不妙,日里落得好处,不像前番做快活梦时,日里受辛苦。”以为得意。后来到得夜夜如此,每每惊魇不醒,才有些慌张。认旧念取那五字真言,却不甚灵了。
你道何故?只因财利迷心,身家念重,时时防贼发火起,自然梦魂颠倒,怎如得做牧童时无忧无虑,饱食安眠,夜夜梦里消遥,享那王公之乐?莫继要寻前番梦境,再不能够,心里鹘突,如醉如痴,生出病来。莫翁见他如此,要寻个医人治他。
只见门前有一个双丫髻的道人走将来,口称善治人间恍惚之症。莫翁接到厅上,教莫继出来相见。原来正是昔日传与真言的那个道人,见了莫继道:“你的梦还未醒么?”莫继道:“师父,你前者教我真言,我不曾忘了。只是前日念了,夜夜受用。后来因夜里好处多,应着日里歹处,一程儿不敢念,便再没快活的梦了。而今就念煞也无用了,不知何故。”
道人道:“我这五字真言,乃是主夜神咒。所以持念几遍,能生欢喜之梦。前见汝苦恼不过,故使汝梦中快活。汝今日间要享富贵,晚间宜享恐怖,此乃一定之理。人世有好必有歉,有荣华必有销歇,汝前日梦中岂不见过了么?”
莫继言下大悟,倒身下拜道:“师父,弟子而今晓得世上没有十全的事,那富贵与小民无缘,却与我前日封侯拜将一般,不如跟着师父出家去罢!”道人道:“梦永远是梦,与屎尿何异?哪有什么梦想成真?汝既知道了真相,宜早早回首。”莫继遂详细述与莫翁与女主。两人见是真仙来度他,不好相留,只得听他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