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有爱花者。晋·陶渊明独爱菊,“采菊东篱下”。 唐·刘禹锡怒喜牡丹,称“唯有牡丹真国色”。北宋·周敦颐用“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托物言志。清·龚自珍“歌泣无端字字真”更欲救病梅于有遐。不论其文,众笔皆状花之美。但其实,美之所在,绝不仅仅是几株隐逸的菊花,几株富贵的牡丹,几株远观的莲花,几株畸态的病梅就能写尽的,且文虽状花草,其情则另有所寄。
他们都是大家,所见之必贵而稀少。
我却爱草。草民爱草,当属应有之意,草又是随处可见。就说一说杂花野草吧。
风吹草低见牛羊,多美啊,是不是想想都养眼。年轻时,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几十年来,每见一棵棵小花,每见一个个草芽,从寒冷简陋贫瘠得难以想象的地方,挺着嫩尖,抖擞精神,拼命地从地底下钻出来,那个感觉哟,不独令你眼前一亮,不独令你惊喜,不独带给你春的信息,也如同一个美丽的希望呈现在你的眼前,便让你产生由衷的敬佩,不由得就要赞叹它们对生长的渴望,不由得就想呵护它,而且一下子就让你产生了要和朋友感慨一番的愿望。
平凡的杂花野草与瑰丽的花朵是不一样的。温室里的花朵,城市里的芳香,虽然它们吸引了人们更多的目光,也享受了更多资源,耗费了人们更多的心血,令人娱目的时间却是十分短暂的,继之而来的却是它们凋谢时留给人们的长时间惋惜与不舍,以及残花败叶带给人们心情的失落。
奇花异草,短暂一现,难以完全展现美,而且它们也过于脆弱。必须有草的廉价的多,才能显出花儿高贵的少。若没有绿无际涯普通平凡的杂花野草,没有了连天绿色对大自然的衬托,所谓的高贵的美又从何而来呢?
如果把牡丹、菊花、梅花种满了大地,它们也就都成了野花野草,还大大地弱化它们的欣赏价值。季节变化,草可复生,瑰丽而柔弱的花朵就不容易了。没有人的侍弄,花朵会死亡,会消失,会绝种,而原本野生的草啊,风吹雨淋中便可蓬勃而出。
人的世界可以稀罕香艳的花朵,但不能因此嫌弃草的存在。要明白,大地首先属于无处不在无边无际的草。
那一茬一茬的杂花野草,自生自灭而又自强不息,用绿色的生命覆盖广袤大地,不被禁止时,哪怕是边边角角,也不会荒废丝毫。所需不过是一缕阳光,一把土,几滴水。置身于人们眼界之外,不思荣辱,无取回报,只是一个劲儿地把大地染绿。
每当人们豪言要天当被地当床,想躺下来,想伸开四肢,想在炎热而且静止的空气里休息时,没有了草,也就少了几分浪漫,多了几分无奈 ;
每当人们要感受大自然,呼吸新鲜空气,放松身心时,没有了草,也就徒然增添了几分无趣与荒凉 ;
每当人们要豁达自己的心胸,鼓舞生存的勇气时,没有了草,就会感到悚然而觉生机渺茫。
即便是在大城市公园里的万千垂柳,没有了青青河畔草的朝夕相伴,园中剩下的也只能是“郁郁”了。
每一棵草有每一棵草存在的价值。孤零零地在那里,虽然倔强,虽然韧性,却不免显得有些多余与无助,而当它们站在一起时,它们就是庞大的力量。人们绝不可以轻视草,只看到它们的渺小,而看不到它们之中蕴含着的宏大和神奇。它们一起弯腰就是洪流,一起摇头就是波浪,一起招手就是海洋。
我赞赏草的精神。无需刻意的雕琢,没有特殊的修剪,远离老天的庇护,任凭风雨的洗沥,自己滋养自己,自己维护自己,智慧而坚韧,随时准备着,把自己的种子撒出去,上高山,去峡谷,到天涯,发芽,扎根,牢牢地抓住大地。
它们不想变成高贵的花朵,也不在乎有没有关注的眼色,无论人们怎样想,都默默地活在那里。只要自由自在潇潇洒洒地做好一棵草,把生命不停歇地延续下去,把绿色无边际的延展开来,向世界宣示自己从容不迫无所遗漏的存在。
杂花野草,不祈求像高贵的花儿一样地活着,却敢于用自己庞大而从容的气势,似菊花一样舒展,如牡丹一样悠然,同情荷花囿于水的无奈,慨叹梅花被绑缚与削斫的不幸。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只想做自己,不学牡丹开。杂花野草,它们有远远强于华丽之花的生命力,无需争芳斗艳,只要一茬连着一茬,给世界奉献永远离不开的绿色。
我欣赏艳丽的花,我更佩服韧性的草。
2021·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