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酒话

　　这是白玉兰花盛开的季节，艳丽怡人，芳香淡雅。此时盛开，弄得院子里青白片片，白光耀眼，而另一棵辛夷花玉兰，也是花蕾紧凑，鳞毛整齐，快开了。 “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 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遣霓裳试羽衣”。李治国心里感叹，美是真美啊，古人也真牛，那么会拽词，就是不知道这“姑射”是干嘛的？

　　岔开了想，老百姓要是跟这玉兰花似的，平常什么事情都没有，到时候就给我香一回，美一回的，真是的，那我不得跟喝了蜜似的，那我得多爱民啊！

　　李治国站在自家屋子里，看着院子里的白玉兰，想着昨天的“谈话”。让自己卸任胡能镇的副书记副镇长职务，到大林镇政府担任书记兼代镇长。着重提醒的是在一把手的位置上一定注意依法行事。还要求在一个星期里，把手头的工作交割清楚，然后去新单位报到。

　　他半天都没用就交割完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具体工作内容。分工负责思想政治宣传工作嘛，很空洞。聊聊天，开几个玩笑，建议别人看看报纸上的某篇文章，打开电脑看个贴文，然后一块议论一下，无非就是这些，实在没有什么好交割的。

　　这次谈话，李治国知道谈话内容比谁都早，谁还没有个自己人。上边没人给说话铺路，只靠努力工作就想进步，我的天，那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左右衡量了一番，尽管不是自己想去的镇子，但到大林镇上任肯定也是正确的，去了益处极大。

　　李治国心里算计，虽然大林镇很穷，问题也多点儿，自己的心里也没有多大的底气，可那又怕什么，反正没让自己哭着喊着就当上一把了。“功夫在诗外”，不行就再忍几年。万一不小心真弄出什么成绩，晋升的机会肯定还有。

　　打定主意，就在家里，不厌其烦地好好演练了几次，让在区里工作的媳妇在一旁审视挑剔着，帮着确定了最好的表情和最得体的说法。

　　李治国目光坚毅，态度明确，激昂不失沉稳地跟组织表示，请党和领导们放心，无条件地服从决定，一定要把大林镇的工作搞好，彻底扭转大林镇的落后局面。那一副打虎上山一往无前的样子哟，“啧，啧”，应该给组织部门留下深刻印象了。

　　老单位不记考勤，新单位也没去报到呢，正好在家歇几天。李治国给大林镇的办公室主任兼特勤队领队的励清风打了个电话。

　　“我说老同学，瞎忙什么呢？晚上到我家里来，等着你啊！咱们喝几口。”

　　励清风闻听，兴奋得很，哈哈大笑，一叠声地喊着好，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还不忘连连向李治国表示祝贺：

　　“嘿，老同学啊，恭喜你来镇里当一把。以后在你直接领导下工作，我，嘿，告诉你，我都怕想，一想就浑身都是劲儿啊！本来要找机会去你家汇报工作的。你看，有这层关系就是好，没等我想好什么时候去不影响你休息呢，你倒先想起我了，太棒了。跟家等着吧，什么都别准备，酒菜我带过去，咱好好喝几杯，一定的啊，一定的！”

　　励清风是李治国的发小，小学中学高中都在一个班里。励清风人机灵，主意多，能说会道，分析个什么问题，弄个什么观念都跟得上形势，从小就是在李治国身边蔫不唧唧负责划道道的兄弟。

　　放下电话，李治国琢磨着，励清风当了几年办公室主任有变化，更会说话了，人也痛快了。真是“位置”锻炼人啊。“位置”太重要了，不知道作为一把的自己将来能变成什么样？

　　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时间还早，起身拿起西服穿上，到鞋柜选皮鞋，选了半天，到底也不知道哪双好，还是干脆随便找一双新皮鞋蹬上就完了，站在穿衣镜前照了照，回身去打开柜子，仔细挑出一条有红斜道儿的领带系上，有红色沾喜气，把领带系好，使劲按得端正平整些，这才又站在镜子前，上下前后仔细照起来。

　　还行吧。肚子虽然大了些，显得腿有点儿短，但是压得住砣啊！背上双手，用力睁大眼睛，盯住一个地方，嗯，只要眼睛不转动得太快，亮相的时候够用了。李治国一向对自己的大眼珠子有信心。现在官还小，需要积累口碑，用不着太大的官威，要给将来再提职多留余地。头油就不用抹了吧，报到前一天想着去装修一下“门脸儿”就行了。

　　李治国一边算计着，一边推门来到院子里。院子有半亩多地。二层小楼用去了三分之一。整齐的地砖两旁，除了两颗玉兰树，就是葡萄架，没有种什么菜，也没有鸡鸭鹅。大小是国家公务员，吃喝足够了，没有心思费那劲。

