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酒店评字 自取其辱
孔乙己在咸亨酒店喝罢了酒,用手掌抹抹嘴,往破长衫上一擦,正要走,赵秀才迈进门来:“我猜想你就在这。来来来,我昨晚写了一联,听说你略通书法,请你给我批评批评。”
赵秀才来到桌前,呼小二擦干净了,小心翼翼摊开宣纸,上书“日月驱人世,江湖动客心”。
孔乙己端了个架子,眯起双眼端详着,半晌:
“好,好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颇有赵子昂之惆怅。”
赵秀才的脸上正要露出得意之色,孔乙己话音一转:“但是……”
赵秀才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这‘心’字一点败了。赵书‘心’字之妙就在摆正三点。起点稍沉,二三两点平行呼应。你中间一点过高,游离了,游离了……”
“呸!”赵秀才啐了孔乙己一脸,“你懂个屁,这‘心’字好就好在这一点上,所谓吉星高照。我让你批评那是有意抬举你。评得好我且请你喝一盅,也好让你日后赊酒时少挨个白眼。岂料你却如此地不知趣!”
一酒馆的人都笑将起来。
孔乙己缩起脑袋,悻悻地走了,自忖:“哎,实话不能实说。我这是自取其辱,日后赊酒更难啰。”
二、醉后牢骚 泥佛骂醒
且说昨日孔乙己在咸亨酒店受到赵秀才羞辱之后,郁郁寡欢,回到了所栖身的四面透风的破庙。晃了晃葫芦,咣当咣当直响,看来还能倒出二两。他从怀中掏出一包茴香豆,喝起闷酒来。
几杯凉酒下肚,头晕了。他望着斑驳的佛像,借着酒劲发泄起来:“尔等饱受香火却不主事。别人十年寒窗我却三十年苦读。唐诗宋词汉文章无所不通,琴棋书画歌曲戏无所不晓。为何不赐我袁虎立马可待之文采,是以德泽洋乎海内,福祉归乎王公;反使我文思干枯、笔力涩滞、饥寒交加、饱受凌辱。糟蹋了圣贤学问不说,也显得你神明不公,让世人不服。”
孔乙己只顾咒骂,不料那龛上的佛像居然开起口来:“尔曹好不晓事。吾等只主因果轮回并不管文思。尔读书人之事该去问太白才是。”
孔乙己大惊,睁眼坐起,原来是南柯一梦。他定下神来,寻思神佛教训得也是。吾虚度年华四十年余岁,竟未曾拜过太白,能不降罪于我?于是,他起身翻检祖上遗物,幸有一卷古画或值钱,便拿到当铺换得几两纹银。孔乙己沽了一壶二十年窖藏的茅台背在身上,直奔黄山北海散花坞,欲拜“梦笔生花”峰。坊间皆传太白留魂于此。
三、拜谒太白 茅塞顿开
梦笔峰下,孔乙己在卧石上摆了几碟上好的小菜、果蔬,斟了两碗酒,敬太白一碗,自饮一碗。三巡过后,醉眼朦胧的孔乙己只见太白谪仙正坐对面与之对饮,便哭诉起文思不畅之怨来。
谪仙笑曰:“此事何难?余见足下天灵为茅塞所盖,且替尔拔去即可。”说着,伸手从孔乙己的天灵盖上拔出一团茅草丢掉。孔乙己顿时觉气息贯通、神清气爽,急问:“某有文泉否?”
