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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牛石:圈套

2021-08-16 16:32:26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伏牛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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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叔,我,我哥被警,警察抓,抓走了。”我正在抠掐房后院墙上的丝瓜秧,刚刚把两节旁生的小笼头掐掉,未及扔到地上,小涛一脸慌乱闯了进来,通红的脸上滴着汗水,那样子像被谁千里追赶后,因看到我觉得自己获得了一线生机一般,气喘吁吁地对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警,车,警车刚出村口。”

  我把丝瓜龙头扔在身后的墙角边,两手不自觉地合在一起反复搓了搓,对着小涛指了指后院西墙边的那个石凳,平静地说:“这娃子,不要慌张嘛,坐下慢慢说。”

  小涛没有坐下,面朝里站在我对面,仍然喘息不定。停了好一会儿,才静下神来,说出的话也不再吞吐了:“叔,是这样。我哥饭前刚从外面工地上回来,到家坐下没大一会儿,嫂子给他倒的茶还没顾得上喝一口,警察不知从哪儿就钻了出来。他们也没说是啥原因,只说我哥实施了诈骗,二话没说就戴上了手铐。他们的警车早就停在二狗家房后,看来他们早就知道我哥要回来。”

  二狗家?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二狗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懒蛋,整天东游西逛,偷鸡摸狗的,人见人嫌。可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跟派出所的人经常来往。

  我对小涛说:“不要紧张嘛,事情总会有清楚的时候。我先拖个熟人打听一下他们为啥抓你哥。”

  刚吃过晚饭,天还未黑,将要落入地平线的彤红夕阳已经坠落得快与人的脚处在一条线上了,浑身散发着橘红色的光,看上去怪温柔的,早没了前半晌后半晌时那般刺眼与暴热劲儿了。

  如今农村里,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挣钱了,把孩子老人全留在家里。老人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照看里孙外孙,小的看养着,大的送到学校里去,唯一的心思就是娃子们平安无事。

  眼下地里啥活儿都不用人过多侍弄了,啥都是机械化,不用像先前那样犁呀,耙呀,锄呀,挖呀,播种呀,除草呀,反反复复翻腾了。老头老婆们看住孙子们不出任何事儿就万事大吉。大家呆在家里没活干,除了仨仨俩俩凑在一起说说闲话,下下棋,摆摆方,打打牌,就剩下一天三顿做饭吃饭了。

  建亮是我本家侄儿,我和他爹是没出五服的兄弟。他爹妈死后这些年,我和老伴一直把他们兄弟姐妹当亲子女看待,建亮兄弟姐妹也把我们当亲老子看。我们两家的关系胜过许多亲兄弟姐妹。我家孩子少,只有一儿一女,早已成家。孩子们当年上学还算有点出息,如今在外地工作,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孙子们也都上初中高中了,不需要我们照看了。孩子们一心想让我们跟着他们在城市里生活,可我和老伴天生穷贱命,咋着也住不惯城里,一定要回老家住。老家那里看着都舒服,都顺眼,都顺手。住在孩子们那儿,哪里都感到别扭,哪里都不顺心如意。

  建亮平日里在外面时间长,回家里时间短,见上一面说一会话还真不是很容易的事儿。

  小涛在上高中,刚刚放了几天假回来。建亮是他大哥,今年三十捌玖了,没出去打工,这些年自己带了一起人干上了泥瓦活。还别说,这娃子脑子活,肯吃苦,心不狠,价钱轻,十几年下来,手艺越练越精,名声越来越好,成了方圆十里二十里揽活最多的小工头。据他自己说,吃喝拉撒刨去后,一年到头净落个三二十万不成问题。

  建亮这娃子从小就会事儿,这些年手头宽裕了,办啥事出手都大方。一个村子里,谁家手头紧张的时候,只要跟他张张嘴,没有空手回家的。建亮媳妇春妞都说,村子里到底多少家借过他家钱,连她和建亮都说不清楚。外面借他家的钱,粗算起来起码也有个三十万二十万的。建亮夫妇俩从不催人还钱,谁家啥时候手头宽裕了自觉还钱,如果手头紧张了,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还都可以。有几家家里日子过得艰难的,建亮春妞干脆私下里对他们说借的钱不用再还了。

  建亮爹妈死得早,他上面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已经成了家的哥哥姐姐们,哪一家不是靠着建亮扶持,把日子过得在本村数一数二的?弟弟小涛妹妹小凤上学的所有费用都由建亮夫妇供应。妹妹大弟弟几岁,大前年考上了大学。弟弟小涛学习也好,再过一年半载考个差不多大学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建亮对弟弟妹妹们说:“你们尽管放心上学,钱的事儿哥和嫂子包了。”他还宽慰弟弟妹妹说:“等你们明儿大学毕了业,想读研的尽管往好处儿考,哥嫂供你们。参加工作了,不管在哪里工作,房子的事儿,哥嫂不敢说大包大揽,但我们敢向你俩保证,首付钱全由我们掏。”

