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胡同有几千条,甘雨胡同是历史比较悠久的。元代古籍《风情纂编》·(三),第一次用文字记载了甘雨(干鱼)胡同。那时还仅仅是有了胡同的基本格局,或者说雏形。元末明初,著名画家、诗人、篆刻家王子昂,在他的诗作《王府有井不润人》里,写到那一片的环境时说道:“刺刺北风吹倒人,干鱼(甘雨)无处不沙尘。骆驼冻死屋檐下,哪似江南别有春?”这可能是最早提到甘雨的诗作。
他的另一首诗写道:吾家洗砚水泡子, 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 只留清气满乾坤。到底是文人,在哪里都是免不了要用一用砚台,洗一洗毛笔的。门口池塘里洗笔砚,似乎是文人的传统。池塘里的水越黑,说明这个文人越勤奋。当然,池塘不能太大。时入深秋亦可,冰天雪地的,就不好办了。凿冰见水,再去洗笔,似乎有些麻烦,也有些“装”。
元朝时甘雨所在地区,水泡子集中,类似今天所谓的湿地,人称东大泡子。偌大一片地区,非常荒凉、原始、野蛮,恐怖气息浓厚。即使阳光强烈的时候,远看上去,那里也是汽雾缭绕,茵氲笼罩,神秘莫测地,令人不敢近足。气候也不好。夏天蚊蝇翻滚成团,一到冬天,大大小小的水泡子,也就全都冻冰了。泡子水苦涩,不能喝,人难以生存,多用于放养马匹。(直音傍训毛诗句解)
这个地方唯一甘甜润人的井,是隋唐时期逃难的汉人挖出来的。以后围绕着这口井,慢慢地聚起了人气,使这个地区发展蔓延起来。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一口井带动了一个地区。但当时仍以逃命避难的人为多,有官府追拿人犯到此地,被追者往往拼死进泡子,以此躲避追捕。
隋唐时期,此地就有隋朝燕王府,北平王罗艺的帅府。元末,亦有王爷在此地建王府。元朝那时的王府,住的是哪个王爷,已经无从可考。其王府的建制,与明代这条街上10座王府、3座公主府,应该是难以相提并论的。以后,清依明制,亦在此街上建王府,地位特别尊崇,故清代多称此街为“王府街”。1905年(清光绪三十一年),重新厘定地名,因为这口甜水井,故与王府合称,改名为“王府井”。
老东安市场,原本是明代一座王府,清初封给吴三桂,改称“平西王府”。后来拆了,到了北洋事情,开始逐渐形成老东安市场。现在的王府井地区,已经没有了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没有了底层老百姓的生活画面,多的是一份喧嚣和浮华,奢侈与瑰丽,和当地老百姓的生活越来越远了。
我的大哥今年七十多岁了,没有离开过甘雨胡同,聊起王府井说,从东安市场拆了盖楼,已经有年头没有去过了。虽然只需十分钟慢行的距离。年轻时,精神足,有时间了,就去逛逛旧东安市场里的旧书摊,买几本旧书,逛累了,在茶摊上喝一碗茶,逛饿了,吃一盘炸灌肠,或者来两个肉包子,一碗馄饨,解饿又解馋。回家还可以带上一包刚出锅的关东糖,或者炒栗子,给家人吃。
现在他还保存着从东安市场买回来的一把油纸伞,伞很大,伞面有青蛇与白蛇演员的画儿,还能用,但现在用不上也舍不得了,有收藏价值了。
大哥说,如果是一个外地文人,来旧东安市场闲逛一天,保不齐就能写一篇生活气息满满的游记。想起那时的快乐与惬意,大哥是不由得连连叹息,那个景儿,早没有了,以后也别想了,谁也别想了!很多时候,事情怎么发展,往往是个人想不到的,想到了也是无能为力的。
说的是甘雨胡同的事情,却聊起了王府井,因为甘雨胡同的变化,是与王府井地区的变化连在一起的,人也是在这个环境中的。不过,还是回来接着说甘雨胡同吧。
甘雨胡同总长和宽度,是539米,宽10米,沥青路面。明朝胡同内有元极观、天主堂。澳大利亚人莫理循,历史上有一笔。1894年来中国,后被《泰晤士报》聘用,1897年起他长住甘雨胡同,由“元极观”改成的“会同馆舍”里。
会同馆舍在胡同东口六号院。院子很大。从院门口经过,三四米宽的甬道,很长,一直伸展到大殿前。看上去暮鸦缭乱,碧树蒙笼的。“短短横墙小小亭,半檐疏玉响玲玲”,道观的样子还依稀可辨,而且因为格局紧凑,居民不容易找到地方私搭乱盖,院子相对整齐,青砖小圆瓦的建筑保留的还不错,与一般的大杂院有些不同。小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元极观、会同馆舍,很多大人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六号“大庙”。大殿里的道教供奉,解放前已经就没有啥了。总之,一个大杂院,勉强算是标志性建筑。
院子里有两个小学的女同学,一姓王,另一个好像姓齐,模样还记得,姓什么却记不清了。想必是还好吧。
天主堂在胡同的西口把北角。围绕着天主堂的是八面槽小学,小学的窗户,有长长的一排,都在甘雨胡同里。朗朗读书声,稚嫩的歌声,一天数次冲荡在路人的耳朵里。我在那里上的小学,过了三年令我感到值得回忆,值得珍惜,甜甜的,真正小学生的日子,因为我遇到了几位好老师。后来学生一打老师,就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了。