谪仙探头一瞧:“喏。乃积学甚丰,尽堆于其中,恰如酿酒之料,却因无曲而未曾得发酵,待予投曲一粒再看。”
谪仙用笔锋蘸取一滴墨珠点入其中。
孔乙己只觉得大脑内发热发烧,咕嘟咕嘟冒起泡来。少顷,文思荡漾,汹涌澎湃。目之所见景致无不诗词歌赋,思之所想事物尽是道德文章,竟随口吟出一首七言律诗来:
散花坞下谒诗仙,对饮茅台三大碗。
北海谷中腾紫气,始信峰颠冒青烟。
莲花飘缈浮云暖,鲫背恍惚脚底寒。
深壑吐吞大气象,扶摇跃上九重天。
吟罢孔乙己仰面大笑,正欲拜谢,却不见了谪仙;转身要走,又瞥见了那壶好酒,便拿到手中,对着笔峰拜了三拜:“谪仙尝遍天上人间美酒,此半壶不妨让我带回去解解馋。”
四、功名无缘 屈做家教
孔乙己黄山归来之后,果然文思如泉,可指事为诗,指物为文,倚马可待,出口成章。
然而,向新闻纸投稿却屡投不中。参加征文,若前十名获奖,他偏偏排在了第十一名。
话说本镇当铺钱老板附庸风雅,喜欢结交乡里文人,经常赞助些文艺活动,很有些名气,被乡亲们誉为“开明绅士”,但凡有文化活动,都免不了要请他出席做嘉宾。偏偏钱老板有个18岁的肥胖憨儿读书总是不上进。补习班报了一大堆,每逢考试还是名落孙山。钱老板觉得自己很丢颜面,从不敢在人前提起儿子。他听说孔乙己颇有文采,便请他为憨儿做家教。孔乙己喜出望外,如此一来自己不但解了衣食之忧,没准还能借此打通结交上流人士的人脉。
可是憨儿天生个毛病,一看见书本上密密麻麻的汉字便像犯了烟瘾一般,哈欠连天,少顷便睡得死猪一般喊也喊不醒。
这憨儿就好似掉进灰里的豆腐,拍不得打不得。孔乙己无计可施便想辞去这家教不干了。没想到憨儿此时倒说出了一句相当聪明的话来:“你拿你的束脩我睡我的觉,两全其美何乐不为?”听了这话孔乙己倒觉得心安理得起来。
一日,钱老板接到了朝廷考试院有奖征文的通知。钱老板便想让憨儿参加。本次征文是寄送作品而无须面试,憨儿文思虽慢可父亲相信慢工出细活,花些时日多磨几遍没准就能写出篇好文章。于是钱老板便辞掉了孔乙己,把憨儿关在书屋里,给他买了一堆《状元殿试模范文章》和历届征文获奖作文,让他专心致志准备参赛文章。
五、酒换废稿 斩获头魁
面对纸笔和书籍,憨儿抓耳挠腮,真是小和尚被鬼捏——没法了。
下人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从酒窖里拿罐好酒去孔乙己那换篇文章来应付。
憨儿抱了罐陈年的泸州老窖屁颠屁颠地往孔乙己栖身的破庙跑去。
孔乙己正为不做家教衣食无源而发愁呢,见憨儿抱了罐这么好的酒来,就想拿功夫为他做篇好文章。万一憨儿得了奖自己脸上也是有光的,毕竟做过他几个月家教,便问:“你想要篇什么主题的呢?”
炉灶前有一堆引火的废弃文稿。一阵风吹来,将一张纸吹到了憨儿的脚前。憨儿捡起来一看,认得题目是《作文刍论》:“就这篇甚好,无须再作了。反正我只是应付老爸并不想获他鸟奖。”说着拿起就跑。
文章寄出半年没有消息,就在钱老板觉得无望时,喜讯传来了,憨儿获得了全省唯一一个特等奖。县长大人要亲自来为憨儿颁奖,还说要补憨儿做个“县丞”呢。钱老板喜不自胜,要大摆筵席庆祝三天。
孔乙己听说了此事,心想憨儿是拿了我的文章获奖的。我也得去祝贺祝贺讨杯喜酒,没准钱老板还会给我封个大红包呢。
喜宴之日,来的都是头面之人。正在门口迎宾的钱老板远远地望见孔乙己朝这边走来,心里暗叫晦气,急忙放出狗来驱赶孔乙己,以免他来冲了喜气。
正在兴头上的孔乙己见大黑狗直奔自己而来,三魂吓掉二魂半,转身撒腿就跑,只恨老娘没生出四条腿来,总算没被狗追上。
逃回破庙,孔乙己越想越窝气,自己的运道咋就这么背呢?他决计就是沿路乞讨也得再去趟黄山向谪仙讨个说法。
六、知恩图报 憨儿送钱
孔乙己把家当翻了个底朝天,除了一堆无用的文稿之外,唯一能够拿出手的就是一部宋版的《棠湖诗稿》了。这部书倘若当掉,从此便再无书香之气。孔乙己纠结不已。
话分两头讲,赵家憨儿听说父亲放狗追咬孔乙己一事后,心中万分愧疚。父亲并不知晓文稿是憨儿拿酒换来的,还以为儿子真的出息了呢,便四下吹嘘自己如何如何教子有方。憨儿也不敢对父亲说出实情,怕挨顿板子,只好从母亲那里讨了两锭银子,又从酒窖挑了两罐好酒,偷偷给孔乙己送去了。
见到憨儿送来银子和酒,孔乙己仿佛久旱逢甘霖、沉疴遇良医、盲瞽得光亮、落水抓草绳,下跪的心都有了。那眼泪就像开闸的水,哗哗地直往外流。
憨儿虽然智商不高,却也是知恩图报,有情有义之人。他抱住孔乙己,口齿不清地说:“先生,你也不用伤心,赶明儿酒喝完了,我还偷两罐给你送来。”
孔乙己拿出那本《棠湖诗稿》,交到憨儿手中:“这是部宋版书,我祖上传下来的,存世已不多了。现在我要出趟远门。烦请代为保管。”
憨儿说:“你放心吧,我把他藏到床底下,让谁也找不着。”
孔乙己急了:“切勿放床下,老鼠会啮了。”
“那我就藏枕头里,我搂着它睡觉。老鼠就是啮了我的鼻子也啮不着它。”
七、先生戏弄 命中缺石
孔乙己匆匆赶路,遇到个算命先生:“看您行色匆匆仿佛有事,问个吉凶吧。”
孔乙己想,也好,反正今天不缺银两,不如讨个口彩。
“算卦还是测字?”先生问。
“读书人的事,自然是要测字。”孔乙己提笔写了个“吉”字。
先生摇了摇头连说:“不好,不好。”
“这是个吉字。你为何说不好呢?”