  建亮有能耐,人豁绰,处事大方,会处理人际关系。一个村里,论乡品人脉,无人可及。

  我们村紧靠集镇,近二十几年来,是全乡最烂包的村。村支书村主任几乎一年换一茬,走马灯似的。老百姓成了没头蜂,事事给乡里闹,越级上访,进京上访是家常便饭。乡里书记乡长还有管理区的头头脑脑们,一提起我们村没有不摇头皱眉的,几乎一点办法也没有。几个不愿出去打工的年轻人,啥事儿都不干,天天凑在一起研究农村政策法规,一旦研究出点眉目,就对照乡里村里的某些不正当作为大喊着要维权。乡里村里啥办法都使尽,就是拿这几个年轻人没办法。书记乡长三年五年换一批,解决不了问题走了人。再来一批,还是老样子。他们拿不出解决问题的妥帖办法,就用消极地糊弄几个年轻人。最令乡里干部们头疼的是,这些年轻人所反映的问题个个站得住脚,合理合法,乡里确实理亏。尽管他们给了几个年轻人不少好处,什么危房改造补助了,什么低保了,什么他们几家盖房不收地皮钱了,隔三差五请他们吃喝一顿了,私下里给他们送烟送酒甚至送现钱了,有意把赚钱的工程给他们承包了,等等。但这些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乡里确实这些年七理由八理由非法占用了我们村里不少土地,赔偿的费用远低于政策界定的标准。况且有些土地是绝对强行征用,乡里和用地单位在征用过程中软硬兼施,里面掺杂了不少道上手段,硬逼着老百姓答应他们的要求。不然的话,就以种种恐吓之言相要挟,有时候还动用道上的人私下里对老百姓动粗。

  我们村里那几个年轻人都不是软蛋,他们中有人上过初中,还有两个上过高中,肚里有几个字码,凡事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乡里的干部们许多时候被他们说的哑口无言。这几个哥们有一个特点就是心齐,他们抱成一团,不少道上的人见了他们也退让三分。

  乡里想了很多办法想化解与几个年轻人之间的矛盾,也几次动员他们中两个有点号召力的担任村里主要干部。可这几个年轻人说死不干,他们对劝说他们出任村干部的乡干部说:“我们没有这个能耐,也没有这份想法,领导不了村里人。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来也怪,这几个在乡里领导眼里出了名的刺头,个个都很尊重建亮。许多时候,上面下来检查,稳定成了乡里上上下下绷得最紧的弦,生怕领导到乡里的时候,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给乡里添乱。我们村里那几个年轻人是乡里上下公认的最有水平的上访钉子户,做好他们的稳定工作,成了所有维稳工作中的重中之重。只要他们几个不跳出来说事,其他闹事的人就翻不起大浪。

  在这样的事法下,急得团团转的乡领导实在无计可施。不知哪一天,有人给主要领导出了个主意:“找他们村里的建亮做工作,保准一作一个稳。”

  主要领导似乎听说过建亮,皱了皱眉头,说了句:“咋样啊?看来没有再好的办法了,那就试试吧。好坏也是个办法。”

  乡里便找与建亮比较熟悉的管理区领导,带了一箱好酒两条好烟找到了建亮。建亮热情接待了他们,可说死也不受他们带的礼物,也不答应做说服几个年轻人的工作。建亮对他们说:“我常年很少在家,不长和他们打交道,没那么容易啊。你们还是找别人去说吧。”

  去的人也真有个磨劲儿,建亮不吐口,他们就不走。大上午去后便与建亮磨蹭这事儿,磨到吃了午饭还不走,继续跟建亮磨。一个下午,建亮还是啥都干不成。那两个管理区干部就那样不温不火继续跟建亮磨道这件事儿,一直到日落西山,屋外除了几点微弱的灯光之外早已漆黑一团了,他们还不走人,继续跟建亮磨叽。没办法,建亮说:“走,咱们先吃饭,吃了饭再说。”

  建亮随便说出的话,在两个管理区干部看来,像冰冻的水面突然裂了个小缝,一个个顿时欣喜异常,他们连连对建亮说:“好好,哥说得是,咱吃饭去。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他们一同走出屋门,建亮问他们:“俩兄弟想吃点啥?”那二位急忙接着建亮的话:“今晚我们安排,哪能让哥继续安排?”

  建亮笑笑说:“烟酒不分家,你们在我这儿,咋能让你们安排?”

  两位忙接着建亮的话说:“哥呀,你来我往才是情。给我们个机会吧。”建亮无奈,只好答应了他们。二位的车就停在门口,建亮要开自己的车,二位说啥都不行,一个劲儿把上午来带的烟酒搬下车,放到建亮住的屋里,然后把建亮拉上车,关上车门后,一位开车,一位与建亮说着闲话:“哥呀,今晚咱们去县城吃牛系列。”建亮很不好意思,看了看窗外黑漆漆的夜色,神情有点窘迫,心里也老大不舒服,似乎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儿。他接着那位的话,劝说性地说了句:“让你们破费真不好意思,在我这里呀。”开车的那位接住了他的话:“哥呀,见外了吧?我们上午不吃了你的饭吗?按理讲,还也该我们回请一顿吧。”建亮更不安了,有点嗫嚅地说道:“嗨,你们必定是在我这儿嘛,况且你们还带了礼.......”二位一听,都呵呵大笑起来,开车的那位边笑边说:“好我的哥啦,你真见外。啥在你那儿我那儿,你也得给弟兄们个机会吧。好,不说了,今晚我想给哥好好喝几杯。”

  车子沿着新修好的柏油路飞速向前奔驰,车轮与地面新铺的沥青因摩擦发出的滋滋声不绝于耳。两只车灯像两只前跃的飞龙,劈开黑暗,直劈开一条金黄的水道。

  那天晚上,建亮喝了个酩酊大醉。影影绰绰里,还记得他们在牛系列吃完饭后,那二位死拉活拉把他带进了附近一家歌厅。迷乱闪烁的灯光之下,两位长相俊俏的姑娘硬拉着他要跳舞,建亮死活不愿,不知是紧张还是喝酒过多,结结巴巴对两位姑娘说:“我,我,不,不,会,跳。”姑娘们热情地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儿劝他跳舞。建亮终于经不住姑娘们和那二位的劝,别别扭扭跳了一会儿。他记得自己似乎还唱了一段刘和刚的《父亲》。那两位管理区干部,进了歌厅,如鱼得水。一会儿放开嗓子吼唱,一会儿搂着两个姑娘跳舞。他们在茶几上放了几瓶红酒啤酒,听任姑娘们把酒瓶一一打开,然后把酒倒在高脚杯子里,一边喝着酒,一边唱着歌。喝一阵儿,唱一阵儿,便放下酒杯,搂着姑娘们跳舞。不知啥时候,建亮被他们从沙发上喊醒,迷迷糊糊地走出歌厅,上了车。

