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里,快十点钟了。老宋刚把孩子的作业拍照上传,手机上的英语作业也打卡完毕,催着孩子赶快洗刷准备戴角膜塑形镜。十几年前兴起一阵“两地办学”的风,老宋的对象也就只能两头跑,在家里少在外面多。两口子前些年盼泉海北线,后来盼高铁,那样也方便些。可盼过春,盼过秋,总是干打雷不下雨。
看着孩子没有动静,还在那里摆弄新买的奥特曼,老宋憋了一晚上的火就有点忍不住了。他没好腔地说:“几点了!为什么每天都是这样磨磨蹭蹭,总是时间不够用,都耽误在这些无谓的事儿上了!”孩子委屈的放下奥特曼,说:“每天都捞不着玩!”没有去洗刷却在沙发下找鞋子。老宋刷完牙,还没又看见孩子过来洗刷,再也忍不住,吼道:“你到底要磨蹭到什么时候?自己已经近视眼了不知道吗?每天戴塑形镜,早上还得摘,自己就没数吗?”说着从洗手间来到客厅。
孩子趴在地板上,拿着扫帚在沙发下拨拉,拖鞋没有拨拉出来,裹着灰尘的棉絮倒是弄出一堆。老宋越催,孩子越烦,“怨我么?光着脚你要吵吵。”老宋看到刚扫干净的地面又弄脏了,有点气急败坏地喊道:“滚开!整天这样,什么事都不行。好好的,自己的拖鞋怎么就找不到了呢?你不放板正,脱下来就扔,找不到了吧。”孩子听着这口气,也顶嘴说:“光吵吵!你有洁癖,强迫症,还都跟你一样吗?怪不得妈妈说你脾气不好。”听到后一句话,老宋本来想踢他几脚的念头也就压下去了,走过去,拉开茶几,拖鞋就在下面。孩子赶快穿上去洗刷了。
老宋拖着地觉得脑袋又涨又木,心里忍不住,又说道:“别人上一天班,回来还得伺候你。中午没法睡觉,到这个时候你不知道别人多乏,你可倒好,每天有一天利利索索的吗?”孩子在洗手间里没敢再吱声——以往的经验,他要是再顶嘴,就得非挨上几脚不可了。
趁这功夫,老宋看看叮叮和几个微信办公群,这两天党校办班又碰上文明城创建、煤改气,还有小区值班,他怕耽误事。好几个群都看了一遍,还好,没有要紧的事。
他一边为孩子准备戴塑形镜,一边想起孩子没上学时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每当自己烦躁训孩子的时候,孩子的奶奶就会说:“别训他,这就是听说不过的孩子了,真踢蹬孩子你还没趟着呢。他妈不在家,你得更得上心。你小时候,你爷爷带你,说话从来都是好声好气的,啥时候这样的嗓门?不管啥事巴掌也没碰过你,别人训你,你爷爷都不干。”每当说到这里,老宋的母亲就会感叹:“孩子不在娘身边,本身就够受难为的了。你还光训他,他更没依靠了。你小上,你爷爷带你,现在你爸爸可看不了他了。”
老宋因为上学,结婚、有孩子都晚,四十出头了,孩子才上六年级。父亲比自己大31岁,自己比孩子又大32岁——和人家比起来都快差一代人了。同学的第一个孩子都上高中、大学了,要二胎的都和自己的孩子同学了。老宋结婚前,他爸爸就因为脑出血、脑血栓身体不行了,一开始还能做饭,但一年不如一年。老宋的孩子还没上幼儿园时,他爷爷就已经走路都很费劲了。
想到这里,老宋不免叹口气——这星期还没有去养老中心看两位老人!前些年,自己刚买了房子搬出来不过两年,母亲就得了一场重病,命是保住了,可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几乎一个月一住院。而且两个老人再也不能自己在家里住了。孩子上了学,晚上为了作业搞得鸡飞狗跳,老宋回去住也不现实。换了几个保姆后,干脆去了养老中心。虽然嘴上说这是大趋势,可老宋总觉得自己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让人奇怪的是,父亲病后,走路、说话越来越费劲,脾气也从原来的开朗豁达变得烦躁易怒。母亲病后心气也变了,明明消化不好,可就是坚决不喝营养粉、奶粉,就是好吃咸菜、豆瓣酱,要不然就是从饭店里要菜,或者炖上一锅排骨。吃了消化不了就难受,吃不了就扔掉,一点也不心疼了。甚至就要吃柿子这种不好消化的东西。那时候,老宋回去一趟,不仅为了吃饭,有时候为了劝老娘喝口水都要吵翻——每次想着好好说,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一出门就又后悔。唉,每当想到这里,老宋头脑中就会冒出一个词——“恩断义绝”。老宋知道这个想法不对,每次都有犯罪感。可是这些年为了吃东西,自己和父母经常到了如同仇寇的地步……。
等到孩子终于躺下睡着了,老宋反而没有睡意了。回头看了一眼孩子,趴在老宋的枕头边上,他自己的被子早就蹬到地上去了。老宋给他盖了盖被子,把自己的被子往前拉拉,让孩子能感觉到——否则一会儿孩子就会醒,然后到外屋去看手机了。老婆发了一张他同学二胎的照片,还问他羡慕不羡慕?老宋回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又写到:“还是以前说过的,从实际出发吧。咱们只能好好保养身体,以后让孩子多要几个,咱尽量帮着看看。”想了一下,老宋又发了一条微信:“早睡觉,不要熬夜!熬夜对身体损害很大。我这就休息了。”老宋又看了看微信办公群,群里有自己下午上课的照片,点赞的人已经差不多全了——这已经是惯例了,也没有谁当真。
老宋放下手机,却没有再躺下的意思,他惦记着前两天掏来的那本七十年代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老宋蹑手蹑脚地去找书,心里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宽于待己、严于律人”了?总是让人家不要熬夜,自己却很少一天能睡足七八个小时。“我在为工人争取八小时工作制,为此自己就要每天工作十二甚至十六个小时。”老宋也只能用这样的话来自嘲。面对一地鸡毛的生活,每天也只有这个时候,老宋拿起书,或者写上几行字,心里才觉得踏实点。也有时候,坐在北边书房的窗前——北斗星是很难看到的,心里却想着,就那样愣愣的出神,偶尔也能诌出几句押韵的句子排解一下。
二
这个时候,老宋最怕的就是手机响。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压着不愿想,但老宋最担心的还是父母。好几次,夜里手机一响,老宋的心就一下子揪起来,经常不穿鞋跑出来,又不敢立即拿电话——那感觉,就好像整个人都空了,就一颗心在那里扑扑的要从嘴里跳出来一样。好在到了养老中心,生活相对规律了,老娘也不经常住院了,但身体却很虚弱。这些年磕磕绊绊、起起伏伏就这么过来了——身心俱疲是难免的。
老宋正在那里研究这本政治经济学的目录,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手机又响了!老宋的手抖了一下,赶快定了定神,这才匆忙走出来,忐忑地看了一下显示屏,居然是“新业商务区”的短号。“新业商务区”就是当地党政机关的办公区,据说因为用地手续批不下来,用的是以租代征的办法,就用了这么一个名字。老宋这时候想起今天下午上过课,肯是工作上的事,心里反而轻松了。
接通电话,果然是潘校长的声音,生硬还带着气恼的语调:“小宋?你在哪里了?抓紧过来一来趟。你下午怎么回事?”“奥,潘校长啊,这个点我肯定在家里了。什么事啊?孩子已经睡了,对象不在家,我要是到班上孩子自己在家怎么行?”老宋摸不着头脑,只能应付。“嗯?这个情况嘛?……你等等……,你今天下午在课上讲的什么?‘党校姓党’,你不知道吗?……”“潘校长,我讲的是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导读,党校讲马列经典著作不很正常嘛?”“你不要找借口!什么经典著作?!有学员反映,你反对‘实践判断标准’。影响很坏,性质恶劣,后果很严重!你尽量安排一下,过来说明一下情况吧。”“潘校长,列宁批判实用主义的那段话,我的确引用了,可是我是原文引用,而且有幻灯片。再说,列宁的话在党校都不能讲了吗?如果真需要,我可以过去,可是我要把孩子安顿好才行。”“你不要自以为聪明,打着这个那个的旗号,列宁又怎么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整天马克思、列宁的。你早就出名了,你不知道么?不能讲就是不能讲。还有,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谁让你讲课的?请示了吗?谁批准的?你这是教学事故!而且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懂吗?你看看过来当面具体的说明一下吧。接下来还要向组织部门反映,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当然,你现在的态度也很重要。”说到这里,电话就挂了。
老宋刚想说下午自己是“救场”可是对方不容自己分辨,就气的把手机一扔,长叹一口气。老宋看了一下表,十点半多。自己把孩子放在家里肯定不行,这时候打电话把孩子的姥娘姥爷叫来也不合适。要不就把孩子叫起来带着他?如果平常加班倒也行,就是今天这种情况,去了难免要挨训,甚至吵起来,带着孩子实在不方便……,要不给张校长打个电话?问问什么情况?说明一下,能不能明天早上去?
事不宜迟,老宋赶快拨通了张校长的电话。电话迟迟没有接通。张校长是党校的常务副校长,刚调来,还兼着组织部的工作,组织部那边事多,张校长也不常到党校来。潘校长是副校长,原来是宣传部的副部长,来党校已经十来年了。一直以恨党恨国在干部中出名,党史上的人物他都敢捕风捉影骂,教员是他攻击的重点,“暴君”、“专制”、“没人性”甚至还有更恶毒和卑劣的话。十八大以后又很快转身专门吹捧现任领导。前任市委书记刚宣布调动,他就在课堂上公开攻击,说人家思想守旧,耽误了当地的发展。新书记又勤勉又有创新思路。下面的学员就偷着笑——因为有认识市直部门的,知道新书记还没到任呢。
奇怪的是这个潘校长一直在宣传部、党校这样的单位当领导。这些年,党校的常务副校长一直空着,潘校长就实际上主持工作。有一次到外地学习,吃饭时,随行的主任介绍说“这是我们潘校长,老党校了。”他自己赶快补充:“这些年我一直主持工作。”回来后,就成了大家私下调侃的话题。张校长来了以后,也基本维持这种情况。
“喂,张部长?这么晚打搅你了,真不好意思。刚才潘校长给我打电话,说我今天下午上的课有问题,严重的问题,让我过去一趟。现在就我和孩子在家里,你知道,我对象常年在外地。能不能明天我早去?”老宋还是习惯称呼他“张部长”。“奥,小宋啊……你别着急,慢慢说。到底是什么情况?今天下午你上的课结束后,学员不是反映挺好吗?当时我在教室后边,听见学员边往外走边表扬你呢?说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对经典著作的讲解,讲的也有感情,让人愿意听。”“奥,张部长,刚才潘校长给我打电话说,说有学员反映我上的课反对‘实践判断标准’。影响很坏。潘校长让我去说明情况。孩子自己在家里已经睡着了,我不放心。这个时候再找老人过来,人家也休息了。还有,他问我是谁让我上的课,我没来及说他已经把电话挂了。”“嗯,……反对‘实践判断标准’?你上课的时候,我回部里一趟,就听了一个头和尾。我听的那些没有什么问题啊。反对‘实践判断标准’?什么意思?嗯?……你不是讲经典著作导读吗?掺杂了自己的意见?小宋,有些东西是要分场合的,内外有别嘛!我们不是常说‘研究无禁区,讲坛有纪律’嘛!你说的这个情况我不了解,潘校长给你打电话,看来是有原因的。你和他再沟通沟通,这么晚了,实在去不了就明天主动找潘校长说明清楚。奥,还有,你这个锋芒也得藏藏,潘校长以前对我说过,我印象中你还是非常遵守组织纪律的。今天谢主任请假了,只有让你救场。这个情况,你可以和潘校长说清楚,这个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样,你再问问潘校长,主动和他多交流交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潘校长肯定也是为了你好。这个你要有个端正的态度!啊?……”“是的,我肯定端正态度,张部长。在课上我就是重复了列宁的原话。我觉得现在也非常有必要重温一下列宁这方面的论述……奥,我和潘校长细致地汇报一下,那我先把电话挂了吧,再见。”
挂了电话,老宋心里觉得没有多么严重的事情。再打刚才的短号,已经没有人接了。无奈,只好打潘校长的手机,打了两次,也没有接通。老宋只好再打短号,这次终于有人接了:“喂,潘校长,潘校长?……”“……找谁啊?”老宋赶快说:“我找潘校长,他刚给我打过电话。”“出去了,打手机吧。”老宋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已经挂了。老宋一下子就听出了是这汪校长的司机小赵的声音——这么晚他怎么在潘校长办公室?
正惆怅着,电话又响了,果然是潘校长打回来的:“到哪了?到了在你办公室等我会儿。”老宋赶紧说:“潘校长,我还没走开。今天下午的课因为谢主任临时请假,张校长让我上的……明天早上我给你详细说明一下行吗?这么晚了,孩子睡着了,我怕他醒了我不在家不行。”“奥,奥,这么一个情况啊,行,行……。不过你得写一个书面的东西,这么晚就不用来了。照顾好孩子要紧,啊。”
想到明天要早去班上,老宋就给他对象发了一条微信:“明天早上我要早到班上,你让他姥娘过来吧。”一盘算时间又觉得的不妥当,就又撤了回来。毕竟明天自己即使早走也没有多久天就亮了。而且那时候,孩子正是睡得最熟的时候,闹钟不响是不会醒的。
三
老宋再拿起那本上海出版的书,可是心里却静不下来。自己来党校十五年了,一起和自己来的都是副校长了。头几年,自己还经常上课,但难免对招商引资尤其是土地财政做些批评。后来自己顺着这个问题越思考越觉得问题严重。因为已经不是具体政策问题了,就不再在课上讲了而是通过组织渠道反映。虽然也没有什么回应,可他却锲而不舍,书面的报告、建议也写了十几篇。
2014年搞群众路线教育活动,老宋给当时的常务副校长汪校长提了好几条意见,突出地反对依赖旅行社办培训班。老宋就是觉得那样搞下去,党校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经过一再坚持和斗争,还开了两次党员会。正好随着“八项规定”精神的贯彻,依赖旅行社办培训班的“传统”也就结束了。从此老宋就再也没有被安排上课,只是负责照相。但让人不解的是,汪校长反而被提拔当了职业学校的校长,成了正县级。有人说他完成了旧校转让,上级很满意。更何况这个汪校长搞大拆大建有一套,职业学校要建新校区,正好有他用武之地。
老宋记得,汪校长的任命刚下来,潘校长就急着开全体人员会,也不是送行,因为汪校长又过了几个月才走的,就是让每个人“说几句”。老宋知道,这是汪潘两人向他示威,要他好看呢。轮到老宋发言时,老宋就引用了一句大家都很熟悉的话:“无论任何情况下,我们都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在中国,离开这两条,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这倒让潘校长有点措手不久,还是汪校长接过话茬,说:“就是这样,有作为才有地位,干了工作,受了委屈,组织上不会亏待谁……”
这以后不长时间是县里补选人大代表。在办公楼上班的都发了《选民证》。老宋就在办公室里经常说:终于规范起来了。要不然,都没投过票,怎么说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好呢?老宋也不过是想以此给自己找点自信。因为汪校长的任命下来后,有同事说到老宋脸上:你这么讲原则、这么认真,怎么样?你看人家汪校长,领导上还是提拔这样的人吧。老宋也没话可说,只能拿这个《选民证》当台阶——还是有正事嘛!
选举日是星期六,不等老宋赶到单位,潘校长、另一个同事都打电话给老宋说:“替你投上算了,谁来都是选这个人,不能光等你一个。”老宋不想再得罪人,只是说“我也没写《委托书》啊?”那同事说:“谁管这个。”于是老宋只好动摇了。可是一看表,还没到投票时间呢?再打电话,人家说已经投进去了,你既然坚持要自己投,给你拿出来,你来投吧。老宋说:“拿出来,再投进去——这叫什么事!”也就没有去投票。从此,老宋觉得在单位也抬不起头来了。想到这里,老宋又叹了口气。
昨天老宋到了职业学校后,发现那里既有主席像,还有专门一个展厅,展览各种主席像、那个年代的书籍、照片、缸子等生活用品,还有领导、名人的题词、书画作品。就是办公楼、教学楼也是以革命圣地来命名。四合乡小高村的高书记爱听老宋的课,每年培训也主动和老宋聊上几句,成了熟人。老高对老宋说:“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怎么混的?人家到处讲课,把课讲到《人民日报》社,把学校搞成这样,提拔重用。他讲的不都是你跟你学的吗?怎么你越发连课都捞不着上了。光扛着个相机有啥用?”