甘雨胡同西口把南角,据载有一家长盛酒店。胡同老人们称其为“大酒锅”。记忆里只有写在墙上的大黑字体,其余无从得见。我的家在胡同中间。大门往东一排北房后窗户,隔着胡同,对着解放以前的旧巴西使馆。两套西式平房别墅和使馆主楼。解放以后平房别墅里,驻的是东欧哪个国家的外交人员,再往后,是外交部家属宿舍。使馆主楼则直接住进了平民百姓。
使馆主楼分前后院,院子里露天的地方也是花砖漫地,有花池子。转圈有连廊,穿过中间的过道,后院是二层的西式洋楼,并有地下室,每间地下室的墙上都有电扇,顶子上是吊灯,桌子上有电话机。电话通不通不知道,也不会打。曾经让我觉着新奇。
有人说,这是间谍李安东一伙儿,策划炮击天安门的地点,而逮捕这几个间谍,据说还有从另一个院子抓走的,终究没有办法弄清楚是哪个院子,因为门牌号曾经编排了几次。比如16号,甲16号,乙16号,还西堂子胡同后门几号。后来改成1234从头排到尾,转圈回来,再改成胡同南边双号,北边单号等等。
挨着使馆主楼,是中央歌剧舞剧院的宿舍,也是很大的院子。歌剧院有一个小排演场,在我家的房子后边,是西堂子胡同“那家花园”的一部分。每天晚上吃完了饭,演员们陆陆续续地从宿舍大院出来,往西走几十步,穿过我家隔壁一个小院去排戏,那时经常去看,排演的《洪湖赤卫队》更是没少看,有些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我家的大门是胡同里最完整的广亮大门。高大有气势。门洞里有两个狮头造型的小门墩,大门槛很高,两边有槽,碍事时可以取下。红色大门很是厚重。门槛里外各有半间房大小,迈过门槛,对着正房的后墙,雕刻有图案花饰。两边各有小圆瓦的垂花墙,墙上有折叠门,一边通向正院,一边通向偏院。
正院是私房。过了垂花门,走过长长的通道,进前廊,院子方正,很大。主人姓赵,我称赵叔,诙谐、好乐。赵婶烫发,大眼睛,白牙,穿浅灰色旗袍,与《烈火中永生》里面某演员很像。永远和蔼客气,轻声慢语。记得有同院大妈笑问:你的眼睛怎么这么大啊,还这么好看?赵婶也笑着轻声回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也很痛苦啊。逗得旁边的人轰然大笑。
其后正院几经转手,住进了中国画大师叶浅余和演员王人美。多次看到有演员,如王丹凤,凌元等老艺术家来探望王人美。也看到过叶浅余老先生在院子里支架作画。
那时的人,那时的风气,对电影演员,对艺术家是尊敬的,但也仅限于尊敬,追星是不存在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和学习。叶浅余老先生风度翩翩,举止帅雅,但步行在胡同里,与普通劳动者无异。大演员们在胡同里,和大家打招呼说话,也全是平易近人。大家都听毛主席共产党的话,都是社会主义的建设者,分工不同而已,都是平等的。
我的家在东偏院。也是高高大大的瓦房,四梁八柱,前廊后厦,三开间儿,最大一间就有二十四平米。阴阳适中,明暗相半,与赵叔的房子建筑在一排,略低些而已。原先也是赵叔家的房子。后来不知道怎么弄的,成了东安市场里鹤年堂药铺的仓库。(老人习惯称豪年堂堆房)大抵上是那时的人少,房子有富裕。再后来,就转给房管所出租给老百姓。
我家原来住在北京站地区的“东观音寺”,因为扩建北京火车站,拆了我家“三进”的大院子,由公家出面安排,就搬到了甘雨胡同。从此也慢慢地和山东老家断了联系。因为再有人来,没有地方让他们住了。三进的大院子,是解放前的1948年,用一百六十块大洋,从山西人手里买来的。山西人拿着钱跑了。解放军进关,包围北京城,城里兵荒马乱的,人心惶惶不是。
偏院里的住户,基本上在运动中都受到了一些冲击,但也锻炼人,能受天磨真铁汉嘛。有人因为工资被降了,大声教育孩子,学学别人买东西怎么省钱,买煤求论个儿买,不要碎末儿,买冰棍要挑大的,买手纸记着要过称,重的就是给得多。当然其中起哄的成分多,苦中作乐罢了。
拉拉杂杂写了不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把过去的一些片段记下来,孩子长起来能看看,多少可以参考一些,知道甘雨胡同是怎么回事,知道眼前的一切是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变过来的,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不要让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的历史,像一长串车厢,带着隆隆声消失在隧道深处。不要以为这世界上,让他看见的就是历史。真实的历史往往不是一眼看上去的样子。
“王戎不取道旁李”。有事情,要多想,多分析。真实的历史是美的,如同画图。元朝人张养浩说:面对这样的景色,随处坐下,即使没有酒也会让人醉啊。虚伪的历史,有些如同大象,你认为是在跟它玩,但对人的伤害性非常大,跟着它玩,是玩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