  二位把他送回家的时候,建亮模糊的意识有点复苏。他记得自己不知是在饭场里还是在歌厅里,像是答应他们了。话当时说得有点好呜呜啦啦的,可意思很明白,就是他答应二位去说说村里那几个年轻人。

  建亮并不抱希望几个年轻人能听他的劝,他只是兑现自己的承诺。奇怪的是,那几个年轻人出奇地爽快答应了。并一个个打包票似的对他说:“建亮哥,你张嘴了,我们说啥得给你这个面子。你给他们回话,保证这次上面领导来检查,我们几个平安无事。”

  建亮如愿以偿,在他自己认为,几个小兄弟给了自己面子,自己也算兑现了一个承诺。他对那两位管理区干部说:“兄弟啊,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啊。”

  谁知那两位说啥也不愿意,一个劲儿地对建亮说:“哥啊,嫌弃我们俩不是?我们都当你是亲哥了,以后有啥难处还要你老哥帮忙哩,你可别见外。”

  建亮无奈笑了笑,认为话不过就是说说而已,他从心眼里不愿意掺和村里与乡里的事儿。建亮和我说了这件事后,我心里想,你娃子脱不了这层皮了。你要一开始死活不答应,他们拿你没办法。一旦有了第一回,那后边就自然就会有二回三回更多回了。我没把话给建亮说破,怕他听了心里不舒服。

  果然不出所料,自那以后,那两位管理区管部黏上了建亮。开始还是让他做几个年轻人的工作,后来就是一个心眼儿要建亮当村支书。建亮说死不答应,以自己不是党员为由拒绝。那二位话说得更绝:“哥呀,啥党员,多难的事儿呀?只要你老哥答应,明年七一你写个申请立马就成为咱党的人。”

  这一点上,建亮态度很坚决,坚决不答应。他知道如今地方上的事儿难办,许多事情基本不按路数来,全凭玩手法儿。建亮知道自己心善实在,不会也愿意跟人玩花招。一旦接了村支书的事儿,保不定哪一会儿一不小心,就会栽进阴沟里。况且建亮这些年自由自在惯了,干建筑的活儿得心应手,不受谁管制,不给谁说好话,一个心眼儿把接手的活儿干好,把该交的税交齐备,干啥去趟村里乡里的浑水?

  那两位管理区干部看建亮油盐不进,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他们加紧了与建亮的联系,隔三差五就会约建亮吃饭喝酒,个别时候还要硬拉着建亮去城里的歌厅和足疗店里唱歌洗脚按摩。建亮拗不过,只得勉强应付。时间已久,建亮也不能老让人家请自己,时不时就回请他们几次。春妞看不过建亮的做法,几次给他甩黑脸,抱怨他早晚有一天会跟着他们学坏的。建亮一脸无奈,他耐心给春妞作解释,保证自己绝对不会染上任何坏习气。春妞倒是很信任建亮,数道他是数道他,并没有对他产生不信任,只是要他不要老跟那两位管理区干部纠缠在一起,总觉得时间长了,不会有好事。

  建亮也生尽千方百计试图摆脱那两位,无奈都是一个乡里的,见个面很容易。如今路好有车,十分钟二十分钟说见就能见得上面,你咋摆脱他们?人是见面有情,时间久了,相互间也熟得很了,真要一下子甩开面子不理他们,不要说对人和善义气的建亮,就是放在一般人身上也抹不下脸。

  有一次,建亮对我说:“叔啊,做人真难。你不愿意的事儿咋就偏偏死活缠着你,你愿意做的事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可偏偏做不到?”

  我安慰建亮:“这就叫社会,人一辈子谁都摆脱不了。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嘛。各人都有各人的念头,各人都有各人处事的方法。那两个管理区干部还不是为了他们的工作需要?不然,他们跟你有啥关系?偏偏就死缠着你不丢手?还不是你娃子跟村里那几个年轻人关系好,他们肯听你的话?要是他们不买你的账,也就没有了管理区干部跟你套近乎的事儿啦。你想要他们不缠你,就得与那几个年轻人了断关系。”

  建亮为难了,他皱着眉头,那忧愁难受的样子像突然得了肚子疼病。他闷了半天,才慢慢抬起头来,看我的眼神里分明包含着挥之不去的无奈与祈求。看建亮那样子,我心里也不好受,换了个口气对他说:“亮子,不为难了。啥了不得的事儿?叔给你支一招,你看行不行?”建亮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眉头一下子舒展了不少,像谁一下子从他脸上抽走了所有忧愁,那迫不及待要我说出办法的样子,就像年轻丈夫守在产房门口静等着自己妻子生下孩子后传来的哭声一样。看他迫不及待的神情,我故意逗他:“你娃子咋了?平日里一个村就你办法多心眼活,如今事到自己头上了,反倒没了主意。”

  建亮憨憨地嘿嘿着笑了两声,不好意思抬眼看了我一下,这才催问道:“叔,你倒是说呀。搁侄子这儿也要卖关子?”