那还是上午,老宋还没有救场,所以老高这样闹他。老宋苦笑了一下,想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说:“也挺好,不管怎么样,总是能起到一点宣传作用嘛。不管念得歪不歪,至少也念经了嘛!”老高不依不饶,“‘也挺好’?人家好啊,和你啥关系!还‘也挺好’!人家念经,念出事来,你呢,光给自己找麻烦!现在连念都没机会了吧。”老宋无奈,情急之下倒是冒出一句话来:“抗红旗,和打红旗,怎么能一样呢?”一说出来,才觉得这句话倒是说到点子上去了。这时候,老高哈哈笑起来,拍着老宋的肩膀说:“这个社会就不兴说实话啊!心里明白就行了。是吧……”
下午,已经到上课的时间了,培训班上只有老宋自己拿着相机等着照相。张部长过去问他,“谢主任有事临时来不了了,你有备好的课么?”老宋突然间被这种信任感动了,赶快说:“没问题,学习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很有些感慨,总想讲一节课,也已经整理好了,随时可以上。”张部长说:“那好,这节课,你上吧。其他人呢?就你自己在这里?”老宋犹豫一下说到:“刚才他们还在,这会儿……这会儿应该是出去了吧。”张部长笑了笑说,“你上课吧,学员都认识你,也不用给你介绍了。直接讲就行。”老宋走开几步,张部长又叫住他问:“有课件吗?还需要回去拿优盘吗?时间已经到了!”老宋赶紧说:“不用回去,我存在邮箱里了,手机上也有,这里的电脑能上网,提出来就行。”张部长笑着说:“这个习惯挺好。”……
“书面说明”老宋想来想去决定不写。但却要自己梳理清楚。老宋索性放下那本政治经济学,打开电脑又找出自己幻灯片中列宁的话,主要是两条,自己反复看,觉得就是闹到组织部、纪委也不怕。幻灯片上是这样的:
列宁说:“实践标准实质上决不能完全地证实或驳倒人类的任何表象。这个标准也是这样的‘不确定’,以便不至于使人的知识变成‘绝对’,同时它又是这样的确定,以便同唯心主义和不可知论的一切变种进行无情的斗争。如果为我们的实践所证实的是唯一的、最终的、客观的真理,那末,因此就得承认:坚持唯物主义观点的科学的道路是走向这种真理的唯一的道路。”(《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
还有一张幻灯片:列宁:“还可以举出一个例子说明马赫主义事实上正在为那些广泛流行的资产阶级哲学流派所利用。在最新的美国哲学中,‘最时髦的东西’可以说是‘实用主义’了。……它宣扬经验,而且仅仅宣扬经验;认为实践是唯一的标准;……(参看威廉 詹姆斯《实用主义 某些旧思想方法的新名称》)从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马赫主义和实用主义之间的差别,就像经验批判主义和经验一元论一样 ,是微不足道和极不重要的。”
老宋努力回忆自己有没有掺杂什么意见,他记得就是向学员强调:“这些年实用主义思潮泛滥,正如当年列宁所批判的那样,实用主义就是以粗劣的唯物主义也就是机械唯物主义伪装起来的唯心主义——而且还是最恶劣的主观唯心主义。”“宋朝和明朝的灭亡固然有深刻的历史原因,特别是土地兼并、阶级压迫的因素。但是,在这两个王朝灭亡之前都是唯心主义、主观唯心主义流行,这是必须认真汲取的历史教训。船山先生已经总结出了这个规律,并加以强调。今天尤其值得警惕。”老宋记得自己说完这些话以后,学员中间有些骚动,有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看来是触动到某些人了。老宋再把所有的幻灯片——除了这些引用原文的以外,多是一些把这些哲学道理形象表现出来的漫画、图片——又细细看了一遍。又回忆了自己的讲课,确信组织上不会难为自己。老宋想到潘校长到了职业学校先到汪校长那里打招呼,还有,今天晚上汪校长的司机在潘校长办公室,自己心里反而平静了——“君子不避凶咎”,随他去吧。
四
忙完这些,老宋又拿起那本政治经济学,刚翻了几页,觉得时间不早了。一抬头,果然已经五点了。老宋突然想起,今天是12月26日,冬至刚过几天,正是昼短夜长的时候。要是夏天,这时候天早就亮了。
老宋只能把书放下,用手压了压书脊。去给孩子准备早饭。因为党校旧校转让给一个公司以后,就一直满足不了办班要求,只能到处凑合。这次在县里的职业学校——就是汪校长新任职的地方——举行。职业学校里县城很远,学员八点到,要求党校的人七点半以前就到。其实有人九点多才到,打个照面就走人。还有的根本就不去。但老宋不行,一来他一向认真,这是都知道的,他也很珍惜这个评价。二来他知道当官的盯着他,所以凡事更得谨慎。老宋盘算,开车到职业学校要一个来小时,自己还想早去,在讲过课的教室里再回忆回忆自己怎么讲的。反正物业上二十四小时有人,随时可以进去。当然,还得找潘校长去“说明情况”。只能自己等潘校长,不能让他等自己。有早去的学员,也可以问问一下他们的意见。所以六点以前就走开,最好五点半就走。
老宋开开冰箱,拿出饺子,放在灶台上。然后烧水,等着下饺子。除了面条,下饺子是老宋和孩子最经常吃的早饭。老宋对自己的对象经常有意见,但想起来她也是尽力了——两星期回来一趟,即使晕车没醒过来,也是忙着包上一二百个饺子,冻在冰箱里,就是为了他和孩子早上省事。
趁着这个功夫,老宋写了个纸条:“虎,我班上有事,早走一会儿。你醒了自己叠被子、洗刷,把塑形镜摘下来放好。饺子给你盖着了。凉了用微波炉热热。你自己去上学吧。注意安全!晚上去你姥姥家。我下班接你。带上电话手表。”然后又把闹钟拿到孩子床前,把纸条压在下面。老宋想着锅里的水开了,赶紧回去。一回头,看见孩子正抓着自己的被子睡得正香,心里顿时五味陈杂,也不忍心叠自己的被子了。这孩子从小跟着他,自己又缺乏耐心,经常发火。倒也好,就是比较皮实。一开始戴塑形镜的时候,老宋还挺愁得慌,可是孩子终究学会自己戴、自己摘了。
老宋赶紧回过头来快步走到厨房,把饺子一股脑放到锅里。饺子熟了,老宋看了一下表,已经快五点半了。抓紧吃了几口就穿上衣服下楼了。
快到汽车时,老宋看到“小雪”正趴在自己车上。“小雪”是一只流浪猫,老宋的孩子经常喂它,并且给它起了这么一个名字。有一次老宋问孩子,为什么叫它“小雪”,它也不那么白?孩子说,“薛定谔之猫啊。小时候我们看《熊出没之金鹿角》你不是给我讲过吗?”老宋笑笑说,还是“雪花”的“雪”吧,“薛”是人用的姓,用来叫猫不合适。孩子却说:“《回到未来》中的狗狗还叫‘爱因斯坦’呢。”“中国人和外国人怎么能一样。他们没文化。”老宋笑着解释。
想到这里,老宋心情轻松了许多。他学着猫“喵喵”叫了几声,又跺了跺脚。“小雪”冲他抗议一声,伸了个懒腰,跳下来跑了。老宋坐进车里,把手机上的移动流量和蓝牙打开。他喜欢一边开车一边听书。如果有电话打进来也方便接。然后打火,居然没有打着。老宋很奇怪,把上衣角撩起来让车钥匙露出来,再打火——还是没动静。老宋有点烦,但突然想到那只“小雪”的猫,就自我调侃地说:“真是薛定谔的猫吗?现在是打着火了,还是没有打着?还是既打着了火又同时没有打着火?”说着打开车门又使劲带上、拉拉安全带,又试了一次。谢天谢地,这次终于打着火了。老宋看了一眼,里程表正好在29000KM上,发动机转速不是像往常那样在一千二左右慢慢往下降,而是稳在六百上。老宋也没管它,左右看看,就开动了。
路上静的很,只是城区里红绿灯太多,还是快不起来。老宋趁着等红绿灯的功夫,打开了《华严经》。老宋查“不忘初心”的出处,发现就是《华严经》,而且自己一直对哲学感兴趣,也很有必要接触一些佛教经典。就是《圣经》,他手头也有一部,总想看看,但翻了几次,就是提不起兴趣——只能用那个日本人的话来安慰自己:东方人智慧较高,一神论那些简单的东西难以真正打动他们。
沿着新丽渠,出了城区,路就好走多了,两边都是新建的高层住宅——老宋想起孩子看的奥特曼,觉得这些百十米的楼真像纸壳糊的一样。老宋把车速提到六十多一点。这时候在七档上,发动机转速却在一千多一点的位置,这样应该比较省油。只要不超速,老宋喜欢这个速度。如果在市区,他就喜欢把车速控制在四十多一点。
路两边的路灯隔一个亮一个,车子在明暗相间中疾驰,就像在光环中穿行。老宋觉得脑袋又有些沉,脚下甚至整个身子倒是轻飘飘的。他意识到自己一夜没有睡觉,眨了眨眼,又晃晃头,眼睛尽量往远处看,把精力集中到听书上,确保自己头脑清醒。这时候,老宋看到路边一闪而过的宣传标语,不用细看,老宋就知道上面写的是:“不论公有私有,有作为就行。不论归谁所有,能交税就行!”、“老板放手放胆,政府撑腰壮胆!”、“来帮助我们吸引外资的是恩人,来投资我们的客商是亲人,能招商引资的干部是能人,影响投资环境的是罪人!”想到这些,老宋不自觉地踩了一下油门,想赶快离开这一路段……
忽然间,老宋觉得对面有车用灯闪自己。老宋拨了拨远近光,确认没有开远光。不放心,又低头看了一下,马上吓了一跳——发动机转速居然已经五千多了!老宋开车,发动机转速很少超过二千二,一般就在二千以下。再看速度,更是晕了,居然到了140!原来到120就会报警,老宋就是在高速上也很少开到120,听到报警就降下来。这次居然没有报警!老宋有点害怕了,他还没有想到被摄像头拍下来严重超速的问题,而是预感到要出事!老宋赶紧松油门踩刹车,刹车软绵绵的,速度一点都没有降下来。拉电子手刹,一连拉了好几次,都没反应。时速还是在140公里上!
好在老宋知道前面有个大坡,虽然是为了人为景观堆成的,但有助于减速。他握紧方向盘,没命地狠踩刹车,速度也不见下降。于是老宋松开脚,握住方向盘的手已经满是汗,沾满了人造革方向盘套上掉下来的皮子。老宋顾不得,也不敢松手。大坡已经可以看见了,老宋下意识地又踩下了刹车,已经踩到底了,可速度却超过140了。虽然只扫了一眼,但老宋看见指针刚刚好过140,应该在141到142之间吧。
老宋紧张地往外看了一下,路灯下掉光了叶子的树木孤零零地立在两旁,远处是林立的高楼,奇怪的是它们都像被“降维打击”一样,没有一点立体感。还在建设中的北湖公园,除了水面就是草地,静谧而幽深。
大坡就在眼前,老宋觉就像一堵墙冲着自己压过来。他知道这是因为速度太快、坡度又大的缘故。猛然间,老宋想起可以摁“一键进入/停止”,于是用右手拇指使劲按下去,同时下意识得狠命踩刹车,眼睛也闭上了。
突然间,老宋觉得自己屁股离开了座椅,即使有安全带,脑袋还是碰到了车顶——他知道自己这是冲上大坡了,只能用手使劲抓住方向盘,索性睁开了眼睛,但很快又闭上了——一道强烈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就这样风驰电掣般飞了起来——时间居然那么长——一直没有落地。老宋担心因为速度太快,自己离开大坡的顶点后会沿着惯性甩出地面,然后摔下来。如果飞出一二十米,这辆车的减震未免能经受得住——万一不是四轮先着地……。
这时候,老宋居然还能听到手机里正好开始新一段经文,先说的是开经偈:“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老宋再次睁开眼,已经没有了刺眼的光芒,奇怪的是自己的车子就停大坡最高处,稳稳当当,他能清楚地看到脚下的水面和草地。老宋低头看了看仪表,全是黑的,他扳了一下车门把手,仪表才亮起来——发动机转速、速度都已经归零,里程显示29019KM,这时液晶显示屏闪烁并叮叮的提醒他没有关大灯——汽车已经熄火了!老宋长吁一口气,背靠在座椅上,歪过头看着外面的天空,顺手把大灯关了,免得叮叮的烦人。
老宋发现这时候的天空居然看不到一颗星星,心想这两年雾霾已经治理的差不多了,这是怎么回事?天亮了?也不对,四周还是黑黝黝的啊。他也顾不了这些,他只想静一会儿,定定神——这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掐掐自己,证实不是做梦。于是,他摁开保险带卡扣,敞开车门,坐在那里发呆——如果刚才就这样“挂了”,未免不是一种解脱。也不行,如果那样,父母、孩子怎么办?再说岂不是坑了媳妇?更何况,逃避又有什么用?……
老宋决定下车走走,可是刚关上车门没走几步,又倒回来,开开车门,拉了拉手刹,确认看到液晶显示屏上的标志,又锁上车才走开。
这个地方是北湖公园,还没有全建好,但剩下的工程也不多了。这里原来是县城边缘,原先的村子也都拆迁了,所以安静得很。老宋下了大坡,横穿这条路,来到北湖公园的中心地区,去年国庆节老宋在领着对象、孩子看了老人以后,就在这里一起看的建国70周年阅兵现场直播。
老宋走到刻着“北湖”的巨石旁边,再往前就是水面了,他就绕着这块大石头走。走了几步,老宋发现石头在自己右边——这样是顺时针转。于是,转过身来再走。老宋也觉得奇怪,为什么非要逆时针转呢?难道自己真有强迫症?还是人们说的——在北半球就应该逆时针走?
老宋这样想着,心里放松了下来。他抬头看看远处,已经能够看见“新业大厦”的灯光了,再往东北几公里就是职业学校了。这里都曾是农村,随着政府搬过来,已经开发起来了。老宋想看看手机几点了,可还没有摸口袋就想起来忘在车里了。他觉得也不着急,更何况这个时候需要安静一会儿。这阵子,才觉得自己腿有些软,他就走上前去,想靠在那刻着“北湖”的大石头上歇会儿。可是刚一靠就发现不对劲!——明明自己已经走到离石头很近的地方,可是往后靠却像倒向虚空,没有任何屏障——两手还来不及往前抓,两脚就翘起来,结结实实地仰面翻了下去……
五
老宋心里想,今天这是怎么了?咦!这时候,老宋突然发现天已经大亮了,觉得周围嘈杂的很,缺什么也听不清。他想爬起来,可是手脚都没有力气,往四外看看,只觉得周围比刚才明亮了,但影影绰绰,却看不分明。
过了一会儿,老宋终于爬起来了,但也愣住了——他这是在哪儿呢?他没有看见“新业大厦”,也没有看见新建的高层住宅,甚至没有看见北湖公园的水面、绿地和刚才那块石头。他看见的是吐着黑烟的烟囱——还不少呢,起码也得有二三十个,就像以前经常看到的塔吊一样。他刚才停车的大坡、公路都不见了,自己的车当然也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大片的白花花的碱场地,只有右边看起来有几片庄稼地。左边倒是有个村子。村子南头似乎有一条公路,可是没有汽车,倒是有人赶着牛车拉东西,所过之处尘土飞扬。老宋抬头看看被尘土遮着的太阳。那个红色的圆球,散发着暗淡的光,斜仄仄已经从东方升到一杆子那么高了。
“我也穿越了?”老宋苦笑道。记得上小学时看过《时间隧道》,后来自己经常幻想穿越见证甚至改变历史。但随着年龄增长,特别是进入家庭,也就不大去幻想了。后来,穿越小说、影视剧突然就火起来了,很多人看的津津有味,老宋却很少去看——他想,要是当年把自己的空想写下来就好了。
心里是这样想,老宋还是惦记自己的车,还想着怎么和潘校长打交道。他拍拍衣服想把沾上的土拍掉,奇怪的是自己虽然觉得仰面摔倒地上,脚下也尽是泥土,可身上却一尘不染——比新衣服还干净。
老宋就朝村子方向走过去。他知道没有拆迁以前这个地方应该是东集乡郑家村,这一带盐碱地就是比较多。自己还有一个小学同学家就是这个村的。“即使穿越上几十年,也没有关系,”老宋自我解嘲的说,“还好,只是时间发生了点问题,空间依旧。如果时空同时发生漂移就麻烦了。”
走近村子,老宋发现问题的严重性了——不仅是他确实穿越了,而且是他无法确定自己穿越到什么时候了。老宋发现这个时候的房子既不是自己小时候平顶的土坯房,也不是后来尖顶的瓦房,而是有点像南方覆着小布瓦的房子——可问题是坡度又不大,屋顶不是直线的三角形,倒有点像半圆形——总之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远处已可以看见男女,他们穿的衣服更是自己在电影、电视里都没有见过的。
“难道空间也出问题了?自己到了南方?也不像啊。”老宋突然意识到语言肯定要出问题。不过转念一想,还好自己喜欢看古书,繁体字也认得——当然,写是写不了几个的。至于小时候幻想的考个举人、进士什么的,恐怕是不现实的,不光是因为不会写繁体字,还因为自己从小就字迹潦草经常重写作业。
老宋这样想着已经被人发现了。首先发现他的是个小男孩,他牵着牛往自己这边走,盯着老宋看。显然是老宋这身衣服让这个捌玖岁的孩子惊讶不已——老宋上身穿着一件半大的黑色羊绒外套,下面是黑色休闲裤,因为足跟疼,他也一直不喜欢穿皮鞋,就穿了一双运动鞋。这个牵牛的小男孩穿了一条显然不合身的裤子,既没有腰带也没有松紧带,就那样挽在腰上,青不青,蓝不蓝,破了好几个洞不说,晃晃荡荡好像裙子一样。透过破洞,能看见他青黑的皮肤——即使冬天,他也只穿一条裤子,光着脚。上身倒是过冬的衣服——一件羊皮。真是羊皮——既不是羊皮袄,也不是羊皮坎肩,就是一块羊皮。很多地方羊毛都磨掉了,剩下的灰不啦叽的。老宋看到这块羊皮,就觉得虱子往身上爬。小男孩瞪着眼睛、张开嘴看着老宋,老宋倒是不断靠近他,想和他说话。不等老宋开口,小男孩拔腿就跑,牛被他手里的缰绳一拽,哞的一声,也扬起蹄子跑起来。
不等老宋走近村子,已经有七八个大汉拿着棍子、绳子跑来,三下五除二就把老宋绑了个结实。老宋想解释,说了几句,意识到说也没人听懂,还不如不说,只能等到机会。
老宋被扔进牲口圈,捆在牛槽旁边的柱子上。好在是冬天,没有蚊蝇,天虽然冷,但太阳光晒着,老宋那身衣服还能支持一阵子。
太阳偏到西边,快落下去的时候,牵牛的小男孩回来了。拴好牛,一会儿两手颤巍巍地端了一个大锅来,还冒着热气,费力地倒在牛槽里。老宋看到是稀粥。小男孩摸摸牛脖子,说了几句,就又走了。老牛呱唧呱唧的吃着。小男孩又端来一个粗瓦罐子,也没有筷子,就在树上扳下两根树枝,坐在牛旁边边扒着吃。老宋看见罐子里的粥不比牛槽里的稠。看到这景象,老宋倒觉得这孩子有点像牛郎了。
这大半天,虽然没有人搭理老宋,但老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听着他们说话,有点像是赣南客家话。老宋出生不久随军到赣南,直到上小学才回来。那时候班里同学都叫他“南蛮子”,为了学普通话,他可没少下功夫。没想到这么多年自己还能基本听懂——这些人无非是议论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穿的这样怪?既然穿这么好的衣服,为什么没有佣人跟着?至于怎么处理他则要等管事的到城里报告管家才能定夺。
老宋看见“牛郎”吃了晚饭,也不洗刷,就是抱些草在牛棚里找个地方铺下,看样子是准备睡觉,就说到:“我说话,你能听懂吗?”老宋尽量慢着说,可是却是普通话——他虽然还能够听懂赣南客家话,可是说是无论如何说不了的。
“牛郎”听见老宋说话,也不做声,只是睁着大大的睛看着他。老宋突然发现那眼睛大是大,但却没有光彩,是黯淡的,甚至满是恐惧和呆滞。老宋说:“你是给地主放牛吗?你爹妈呢?”“牛郎”站起来,拿起自己刚才吃饭的罐子,走到旁边的翁里灌了些水,踮起脚递给老宋。这孩子大概以为老宋要水喝,不过老宋也的确渴了,就赶快喝了起来,虽然灌了一脖子,但觉得舒服了不少。
老宋想起周末陪孩子去滑雪,担心中午吃饭不及时就给孩子带了几块巧克力和酥糖。刚才被搜身,那些人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没有拿走。他们只是从钱包里找出几张带字的卡片、纸条——老宋的钱包已经好几年没有钱了,就放饭卡、信用卡还有“党建在线”的登录账号、密码什么的。那些人就把这些带字的东西拿走了。
老宋对“牛郎”说:“我上衣兜里有吃的,你拿出来,咱们分着吃。”一边说,一边用下颌示意,还努力挣扎捆着的手。“牛郎”退后了几步,赶紧摇头,眼神中的恐惧更明显了。老宋知道他是以为自己要他解开绳子,他不敢。于是就抬起腿,让上衣兜动起来,还不停地用下颌示意。好一会儿“牛郎”才放下罐子,怯生生地走过来,把手伸进去。又费了好一通周折,“牛郎”才把包装袋撕开。这些高热量的食物显然很受“牛郎”欢迎,眼看就要吃光了,老宋一再说给自己一点,“牛郎”才把最后半块巧克力极不情愿地送到老宋嘴里。
六
随着一阵吆喝让路声和献媚言语,城里的管家来了。“牛郎”嗖的一下子就藏到了牛棚的草堆后面。此前,老宋就琢磨,村里不像有地主住,这个村子大概都是大地主的佃户?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个牲口圈只有这一头牛?还是有别的牲口圈?如果都是大地主的佃户,集中喂养不是更合算吗?再看这牲口圈,好像以前是住人的院落,北屋也就是正房已经塌成了一堆瓦砾,连门窗都消失了。这个牛棚是东屋,南边原来有门道,也只剩下两个墙垛子。西边的墙也塌了,最高的地方还不如“牛郎”高,“牛郎”是直接从缺口里到西边拿粥的。透过断墙能看到西边那院倒是有三间北屋,像是个人家。只是柴草和断墙挡着,一直没有看到北屋里的情况。也没看见有人出来。
老宋看见五六个人,都是些上了年纪须发尽白的老头,陪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白净年轻人从南边两个墙垛子中间走过来。远处看,老头们都是穿着粗布衣服,像是穿着棉衣,也是对襟。打着绑腿,头上还裹着白毛巾——老宋突然觉得他们和《地道战》里的“老钟叔”很像。就是点头哈腰的,没有“老钟叔”那股子浩然正气。
老宋盘算,这么看来,这也不是南方?河北?怎么说客家话?自己这是到了西晋或者北宋?再看这穿着都不像啊。再说,无论西晋还是北宋也不该有那么多黑烟囱啊!——老宋站在被绑的地方,往南还是能看见一些黑烟囱。再看那个管家,带着黑毡帽,穿着长袍——能看出来是棉袍,奇怪的是,他的长袍却是左纫。虽然天并不很冷,他两个手却还套着暖袖。脚上蹬着一双黑皮靴,再看腰上的鞭子,可以想到是骑马来的。
这帮人在老宋面前站定,开始指指点点地说起来。有一个人很快从西边北屋里搬来一把圈椅子,放在院子正中,让管家坐下。接着就有人又从西边北屋端来热水。管家并不喝,放在一边了。
管家问的慢条斯理,老宋能听懂。旁边人回答的话,人多话急,老宋就听不大懂,只能听出个大概。不过知道问的什么,他们回答的不听,老宋也知道。管家无非是问这个人从哪里来的?谁先看见的?身上除了那些卡片、纸条还有什么?
这以后,管家也不再发问,站起来走到老宋近前。老宋这时候才发现管家高颧骨,两个腮帮凹进去,眼睛、眉毛都细细的,左边的眉毛还从中间断开了,更奇怪的是一个男人,嘴唇薄的像纸一样——老宋意识到这样的家伙不好对付。管家用手指背蹭了蹭老宋的羊绒外套,拉开看了看里面的羊毛衫和保暖衬衣,还特意撸起袖子看看他的胳膊……。“看衣着,也是有地位的人。但为什么不穿长袍?更可恶的是头发这么短?”老宋这才注意到他们每个人虽然包着头或者带着毡帽,头发却是束起来的——这说明至少不是清朝——老宋心里想。管家继续慢慢说道:“越人?身上也没有纹身啊。”这时候有个胖点的老头赶紧说:“这人说的话像燕人……反正咱也听不懂。”“你和燕人打过交道?”管家斜着眼睛问。那胖老头诺诺了两声,就不再说话了。
管家从另一个黑脸的老头手里要过褡裢,拿出一张中国建设银行的信用卡,问道:“中国建设银行?哪个国家的?”老宋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中国的。”说出来想起他们听不懂,可既然这样管家问自己还有什么意义?