　　西服革履的李治国，脚下“嘎哒、嘎哒”响，在院子里背手遛达着。随着一下一下的“嘎哒”声，李治国认真地注意着每一步的步幅。

　　从现在开始，腰要挺直些，步幅既不能过大，让人觉着风风火火不稳重，又不能太慢，让人觉着疲疲沓沓，得有自己的特点和节奏，要让别人一听就知道是自己过来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自己收嘴。

　　“嘎哒”了大几圈，直到身上有点累，脚也发热了，就停在满树的玉兰花底下，深吸几口沁人的芳香，又往前走了几小步，站到树档子里，忽然就有了某种感觉，飘飘欲仙地，好像自己就是玉兰花了，还芳香四溢地，兆头不错嘛。遗憾的是现在没有人给照相留念。

　　看看手表，“嘎哒”时间不短了，这才余兴未尽地回到屋子里。唉，不过小模小样地摆一下姿势，感兴也不容易啊！可话又说回来，再累也愿意当一把，谁愿意当老二啊，没有实权！

　　现在终于熬成一把手了，回头看，这几年太难了，该说的不敢说，想干的不好干，还得事事小心，看着一把的脸色。每天在办公室坐着，肚子也大了几圈儿。得了，算韬光养晦了吧。好在一把是一切权力都要紧紧抓住，别人不是他的圈里人，不干事没关系，会嘻嘻哈哈，能点头哈腰，老实就行，反正也不是他掏钱给别人发工资。

　　大家倒也相安无事，就这么一直过来了。

　　下午四点办，励清风的车子停在了门口，先按了门铃，等李治国开了门，就满脸笑容地喊着“恭喜，恭喜”，大包小袋地提着进了院子。

　　“哟，这都是什么啊？还这么多？这得多大的挑费？”

　　励清风把手里的几个袋子努力往上举了举说：“嘿，今儿个好好喝一顿儿。接了你的电话就和饭店要了烤鸭，这是做好的臭鳜鱼，几个酒菜，保着温给送到路口，还都是热的呢，这儿，还有几瓶五粮液。”

　　“那也太多了啊！”李治国嘴上说着，手伸过去接过了装酒的大袋子，里边是六瓶一箱，正宗五粮液。

　　“喝不完，慢慢喝嘛。以后别忘了关照‘大齐烤鸭店’就行了。齐老板自己人，他的侄子在咱们镇里当‘特勤’呢，我安排的。”

　　没有别人，俩人把烤鸭和几个菜都装盘摆好，又满上酒，这才坐下来。

　　“夫人没回来，用不用等等她？”

　　“不用。以后还叫她名字啊，别我刚当上书记，她就夫人了。”

　　“行行行！还叫名字，反正都是同学。”

　　俩人这才端起酒盅，“吱儿”，先干了一杯酒，喷儿香。励清风感慨：“这五粮液就是给咱们这样的准备的。够档次又不太显眼，照顾底层啊。”

　　李治国没有接这个话茬，往嘴里送了一大块鱼肉，嚼了几口，看着励清风，有心事似的说道：“实不相瞒，我是心里不太有底啊！下星期就要去开会宣布了。现在大林镇里有什么反映？”

　　“有啊！大家伙儿都盼着你赶紧去呐。能有个年富力强肯干事儿的好领导来，是大家的福气，各部门儿心气特足，都火急火燎地盼着做出点成绩表现一下呢。”

　　励清风留着黑亮的小分头，方脸，鼻子直挺，平常眼镜后面露出的往往是一股子干练劲，但现在却是满脸介恭维的神色，举着大拇指，煞有介事地说叨着。

　　“哎，这是在家里，你说实话，甭跟我虚头巴脑的。有没有不服气、不欢迎的？”

　　励清风呵呵笑了，放下酒盅子，点上一支中华烟：“好哥们儿，又是老同学，好听的话怎么也得说几句不是？你要问有没有不服气的？那是肯定有！问题是谁不服气也没用，组织决定，谁还敢捣蛋是怎么着？真要说的话，我看他张副镇长就不太服气。打你要来作一把的消息一传过来，这些日子就没有过笑脸，那脸阴沉的，跟特么锅底似的。”

　　“孙各庄过来的那个？”

　　“就是他！还有和他关系不错的土地科庄科长，财政所的所长孙大军，几个人这几天尽喝酒了。拉了我几回，我都没去。你来当书记，我就是你的人了，哪能和他们搅合一块儿去。咱们是什么关系啊！”

　　“噢，噢，还有这？”李治国皱着眉头问道。

　　“有这！以后你也得想办法换人咯，不然没法干！不过不着急，先抓工作，做出成绩，以后时间长了再找他们毛病，事情就好办了。”励清风俨然是自己人，推心置腹地帮着谋划着。

　　“嗯，我先记住他们就得了。你说做出成绩的事，哎，你看从哪插手好啊？来来，碰一下。”

　　“砰”，酒盅一碰。“新人新气象。要插手就从小事入手，当大事办。街里街外的市容卫生，大街上摆摊的，该清的清，该拆的拆，门脸店铺的牌匾也得统一强制换新的。”励清风说道。