  我不再跟他说闲话了,对他说道:“你不给那几个小年轻对劲儿嘛?你就给他们说,啥时候把那俩管理区干部和他们叫到一起,你们合伙给他们演一出双簧戏。让那俩管理区干部眼看着你们是如何玩翻的,不就成了?”

  建亮一听,猛一激灵,眼里顿时充满了活泛之气。他两手猛地合在一起使劲儿握了握,恍然大悟地说了句:“好办法啊,叔。还是姜老了辣。”说完,招呼也不打,扭身就奔出了屋门。

  隔了十来天,建亮从工地上回到村里,一身灰突突的衣裳没来得及换,就急匆匆赶到我家里。一见到我,没等我问他话,他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前两天,乡里要征俺们村里原来被人圈占已久的那一百亩地,那地还是前任书记以招商引资名义给人家的。当时村里人就闹腾得鸡飞狗跳的,乡里动员公检法和全体乡村干部齐上阵,那阵势也真怕人。大有村民要是不答应就要对大家绳之以法的阵势。村里那几个年轻人,事前就此咨询了好几位律师,就相关政策一一对照,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商家要想买断土地使用权,必须要有省政府的批文。要想租赁土地使用,就得由村民代表或者全体村民集体同意。办法有两个,一是把土地折算成股份年年持股分红,一是按一亩地一年多少租赁费年年年底按合同兑付。谁知那家招商公司均不答应,硬要村里以低廉的价格彻底买断土地权。事情闹了大半年,最后商家还是答应了以租赁的方式签订合同。谁知道合同签订后,商家不见了踪影,只是把土地圈占起来,听任它连年荒着。村民几年见不到一分钱的租赁费,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到乡里找领导反映,领导说那是前任的事儿。村民说,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就拆掉院墙,恢复耕种。乡里负责村镇土地的领导坚决不同意,因为当年招来商家的中间人就是他,谁知道他们之间有啥难言之隐?

  奇怪的是,大前年突然有人说,那块地被转卖了。说市里一个开发商私自从商家手里买断了土地使用权,要把这里开发成一片商业区。村里一听,气愤填膺,坚决不允许自己的地荒置了几年,一毛钱没见到不说,反而又被人悄悄卖掉了。

  开发商详细了解了村里人闹腾的情况,号准了几个领头的人。在乡里几个领导的调和下,与那几个年轻人分头见了面。给他们的条件是,只要他们同意开发,一是可以在好地段无偿送给他们每人一份地皮,二是不要地皮的话可以按照开发好后的房价按平均数给他们一套房子的净利润。有俩年轻人看自己有利可图悄悄答应了,并在喝得鸡子认不得鸭子的情况下在一张什么也没看的协约上签了字按了手印。有几个年轻人倒是有良心,他们说死也不愿意那样做。他们的理由是,地是全村人的,我们不让开发是为了维护全村人利益的,绝不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

  事儿就这样僵持下来,乡里书记看来很热衷这件事儿,几次三番召开乡里领导班子会议。书记把事情说得很严重,声言这件事儿是一件严肃的政治任务,每一个领导干部都要把这当成当前最重要的工作来抓。大家心里都很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嘴上谁也不愿说出来。听消息灵通人士说,这个开发商是市里某主要领导的小舅子,早就看中了这块地。必定我们这里如今交通便利,有小型火车站,还有高速路出口,前几年已被县上确定为全县的次中心。短短几年里,集镇主要路段的地皮炒得翻了天。五年前,两间三间地皮充其量也不过三万两万,而今已经炒到三十万二十万了。前任书记还在的时候,领导的小舅子就提出过要开发这块地皮,谁知那位书记人实在,没有看破里面的干系,始终没答应。不久,他就以工作变动之名调回了县城,到政协担任某委的主任了,完全成了一个赋闲喝茶的官了。现任书记是全县人人皆知的官场猴精,此人高中毕业,不知有何神通,几年间就拿到了硕士研究生学历。他原本是某乡的通讯员,工人身份。后来借助乡镇机构改革,一跃而成为公务员。当年就担任了当时很吃香的计生办任主任,两个年后提升为副乡长,三年后直接提升为抓组织的副书记。此人官德极差,政绩凡凡,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在全县是有了名的官油子官混混。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乡镇政坛上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担任副书记后的三年里,官职飞速地三级跳。四年前他还是某乡的副书记,仅仅一年就跃升为乡人大主任,又一年便当上了乡长,乡长不到一年又提升为乡书记。这样的跃进速度,官场里的人都说他开创了本县自八十年代实行四化干部后的吉尼斯纪录了。

  为了平复村里几个年轻人,乡里这次直接派组织副书记牵头,由两个管理区干部协助,再次找到了建亮。建亮以自己近段事情多难以分身为由,一再拒绝。可乡里干部的缠劲儿是有了名的,他们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几次三番请建亮喝酒,建亮无奈,再反请他们。有几天,建良见了我后止不住叹息说说:“叔呀,这样下去,我都要喝出毛病了。真受不了。”我劝建亮:“喝酒嘛,也不能谁劝就喝。你也得灵活点。今天说哪儿不舒服了,明天说亲戚家有事情要办,喝多了会误人家事的。总之,找借口少喝。有时候,让你手下的人突然给你打电话,就说工地出了事了,要你马上回去。你娃子,不是叔说你,你是遇事迷,尤其是遇自己的事更迷。”

  建亮苦笑了一下,神情尽显疲惫,我真心疼他,可除了把自己那点有限的人生经验说给他,别的还有啥能耐给他指一条走得通的路?