管家倒不着急,让手下人给老宋解开绳子,又叫人拿来笔和纸。老宋这时候突然意识到——他们能看懂简化汉字。这也不奇怪,毕竟现在的简化汉字一大半早就在民间流行了。更何况,汉字简化其实是有规律可循的,即使不同的人群,简化的结果也不会有太大差异。老宋心想:这就好办了,虽然慢点但可以交流了。
老宋本以为会给他准备毛笔,但递给他的却是一支像铅笔一样,用木头夹着碳芯的笔——这倒省得研墨了,老宋也更习惯。不待吩咐,老宋就自己拿过笔写到:“中国建设银行当然是中国的。”管家和众人都惊愕不已,随后老头们议论纷纷——他们没想到老宋能听懂他们说的话。管家倒是能沉得住气,这时候才说:“我们说话你能听懂?”老宋再写“听个大概。”管家并不去拿写字的纸,就在一边歪着头看。这时候问到:“你是韩人?”
老宋意识到“中国”在清末以前是指中原一带,更何况再早的朝代呢?听他们燕人、越人、韩人的,似乎是春秋战国时代呢。可是也不对,那时候不应该这种装束,更不可能普及铁制器具——老宋刚才分明看见很多农具、生活用品都是铁制的。再说,秦李斯统一文字还是篆书,和简化汉字差的挺远,他们怎么能看懂?难道他们说的是封国?那是哪个朝代?老宋正极力思索,管家不耐烦地催促:“没听明白吗?韩人还是魏人?”老宋只得不再考虑哪个朝代,提起笔却又不知道怎么写,一想就写齐人吧,反正自己穿越前是在山东。
“齐人?!”这几个人都吃惊起来。管家掉下脸,声色俱厉地说:“胡扯!齐人为何说这般戎狄语言,我们怎么一句听不懂?就是其他国家的话,我们也大体能听出是哪个国家的,像你这般哪里像是我大齐华夏正音?”老宋听到他这话明白这就是在齐地。
不待老宋辩解,管家不耐烦地说:“这些先不管,自有官府查明。现在我来问你,这个纸条上的13561558731、‘党2009’是何意?可是暗号?”老宋看见那个纸条,想起那是自己登陆党员网的账号和密码。因为党员网可以用汉字做密码,他就用“党”和当时的年份作为密码。可是,转念之间,又轮到老宋惊愕不已——他们居然认识阿拉伯数字!阿拉伯数字传入中国至少在宋代,在民间广泛流传则是近代的事情了!直觉——包括众人说话的词汇、语法——各方面一直让老宋觉得自己是在解放前的二三十年代顶多清朝末年——如果仅仅从这个村子来看的话。如果考虑到那些黑烟囱就另当别论了。
难道自己到了一个平行宇宙?如果真是那样,看来汉字的简化真的有内在客观的规律……不待老宋细想,管家已经用皮鞭戳着老宋问:“哪个党?立宪党还是民主党?”老宋听到这里心里也就明白七八分,考虑到管家的阶级出身,老宋就在纸上写到:“立宪党。”老宋想:地主尤其是大地主以及他们的狗腿子肯定倾向于立宪党,就好比工业资产阶级倾向于自由党、小资产阶级倾向于民主党一样。没想到的是,管家鼻子里哼了两声,“立宪党?恐怕是大同党吧!”
老宋愣住了,没听说过“大同党啊?”这时候管家从褡裢里又摸索出一粒纽扣一样的东西,凑到老宋面前——原来是昨天下午上课戴的党徽!老宋下课后就放在兜里了。老宋感觉好像是地下党被地主狗腿子抓住一样,觉得问题严重起来——在这个平行宇宙中“大同党”就是“共产党”?!
这时候,管家用脚踢开圈椅子,走了两圈。一帮老头都紧张的缩起脖子面面相觑。管家踱到已经倒塌的北屋前,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本来白净的脸庞,因为激怒,这时候右脸在光线之下有点发紫,而左脸则因为背光显得黝黑。管家用命令的口气说到:“近来大同党不光在城里到处鼓动,还有跑到田庄来的。这次你们及时上报,是很好的。”说到这里,管家顿了顿,老宋看到老头们都舒了口气。管家眼睛一瞪,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说:“这是全因他是个怪人,你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打扮,又听不懂他说话,这才到城里报告。如果真是大同党来和你们套近乎,你们还能这样吗?”
管家刚说完,老头们都抢着说:“那也报告!”“更得报告!”管家冷笑了几声,说:“知道就好。今天老爷忙着签订棉花大单,我也走不开,所以这个时候才来。临来,老爷专门吩咐问清楚了就送官府。还要你们想清楚了,不要糊涂。”老头们忙不迭地说:“我们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大同党’!”“只要有外人、生人,我们就按府上的吩咐随时禀报。”“不敢怠慢,可不敢怠慢。”
老宋这时候意识到——不跑还等什么?转身就往南边的墙垛子那里跑,倒也不见有人追。可是,刚出院子,就被两个汉子扑倒在地上,又捆起来了。老宋被按在地上,挣扎着抬起头,只能看见马蹄子踏起的灰尘——原来管家早就安排了人在这里。
一帮老头跑出来,喊道“没跑掉!”“要真跑了就麻烦了!”“怎么会让他跑了,早就等着他了!”管家从里面走出来时,老宋已经被提起来,两个汉子还是抓着他胳膊不放。管家看了一眼说:“跑?你能跑到哪里去?跑回东瀛去?我看你就从东瀛来的大同党分子——就是说话不大像,倒也有几分华夏之音。更像是北方的戎狄——从东瀛跑回来的戎狄也不一定。”说着管家已经骑上马,另一个汉子也松开老宋去伺候。管家在马上吩咐道:“你两个跟我回城,把他送到官府。也不亏待你俩,到时候每人赏你们一件棉袄。”两个汉子高兴地说:“敢情!那我们谢谢你老人家的赏赐。”
就这样,在暮色中,老宋被两个汉子押着跟在管家马后面往城里走去。老宋一开始被绑在牛棚里,还没太担心,这时候知道厉害了。忽然间,老宋纳闷,为什么名字不同,党徽居然一样——至少差不多,要不然也不会被认出来。“东瀛”是蓬莱那一带么?还是日本?难道“大同党”是“共产党”在有些人嘴里的俗称?那这是哪个时代?……
七
走了约莫一个来小时,天全黑了,老宋除了那半块巧克力一天没吃东西,这时候觉得更冷了。心想被弄到官府就得过堂,索性现在就要吃的。于是一屁股坐下,两个汉子见状一边拽他,一边喊:“怎么不走了?快点走,我们还得赶回来呢。”老宋又喊又努力示意自己饿了。这时候管家勒住马,兜回来,打量了一下,从褡裢里摸出两块黄饼子扔给老宋。对一个汉子说:“你拿着给他吃。不能再给他松绑了,让他跑了,黑灯瞎火的到哪里抓去?”老宋将就着啃上饼子,只好再跟着走。
又走了一段,这时候听见了钟声。一个汉子说:“这会儿进戌时了吧。”另一个汉子说:“嗯,在家里这时候都快躺下了,这会儿还没有吃饭呢。”管家头也不回地说:“不要吵吵,办完事到府上喝碗热面汤再回去。”两个汉子齐声说:“那好!那好!”
进了县城,从东往西穿过去。老宋看见路灯很少,就是大户人家和几条主要街道上有,灯杆也不过一人高,倒是有玻璃罩,点的像是汽灯。工厂和贫民窟这里一堆,那里一摊,多在县城东边。大宅院或者官署,大多在县城西边——这倒和自己那个时代一样,工业区、老城区多是东区,新区多在西边。大概这和季风有关吧。
老宋觉得从烟囱、工厂、贫民窟来看像19世纪的欧洲,从街道、庭院、房屋来看,又像是解放前的二三十年代或者再早一点。
转过几条街巷,就到了一个官府门前。大门关着,从一侧的小门进去,老宋看到了背着枪、穿着黑制服、胳膊上缠着白袖章的警察。老宋从牌子上看出这是“武靖道警署”。看来这不是县城,而是介于县和省之间的“地级市”驻地——这倒和自己原来住的地方一样。老宋这时候又觉得只是时间发生了漂移,空间并没有变动。
过了两道门,随着“管家”的吆喝,几个警察跑了出来。“五哥,这么晚了还不歇着,这得有多少油水啊?”一个警察和管家打招呼,管家和他们打着哈哈,说:“少不得又得劳动兄弟们。按说应该送到县里,可是老爷问过,让直接送到这里来。”警察中一个络腮胡子的说:“送到这里来就对了,各县里也是往这里送。这种案子,他们没那个权限。”
老宋被带进一间房子,煤气灯下几张桌子,靠墙的有几个文件柜。管家和警察办理登记手续,两个跟着来的汉子就蹲在门口等着。老宋一眼就看到东墙上挂着一幅“坤舆万国全图”——可真是“万国”!远处一看,国家密密麻麻。老宋虽然被绑着,还是紧走几步去看看。蹲在门口的两个汉子冲他指指点点,老宋还断断续续听见管家说:“也听不出哪国口音来。”“倒是会写字,就是别字不少。他身上的卡片上就有别字。”“从说话看像是北边的戎狄,衣着么,谁知道他穿的哪国衣裳——就是爪哇国也没穿成这样的。头发也剪得那么短。”老宋全然顾不上,他凑上去一看地图就更惊呆了——
他首先找到自己熟悉的渤海——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一看,果然,有“华夏”没有“中国”!河北北部、辽东半岛以及往北边的东北果然是燕国。它西边赵国不仅占有河北大部、山西东边,还往北一直延伸到内蒙、外蒙的东部,并往东从燕国挖了一大块。更奇怪的是,这个赵国居然在燕齐之间的天津附近占了一块地盘——显然是为了出海口。老宋越看就越明白了。因为秦国,不仅向西扩张到了河西走廊,还从巴蜀沿着长江愣是通到了出海口——上海人说秦腔是什么感觉?老宋想着。
这样一来,曾经地盘最大的楚国就成了淮河两岸的小国。秦国再往南是越国——看来在秦国执着夺取出海口的战争中,楚国被分割,越国得以复国。
越国东西纵深不大,但往南一直延伸到中南半岛北部,台湾也在其境内。台湾北的琉球一带则是齐国的地盘。而所谓的“东瀛”和日本差不多。老宋发现济州岛以及朝鲜半岛南部都是齐国的领土,更令人惊奇的是夏威夷一带都在齐国境内。来不及看内地,沿着这个方向看下去,新几内亚、澳大利亚、新西兰居然是越国的地盘,赫然标着“昆吾”、“新越”等地名……
老宋赶紧看看欧洲,显然也是面目全非,除了从地中海到北海有一些国家外,居然还有大片空白的地区——仔细看写着“某某国羁縻蛮部”或者直接写“蛮部”。所谓国也不过是大夏、大秦(东)、大秦(西)、勃艮第、普鲁士、汉诺威等等。大不列颠岛和北爱尔兰也不是一个国家……
南亚次大陆更是“小国开大会”,再往西,除波斯相对比较完整外,其余都是碎片化。再往南多是是空白的“羁縻地区”、“蛮部”……。老宋没有细看非洲,赶快转向美洲,他没有猜错,没有什么“美国”,连“俊国”也没有。北美大陆的太平洋沿岸中纬度地区——差不多从温哥华到加利福尼亚居然还是齐国!再往西标的则是殷国——老宋想起有人说美洲印第安人是殷商后裔,这倒可以理解。从地图上看,北美中低纬度多是齐、秦的势力范围,高纬度则是燕、赵的势力范围。南美则几乎是越国独占,楚国有点地盘……
不待老宋细看,在惊愕中,他已经被推进了一个写着“讯问室”的小房子,煤气灯也换成了昏暗的油灯。参加讯问的就有刚才那个络腮胡。所谓讯问倒也没有动刑,问的内容和管家问的差不多,形式也是口问、笔写相结合。
在说到国籍时,老宋不想节外生枝,就顺坡下驴,他们说自己是肃慎人,自己就承认是肃慎人。至于“大同党”的身份老宋也没有否认,但是不承认是从东瀛回来搞鼓动的。他们倒也没有深究,好像只要老宋承认是“大同党”他们就完成任务似的。于是叫老宋签字画押。老宋发现他们正规的文书还是竖排写的,而且繁体字比例相当高。繁体字已是楷书。至于行文,除了格式化的文件文白夹杂外,像“口述笔录”这样的文档倒已经近乎白话。
这一套折腾下来,已是半夜。老宋被带着往院子深处走了十来分钟,转了几道弯,被关进了“临时羁押所”。所谓“临时羁押所”也不过是一间大房子隔成几个小隔间,靠门的留出一间就是看管办公的地方,和挂着“坤舆万国全图”的办公室一样也是点着煤炉子取暖。
在办理交接手续时,老宋听到看管问络腮胡:“把这个外国人和‘老夫子’关在一起,不怕他们两个‘大同党’分子串供么?”络腮胡满不在乎地说:“串个鸟供,凡‘大同党’分子愿意悔过自白的,滚蛋回家,拒不自白的流放做苦役。”
看管问道:“这个外国人不遣送回国吗?”络腮胡说:“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先干完三到五年苦役再说。大西洲那边正劳力呢。等过两天押解到首都审判定案。你说什么鸟事,凡‘党人案’都上提一级,有什么必要?!”看管应承道:“是啊,光给咱们找活干。”
老宋被推进一间小房子。绳子是解开了,可是屋里黑洞洞的,只有南边靠近屋檐有一溜一尺高二尺长的小窗。老宋觉得除了窗子外,什么也看不见,心里更憋屈了。也顾不得什么“老夫子”就摸索着想找个地方躺下。
过了一会儿,老宋听到有人说:“就一张床,我先来的已经躺下了。窗子下有张桌子,你将就将就吧。”老宋走到桌子旁边,又听到:“躺不开,你就把凳子拿到墙边靠着坐坐吧。明天看看给你添床吧,也够呛。没听见么,过两天就把咱们弄走了。”这时候,老宋顺着窗子的光看的比较清楚了。房子不过六平米左右,门在北侧,西墙一张小床,床上躺着个人,看不清模样。看样子,床的确放不开两个人。老宋坐到桌子上,感觉四个腿晃悠的快要垮了,但也顾不得,侧身一蜷,除了脚在外边外,还能躺下。
老宋对“老夫子”说:“明天再说吧。”翻个身,看着窗外的夜空,心里想——这到底是做梦还是真事?要说做梦自己掐了好几次,不管哪里都疼,努力想醒过来,却就是醒不了。要说这是真事——虽然从小自己就好做“时间隧道”的幻想,也曾想过被关进监狱。但那不过是被误当细作被关押,作为共产党员,奥——“大同党分子”被关押,而且不是国民党、日本鬼子,而是“齐国人”则真没想过。
老宋心里惦记起那幅“坤舆万国全图”,可是立刻又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如果时间在这两处不同的空间均匀流逝的话,已经过去快一整天了。孩子打电话找不到自己,该多着急?好在他姥娘姥爷住在附近——老宋自我安慰。又想到家里人和单位上该有多着急,潘校长会怎么想……自己头绪就更乱了。想到孩子和父母无助的样子,老宋的脑子涨的快要破了一般,他用手使劲压着太阳穴,缓解一下头疼欲裂的感觉……
八
老宋就这样睁着眼睛迷迷糊糊地任由思绪纷飞,有时候发现自己闭上眼睛了,突然意识到了,就赶快强睁开——可是看看还是那间牢房而不是自己的家或者车里——一会儿坚持不住就又闭上眼睛,心却好比在盘丝洞里挣扎——越挣扎越乱。
就这样,直到“老夫子”喊他,老宋才清醒过来。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老宋看到有一份牢饭放在旁边的凳子上,知道天不早了。
“老夫子”慢悠悠地说:“刚才看你睡着了,就没叫你,这会儿该吃饭了。”“老夫子”圆圆的脸,身材不高,又穿着一身蓝色棉袍,给人一种厚重敦实的感觉。老宋看着“老夫子”浓密的八字胡,觉得他整个人格外精神。老宋从桌子上溜下来,看见桌洞里还有笔和纸,照样以字代言,和老夫子交流起来。两个“大同党”人,天然的同志,“老夫子”也不老,看样子比老宋大不了三四岁。
两人达成的第一个共识是向看管斗争,争取一张床和一盏灯。这事倒是比想象的简单。“老夫子”提出来后,看管说床是没有了,但可以找块木板来。灯也可以满足——但说明这是为了写“自白”用的。老宋觉得有块木板也总比躺地下或蜷在桌子上强,“老夫子”又提出弄些砖垫起来,并要求提供被褥。看管说,砖好办,待会儿放风,你俩去搬就是了。被褥需要交钱。老宋写道:自己身无分文。不是要流放我做苦役吗,就从以后的劳动中扣除吧。老夫子也说不过是借用几天,等到了国都上法院就留下了。看管为了图清净,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套像油条一样的被褥,不过好歹晚上能挡挡寒。床和被褥的问题,不到一天两个党员同志就解决了,这期间两人还互相介绍了各自的情况。
老宋了解到,“老夫子”本来是大学老师,因为在学生中宣传“大同党”思想被抓了进来。老宋也不能说自己是从2020年穿越来的,只能说“来自远方”——北边的远方。“老夫子”倒也没有深究,但是却对老宋肃慎的所谓国籍表示怀疑,说“自远方”比肃慎更贴切。
老宋问:你肯定看过《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吧?还是德国人写的吗?“老夫子”答道:这两本书没见过。后来老宋得知他看的是《大同谕》和《辟资本》,作者是一位赵国人,叫马格斯——据说有鲜卑血统。“二月革命”失败以后,流亡东瀛——很多革命者都流亡东瀛。所以,这里的统治者总是把大同党人和东瀛联系起来。
老宋很关心的问:“《辟资本》是不是只出版了第一卷?其实还有三卷呢。”“老夫子”摇着头说:“哪有那么啰嗦。《大同谕》一针见血,二千五百言,提纲挈领。《辟资本》条分缕析,庖丁解牛,鞭辟入里,八万言足矣。”老宋问道:“用的白话文还是文言文?这样精炼,工人群众能看懂吗?”“老夫子”说:“当然是白话文,就是凝练些罢了。懂者自懂,懂时自通。不懂的人,或者条件不成熟时,就是给他八十万言、八百万言,他还是不懂,反而被吓跑了。”老宋心中感叹这就是东方智慧和西方逻辑的玄妙之处。
到了晚上,老宋也就把从“万国坤舆图”中生出的疑问来向“老夫子”求解。
老宋于是写道:“同志,你怎么看‘二月革命’?我参加组织不久,对历史和理论问题还搞不清楚。”老宋其实是想从“二月革命”入手,可又怕露怯,就这样问道。
老夫子:“30多年了,这已经形成共识了——‘镇压革命的刽子手却承担了革命遗嘱执行人的角色’。”老宋听到这句话就马上写道“你觉得民主革命完成了吗?”“老夫子”徐徐言道:“在齐、赵、秦、楚、越、南楚还有韩、魏、燕这些主要国家可以说已经基本完成了。其实资产阶级早在‘二月革命’以前已经掌握权力了,他们是通过两条途径——一是把官僚资产阶级化,这是根本和主要的。另一个就是民间资产阶级以金钱开路,制度化的、非制度化的,通过新闻舆论、直接收买官吏或者他们本人以及他们的代理人进入官僚队伍达到目的。”
“老夫子”想了想接着说:“‘二月革命’的意义在于我们无产阶级尤其是工厂工人阶级正式独立走上了历史舞台。资产阶级尤其是民间资产阶级他们渴望民主,可是既不敢坚决斗争,更因为和官僚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的软弱性也是根深蒂固的。”“所以‘二月革命’催生了《大同谕》?”老宋试探的写道。“当然,是无产阶级的坚决斗争迫使官僚势力做出各种民主让步。但这种让步只能是妥协的、不彻底的、渐进的。”
说到这里,证实了老宋的判断——“老夫子”所说的“二月革命”就相当于1848年的革命。从老宋的观察看,当时也就相当于欧洲19世纪70年代——问题是这些为什么发生在中国而不是欧洲?看来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整个世界的历史发展脉络都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想到这里老宋就从三皇五帝开始,往下捋,试着找出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老夫子”倒也好脾气,对老宋可谓“诲人不倦”。一直到“春秋五霸”老宋和“老夫子”都能顺畅沟通。
老宋想是不是“唐宋之变”的缘故?于是写道:“你怎么看北宋和南宋商品经济的繁荣?”“老夫子”错愕地说:“‘北宋和南宋’?宋在战国时期被齐灭国。后来在列国征战中,也曾经出现过几个以宋命名的政权,有建都睢县的西宋、也有建都亳州的南宋,在这之后建都商丘的后宋。但是却没有‘北宋’。而且这几个政权,他们国土有限、在强敌环伺下自顾不暇,那有什么‘商品经济的繁荣’。”老宋意识到不是这个环节,而且“老夫子”讲过齐灭宋,这说明直到战国的历史和老宋所知道的是一致的。
老宋又写道:“天下为何如此纷乱?可怜了秦皇汉高的事业。”“老夫子”说到:“肃慎虽然在北边,可也是我华夏文化圈的成员。你怎么总是说些让人不知所云的话?‘北宋’不知从何而来?‘秦皇汉高’又是何意?方才从三皇五帝到齐桓晋文,我们甚是相洽,这会儿怎么回事?难道你的历史老师教到齐灭宋之后请假了?找了一个方士编了瞎话来哄你?”
