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的一桩命案
再有半个月就是阳历新年了。天空中急急忙忙地地掉着雪渣,零下一度,寒冷灰暗的天气,似乎是要给人们点儿颜色看。中林紧跑几步,站到屋檐下,拍打一下肩膀上的薄雪,推开办事处的大门。办事处里的热气,烟气,水蒸气“呼”地一下裹住了中林的全身。
他活动了一下冻僵的身体,用双手使劲抹了一下自己的脸,抬眼看了看,不特别大的厅里,围着七八张桌子,每张桌子上有一两把茶壶,几个茶碗。聊得热乎的人,除了几个半熟脸儿是专门在办事处“跑油”的常住客,老老少少的,似乎又换了一大拨儿,但那里还是一如往日,弥漫着各种气息。热烈、紧张、兴奋、喜悦、诡异、颓丧、狡诈的各种气息密密麻麻的交织在那里。
全民经商的涌动大潮,把这个小小的茶馆,悠然而然地推在了人们的面前,每天麕集在这里的人,如同茫茫大海边的捡海者。这里的人是没有尊卑观念的——人们也不承认有这种观念;机会面前人人平等。所有的人都感恩戴德如饥如渴地望着海面,希望汹涌的海水,喜气洋洋地往岸边送过来什么,谁捡到是谁的,也许就是一份意外的惊喜。
这里,永恒的话题只有一个:零号柴油。
中林无需抬眼扫一扫就知道,那些把脑袋凑在一起低声密语的,是在商谈实质问题了。一番客气之后,几个人结了茶水钱,鱼贯而出,那是找地方喝酒去了。北京的二锅头还是很不错的,非常适合在吹牛或者庆祝什么的时候饮用。而仍然挺直了身板交谈的,则肯定是还没有“入港”,不是条件谈不好,在讨价还价,就是能力上有什么欠缺,暂时或者彻底达不到另一方的要求。
也有纯粹就是来打探消息的人,并没有特定的客户,只是在等机会。喜欢文物的家伙,总爱逛一逛旧货市场。他们也一样,坐在窗户底下的破沙发上,一边在那里喷云吐雾,静静地听,一边随时准备在哪一桩柴油买卖里插一手。
如果兜里有钱,桌子边正好有了空位,自己又不介意请别人喝一杯茶,那就像“行”里的“大拿”一样,会受到别人的尊重,话语权也就有了。想先聊一些别的话题,比如阴沉的天气,某人的口音,全民经商,倒买倒卖,甚至哪个名女人的艳事,也不算伤了大雅,然后再转入柴油的买卖,也是可以谈得热火朝天的。
经过几个月的磨练,中林对此已经是门清了。想到自己将是那个做成最大一单柴油的幸运者,没有枉费自己的一番心血,中林感到非常得意。刚才回来的路上,就没有断了在想,别人对自己的成功,会显出怎样羡慕和忌妒的神情,怎样惊讶,他中林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福气。
但是此刻,又冷又饿的身体,让中林无心过去再听什么消息了,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他不动声色,踢哩趿啦,“啪塌,啪塌”地,踏着破旧的木地板,径直走到自己的老位置。
没有人注意刚刚进来的中林。只有站在简陋前台的老朱,面无表情地撇了中林一眼,目光就滑过去了,像是在评估晃悠的木楼梯会不会有什么意外,随后就招呼着,去给别人的茶壶续水了。
中林走到自己的老位置。楼梯下,有一个几十度角的空间,长度和宽度恰好放得下一张一米单人床。床腿有些晃悠,床板上有数不清的裂缝和窟窿,大的可以伸进手,像什么东西张着咬人的嘴。上面铺着一小块凉席。肮脏的被子,卷在一起,蜷缩在紧挨着楼梯的一头儿。
老朱是中林那疙瘩儿的老乡,热心肠儿,在办事处的人缘特别好。承包了办事处的二层小楼。二楼住宿,一楼卖茶水。茶水六块钱一壶,说是也卖咖啡,却从来没有见谁点一杯咖啡喝。听说中林手里有一笔购油的业务以后,看在家乡人的分上搭把手,把一张淘汰了很长时间的破床摆在这里,每天只收中林俩块钱住宿费。
要知道,挣钱是很难的事情,开销却是必须的。几个月下来,中林已经快山穷水尽了。身上没有多少钱,住不起楼上的三人间了,每晚十二块钱的宿费,是一笔沉重的开支,现在每天能节省下十块钱,可以让中林坚持更长的时间。
老朱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待得久了,却把北京人的行侠仗义,一口吐沫一个钉的豪爽气学了不少。认识老朱,好处很多,中林在办事处里,喝热水不收费,只需要去炉子那里自己倒水,那时北京的水还是甜的。接打电话也不收他的费,虽然没有几个电话。眼下有点艰难的中林时常感叹,还是老乡好啊,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看来,还真不是虚的。