  好在建亮接受了我给他出的主意,果然没几天在酒场上和村里那几个年轻人当着副书记和管理区干部的面演起了双簧。酒至半酣,建亮一如既往地劝几位要理解并配合乡里工作。那几个年轻他人开始还附和建亮,可酒再喝下去,就跟建亮翻了脸。那个跟建亮关系最铁的小松,在建亮继续劝说他们的时候,突然站起身,把酒盅里的酒泼到建亮脸上,粗言恶语随口而出,他指着建亮鼻子,大声骂道:“我们叫你一声哥,是抬举你。别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脸。你是书记,还是镇长?你掺乎我们的事儿干啥?是不是乡里给了你啥好处?我知道你手里有钱,可咱村里的老百姓可怜不可怜?地都被乡里征走了,我们以后喝西北风?”

  几个乡干部看到情况发生突变,急忙站起来劝解。建亮也故作生气,把自己酒杯里的酒回泼到小松脸上,嘴里也自然而然喷出了脏言秽语:“你小子算啥东西,我找你们说情是看得起你们。我有钱了,你眼气还是不服气?有本事也去争去,谁拦着你了?整天不务正业,就知道拿乡里的大事说事,你有没有一点是非道理,大局观念?”

  说着,两人隔着桌子伸出手来,大有要搏杀一回的劲头。其他人都起身劝阻,把二人拉开。建亮气愤不过,一甩身走出了屋外,回头恶狠狠地对着小松吼道:“永远别让我再看见你小子!”双簧演得倒是很成功,从这之后一个多月,乡里干部再也没有找建亮。建亮见了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叔呀,你的招真高。我总算过一段清净日子了。”

  事情远没有像建亮想的那么简单。一个多月后,村里那几小年轻人不知哪一个在酒后说走了嘴,很快乡里就知道了建亮是在跟他们耍花招。姓蒯名豹的书记闻听后,怒火中烧,当着副书记和两位管理区干部的面破口大骂建亮:“狗日的,一个小泥水匠也敢来和老子斗心眼儿。不看看我是谁,论玩门道,他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大概过了二十多天,那位副书记再次找到建亮,好言好语劝说建亮:“哥呀,书记说几次了,想见见你。”建亮一听,赶忙推辞:“书记兄里,你可别为难我,我一个扒坷垃蛋的农村人,见了你心里就犯怵,哪敢去见书记?”

  副书记态度诚恳,一再温声对建良说:“哥呀,你是咱这一方有头头脸的民营企业家哩,啥世面没见过?书记也是人,他想见你你就去,有啥怵可犯?”

  建亮极力推辞,副书记步步紧逼,话越说越温情,越说越亲近:“听我一句劝,就算给兄里赏个脸。不然书记可该说,我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你就心疼心疼兄里吧,全当帮我一个忙。兄里还指望书记哪里留个好印象,日后能进步呢。”

  建亮终究耐不住副书记缠磨,意意思思中无奈答应了。副书记亲自开车,径直把建亮送到书记办公室。一见面,建亮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书记五短身材,一脸横肉,两只金鱼眼泡鼓蹬蹬的,看你一下就让你脊背莫名发凉。建亮和副书记走进办公室后,没待副书记介绍,书记就从办公桌前哈哈大笑着站起了身,老远伸出短粗的胳膊,乜了副书记一眼,对着建亮大声说道:“不用介绍,这是建亮兄弟吧?”建亮未及回答,书记粗硬的手就攥住了他的右手,一个劲儿晃个不停。边晃边说:“兄弟啊,你可是咱们乡里的大名人,我没到咱这里工作时就知道你。很有成就的民营企业家嘛。”

  建亮被书记一番话和一系列动作搞得头脑懵懵的,像一下子喝了几两酒。对着书记那股热情劲儿,只是傻傻的笑着,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副书记一旁插话说:“蒯书记,建亮老哥人品好,会办事,有成就,是全乡脱贫致富的榜样。”

  书记松开了建良有点发麻的手,转身从办公桌一侧拿起一盒天叶细烟,抽一根递给建亮,不等建亮推辞,随手从库衣兜里掏出打火机,咔的一声打着了火,往建亮嘴边晃了晃,大大咧咧说道:“吸一根,烟酒不分家嘛。”建亮不抽烟,可架不住书记连贯热情的动作与话语,笨拙地两只手捏着烟凑近滋滋作响不停微晃着的火苗,抖抖地吸了一口。不只是心里紧张还是咋的,这一口烟直扑喉咙,似一团乱麻扰闹,立刻把建亮呛得咔咔咳嗽起来,眼泪也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书记见状,粗大的笑声震得建亮耳膜嗡嗡直响,脸一下子红得连自己都感到热胀胀的。书记熟练地点着了自己手里的烟,轻轻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烟雾,历时把肥大的头脸笼罩在迷蒙之中。书记边吸边说:“哎呀,我的好兄弟,你看来是真不吸烟呐。”

  这时候,建亮才稳定住了慌乱的精气神,挨着副书记面对着书记坐了下来。书记压根儿不与建亮谈任何问题,说的全是家长里短的闲话。家里几口人了,二老身体好吗,孩子们都在干啥,工作上都顺利吧,收入可观吧,等等。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书记对着副书记说:“给伙上交代一下,高标准收拾一桌,今晚我要和建亮兄弟好好喝几盅。”

  建亮一听,急忙说道:“蒯书记,你是忙人,我还是回去吧。家里还有事急着办呢。”

  书记一听,又是一阵大笑,笑过之后对着建亮说:“嘿,我说建亮兄弟,你该不是嫌弃我吧。作为一乡书记,你到咱这里来了,一定要与你们这些事业有成的致富能人交上朋友。不然咋带领全乡民众走上致富路呢?你千万别推辞,不然我就要生气了。我会想你这是不给我留面子嘛。”说完又是一阵震耳大笑。