老宋差点忍不住把自己“穿越”的事告诉“老夫子”,可是考虑到当时肯定还没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就是渊博、开明如“老夫子”也不是能够说明白的。更何况老宋担心他们因押解上法院被分开,那可就失去一个探究原因的好机会。老宋只好写道:“在下见识浅陋,还望不吝赐教。难道秦没有扫荡关东六国、一统天下吗?”
看到老宋的问题,“老夫子”凝神许久,叹口气说道:“如若当时嬴政能够加冕亲政,或许能够实统并延续下去。可惜啊!”“可惜什么?”老宋意识到已经找到出问题的环节了——就在秦始皇那里!“老夫子”倒是不着急,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沉思,似乎在设想如果“实统并延续下去”会怎样。
九
“老夫子”终于开口说道:“‘十月宫变’,嫪毐身为祸阶,嬴政含恨,成蛟虚位,秦六世洪烈去矣!”老宋知道“老夫子”感情已经沉浸在历史回忆中了,也不再催促。
“老夫子”言道:“如若嬴政当时能够于纷繁之局中纵横捭阖,把宗室、楚系、外客以至赵太后各方势力摆布妥当,那即使发生宫廷政变也不难消弭,至少不至于酿成大灾。但也难!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唉,历史大势那是个别偶然因素决定的!”老宋写到:“‘十月宫变’是怎么回事?愿闻其详。”
“老夫子”说道:“随着嬴政到了亲政的年龄,他和吕不韦、赵太后的矛盾也就日益尖锐。第一次加冕被推迟,嫪毐的野心却大大膨胀起来。
“吕不韦明知嫪毐图谋不轨,但他却想再搞一次‘奇货可居’,换下不听话的嬴政。”“结果呢?”老宋写道。“结果就是嬴政虽然被老百姓给予厚望,但除了身边亲随外,没有真正可以依靠的组织起来的政治力量。
“嫪毐发难,吕不韦再次投机,宗室公然叛变。结果自然可知。”“宗室为什么暗中相助赵太后?楚系呢,帮谁?再说,吕不韦虽然和嬴政有亲政的矛盾,但他就不怕楚系反扑么?”“嬴政出兵关东心切,身边又缺乏老成稳健之人。第一次加冕被推迟之后,传出了亲政后首先罢相的传言——也许这是太后、嫪毐离间之计,也有人说是宗室造的舆论,甚至有人论证是吕不韦自己放出来的风。”
“照你这么说,宗室和嬴政矛盾很尖锐了?这是为什么?”“一来宗室缺乏远大眼光,只是想着封地和世袭罔替。二来嬴政举措不当,好几件事情都让宗室相信一旦嬴政亲政不但会重用外客疏远宗室,甚至会削封夺地。
“楚系虽然在‘华阳宫变’之后与嬴政成为直接对立面,但也是可以争取的。在斗争开始白热化之际,楚系也想通过联姻来确定这种政治联盟,可惜也被错过了。”力量对比昭然,楚系转而与宗室苟合。
“怎么会是这样!嬴政不是雄才大略的君王么?”“他有雄心壮志,可是连亲政都没有实现,如何把自己的雄心落实?”这次轮到老宋惊愕不已了。
许久,老宋写道:“看来当时嬴政的政策有失误啊。”“老夫子”略一沉思说道:“严格说来,不能说是‘政策失误’。因为他还没有亲政,真正的政策是说不上的。应该说过于理想化、缺乏斗争经验和实际能力。最重要的是支持他的力量没有形成组织起来的政治力量。但我们不能苛求古人。他那样年轻,虽然小时候经历坎坷,但毕竟缺乏政治训练。”老宋发了一会呆——他想到了电影《明日边缘》,难道……?
“看似偶然的背后实则有必然的力量。”“老夫子”的话又把老宋的思绪拉了回来。老宋写道:“嬴政被杀了吗?”“不知道,史书上的记载是‘不知所终’。至于民间的传说就多了,有说流落民间的,有说漂泊海外的,甚至还有人说他本身就是天外来客,又回去了。”
老宋这时候又想起刚才“老夫子”说的“实统”,就问怎么回事。“老夫子”说:“‘十月宫变’不仅打断了秦兼并六国的进程,还反噬秦国本身,使得商鞅变法的成果也被严重破坏造成了复辟的情况。秦国在此之后分封胜过郡县,权力世袭严重,锐气已失。”
看着老宋求知若渴的神情,“老夫子”笑了笑说道:“嫪毐自以为可以把自己的儿子推上国君之位,自己以老王自居。殊不知他只是做了宗室等复辟势力的工具罢了。宗室先是力推成蛟作为国君,确保赵太后的地位,从而稳住她。继而以平定叛乱、清除阉祸为由消灭嫪毐势力、幽禁赵太后,并嫁祸外客,联合楚系分化打击外客。
“这样成蛟就登上了王位。凭借六世余烈,迫使关东六国承认秦为天下霸主——但这不过是虚统而非实统,天下依然战乱不止。
“成蛟既为宗室等复辟旧势力所拥戴,自然对商鞅变法实行反动。当年秦国严禁儒生入境,高层以法家治国,基层以墨家组织教育民众。
“‘十月宫变’之后,法家被黜,墨家被禁,儒生粉墨登场,与关东六国泯然无异。”
“原来是这样!”老宋感叹地写道,“秦宗室多是纨绔子弟,商鞅变法后也少近秦国权力中枢,如何有这般政治能量和手段?”
“吕不韦!”“老夫子”愤然地说,“吕不韦为了自己荣华富贵,不择手段,毫无原则。他倒是当了一辈子的‘仲父’,可秦国却倒退了一大截。”……许久,都陷入了各自的沉思。老宋本来还想就阶级基础等和“老夫子”交流,但觉得那样就太理论化了。因为夜已经很深了,老宋还想了解这之后的历史发展尤其是资本主义在中国首先出现的问题,就没有就“十月宫变”的阶级基础提问。
老宋恍然大悟地对“老夫子”写道:“所以,资本主义就在列国征战中发展起来了!也因为这个原因,所以,齐国这个商贸发达的国家就成为资本主义的策源地!以成皋——荥阳为枢纽的东西之战、南北之争也就演变成了出海口和海外势力的争夺!……”
看着老宋眉飞色舞的样子,已经困倦的“老夫子”淡淡地说:“你说的倒也差不多。”老宋急忙写道:“你能给我说说吗?难道中国——华夏从来没有统一过吗?我是说中央集权的‘实统’!我特别想搞明白的是——有没有战争国债?有没有借贷资本集团的推动作用?儒家那一套是不是也要有一个‘宗教改革’?”
“老夫子”无奈,只好说道:“看来你不打破砂锅问到底是不会放过我了。也罢,索性我们谈个通宵吧。”
“老夫子”慢慢地说道:“出现过几次接近完全的统一,差不多每隔五六百年左右,在长期的列国征战中,就会出现一个强势的君主,再加上天时地利人和也能达到统一。但‘中央集权’没有。
“因为自从‘十月宫变’之后,郡县制就只能是分封制的附属品,所以即使完成统一的强国自身也会因为分封而削弱——这种统一也就维持不了二代人以上。随着商品经济逐步发展起来,民族国家就更加巩固了。”
“战争国债吗?没有这事。你说的借贷资本集团的确起了一些推动作用,但不是以战争国债的形式。从根本上讲主要是推动了信用在商业和经济活动中的作用,从而推动了资本主义的发展。
“至于儒家,一直就是维护没落统治阶级的利益。一开始是维护农奴主阶级,后来是维护地主特别是豪强地主的利益。但是,农奴主贵族和后来的豪强地主都利用手中的政治权力从事商业活动特别是高利贷。从这个角度说,儒家倒也起了点作用——儒家喜欢用‘不与民争利’来为他们辩护。但在历史实践中儒家对于资本主义的发展肯定是消极因素大于积极因素。
“法家虽然主张‘节制资本’,但却因为抑制了高利贷等投机资本的恶行膨胀,反而有利于资本主义的发展。墨家一直受到打压,但无论在技术层面还是基层民众组织从而推动社会发展方面,对资本主义的发展推动最大。近代以来的自由主义倒是可以看做儒家的一种流变——儒家维护统治阶级特别是没落统治阶级的利益嘛。”
“那资本主义是如何发展起来的呢?”因为着急,老宋的字迹也越来越潦草。“老夫子”笑道:“你这个题目可真大。说个大概吧。”
“老夫子”躺在床上沉思了片刻——老宋真担心他睡着了,但又不好意思再催,就耐心等着。一会儿“老夫子”说道:“马格斯在他的著作中对此有过经典论述,看来你没有读过啊?”
老宋赶紧写道:“我看的是《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大同谕》和《辟资本》还没有接触到。”“老夫子”坐起来满是疑问的看着老宋说道:“你这个人甚是奇怪,说话让人听不懂,却能听懂我们说话。写的字尽是别字,还横着写。说是党员,也被警察抓了,居然没看过《大同谕》和《辟资本》,你说的书不光我就是其他同志也没看过。”
老宋无奈,只能叹口气,接着写道:“边远之人,道听途说,求学之难,无以言表,还望一解谜团。”
“老夫子”站起来,扬扬胳膊,又用缓慢沉着的语调说道:“列国征战,生民涂炭,天下苦之久矣!就拿现在这些国名来说吧,其实不知道换了多少统治者,其疆域也是盈缩不定。只是因为从春秋五百国打到战国七雄,人们已经习惯这些名称了,所以才相延成习。
“商鞅变法标志着地主阶级开始取代领主阶级成为统治力量——如果再追溯的话,春秋时期鲁国实行‘初税亩’就已显端倪。但这种变法无论在那国都曲折不堪。本以为秦国最彻底,哪成想一个‘十月宫变’也造成复辟回潮。”
老宋盯着“老夫子”,生怕错过他的话。好在“老夫子”说话慢声慢语,老宋倒是不那么费劲。
“老夫子”看看老宋,接着说道:“说来可怜,一二千年的历史就好像在原地打转一般。当然,变化也是有的。列国虽然征战而且逐步形成了国家意识。但是毕竟同源而出,华夏意识还是有的,彼此交流也非常频繁——只是因为各国割据,语言文字渐行渐远。长途贩运成了商贾牟利的主要途径。”
“那么,各国不向这些商贾借贷以便从事战争或者满足奢侈需要吗?”老宋赶紧写道。“你对这个问题这么感兴趣?没有。因为各国政府势力终究是强大,商贾可以像吕不韦那样通过个人投机参与政治,但想作为一个整体制度化的参与是很难的。”
“那,资本主义——要害是雇佣劳动——是如何发展起来的呢?”“商贾借贷,尤其是长途的、依靠季风的海外贸易,促进了信用的发展。说道‘雇佣劳动’由来已久,差不多随着商品经济发展一定程度就出现了。”
“我说的是没有人身依附的、劳动者拥有完全自由的‘雇佣劳动’。”“老夫子”皱皱眉说道:“哪有什么‘劳动者拥有完全自由’。列国征战促进了军事工业的发展,在这种官办军事工业中逐步 ——当然是很漫长的时间——发展出了具有精细分工、严密协作的作坊和手工工场。
“在里面做工的最初都是接近于奴隶身份的人。但在历次人民起义,包括农民起义,更主要的是匠工起义中,他们也逐渐争得了近乎自由民的人身权力。破产农民也不断加入这个队伍。应该说这种官办工业是资本主义萌芽和发展的主要和最直接的动力。当然,我刚才说的信用在经济活动中的出现及其巨大的杠杆作用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简单说来就是这样,详细论述那就复杂了。”
“那殖民呢?通过殖民的原始积累也应该有吧?工业革命是不是刚发生?”
“老夫子”笑道:“莫非你就是当年‘不知所终’的嬴政又从天外回来了?说你知道吧,你又不清楚。说你不知道吧,你又总是提一些旁敲侧击的问题,好像经历过的样子。”
看到老宋没有写字说明,“老夫子”接着说道:“齐国商贸传统悠久,向西陆上扩张压力太大——吞并一个宋国就差点被灭国!在秦国‘十月宫变’,关东六国迫在眉睫的生存压力消失后就大力发展商贸,并努力向东探索。东瀛以及南海诸国不能满足,就越洋到了殷商遗民所在的大西洲。主要是移民垦殖。
“这条航线一旦开通,中土便不断有人越洋迁徙。”“是不是非常血腥的掠夺当地土著?”老宋写道。“老夫子”摇摇头,“不尽然。掠夺是肯定的,也是残酷的。毕竟资本主义的发展离不开殖民制度的滋养。但是,‘血腥’似乎还说不上。因为这是一个长达二千年的历史过程。
“最初商贾是长途贩卖牟利,破产农民和逃亡者则是寻找新的生存之地。后来齐国组织移民则是以增强国力为目的。诸国见到齐国从中获利甚巨,也纷纷效仿。赵国在燕齐之间打开了一个出海口——虽然是渤海,但毕竟为它向北方扩展提供了一条丰厚的海外收入来源。
“秦国既然已经拥有巴蜀,就顺江而下直抵东海。”“所以楚国就被肢解,仅剩淮河流域。南方沿海则成为越国?”老宋听到自己在“坤舆万国全图”前的判断被证实,非常兴奋,赶紧追问。
“老夫子”拿着老宋递过来的纸张,首先补充说:“在长江以南还有通常被人们称作南楚、大理的多个政权,”继而沉吟道:“这些说来也就几句话,可谁知道这是千百年多少战争、多少鲜血换来的啊!——直到现在这个过程也没有停止。越国地理条件其实比齐国更优越,所以不断与齐国争夺海外势力范围。台湾就是从齐国手动夺来的。南洋各岛、昆吾、新越乃至南大西洲,要么被其鲸吞,要么成为其羁縻之地。
“实际上,随着大洋航线的开通,形成了北线和南线跨洋贸易通道。东瀛就是因为处在北线上而发展起来的。南线除了大西洲之外,身毒、波斯等西洋各国都是贸易对象,而且是非常重要的贸易对象……”
“市场经济是什么时候占有绝对优势的?”老宋写道。“老夫子”:“什么‘市场经济’!哪里有‘市场经济’!从来都是‘官场经济’!
“我不是一再说了吗,官僚的的势力强大,作为一个社会集团的商人只能作为他们的附属品而存在。”
“世袭的贵族能够组成强大的官僚势力集团吗?”“不能,但是因为儒生的存在,以及他们对政治权力的疯狂渴望,使得世袭贵族既拥有了‘智囊’和助手,更拥有了一个稳定的官僚后备军。
随着地主经济缓慢战胜领主经济并向资本主义发杂,儒官最终形成了强大的官僚势力。他们本身又经商从事高利贷,其能量自然巨大无比。”
老宋本来还想问问有没有科举之类的事情,但他更急于知道工业革命的情况,于是写道:“看来是这么一种情况:官僚势力在战争压力之下,通过官办军事等工业,在信用等媒介以及海外长途贸易、殖民等催化之下,在人民反抗的推动下,逐渐的走向了资本主义。这个过程极其缓慢,烈度也不是那么惨痛,可以这样理解吗?问题是工业革命是怎么发生的?”
“老夫子”说:“看来你的概括能力不错,虽然不那么准确,但为了便于理解可以这样说。至于你说的‘工业革命’是在资产阶级实际上确立了他们的统治之后,生产力得到解放的结果。战争、跨洋贸易、开发大西洲、工人的斗等等都推动了工业革命。‘二月革命’以后,因为比较彻底地清理了原来封建社会的桎梏,所以‘工业革命’真正在华夏、东瀛普及起来。”
老宋又写道:“他们对大同党只是流放?不杀吗?”“老夫子”鄙夷地说道:“不管哪个国家的官僚集团要的都是稳定。现在的‘大同党’并没有对他们构成真正的威胁。再说,适当保持大同党的影响也有助于官僚势力向地主残余势力、民间资本等统治集团的其他成分要挟。流放还轻吗?!”
老宋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可这个时候牢门打开了。络腮胡和一个瘦高个进来,说道:“别在这里说这些没用的了!赶紧跟我们走,趁着有火车送你们去国都。”
就这样,老宋和“老夫子”被戴上手铐用马车送到了车站。一路上老宋听到络腮胡和瘦高个抱怨:整天盼着通火车,盼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通了还是只能运货,好几天才一趟。老宋听了不免暗笑——和自己对火车的盼望一样。
下车后“老夫子”摔了一跤,老宋想过去扶起他被瘦高个拦住了。“老夫子”自己站起来说:“黑灯瞎火的,没看清,不要紧。”车站里只有几个搬运工在装车。老宋听见一个年龄大的对旁边的年轻人说:“佛陀已经涅槃2564年了……”
“什么!”老宋觉得自己被高压电击中了一般!老宋记得1956年11月,十四世达赖曾经到印度参加佛陀涅槃2500年的纪念活动。那不就是说,现在就是公元2020年么?!
自己没有穿越?不可能!那就是时间、空间虽然都没有变,但自己穿越到了另一个平行宇宙!就算对于佛陀的诞辰,中国的大乘和南传佛历有不同的说法,相差也不过59年。更可况按照大乘的说法,现在就应该是2079年!可是为什么2020年还是19世纪下半叶的样子呢?——“十月宫变”!
不及细想,老宋就被推上了车。这是“闷罐车”,车厢里还堆着一些包装好的面纱。车顶挂着一盏油灯,用铁丝网罩着——一看就是临时挂上的。没有窗户,车门倒是撒风漏气,也没有锁,只是在里面用铁棍拴着。
这时天还没亮,老宋估计也就是五点钟的样子。络腮胡和瘦高个让老宋和“老夫子”坐在车厢里面对着车门,他俩则在车门一侧避风的地方。络腮胡说道:“为了你们也不让我们兄弟睡个囫囵觉。我和你们说——到了国都,法院判了,也就是到大西洲干几年活,老老实实的,别找事。要不然,我们手里的家伙可不是吃素的——可以直接击毙你们!知道了吧。”说完和瘦高个检查了一下老宋和“老夫子”的手铐,并让他俩分开坐在地板上,面向车门。络腮胡就拖过面纱包,让瘦高个盯紧了,自己却躺了下去。
车辆开动以后,老宋虽然看不见外面,觉得顶多也就是30公里的时速。络腮胡已经打呼噜了,瘦高个也困得只点头。“老夫子”慢慢挪过来,拽拽老宋的袖口。老宋忽然明白了,就把自己的手铐放在了“老夫子”面前。“老夫子”拿出一个午餐肉上带的“钥匙”——他假装摔倒正是为了这个!居然连半分钟都没用,他就把手铐打开了!
瘦高个还是在昏暗、摇晃的灯光下打盹。老宋赶紧替“老夫子”开手铐,费了点事,但也不过一两分钟。络腮胡和瘦高个在车门两侧,距离车门都有一米左右,只有在他们发现之前打开车门跳出去就……
两人轻轻走近车门。“老夫子”示意老宋看着瘦高个,他自己则慢慢去拿开铁栓。老宋这时想起“老夫子”对自己说过,自己被流放过2次,都跑了回来——这次更好,还没到流放地就要跑了。
“老夫子”已经拿开了铁栓,就在这时候,瘦高个却站了起来,“你们……”老宋把手铐砸向他的太阳穴,并用力把他的头撞向车厢。这时,“老夫子”喊了一句:“快!”人已经跳下车。老宋也纵身一跃……。
十
老宋觉得头疼的厉害——莫不是又撞在石头上了?老宋尽力睁眼睛,可并没有睁开,只能喊道:“‘老夫子’!你还好吗?”这时候,老宋听到有人叫他,心想还是“老夫子”有经验。
等老宋睁开眼,发现眼前已不是“老夫子”,而是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正一个劲地叫:“叔叔!叔叔!你怎么了?”还用力把老宋的头抬起来。
老宋挣扎着坐起来,回头一看——果然,自己的头正好撞在一块石头上!幸好,石头只有核桃那么大,泥土又松软,石头已经被压进土里。这时候,她听见小男孩喊道:“哎呀!叔叔,你的头破了,流血了!”老宋首先看到小男孩手上有血,一模,自己的后脑勺靠近耳朵的地方果然有血。老宋晃晃头,觉得还比较清醒就说:“没事,谢谢你,好孩子!”
忽然间,老宋觉得不对头——自己怎么听到的是标准的普通话?对方也能听懂自己的话!定睛一看,眼前这个孩子十来岁,红扑扑的圆脸,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自己,穿着飞行员式样的皮夹克,脖子上还系着红领巾!
“谢天谢地!看来我回来了!”老宋说着努力站起来,“今天几号?应该是28号了吧。”老宋问道。“是啊,今天是28号,过几天就是元旦了,我们正排练节目呢。”小男孩说着也站了起来,一个劲的搓着手上的血。“待会儿洗洗吧,没有弄到衣服上吧。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没去上学。”
小男孩说:“不要紧!我叫孟向东,天刚亮,我是出来跑步的。叔叔,你得去医院,你头上还流血呢。我姐姐这学期正好在医院,你等着,我叫救护车来接你吧。”
老宋一边找东西想捂住伤口,一边赶紧说:“不用了,好孩子!我能自己走。不要紧,不用救护车。”向东说:“那你到我们诊所里去吧。那里的阿姨可好了,让她给你看看。”
老宋说:“还是去诊所方便。嗯,这个时候开门了吗?多远啊?”向东说:“不远,左边那些房子就是,也就几分钟。诊所什么时候都有人值班。”说着把自己的手绢递了过来,说:“叔叔,你先摁着伤口,别再流血了。”
老宋用手接过手绢,一看那么干净不忍心用,就说:“不要紧,你放起来吧,我们去诊所。”向东说:“你先捂着,手绢又脏不了。”
这时候老宋顾不得细想,只是把手绢塞给向东,用自己的手捂着头,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虽然对这里似曾相识但又不是穿越前的“北湖”公园!难道空间也随着发生漂移了?