　　“还有，门头都得亮起来。再找碴，弄几个刺头收拾一下，立立威。踢出去这一脚，以后也就都好办了，镇里的远近亲疏也分出来了。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圈点钱，把便道铺一下，花围子整一下，种上花，行道树都给它缠上串灯，到晚上都打开，赤橙黄绿的。那时候你再看，那就大不一样了。”

　　“行吗？主动找刺头收拾，会不会有人闹事啊？再说时间也紧啊，我还惦记着马上整顿队伍呢。可别我刚过来，急着弄个表面文章，结果就捅出什么大娄子，那可划不来！”李治国有点犹豫。

　　“嗯~”，励清风把下巴颏自信地往前一点：“什么娄子也没有啊！镇政府发文，那就是政府的决定，就相当于是法律啊。法律说一加一等于三，那就是三。现在讲究的就是依法治国，谁敢不执行！闹事？闹事就是抗法，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刺头不服气可以打官司嘛，输赢不好说，反正先让他吃窝头去了，谁不怕？何况咱镇里还有司法所，理由有的是。至于时间嘛，就是奶水，挤一挤总是有的。你放心吧！”

　　见李治国没有点头，只是看着自己，励清风把喝得有些发红的脸往前凑了凑，继续掏心窝子似的，掰着手指接着说道：“你说你上边有人罩着，手里有城管保安特勤一大堆，加上派出所的协警辅警，每天排着队，在街里街外溜达几圈儿，派出所的警车也配合着溜几趟，谁看了不得给咱老老实实的？我说你啊，正式上任以后，那就是‘一朝权在手’，那就知道一把在地方上有多大的威风了。你说的话，那就是‘法’啊！”

　　李治国喝下一口酒，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还是有点担心。听人说，管理的最高境界是不扰民啊！清菜摊，换牌匾，亮起来，再圈点钱，虽说都是给老百姓办事，这动静也有点忒大了。我想的是整顿完了队伍，以后就按部就班了。让你这么一说，就复杂了，太复杂。”

　　励清风陪着端起酒盅，“吱儿”的一声也干了一个，然后拍一下大腿，提高声音语速也快了：“嗨，想多了，都一把了，也这岁数了，考虑问题还有书生气可不行。工作的立足点就别想着给老百姓干点什么，上边也不看这些个事儿，看的是你把老百姓管得怎么样，这我也懂。可关键是你刚过来，得‘立威’啊。”

　　“立威当然要立威，老百姓的口碑也重要。干扰民的事，老百姓能听话吗？要是不听话，管理还能好到哪去？”

　　“你还是没想透啊。老百姓本来就老老实实的，挣钱吃饭不愿意惹事。拿老百姓立威其实和老百姓没大关系，那是给上下级看的。老百姓敢说什么？现在的人，一盘散沙。最简单的，老太太倒大街上都没有人敢扶一下，为什么？怕事呗。再想想电影里，一个小日本儿，就手里攥根鞭子，几十上百的老百姓，几十个大小伙子，不也老老实实的出苦力，有一个敢挑头执拗的么？现在跟过去没有什么两样！你就听我的吧，没岔儿！”

　　“嗯，这么说嘛，想想似乎也有点道理，算是个主意，突出运用法治力量，还真可以考虑考虑哈。刚才我还觉着心里没有多大的底呢。我说，记不清你是哪年入党的了？办公室主任当多少年了？”

　　“入党十多年了，主任也当了三年多了。咱上边没人啊！算是把我‘塞’（se）在这儿了。这回你来了，我可能---啊？就有点儿---有点儿希望了。反正，镇里有咱们一亩三分地，也就行了，我也不是有多着急。来，再喝一个。”

　　“嗯，好，老党员了。现在多卖把子力气，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好办。有些个事情啊，看上去难办，其实根本就不算个什么，机会来了，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你说是不是？”

　　“可不咋的！我以后就结结实实地和你拴一块儿了。你说干什么咱就干什么，你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战略性捆绑。再多的我也不说了。来，喝酒，吃菜。这鸭子多吃几口，烤得挺不错的。”

　　俩个老同学一递一口，没完没了地一个劲儿战术性猛喝。直到李治国的老婆回来，励清风才依拉歪斜地起身告辞。站在门口不忘拉着李治国的手，使劲抖了几下说道：“咱们说的都是家里话儿，哪说哪了啊。”

　　“那是，那是。”李治国让自己的老婆开车，把励清风送回家然后打车回来。看着车开走了，继续站在院子里。

　　一阵小风吹过，闻着玉兰花的香气，李治国心里爽得不得了。伸手扯下几个玉兰花瓣，放在鼻子底下使劲闻了闻，又潇洒地随手往天上扔去，不由得意气满满，哈哈，若无清风吹，香气怎能发？

　　2021·12·12