  那天晚上,书记拿出的是五粮液,这么好的酒建亮可是从来没有品尝过的。他有点受宠若惊,也有点犹疑不定,心里琢磨书记何以如此对待他。开席前,建亮在心里反复扒拉着算盘子,想着书记除了要他说服那几个小年轻之外,不会有其他事吧?他为啥专门为自己设这个宴席,为啥宴席档次这么高?平日里与普通人打交道惯了的建亮,那天晚上像被谁带进了冰冷的暗窖,眼前始终都是黑乎乎一片,勉强被劝进嘴里的酒菜,一点滋味都没有。

  酒喝了一半多,一个看上去很精干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书记给建亮介绍说:“这位是胡总,可是比你大得多的全市著名企业家。他听说你也是搞建筑行业的,专门过来想与你交个朋友。”建亮更加局促,不知如何与胡总说话。胡总温文尔雅地自我介绍:“我叫胡思岩,就住在市里,今天和建亮兄弟交个朋友,以后咱们相互有个关照。”

  建亮酒喝得有点多,可意识还算清醒。他一下子明白了书记今晚的用意,但故作啥也不知道,只管晕晕乎乎喝酒吃菜,一句多余话也不说。

  饭局结束后,副书记开车送建亮回家。书记和胡总亲自把建亮送上车,胡总蒯书记都和建亮互留了联系方式。胡总一再对建亮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今晚上我们算正式认识了,以后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这之后,胡总单独约了建亮两次,一次在街上,一次在县城。胡总还是啥话都不说,只说是弟兄们一起玩玩,相互熟悉熟悉,加深点感情。建亮早明白了胡总与书记的用意,他们不说透,建亮也从不开口。建亮只想着不能白吃别人喝别人的,这中间他也回请了胡总两次。至于书记,建亮从来就没有想过回请他,必定人家是书记,身份差异太大,无缘无故请他吃饭从哪里都说不过去。至于胡总,都是生意人,事法大事法小,目的都一样,为了挣俩钱。只不过人家挣的是金山,自己挣的是小硬币而已。

  建亮每次见到我,都心事重重地给我说他担心的事。我安慰他说:“不欠谁过多人情,胡乱应付得了就行,也不要太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他们的目的很明确,知道你没有和那几个小年轻真的玩翻,还是想让你做他们工作。你可以敷衍他们,真心实意做一做,让他们看你是真心就行。”

  话虽这么说,可做起来绝没有想的那样容易。果然一个多月后,在与胡总与书记见面的时候,书记首先是希望建亮能够答应担任村支书的事,建亮一百个不答应。他说:“我感谢书记的信任,我的能耐确实不行。再加上手里有这副摊子,离开了还真不行。”书记没多说话,只是让他再考虑考虑再回话。

  建亮心里憋了块石头,一天到晚一想起来就不舒服。他老找我生办法。我说:“娃子啊,你叔就是一个老农民。论见识你强你叔一百倍,还是自己想办法化解吧。这确实是难事,你要一直不答应书记,他心里能高兴?不少人拿着重礼找书记想当村支书都当不上,你是落到头上都不愿意干。恐怕那个胡总也快要给你点破谜底的时候了。”

  果然,我们说着话后没几天,胡总在请建亮吃饭的时候就谈及了此事。胡总说:“兄弟你是个实在人,这我一与你交往就看得出来。你们村里那几个年轻人还真得你出面帮兄弟处理一下。”交往时间一长,建亮再也不好意思说推辞话,他闷了一会儿,近乎哀求地对胡总说:“胡总,地方上的事太复杂。那块地原本就存在着纠葛,到如今仍然没有撕白清楚,以我的能力说句话可以,真要说服那几个人恐怕很难。他们都识文断字,把政策拿得很准。”

  胡总释然一笑,对建亮说:“事在人为嘛,你没有去做,咋就知道不行?帮一次忙吧,兄弟知道好坏。”

  话说到这份上,建亮只能说试试看。胡总很满意,对建亮说:“好,有你这句话,兄弟就放心了。咱慢慢说,不着急。这些年,这样的事儿我遇多了。我有的是耐心。”

  胡总说放心了,建亮的心事却越来越重,有时候睡梦中都会为此喊出声来。春妞埋怨他:“屁大个事儿,看把你愁的。有多大本事用多大本事,办不了他们还能吃你?”

  春妞的话,让建亮哭笑不得。他只能安慰春妞:“放心,你男人不是泥捏的,轻易摔打不坏的。我只是觉得这事儿咋就越办越麻烦了。”

  建亮后来还真为这事儿上心,他自掏腰包请了小松他们几个几回,希望他们能通融通融,各自让下步把事情办了。小松身上有股子拗劲儿,他睁大眼睛对建良说:“哥,不是不买你的账,乡里太捉弄人了。一百多亩地,闲置好几年分文不给不说,咋又转手倒卖给其他人?咱的地是耕地,一百多亩呀。国家早就定了十八亿亩耕地的红线了,谁敢占有耕地?按政策,这个数字的耕地只有省级政府才有审批权。一个乡镇政府,他们竟有这个胆量?”