奇怪的是老宋举目四望,并没有看见“新业大厦”甚至连一栋高楼都没有看见。以前熟悉的高压线也看不见了,电线还是有的,但好像都是通信光纤。空气清新多了,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但是天边的朝霞和向东红扑扑的脸蛋相映成辉,在周围青翠的松枝对比下更是鲜明。茂密的树林到处都是早起的喜鹊,它们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往向东说的诊所那边看去,似乎还有一片麦田!老宋记得“北湖”公园,包括“新业大厦”在十几年前还是农村和庄稼地,但随着“新区开发”自己就再也难见农田了——有时去省城,走出城区老远,都看不见一片庄稼,公路两边都是楼房、塔吊,还有圈起来建的半半拉拉的厂房。
“叔叔,你怎么了,要不我打电话叫人来?”向东说道。“奥,不用,我没事,咱们走吧。”老宋边说边走开了。“我这又是到哪里了?哪个空间?哪个时间?是两者都发生漂移了还是其中的一个?”老宋琢磨着。
走过刚才看见的麦田时,向东自豪地说:“你看,这是我们的试验田,这些麦子都是我们种的。”“应该有播种机吧。”老宋试探地说。“那当然,虽然用无人播种机,可都是我们操作的。叔叔你看,前面那块,就是曙光渠旁边那块就是我操作无人播种机种的。”
向东越说越带劲。随着向东指的方向,老宋恍惚觉得他说的“曙光渠”就是新丽渠——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醒来的地方恰恰就是竖着刻有“北湖”巨石的地方,向东说的诊所所在的那个大院应该是技师学院——可是除了水渠之外,别的又都不像。
“叔叔,你看,这是我们少年营。进门左边就是诊所,我带你去。”老宋如同梦游太虚幻境一般——总觉得这个地方就是自己上下班天天走的技师学院——技师学院的附属医院也确实在诊所这个位置。但这里显然不是技师学院,门口明明挂着“山东23—6154—7009营地东门”的牌子——阿拉伯数字和此前在警察局看到的一样,在竖排中作为一个整体横着写。里面的建筑最高也就四层,技师学院那座二十多层的综合办公楼连影子都找不到……
在吃饭号声中,老宋被向东领进了诊所。“阿姨,这个叔叔的头破了,你快给他看看,还流血呢!”一进诊所大门,还在大厅里,向东就喊。“哪个叔叔?都当叔叔了还不小心磕破头!”说着一个穿白大褂,扎着两条马尾辫的姑娘从左边的值班室走出来,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个子在一米七以上。皮肤并不像老宋见过的高中或者大学女生那样白皙,而是红里还透着点黝黑。
姑娘走过来,边和向东说话边检查,老宋看到这姑娘的胳膊简直可以用健壮来形容。向东看清这个姑娘后却不好意思地说:“是你啊,我还以为是李阿姨呢?”姑娘笑着说:“叫我个阿姨还亏着你了!又自己加码去跑步了?你李阿姨请假了,要今天下午才来,让我替她。我不是已经在医院带过两学期了吗。”
不等向东回答,姑娘又说道:“恐怕得缝上几针,嗯……要不然不好愈合。来到处置室来,我先给你止血。哎,向东,你姐姐不正在人民医院吗?我不能缝合,要等李医生来就不如直接去人民医院。那里检查的细致些——我担心有脑震荡等情况。如果颅内有淤血那就更麻烦了。你眼睛现在没问题吧?”
“没事。”老宋边跟着他们走边说。向东这时候小声说:“你才比我大几岁,和我姐姐同学,凭什么叫你阿姨!”姑娘忙着消毒,抿嘴笑了一会儿,说道:“等见到你姐姐,我把这事一说,看你羞不羞!”这时候,向东急了,赶紧说:“好丽丽姐,这事千万别和我姐姐说,更不能和我们班里的同学说。还有,也不能和你们班里的任何同学说。”包扎止血后,这个叫丽丽的姑娘坐下来,笑着说:“好!没问题儿!谁都不说,行了吧。现在我们听听这个叔叔说说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宋正在观察这个房间,房间挺大,但除了药柜、桌椅和一些器械外,没有过多的东西,地板就是平整的水泥地,并不是瓷砖——但是这水泥地平整光滑不亚于瓷砖。老宋想到,这不仅节约成本,还省的瓷砖缝隙藏污纳垢。对面的墙上有一幅白求恩为八路军包扎肩膀上伤口的画像,下面写着“学习白求恩精神,利人利己负责任。”
画像的上面是一个电子万年历——但奇怪的是像贴在墙上一样,没有厚度,难道是一种纸张?如何供电?老宋来不及细想,首先看到的是年月日——2020年12月28日,星期一,7:23!“问你呢?你没事吧?”丽丽瞪着大眼睛小声说。
老宋赶快回过神来,说到:“不好意思!我是早上出来散步,一脚没踩稳,跌倒了。幸亏向东同学,谢谢你们!奥,多少钱,在那里交费?刚才在大厅,我也没看见收费窗口。”
听到交费,丽丽和向东都不解地看着对方,又很快转过来对着老宋。丽丽说:“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我们不收钱,你提供一下你的工作单位、姓名就行。如果带着“一表通”,我调好,碰一下就行——不过你好像没有带手表。”
这时,号声又响起来了。向东赶紧站起来说:“我得回去了,丽丽姐。叔叔再见!”老宋站起来说:“谢谢你,小朋友!耽误吃饭了吧。”丽丽说:“没关系,会给他留着的。哎,你没带表不要紧,说说哪个单位叫什么名字。”
说着,丽丽用手抖抖老宋的外套。老宋正思忖怎么回答,丽丽突然叫道:“你怎么还穿这种传统纤维衣服!你看血迹抖不下来吧。你从哪里淘换到这种衣服的?又不能变形、变色,脏了还麻烦——你不是故意穿这种衣服炫酷的吧?”
这时,老宋注意到,丽丽穿的挺单薄——室内也不过十捌玖度左右。在外面时的向东穿着飞行员一样的夹克,可是当时看着也很薄。进屋后,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了校服一样的衣服,老宋在时空剧烈变动中,脑袋晕晕乎乎,这些都没来得及去问。
丽丽凑过来,眼神变得惊讶,悄悄说道:“同志?同志!你不会是脑震荡吧?你还一直没告诉我你是谁呢?”老宋无法再回避,只好说:“我是当老师的,姓宋。”丽丽说:“哪个单位的?”
老宋喏喏地说:“……党校。”“党校?!你是时间旅行者?”丽丽吃惊地说道:“我们学党史在延安才有党校呢。不早就变成五七干校了吗?!”老宋张了张嘴,双手在膝盖上来回摩挲,只能笑笑。丽丽也尴尬地笑了笑,顿了一会儿说:“没关系,你还没吃饭吧,到这边来,休息会儿,我去给你打饭。”
丽丽把老宋领到了旁边的“等待室”,让老宋在沙发上躺一会儿。老宋说道:“不用,坐坐就行。”丽丽转身把门轻轻带上。一会儿回来,手里端着不锈钢餐盘,餐盘上有筷子,还有稀饭、酸奶和几个小橘子。老宋注意到她已经把白大褂脱掉了,是穿着红白相间的校服,还带着团徽。
丽丽把稀饭从餐盘上拿下来,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又把餐盘放下,低着头小声说:“吃饭吧。”这时丽丽的神情已经不是原来那种活泼,而变得谨慎了不少。
老宋说:“谢谢!你怎么吃饭?”“你来以前,我已经吃过了,你快吃吧。”丽丽淡淡地说。老宋道声谢,就开始吃,丽丽没有走,而是站在原地,似乎在想什么。老宋说:“你忙吧。我没事了。奥,要不我用微信把钱一块转给你?”丽丽茫然地说:“微信是什么鬼啊。”
不等老宋说话,丽丽轻轻跺了一下脚,好像下了决心似的,提高嗓门,一字一句地说说道:“同志!奥,现在叫你同志也许还不合适,但既然你说自己是党校的,叫你同志也无妨。”听到这话,老宋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他意识到问题已经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了。
十一
丽丽接着说:“同志!我既然把你当做同志——看着你也不像坏人——我就觉得还是当面告诉你好。同志间就应该开诚布公嘛!我已经把你的情况告诉了政治部——因为你身上有太多疑点:说不出自己的单位——党校早就改名了、只说自己姓宋,也没说叫什么、没有戴‘一表通’、穿着这种过时的衣服,嗯……还有你的伤,更蹊跷!总之,让人觉得不正常。所以我就做了汇报。希望你能够配合调查。嗯……
“你如果有困难我们会尽力帮助——比如你的伤,你可以放心,待会儿会有人把你送到医院做全面的检查和治疗。但是,你自己要有一个好态度,必须老老实实地配合组织上的调查!”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丽丽长吁一口气,神情也轻松下来,竟然又笑着说:“好了!现在你吃饭吧。待会儿来人送你去医院,并问你一些情况。”说完,轻盈地走到门口,关上门出去了——这个丽丽虽然穿的是布鞋,可是从刚才她如释重负的样子,老宋觉得她出门后一定是跳着走开的。
老宋默默地坐下,虽然拿起筷子却迟迟没有夹菜,看着餐盘里的米饭、一段胡萝卜、两片玉米饼和一条鲳鱼、两样青菜、一盒三元酸奶、几个小橘子——在那里发愣。
抬起头,看见对面墙上贴着解放军卫生员给老乡看病的宣传画,发现解放军穿的还是65式军装——就是挺括些。老宋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心里就踏实了。吃饱了饭,在门口的洗手池里用热水把餐具洗净。老宋吃了饭有散步的习惯,但为了不引起误会,就在屋里来回走,觉得身体乏了,就在沙发上坐下了。
“爸爸,爸爸,你上洗手间吗?”老宋听到是自己孩子的声音。他想睁开眼睛,可是实在没力气,就说:“你自己去吧,对面射灯照着,屋里不黑,我在这里看着你,不用怕。”说是这样说,却又接着睡。这时候,老宋听到门外有声音,一个激灵就醒了,眼也睁开——看着眼前的宣传画,摸摸沙发,老宋怅然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家里人怎么样了?
这时候门开了,进来两个年龄在30岁左右的男同志。其中一个穿着纯白色的制服,帽子拿在手里。方脸、身材匀称,因为腰间没有扎安全带,几分英武中带着几分洒脱——老宋知道这位肯定是公安局的同志。另一个穿的像是黑色中山装,却是小立领,黑皮鞋铮亮。老宋一看到他就想到了前几天的管家——所以心里也猛的缩了一下。他那左眉的断痕竟然依稀还在,再看,嘴唇倒是厚了点。这位应该是“政工科”的吧。
看着老宋这个样子,公安局的同志说到:“怎么样?老宋,看你的脸色可不好啊。”“没事!我刚才睡着了。”老宋赶快站起来,想握手,刚伸出去又觉得不合适,就愣了一下。
公安局的同志笑着拉过老宋的手,握着晃了晃,左手还握着老宋的胳膊。老宋还想和“政工科”的同志握手,可他已经在对面的桌子边坐下了,正打开本子。老宋也就作罢了。
这时候,公安局的同志说到:“介绍一下,我是公安局政治部的干事,姓王。这位是咱们组织部的章同志。”老宋分别点点头,说到:“我叫宋安远,情况比较复杂,现在我和你们说说我的情况吧。”——老宋早想好了,如实向组织汇报,也相信能够得到组织的理解和支持。
“这不着急,你先把自己身上的东西给我们吧。”这位章同志终于说话了,可是和王干事爽朗洪亮的声音相比,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唯恐声音大了会吓着人一样。老宋得认真听才能听清。“我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了——奥,此前我已经被搜过一次身了。所以现在身上什么也没有。”说着,老宋就掏了掏兜。
“此前谁搜过你?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的。”老宋被这突然而来的像鹅毛一样轻飘的话吓了一跳。愣了一下,说道:“我把外套脱下来,你们搜吧。”这时王干事笑着说:“不用了!看你伤的不轻。先去医院看病要紧。”说着就开门出去了,老宋等着想让章同志先走,章同志却站在那里也等着。老宋意识到他要跟在自己背后,就出门了。
老宋边走边想,怎么这里也有这种阴阳怪气的人——哎,哪里都有!特别是机关,很多生龙活虎的青年,进了机关不过二三年,就都变得唯唯诺诺,甚至看人下菜,说话也飘浮的很。
这次他们三人不是从原路走,而是往西向着少年营区的方向走出诊所,往西再朝南走了300来米就有一个停车场。
老宋看到少年营规模不小,差不多和自己印象中的技师学院一样。诊所右边隔着公路和绿化带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四百米田径场,东西都有看台、阶梯座位。再北边似乎是林地和养殖区。随着往西走,老宋看见运动场西边有些独立的排球场、篮球场还有几栋建筑,依稀看见上面写着:室内操场、游泳池之类的。再往北似乎有一片水面,还有一艘船——但是只有船头,应该是教学用的。
在露天排球场、篮球场的南边隔着一片绿化带就是宿舍区,都是两层尖顶的楼房,并不多,东西三栋,南北五排。楼前还都有栏杆围着的院子,有的院子里还有秋千、木马、跷跷板。
他们三人朝南走的应该就是主干道。西边既然是宿舍区,东边除了停车场就是图书馆、阅览室、实验楼、餐厅等。这个时候孩子们应该都在上课,所以除了操场上欢声笑语外,院子里没有多少人。
十二
三人走进停车场,车子有轿车也有城市越野车、十七座的面包车,但更多的是宏光迷你那种小巧的车型。章同志走到一辆轿车前,用手表往驾驶员的门那里一凑,车子传出《新闻联播》中女播音员标准的声音:“授权用户,车型适当,准许使用。人民交通委员会提醒您:请不要在车内吸烟、丢弃杂物,严禁车窗抛物。你在车内的行为将被录音、录像,请理解。请您遵守各项规定、安全出行。祝您乘车愉快!”
章同志坐驾驶员的位置,王干事和老宋坐在后边。章同志说到:“履行公务,去人民医院。”车子又传来女播音员的声音:“核实通过,请车内所有人员都系好安全带,中途顺路捎带两人一次。车辆即将出发。”
车子沿着主干道往南开。这时候老宋才发现主干道尽头是花坛、水面,很大一片,围着这一大片一条环路通到南门——这显然是正门。老宋问道:这是一所寄宿制学校吧。为什么东门写着:“山东23—6154—7009营地东门”。王干事笑道:“这是孩子们自己搞的。他们崇拜解放军,模仿解放军的样子。严格说来,这不是寄宿制学校,这是公社的少年营。孩子们在这里不是‘寄宿’,这就是他们的家。”
“家?他们不和父母在一起吗?”老宋问道,王干事笑了笑,大概正在考虑怎么回答,章同志又是不阴不阳地来了一句:“你怎么这么多问题?”老宋一下子意识到现在的身份,只好不做声。过了一会才说:“这应该不是秘密吧。”王干事笑着说:“家庭的形式也不是固定不变的,随着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的改变也在不断改变。”老宋觉得这话虽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但有点理论水平。
车子出了南门,左转向东走。不久老宋就发现自己正走在自己醒过来碰见向东那个地方的南边。往北边看去,有一条高架铁路,奇怪的是用玻璃罩着。老宋很兴奋——终于通上高铁了,说不定还是真空磁悬浮!就小声问王干事:“王干事,这是高铁吗?是真空磁悬浮吗?”
章同志立即回过头来看着。王干事笑着说:“也不是真空,如果那样反而不合算。大概相当于海拔一万米的空气密度吧。时速800公里。从这里去北京、青岛也就半小时。”老宋说:“800公里是最高速度吧,进出站,平均起来哪有那么快?”
这时倒是章同志说了:“就是平均速度,最高速度还快。更何况采用太空舱对接技术,火车进出站不停车。”老宋自言自语地说到:“半小时到北京,下了火车三个小时不一定到目的地。”
章同志一听这话立即变了脸色,说到:“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宋说:“大城市交通拥堵,可不是这样吗?”章同志哼了一声就回过头去了。王干事则说:“你好像对情况不大了解。经过这些年的调整,现在北京、上海人口都不过五百来万,加之现代的交通方式、高效的管理,一点都不拥堵。”老宋意识到自己“经验主义”了。
这时候汽车又传出女播音员的声音:“前方,200米,顺路捎带二人一次,车辆即将靠边停车。”老宋突然发现,车子从少年营开出来已经走了五六公里,但路上的车并不多——其实现在正是早上8点的上班、上学高峰时段。虽然路上也有红绿灯,但却都是一路畅通——因为车速会自动调整。显然,汽车不仅自动驾驶,而且和红绿灯、乃至周边所有的车辆是联网的。老宋想,孩子生活、学习的地方是一致的,自然不存在接送孩子的问题。从路边的建筑看,人们工作、生活乃至运动锻炼也是在一个个单元内,这样路上的车就大大减少了。
这样的单元一般中间是一栋或者几栋比较高大的建筑(但也不超过五六层),应该是办公楼,或者是礼堂、室内体育馆等集体活动的场所。周围有精致的平房院落,也有二三层带院子的小楼。绿化都不错,以多年生乔木为主,草坪不多,水面不少。所谓“单元”也是相对而言,因为没有围墙,道路也都是连通的。
这时候,汽车停住,上来两位看样子五六十岁的阿姨,手里提着布兜。一开车门就说:“耽误你们的时间了。”一看车内的情况,特别是看到章同志严肃的神情。她们又赶快说:“我们搭车,是不是不合适?”王干事:“没事!合适!快上来吧。大姨,你们这是从外地刚回来啊。”
两位大姨都围着大红围巾,一个穿着对襟的传统风格的棉袄,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一个穿着毛料外套,就坐在老宋旁边。穿毛料外套的说:“我们这是回青岛参加同学聚会了。高中毕业50年了。”另一位穿棉袄的说:“我们下了火车,溜达着走了一段,本想坐‘空铁’回去,手表提示说有顺风车,就约上了。”
老宋忍不住又说:“50年!你们现在家在这里?”坐在后边的大姨说:“我们都是国棉一厂的。”“国棉一厂?”老宋有印象,可是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破产了,那片地不是搞开发建成小区了吗。
王干事说:“当年我们这里是盐碱滩,你们来援助我们,贡献可大呢!”后排的大姨笑着说:“援助都是互相的,我们来这里50年了,早就是这里人了。”
老宋想她们是退休职工,所以还习惯说“国棉一厂”。好奇地问道:“工人退休金和干部的还那么悬殊吗?工人的退休金应该增长才对。”
老宋这个问题一下子让车内的气氛变了。两个大姨这时候开始用警惕的目光打量老宋。前排的大姨说:“你这话怎么说的?为什么要把工人和干部对立起来?都是为国家工作,干嘛要悬殊?还分成等级不成。你这个同志怎么这样讲话呢!为什么挑拨关系?”后排的大姨大概看见了老宋身上的血迹,就往前探探身子,隔着老宋用手拍拍王干事,压着嗓门说:“同志,这个人?”前排的阿姨也扭着身子往后看,凑近王干事小声说:“是搞特殊化?还是破坏团结,被……”王干事爽朗地笑着说:“哈哈,这位是从国外刚回来的。不小心碰破了头,我们陪他去医院看看。他对国内情况还不了解。你们不要误会。”
这时候两位大姨才坐定。老宋旁边的大姨说:“欢迎你回国参观!请多提意见!”老宋说:“哪里!是我要多学习。”这时候前排的大姨似乎想起刚才的问题,就转过身子对老宋说:“我退休了,这位大姐还上班呢。”
老宋很惊讶,不等他说话,大姨接着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不像你在国外受资本主义剥削。平常我们上班也是弹性工作时间,退休也是根据工作需要、个人身体状况和意愿灵活处理。”
老宋说:“这样,工作效率和产品质量怎么保证?”前排的大姨说:“怎么不能保证?资本主义国家是靠棍棒和饥饿维持纪律,我们靠的是自觉基础上的纪律。效率更高、质量更好!”