“您瞧这吉头一士,似土非土。正喻得尔命中缺石。”
孔乙己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谬哉,谬哉。只闻命随五行,金木水火土。何来石命之说?”
“竖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先生也不客气了,“这土字奥妙无穷。土凝则为石,石粉化为土。一物二形也。单就命相来说。垒石为山,显。有土无石则烂泥一滩,鸡犬可踩,焉能名乎?即便同一文章,石命者可登榜魁,尔必名落孙山!”
孔乙己无语。
先生又说:“这吉便是个喜头。有头无尾的喜,则预示你此行必定徒劳无功。”
“先生此言差矣。喜字底是一口,吉字底亦是一口。同为口底怎么能说有头无尾呢?”
“这您又有所不知了。您看啊,喜底虽有口,此口却被草所掩盖了。”
孔乙己依然不服:“江湖术士无非诳人混口饭吃而已。”便丢下几文钱转身要走。
“且慢。”先生拦住了他,“您不妨再写一字。您若还是不服,我分文不取。若是准了,您须多赏几文。”
“不写了不写了。人嘴两张皮。尔等术士巧舌如簧,吃的就是耍嘴皮子的饭,自然难不倒你。我却是不信!”孔乙己恨恨地丢下一吊钱转身便走,头也不肯再回了。
算命先生苦笑道:“冥顽不灵,奈若何也?”
八、太白点化 不知后话
孔乙己日夜兼程,赶到了梦笔生花峰下,远远望见峰上之笔已不似当初的笔尖光彩,以为隔了些时日长茂盛了,未往心里去。他径直来到卧石旁,却见卧石上躺着一个樵夫正在打鼾,便上前推了推他,口中说道:“行个方便。”
樵夫坐起,咕噜着:“行什么方便。此乃天然之石,谁先占到便归谁坐躺。”
孔乙己不失斯文,唱个大喏:“吾乃远道而来,专程为拜谒笔锋。”
“拜它作甚,一株死树而已。”
“何出此言?”孔乙己大惊。
“先生有所不知。前年有位士子前来拜树,临走却把半壶茅台给带走了。诗仙大怒,拂袖而去,这树也随后枯死。乡人可惜,凑钱请人做了棵假树置其上,又请园丁育了株新树,待长成后移植上去。倒不知先生为何而拜?既已到此,不妨说来听听。”
孔乙己便把当初谪仙如何拔去天灵茅塞,自己如何文思如泉却依然功名全无,路上又如何遭算命先生戏弄之事从头至尾诉说了一遍。
樵夫听罢哈哈大笑:“你真个是读书读傻了,读痴了。假如你肯脱下长衫和我一同打柴,保你不再有如此诸多苦恼而周天快活起来。”
一听到“脱长衫”三字,孔乙己便紧张起来,生怕别人剥了他长衫似的双手护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穿长衫是读书人的事情,怎么可以脱去?”
樵夫又道:“难道你不知发表作品要版面费,出书要买书号,获奖要走人脉关系,出名靠炒作吗?你无权无钱,却欲得功名,岂不南辕北辙?若未曾闻得李太白辞官为民,周游天下之乐事吗?”
孔乙己神情恍惚。樵夫亦化作一道白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