  建亮苦笑一声说:“道理我都懂,真要正出正入,乡里还用得着费这些事儿?人家不就早敲锣打鼓行动了?也论不着你哥在这里絮叨这个事儿。我这是受人之托,万般无奈呀。但有一条你们必须明白,哥只是希望你们答应,但绝不勉强你们任何人。”

  建亮越是跟书记胡总接触,他们提出的要求越多,希望办成此时的心情也越迫切。建亮一旦受书记胡总之托,见到小松他们次数多了,弟兄几个就渐渐面露不悦之色。建亮太为难了,处在两者之间的夹缝里,左右不是,两处受夹。

  一天晚上,建亮又来到我家,看上去喝了不少酒。和我说起话,酒气老远就扑了过来。他愁眉不展,几乎带着哭腔给我诉说他这些天来的难处:“叔呀,我好端端干自己的事,咋就平白无故染上了这档子事儿?这真要把我逼疯啊。”

  我心里也挺难受,既可怜建亮,又无计可施。只好安慰他说:“你别把这太当回事儿就好了。书记恁大能耐,他不也办不了这事儿吗?真能办得了,干啥老缠着你?”

  建亮没回我的话,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不停地喝茶,再也没说一句话。我俩就这样闷着头对坐着,直直过了两个时辰,建亮才懒洋洋地起身回家。

  这之后十多天,我都没见到建亮,总以为他在忙自己的事儿。咋就突然被公安上带走了呢?小涛一脸迷茫,直瞪瞪看着我,希望我能给他个满意答案。我安慰小涛说:“小涛,你哥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他绝对不会干违法的事儿,恐怕这里面有啥误解吧。你先回去,对你嫂子说,不要上慌,该干啥干啥,尤其不能误了工地上的事儿。”小涛满脸忧愁地离开了,我一个人陷入了深思。建亮的事儿不回那么简单,他平日里循规蹈矩的,绝对不会干违法的事情,这一点说到地老天荒,我都坚信不疑。这里面一定有猫腻,久经岁月磨砺,我早已进了花甲之年,要说啥事儿都看得透了。我一个人呆坐在后院里的丝瓜秧前,听凭慢慢到来的黑暗把自己全部笼罩住。思前想后,我还是认为建亮被公安带走一定与那一百亩地有关。

  有了这样的想法,我便不再闷坐着。起身走进里屋,拿出手机,给儿子晓光打了个电话。晓光在电话里说:“爹,你甭操心,我很快就会把事情摸清楚的。”我放下手机,走出屋外,一直劲儿走到建亮家里。屋里的灯亮着,春妞低着头坐在客厅里。小涛站在嫂子身边,哭丧着脸看着嫂子。我故意大声咳嗽了一声,春妞小涛听到声音,立马抬起头站了起来,一起走到屋外迎接我。我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大大咧咧说:“干啥呀,咱建亮别人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他没有干犯法事儿,就不怕会出啥事情。”

  春妞眼泪无声地流着,眼睛红肿肿的,看来哭了很久。我对着她说:“你不要遇点事儿就这样,小涛和俩娃子还需要你照看呢。没事的,我跟晓光说了,他说明天会把事情打听清楚的。”然后说了几句安慰他们的话,慢慢折回了家。

  第二天七点多钟,晓光打来电话,他说:“爹,看来建亮哥的事儿不难简单。我问了在咱们市公安局的一个同学,他昨天晚上就问清了事情缘由。公安局说,建亮哥犯了敲诈罪。”我一听懵了,敲诈罪?这哪儿跟哪儿啊,打死我也不相信建亮会干那样的事儿。晓光说:“我同学说,人家手里有真凭实据。我也不便再细问,随后再继续打听吧。”

  隔了一天,晓光又回了电话,他说:“爹,问清了。晓光哥是被那个叫什么胡思岩的开发商告发的。人家手里拿着一份由建亮哥亲自签名画押的协约,说建亮哥暗中支持村里几个不守法的人阻碍开发商正常开发,并借此敲诈开发商在所开发地段无偿给他提供两套免费地皮。”

  我一听,不待儿子再说什么,坚定地说道:“这纯粹是污蔑陷害。建亮绝不会干这事儿。里面一定有猫腻。”

  儿子苦笑一声说:“爹,我也不信。可现在办啥案重实证啊。白纸黑字摆在那儿,建亮哥的签名和指印摆在那儿,咱们又有啥办法开脱呢?”晓光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点太冲太死了,缓了一会儿,对我说:“爹,只有生方见了建亮哥才能把事情弄明白。”

  “你建亮哥如今关在哪儿?”我急急问晓光,“得知道他关在哪儿啊!不然上哪儿见他?”

  晓光说:“他这样的事儿,直接就送进了看守所。昨天公安上就没转地,直接送进去了。”

  我说:“那得生个办法见到他呀。”

  晓光说:“先不着急,让嫂子给建亮哥送点急需的生活用品,过两天再说见他的事吧。哪有前脚关进去后脚就让你见到人的?况且,建亮哥的事儿不是一般的事儿,背后一定有乡里在参与。”

  晓光的话我听得进去,看来建亮是上人家圈套了。那份所谓的讹诈证明,一定是别人事先设好的局,引着建亮钻进去的。哎,这社会真是个大黑洞,谁知道里面有多深多大?