这句话老宋倒是很熟悉,笑着说:“大姨还读过列宁的著作呢?”“我们都读过!不光读,还要结合实际去做呢。”前排的大姨说。这时候,章同志回过头来看了看老宋。老宋也就不再说话了。王干事说:“现在很多老同志聚会都发这种围巾啊。”后排的大姨说:“是啊,夏天还能当毛巾被盖盖。”老宋想起他们的衣服能够变形、变色,想来这围巾也是多功能的。
随着车子的提醒,老宋发现自己来到了医院门口。他们三人和两位大姨告别,下车走了进去。老宋特意往路南边看看“国棉一厂”——虽然旧貌换新颜,可并没有开发成小区,“国棉一厂”的大字依然在,门口的主席像也在。老宋想到这不是医学院和附属医院的位置吗?就问:“不是去人民医院吗?怎么来到附属医院了?”王干事说:“都叫人民医院,为了区别,地方上的就加一个‘第一’。一般说‘人民医院’就是指这里。”老宋点点头。
进去后,人也不多,检查、消毒、缝合都挺快。大夫说为了保险起见,建议老宋住院几天观察一下,同时拿来住院服,让老宋换上。老宋也明白,现在自己在这里最合适,就换了衣服住下了。
午饭时,王干事和章同志又来了,问过老宋的情况,并说你的衣服我们暂时先保管着,以后给你。章同志拿出一张《物品保管清单》让老宋核实并签字。老宋看也没看就签上了字,对王干事说:“我什么时候给你们讲讲我的情况?”王干事说:“不着急,你身体怎么样了?”老宋说:“没事,现在就可以讲。”王干事说:“这样,我们先去吃饭,饭后再谈。怎么样?”老宋就和他们一起吃饭了。
医院的餐厅分为“营养餐厅”和“职工餐厅”,他们三人走进“职工餐厅”,老宋首先看到墙上的显示屏——和自己在处置室看到的一样,是没有厚度的、像贴在墙上一样。
显示屏上的内容更让老宋吃惊——几乎一整面墙的显示屏被分成两半。一半是红色的“表扬栏”,一半是白色的“批评栏”。既有表扬大夫主动帮助打扫卫生的,也有表扬护士对待病人耐心细致的,还有表扬药房人员和后勤维修师傅认真负责,贯彻节约原则的。
老宋感兴趣的是“批评栏”,有批评大夫自己图省事让病人做不必要检查的,要求增加主人翁意识。有批评护士态度不端正,要求他们用对待自己家人的心态对待病人。还有批评后勤部门维修不及时,建议限期整改的。更多的是批评领导的,从职工福利、人事安排到医院基础设施、技术器材和设备更新都有。
最醒目的是这样几句话——在“表扬栏”和“批评栏”上面通栏滚动播出:“请院长许智新同志,务必于下星期二(2021年1月5日)晚上19:00准时到工会报告厅向群众说明我院医养中心二期建设情况,并回答提问。——主要是财务方面。相关负责人也必须参会!”“请院党委副书记苏韫同志,务必于下星期五(2021年1月8日)晚上19:00准时到工会报告厅说明游之春是如何混入党内的!游之春已经被处理,他是怎么混入党内的,这个问题必须弄个水落石出!”“热烈欢迎耿长征同志担任我院党委书记!我们坚定地相信耿长征同志一定不负组织重托、辩明是非、和医护人员职工干部团结起来开辟我院新局面!”
老宋发现王干事和章同志在等自己,就赶紧往前走,这时又看见下面还有一个通栏通知,就边走边看:“本周党团员学习内容:请大家认真阅读:《贾平凸之女:父爱深、阶级情——爸爸鼓励我安心当一辈子工人》,在小组会议上结合自身实际展开讨论。
老宋看到这些,不免想到自己的单位,就叹了口气。那里什么事情都是领导说了算,有时省级先进都让人拿回家好久了,单位大多数人还不知道。有在外面上学的孩子,通过熟人也能在党校入党。
老宋虽然不评职称,可是看见那些走职称的同事为了这事的都快成乌眼鸡了。但是,正儿八经上班的,只能年复一年的等着。那些有门路、搞歪门邪道的,不光一年不耽误,还能破格呢!开会的时候,人家还被表扬!普通人员一天要打卡四次,领导却不用考勤。会来事的,晚来早走、三天两头不去,什么事没有。老实上班的,请个假要找三四个领导签字……。党校不同于中小学,都愿意上课,但向来是领导说了算,后来干脆成了按职务分配。有人气愤不过,提出要集体备课、竞课。领导在会上说得可好了,但一拖就是二三个月。叫大家报上名后,又为了谁先谁后扯不清。后来决定抽签定顺序,原来要求至少二个小时的课只允许讲半小时左右。打分的评委还按照职务“权重”……
再往里走,老宋发现是自助餐。饭菜挺丰盛——不亚于四星级饭店的自助餐,还有专门的粗粮区。老宋注意到,自己接触的人,没有很胖的,皮肤多是健康的古铜色,连年轻的女同志都这样。近视眼的更少——就是小孩也没有几个戴眼镜的——自己戴着眼睛反而经常引起别人注意。老宋想这大概是有充足户外活动时间的缘故。而能够有比较长的户外互动时间,除了住宅的原因外,还和工作时间、压力有关。
有意思的是,在这里走进餐厅会自动报出你的体重,等吃饱了,出门的时候,会报出增加的重量——每当年轻的小护士们经过时就叽叽喳喳地开玩笑。
老宋他们三个人静静地吃饭,也没有说什么。老宋听到周围的人都在不停地议论。有说:“这么多年了,这次一定搞透才行。”有人说:“拔出萝卜带出泥——不光是咱们院,深究下去,上面也有人受影响。”还有忙着张罗元旦汇演的,挨个嘱咐晚上抓紧排练。旁边一个大姨则在那里热情地给一个小伙子介绍对象。
饭后,老宋他们三个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院子挺大,绿化的很好,休闲锻炼的场所、器材很多,如果不说不觉得像个医院。回到房间,老宋就开始向王干事和章同志一五一十汇报自己的情况。
汇报中间,老宋注意到王干事和章同志并没有特别惊奇的神情,倒是挺平静。老宋想难道是政工干部的素养?老宋讲完后,王干事站起来说:“老宋,感谢你给我们讲这些情况。现在,你也不要多想,先静下心来休息。我们回去汇报一下,你等我们的消息。”
他们走后,老宋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他所在的是一栋四层楼房的三层。走廊在北面,他的房间号是307。这是一个套间,朝阳的是客厅和卧室,北面是书房和洗手间。虽然没有厨房,客厅却很大,而且有单人冰箱、蒸烤一体机等。房间布置简朴大方,没有过多的装饰,地面还是平整光滑的水泥而不是彩砖——老宋看到的都这样。
老宋看到书房有平板电脑,但奇怪的是客厅里没有电视机。电脑是“向阳”牌的,很薄。老宋摆弄了一会儿,发现原来是折叠起来的,展开以后就和笔记本差不多了。他很想知道操作系统是什么,于是赶紧开了机——没有让老宋失望,不是微软的而是“战旗”。
老宋于是就上网查查芯片,果然也是国产的,网上正在热传的新闻是:“中国不会因为国家制度不同就针对某些国家进行芯片限制——因为这关系到这些国家人民群众的生活。但是也决不会坐视别国反动派利用中国技术镇压他们国家的人民……。”
他正想详细看看,这个时候房门口的可视电话响了。老宋这时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带手机了,也不知道各个群里发了多少通知!但自己已经开始习惯了。电话里传来电脑的声音,提醒老宋不要耽误晚饭时间。老宋说自己没有餐卡——手表之类的东西。电脑说没关系,餐厅的系统已经设置了,你去就可以。
还没有出门门,王干事来了——这次是他自己来的,章同志没有来。王干事一看见老宋就说:“宋安远同志!”一听到“同志”两个词,老宋身体像电击一样,眼泪就在眼眶里直打转。
王干事走过来拉起老宋的手说:“同志啊!这几天你的经历很不一般,也受了不少苦和委屈!组织上让我来向你表示慰问!希望你能调整心态,积极乐观的面对。不要担心,有组织在,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老宋再也忍不住,眼泪刷刷地往下流,紧紧握着王干事的手说:“同志!同志啊!我终于找到咱们的组织了!我可找到组织了!……”王干事动情的直点头。
王干事说:“这里有一个智能手表,你带上,以后不光在医院餐厅,就是在外面吃饭、买东西、坐车,各种事情都好办了。还有,你的衣服是可以改变款式和颜色的,设置装置就在左侧内兜——通过智能手表也行。住院病人是不能随便变动住院服的,我刚才和医院说过了,你情况比较特殊,已经在系统中给你取消这种限制了。”
老宋感激地直点头,突然想起来说:“谢谢!可是,我也不能这样白吃白住的,给我安排做点事情做吧。”王干事说:“没问题,组织上已经决定你在山东干校七分校担任教员。这也和你以前的工作能够衔接起来。你头上的伤口还没好,等拆了线再去吧。这个手表就是依此发给你的。如果你忘了戴,只要说出自己的单位和名字也能畅通无阻。”
听到这里,老宋激动地一个劲用力摇着王干事的手。王干事说:“好了,就这些事,你去吃饭吧。吃了饭可以转转。我就先回去了。以后再见!”
老宋把王干事送到楼下,王干事的手表提醒他正好有一列“空铁”经过,王干事说:“别送了,我紧走两步,到门口去坐班车。”老宋望着王干事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部队时的庞参谋。庞参谋也是山东人,那时刚结婚,特别喜欢男孩,有空就逗他——怪不得自己一见王干事就觉得这么亲近!老宋想。
“宋同志!宋教员!”老宋正沉浸在回忆中,被这叫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正是丽丽在喊。还有向东和另一个女孩——不用说,这就是他姐姐了。
十三
老宋赶紧说:“你们都来了。到楼上去坐坐吧?”又突然回过神来,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是教员了?”丽丽说道:“少年营的指导员已经告诉我们了。还表扬了向东和我呢!”
向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指导员表扬我们做得很好,在会上口头嘉奖一次!奖励我寒假到北海舰队去呢!”“丽丽呢?”老宋问道。“我嘛?”丽丽刚开个头,向东就说:“奖励她养猪!”笑着跑开了。
大家都笑起来,老宋问怎么回事,这时候一直不说话的向东的姐姐说道:“丽丽喜欢动物。所以满足她的愿望。我们那里不仅有猪,还有孔雀、鸵鸟,好多呢。”丽丽说:“猪有什么不好啊,天天快快乐乐的。对了,宋同志,”丽丽说,“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团支书向红,向东的姐姐,这学期她正好在这里。”向红说:“已经到晚饭时间了,我们到餐厅去吧,咱们边走边说。”
老宋发现他们在哪里赶上饭点就在那里吃饭,就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向东说:“反正有‘一表通’,全国一盘棋,社会主义优越性的体现!”
向红说:“量子信息传输、量子计算机已经投入使用多年了,在全国各地都有强大的计算中心,配置了高性能的服务器。这样就可以根据每个人的位置,自动安排出最优的交通、餐饮等各项需求的满足方式。个人既可以预约,也可以根据喜好对提供的方案做出选择。这些都是在‘一表通’这个终端上完成的。你的‘一表通’拿到了吧?”
老宋说:“拿到了,还不会用。”丽丽说:“我教教你怎么用。”说来也简单,既可以语音操作,也可以在空中投出一个屏幕,在屏幕上操作。
老宋接着刚才的疑问说:“费用也从里面自动扣除了?”丽丽笑着说:“哈哈,你这个人好像对费用非常敏感啊!一开始就要给我钱。奥,你说的那个‘微信’是怎么回事?”
老宋来不及说,向红说到:“这个‘一表通’会自动记录每个人的劳动情况,把他的收入记录下来,如果他消费就自动扣除掉。当然,国家为每个公民都提供了一定的福利,包括餐饮、水电、出行、医疗、文化等等。
“在这些有福利的领域内,一定限度的可以免费或者只收成本费用,超过一定限度就要扣自己的了。”老宋问道:“人们之间能不能转移收入?比如说父母给孩子钱?”丽丽说:“父母为什么要给孩子钱?不是有国家吗?”向红说:“好像可以转移,但管理的很严格,基本是自己用自己的。”老宋停下脚步沉思了起来,向东他们也都停下来,向东想说话,被他姐姐制止住了。
等了一会儿,老宋说到:“这样的社会已经达到相当高度了。难道已经可以只靠劳动时间来确定分配了吗?只是……,如果是这样,必须有个前提……那就是生产资料——至少主要生产资料的全社会公有。要不然,且不说私人资本或者外资需要剥削剩余价值……就是集体所有,不同的集体之间,也因为生产效率不同,工资不能只依靠工作时间来确定,而需要结合本单位的效率、效益确定……这是个挺复杂的问题,说起来好像不难,但组织起来困难很多。也不仅仅是靠信息的量子传输和计算这些技术手段就能解决的……”
“是的!”丽丽说到,“我们老师也对我们讲过——不仅要在制度、在生产资料所有制上和一切私有制决裂,更重要的是,要在思想上、习惯上,人与人的关系上和一切私有制及其传统决裂。现在还没有实现完全按照劳动时间分配,还需要考虑其他因素。我们现在还是按劳分配为主,但在许多关系到人民群众生活的基本领域,比如吃饭、被服、看病、教育等等,我们又有一定程度的按需分配——当然,这种‘按需分配’还是低档次的、保底性质的。生产资料的全民所有也没有完全实现——主要是在农业方面,现在大多数地区做到了以县为单位的公有制。也有叫‘全民所有’的,但那只是这个县域的全民所有,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全民所有,还是大集体性质的。……我也说不好,反正,大体上就是这种情况。”
老宋很吃惊地说:“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能说这么好已经很厉害了!”这时候,丽丽笑着说:“那是!要不然怎么能当团支书呢!还有,我俩可都过生日了,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十五六’。”老宋看着他们的个头、健康的身体,想想他们说的话和行为举止,感叹道:“人是社会的产物啊。”“可社会也是人们创造、改变的啊!”丽丽说到。
这时他们已经走进餐厅,大家取饭坐下来以后,向红说:“宋教员,”向红看着老宋认真地说:“我们三个这次来就想向和你交流交流。”老宋想,难道他们已经知道我是穿越来的?为什么告诉他们,不怕引起混乱吗?就问道:“你们知道我的情况?”向东抢着说:“你是从另一个平行宇宙穿越过来的。”向红瞪了她弟弟一眼。
丽丽说到:“我们有很多好奇的地方,也有很多疑惑,想向你请教。”老宋说:“你们就这样平淡地对我这样一个穿越的人吗?难道你们这里经常有人穿越过来?”“那倒没有!”向红说到:“不过多世界、平行宇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科学知识了。就像相对论虽然被证明的很晚,可是并不妨碍人们早就熟悉它了。而且,少年营是一个有组织、有纪律的团体,我们作为其中的成员不会在外面乱讲的。”老宋说:“我看你们挺自由的,不上课、写作业吗?丽丽和向红这个年龄快高考了吧,学习不紧张吗?”
向红说“你可能对我们的教育还不了解,学生只能坐在课堂里听课、放学就写作业那种教育方式已经被革命好长时间了……”
老宋听到这句话把递到嘴边的红薯又放下了,不等她说完就问:“难道你们已经实现教育和生产劳动结合了吗?——我的意思说,你们已经超超越了班级教学这种资产阶级发明的教育方式,探索出新的教育路子来了?”
老宋这个问题难住了这三个孩子,他们都看着老宋,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丽丽说:“不对啊,本来是我们来向你了解情况的,怎么成了你光问我们?”老宋说:“我也有一肚子的问题啊!”说的大家都笑起来。一会儿大家吃了饭,商量待会儿去房间继续讨论。老宋喜欢饭后散步,丽丽和向东跟着向红找他们的同学去了。
十四
老宋这次走到了“医养结合区”。这片区域面积很大,看来医养结合已经是医院的一个主要社会功能。老宋想起“体检和健康管理中心”规模也很大,人比看病、检查的多得多。心想:把主要精力放在防治和老年人照顾上,这倒是医院正确的发展道路。
医养结合区域基本上都是平房,环境优雅,房间、院落也都很别致,让人耳目一新。老宋在这里面东看看,细看看,发现住在这里的都是身体行动不便的。他们有的穿着“外骨骼”,三五成群在护士和护工的指导陪同下训练或者散步。还有轮式或者仿生的护理机器人,但这些家伙好像还不得成熟,只能做些辅助工作。
在水边的亭子里,有十几个老人,在一位大姨的带领下正在那里唱歌。老头们在下棋、讨论时政。这时候,老宋发现,护士一般都是比较年轻的,有男的也有女的。而护工则不同,年龄差别很大,有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还有五六十岁的老人——当然,他们也都穿着“外骨骼”,所以体力上肯定没问题。其中有一个老护工引起了老宋的注意——因为有人问他:“老胡,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你过来地委那边的工作交给谁了?”这个老胡说道:“有老孙他们呢。老孙刚从公社种草莓回来,我就到这里来了。”“老陈呢?”那人接着问道,“这个家伙,在地委蹲了二年了吧,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有到群众中参加劳动了。”老胡笑着说:“别这么说了,老陈有进步呢!已经到国棉一厂去了——就在对面。你有空找他聊聊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老宋很想过去问个究竟,但又怕“露怯”。正犹豫,想起王干事在车上说从国外刚回来的事,就决定以一个刚归国“华侨”的身份去一探究竟。
老宋看到老胡不忙的时候,凑过去说道:“老同志,你好啊!”老胡看着老宋说:“好好!你是?奥,在这里住院的,头不要紧吧?”老宋说:“不要紧。老同志,我是从国外刚回来的,想问问你们都是志愿者吧?”老胡警觉地说:“从国外刚回来?有‘一表通’了吗?”
老宋说:“有的,你看。”老胡对自己的手表说了句“查询对方身份”就把两个手表靠在一起碰了一下。老胡的手表说道:“山东干校七分校教员。”这时候老胡神情就放松了,笑着说:“奥,已经安排到干校工作了。也对!你可以给他们讲讲国外的情况,提供一些反面的信息。虽然说以正面教育为主,但有时候光正面教育也不行,得有反面教材。”老宋想起“反面教员”。大概猜出了老宋的想法,老胡笑着说:“不是说你是‘反面教员’!是说你能给他们提供一些反面的材料。你是正面教员。不过,国外情况复杂,你刚回国,得加强学习,思想上恐怕得改造改造。”老宋点头说:“是的,自己要彻底改造才能跟上。有些情况我不了解,想学习学习。比如说,你们都是志愿者吧?”
老胡和老宋边走边说:“‘志愿者’这是国外的说法,我们和他们不同。”老宋说:“刚才你说‘到群众中参加劳动’,是不是每名身体允许的领导干部都必须这样,每年必须劳动多少时间——就像六七十年代一样?”
老胡说:“现在这种轮岗和当年的领导干部必须参加劳动的规定有关系,可也不尽相同。是在那个基础上的发展和扩展。我给你说说我们的劳动制度吧。”
老胡停了停,接着说:“简单说来,就是随着生产效率的不断提高,人们的必要劳动时间不断缩短。同时,随着自动化、智能化的迅速普及,专业的限制虽然还有,但已经不那么大了。人们也有充分的时间学习自己感兴趣的知识和技能。国家在这方面提供了大量便利条件。这就为人们摆脱奴隶般的分工,从而消灭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等差别创造了客观条件。有了这些客观条件,我们又是社会主义国家,关键是有一条无产阶级革命的路线,就能够集中群众智慧不断推动这个过程。现在,全社会所有劳动者都享有一样的养老、医疗等社会保障。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特长在完成国家义务劳动的基础上,在‘一表通’上申请工作。国家计算中心会据此做出安排。当然,每项工作都不仅有知识、技能方面的要求,还有服务时限的要求——你不能干两天就跑人了。每个单位也都必须保证有相对稳定的人员,从而保证工作的连续性。”
老宋说:“这当然很好。可是都愿意干体面、高收入的工作,脏活、累活谁愿意干?靠工资调节吗?”老胡摇摇头说:“你这个思想要转过来还得下些功夫。要从资产阶级法权思想中解放出来!不要迷信物质刺激嘛!那样就会走到邪路上去了。你说的这种情况,我们一个是靠加强思想政治教育,另一个就是靠义务性的劳动——刚才不是说必须完成国家的义务劳动嘛。比如说:照顾孩子、老人这样的工作很多人就不愿意干。这就可以通过义务劳动来解决。党员干部必须带头。”
老宋说:“可是义务劳动也有很多种,谁干什么、谁不干什么,这会不会产生矛盾?”老胡笑笑说:“义务劳动是有很多种,当兵、当警察——所有政府工作,都属于广义的义务劳动。这里面有强制性,也有弹性。你担心的大概是特权问题。”
老宋点点头,同时想到王干事并不是长期的警察而只是“义务劳动”而已。老胡接着说:“问题肯定是有的,但有党的领导特别是群众监督,再加上一定的技术手段——每个人的成长都记录在‘一表通’里,他的特点、倾向性也就不难分析出来。所以计算中心是能够比较合理的分配工作的。当然,”老胡想到了老宋的疑问,就说:“决不是说,我们让机器去管理人。机器永远是辅助的,我们还是靠党的领导,靠群众路线。有些人,我们故意安排他不愿意干的工作,就是为了帮助他、锻炼他。关键是从他自身的全面发展出发,思想工作又要及时跟上。”
“每个人的表现、群众对每个人的意见都会通过‘一表通’汇集到计算中心?从而成为一个考虑因素?这样一来‘群众路线’就直截了当省事多了。”老宋感叹道。
“有一定道理,”老胡说道;“但我们决不依赖这个,党员干部还是要深入群众中。毕竟群众的情绪、倾向、内心深处的愿望等等还是要身临其境才能及时把握。”老宋觉得老胡说的理论上多,还不够具体,比如一天、一周的工作时间怎么安排?想再问问。
可是老胡却说:“今天只能和你谈到这里了。说的不具体,因为你是干校教员嘛,我也主要从理论上和你扯了扯。至于具体怎么运作,这个不着急,你慢慢观察就明白了。对你不起啊,我现在要工作了。”老宋说:“你年龄不小了,这么晚还不休息?”老胡说:“晚班的伙计有点事出去了,我替他一会儿,再过半个小时他就回来了。”老宋想起和向东他们约好的事,也抓紧和老胡告别往“病房”走去。
十五
老宋一边走向房间,一边想着这些天自己的经历——短短三天,都是在公元2020年,自己却经历了三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十月宫变!”——老宋心里感叹道,他扬起头看看北方的天空,老宋清楚地看到了北斗星!