何况,老朱承包的,是北京风气最好、成功率最高的一个办事处---最火的“柴油交易所”---有很多人这样称呼这里。这里真是名声在外。而老朱一直把这个名声保持了两年之久,从没有被谁否定过。老朱很是以此自豪,视此为荣誉和招牌,看得比其他一切都宝贵。中林把这里当成了家,把老朱当作老哥,中林希望老朱的茶水越卖越好。
中林从床头拿起水缸子,过去倒了一杯热水。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大白烧饼,拿掉塑料袋,放在水缸子上嘘着。早晨买完了没有舍得吃,刚刚出炉的火烧是烫的,揣在身上可以暖暖手,现在是凉透了。然后又脱掉破旧的夹克,亮出薄薄的秋衣,这样可以让身体直接亲吻温暖空气。
脱掉脚上冻硬了的塑料凉鞋,没有袜子和棉鞋保暖的脚,早已经冻透冻肿了,好像不属于身体的一部分了,不过这并不要紧;现在回到家一样的办事处,不用羞涩地躲避别人的眼睛了,这双脚可以大大方方裸露在温暖的空气里。
中林是个想得开的人,脑子好使,身体匀式,长相也有点儿文质彬彬的,看上去不招人讨厌。但遇到“恳结”的时候,中林的脾气也很爆,做人做事也有股子一根筋的狠劲儿,现在吃点儿苦算什么,能吃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几个月没头苍蝇似的四处搭钩,心情也如云中荡漾的彩球,几个翻身,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呼”一下水里,“呼”一下火里的。
卖方先是自己亲戚给联系的一个,不知道怎么就不成了,弄得中林抓耳挠腮,起急冒火地。
是老朱看在老乡的面子上,及时给介绍了一个卖主,白净面皮,梳着整齐的大背头,像是大有来头,一看就像是机关里的干部,其码也是高官家的子弟。崇拜的心情,甚至让中林看他有点眼熟,中林琢磨,这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他手里的“复印件”,中林亲眼看见了,仔细地看了---足足二十万吨零号柴油的发货单啊!
“大背头”说,这是大老板亲自批的,赚了钱都要用在发展文化事业上。他解释道,不去找有大手笔的上层关系做这一单,是因为怕熟人从中抽头儿太多,拨不开面子,也怕给大老板找事儿。因此在“油耗子”成堆的办事处找下家儿,就是最好的选择。“大背头”告诉中林,你就踏踏实实地联系买方吧,半年以内单子都是有效的。
一下子买二十万吨柴油,一般的单位吃不下来。买方换了很多家以后,还是老朱,又给介绍了一个大买家。老朱说,我在办事处离不开,柴油业务也不太懂,所以还是你出面联系“跑合”。介绍费嘛,给不给无所谓,就怕钱多了烧得慌。老朱自嘲,自己是一个压不住“财”的人。
中林怀着对老朱感恩的心情,又去见了几次买方。一个身材高高大大,宽额直鼻,分头光亮整齐,西服高档得体,表情温文尔雅的人。尤其是他那双皮鞋,贼亮贼亮的,散发着反光。唯一让中林有些异样感觉的,是他的眼神,总像是在躲躲闪闪,但中林想想也就释然了---这是一个老实人。
他的级别应该不低,其码是教授级别的人。不知道中林是根据什么,反正是这样断定了买主的身份。虽然他并没有具体接触过哪个教授,也不知道教授是什么样的人,更不知道尊贵的教授们,是不屑于在这种低级的交易场所露面的。但他估计,教授一定就是买方这样。中林不懂的是,那年冬天的教授们,只要在安静温暖的办公室里,喝着茶,写文章,大声吆喝着与国际接轨,或者价格放开,其实是不少挣钱的。
非常难得的是,“教授”对中林一直客客气气,还几次扶着中林的肩膀说,“放心吧中林,这一单做成了,你和老朱的好处,包在我身上。老朱不要,我也必须给。这年头啊,有挣钱的机会就必须把握住,谁活得也不容易不是。”
“教授”的北京话纯正悦耳,和蔼可亲,特有亲和力,语气节奏也恰到好处,说得中林心里暖呼呼地。北京人就是局气、大气、爽气,有办大事的气场。同时中林也感觉到,他的身上,有一种上层人的,深厚的文化教养与生意场上的无情现实结合以后,碰撞产生的实用而且折服人的气质。
坐在忽忽悠悠的小床上,看着白面烧饼,中林又想起了刚才的难受劲儿。空着肚子在咖啡厅谈买卖,陪着喝下去的一杯咖啡,让中林心里慌得厉害,先是闹心,接着恶心,随后就有些天旋转飘飘欲仙地,要吐。
他不知道也不好意思自己给咖啡加奶昔和糖。没有喝过咖啡的人,空腹喝浓咖啡的反映,一个没落下。但对买卖成功的期待和焦灼,使得中林像一个训练有素的人,强忍住一切不适,又不露声色,像一个理直气壮地消费者一样,也请服务员给倒一杯白水,冲淡一下胃里极度的不适。
其实空着肚子的他,很需要的只是一杯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