  大概过了十几天,晓光打电话给我,说已经跟看守所的人通融了,你们说明天可以去看建亮哥。晓光再三嘱咐:“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了,看守所里的人也担着风险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春妞坐着建亮的车,由春妞弟弟开着直接去了看守所。按照晓光提供的电话,我拨通了看守所长的手机。所长在电话里低声说道:“半个钟头时间,捡主要的事说。说完就离开。我不见你们,一会儿有一个年轻警察去给你们开门,一切听他安排。”

  不一会儿,一个很精干的年轻警察过来了。他一声不响,只跟我们点了下头,然后打开了看守所紧闭的大铁门。随着沉重的开门声,中间那个小门裂开了缝。警察低声说:“进去吧,往右拐那间开着门的房屋,你们先进去,稍等一下人就会过来。”

  我和春妞做贼一样,按照警察的吩咐进了大铁门,看到右边一间屋子开着门,就走了进去。

  没多长时间,建亮在一个警察地带领下下走了进来。哎呀,几天不见,建亮像变了个人。又黑又瘦,胡子长得老长,一脸秧踏踏模样。春妞一见就忍不住哭了起来。警察低声说道:“哭啥?有话赶紧说吧。”

  我拦住了春妞的哭泣,小声说道:“不哭了,让建亮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下,我们心里也有底。”

  听建亮一说,果然不出所料,原来真是一个圈套。

  在建亮被抓半月前,胡总和书记又找了建亮两次,态度已经没有前几次那么客气了。书记一脸不高兴,对建亮说:“在江湖上混,相互都争个脸面。我不说自己是书记,就是一般朋友,你也给个面子吧?”胡总在一旁跟话:“兄弟哎,老胡可不是轻易向人求情的人。咱们交往这么长时间了,咋就一点小忙都帮不成呢?是不愿意帮,还是存心不帮啊。”

  建亮看到书记和胡总态度大异于平常,感到事情麻烦了。他把自己如何见那几个年轻人的过程详细说给他俩听,俩人说啥都不相信。书记板着脸说:“我可知道你在你们村里的威望,书记乡长都赶不上。你要是存心帮这个忙,没有办不成的。”

  就这样,书记和胡总,一点也不听建亮解释,除了埋怨,就是含而不露的威胁。建亮哪经过这阵势,一下子就上慌了。他很委屈地说:“我是真心实意想帮这个忙呀,可,可就是帮不上啊!”

  就在建亮六神无主的时候,书记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走上前拍着建亮的肩膀说:“不要紧张嘛,都是自己弟兄。我们不过有点心急上慌,话才说得有点急了,你千万别忘心上放。”说着,书记对胡总递了一个眼色,朗声说道:“喔,到吃饭时间了。”说着,就拉着建亮的胳膊就往单位食堂里走,一边走一边说:“事儿能成不能成是小事儿,咱们饭得吃啊。”建亮一再说自己晚上有事,可哪里经得起二人攀扯,只好半推半就从命了。

  那天晚上喝的还是五粮液。书记胡总轮流给建亮碰杯,一会儿就把建亮喝迷糊了。建亮只记得自己看啥都眼花缭乱的时候,胡总笑眯眯地从皮包里取出一张打印好了的白纸,指着上面的字说:“兄弟,这是一张简单协约,希望你能带个头,表明自己在那一百亩地征用上不参与意见,就算帮兄弟大忙了。”说着,胡总把白纸递给建亮,又说:“你看看内容,没啥问题就签个字画个押。”建亮哪里看得清纸上是啥内容,只看到白花花一片雪地上趴着无数乱飞的苍蝇。他当时的意识还算比较清醒,潜意识感到那绝不是啥好事。便呜呜啦啦说:“喝,喝多,喝,喝多了。我看不,不不,清,清,楚楚。”

  胡总对着书记微笑了一下,顺手端起提前倒满酒的两只高脚杯,对建亮说道:“为了咱弟兄之间的友谊,干了这杯酒。”说完话,胡总滋的一声仰脸喝光了里面的酒。然后和书记一起劝建亮也把酒喝了。这一喝,建亮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第二天上午,建良才醒过来,问春妞自己昨晚上咋回来的?春妞一脸埋怨之色,气呼呼地指责他:“看你夜儿里喝成啥样子啦?那俩管理区干部把你从车上一直抬进屋里的。你把一张床都吐得没个干净地方了。”

  听了建亮的叙述,我既惊又恨。原来他们是乘建亮喝醉了酒强行逼着建亮或者说引诱着建亮在那张自己一无所知的纸上签了名划了押,这与黄世仁逼杨白劳有啥区别?

  当我给建亮说了抓他的缘由时,建亮一小子愣住了。他自言自语嘟囔道:“他,他们咋会这样呢?”

  建亮最终以敲诈罪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建亮的判决书上,主要罪名就是,要挟开发商无偿给自己提供两套免费地皮,不然就会鼓动村里人阻止开发,这是公然的敲诈行为。那份建亮一无所知签字画押的白纸上,一切都写得明明白白。

  建亮被抓被判,镇住了小松等几个年轻人。他们再也不敢去维什么权了,一个个乖乖地接受了胡总提出的条件,谁也不再提任何要求。那一百多亩地的开发连带了周围另外近百亩土地,一共开发了纵横三四条商业街道。临街每两间一份的房子,地皮炒到了三十至五十万一份不等。开发商发了笔大财,为此出了大力的有关领导呢,人人心知肚明,可又无可奈何。

  蒯豹书记继续着他的升迁吉尼斯纪录。在建亮服刑的三年里,他一年一个台阶地晋升着官职。商业区还在开发过程中,他就提升为副县长,一年后进了县常委担任组织部长,又一年后便提拔到附近一个县担任县长。

  蒯豹,蒯豹,真是名副其实快而爆。他爆出了官场里人人望尘莫及的一个个晋升新闻,也抱住了赖以乘风的天神大腿。凭借这股风力,他一定还要扶摇直上。

  三年后,建亮刑满出狱。他人虽然苍老了许多,可精气神还可以。他的小工程队,在春妞照看下,三年中一直没有停业。家里的经济收入一如既往。

  建亮回来后,首先来到我家里,他说:“叔,我要清算蒯豹的旧账,不能让他在为所欲为了。”

  看着建亮憔悴的样子,我郑重点了点头,说道:“咱老百姓不能再让他们随便捏把了,该和他们论论是非了。”

  2021.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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