老宋到了房间,向东他们还没有到,老宋就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沉思,可没过一会儿,向东、她姐姐和丽丽就来了。一进门,向东就问:“叔叔,怎么没有看电视?”
老宋说:“笔记本电脑太小了,不习惯。”向红说:“笔记本电脑?谁还用啊?不是有‘一表通’吗?,”老宋明白了——笔记本电脑是临时为自己安排的。手表能投影也就不用电视了。
这时,丽丽说:“宋教员,这次我们先问。你先和我说说‘微信’是什么东西啊?”老宋就和他们介绍了一下。听到下班以后还要经常关注微信工作群和钉钉,向红不禁说道:“这不是把工人的剩余劳动压榨到极限么?”丽丽说:“就是,我们原来以为恩格斯写作《英国工人阶级现状》那个时代的工人被剥削的就够厉害了,没想到以后会更厉害!”
他们就上学、住房、看病、就业、养老以及国际局势纷纷向老宋提问。向东问的少,主要关心军事、兵器方面的事情。老宋向他们简单说了“蜗居”、“蚁族”,课后辅导班、课业负担以及“农民工”、“996是福报”等情况,他们时而叹息,时而愤慨。老宋心里想如果他们知道“多名官员和女辅警发生关系,女辅警反而被以诈骗罪一审判决有期徒刑十三年,罚款五百万。”该是什么心情!
沉默了一会儿,丽丽突然问道:“台湾什么时候解放的?”老宋说:“还没有呢。”丽丽生气地说:“怎么会呢!我老家就是台湾的!什么时候那里才能解放?!”——显然她已经沉浸在里面了。这时候,向红拉了拉丽丽说:“不是在你出生前早就解放了吗?!——在我们这里。”
丽丽说:“我知道啊,可是在那里,我一出生岂不还是在蒋匪帮的统治下!”老宋苦笑了笑——心想“蒋匪帮在台湾都完蛋了。”但老宋没有说——他知道如果这样说下去,他们会有更多的问题。
老宋有许多疑惑需要问他们——老宋心里明白,虽然王干事没有限制自己,但自己还是尽量少接触生人为好。而且,如果不是这几个知道自己情况的人,自己问这些大家都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即使不被怀疑是外国特务也会被认为有病。
老宋说:“同学们,你们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问你们几个可以吧?”向东说:“可以,可以!”他姐姐说:“你问吧,只要我们知道的,都告诉你。”
老宋说:“看来这手表用处很大,是不是可以通过它预定自己需要买的东西——我的意思是,计划经济可以运行的更精准了?”
显然这个问题理论色彩太浓,他们三个人互相看了看,丽丽狡黠地笑着说:“这个问题由团支书同志来回答。”向红推了丽丽一把,想了想说:“在团校我们讨论过这样的话题。现在我们需要什么东西——主要是大件,提倡在手表上预定。当然你直接买也可以,但我们提倡预定。这样一来,生产就好安排了。而且,因为手表会几乎不间断地记录每个人的言行、生活习惯以及个性等等。把这些数据传输到计算中心,就能对一个人的物质、文化等需求作出预测。虽然微观上这种预测并不一定准确。但从宏观上来看,对于制定经济乃至教育、卫生等社会各方面的计划已经提供了一个坚实的基础。据此,计划工作是可以不断提高精确性和及时性的。但是,”
向红马上说道,“我们老师特别强调,物的因素、技术始终是第二位的,人的因素,思想政治工作才是第一位的。计划工作必须在党的领导下放手发动和依靠群众,不能搞成一小部分‘专家’关起门来做计划——那样,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就会蜕变成官僚统制经济。老师说,在这方面国际共运史上是有惨痛教训的。”
老宋说:“是啊!惨痛的教训啊!不过,这样一来,你们的个人信息岂不是没有保证了吗?”
“个人信息?”丽丽这时候说道,“为什么要保证个人信息?又不做坏事,怕什么?像我们这样多方便啊,即使遇到不认识的人,手表一碰,他是干什么的,叫什么等等就都知道了,多省事啊。”——老宋意识到,刚才老胡只是查询了自己的一部分信息。
老宋说:“可是,有些事情人终究是不愿意别人知道的啊。”丽丽说:“纯粹个人的事情,人家别人也不关心,国家会保护。和别人有关的事情,就应该让大家知道。”
向红说:“我想,因为我们这里个人私有的东西很少了,而你们那里很多东西都是私有的,所以就在乎个人信息。”
丽丽马上说道:“也不对啊,按照你刚才说的情况,你们手机上的微信、支付宝、钉钉也可以像我们的手表一样掌握你们的个人信息啊?我们这些信息都是掌握在国家手里,而且国家干部随时受到群众的监督。而你们的信息却是掌握在不受监督的资本家手里——还和帝国主义勾勾搭搭的,岂不是更不安全?”
丽丽这番话,让老宋无言以对,只好说:“想不到,你也很厉害啊。”丽丽得意地说:“那——是!学用标兵嘛!”
老宋问道:“你们长期住校吗?学制多少年?你们这样轻松,能培养出人才吗?”
向东说:“我们都是在‘少年营’长大的。‘少年营’,六岁就可以报名参加。从那以后就过半军事化的集体生活。一般一周回家一趟——一开始是一周二次。长大了,像她们两个,有时一个月才回去一趟。”
老宋问:“六岁以前呢?家长不用交钱吗?所有孩子都这样还是自愿?”向东说:“六岁以前有托儿所、幼儿园啊。‘少年营’不用交钱。自愿的。”老宋问:“不用交钱,那不去的岂不是吃亏了?”
向红说:“不吃亏,在家里也是国家负担。不仅上学、吃饭、穿衣、看病,家长还有照顾、教育子女的补贴。”老宋说:“养自己的孩子,国家还给钱?”
丽丽说:“你说的不对,孩子是国家和全社会的。父母只是替国家和社会承担这个责任罢了,所以领补贴。”老宋意识到,这是因为他们这里社会的公有程度已经相当高,所以不仅物质资料的生产,而且人本身的生产都已经社会化了,当然家庭形式也就开始发生变化了——这不就是王干事在车上说的那个意思吗?这样长大的孩子他们的私心就比较少了。因为是全社会把他们抚养教育大的,所以,他们就摆脱了家庭的羁绊,回报社会就是了。
老宋又问:“那养老也是社会化的了?”丽丽说:“是的,但是子女也有扶助等义务。”
老宋接着问道:“那房子肯定是公家分配了。我的问题是按照什么分配?职务?还是工龄?”丽丽说:“你这个人思想中的资产阶级法权怎么这么严重啊!职务高或者工龄长的人就一定需要住大房子吗?说不定他们家里人口少,不需要大房子呢。”
向红说:“我们这里分房子是由群众组织在党领导下自己分配。分配的原则是方便工作、方便生活——从实际需要出发、统筹兼顾、尽量照顾个人要求和习惯——现在城市也有了公社,以后传统的家庭形式会越来越淡化,新的家庭形式正在孕育中。”老宋觉得他们来找自己交流是有备而来的。
老宋想起刚才的问题就说:“你们学制多少年?这样轻松,能培养出人才吗?”向东说:“我们小学五年,中学五年,大学五加三。”
老宋问道:“五加三?”丽丽说:“五年是大学——奥,还有三年的大专,不过已经不多了——‘五加三’的三年是研究生。”老宋说:“研究生不分硕士、博士吗?”丽丽说:“那都是资产阶级搞的一套,早就废除了——容易让人陷入名利思想中。我们从生产和斗争实际出发。还有,我们中学毕业不是马上上大学的,是先工作或者当兵几年,再上大学。”
老宋说:“从你们社会发展来看,我觉得普及大学教育问题不大,可是大学也是有差别的,怎么决定谁上哪所大学呢?还是考试决定吗?否则怎么保证公平?”
丽丽说:“考试是过关性质的,不是选拔性的——全国统考,每年一次,成绩有效期二年。上哪所大学,自己报名、学校考核、因材录取、群众监督、组织把关。”
老宋觉得说的太笼统还没问,丽丽想了想就说:“比方说吧,我哥哥,中学毕业后当了三年兵、一年工人,去年上大学了。他自己报名前根据‘一表通’的测算并结合群众的意见,报的是海洋大学和石油大学等五所院校,并同意调剂——他自己更希望上海洋大学。但是被石油大学录取了。不过学的还是他喜欢的化工专业。”
老宋觉得这里面“学校考核、因才录取和群众监督”是关键所在——“一表通”又是一个技术方面基础性甚至决定性的东西。而“群众监督”——不管是升学还是任何方面——肯定不能限于制度化的形式,否则是不可能真正对官僚构成制约的——所有制度化的东西,官僚都可以控制。只能是便于群众而不便于官僚、学阀的非制度化、非程式化的斗争形式。更重要的是,群众拥有创立权,可以创立新的斗争形式。当然,必须有党的领导。
巴黎公社精神中“随时罢免不称职的官员”这一原则必须落实——“党管干部”很必要、也很重要,必须坚持,但是群众的多数对于执掌政权以后党的干部必须有“随时罢免的权力”,至少是“随时停职”的权力,而且这种权力是不受限制的。即使在“全民轮岗”、政府工作成为向服兵役一样的义务劳动的情况下也必须如此。
唯有如此,才能对官僚形成压力,推动他们接受改造。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而且这些问题也不是这几个孩子能够深入分析的,老宋就赶快问他另一个感兴趣的问题;“你们的老师怎么组织教学?”
向红说:“我们充分贯彻教育和生产、阶级斗争实践相结合的原则。走出教室,走进工厂、公社、机关、部队以及医院、科研机构——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边工作边学习。”
老宋听到这里,吃惊地说:“那你们怎么保证学习的系统性?而且每个年级的学生年龄不同,体力、智力不同。学习的内容也不同,怎么安排教学?”
向红说:“不同年龄的学生在一个单位工作——当然要保证安全、按照力所能及并适当留有余地的原则安排工种。在工作中,原来单位的大人会给我们做些讲解,我们自己边干边学边想。一般上午参加工作一两个小时,辅导老师的带领下分年级集体讨论、总结一个来小时。下午以集体学习、锻炼为主,有时也安排工作。我们这里已经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学校。老师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了。”
“小学生,比如说一二年级的孩子也这样吗?”老宋问。向红说:“也是这样,不过他们集中学习、体育锻炼的时间多些。”
“那教材呢?”老宋问。向红说:“有全国统编的教材,但主要是低年级。中学高年级,按照教学大纲,学生和辅导老师甚至可以自己编教材。你说每个年级的学生体力、智力不同。其实相同年龄的学生也有很大差别。我们这种学习更有利于因材施教。”
老宋想这可是个伟大的事业,一开始肯定很难,但一旦开始并走上正轨那就太了不起了——教育、文化本来就是从生产和其他斗争实践中产生出来的。随着阶级分化,脑力劳动从体力劳动中独立出来,并成为阶级压迫的“天然依据”。现在两者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再次走向统一,这是无论怎么估计都不过分的伟大功绩!
想到这里,对于教育质量、人才培养的担心,老宋已经完全消除了。当劳动逐步摆脱谋生的属性,成为生活的第一需要。当教育从残酷地人与人的竞争手段中解放出来,回归服务劳动(以及其他社会实践)的本来属性时,才能真正培养人才而不是“兽才”!这肯定是个长期循序渐进的过程,但坚定地迈出第一步就好办了!
“当然,”向红肯定也在想,所以又补充说,“我们的教育革命虽然已经进行了几十年了,也不断取得进步,但斗争很复杂,需要解决的问题也很多,我们还要不断探索。”——向红不愧是团支书!老宋虽然与他们接触不多,但发现即使这些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也关心国际、国内的大事。对于穿着等却很少议论。
老宋来不及细想,刚才他听到学生要进入机关,又想起老胡说警察等政府工作人员也像当兵一样属于“广义的义务劳动”,就问道:“除了学生以外,普通的工人、农民、教师以及医生护士等,他们能够到领导机关轮岗吗?仅仅是去干些零活还是也参与领导工作?”
他们三人都没有做声,等了一会儿向红说:“每个劳动者都有机会到领导机关轮岗。就好比领导干部必须参加普通群众的劳动一样,普通群众也必须到领导机关轮岗。比如你见过的王干事,他从部队回来后去了油田,前几年到了公安局。因为专业对口,所以作为骨干在那里已经工作二三年了。可是他很快就要从公安部队退役了。他已经为自己选择了新工种。我妈妈前些年是国棉一厂的纺织工人,现在就在地委组织部轮岗,已经一年多了。我爸爸原来是电工,已经在交通委轮岗二年了。不过,也快结束了。”
这时候,老宋意识到不能再这样谈下去了,否则会影响他们休息。就赶紧说:“天已经很晚了,你们怎么回去?我送你们吗?不要耽误明天上学——奥,也许是上班?”
他们三个说:“没关系,我们今晚就住在这里。你早休息吧,我们走了。”向东他们三个走后很长时间,老宋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十六
老宋这时突然想起人口及其分布的问题——上次在车上没有多问,他本想开笔记本电脑,突然想起自己有“一表通”——其实自己的问题不都可以问它吗?!想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但一转念,就好比机器终究不是人,所以自己刚才和老胡以及三个孩子交流还是有道理的。
于是老宋坐到沙发上,问道:“我国现在有多少人口?”手表说道:“十七亿八千四百三十二万。”“大中小城市和城镇、乡村的人口各占百分之多少?”手表说道:“县城以上的城市人口占50%,其中大城市占14%,中等城市占21%,小城市占15%;城镇人口占16%,乡村人口占34%。”
老宋觉得这个人口分布挺合理,但是“超铁”、“空铁”这样的基础设施还有效益吗?老宋又问道:“人口如果缺乏一定的密集程度,‘超铁’、‘空铁’等基础设施有效益吗?能长期良性运转吗?”
手表回答:“对这个问题,必须破除资本的狭隘眼光,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坚持用社会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去分析。如果从一时一地按照价值规律去分析,确实存在亏损现象。社会主义社会虽然仍存在商品交换,价值规律还有其客观的意义,也必须尊重。但是,社会主义的商品交换不是放任的,更不是唯利是图的,而是服从于国家计划、为人民服务的。价值规律也主要是作为核算手段从而为加强管理、提高效率服务,而不能起到决定性作用。我国的‘超铁’、‘空铁’等基础设施和其他基础设施、重大工程一样,方便了群众生产生活,增强了我国经济活力和国防实力,推动了科技进步,从全社会的角度来考量,非但没有亏损,而且创造了大量社会财富,改善了群众生活,成为推动社会进步的助推器。如果查询具体指标,请……”
老宋觉得这些话好像是章同志这样的人编辑的。他听了一会儿“超铁”和“空铁”的具体指标,突然想到将近十八亿人口!资源承受得了么?
赶紧又问这个问题,手表的回答让老宋更惊讶——“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彻底批判马尔萨斯等资产阶级人口学的荒谬性。我国人民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发扬愚公移山精神,重新安排山河,仅仅用了四十年时间就‘再造一个中国’。
“中国虽然有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但长期以来,90%以上的人口和生产力集中在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平原(盆地)地区。四十多年来,我国人民发挥聪明才智,增加西部地区的降水量和径流量,大建水利工程。在沙漠、隔壁滩中‘再造一个中国’——又创造出上百万平方公里的‘天府之国’!
“这是人类历史上的奇迹,也是我国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充分体现。同时,我国科学家陈日胜等人依靠群众的力量发现并普及了海水稻,把盐碱滩涂变成了米粮川。领先世界的中国杂交水稻更是为人所熟知。觉悟和组织起来的人民有着无穷的智慧和创造力!现在我国人民的生活水平和健康水平居于世界前列,再次用事实粉碎了资产阶级人口学家和经济学家的谰言。有的国家迷信西方人口理论,在西方国家的威逼利诱下,搞激进的人口控制政策,造成了人口断崖、老龄化加速等严重问题。
“我们国家实行的是“一个太少,三个多了,二个正好”的政策,充分宣传发动群众、依靠群众——群众一时不理解,就耐心等待说服。我国人口保持了平稳发展、有序调节。
“社会主义国家的人民有着崇高的精神追求和远大的理想,坚决摒弃了资产阶级的消费主义、奢靡之风等腐败生活方式。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只有在战斗的无产阶级领导下,按照无产阶级的面貌改造这个社会时才能真正做到。资本主义的现代化就是对人和自然的双重无限制掠夺,必将把人类引向自我毁灭的绝路。只有共产主义道路才能真正开创一条人与自然、人与人和谐发展、全面解放的现代化之路。如果查询具体指标,请……”
在听这些数字时,老宋竟不知不觉睡着了。等醒了手表说道:“时间已经很晚了,建议您先休息,明天再查询。”
第二天,老宋一起床手表就说:“刚才组织部章同志给您留言:他将在早饭后来拜访你,有重要事情通知你。如果你不方便请尽快告知。”
老宋心想难道王干事已经结束在公安局的工作了?章同志现在是在组织部呢?还是原来在组织部现在到公安局轮岗?老宋就这样想着去了餐厅。
从餐厅回来不久,章同志就来了。也没有坐下,只是说:“组织上让我来看看你,同时告诉你,如果你想参加工作,今天就可以到七分校报到。”
老宋想起上次王干事说的是等拆线以后,但自己这点伤不能光在医院里等着,再说在这里也闷得慌。老宋就说:“现在吗?”章同志说:“对,你要愿意的话,现在我就陪你去。”章同志这时严肃地说:“有一件事情,必须向你交代明白。如果有人问你以前在哪里,你就说刚从国外回来。至于从哪个国家回来等细节,尽量不要涉及。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你能做到吗?”
老宋说:“放心吧,没问题。”章同志说:“组织上已经要求学员不要打听你个人的事情。他们不会问你个人问题的,只要你自己不说就行了。”
老宋找到医生把头上的包扎“简化”一下,又从衣服上弄出单独的帽子就和章同志乘坐无人车去了。路上老宋看到广场上有不少人集会,电子屏和横幅上写着“坚决声援美国人民的抗暴斗争!”“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团结起来战胜垄断资产阶级!”
七分校分成好几个学员队在工厂、农村公社、城市公社等单位边劳动边学习。老宋被分在三中队,这个中队在杜里人民公社张家大队。这是一个种植大棚的专业大队。章同志告诉老宋这个学员中队主要是全地区的县处级干部,和几个乡科级干部。章同志和老宋到了那里正好九点左右,接到通知的学员们已经集合在村头的广场上了。他们身后的地里都是大棚。看来他们已经干了一阵子了,刚刚集合起来,旁边还有几个老年人和抱孩子的妇女在看热闹。
他们走近以后,一位头发灰白的人向章同志报告:“学员三中队集合完毕,应到12人,实到12人,请指示!”章同志说:“请归队!同志们请稍息。你们辛苦了!现在我来介绍你们的新教员。这位是宋安远同志,今年42岁,从今天开始担任你们的教员。宋安远同志刚从国外回来,他长期从事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工作,有一定的理论功底,经历也非常丰富。大家一定要尊重他,服从他的教学安排。大家欢迎宋教员!”
