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老头照例起得很早,沿着田埂抄近道来到山坡竹林边吸氧。返回家里时感到双脚凉凉的,低头一看才发现鞋子让露水湿透了。这才想到白露就要到了,顺口吟出两句诗来“人生衰谢则已矣,宁复鬒发童颜时。”然后哈哈大笑,自言自语道:“陆游这老小子,还想再活一辈子哩。可惜人间无药驻流光,风雨又催凉啊。”
“这恐怕是您老自己的心态吧?还敢嘲笑陆放翁?”
宋老头回头一看,原来是张理事:“你怎么得闲到我这来?”
“我是给您送信来的。”
“信?谁给我寄信?”
“您老现在可不是一般化人物了。自从研讨会开过之后,各处给您的约稿信如雪片般飞来。我们作协每天都能接到好几个找你的电话。我是不胜其烦。”
“怎么都找你那去了呢?”
“他们不知道您的通讯地址啊,以为您是作协的呢。您不如干脆去我们作协坐班好了。”
老太婆出来了见宋老头的鞋子全湿了,惊慌起来:“我的天哪,鞋子怎么全湿了,这要是得了感冒可怎么得了!赶紧地进屋换鞋。我为你做了胡辣汤,快去喝一碗祛祛寒。张理事,你也陪老头子喝一碗吧。”
张理事和宋老头在餐桌边坐下。老太婆送上了热乎乎的胡辣汤和一碟煎年糕。宋老头紧口慢口地喝下去了大半碗,才抹抹嘴说:“我连个会员还不是呢,哪有资格去作协坐班。以后但凡我的信件你直接扔垃圾桶就行了。慢慢就不会再有了。”
“其实我今天来不单单是给您送信的,我是找个借口来和您聊天的。每天琐事压头,不找这个借口我走不脱啊。”
“我不过一山村野夫,孤陋寡闻。你是作协赫拉拉的大理事,和我能聊啥哩?”
张理事赶紧合掌作揖:“您老千万甭挖苦我。我知道您肚里真有货。我这个理事不说冒牌,套牌那是肯定的。”
“此话怎讲?”
“我大学毕业之后考了公务员,分到了乡里当办事员。那年市总工会搞了一个诗歌征文,乡长指派我必须参加,纳入考核。我只好赶鸭子上架写了一首诗,谁知居然获得了一等奖。乡里就硬把作协理事的帽子给套我头上了。”
一听诗歌,宋老头就来了兴趣:“啥诗,说来听听。”
“嘿,就一顺口溜。亿万人民觉醒时,誓把山河重收拾。拿起锤镰能劳动,拿起笔杆能写诗。”
张秘书以为宋老头一定会嘲笑自己,没想到他竟然一脸的惊讶:“你确定这第一句你不是抄袭的?”
张理事茫然地望着宋老头:“确实是我自己想的啊。”
“那你就绝对是天才。别的不说,单开头这一句,就铁定会成为经典名句,要千古流传了。”
“你是在骂我吧?”张理事彻底让宋老头给整糊涂了。
“你看我像爱骂人的人吗?”宋老头挺认真的样子。
“你还不骂人?你骂人都不带脏字。老丁头可让你给骂惨了。你骂了他还让他掏钱请人解。我表兄跟我说了,单单为老丁头解骂诗就赚了好几千。你也够狠的。”
“你表兄就是贾半仙?”宋老头诧异地问。
“是啊。我舅舅家的孩子。家学是有一点,可他打小不成器,后来又学会了吃喝嫖赌。坐了二年班房出来也不找个正经工作,就干起了这装神弄鬼的骗钱营生。”
“诶,我觉得他肚里还真有点货呢。俗话说得好,广交不如择友,投师不如访友。你快打电话叫他过来,今天我请你们兄弟俩喝酒。”
张理事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宋老头。
“别犯愣啊,快打电话。我早就想拜访他了,就是少了个机缘。你真是及时雨。”
二
贾半仙接了电话骑着电动车就赶过来了。
“久仰久仰。”
“幸会幸会。”
贾半仙和宋老头客套起来。
张理事推了贾半仙一把:“表哥,拉倒吧,你就别装斯文了。搞得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贾半仙嘿嘿一笑:“见了小鬼得烧纸,见了真佛要烧香。”
张理事又问宋老头:“你叫他来有事?要不我回去了?”
“你千万不能走。我是叫他来了,但今天你还是主角。”
“主角?你有节目?”