学员们鼓掌之后,章同志又说:“现在,请宋教员为大家讲两句。”老宋说:“当老师、带学员我多少有点经验。但是干校的工作我是第一次接触,希望同志们多帮助我。就说这些,谢谢大家!”章同志又带头鼓掌,老宋向大家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十七
来的路上章同志告诉老宋,他的主要工作是根据教学安排组织学员讨论并加以适当引导。同时还要批阅学员的学习心得等材料。将来还要就学员的学习表现做出鉴定。老宋拿到教学安排表就明白为什么提前让他进入工作了——“讨论题目:结合马尼局势谈谈偶然性和必然性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
关于马尼的历史和局势,老宋通过“一表通”也有所了解:1997年、2008年资本主义世界先后两次爆发严重的经济危机。在中国等社会主义国家的示范引领下,全世界再次掀起了革命高潮。马尼是和中国毗邻、交往频繁的国家,人口超过二亿。马尼有着长期的革命斗争历史和传统,在空前经济危机的打击之下,作为资本主义边缘地带的国家,损失惨重,国内矛盾迅速激化。
到2001年,各种左翼政治力量在斗争中联合起来掌握了政权。2008年经济危机之后,马尼左翼政党稳固了自己的政权,开始更彻底地摆脱帝国主义和国际垄断资本的控制,发展自己的民族资本主义。在这种情况下,马尼国内外的敌对势力开始勾结起来不断制造事端。民族资产阶级、乃至小资产阶级的上层也动摇乃至公开背叛革命。
2020年9月,马尼局势急剧恶化,左翼联合政府的领导人被西方资本支持下的反动势力非法拘捕,进步领袖被用暗杀、秘密逮捕等手段“定点清除”。9月30日,大屠杀开始,千百万革命党人和进步群众乃至无辜群众被杀戮、监禁。有记者报道,雨后的沟渠都被鲜血染红——真是血流成河。当时国内报道借用“四一二反革命大屠杀”来说明这件事。
章同志介绍完了以后,和几个学员打了招呼,就对老宋说:“教员同志,你和学员一起劳动吧。下午组织讨论。”说着把老宋领到刚才那位头发灰白的老同面前说到:“这是老吴同志,学员三中队的队长,那是老杨同志,副队长。”这时一个比老吴年轻一点,个头不高、留着平头的人冲老宋点点头——这就是老杨同志了。章同志接着说:“学员日常管理工作由他们两人负责。你们要配合老宋做好教学工作。”老宋和他们分别握手,并请他们多帮助。他们两人一边和老宋握手,一边表示:“没有问题,一定配合好教员的工作。”章同志走后,老吴说:“教员同志,咱俩手表碰一下,我把学员名单发给你。抽空我给你份纸质版的。”老宋伸出手,在碰表的同时说:“叫我老宋吧。”这个时候,其他学员也过来和老宋打招呼。
大家坐在广场的健身器材、路边石上聊了几分钟,老吴站起来说:“歇的差不离了吧,咱接着来。”又对老宋说:“你和我们一起干吧,干多干少不要紧,体验体验。”老宋高兴地说:“向你们学习!”说着大伙就从广场越过村头公路,跨过路边的水渠,往大棚走去。
今天他们是给大棚施肥。鸡粪等有机肥已经堆在大棚地头上。这里的大棚还是老式的,大型机器施展不开。来的路上,老宋看见其他大队的社员有穿着“外骨骼”或者用小巧的单人手持机器施肥。大概为了加强体力劳动锻炼,时间又不急,所以学员三中队没有使用“外骨骼”或者单人手持机器。
学员中有些人干活前戴上了口罩,也有嫌憋得慌不戴的。老宋知道自己缺乏经验,就选了比较简单的活——用铁锨把地头的粪肥装进小车。老吴和老宋搭伙,他推小车。干活的时候,大家不大说话,只是偶尔开个玩笑。
学员中有个姓倪的,大家都叫他“小倪”——不仅因为年龄小,而且爱开玩笑,所以都叫他“小倪”。老宋对粪肥的味道显然不习惯,小倪看出来了,笑着说:“怎么样,大教授,在这粪土堆里忙活,不如舞文弄墨吧?要不你先歇会儿,我来替替你?”
老宋知道他开玩笑,就说:“我这是 “粪土当年万户侯”,——这活儿——一般人可干不了!”这句话把大家惹得哈哈大笑,连站在旁边看热闹老人也跟着笑起来。老吴看着老杨说:“这个老宋还行,干活虽然不在那个架势,可人家态度好。”
干了一阵子,大家回到广场上喝水休息。老宋问老吴这个大队的耕地面积、人数、党员数量等基本情况,老吴一一作了回答。老杨对老宋说:“我们把这个任务包下来了,这样就把他们大队的人解放出来去干别的了。”老吴看看了时间说:“不早了,咱们再干上一阵子就吃饭了。下午一点半大家在大队会议室集合,由宋教员领着我们研讨。研讨题目早发到手表上了,自己再琢磨琢磨。”然后转过身对老宋说:“老宋,我们和社员一起在食堂吃饭。待会儿和大家一块去。”老宋答应着又和他们一起到地里干活。
午饭后,老杨把老宋领到大队部的一个房间。大队部是一栋小楼,就两层,一层六间,楼前还有一个院子。下层是会议室、社员棋牌室等活动场所,上层是办公室、阅览室等。
老杨对老宋说:“中午你先在这屋的沙发上将就着休息一会儿。我和大队里的同志对过头了,把你派到街东边的张大爷家里。张大爷是退伍军人,老党员,孩子都在工作了,就和老伴两个人。他家里清净,离大队也近,开会什么的方便。”
老宋说:“不是都在食堂吃饭吗?还派饭?”老杨说:“为了多接触群众,我们还是住在群众家里。村里老张忙起来忘了和张大爷说了,这会儿他和老伴到城里去了,傍黑天我领你去吧。”
十八
老宋靠在沙发上,想着刚才看到的这个大队的村庄布局:村中间的广场是中心(村头是小广场),食堂以及室内运动场和育红班、卫生所分居广场东西两侧,最为显眼。育红班(托儿所和幼儿园)和卫生所在一起,是全村最气派、最显眼的建筑,大队部在它旁边倒像是个偏房。中心广场北边——全村最好的位置——是老年公寓——听他们说,只要能自理,老人还是愿意在自己原来的家里。虽然建设了二十多套,空置的也有七八套,成了仓库。周围就是群众的房屋——也是大队和公社集体统一建设的。上下两层,一层四大间,门道带着三间偏房,还有一个很敞亮的大院子——北方人就是喜欢敞亮。村南头和西头原来的湾已经改造成了小公园。村里的公路呈“井字形”,路两边有路灯和联排座椅,房壁上刷着鲜艳的宣传画和标语。绿化做得很好,几乎看不到裸露的地面……。
老宋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听见楼下有学员说话的声音,赶紧起来,在门口的水龙头用温水洗了把脸,就拿起文具下楼了。
老宋到会议室后,已经来了五六个学员了,看见老宋都和他打招呼。老宋一开始坐在靠门的地方,“小倪”喊着:“宋教员!坐到冲门的主席座位上。你是正事儿,坐在那里哪行。”老宋知道他又闹,笑着说:“在这里就行。”其他学员也劝老宋,小倪更来劲了,说:“需要我亲自去请吗?”老宋执拗不过,就坐在条桌冲门的地方。
一会儿人来齐了,老吴点了名,又说了几句要求,然后对老宋说:“宋教员,我们开始吧。”老宋点点头,讨论正式开始。
下面是记录稿,虽然“一表通”可以自动录音并转化为文档,但老宋还是手记了一份,有些地方来不及就用省略号代替。基本都是发言者的原话,原话长的就提炼概括。现场讨论气氛一度非常热烈,这里不能完全表现出来(宋的总结发言是补录的)。
学员三中队讨论会记录
时间:2020年12月29日下午,13:30——
地点:杜里人民公社张家大队会议室
人员:全中队学员(12人)、教员宋安远。
记录员:宋安远
研讨题目:《结合马尼局势谈谈偶然性和必然性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
过程:一、中队长老吴同志点名、提出要求。
二、教员向大家简要介绍马尼革命运动的历史和近来形势的变化(略)。
三、教员通过提问引导学员复习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偶然性和必然性对立统一关系的原理(“小倪”同志主动回答,回答的简明扼要。老任同志联系自身工作做了通俗化的解释)。
四、发言记录:
宋:刚才倪同志和任同志从理论和实际就偶然性和必然性做了很好的发言。下面请大家结合马尼的局势发表意见。
郑:马尼这件事首先是他们的领导力量分散。左翼有4个政党或者组织,内部还派系林立,所以一遇危机,就动摇了。再就是他们政策上有严重错误——犯了右倾投降主义的错误,和当年的陈独秀非常类似。之所出现种情况,看似偶然,实则是马尼革命的客观条件还不成熟的问题——这就是说:“偶然性的背后一定有必然性的东西,必然性通过偶然性为自己开辟道路。”
邓:马尼的生产力还是非常落后的,缺乏革命的客观基础。
林:照你这么说,马尼就是注定要遭遇这次严重挫折了?我看如果搞好了,可以避免。
郑:我没有这么说,但是看似偶然的事情,背后一定有必然的逻辑嘛。科学上有个“墨菲定律”不也是这个道理吗?
孔:我同意老郑、老邓的看法。马尼问题的要害是还不具备革命的条件。以前在特殊的外界环境下发展起来的革命,看似轰轰烈烈,实际上因为缺乏基础,所以这次就垮下去了。
罗:我同意老林的看法,对老郑等人的看法不赞成。从哲学上看,老郑说的好像都对,但实际上却是宿命论。就拿我们党的历史来说,“四一二”我们遭受了重大损失,但是我们从血泊中爬起来,擦干血迹,继续斗争。抗日战争期间,因为我们有正确的路线和英明的领袖,全党也在斗争中成熟起来。所以就克服了王明右倾机会主义。
郑:你这是把偶然与必然的关系搞成了客观条件与主观条件的关系。
罗:我们是讨论偶然性和必然性,可是不能机械地背诵那么几句干巴巴的话。我不是转移主题,而是深入下去。
朱:我同意老罗的看法。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关系实际上必然牵扯到机械唯物主义——或者说经验主义及其各种变种,包括实用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关系。如果持机械唯物主义的观点,必然表面上强调必然性,实则在宿命论的幌子下陷入主观唯心主义的泥坑。唯生产力论,看似很“唯物”实则是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
邓:我不同意老朱的说法。强调规律的客观性、必然性,强调物质基础这个基本原理,怎么就“陷入主观唯心主义的泥坑”?倒是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如果过了头,就是货真价实的唯心主义……
……(大家议论纷纷,无法记录)
(稍等几分钟,等大家情绪略微平静。)
宋:我建议自由讨论半小时左右,大家充分酝酿酝酿。然后集体讨论。
……
宋:大家安静一下,现在可以看出大家已经深入下去了,并且分成鲜明的两种观点。我建议同意郑、孔、邓观点的坐在我右手边,同意林、罗、朱观点的坐在我左手边,可以内部协商,推举代表发言,也可以自由发言,但请不要打断别人。
杨:我对他们的观点都有所保留。
(众人笑,倪:你到外边院子里去。)
宋:和老杨持同样观点的可以坐在我对面。
(大家调整座位。)
宋:好,下面我们继续讨论。请大家发言时注意态度和语气,不要带刺激。
(短暂的沉默)
蔡:我和老杨两个人对你们的观点都有所保留。你们就是没有在对立中把握住统一。
杨:看问题要一分为二,不能只强调一头。
倪:你说的全对,可说了和没说一样!
(众人笑。)
刘:刚才我们在下面讨论,现在对这个问题的争论实际上已经从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关系变成人的主观能动性到底有多大的问题。也就是说,马尼是不是一定要重新回到殖民地、半殖民地的道路上来,让国际垄断资本再剥削多少年才能“具备客观条件”,是不是“革命早了”要“补课”的问题。
吴:说得非常好,抓住了要害。如果照老孔他们的看法,马尼这个国家就得再让国际资本剥削压迫上若干年,革命的客观条件才能成熟——问题是,到那个时候,马尼的生产力就进步了吗?国际资本是去帮助马尼发展生产力的吗?反动势力会更强大,革命和进步势力被彻底镇压、打散,还有机会吗?……
邓:老吴这是强加于人……
林:按照你们的观点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孔:不顾客观条件,盲目蛮干,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宋:我建议休息五分钟。
宋:现在继续开会。
邓:马尼作为一个落后的农业国家,无产阶级的力量特别是产业工人阶级的力量非常弱小,理论建设也严重不足。不仅共产党的力量柔弱,就是代表民族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左翼政党也存在力量分散、甚至组织涣散、群众缺乏觉悟等情况……而且这个国家的民族资产阶级对国际资本有很强的依附性,非常软弱……相反的,反动力量则非常强大,不仅得到世界上几乎所有帝国主义和西方国家的支持,还有着丰富的统治经验,善于制造假象、玩弄舆论、欺骗群众……“九月宫变”的政变和“930大屠杀”看似偶然其实是必然的。
任:刚才老邓分析的非常好,革命精神是好的,可是不顾实际情况,把一时一地的偶然情况当做必然的事物,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我们也有自己的教训……
邓:“左”看似很革命,其实它造成的危害比右更严重!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
(沉默了几分钟)
罗:机会主义是共产党和工人运动等一切革命的大敌,必须反对!有什么错误就反对什么错误。在反对一种错误倾向的同时要警惕另一种错误倾向的萌发。怎么能预先设定“主要是防止‘左’呢?”
(短暂沉默)
林:“原则的政策是最好的政策”。机会主义的阶级基础是小资产阶级、资产阶级思想对党的侵蚀。其哲学、认识论的基础则是经验主义——这种以粗劣的机械唯物主义伪装起来的主观唯心主义。如果这种实用主义泛滥起来,一切革命理想、原则、正义等等——总之,一切我们认为庄重和美好的东西都将被排挤到泥沟里去,厚黑学、太监逻辑等必将横行……
蔡:我觉得老林说的很深刻,值得注意。
吴:革命从来不是请客吃饭,肯定有挫折……“补课论”不管怎么说,也不管用什么形式,都是非常有害的。
郑:干什么事情都要脚踏实地……要认识、把握事物的内在的、客观的、必然的规律,而不能把偶然性的东西当成必然性的东西。
(大家不再公开发言,而是窃窃私语)
宋:大家刚才就这个问题做了发言。应该说,我们对这个问题做了比较深入的讨论,大家的发言都表现出相当的理论素养。这种讨论、争论促使我们深入思考问题,对争论双方都是一个促进和提高。虽然没有形成一致的认识,但这不要紧,这是很正常的。现在我说说自己的认识。讲的不对、不完整的地方,大家随时可以批评。
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是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如果离开对历史和现实的具体分析,仅仅在理论上争论是不会有令人信服的结果的。
我有一个观点,那就是中国是世界文明——或者说文化的根本和源泉。因为这里最早孕育出智慧生命……
任:宋教员,不是说人类起源于非洲吗?
宋:这是西方的一种观点,实际上更多的科学资料证明喜马拉雅造山运动为人类的出现创造了条件。所以中国是人类的起源地,也是全世界文明(文化)的策源地。
简单说,从中国不断走出的人群在世界各地开花散叶——像向波浪一样一层一层扩散出去——而且前后还会发生冲突、交流,扩撒出去的人群又会反过来和中华这个文明策源地发生交流。
从这个观点来看,对于苏联教科书慨括的“五大社会形态”也就有了一个比较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认识——任何一个国家,即使像中国这样历史悠久、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家也不可能完全经历这五种社会形态。中国只是原始社会、封建社会发达。而作为从中国扩散出的一个重要成果的欧洲则是奴隶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发达。如果两千年前,中国的历史发生了变化,那么,欧洲也许就不是从中国扩散出去、和中国互动最明显的地区。(发言时总是似乎看到“老夫子”的身影,总是想起“十月宫变”及其后果。)
换句话说,在前一个社会形态发达的地区(国家),后一种社会形态很难自己取得胜利、发展起来。也就是说,列宁说的在帝国主义薄弱链条上首先实现社会主义革命突破的理论在社会形态的更替中是具有普遍性的。
林:老宋这个观点很有启发性。
宋:现代沃勒斯坦的“中心——边缘”理论在大尺度的历史研究中也是有启发和借鉴意义的。上面是对我一些看法极其简略的叙述。从这个基础出发,我们就能对马尼的革命有个比较具体的分析。
郑:老宋你快说。
倪:就你着急!宋教员别着急,多喝点水。
(众人笑。)
宋:在近现代社会,马尼毫无疑问是处于资本主义的边缘地带。需要说明的是,边缘也是分层的。如果离中心太远,生产力、经济基础就不具备革命的客观条件。在中心地带,正如刚才分析的,虽然生产力、经济基础看似“先进”,但旧社会上层建筑的力量也强大——虽然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可是千万不要忽视或者低估后者的反作用力!新的社会形态总是在旧世界结构的靠近中心的边缘地区首先实现突破,并成为新的中心。
林:对!宋教员这就把我们刚才争论的问题点破了。
宋:如果说在1997年以前,马尼还处在距离中心比较远的边缘地带,在1997年特别是2008年以后,马尼已经处在了具备革命客观条件的边缘地区。
邓:照你这么说,马尼的革命失败是完全偶然的了?
宋: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主观上的原因。
孔:根据唯物论,主观上的原因总是能在客观上找到根据。
宋:是的,但是这种根据不是像镜子一样反射过去,而是经过了许多曲折、变形乃至削弱、加强等等复杂情况。
(沉默)
宋:至于马尼局势的分析,我今天只能提供这样一个分析框架和工具,因为时间的原因就不去长篇大论了。但是,有一点很明确,“补课论”——任何改变了形式的补课论都是错误的,客观上只有利于革命的敌人。
倪:好!(众人鼓掌。)
宋:谢谢大家!这掌声首先是对大家今天讨论的肯定,说明大家真正深入进去了。集体讨论的时间有限,只能是启发大家注意这个问题,会后,希望大家结合实际继续深入思考。我们讨论的是千里之外的马尼,但我们的立足点却是我们自己。
吴队长,有事吗?杨队长?同志们还有话要说吗?
好,散会!
十九
刚才老宋总结的时候,就看到王干事着急地在门外走来走去,向自己示意。显然是有要紧事。所以,老宋就长话短说,赶紧结束发言。看到散会,王干事快步走过来对老宋说:“老宋,你过来一下,有急事。”
老宋随着王干事走出院子,到一辆车内坐下。王干事说:“老宋,现在你要赶快决定是回去,还是留下来。”老宋惊喜交加,没来得及说话,王干事就说:“老宋,情况是这样,我们的科学家发现有一个相对稳定的虫洞,如果我们对它施加一定的能量,它的稳定性足够把你送回去。我们现在可以提供这种能量。当然,如果你要决定留下来,组织上非常欢迎。实际上,组织希望你能够留下来——最终由你自己来决定。但是必须快,因为虫洞出现和维持的时间极短,如果你要回去,我们还要做准备工作。现在你静下心来,考虑一下。我到车外走走,十分钟后回来听你的意见。”
……
老宋其实没有经过选择就决定了——回去!但决不是为了家人——至少主要的原因不是。
“另一个世界是可能的。”——这十分钟老宋反复默念这句话。
……
老宋来不及和学员三中队的同志告别,没有下车就和王干事赶回去了。王干事说请老吴向大家说明就行了。在离开张家大队的时候,老宋突然间非常感激那个让自己提前进入工作的决定——正是这次讨论帮助自己理清了思想,从迷雾中走了出来——这时的老宋心里就像明镜一样亮堂。
虫洞将在次日也就是12月30日凌晨六时左右出现,时间极其短暂——是稍瞬即逝的百万分之一也不止。依靠强大的能量可以维持其稳定,设定并且完成一个人的穿越。当然,风险肯定很大。如果失败,是什么后果,谁也说不清。
老宋回到“23——6154——7009营地”就在诊所里做各项准备工作——虫洞出现的地方就是老宋最初来到这里碰见向东的地方。
凌晨五点多,王干事陪着已经换上原来衣服的老宋走出诊所,向着被标记为“2020——12——30”的地点走去。老宋发现周围早就不动声色的戒严了。二十几条水桶一般粗的电缆通向这个被称为“2020——12——30”的地点。在它东侧停着一辆铰接式履带车。所有电缆最后都汇集到那辆车上。此前老宋已经知道这些电缆不是铜缆更不是铝的,那样的话在空前强大电流的作用下会被瞬间融化。这些都是光缆——只有这种输送方式才能瞬间承载如此大的能量。
看到这番情景,老宋面对着王干事笑了笑。王干事也会心地点点头说:“已经全功率稳定运行29个月了。你是第81个知道或者确认这件事情的人。”
时间到了。
老宋走向铰接式履带车照射出的光之门。这时候,老宋发现向东、向红、丽丽和王干事默默地站在旁边。老宋疾步过去,和他们一一紧紧握手。
王干事说:“老宋同志,我们也不能给你带别的东西,就准备了一个小礼物送给你。等你回去就看到了。”老宋笑着说:“太感谢同志们和组织了!
……老王,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王文革”“好,我永远记住了!我什么也没有,为了备课,我写了几句话,给你们留下吧。”说着老宋把手里的一张纸递给王干事。王干事拿过来,看了看,递给向东,说念念吧,要念到心里去。
向东就念起来:夜已经很深了,小明家里又在吵架。小明爸爸一个人坐在床边上,头都快蜷到肚子里去了。小明妈妈站在床前不断地抹眼泪。
小明说:“妈妈,爸爸天天盖楼房,你天天买房子,咱们快买一个新房子,就是小点也行,不要再这样天天吵架了。”
妈妈摸着小明的头说:“我们买不起,连首付都交不起,贷款也没有门路——我和你爸爸上学的贷款还没有换上呢!”“妈妈,我们为什么买不起房子?”妈妈叹了口气,看了看窗外林立的高楼和闪烁的灯光说到:“因为……因为房子太多了!”
老宋抬头看了看北斗星……一道耀目的闪光过后,等老宋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就躺在“北湖”那块大石头下边——“成功了。”老宋却高兴不起来,摸索着站起来,手摸到了两本书——大红的书皮上印着:《政治经济学》1976年上海出版。老宋想到自己先前不是放在书房里了吗——还用手压了压书脊?他突然明白过来——这是自己收到的礼物。
远处,太阳还没有升起,但是朝霞已经映红了天边。老宋就披着这朝霞,往前方走去……
2021年3月18日傍晚
(浊泪染尽白霜头,苦肠诉衷碧血流——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