“不不不,没节目,就是聊天。你不是说要和我聊天吗?聊天加了你表哥就好比喝牛肉汤加了胡椒粉。那才够味。”
“他能聊啥?一肚子花花肠。狗嘴吐不出象牙。”张理事撇了一下嘴。
“你可不要总瞧不起我。老话说了,露水没种子,卯天没本子……”
“呵呵呵,张嘴就露馅了吧?应当是露水没种子,聊天没本子。你真是白字先生念半边。”张理事就喜欢抵表兄的股子。
“不是我说你啊,张理事。你为啥不能把这话理解为老百姓的幽默呢?”没想到宋老头却帮贾半仙说话了。
“幽默?这里能有啥幽默?明明是读白字了嘛。”
“兄弟,别以为你读了几年大学就天上的事情懂一半,地上的事情全明白了。其实差远了。这话是老辈传下来的,一代一代人为啥都愿意念这白字?”
“老百姓没文化呗。文盲念白字奇怪吗?”张理事白了表兄一眼。
“看把你给能的。之所以念卯不念聊,是说聊天就是日白话,顺嘴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哪听哪了,不要带耳朵来,当不得真。”贾半仙居然说出了一番道理。
张理事半信半疑,转脸问宋老头:“是这意思吗?”
宋老头却反问道:“你觉得呢?你自己得有判断力啊。”
“那我再问你,你知道为啥你管老爷子叫宋老,我却叫宋老爷吗?”贾半仙又问表弟。
“乡里人都这么喊,你从众,顺嘴喊呗。”张理事心想这里头还能有啥名堂。
“才不是呢。那是因为宋老爷的爷爷当年是这里的一等一的大户。十里八乡都管他叫老爷。老爷的子孙自然一个接一个地从少爷叫成老爷。就是这么顺延下来的。”
“哦,原来这里头还真有故事。”
“所以说啊,虽然露水没种子,那也是从土里升出来的,卯天不要带耳朵,那也是口碑。小说就是这么回事。”宋老头捋了捋胡子。
“我知道亲戚们都瞧不起我这吃开口饭的生计。”贾半仙瞅了瞅表弟,“其实我也不赚昧良心钱。老百姓有了苦恼我给他排解排解,有了郁闷我给他疏导疏导,使他们都有信心去讨生活了。拿到台面上那就叫心理疏导,也是功德一件。宋老爷,您说是不是?”
宋老头含笑点头。
“你还好意思说不赚昧心钱,那你干嘛一次次地骗老丁头的钱?”张理事立马驳斥了他。
“我那不是骗他钱,是让他交学费学聪明。没有真才实学却装斯文。什么教授级别啊,名誉博士啊,欺世盗名,罪莫大焉!花国家那么多钱去搞什么文学讲习所,他能教会别人写小说吗?你要是真把宋老爷的小说都读一遍,没准还真就学会写小说了。分文不花!”
三
到饭点了。宋老太把饭菜整好了。宋老头拿出了茅台酒瓶装的张家老酒坊的高粱烧:“来来来,你还没尝过我的土茅台。味道还真不赖。”
“好好好,我先干为敬。”贾半仙一口闷了:“你又在哄我了。明明是真茅台你却要说是假茅台。”
张理事又抵股子了:“真茅台你喝过?真能装!”
贾半仙把酒杯一放:“我是没喝过真茅台,但我喝过张家老酒坊的高粱烧。这酒比高粱烧强八倍。这叫逆推,你懂吗?”
张理事没词了。高粱烧也好,茅台也好,反正他都喝不出来。他倒是知道这位表兄是个地道的酒色之徒。
张半仙站起来拿起酒瓶:“怎敢让宋老爷斟酒。还是晚辈来。”他恭恭敬敬地为宋老头斟满了酒,“现在世道,往往把假的吹成了真的,真的反倒贬成了假的。我实话实说,别说老丁头了,就是莫言莫大师,要真有宋老爷这两把刷子,那还不吹破了大天啊!”
话说老丁头自打被贾半仙骗去3000块钱以后心里堵得慌。今天他想找宋老头喝两盅吐吐心中闷气。就拎了老伴刚卤好的猪头肉过来了。一进院门却看见贾半仙和宋老头喝上了,气得七窍冒烟,把卤猪头肉往地上一掼,破口大骂起来:“好啊,原来你们是一丘之貉,组团来骗我。我咋就没想到呢?好,今天我要和你们一账算!”他顺手抄起顶门棍就往里冲。宋老太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2021年9月22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